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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雄竞某人因刺激而黑化

    次日一早,暑气还未蒸腾起来,丫鬟们便提着水桶,将一瓢瓢井水泼洒在庭院地砖上,压一压热气。

    知晓女主人不喜侍候,待将最后一块地砖泼得透湿,丫鬟们默契地拾起铜盆水桶,沿着游廊鱼贯而退。

    但林雾知终究被这些声响惊醒了,呓语中正想疲惫地翻过身,翻不动。

    她睁开一只眸眼,忽地被一块温热的布巾盖住脸,轻柔地擦了擦。

    林雾知:“……”

    多么熟悉的场景。

    应是裴湛抱着她在为她洗漱。

    她神色依赖地往裴湛胸膛蹭了蹭,叹了口气:“我自己也可以。”

    裴湛不理,仔细为她擦完脸,才把她放下来,淡声道:“我喜欢照顾你,以后也要这样照顾你。”

    林雾知其实极为理解,她是什么弱小如同婴孩般的人吗?怎么他和崔潜都喜欢这样照顾她?

    不过论起崔潜,昨天拒绝他之后,他说的那一番话很让人担忧。

    原本按照计划她逃离此地,无论崔潜想发什么疯她都不在乎了,可现在她留下来成为崔潜的大嫂……

    被裴湛捏握住下颌,细细描眉时,她没忍住撅唇问道:“该怎么和阿潜解释我们俩的事?”

    “你还叫他阿潜?”

    裴湛神色淡淡,却醋味极重。

    林雾知不由戏谑地笑道:“你抢了他媳妇儿,你还有脸皮吃他的醋?”

    裴湛顿了顿,缓缓放下眉笔,俯身静望她的眼,认真地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如何成了他媳妇儿?”

    林雾知也慢慢收敛了几分笑意,欲言又止片刻,终是回道:“不可否认,我和他成过婚,而且……”

    他们还睡过,还爱过,甚至她也曾在他二人之间犹豫过。

    裴湛轻轻勾唇,又捏了捏林雾知略显不自信的迷茫的粉白小脸。

    这一瞬,他迫切想把自己和崔潜曾经共感的事告诉林雾知。

    她和崔潜的洞房花烛夜,其实也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林雾知早就是他的妻。

    但他终究还是强忍下来。

    他的小妻子心地善良,天真懵懂,道德感极高,若是让她知道这些事,她怕是难以承受这种荒谬的背德感,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没必要再让她难过……

    裴湛垂着长睫,顺着她的脸颊,勾了勾她的下巴肉,轻笑道:“我只认官府的婚书,婚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我是你的头婚丈夫。”

    林雾知诧异道:“那阿潜……”

    裴湛纠正道:“李潜根本不存在,官府自然撤销了你们的婚书。”

    林雾知:“……”

    以河东裴氏的滔天权势,完全有理由怀疑,是裴湛亲手撤销的这则婚书。

    裴湛也不否认:“谁让崔潜用假名字和你成婚呢?自作自受。”

    可待二人洗漱完毕,梳妆整齐,正欲出门用早膳,一推开房门,看到沉默地立在院中的崔潜时。

    齐齐顿住了脚步。

    林雾知骇了一跳,莫名心虚起来,下意识往裴湛身后躲了躲。

    却被裴湛揽住纤腰,捉了出来,他脸色略差地道:“娘子怕什么?你我合情合法,有何见不得人?”

    崔潜眉目间罩着一层阴翳,如同天边沉沉雾霭,浓郁得化不开。他木然地望着裴湛和林雾知亲昵自然的小动作,指节无声息地狠狠攥了攥。

    可他面上却缓缓挂上笑意:“陛下今早急召我入宫,想必是为了关东、淮南和江南战乱一事。我要升官了。”

    林雾知一怔,道:“你要去前线?乱军多不多?会不会很危险?”

    崔潜悄然在她脸上巡视片刻,她脸上担忧和焦急的神情不似作假。

    裴湛心里却有些疑惑。

    见到他和知知从同一道门里出来,崔潜竟然没气得发疯?

    “既是为国为民,又谈何危险?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一谢裴中书,若非您在暗中使力气,我恐怕还不会被陛下调任战场,升任正四品拆冲都尉。”

    崔潜转眸,阴恻恻地望向裴湛,唇角笑容的弧度却是越来越大:“我尚未及弱冠,就任正四品都尉,恐怕满朝文武都会暗中羡慕我的璀璨前程了。”

    这话便是极尽讽刺了。谁都知道,各地起义乱军正是气焰高涨之际,第一个奔赴战场的将领,恐怕会大败而归,不仅要承受皇帝和文武百官的怒火,还会面临百姓的唾弃和辱骂。

    裴湛蹙了蹙眉头,道:“剿灭乱军绝非易事。我与你的恩怨,还不至于让我拿战事开玩笑,催你去死……恐怕是你之前的淮南之行,犯了众怒,陛下正好顺水推舟,让你做替死鬼。”

    林雾知听得心惊胆战:“朝廷难道就没有别的将军了?阿潜还这么年轻,论资历,论武功……”

    崔潜冷冷打断道:“还是请嫂嫂直呼我大名,叫我崔潜吧。”

    一言毕,满庭陷入死寂。

    裴湛顿时诧异地凝视了崔潜片刻,试图从他脸上发现异样之处。

    莫非他又失忆了?否则怎么尚且青天白日,就开始说胡话了?

    还是他放弃了林雾知?——但他又岂是甘愿将林雾知拱手相让的人?

    裴湛心中不免担忧起来:“你可不要做傻事!各地乱军不过乌合之众,难成气候,但你若是起了异心,可不会再像伏牛山那般,恰好有我救你了!”

    “轮不着你来指点我!”崔潜眸色瞬间血红,恨意高涨地盯着裴湛,又缓缓阖上眼眸,道,“如果再来一次,伏牛山之行,我绝不要你救我!”

    他每每扫到裴湛眼尾的伤痕,都忍不住生出几分嘲弄之意。

    以前是嘲笑裴湛装成他的模样,才能讨得林雾知欢心。

    如今是嘲笑自己,堂堂结发丈夫,却被裴湛这个替身取代了位置。

    裴湛脸色也冷下来:“我已再三提醒你,还望你不要因恨生怨……遇事请三思而后行,好自为之。”

    崔潜倏地哈哈大笑:“我也要提醒裴中书,你那么喜欢玩鹰,小心最后被鹰啄瞎了眼睛!”

    他们兄弟二人对峙时,林雾知低垂着脖颈,指尖不安地拉扯衣角,安静得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崔潜这一声“嫂嫂”,委实让她措手不及,她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说多错多,她既不想让裴湛难过,裴湛本就怀疑她心里还念着崔潜。

    也自觉有些对不住崔潜。便是她和崔潜两不相欠,今后一别两宽了,可天下的男子何其多,她和谁在一起不好,非要和崔潜的孪生兄长在一起……

    这是林雾知第一次真正尝到夹在兄弟之间的滋味——尴尬而无力。

    兄弟二人明嘲暗讽一通,见对方都有些不疼不痒的感觉,顿觉无趣。

    崔潜也已经忍到极限。

    他又不是瞎了,林雾知一副乖乖小媳妇的模样,始终紧贴着裴湛的臂膀,连一个眼神都不敢给他。

    也不知昨晚被裴湛怎么调教的。

    他心里简直酸的想死。

    勉强撇过脸,压抑酸涩之后,他冷冷落下一句话:“我要成亲了。”

    短短五个字石破天惊般。

    裴湛愣是没忍住笑意:“哎呀!这桩喜事好生突然啊!恭喜啊恭喜!且不知是哪家女儿?婚期定在几月几日……但以你我两家的关系,我与你嫂嫂应该喝不上这口喜酒了,可惜啊可惜!”

    崔潜懒得听他的阴阳怪气。

    只死死地盯住林雾知,咬牙切齿中含着丝丝期待:“嫂嫂觉得如何?”

    这一瞬,他无比希望林雾知的脸上浮现出嫉妒、痛苦、迷茫等晦涩神情,这证明她还爱他,他们还有可能。

    然而林雾知只是蜻蜓点水一般望了他一眼,就慌乱地躲开眼神。

    “那,那确实要恭喜你……”

    纤腰被裴湛危险意味地揉捏着,捏着捏着,还要揉了揉她的臀。

    她一时又羞涩又紧张,脑袋也糊里糊涂的,自然说出了乱七八糟的话。

    “竟不知你今日双喜临门,又是升官又是成亲的,没有为你备下贺礼,实在是我和你哥哥的不是。”

    裴湛登时没忍住又低笑了几声。

    最后竟是当着崔潜逐渐发绿的脸,边朗声哈哈,边把将林雾知揽进怀里,不由分地在她左右粉腮,各自狠狠亲了两记响的,直惹得她耳尖都羞红。

    “娘子真可爱。”

    “裴某好生喜欢娘子!”

    熹微晨光中,裴湛满是笑意的眸眼犹如顶级宝石一般,熠熠生光。

    林雾知本就被他亲得手足无措,又被他盯得渐渐害羞,“嗯”了一声,轻轻缩回他的怀中,被他紧紧抱住。

    此时此刻,站在不远处的崔潜仿若一个局外人,一个戏台上的丑角。

    看着他二人毫不顾及他在此处,郎情妾意,狂秀恩爱……他即便没疯,也濒临疯癫,眼红得快要滴血。

    但崔潜到底经过一夜的淬炼,心性比以往更坚韧,也更隐忍了。

    他竟然强撑住了身体,没有踉跄,唯有脸色惨然,让人心生可怜。

    “阳承公主早就爱慕与我,我又怎可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佳人?只是婚姻大事,总要慎重几分。待过几日,长公主摆下宴席,意在为我和阳承公主相看婚事……还望嫂嫂能够前去,帮我掌一掌眼,看看公主可否做我妻子。”

    崔潜说完这话,没给林雾知半分拒绝的机会,转身就往外走。

    他担心自己再多看两眼,恐怕就要拎起长刀砍死裴湛了。

    此一去战场,不知何时能归,如今绝不是意气用事的时机。他必须要细细筹谋一番,才能抱得美人还家。

    崔潜不信林雾知真的不爱他了。他和裴湛长得一模一样,既然裴湛能凭这张脸暂且取代他的位置,那么他就也能凭这张脸反过来取代裴湛的位置!

    且等着吧!他终会夺回一切!

    第72章 夫妻更加亲密无间

    用过早食后,裴湛心中不安,总觉得崔潜的状态不太对,便令侍从即刻收拾行李,要与林雾知回裴府。

    林雾知想着寻安还在此地,借口去寝房拿东□□自去找寻安。

    裴府侍卫众多且武艺高强,寻安若是再躲躲藏藏,不仅极易被发现,还可能被误当作心怀不轨的匪徒。

    她想让裴湛见一见寻安,给寻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也准备按照裴府侍卫的月例,给寻安发俸禄。

    寻安却拒绝了。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我的任务是暗中保护姑娘,若是身份大白于天下,就不能更好的保护姑娘了。”

    林雾知拗不过他,就从荷包里掏出银两递给寻安,笑吟吟道:“俸禄还是要给的,这个你可不能推辞。”

    寻安的确囊中羞涩,便也没有再三推辞,将银两收入自己的袖中。

    但他犹豫两息后,神色坚定:“我既然收了姑娘给的月钱,那从今日起,我就是姑娘的暗卫,只听姑娘的话,姑娘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林雾知摇头笑道:“好好好!那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后不要再叫我姑娘了,随着他们喊我夫人吧。”

    寻安却是沉默了许久。

    他打量了一眼林雾知仿若被雨水滋润过而愈发娇美的面容,思忖片刻,问道:“姑娘是

    不打算离开洛京了吗?”

    林雾知笑意渐渐收敛,点了点头,语气认真地道:“你或许不知,外面已经起了战乱,可是舅父舅母,我和你,四个人中只有你会武艺,如此一来,我们去哪里都不太安全……

    “而且我仔细想了想,夫君对我挺好的,反倒是我对夫君太过苛刻……

    “好吧……其实是我发现,我爱上夫君了,爱这种感觉很难说……总之,我舍不得离开他,我想留下来陪他,我相信他会给我幸福的。”

    许多时候,她能感受到裴湛是极其孤独的,譬如昨夜长廊,他迎风而立,望过来的眼神,凄楚而破碎。

    在外人眼中,裴湛这位顶级世家贵公子过着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生活,可与他相处之后,才能发现他的脆弱、他内心的煎熬困顿,孤苦无依……

    林雾知轻轻叹息:“我和他都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以后相依为命吧。”

    寻安静静望着她满脸的怜惜之色,心里缓缓浮出一丝疑惑。

    裴湛此人,狐狸一样精明,却比恶狼还要狠辣,哪里值得可怜?

    或许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

    …

    回到裴府后,林雾知便寻来管事,说自己有些嫁妆需要安置,询问府上可有合适的空置房。

    待管事引她看过一处僻静的院落,她满意点头后,又令管事叮嘱侍从平日里莫要靠近此处。

    管事连连应下,当即吩咐下去。

    这里就此成了寻安的住处。

    寻安踏入这处小院,被林雾知往手里塞几枚钥匙后,神色仍有些怔忪。

    他似乎漂泊太久了,早已习惯随便找个地方窝着,从未想过,此生还能有一处像模像样的庭院住一住。

    “姑娘,多谢你。”

    他还是执拗地喊林雾知“姑娘”,将别人的一点点恩德谨记于心。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护住你,绝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林雾知无奈地道:“你做事别那么一板一眼,以后会吃大亏的!你就像裴府侍卫一样该偷懒偷懒,该喝酒喝酒,万事都有我夫君在呢!”

    但凝望寻安片刻,她忽然间想起了李文进,不免担忧起来:“也不知表哥待在关东,现如今是否平安。”

    关东,江淮一带的战乱还没有传到洛京的大街小巷,但她也不知道朝廷能将这一消息隐瞒多久。

    而她骤然反悔要待在洛京,更是不知该如何向舅父舅母解释。

    糟心的事一箩筐,林雾知也没有急着回兰橑院,而是去了藏书阁。

    或许此时此刻唯有读书才可静心,她挑了几本医书,坐在裴湛一向爱坐的临窗位置,默默地研读起来。

    裴湛应召进宫开朝会了。朝会内容估计就是要商讨派哪些官兵前去平乱,又该从哪些路线进攻……

    林雾知对朝政一知半解,明白自己的担忧不过是无用之功,思索片刻,就将其抛之脑后,继续翻看医书了。

    天色渐晚时,她放下医书和墨笔,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

    然而刚刚将双手举到头顶,臀也微微扬起时,就有人缓步进门。

    她一惊,呆呆地望向来人。

    正是官服未脱的裴湛。

    见到她这副形容,裴湛眉梢微挑,忙过来抱住她的腰,免得她摔倒。

    “我问丫鬟你去哪儿了,她们说你在藏书阁,怎么了?心情不好?”

    裴湛顺势坐下,又将林雾知安置在他的腿上,耐心问道:“莫非娘子还在纠结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话说到末尾,语气隐隐危险。

    林雾知眼皮子直跳,忙道:“我都说了会陪着你啦,你少胡思乱想!”

    裴湛轻轻笑了笑,也不知信没信。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珊瑚珠链,捉住林雾知的手腕,给她戴上。

    明灿日光下,红珠在雪色肌肤上缓缓滚动,有种烧灼的明艳。

    林雾知好奇地问道:“你不是去开朝会了吗?又从哪儿买来的手链?”

    裴湛拨了拨珠子,浅笑道:“早就备下的,今日才有机会送你。”

    论及礼物,林雾知不免感到羞窘,她送给裴湛的礼物是针脚凌乱、形色略丑的香囊,每每见到裴湛光明正大的把那些香囊和精致美玉一起挂在腰间,她都有些难堪,但不让裴湛佩戴,裴湛还不乐意……她只能私下多精进技艺。

    她也会去珍宝阁给裴湛挑选一些发簪和配饰,但裴湛极少戴在身上,他似乎更喜欢她亲手制作的东西。

    垂着眸眼,拨了一会儿珠子,她发觉裴湛有些沉默,问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可是那些乱军不好攻打?”

    裴湛后靠在躺椅上,目光淡淡,似乎在思索,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林雾知却好似懂了:“莫非……你也想去战场,建一番功业?”

    “我并非是想建立功业,而是有些担心,越是乌合之众,往往越是不按常理出招……譬如秦二世而亡,便是反秦乱军迅速崛起……还有王莽篡汉,王莽更是被绿林军直接杀死了……”

    裴湛蹙紧眉头,神色凝重,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扣着:“其实我也想去前线看一看,在洛京待久了,闭目塞听,不免让我焦虑,万一乱军真的攻进洛京,必须要先安置好你和祖母……”

    林雾知缓缓趴在他的胸膛,也跟着担忧起来,轻声道:“洛京总归是天子脚下,不会那么轻易的被攻破的,但我支持夫君,夫君若想去就去吧!”

    裴湛却倏然促狭地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那怕是不行,全家人都不同意我离开洛京。”

    林雾知疑惑地抬脸:“为何?”

    裴湛叹道:“我乃家中独子,若是出了意外,清河裴氏嫡系一脉就断了,家里人自然是不愿我冒险的。”

    说着,他的大掌柔柔地抚了抚林雾知的小肚腹,意味深长道:“但若是娘子怀孕了,家里人……”

    林雾知红着脸推开他的手:“你想都别想,我就说了暂时不怀孩子……”

    裴湛摇头笑了笑,忽然翻身把林雾知压在下面,手掌撑在她的脸两侧,神色认真而眷恋地道:“娘子别怕,此刻战局未定,天下动乱……便是你想怀,我也不能让你怀。”

    几十年前,因节度使造反,大晏朝骤然陷入兵荒马乱之中。

    好不容易平定战乱,又因战争致使国库空虚,朝臣们经过一番商议,不得不制定了隐患极大的榷盐法。

    如今盐税贪腐情况日益严重,官盐价格也日益高涨,百姓们吃不起官盐,只能吃私盐,但贩私盐终究违背律法,一来二去,私盐贩子干脆造反……

    裴湛心中忧虑,缓缓拽开木抽屉,取出了一盒香膏,道:“我想做。”

    林雾知正在把玩他的发带,闻言,怔了怔,道:“你想做什么?”

    直到视线下移,看到他指尖浸染的透明状膏体,一言难尽地道:“怎么这里也有这东西?”

    兰橑院内随处可见也就算了,这里可是藏书阁,放置圣人之书的地方。

    而且她隐约记得,他们之前好像就在藏书阁欢爱过……不止一次!

    “你这是什么怪癖……怎么就喜欢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却没有阻止裴湛撩开她的裙摆,吻住她的唇瓣。

    热意升腾,不多时,便如同一张牢牢的网将二人死死困在此处。

    好似涸泽的鱼,大口呼吸。

    泛粉的玉肩,颤抖着撞开了扇窗,却因暑气扑面而来,被大掌关上。

    裴湛将林雾知的纤腿勾在他腰侧,又把她压在微凉的窗台上,从她的唇吻到她的锁骨,怎么都亲不够一般。

    “特意调的玫瑰味香膏,人可以吃下去,”他语气暧昧,含着林雾知小巧软嫩的耳垂厮磨,“你要不要试试。”

    林雾知眸眼水意氤氲,只怯怯看了一眼他的勃然巨物,便立即转过脸,吓得死死抿住唇,不住地摇头。

    别院的那一夜,裴湛似乎又明悟了什么新奇玩法,愈发欲求不满,甚至想让她也吻遍他全身,但她如何敢?

    虽然颜色仿若枝头白粉之花,让人较易接受,可以入口品之,但形状堪比嶙峋遒劲树根,让人望而生畏。

    就她这般樱桃小唇,万万受不起,于是拒绝连连,裴湛也不好勉强,只得放弃,转而按住窗扇使狠力。

    不消片刻,窗扇不堪其力,嘶哑地拉着调子,昭告自己即将破损的宿命。

    裴湛赤衤果的背肌汗水清亮流淌,搂起四肢虚软的林雾知转战别处。

    阁内虽然放置了冰鉴,凉意阵阵,但稍微动一动,

    依旧燥热难耐。

    何止裴湛发汗,林雾知也发汗,额角和下颌的汗珠如露水般汇聚在胸前,又滴滴落在软腹。

    她无力地趴在裴湛肩头,因过度体动和暑热,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裴湛不忍心,指尖捡起一冰块,贴在她的脸上和灼热处,降一降温。

    冰块触肤的刹那,寒意如银针般扎进心底,激得她浑身一紧。

    裴湛随之,眼神微微游离。

    …

    …

    用过晚食后,裴湛意犹未尽,翻出之前诱惑林雾知时用的细金锁链。

    那时他用在自己身上,如今却想用在林雾知身上,恶劣本性昭显无疑。

    偏偏林雾知不肯。

    夜间床榻时,低骂了裴湛许多句,推推搡搡的:“自别院回来,你就以为拿捏了我是吧?藏书阁里就要我吞……现在还想让我系上这东西!”

    裴湛柔声哄道:“娘子肤色若花,若是佩戴,定然能让你我尽兴。”

    林雾知被他轻按在锦被上,纤长脖颈微扬着,冷冷呵道:“裴大公子莫不是瞧我像傻子?到底是你我尽兴,还是你尽兴?我一把脉就知道我肾气不足,再做下去,明日就得喝药了!”

    裴湛稍稍妥协:“我不碰你,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戴上后有多好看。”

    二人又拉锯了几场。

    最终裴湛还是如愿以偿了。

    他剥开林雾知的纱衣,呆了一瞬,轻轻握住那片雪色,颠了颠。

    “好像比以前……大了一些?”

    手掌立时被林雾知扯开了。

    这下也没机会为她戴上金链了——她羞愤地卷起薄锦被,裹得严严实实,还气呼呼、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色|鬼!哼!哼!”

    裴湛:“……”

    他不过是在欣赏自己的妻子,这怎么能被骂好|色呢?

    可他也百口莫辩。

    林雾知已经累了,哼哼唧唧地滚到床里面,没多久就睡得面色绯红。莫说听他的解释了,便是欢爱也不能了。

    裴湛默默单手支起额头,侧身凝望着林雾知安静平和的睡颜。

    片刻后,他的指尖不老实地去捏她微嘟起的唇瓣,仍旧怎么都弄不醒她。

    他索性放弃了,轻叹一声,顺势躺在床上,将她抱着怀中。

    只是这一瞬间,裴湛那颗自从与林雾知成婚,就时刻处于焦躁恐惧的心,陡然陷入一片平静祥和之中。

    几乎所有秘密都坦诚相告,又耐心纵容她把积压的痛苦尽情发泄出来,待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便瞅准时机,条理清晰地为她做了盈亏分析。

    终于,他一步步卸下她身上所有的防备与芥蒂,获得了她的原谅。

    也终在这一刻。

    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件事。

    娘子永远属于他了。

    再也不会离开。

    第73章 宴席我此生非嫂嫂不可

    下了几场雨,暑气也消了许多。

    眼看着乞巧节将至,洛京人家张挂锦彩,沐浴焚香,设案祈祷,亦有人家开设乞巧台,供妇女穿针乞巧之用。

    皇室自是不甘落后。越是多地发生起义兵乱,他们越是要歌舞升平,以此向百姓彰显其对局势的掌控游刃有余。

    长公主率先召集宴会。

    意在提供一个风雅欢乐的场所,为洛京官员的未婚子女们相看婚事,也邀请了许多已婚夫妻捧场。

    裴湛和林雾知亦在此列。

    恰好裴阶正为裴思婉的婚事忧愁,便让她跟着裴湛夫妇一起去宴会。裴思婉竟也没推拒,兴致勃勃地拉着林雾知东说西扯,一副极感兴趣的模样。

    三人临行前,裴阶神情狐疑地盯着裴思婉看了许久,道:“我可警告你,你在裴府做出什么荒唐事,尚且有我帮你遮掩一二,但长公主的宴会……绝不是你能乱来的地方!”

    裴思婉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真是年纪越大越啰嗦……”说着,就把马车的窗帘给拉下来,遮住裴阶的脸。

    裴阶已经习惯被她这般对待了,竟无甚激烈反应,转身离开了。

    一旁的林雾知和裴湛悄悄对视,不约而同地看到彼此眼中的讶然。

    ——我们孩子以后不会也这样吧?

    ——应该……不会?

    夫妻俩莫名地忧心忡忡。

    裴思婉倒是心情极好,一向缺乏耐心的她,竟然给林雾知剥起了瓜子。

    “廖记炒货的瓜子最香,”她殷勤地把剥好的一把瓜子递到林雾知掌心,惯常清冷的脸上浮现出几乎称得上热烈的笑意,“嫂嫂尝一尝吧。”

    林雾知不太适应她这般热情,忙把瓜子接过来,塞入口中嚼着:“好吃!谢谢婉婉,你也吃,别只给我剥。”

    裴思婉轻轻地笑道:“好。”

    她二人略显亲密的动作,令裴湛不由自主地蹙紧眉头,忙过去捉住裴思婉的手腕,让她去对面坐。

    裴思婉无奈地道:“我们裴家乃书香世家,我便是再混账,也做不出喜欢嫂子的事……堂哥你就放心吧,我对嫂嫂半点兴趣都没有!”

    林雾知:“……”

    她尴尬得停下嚼瓜子的动作。

    早就听裴湛说过,裴思婉喜爱与女子寻欢作乐,虽然她不知女子之间究竟该如何……但她表示尊重。

    只是日常相处时总会忘了这些,尤其女子之间相处,难免亲密。

    裴湛这个觊觎弟媳,还把弟媳娶回家的人倒是半点儿不尴尬不心虚。

    反倒冷呵一声:“谁知道三叔父和三叔母为何常年不待在裴家,说不定就是因为某人觊觎三叔母?”

    裴思婉气不打一处来:“你少阴阳怪气了,三叔父分明是不想听祖母催他们夫妻俩生孩子才搬出去住的!”

    论及三叔父夫妻俩迟迟不孕一事,林雾知若有所思:“其实我之前给三叔母把过脉,她身体康健,一些小病症,也是常人都会有的。”

    裴湛似是有些讶然。

    裴思婉更甚:“天啊!那岂不是三叔父不能让三叔母怀孕?”

    裴湛:“……”

    林雾知连连摆手:“我也给三叔父把过脉,他肾气充沛,身强体壮,连半点儿暗病都无,绝不可能……”

    她没好意思说出那些字眼。

    还是裴湛补充道:“三叔母进门三年未曾有孕时,三叔父率先怀疑是不是自己有问题,暗中请了许多郎中把脉,都说他极易让女子受孕……三叔父便以为是三叔母的问题,他担心三叔母会因此自责,便借口不想要孩子,也因此和祖母时常争吵,乃至携妻离家。”

    林雾知不知这些内情,但听完之后心情复杂:“三叔父也是用情至深……你们裴家真是专出情种……”

    一心想抱小孙子的裴老夫人,遇到这些痴情儿子,也是有些可怜。

    但不知为何,她这一番话,同时让裴湛和裴思婉都沉默了。

    裴湛缓缓移动狭长眼眸,上下打量着裴思婉,总觉得她今日行为奇怪,但又摸不清她的动机,试探道:“你整日流连花丛,竟也觉得自己痴情?”

    林雾知也好奇地打量着裴思婉,并没有伪装自己不知情。

    裴思婉却沉默下来。

    马车即将抵达宴席所在的园林时,她才缓缓开口:“我喜欢上一个女子,我想娶她为妻,还望你们成全。”

    …

    …

    直到长公主下令开席,林雾知也没能从裴思婉这句话中回过神。

    还是裴思婉戳了戳她,低声:“嫂嫂抬头,长公主在叫你。”

    她这才回过神,忙起

    身行礼:“臣妾见过公主殿下!”

    长公主人至中年,风韵愈显雍容。云鬟雾鬓间金钗步摇轻颤,眼角描着缠枝牡丹花钿,远远坐在高处,端的庄重矜贵又艳丽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她此刻举杯朝着林雾知笑道:“你和裴湛成亲的时候,本公主还派人去送过贺礼,奈何今日才得以相见,倒是个俊俏的好姑娘,配得上裴湛。”

    林雾知诚惶诚恐地举杯:“臣妾多谢公主殿下抬爱。”

    一时宾主尽欢,皆一饮而尽。

    席间有眼色劲儿的贵妇人,也举杯笑道:“臣妇今日初次见到裴夫人,倒是个爽利明快的性子,言谈举止之间颇有几分阳承公主的神韵。若她们二人能结为妯娌,这般意气相投,想必定然会成为闺中密友呢!”

    这一番话虽未挑明含义,却引得满座贵女们心照不宣的笑意。

    林雾知心里咯噔一声,来了。崔潜也是好大的面子,竟能请动长公主和诸位诰命夫人说和婚事。

    她谨慎地垂首,没有出声。

    待众人执扇掩唇,垂眸抿茶,纷纷停下笑意的时候,一个身穿朱后鎏金胡服的女子起身,笑道:

    “诸位开本公主的玩笑话,竟然也不避着本公主?……裴家嫂嫂,你可别介意啊,她们都是一些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的人,就爱搬弄他人是非。”

    林雾知头垂得更低:“无妨。”

    这一丁点儿声音,立即被席间其他贵女的笑声淹没了:

    “臣妾们怎么爱搬弄是非了?不过是见不得佳人错失良缘,这才甘愿做个月老,成就一段佳话罢了哈哈哈!”

    “阳承公主殿下今日的穿着打扮,和崔三公子很是般配啊!”

    “崔三公子在何处?长公主殿下,是时候让孩子们都散开玩一玩了!”

    那位穿胡服的阳承公主似乎被气得脸色绯红,娇声嗔道:“本公主平日里就爱穿红色,和崔三公子有什么关系?你们少在这里胡说!”

    话虽如此,却是眉梢轻轻挑起,眼神似不经意间往男宾那边望去。

    时常有人分不清崔潜和裴湛,但她不一样,她始终分得很清楚。

    崔潜爱穿朱红色,性情也如烈火般莽勇张扬,喜欢奢靡艳丽之物,譬如:西域的宝石、珍奇的绣品;他也喜欢纵马四处寻找新奇的乐子——听戏编戏、斗鸡斗蛐蛐,还练成博戏高手。

    然而他看似具备洛京纨绔子弟的所有恶劣品性,却极有自控力,从不接触五石散,对任何事都不上瘾……还极为洁身自好,身处红粉骷髅销金窟内,却无任何红颜知己,更无妾室通房。

    阳承公主越想越心动。

    和崔潜在一起的日子定然极有趣。她若是想要什么新奇的东西,他必定能给她弄到手,她若是想去哪儿玩,他也能带着她玩的尽兴而归。

    最重要的是,整个洛京再也没有比崔潜更英俊的男人了……

    一时间,阳承公主面容微微发红,连嗓音都含着羞涩的颤抖:“你们若再敢胡说,本公主定不会轻饶你们!”

    座下的诸位贵女都欢笑起来。

    “是是是,都是臣妾们胡说!”

    “瞧瞧殿下害羞的哈哈哈哈哈!”

    “还请殿下原谅臣妾,实在是殿下和崔潜天造地设,臣妾情不自禁……”

    林雾知在一旁静静听着。

    阳承公主和崔潜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都爱口是心非,而论家世和相貌,二人也极为般配。

    她心中莫名生出一阵酸涩。

    但她可以肯定,这并非嫉妒,而是对前夫即将娶妻的感慨。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注1)

    林雾知轻轻叹息,便想趁着场面混乱无人在意她,悄悄坐下来。

    但也就在这一瞬之后,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如同厚雪飘落满山。

    金玉碰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高台之上,长公主略感讶然地笑声随之响起:“崔中丞怎么来到女宾席?莫非是……等不及佳人了?”

    她凤眸流转,意有所指地看向脸红得几乎滴血的阳承公主。

    众贵女也随之应和笑道:

    “看来今晚我要做一回月老了!”

    “战事在即,乞巧节又将至,其实订婚一事可以及早办啊!”

    “崔公子又升官了,如今可不能唤他崔中丞了,要唤崔都尉才是!”

    “……”

    林雾知心跳也倏地加快,明白自己是难以坐下了,索性规规矩矩地站着,等待崔潜掠过她身前。

    谁料崔潜的脚步竟在她身前停下,朱色锦靴忽地映入眼帘,乌皮六合靴尖缀着的寒金马刺闪过她的眸眼。

    林雾知根本不敢抬头看。

    她不知崔潜想做什么。

    只能祈祷他不要乱说话。

    以及离她远一点……

    可她终究未能如愿以偿。

    崔潜的声音响起,带着清浅笑意和肆意风流:“拜见长公主殿下!拜见阳承公主殿下!臣来此地是因为裴中书的侍从,托臣进来传个话。”

    长公主依旧兴致不减,望向席下众贵女,笑吟吟道:“你们瞧瞧,他还找他哥哥作借口,行了行了……”

    崔潜却隐隐在打断长公主的话,眉眼肆意飞扬:“殿下,那位侍从身份太低进不来此处,便请臣进来,邀——”

    他微微转动长眸。

    眼神犹如实质般瞥向林雾知。

    林雾知霎时紧张到极点,一丝气息也不敢出,额头冷汗点点。

    “邀嫂嫂出去,见一见裴中书……诸位也知道,他们夫妻情义深厚。”

    崔潜缓缓收回目光,对着长公主倏然冷下的脸色,道:“还请殿下能谅解一二,圆了裴中书的思妻之愿。”

    席间贵女们瞬间噤若寒蝉。

    阳承公主也煞白了脸色。

    唯有林雾知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她也没能彻底放心,夫君素来谨慎守礼,不会做出这般没有分寸的事,除非夫君真的遇到难事……

    长公主已经想发怒责问崔潜了。

    奈何无论是崔潜清河崔氏嫡系子弟的显赫身份,还是他即将代表朝廷出征平叛的重要使命,都让她不得不暂时压下怒火,甚至主动为崔潜递上台阶。

    “原是如此,”她扯了扯朱唇,勉强笑道,“那便让裴夫人去吧……此宴本就是为了成人之美,你们夫妇能如此鹣鲽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林雾知连忙恭敬地行礼。

    却一时不知该不该应下此事。

    她既担心裴湛真的有要事找她,又担心这是崔潜耍的计谋,想要报复她。

    恰在此时,裴思婉突然起身,笑吟吟地行礼道:“问殿下安,臣女也看到了意中人,想陪嫂嫂一起去。”

    林雾知怔了怔。

    她不明白裴思婉为何要掺合进来,而且裴思婉的意中人不是某个女子吗?那应该在女席才是,怎地要出去?

    长公主心情不愉,随意道:“嗯,那你们便一起去吧。”

    话毕,眼角余光瞥到阳承公主含泪求助的急切目光,愈发心烦。

    但终究受阳承公主母妃之托,她轻叹一声,也只能再度开口:

    “崔都尉都已经来了,那便看一看女席间是否也有你的意中人,你若想要带她出去,本公主也一并应允。”

    这一番话的暗示意味极浓。

    席间的贵女们,皆暗暗看向已然收拾好情绪端庄坐着的阳承公主。

    就连和裴思婉渐渐走远的林雾知,也悄然竖起了耳朵。

    前不久还信誓旦旦说爱她的人,今日就要与别的女子相亲了。

    倒也不是她有多在意崔潜,她只是觉得崔潜的爱意果真浅薄得可笑。

    当初若非裴湛娶她,恐怕她真的要待在龙兴村做一辈子的外室。

    还好有裴湛。

    还好她最终选择了裴湛。

    华灯璀璨的宴席间,崔潜身着一袭火红织锦袍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是这袍服绮丽的色泽与繁复的纹样,乍看竟似新郎官的吉服般。

    崔潜俯身行礼时,额间精巧的坠饰随之滑落,珠宝灼灼闪烁,将他的眉眼被映照得情意

    绵绵,缱绻温柔。

    “多谢殿下厚爱。此间自然有臣的意中人,只是佳人已经离开此地,那臣便也只好随之离去,臣告退!”

    一席话,惊得阳承公主站起身,不顾脸面地喊道:“崔潜你是什么意思!本公主尚且坐在这里,可你却说你的意中人已经离开——”

    话未说完,就被长公主打断。

    “崔都尉既觅得佳人,阳承公主也该道声贺才是,又在浑说什么?”

    阳承公主骤然愣在原地,双眸缓缓盈满泪珠,似是摇摇欲坠,被有眼色的侍从扶住胳膊,方才平静地坐下来。

    长公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但她什么场面没见过,便是心里再呕,也能摆出宽容大度的模样。

    “实在是让崔都尉见笑了,但本公主方才的话是真心实意的。战事在即,乞巧将至,崔都尉既然有了意中人,也该早早定下婚事……免得让一些暗自爱慕你的女子生出妄想,做下傻事,惹来陛下的责罚,那便不美了……”

    崔潜听得懂长公主的阴阳怪气,但他早已坚定此生非林雾知不可。

    遂淡然笑道:“臣明白。”

    说罢,他立时转过身,凝望着林雾知离去的身影,大跨步而去。

    眼中尽是势在必得。

    第74章 强夺或许叙白能助阁下一臂之力

    林雾知走得不远,自然听到了崔潜这番话,尤其庭院门口并没有崔潜所说的裴湛的侍从,心便重重沉下去了,拉住裴思婉的手腕:“我们快些走。”

    裴思婉正在出神,闻言愣了一愣,才点头应道:“好,我知道一条小径,可以快点到堂哥那里。”

    林雾知便跟着裴思婉快步离开。

    天色向晚,园中渐暗。二人沿着青石小径徐行,只是走着走着,小径渐渐窄下去,青石路也变作了碎石路。

    树木愈发浓密,枝叶渐渐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狰狞的网,空气里浮动着草木青涩潮湿的气息,某种看不见的飞虫持续不断的嗡鸣。

    林雾知不敢往前走了,凉意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缠上她的四肢。

    “婉婉,你没带错路吗?”

    她疑惑地望向愈发黑沉的远处。

    裴思婉垂着脖颈,神色分外模糊。

    她含糊地嗯了两声,见林雾知不肯再往前走,才缓缓开口道:“嫂嫂,我爱的那个女子,其实是你的陪嫁丫鬟,想必你也认识,她叫王青禾。”

    林雾知缓缓睁大眼,声音因讶然几乎变了调:“你说谁?”

    这人不是被裴湛拿去骗崔潜了吗?怎么裴思婉会喜欢她?那……那王青禾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裴思婉道:“我知道她有心机,她想攀高枝,我都知道,但是……感情这事是不讲道理的,我就是喜欢她,我想娶她为妻……嫂嫂,成全我吧!”

    林雾知:“……”

    沉默片刻,她一言难尽道:“那王青禾她喜不喜欢你呢?”

    而且,她成全不成全有何用?总要大伯裴阶愿意成全才行。

    “不重要。”

    裴思婉唇角微扬,连带着眼尾的花钿也闪着冷光,语气幽幽。

    “无论她想要钱财,还是权势,我都能给她,所以她肯定会留在我身边。而只要她留在我身边,天长日久,自然有法子让她不可救药地爱上我!”

    一刹那,林雾知脊背发毛,莫名感觉裴湛也是这样的手段得到她的。

    裴思婉忽地低低叹息,转过身捉住林雾知的手腕,眸色偏执而阴沉:“我平日里待嫂嫂不薄,嫂嫂得帮我啊!”

    “我……我如何帮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雾知心里已经有极其不妙的预感,连忙要挣开裴思婉的桎梏。

    怎料裴思婉看似瘦弱的手指,竟如铁钳一般,她半点儿挣不动。

    “婉婉,你要作甚?”她惊恐地往四处张望,月黑风高,树影婆娑,实在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好时机。

    却在此时——

    “只需要嫂嫂听我几言。”

    崔潜的声音骤然响起。

    林雾知恍然停下挣扎,脸色发白。

    “王青禾在崔潜手中,”裴思婉略有些歉意道,“我只能答应他的要求,嫂嫂若是怨我,那便怨吧。”

    林雾知难以置信地盯着裴思婉,完全没料到平日里待她如此和善的妹妹,此刻说背叛就背叛。

    脚步踏在枝叶上的沙沙声,自身后传来,崔潜的手指探到林雾知腰间,而后狠狠地握住,往后压在他胸膛。

    他的唇瓣也贴在她耳畔,低声哑气地说道:“知知,我们又见面了。”

    林雾知只觉得悚然。

    曾几何时那个站在盛烈阳光下,腼腆朝着她笑的男子,如今在昏夜荒地,利用他人把她骗到此处……

    “我夫君根本没派人找我对不对?你竟敢欺骗长公主,你疯了?”

    她被牢牢掌控,就连胳膊也被困在崔潜怀中,只能抬起脚踩他。

    崔潜任由她踩,半点儿不痛,隐隐极为享受一般,叹谓道:“莫非娘子已经忘了,我最爱娘子弄痛我!”

    林雾知霎时收回了脚,又略有些无助地蜷缩起来,微微撇过脸,竭力不去想她曾和崔潜的过往。

    本以为崔潜对她死了心,谁料他竟联合裴思婉设了局在此处等着她!该怎么才能告诉夫君呢?

    见他二人如此情形,裴思婉忍不住问道:“你喊她娘子?什么意思?”

    崔潜对她的态度冷淡至极:“王青禾就在你的马车内,请你离开此地,也请你放心,我不会伤害知知。”

    裴思婉呼吸不由急促几分,缓缓攥紧拳,她盯着他与裴湛一模一样的脸,心中涌出千百种猜测。

    但最终,渴望见到王青禾的念头战胜了好奇与担忧,扔下一句话:

    “嫂嫂是启明之星的命格,乃裴湛的天命贵人,可保他余生平安。你可要好好掂量掂量,你若是让嫂嫂受了伤,不仅裴湛不会放过你,裴家也不会!”

    余音在空荡的树林里回响。

    许久许久。

    又好似一瞬间。

    仿若有一道光破开冰湖,将湖中所有晦暗都照的无处遁形。

    崔潜失神地喃喃道:“启明之星?天底下竟然真有这种命格的人……”

    他慢慢放开林雾知。

    林雾知本想趁机躲他远远的,却被他握住肩背,转过身面对他。

    明月初升,夜雾于树间缭绕。

    崔潜一身火红锦袍,像是能燃烧整片昏暗的苍穹,可偏偏他落下泪。

    一滴泪好似一片寂静湖泊。

    滴滴泪水潸然落下,似是淹没了林间的风声,藏着无尽酸涩过往。

    林雾知怔然无声。

    “我与裴湛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与他的命格自然也一样,你既然是他的天命贵人,那便也是我的天命贵人。”

    他扯开衣襟,露出凸起的喉结,又一把握住林雾知试图避开的脸,冷冷惨笑道:“你逃什么?裴湛又不在。”

    这句话意味深长。

    裴湛不在,他与裴湛一模一样,他们可以尽情做很多事。

    崔潜似乎也意识到了,呼吸愈发急促地盯着林雾知的唇瓣。

    林雾知自然意识到危险:“你要是敢亲我,我绝不——”

    话还未说完,崔潜便俯下身,捧着她的脸,轻轻含吻住她的唇。

    “啪——”

    一道迅疾而响亮的巴掌声。

    崔潜被打得偏过脸。

    林雾知顿时仓皇地往后退,双眸含着泪光,抬起衣袖使劲擦着唇瓣,

    委屈巴巴的哭腔:“你这个疯子!”

    崔潜比她落泪还凶。

    体型高大长相俊美的男子,于月下凄然落泪的模样,其实别有一番风情。

    林雾知望着他这张脸,哭着哭着,实在哭不出来,便静静地望着。

    “你如今便这般厌恶我?”

    “罢了……”

    崔潜闭了闭眸眼,从敞开衣襟里面取出青玉双鱼佩,递给林雾知。

    “一直没有机会将它拿出来……你可还记得,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你之前说,你也要送给我一个定情信物,只是需要我等一些时日……

    “如今数月过去了,知知,你为我准备的定情信物呢?”

    一番话,说得二人皆酸了眼眶。

    林雾知勉强止住眼泪,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别这样……”

    “不过数月过去,你就变心!”

    崔潜木然地流着泪,忽地捉握住林雾知的肩膀,强行把青玉双鱼戴在她脖颈上,语气颤抖:“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那么多日夜,你说你喜欢我!你怎么能变心?!”

    林雾知挣扎着,却因瘦弱一整个被崔潜摇来晃去,终是被他戴上玉佩。

    他捧住她的脸,与她四目相对,如同幽林中的怨鬼般让她害怕。

    “或许你听裴湛说过他的命格?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大国师将这枚玉佩一分为二,一个归他,一个归我,要我们弱冠之前绝不能摘下,否则我们极易遇到灾祸,甚至弱冠前俱殒。”

    林雾知从没听裴湛说过。

    她尚且以为成婚前那些所谓的姻缘命理之说,不过是裴湛为了劝服家人,名正言顺娶她过门的说辞。

    崔潜也微微恍惚:“这枚玉佩,象征着我的命……我在还没能认清自己心的时候,便摘下我的命交给你了……”

    “知知,娘子,你看一看我吧。自从我们相逢,你都没有好好看我一眼,我有时候会怨你薄情,变了心便半个眼神也不肯再给我……”

    “莫非是裴湛威胁你?你不要怕,我能带你脱离苦海!”

    他握住她的软手,贴在脸侧,温热的泪珠让她的指尖忍不住蜷缩。

    但她也终于得以仔细打量崔潜。

    分明是同一张脸,崔潜的五官却是神采飞扬的,浓墨重彩般,在人群中都是极耀眼的少年郎。

    无怪乎长公主的宴席上,除了阳承公主明送芳心,亦有旁的许多贵女暗中盯着崔潜目不转睛。

    可是——

    “若是初见你时,你是这般模样,我恐怕不会靠近你,你看起来既矜贵,又危险,应当很受女子追捧喜欢,会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林雾知头脑倏然无比清晰起来,微微抿住唇:“还有,并非是我想遇见你们的,我本来住在龙兴村好好的,是你们突然闯入我的生活,用虚假的身份,虚假的言语作弄我,让我稀里糊涂和你们成了婚……谁稀罕世家高门?谁又稀罕你们的才华相貌?分明是你们骗婚,如今还要怪我薄情吗?”

    她隐隐有些生气,冷笑道:“对,我就是薄情,我变心了,我爱我夫君!我只会把眼神和心思放在我夫君身上!请你死心吧!我们不可能了!”

    崔潜眸眼霎时血红一片,整个人似是破碎成片状,再难愈合。

    他神色恍惚地道歉:“对不起,我方才说错话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是我不好,娘子别生气好不好?……把这番话收回去,收回去……”

    又慌乱无措地把林雾知按在胸膛,下巴轻轻磨蹭她的额角。

    柔滑的锦衣染着夜的凉,林雾知流着灼烫泪珠的脸也随之发凉。

    “话既已说出口,覆水难收。你若是怨我变心,那便怨吧。”

    事到如今,她竟不怕了,心境平和而坚定,一字一顿地道:

    “我就是爱裴湛。”

    崔潜脸色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最终所有表情坍塌,只剩下一种被抽空的茫然与痛苦。

    下一刻,他不顾林雾知的挣扎,掐住她的纤腰,把她狠狠按压在树干上,含吻住她的唇舌,恶劣道:

    “你本就是我的妻!与我八字相生相和、互助互旺的人,也是我!”

    终于,被林雾知咬破唇瓣时,崔潜缓缓退出来,抵住她的额头。

    “与裴湛和离!”分明是威胁,却因颤抖的语气暴露脆弱。

    “你休想!”

    林雾知的唇瓣染着他的鲜血,心中怒火与坚定也不输他半分。

    恰在这时,远处有火光由远及近,林雾知心中一喜,正要招手大喊,就被崔潜用染着迷药的帕子捂住了唇鼻。

    昏迷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崔潜嘶哑的轻轻叹息:

    “我原本不想带你去战场……”

    …

    …

    八月中旬,朝廷下诏,命令起义军活动区域的节度使出兵平叛。

    淮南节度使率先响应,钟武军节度使和平鲁军节度使也随之派兵作战。三路大军联合,将起义军死死限制在关东淮南河南地区,进行合围歼灭。

    然而各路节度使皆心怀鬼胎,养寇自重,并不愿意过多消耗自家战力,甚至在围剿过程中故意放走起义军,让其与对方节度使的兵马厮杀。

    一来二去,各路节度使的兵马之间矛盾激烈,而起义军却愈发壮大。

    乞巧节后,朝廷不得已再次下诏,愿授予起义军首领郑仙为左珅策中尉兼监察御史一职,试图招安。

    据传,郑仙似有意动,但在其军师的劝告之下,驱逐使者,拒不归降。

    朝廷的珅策军也终于在此刻出发,不过几日悄然抵达关东战场。

    …

    …

    入秋之后,天气依旧炎热,由此可见关东等地大旱成灾,实非偶然。

    天边第一缕阳光升起时,左珅策军的一处营地,官兵们刚刚突袭归来。

    此时,一位身着青衫常服的男子,手里拎着一个木桶,缓步穿梭其中。

    他五官寡淡,初看并无惊艳之处,但胜在皮肤白皙光洁,宛若良玉,加之身量欣长,谈吐文雅幽默,举止闲适自有一股书卷气,因而风仪超然,令人过目难忘,只叹不愧是世家好儿郎。

    骑马的校尉一把扯下头盔,露出一张被烟尘和血污覆盖的脸,远远地看到他便笑着喊道:“卢都判,你怎么又是自己打水?让下人去干就是了!”

    副校尉胳膊受了伤,气喘吁吁地被四个人抬过来,顺口夸了句:“叙白兄虽然是世家子弟,但身上却不见半点骄矜傲慢,是真性情,好男儿!”

    这位青衫男子便是卢叙白了。

    他浅色的唇轻轻牵起,似是不太习惯这等夸赞:“我不通武艺,战场上帮不上忙,如何敢劳累诸位奋勇杀敌的将士们为我做这些琐碎事?而且我在家也常做这些事,早已习惯了……”

    他微微俯身示意,随即脚步飞快,好似身后有人追赶一般。

    身后的校尉哈哈大笑:“卢都判哪里都好,就是太酸儒太客气了!和咱们这群混不吝的泥腿子待了那么久,也没能消掉他身上那几分酸气。”

    副校尉也跟着笑:“叙白兄从头皮白到脚后跟,若不是长得比我高,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个女的了!”

    霎时间,周围一群浑身还残留着厮杀时的戾气与对死亡的恐惧的官兵,都哈哈大笑,逐渐放松下来。

    卢叙白一声不吭,闷着头往前走,将这些善意的笑声抛之脑后。

    只是路过某处营帐时,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见无人关注,方才悄悄绕道,靠近营帐一侧聆听。

    帐内传来女子无奈的抱怨:

    “你别动手动脚的……都受伤了能不能规矩一些?”

    “想亲娘子。”

    男子的语气含糊而暧昧。

    “……我是你嫂嫂!”

    女子似是无言以对,又隐隐碰倒了什么瓷器,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

    “你别摸我的腰……你要再这样我就生气了!我也不给你包扎了,管你会不会流血死掉,我立马回去找……”

    “不许找裴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暗中联络,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不想逼你太狠……你不要得寸进尺!”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营帐外的卢叙白轻轻蹙起浅眉,有那么一瞬想冲进去。

    然而女子不甘示弱:

    “到底是谁逼人太甚,得寸进尺?夫君尚且害怕我拖家带口离开洛京会遭到危险,你倒好,把我带到最危险的地方……我且没有骂你无耻呢!”

    顿时一阵迅疾的咳嗽声响起,男人似乎伤得很重,连呼吸都带着可怖的呼哧响声,他没再说话。

    女子也没再说话。

    帐内陷入一片凄然死寂。

    卢叙白缓缓直起身,面上浮起几分担忧之色,但他知道自己在此窥听极其不安全,只得暂时提桶离开。

    一路上,他神思不属,眼神游离,接二连三地撞到了人,又连连道歉。

    终于抵达河边,他蹲下身,将木桶甩到河里,勾起一桶清水。

    正要将桶捞上来时,河水里突然倒映出一张异族男子的深邃面容。

    卢叙白惊惶想要跳入水中。

    男人的匕首却悄然搭在他的脖颈。

    他便半分也不敢动了。

    寻安的声音饱含杀气:“接下来,我问你什么话,你就照实说,若是有一句谎言,我直接杀了你!”

    卢叙白连连点头:“这位好汉,有什么话好好说,我必定配合!”

    寻安冷冷笑一声:“你们拆冲都尉崔潜的营帐在何处?还有,他身边可曾跟着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

    卢叙白缓缓蹙紧淡眉。

    分不清此人是敌军奸细,还是崔潜什么仇家,他不敢实话实话。

    额角流冷汗之际,他回道:“我只是一个管账先生,什么都不知道。”

    寻安却呵一声大笑起来,俯下身,阴冷如毒蛇的气息喷在他的后颈。

    “既然如此,那你方才又为何要躲在崔潜的营帐外……偷听?”

    卢叙白瞬时瞳孔微缩。

    心脏也随之激烈跳动起来。

    然无言片刻后,他倏地冷静下来,仿佛刚才的惊惶都是他伪装的假象。

    “阁下是林雾知什么人?”

    他干脆撩起衣摆,端坐在河岸边,洁净的青衫染上潮湿的污泥,仰着脖颈望着寻安,神色平淡若古井无波。

    寻安生出几分兴趣,刀锋又往他脖颈送了送,即将破开他的皮肤。

    “你怎么知道林雾知?又是如何发现我和林雾知有关系?”

    卢叙白轻轻笑了笑,丝毫不惧匕首的锋利无情,继续仰着脖颈回眸。

    “不若阁下也猜一猜,我又是林雾知的什么人呢?”

    寻安沉默地盯着卢叙白。

    他从不曾在林雾知身边见过此人,方才见此人鬼鬼祟祟躲在营帐一侧,心中生出疑虑,这才尾随至此。

    卢叙白轻叹一声,理了理衣袖,抬起手臂恭恭敬敬地行礼:

    “在下卢叙白,乃范阳卢氏的旁系子弟,曾任象城县的九品县尉一职,与林姑娘的表兄李文进交好,一个偶然的契机下遇到林姑娘,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便想娶她为妻。”

    寻安微微一顿,已然放松了几分,试探问道:“你和李,李文进交好?”

    卢叙白点了点头。

    而后淡然一笑:“但很可惜,在下比不得崔三公子,没能迎娶林姑娘,后来发生一些事,听闻林姑娘又嫁给了裴大公子,我还送去了新婚贺礼。”

    寻安缓缓收了匕首:“继续说。”

    卢叙白却垂下眼睫,待他将匕首收入怀中,方才继续解释道:

    “明明战事胶着,朝廷却对前线的战况知之甚少,我心中焦急难安,便特意赶到此地想要一睹真相,不料竟发现林姑娘待在崔三公子的身边……

    “阁下可否告知,这是为何?”

    寻安神情木然,冷声道:“这其中的因果,你这个外人就不必知道了。”

    说罢,捉住卢叙白的衣领,独属于异族的青蓝色瞳孔闪着危险的光。

    “还有,我不管你和谁关系交好!你若是敢把林雾知和崔裴二兄弟的关系传出去……我必取你项上人头!”

    卢叙白掀起单薄眼皮,看不清里面混着什么情绪,但无疑不是恐惧。

    “看来,阁下与林姑娘关系匪浅,和李家人也常有往来?那么,卢某斗胆一问,战场刀剑无眼,阁下武艺高强,可想帮林姑娘离开此地?”

    寻安愈发觉得他执拗得奇怪,松开他的衣领,道:“我若是想帮林姑娘,你一个小官,又能有什么法子?”

    卢叙白轻轻舔了舔唇,许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动,他雪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竟隐隐显出几分姝丽艳色。

    “我族兄与崔三公子交好,崔三公子也很信任我,或许……

    “我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第75章 交易表哥的身份

    营帐内,林雾知一身粗布男装,发丝利落地在头顶束成一个团髻。她手中拿着伤药和洁净的布巾,垂着脖颈,耐心地给崔潜包扎受伤的胳膊。

    崔潜似是方才咳得太狠,精神略有些不济,过了一会儿,道:“你近日少去伤兵营,有些伤残士兵意志不坚定,见到你一个女子,怕是会起歹心。”

    林雾知将染血的帕子扔进沸水里,淡淡地回道:“放心,不会有事。我如今倒是想感谢你把我带到战场来了,在这里治病救人,远比在洛京有意义。”

    崔潜急得连连咳嗽,怒道:“我说的话你究竟听到没有?你一个女子如何敌得过发狂的男人?如今我受伤了,万一来不及救你,你又该如何?”

    林雾知拧布巾的动作骤然停滞,沉默地盯着水盆中渐次晕开的血丝。

    片刻,她像是耗尽了所有耐心,将布巾狠狠摔入盆中,蓦地回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厌:“那我说的话你究竟听到没有?我说了不会有事,我自有我自保的法子!还有,你现在担心我会出事,你早干嘛去了?我本来在洛京待的好好的,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如今却嫌我累赘吗?”

    崔潜闭了闭眼,道:“你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这几日伤亡惨重,将士们心中郁愤难平,故而我下令斩杀俘虏,平息他们的怒火,但不过是饮鸩止渴。我还担心奸细浑水摸鱼……你与我关系亲近,免不得会遭到他们的报复。”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但你一口一个女子如何如何,言辞之间分明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无知愚蠢,会拖累你!”

    “我从未看低你!我只是想着,我既然把你带到这里,那么就要负责你的安全,你且在这里耐心等几日……”

    “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未曾娶妻,偏偏我和你住在一起,他们一个二个面带笑容喊我崔夫人,眉梢眼角却堆满来轻慢不屑之色——他们是觉得我是你的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吧?

    “崔潜,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待在这里等?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你应该庆幸我是一个大夫,不忍见这些伤兵痛苦绝望,否则我早就走了!才不留下来受这劳什子气!”

    崔潜抬眸:“你想走去哪儿?”

    林雾知也冷笑:“你管我去哪?我去哪儿也比待在这里要好百倍!”

    崔潜又开始用那种忧郁哀伤的眼神望着林雾知,沉默而低落。

    “……你便这般恨我?”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林雾知长叹一口气,道:“崔潜,我不想与你争吵……你连日作战,想必也疲累至极,何苦来哉?”

    自她苏醒后,崔潜时常用这种眼神静静望着她,他似乎知道自己把她绑来的那一刻,他们便再无可能回到从前,但要他就此放弃,他也不甘心。

    或许正是日复一日的煎熬,让他憋出满腔怨恨,然后全倾洒在战场上,于是三日夺一城,五日诛杀七千俘虏,令关东一带的起义军闻风丧胆。

    林雾知不懂战况,对外界风传的崔潜残暴一事,也始终保持缄默。

    所谓术业有专攻,她一个大夫置喙将军如何行军作战,委实可笑了。

    收拾好染血的布巾,林雾知最后看了一眼因失血而面色苍白的崔潜,低叹一声,道:“你好好安歇,我去给别人换药了,午后再来看你。”

    可即将掀开营帐门帘时,忽地听到崔潜咳了咳,道:“裴湛病了。”

    她眼睫顿时轻颤一下。

    “不知什么病,似乎

    很严重,听闻卧病在床许久,难以治愈。”

    崔潜边说,边观察林雾知的反应,见她僵立在门前,心中微涩。

    “林雾知,不如我们做笔交易罢。你安生陪我七日,我送你回洛京。”

    终究还是说了这些话。

    何止林雾知不想再起争执,他也不想再起争执,曾几何时,他们总是笑意盈盈,仿佛有说不尽的贴心话……

    那便再给彼此七日时间。

    七日后,若他能赢得胜利,便想办法让陛下赐婚;若他不幸战死沙场,那便把林雾知还给裴湛,免得她在战场上受伤害。虽然后者会让他死也不甘心,但他也心知肚明,待他死后,全天下恐怕只有裴湛才能照顾好林雾知。

    崔潜说完,静静地等待着。

    他本以为等来的会是林雾知难过的流泪,激动地质问他,裴湛如何了?

    可他设想了所有她可能有的反应,独独没有这一种——

    林雾知只是立在原地,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一动也不动。

    许久,她回眸望了他一眼,眼底似是无悲无喜。几息之后,她转身离去,衣袂飘然,没有一丝留恋般。

    崔潜静躺在床上,不解地蹙起眉,什么意思?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

    …

    林雾知一离开主将的营帐,便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步伐也踉踉跄跄。

    待走到僻静处,寻安跟上来,见她这副形容,登时握紧腰间软剑:“可是崔潜欺负你了?”

    言下之意,若是崔潜欺负林雾知,他便过去宰了崔潜。

    林雾知似是没回过神,片刻后,倏然握住寻安的手腕,凄凄惶惶:“他告诉我,夫君病了,病的很重……寻安,这几日你可曾收到过夫君的家书?”

    当初,在长公主的宴会上,一同消失了三个人:林雾知被崔潜劫掠,裴思婉也带着王青禾连夜跑了。

    可外人只以为崔潜去了战场,也只以为裴思婉带着林雾知跑了。

    毕竟林雾知是随裴思婉离开的,而且平日不见她和崔潜有任何交集,众人自然联想不到二人关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关于裴思婉喜好亵玩容色美艳女子的传言便散播开来。

    ——恐怕她肖想嫂嫂许久,今日寻机得以下手,实在是家门不幸啊!

    就连裴湛也差点信了这鬼话。

    毕竟前往长公主宴席的马车上,裴思婉一直黏着林雾知,还说一些绝不会爱上嫂嫂的话。之后他在宴席,也是裴思婉的丫鬟赶过来,说林雾知出了事,请他过去看一看。心急之下,他竟然忘记验证丫鬟这话是真是假。因为林雾知不爱使唤丫鬟,所以裴思婉派自己的丫鬟请他过去也合情合理。

    结果他跟着丫鬟去了。

    等待许久,发觉自己被骗时,林雾知已然被崔潜带走,木已成舟。

    还是寻安之前赠给林雾知一个随身携带的香包,顺着香包特殊的香气,彻夜追寻到了关东战场。

    与林雾知会面后,林雾知便让寻安给裴湛递了信,让他不要着急。

    裴湛收到信后,才明白林雾知是被崔潜带走了,暴怒之下,忽然想起崔潜之前说过的话——“你那么喜欢玩鹰,小心最后被鹰啄瞎了眼睛!”

    双生子命格不祥,二十年前,皇帝本想借此发作,奈何崔、裴二家联姻惨烈收场,皇帝只得忍下芥蒂。

    如今裴家“识相”,令嫡长孙娶了一个小官之女,皇帝颇为满意,也自觉不能太过分,便想给崔家一些脸面,让崔潜和阳承公主联姻。

    怎料崔潜当众不给阳承公主和长公主脸面……害得裴家也只得低调行事,免得再挑起皇帝的怒火。

    【崔潜惹出祸事,拍拍屁股便去了战场,偏生前线战事吃紧,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他,倒是苦了我和娘子】

    裴湛难以抛下官职,追到战场上,便在信中大肆冷嘲热讽辱骂崔潜。

    夫妻二人就这般远隔千里,通过家书诉说着彼此担忧,思索着破局之法。

    “已经五日不曾有裴大人的家书,但战火四起,家书几日不至也正常,林姑娘不必过分担忧。”

    寻安说完,欲言又止,终是蹙着眉头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

    “不过,我收到了你表哥的书信,不知林姑娘要不要看一看?”

    林雾知原本还神情恍惚,听闻李文进的书信,诧异不已:“表哥怎么会在这个时机写信?还送到了战场?”

    寻安不知该如何解释。

    林雾知担忧李文进遇到了危险,连忙把书信拆开,可一目十行看去,缓缓变了脸色,猛地将书信合上。

    她心跳如擂鼓,死死盯着寻安,大气也不敢出,嗓音颤抖:“这,这封信你你你看了多少?”

    寻安并不想欺瞒她:“全部。李先生如今是郑仙最信赖的军师。”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林雾知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仿佛凝固了,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拢不起。

    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们一定是在逗我玩罢?这怎么可能?”

    她太了解表哥了,一个欺软怕硬、招猫逗狗的怂人,怎么可能是掀起腥风血雨、引领起义军造下杀业、致使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之一?

    可这封信就摊在眼前,字字清晰,冰冷而赤裸地告诉她,朝廷通缉榜上那一位罪孽深重、悬赏列在头名的反贼,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表哥。

    接二连三的刺激,致使林雾知头昏脑胀,身形不稳,几欲撅过去。

    待寻安扶住她时,她恍然灵台清明了一瞬,猛地捉住寻安的手腕,一双杏眸睁得极圆,眼底尽是惊惶。

    “不对啊不对……你是如何收到来自敌方的书信的?”

    寻安手指微微一顿,却还是坚持地轻轻按住她的腰肢。可等她站稳,他也没有回答,只沉默地望着她。

    林雾知迷茫地喃喃:“你是早就知道表哥如今在做什么,还是……”

    寻安总不能做了奸细罢?

    第76章 疑云艰难的人生抉择?

    寻安似乎明白林雾知的意思,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道:“之前李先生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我没有告诉你,但如今……”

    如今李文进得知林雾知就在战场,他如何不担忧?他快急疯了!

    郑仙瞧不上朝廷的招安,一心想自己称王,为此几场战役打得不管不顾,恨不得立马冲到洛京去。

    李文进原本混吃等死,也被逼得赶鸭子上架,为郑仙筹谋了许多事,他自认郑仙兵败后,他的下场定然凄惨,已然做好自尽而亡的准备。

    只是听闻林雾知的消息后,他那颗已存了死志的心,突然涌出强烈活下去的欲望——若他死了,爹娘该怎么办?林雾知又该怎么办?

    双生子把他们耍得团团转,林雾知跟着他们只会受尽桎梏,岂会幸福?

    尤其世家高门的嘴脸都长在天上,如今他们可能因为喜欢林雾知,尚且压抑自己傲慢的本性,可等时日长了,林雾知愈渐衰老,红颜不再……不难想象她会有怎样的下场。

    李文进仅仅沉思一个午后,便决定暗中寻得良机搞死郑仙,再另谋出路。

    之所以要另谋出路,是因为他不信朝廷能看在他杀死郑仙的份上,宽恕他一二。朝廷怕是等着他和郑仙狗咬狗,坐收渔翁之利后,再弄死他。

    如今杀死郑仙和另谋出路一事,李文进皆有了些许眉目,便传信给寻安,向林雾知表露身份。

    ……

    林雾知静默地望了他许久:“

    表哥的信中说,你是……沙族的人?”

    寻安没有否认。

    林雾知微微抿唇,神情陷入茫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身边的人来头都这么大,连沉默忠厚的寻安都是什么沙族首领的儿子,极其骁勇善战。

    寻安却好似明白她的意思,略微停顿几息,开口说道:“我并非奸细,留在你身边也只是想报答李先生的恩情,李先生的意思我也明白,他希望我能回到沙族,带领沙族的士兵,配合朝廷的军队一起攻打郑仙。”

    还好寻安不是和起义军混一起的,但是表哥又怎么会……

    林雾知头痛无比,急得原地打转,轻叹道:“表哥怎么突然成了起义军的首领之一?究竟发生了何事?”

    寻安照旧难以开口解释。

    林雾知也没指望他能解释出什么,这些事终究要当面见一见李文进,才能了解来龙去脉。

    “寻安,你是如何想的?你至今不肯回到沙族,想必也是事出有因。”

    他定然与沙族的亲人关系恶劣,才会这么多年没有回去,如今若是贸然回到亲族,恐怕也是极其难以夺权。

    林雾知神色担忧地望着他:“你别听我表哥瞎说,时局动乱,你做任何决定都要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

    寻安心中已有决断。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待你平安离开此地,我便回沙族。你放心,我已经找到接应你的人。”

    林雾知愈发头疼。

    回想数月之前,她还是个徜徉于山野的小医女,岂料风云突变,转眼间便被卷入这波谲云诡的纷争中心。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暂时不急着离开……战争总是伤亡惨重,军医们忙不过来,我好歹能搭把手。”

    她丢下这句话,肩背缓缓塌下去,颓丧地迈开步伐,前往伤兵营。

    最初,林雾知也想离开这里,她好不容易解开心结,与裴湛和好如初,自然不舍得与裴湛分离。

    但第一场战役开始后,她听闻崔潜冲在最前头厮杀,担心不已,赶去他的营帐,看到他平安后,方才松了口气。

    彼时,崔潜甲胄未卸,正端正桌案前看山河地形图,闻声抬头,深潭般的眼眸沉默地凝视了她片刻。

    而后,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骑马赶往远处的山巅。

    山巅之上,视线更辽远。

    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上,残破旗帜的下方,一些幸存的士兵正沉默地收捡着同伴的遗体。

    到处都是血污,残肢断脚,瞪着惊恐双眼的头颅,肠子流了满地……

    “看见了吗?”

    崔潜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这就是战场,你死我活,杀人如切瓜砍菜,彼此都不可能手下留情。”

    骏马不安地踏着步子,崔潜缓缓勒紧缰绳,高声道:“在战场上,仁慈只会被当作软弱可欺!”

    她清晰感觉着崔潜胸膛的震动,还有盔甲的冰冷和一丝未散的戾气。

    可等她回头看,崔潜的眼睫和嘴唇都在轻轻颤抖,一副似哭非哭的模样。

    发觉她愣愣地盯着他,他抬手把她的脸扭回去,不许她看。

    崔潜的声音低沉下去:“许多人说我残忍无情,可我若真心慈手软,或许如今的主战场就不会是关东而是淮南,甚至极有可能是洛京!

    “正如今日,我若不杀那些俘虏,曾经死于他们刀下的儿郎该如何安息?军中士气又该如何维系?反贼们是否会想着,朝廷大军软弱不堪,他们只需更狠毒一点,就能获得最终胜利?”

    那时,林雾知先是胆战心惊,她还从未见过尸体,尤其漫山遍野都是这般死相惨烈的尸体,再是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研究人体的时机,万万不可错过。

    最后则是不明所以,崔潜和她说这一番话,是想让她安慰他吗?

    “唯有以杀止杀,以恶立威,让反贼们感到害怕,感到胆寒,让他们想到造反的代价就瑟瑟发抖,崩溃四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战争,才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崔潜喃喃自语般,似乎是在说服自己的近日来的暴行是正当的。

    林雾知也终于在此刻读懂了他。

    崔潜作为此战将领,须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于是他举着刀冲在最前方。

    但他终究是第一次上战场,一片片的敌军死在他的长刀之下,他难免会陷入迷茫,这样的杀戮是可行的吗?

    爱国的赤子心告诉他必须这样做,但残留一丝良知却令他的心隐隐痛苦。

    崔潜的确是来寻求认同的,而且只有林雾知的认同能让他坚实信念。

    林雾知也不负他所望。

    “我不懂战事,但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能够和平昌盛……我也相信你能结束这场战争。

    “阿潜,你有没有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内心柔软而善良的人,也一直向往着宁静平和的生活。但你却一直逼自己变得心狠无情……我想,你以前一定过得很辛苦,经历了许多不得已的事,才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已然理解你之前所说的,要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对我隐瞒身份的事了……我释怀了……”

    这一瞬,心中犹如大石落下,林雾知放松而坦然地笑了笑。

    只可惜她释怀了,崔潜反倒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发执拗起来……

    那日之后,崔潜仿佛处于牲畜的发情期,一有时间,就牢牢按住她舔吻,除了没胆子做最后一步,简直像狗一样捉住她不放。

    林雾知吓得躲在伤兵营不肯回去。然而夜深人静之时,崔潜照旧摸进来,按住她一番磨磨蹭蹭,自顾自地倾泻出来之后,抱住她陷入昏睡。

    每当这时,林雾知的内心总会泛起一丝对不住裴湛的心虚。

    但是她很快就自我调解,都是他们兄弟二人造的孽,她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

    …

    踉踉跄跄地来到伤兵营,林雾知心情复杂地备好麻沸散,煮净纱布,却一时没有前去给伤兵治疗和包扎。

    表哥是反贼,护卫是沙族王子,夫君病重,前夫非要她不可。

    她还身处前线,这里每时每刻都在死人,也担心下一个死的人是自己。

    更糟糕的是,她的月事没来。

    这些时日忙得晕头转向,方才回到伤兵营的小营帐,收拾房间内东西时,发现床头干净的月事带,恍然想起来五日前她就该来月事了……

    林雾知悄悄给自己把脉。

    大概是月份浅,把不出什么。

    她心惊胆战地放下手,额头和后背霎时间生出层层冷汗。

    她也不敢跑出去让军医给她把脉。万一她真的怀上孩子,被崔潜知道了,还不知他会发什么疯……

    林雾知六神无主的在原地打转,努力回想自己的饮食喜好变化。

    好像没什么变化……她还是喜欢吃甜吃辣吃外酥里脆的东西……

    被裴湛养得雪白软嫩的纤纤十指,历经一番军旅生活之后,变得些微粗糙起来,此刻缓缓地按住腹部。

    这个时机,千万不要怀孕啊……

    她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

    话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她还有必要坚持继续待在军营里吗?

    无论如何还是先写一封信给裴湛,问一问他的病情究竟是真的假的。

    林雾知铺开信纸,提笔就要写,却一时间思绪如潮水般翻涌。

    她和裴湛书信往来许久,从未说过崔潜对她的逾矩,也从未向裴湛求证过崔潜所言的姻缘命理之说。

    她还是有些介意裴湛对她的隐瞒,除了命格,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她?

    但她已经懒得问了。

    她不想让前夫和夫君他们兄弟二人因为她而反目成仇,他们终究都是因为深爱她才做下种种糊涂事。

    如今,她更担心他们兄弟二人的大凶命格应验——皆亡于弱冠之前,这也是她不想离开军营的原因之一。

    还有二十日便是双生子的生辰。

    如果大凶命格真的会应验,那么身处战场的崔潜首当其中。

    她这个所谓的天命贵人留在此地,或许能助崔潜平安无事。

    偏偏崔潜说裴湛病重了。

    第77章 探帐嫂嫂不会选择他

    林雾知陷入长久地思索,以至于笔尖凝着墨,即将滴落于纸面上。

    突然有人敲了敲营帐木框,墨汁被震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污迹。

    林雾知于怔愣中抬起头。

    一个青衫落拓,面容寡淡,但浑身清雅之气的高个男子站在门帘外。

    见她望过来,他唇角牵起:“我的身

    体不舒服,听闻林大夫医术高超,便过来打扰一二,还望见谅。”

    就连嗓音也是清淡缓和的,全然如他给人的印象。

    林雾知下意识挺直腰,神色郑重,抬手做“请”势:“请坐在这里。”

    她尚且是男子的打扮,虽一袭宽大的粗布麻衣,但眸眼清亮地盯着人时,像个懵懂俊秀的书童,惹人怜爱。

    卢叙白微顿了顿,便缓步走进来,克制自己的眼神不要四处打量,只是有些局促地坐在林雾知指定的小凳子上。

    他太高了。常人打眼一看,只觉得他体格瘦薄,待他坐在小凳子上,才发觉他称得上体格巍然。

    林雾知也不由惊讶,还是第一次看到比裴湛还要高大的男子。

    但她面上没有表露异常,抬手搭在卢叙白温热的手腕上,细细问道:

    “你是哪里不舒服?今年几岁了?平日里饮食如何?”

    卢叙白垂着眼皮,感受着她的指腹在脉搏上滑动的轻微痒意,心跳快了一瞬又被他慢慢平息下去。

    “我叫卢叙白,前不久才过了一十九岁的生辰,平日里爱吃甜和辣,也爱吃一些油炸酥脆之物。”

    林雾知眨了眨眼,这人看起来像是裴湛那样清淡口味的人,没曾想竟和她的口味极为相似。

    “但或许是这几日见到的血腥场面太多了,我有些食难下咽。”

    卢叙白微微蹙眉,修长的指尖来回按压着腹部,似是难以忍耐。

    林雾知也轻轻蹙眉。

    她把这人两只手的脉搏都把过了,这人的脉象不像是胃口不好,倒像是相火妄动,肾精满溢……

    和裴湛、崔潜二人的脉象很相似,俨然是禁欲太久,需要泻火。

    她一时无言,沉默地收回手,可提笔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方子。

    总不能是阳痿的药房?

    医者尽职尽责的本性,终是让她试探地问道:“阁下可曾娶妻?”

    卢叙白略有些留恋地收回手,云墨眸眼静静地盯着林雾知,浅笑道:

    “我曾爱慕一个女子,奈何那女子的夫君不走寻常路,致使我错失良机,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仍是未婚。”

    林雾知可惜道:“这就难办了。”

    没有妻子,如何散欲?

    要么给他开一些泻火的药?

    但是她都给崔潜的饮食中偷偷加了好多泻火的药,这厮还是半夜摸过来亲她抱她,且精神烁烁,雄风不减。

    想必这些药是没用的。

    林雾知正在考虑要不要用一些疏肝理气的药,就听卢叙白继续道:“也不难办。如今我已明悟,若想得到什么,立即就去争取,万不可再等待。”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道:“哦?但你不是错过了吗?即便明悟这些道理,也难以争取到你的心仪之女啊。”

    说起来,他的这些道理怎么也和裴湛的作风极为相似?

    这一瞬间,林雾知都怀疑此人是裴湛假扮的了,但抬眸瞧去,顿时被卢叙白冰雪般的肌肤晃了晃眼神。

    不可能是裴湛假扮的。

    裴湛虽然也白,却是暖白,不似卢叙白这人,浑身雪一般刺眼。

    林雾知不感兴趣地收回眼神,墨笔在纸上缓缓勾写:“看不出你有脾胃不合的毛病,估计是肝郁气滞,我给你开几付药……另外你最好尽快娶妻,与妻子阴阳调和,你自然就舒服了。”

    卢叙白微微歪着头,眼神随着她的笔迹缓缓游走,道:“我不懂林大夫是何意?是要我尽快娶到那个女子吗?”

    林雾知把药方递给他,怪怪的感觉让她鬼使神差地说道:“你可不能招惹有夫之妇啊……那女子既然成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再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再找一个女子喜欢就是了,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卢叙白接过药方草草看了一眼,勾唇轻笑道:“那林大夫可曾成婚?”

    他肤白,唇也衬得嫣红,沿着纸的边缘抬眸望向林雾知时,黑沉眸中潋滟生光,一时竟有些情意缱绻。

    “我觉得林大夫就极好。”

    林雾知惊了一下,无所适从地扯了扯唇角笑道:“我已经成婚了,而且我这身打扮看起来很像女子吗?”

    她还以为她女扮男装得天衣无缝,还有这人怎么初次见面就想喜欢她,也太匪夷所思了……她收回之前觉得这人深情的话,果然寻常男子不似裴湛,轻而易举就能喜欢上别的女子……

    卢叙白淡声道:“在下发觉,林大夫和崔将军似乎夫妻不睦。”

    林雾知顿时尴尬了一瞬,略慌乱地收拾桌上的纸笔:“我和他不是夫妻,此事说来话长……你去抓药吧,少吃辛辣热躁之物,平日里要静心凝气。”

    卢叙白却端坐在原地没有走。

    这一刻,他是想把他的心思,还有二人错过的事告诉林雾知的。

    但他又觉得,初次见面便说这些,似乎为时过早,林雾知恐也难接受。

    都怪他固守着君子风度,之前总想着他们还未订婚,没有正式名分,若是频繁联系,实在于礼不合。

    到现在也是如此,崔潜牢牢地看管林雾知,他也不想贸然唐突佳人,于是直到今日,二人才有了第一次交流。

    他又怎舍得这么快离开?

    ——既然你们不是夫妻,那林大夫算是孤身待在战场?是否不太安全,你可曾想过离开此地呢?

    但卢叙白终究还是忍下了这句话,没能说出口,克制地站起身告别。

    “等我吃完这七付药,若是有效,再来找林大夫复诊。”

    他答应过那个叫寻安的异族人,尊重林雾知的选择,在此之前,不能引导林雾知做出他想要的选择。

    林雾知托腮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倏然若有所思地道:“卢……”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姓氏。

    嗯……

    对了,三叔母就姓卢,说不定和这个卢叙白是一家人呢!

    想到此处,她便不感兴趣地将其抛之脑后,埋头给裴湛写书信。

    …

    …

    夜色浓重,灯火幽微。

    林雾知疲惫地掀开营帐门帘,如同晒干的咸鱼一样躺在床榻上。

    昨夜突袭之战,造成太多伤亡,她一整天都没能闲下来,也全然顾不得男女大防了,该扒衣服便扒衣服,该抹药便抹药,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用刀切除士兵伤口处的烂肉。

    说起来,天气炎热,伤口易化脓,有些治伤的药材确实不够用了,明日要给崔潜说说这回事,万万不能……

    想着想着,她眼皮开始上下打架,昏昏欲睡,呼吸也渐渐平静。

    恰在此刻,灯火晃荡一下。

    崔潜身着绯红寝衣,发丝微湿,施施然地闯进来,没有一丝声音。

    他来到床榻前,盯着微张唇瓣睡得昏天黑地的林雾知看了几息,不动声色地单膝跪在床榻上,步入床榻内。

    动作间,难免会扯到胳膊上的伤,他也丝毫不在乎,一副有今朝没明日,及早行乐的心如死灰感。

    林雾知睡得极沉,粗布麻衣的腰带被崔潜随手解开,扔在床下,也只是无知觉地吧唧吧唧唇瓣。

    层层剥开,鲜妍的躯体露出来。

    崔潜倾身而上。

    唇舌被含住,尖齿轻轻磨砺,细微的疼痛总算逼得林雾知睁开了双眼。

    睡意让她恍惚了一瞬。

    发现是崔潜时,她无奈地叹气,愈发像条咸鱼一般,躺平任亲。

    崔潜一见她这般,便极其不满,痛苦与恨意在心底搅拌翻涌。

    凭什么只有他在意乱情迷?

    凭什么她现在对他毫不感兴趣?

    他终是狠了狠心,温水煮了数日,也该见一些成效了。

    这般想着,他的指尖顺着林雾知的脖颈、锁骨、腰肢……还想往下碰。

    被林雾知制止了。

    她眼眸依旧似睁非睁,恨不得下一刻就睡死过去,喃喃道:“阿潜,你今晚快一些,我累了,明日又要早起。你不知道那些伤兵有多臭,我边呕边为他们治伤……他们也好可怜,断胳膊断脚痛得发抖,却连嚎哭都不敢大声……”

    崔潜沉默地停下来。

    过了许久,林雾知一歪脖子,又快要睡得昏天黑地时,他终于开口了。

    “我想要你。”

    语气少了往日的偏执,多了几分平淡的坚定。

    “林雾知,你给我罢。”

    “如此,我心甘情愿地赴死。”

    林雾知似乎被“死”字刺了一下,缓缓睁开一只眼:“你又怎么了?”

    她像是养了只狗,狗狗沮丧时,即便她再疲惫,也得先顺毛摸摸狗一样,无奈地抬起手腕,轻拍了拍他的肩。

    “别悲春伤秋的,你

    不会有事……你不是说我是你什么天命贵人吗?”

    “你只说,你愿不愿意给我。”

    “……”

    林雾知实在难以从困意中挣脱,勉强冷笑了一声:“我是你嫂嫂,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有违伦理纲常?”

    崔潜咬紧牙关,也冷笑:“你问我做什么,你且问一问裴湛。”

    林雾知:“……”

    又来了,有时候她都怀疑崔潜也有月事,时不时就发疯,执拗得可怕。

    “我不愿意。”非要她把难听的话说到脸上是吧?那她可就说了。

    “我念着你为国征战,才一直没有强硬地拒绝你,实则你每一次亲我,我都无比恶心,你满意了?”

    林雾知静静地等待崔潜发作。

    任谁累得要死,已经睡着了,还被黏糊糊地亲醒,被逼着说话,都会想要发脾气的,她也不例外。

    可崔潜竟然低声笑了起来。

    她疑惑地抬眸。

    “嫂嫂。”

    崔潜眉眼盛着恶劣的笑意,俯身贴在她的耳畔:“嫂嫂。”

    林雾知登时浑身一激灵,睡意都散了几分,猛地要推开崔潜。

    “闭嘴!”

    崔潜微微仰着下颌,不依不饶地捏住她的脸,语气冷起来:“嫂嫂不是说感到恶心吗?那何不恶心到底?”

    他一把掀开她的衣摆,单膝跪在她的腿间,握住她的手腕压在她头顶。

    “我亲你一口,便喊你一声嫂嫂,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吐出来!”

    林雾知只觉得他疯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怒成这般?

    她急得手脚并用,在薄被上胡乱地顾涌,试图将散开衣服重新聚拢。

    崔潜缓缓笑出声,被她的体温暖得温热的手掌死死掐住她的纤腰。

    “嫂嫂,我在亲你。”

    “我如今很是好奇,裴湛若是知道你我共处一塌,又会如何?”

    林雾知骂道:“你个疯子!”

    她必须想办法挣开一只手,去拿塞在枕头下的口哨——寻安给她的,只要她吹响口哨,寻安就能出现。

    崔潜哈哈大笑:“骂得极好!”

    说完,狠狠解开绯红寝衣,扔在林雾知那堆衣服上面。

    如初见时不同,他的八块腹肌上有了些许战争伤痕,却不显难看,更显男人成熟硬朗的韵味。

    林雾知也不似初见时那般欣赏他,她被摔在薄被上,不容抗拒,而后铺天盖地的亲吻落下来。

    “崔潜,你冷静一点!”

    “你明日还要上战场,今夜就这样白白浪费时间,消耗精神气吗?”

    “裴湛最好病死!”崔潜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本朝本就有兄死弟继的传统,他死了你照旧是我的妻!”

    林雾知心中有了不妙的预感。

    她其实她一直不相信裴湛会生病,裴湛身体一向康健,便是连着与她荒唐几日也精神奕奕,怎么会突然病了?

    但听闻崔潜这番话——

    “你什么意思?裴湛生病是不是有你的手笔?崔潜,你说话!”

    林雾知睡意全消,死死握住崔潜的手腕,想要掰开,又疯一般要咬他唇。

    “你说话!你若是敢害裴湛,我这辈子都绝不会原谅你的!”

    崔潜见她如此,心中冰凉一片,原本凝在脸上的笑意化为嘲讽。

    “对,他生病就是我的手笔。”

    “嫂嫂,你满意了吗?”

    他几乎是报复性说出这些话,轻轻握住林雾知纤弱脖颈,狠声道:“接下来七日时间,嫂嫂若还是不肯配合我,我只好把裴湛折磨得死去活来!”

    裴湛有没有病,崔潜根本不知。

    他是骗林雾知的。

    他还不死心,想验证她这一次究竟会选择裴湛还是选择他。

    现如今结果残忍呈现在他面前——林雾知只会选择裴湛。

    他感觉自己差不多疯了。

    凭什么三个人只有他痛苦?明明他是最先得到幸福的那个人。

    不可以,都要疯才公平!

    他猛地撕开林雾知的藕色诃子,露出大片灼目的粉白肌肤,倾身吻去。

    第78章 夜逃便是我死了,也一定保你平安……

    林雾知眸中的光缓缓熄灭。

    然而在崔潜即将进入之时,她狠狠挣扎起来,哭得满脸都是泪。

    “别!不要!你把我带到这里时,答应过我的,非我所愿,不会碰我!”

    情欲染红崔潜的眼尾,他控住林雾知玉白的脚踝,缓声道:“怪我太过纵容你,让你觉得可以一直拖下去!”

    林雾知心里难过至极,加之身体疲倦不堪,在崔潜捏握住她的脸,试图再吻次她的时候,肚腹翻涌。

    哕——

    她猛地推开僵立原地的崔潜,趴在床沿捂着胸,阵阵干哕。

    崔潜脸色苍白,默默起身下床,给林雾知倒了一杯温茶。

    半盏茶送入腹,林雾知平了气,不再干哕。她小心地把被子扯过来,牢牢包裹住自己,方才扭头看崔潜。

    崔潜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他立在幽暗烛火中,凝了她露在外面的粉白软臂片刻,忽地转身离开。

    门帘掀开,又自动合上。

    林雾知缓缓松了口气,手指颤抖地把泪珠抹掉,又垂着脑袋沉默。

    她知道定是自己干哕的行为,让崔潜认为她极端厌恶他,痛苦难堪之下,这才仓皇离开了。

    但其实她干哕恐怕是因为……

    林雾知咬着唇瓣,略有几分绝望地环抱住膝盖,心里轻轻叹息。

    因为她真的怀孕了。

    …

    …

    接连几日,林雾知乖乖待在营帐,没有再去伤兵营给伤兵治疗了。

    军医们还好奇地过来问。

    得知她身体不舒服,连忙嘱托她注意休息和饮食,外面兵荒马乱,尽量不要出去,免得遭到危险。

    林雾知满是歉意地点了点头。

    她原本担忧裴湛的病情,又实在招架不住崔潜,已经准备再在伤兵营里面待几日,观察一下治过的老兵的伤势,便随寻安离开此地了。

    如今她突然怀孕,还是提前离开,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尤其是崔潜。

    这两夜崔潜都没有摸过来。

    偶尔在路上遇见,他也是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凝了她两眼,便一言不发地驱马离开了。

    林雾知摸不清崔潜的心思,虽然担心他的伤势,但也不敢再接近他。

    又是一夜,她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披上衣服,缓步来到外面。

    营地里永远飘着粪便和血腥臭味,来来往往的士兵也不乏心怀不轨之徒,如她这样的弱女子其实应该恐惧的。

    偏偏林雾知很平静。

    或许是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崔潜即便再因爱生恨,也不会看着她受欺负,她在这里,其实比在洛京自由。

    迎着皎洁月光,她一路来到河边,这里是全营士兵的水源处,附近树干上也系着不少打盹的马匹。

    寻安就在这里等她。

    意想不到的是,近日频频找她看病的卢叙白公子,也立在寻安身侧。

    林雾知顿住脚步。

    她还没有告诉寻安她怀孕的事,因为脉象太浅,仅仅些许孕吐反应,其实不能确定她怀孕了。

    “林姑娘,明日我们便走吧。”

    寻安心思细腻,前两日便发觉林雾知和崔潜的关系比以往紧张,于是劝告林雾知尽快离开。

    此刻他似乎有些心急,大步上前,深金色的眉毛蹙起。

    “你或许还不知道,崔潜之所以接连升官,如今升任左珅策将军,是因

    为钟武军节度使被郑仙派人刺杀而死,而崔潜立下七日内夺城的军令状。”

    崔潜升官简直如鹰飞长空般迅疾,但在战场上升官是很常见的事。林雾知并没有在意其中缘由。

    如今得知缘由,也随之紧张。

    “节度使都被刺杀死了,他还敢立军令状?他是不要命了吗?”

    林雾知随之想到了“七日”期限,不由喃喃道:“他要我陪他七日,原来是他不确定七日后是生是死吗?”

    所以他打算享受一下与她缠绵床榻的快活,再心甘情愿地去死?

    林雾知都被气笑了。

    卢叙白终于插话道:“实话告诉林大夫罢。郓州,也就是崔潜立军令状要攻下的城池,七日内恐怕难以攻破,所以林大夫要早作打算了,万一崔潜兵败身死,你孤身一人待在军营……”

    “崔潜绝不会死!”

    林雾知深吸一口气,打断道:“最初在伏牛山,他的命是我救的,我不止一次救他,也曾眼睁睁看着他跳崖……我不能,也不想再看他第三次找死。”

    她还记得崔潜跳崖的那一瞬,自己痛嚎得有多撕心裂肺。

    似乎这也是为何,她后来愿意原谅裴湛的欺瞒,却无法释怀崔潜的欺瞒。

    裴湛的身边,平静、稳定、和乐,是她一直以来都无比向往的生活。

    而崔潜的身边,危险如影随形,偏偏崔潜胆子极大,极爱玩弄生死。

    她自小没爹没娘,亲朋也极少,实在经受不住任何人离世的打击。

    守寡这种事。

    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她与崔潜绝对做不成夫妻了。

    但是——

    “我恐怕不能走了……”

    林雾知忽然卸了全身气力一般,软软地靠在树干上,轻轻叹息。

    “我对崔潜虽然没了夫妻之情,但我早已将他视为亲人,而他也的确是我夫君的弟弟……如今他面临危难,我不能这么走了。”

    更何况还有那什么命格之说,要是她前脚离开,后脚崔潜战死……

    她怕是要纠结自伤一辈子。

    最重要的是,七日之后必定是一场决定来年是否能恢复和平的卫国之战,她又岂能在此刻做逃兵?

    寻安一向听安排,沉默不语。

    卢叙白则有些着急,想上前诉说一番道理,让林雾知清醒一点。别人知道前方危险,总会竭力避开,为何她却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

    但他终究忍了下来。

    因为他突然发现,这还是他喜欢的那个林雾知,她一点儿也没变。始终这么纯真勇敢、无畏无惧,任何时候都被良善左右选择,并坚定地走下去。

    反倒是他,原本来到前线,是因忧国忧民,想要促成战争和平,如今却为了一女子的安全,一心要逃离此地。

    “但我也不放心夫君……”林雾知忧心忡忡地望向寻安,“崔潜说,是他使得计谋,害得夫君生病……”

    寻安在思索事情,没有回应。

    卢叙白安慰道:“不会的,裴公子谋略过人,又始终待在裴家,崔家的人手再长也伸不到裴家啊……想必是崔将军诓骗你的,你不要担心。”

    林雾知一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夫君聪明绝顶,不谋害崔潜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被崔潜谋害?

    只是——

    “如果因为我离开夫君,导致夫君出了意外呢……”到底是那劳什子命格之说,害得她不得安宁。

    林雾知的犹豫不决都被寻安和卢叙白看在眼里,二人对视一瞬。

    寻安总算开口了:“还是按照卢都判最初的计划,我们明日就走。”

    林雾知疑惑:“卢都判?”

    卢叙白点了点头:“我负责军队的财务、粮饷等等,故而得知明日将会有一队人马出营采购,你可以躲在车里,随着他们离开。”

    林雾知诧异地道:“我只听说你是崔潜好友的族弟,没想到你还但任了都判一职……那你这样送我离开,万一被崔潜知道了,你……”他的族兄以后还怎么和崔潜做朋友?

    他以后回到族中恐怕也不好过。

    甚至他这样以权谋私的行为,万一被有心人诬陷是运送走了奸细,极有可能被朝廷追责。

    卢叙白却浅浅笑道:“林大夫尚且自顾不暇,却还在为我担忧?放心,不会有人知道你离开的事是我做的。”

    林雾知依旧诧异。

    过了许久,问道:“话说起来,你冒这么大风险救我是为什么?”

    莫非他们有什么渊源?

    否则这几日他为何没什么毛病,还来找她看病,甚至冒险救她?

    卢叙白垂着眼睫,沉默地望着她,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却最终化为释然一笑:“我与林大夫的表哥李文进是知交好友……林大夫不认得我,我却一眼就认出了林大夫。”

    原来又是表哥的朋友。

    林雾知挠了挠额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家里人以前还总是怪表哥爱结交一些狐朋狗友,不务正业……没想到如今全是他的朋友来帮我。”

    寻安是,他也是。

    突然觉得天下也挺小的,兜兜转转遇到的还是彼此相熟的人。

    卢叙白沉默片刻,道:“林大夫的三叔母也是我的表姑母,总归你我是亲戚朋友,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电光火石之间,林雾知隐隐要抓住什么,但那念头又瞬间消逝了。

    她终究没能想起关于她和卢叙白的任何事,只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

    “原来我们还有这一层亲缘啊?真要论起来,你算是我的表兄呢!这事你怎么也不早说——”

    卢叙白淡淡勾唇:“无妨,现在知道也为时不晚……”视线却是紧紧盯着悄然站在林雾知身后的寻安。

    没等次日,就在此刻。

    寻安抬手,绕过林雾知的脖颈,将浸透迷药的帕子捂住她的唇鼻。

    “林姑娘就交给你了。”

    待林雾知昏倒在他怀中,他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卢叙白,极其不放心地嘱咐道:“你们一路往东走,李先生为你们留了一个缺口。”

    卢叙白接过书信,又从他怀中接过林雾知,他克制住自己的心跳,语气比寻安更不放心:“你确定李文进值得信赖吗?万一出了差错……”

    寻安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你不是李先生的好友么?你应该比我更相信他。”

    卢叙白蹙眉:“我只是担心李文进在起义军中没有那么高的权柄,万一这是郑仙设下的引君入瓮的阴谋呢?”

    寻安道:“你只管往前走,会有一队人马来接你们离开,那是我的亲族,你们报上我的名字即可。”

    卢叙白并不知道寻安的身份,略显迟疑地望着他:“你是谁?”

    凡能亲族掌兵者,除了手握实权的各路节度使和底蕴深厚的世家高门,便只有那些向大晏俯首称臣的异族首领,若寻安真的有兵马,那他的身份绝非一个护卫这么简单。

    寻安已经大跨步往前走,又随手砍掉一匹马的缰绳。

    马儿极其乖顺地舔食着他掌心递过来的食物,并没有发出声音。

    “我叫晏寻安。”

    一个被皇帝赏赐的姓氏。

    他轻抚马鬃,回眸看向卢叙白,目光沉静如古井无波:“速速离去。若被崔潜察觉,你我皆难脱身。”

    明月孤悬于天,清冷地洒落下来,映照在寻安高大挺拔的身躯上,竟隐隐透出一股睥睨的王者之气。

    许多年之后,归隐山林的卢叙白偶然忆起这一幕,骤然醒悟。

    或许早在那时,便已注定晏寻安此人将要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

    然而此刻,卢叙白只是觉得寻安身份有些神秘,并没有过多猜测。

    “你不随我们离开吗?”

    “我要去郓州提前部署一下。”

    寻安快步上马,最后凝望了一眼好似陷入甜睡的林雾知,道:“既然林姑娘不想让崔潜死,我总要帮她一把。”

    “另外,你不许欺负林姑娘,平安把她交到裴湛的手中。”

    除了起义军,恐怕也没人敢承担崔裴两大顶级世家的怒

    火。寻安还是比较放心把林雾知交给卢叙白的。

    说完这些话,他的腿夹了夹马腹,不再犹豫,不再回头,悄然远去,很快就消失在卢叙白视线之中。

    卢叙白也不再等待,将林雾知打横抱起,步履沉稳地穿过幢幢树影。

    他不敢低头多看。

    虽然他早就悄悄看了一眼。

    林雾知躺在他臂弯里,长睫低垂,安静得如同一尊沉睡的玉雕,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

    终于碰到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人,他那双惯于掌控笔墨的手却微微颤抖,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人渐行渐远,将营地里的喧闹声远远地抛在身后。

    运送物资马车隐匿在河岸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堆满了麻布与草料。

    卢叙白和领头的男人对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将林雾知安置在软草铺就的车厢内,指尖于无意间触到她软白颈侧跳动的脉搏时,心弦霎时紧绷。

    他深吸一口燥热的空气,道:“离开营地之后,我一路往东。”

    男人粗声粗气:“卢都判,你果真要临阵脱逃,背负一生骂名吗?”

    卢叙白跃上车辕,挥动缰绳,仰头望了一眼高悬的明月,确定了方向。

    “我自幼丧父,全凭娘亲一人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如今我既不通晓兵法,亦不善征战,留在此地非但于事无补,反倒徒增险忧。倒不如早日返回洛京,侍奉母亲膝前,略尽人子孝道。”

    这一番说辞看似冠冕堂皇,男人却是半个字也不相信。

    卢叙白称得上范阳卢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才识出众,更兼胸怀大志。先是去了底层做官,了解民生百态,再是以弱书生体格奔赴战场,哀民生之艰,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成为一代名垂青史的治世能臣……偏偏此刻自毁前程。

    虽然怀疑卢叙白的行为和躺在车厢里的那个女子有关,但男人只是倚仗范阳卢氏庇护的一介微末小官,并无置喙的资格,最终轻叹一声,扬鞭启程。

    马车碌碌,碾碎月光与尘土,畅通无阻地离开了营地,朝着东方疾行。

    卢叙白的目光骤然如鹰隼般锐利,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确定并无追兵前来,他缓缓放松,与男人分道扬镳后,又往东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缓缓勒紧缰绳。

    前方是郑仙的地盘,但愿李文进真的如约留下了一处军营防线的缺口……

    卢叙白还是不能放心。

    他迅速返回车旁,打开车厢,将仍在昏睡的林雾知重新揽入怀中。而后翻身上马,斩断与车厢的连接。

    “林大夫,你别怕,便是我死了,也一定会平安把你带出去。”

    低声说完这番话,他把林雾知紧紧护在胸前,用披风仔细裹住。

    马匹再无负累,如离弦之箭,奔驰在崎岖的山路间,窜入更深的夜色。

    卢叙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曾有机会看过一遍地图,便记住了路线。

    此刻他凭着记忆与直觉,行到某一处山路后,猛地一扯缰绳。

    马匹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

    朦胧月色下,隐约现出前方有一处坍塌了独属于军营的木栅栏。

    李文进果然说到做到。

    起义军这一处极隐蔽的军营防线,竟然无人把守,还坍塌了。

    这一刻,卢叙白极其想返回营地,告诉崔潜此处的情况,或许朝廷的珅策军不必再和三路节度使大军苦苦磨合,能够尽快结束战争。但他又想到现在正连夜赶往郓州的晏寻安……还是相信晏寻安能处理好这些事吧。

    卢叙白不再犹豫,再度紧了紧怀中抱着的林雾知,催马跃过木栅栏。

    按照书信所说,晏寻安的亲族接应他们的地点在十里外的一处村庄。

    然而行至半途,路途愈发难走,林雾知于颠簸中蹙起眉头,喉间溢出几声模糊的呓语,仿佛即将被惊醒。

    卢叙白提起心弦,暗暗祈祷她暂时不要苏醒,万一她执拗起来,恐怕会耽搁时间,届时前有郑仙这匹恶狼,后有崔潜这只怒虎,他们如何逃脱?

    这时,一片火把骤然亮起,映出林中一列整齐肃穆、甲胄森然的骑兵,为首的将领手按刀柄,目光如电射来。

    “来者何人!”

    喝问声在林中回荡。

    卢叙白紧急勒住马匹,低头快速瞥了一眼林雾知,确定她未被惊醒,才抬头迎向那些恶狠狠的视线。

    这到底是不是晏寻安的亲族?

    罢了,也只能试一试。

    他朗声喊道:“晏寻安!”

    对面的将领明显一怔。

    伴随着卢叙白紧张到极限的心跳,那个将领挥手令部下收起兵刃,笑呵呵地策马迎上来。

    “原是沙族的二王子,我等真是有失远迎,还望二王子见谅啊!”

    卢叙白缓缓松了一口气,晏寻安果然身份不凡,竟是沙族的二王子。

    他正要驱马上前,忽地察觉那个将领话语中有一丝不对劲。

    既是晏寻安的亲族士兵,为何像迎客人一般说“有失远迎”?

    他心头猛地一沉,抬头环视四周,一看之下,冷汗瞬间浸透衣襟——

    对面列阵的骑兵,皆是汉人面貌,哪里有一个沙族的影子?

    “你们……你们是谁?”

    问出这话时,他尚且心存侥幸,或许这群人是朝廷的兵马。

    但那个将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在下是平天大元帅郑仙麾下的神威将军刘亳,特地奉命来此迎接阁下,阁下远道而来,先随我等喝一杯吧!”

    第79章 入瓮若当初你听我的嫁给他

    一瞬间,卢叙白浑身血肉凝固,握紧缰绳的手都冷得发抖。

    该如何逃?

    他的马匹并非千里好马,恐怕没有这些反贼的马匹跑得快。总之,立即转身逃跑绝不是个好选择。

    卢叙白动作极隐蔽地擦掉冷汗,飞速地思索着计策,可无论怎么想,似乎都只有被这伙反贼抓住的份。

    他也绝不能说自己不是晏寻安,否则这伙反贼恐怕会立刻变脸。

    思来想去,他缓缓平静下来。

    “好啊,我也想尝一尝你们的酒和我们沙族的酒,哪个更烈。”

    先深入虎穴,度过眼下的难关。至于之后的事,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卢叙白勾唇:“请将军带路!”

    火光中,刘毫捋了捋撅起的胡子,而后拍了拍手,骑兵列队整齐,刷一声齐齐转向,如水般后退散开。

    卢叙白不禁蹙眉,心中担忧。

    这一队气势雄壮的骑兵,究竟是如何被这群乌合之众所得?难道他们……是与突厥暗中勾结了?

    眼瞧着骑兵团团包围住他们,像驱逐牛羊一样,把他们往荒芜的乡间小路上驱赶,他也只得放弃细思。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片刻,便抵达一座村庄的荒废酒楼的门前。

    刘毫抬手示意,队伍倏然停止。

    他于马背上转身,不怀好意地在卢叙白怀中扫视一圈。

    卢叙白立时紧了紧怀中的林雾知,不让外人看到她的脸分毫。

    “二王子,请吧。”刘毫扬鞭指向酒楼内,随即翻身下马,令随侍身边的士兵打开大门。

    酒楼内烛火摇曳,肃杀之气溢出,然在一众骑兵虎视眈眈之下,卢叙白也只得硬着头皮下马。

    门内映出两个人影。

    一人负手而立,身形高瘦,着暗绣纹的玄色长袍,面容阴鸷,气势睥睨,不过轻轻扫了门外一眼,所有骑兵立时低下头颅,不敢直视,

    一片噤声。

    而另一人……

    卢叙白的目光骤然定住。

    那人坐在一把略显突兀的轮椅上,衣着精致的锦缎衣袍,三千墨发以玉冠束起,露出清俊却过分苍白的脸。

    他姿态看似从容,指尖却紧紧扣着轮椅扶手,透出一种隐忍的僵硬。

    竟是林雾知的表哥,李文进!

    卢叙白心中大骇,不过几月不见,李文进怎么清减这般多,还坐了轮椅?果真是虎狼环饲之地,好好的人进去,竟被梭磨成这模样……

    “晏、寻、安?”

    高瘦阴鸷的另一人一字一顿说完,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卢叙白,视线最终停驻在他脸上,冷冷地笑了一声。

    “刘毫!”他高声唤道。

    待刘毫邀功般兴高采烈地进来,他猛地一脚把刘毫踹飞。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晏寻安是沙族二王子,自然一副沙族人的长相,高鼻阔目,猿臂蜂腰,你再睁大你的狗眼瞧瞧眼前这个人!”

    刘毫倒在地上,一声不敢吭,连滚带爬跪在地上,抬眸瞅了瞅卢叙白。

    这一眼,燃起他汹汹怒火。

    当即抽刀指着卢叙白,喝道:“你究竟是谁?怎敢冒充晏寻安?”

    又赶忙对男人赔罪道:“元帅,此事确实是我愚钝如猪。您虽然告知我晏寻安会在那个地方现身,但天色昏暗,我未能辨认清楚,就误以为……属下甘愿领罪,听凭发落!”

    卢叙白猛地抬头,眼中方才的平静如古井顷刻沸腾,化为滔天烈焰。

    这人竟是郑仙?!

    就在这一刹,躺在他臂弯间的林雾知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羽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似是被惊醒。

    她的醒的时机不妙,正对上刘毫朝卢叙白劈过来的雪刀。

    也吓得当即大叫一声,猛地低头要躲开,却发现自己在卢叙白怀中。

    她彻底清醒了。

    幸好卢叙白躲闪及时,刘毫这一刀没能劈到任何人。

    但满屋的注意力都被卢叙白怀中的这一尖叫吸引了,纷纷望过来。

    李文进的脸色霎时惨白一片,他岂会听不出林雾知的声音?

    万万没想到带着林雾知到此的人不是晏寻安,而是卢县尉——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凑什么热闹?

    这下完了,若是晏寻安在此,还有机会脱身,偏偏是卢叙白……

    郑仙的视线也落在刚刚苏醒、尚显虚弱的林雾知身上,眸光骤然发亮,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虽然没能钓来一条大鱼,但却引来了一只肥鹅……倒也不错。”

    他踱步上前,不畏卢叙白充满警惕的阻挡,与林雾知一眨一眨略显迷茫的杏眸四目相对,笑了。

    “我们又见面啦!不知我是该叫你崔夫人,还是该叫你裴夫人?但数月不见你似乎……”

    他抬眸瞧了瞧神情压抑的卢叙白,唇角笑容放大:“你似乎又换丈夫了?不知你这位丈夫如何称呼?”

    卢叙白不卑不亢道:“在下范阳卢氏子弟卢叙白,见过平天大元帅!”

    他倒是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见晏寻安的身份保不住他们,立马报出自家名号,范阳卢氏终究是五姓七望世家,确实引来了郑仙的一二重视。

    但郑仙更感兴趣的是,卢叙白没有否认他是林雾知的丈夫,且丝毫不在乎林雾知有过两任丈夫的模样。

    郑仙不由垂下眼皮,又瞧了一眼林雾知那张粉白的小脸,发觉她已然警惕地竖起细眉,好似炸毛的狸奴一般。

    他摇头轻笑道:“瞧着也不是什么绝世美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优秀儿郎为你前赴后继?真令我羡慕,我若是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迟迟打不下关东。”

    林雾知方才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郑仙这一张脸,想了半晌,终于想起她之前被绑架的那一次——

    “是你!那个贼首!”

    她在卢叙白怀中愤怒扑腾,又示意卢叙白把她放下来。

    “你可真不要脸,总是绑我这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卢叙白拗不过林雾知,只得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又悄悄挡在她面前。

    然而林雾知已经瞧见李文进了,骂骂咧咧的话停了一瞬。

    “表哥?”

    她差点没能认出李文进。记忆中的李文进总是笑容痞气,吊儿郎当,眼珠一转就是鬼主意,仿佛天大的难事摆在他面前,也没办法让他忧愁。

    而眼前这个人虽衣冠楚楚,却难掩眉宇间浓重疲惫与沉寂的病弱……

    “好久不见,知知。”

    李文进悄悄扯了扯轮椅上的毯子,遮住残缺的腿,笑容勉强。

    “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平天大元帅郑仙,也是我的至交。”

    郑仙立时笑了一声,讽道:“真是难得啊……竟然能从军师口中听到我是你的至交这句话,我还以为军师三番两次逃跑,是恨我至极了?”

    林雾知自然没有错过李文进的扯毯子遮住残腿的举动,更没有错过郑仙说完这番话后,李文进瞬间青筋暴起,又强行忍下怒火的神情。

    她缓缓推开卢叙白,走到李文进的身前,难以置信地蹲下来。

    离得近了,李文进下意识避开了她的视线,不适应地想推着轮椅往后撤。

    林雾知却抬手压住他的轮椅,眸眼怔怔地盯着他空荡荡的腿部。

    “表哥……”

    “你的腿怎么了?”

    颤抖的话音落下,林雾知的眼泪也扑簌簌砸在遮住李文进残腿的毯子上。

    她手脚慌乱地扒开毯子,想看一看李文进的残腿,却被他抬手挡住。

    “别看了,已经没了。”

    见林雾知半句不听,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想扒开毯子,他不得不低叹一声,握住她的手腕,轻声安抚道:

    “知知,我没事。”

    他面色从容地笑了笑,似乎没有把残腿放在心上,还抬眸望向神情骤然晦涩的郑仙,朗声道:

    “承蒙元帅不弃,赏我做了军师,吃穿用度,事无巨细地照料我。知知,你过来替我谢谢元帅。”

    最初被郑仙砍断腿时,他痛得日夜哀哭嘶嚎,恨得想生痰郑仙的血肉。

    但后来他想开了。

    他再也不会逃了,便是同归于尽,他也要亲眼看到郑仙被五马分尸!

    可惜林雾知莫名出现在战场,他不得不搁置复仇的计划,选择铤而走险,传信给寻安,让寻安带林雾知离开。

    也不知这一环节哪里出了意外,郑仙竟然于今夜准时拦截林雾知,还特意把他带到这里观看,如猫捉耗子般欣赏他惨败而无力的神色。

    为今之计,还是先向郑仙服软,免得郑仙拿林雾知去威胁崔潜……

    此时此刻,林雾知只觉耳畔似有蝉在嗡嗡长鸣,头昏目眩,天旋地转。

    她泪眼恍惚地抬头,喃喃道:“你连一封信都不给家里人寄……我一直以为你是生我气了……

    “我还想着,差不多你该消气了,我也该托夫君问一问你在哪里就职,给你捎一些银钱……天冷了,该加衣了,我怕你在外没钱买衣服、租房……”

    “怎么就……伤了腿……表哥……这几个月你在外面好像受了很多苦……你为何都不给我们说啊……”

    林雾知心神巨震之下,感觉体内还残留几分迷药的药效,她脑袋昏得快要蹲不住了。或许也有怀孕的缘故,她承受不住极度悲痛,想干哕。

    如今她哪里还顾得上询问卢叙白为何要不顾她的意愿,把她迷晕,连夜把她带离营地,还带到反贼的面前的事。

    她只觉得好痛,哪里都痛。

    五脏六腑似有烈焰在焚烧。

    “都怪我不好……当初为何非要和你吵架……为何非要嫁人……你可知道我还嫁错了人……害你离家出走,害你残了腿……舅父舅母知道该有多伤心,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李文进霎时鼻头酸涩,眼圈泛红,泪珠不自觉地滚落下来,却抬手轻轻抚去林雾知的泪珠,语气微微哽咽: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我残了腿又如何能怪你?男儿生于天地间,总要做出一番事业的,我早晚都要离家闯荡,日子过得好与不好,也全凭我的本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啊?你啊你,怎么总往自己身上揽错?”

    是他意气用事。

    是他不知天高地厚。

    他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离开家的每一日他都拼命想回到家。

    他想娘做的葫芦鸡。

    他想爹能再骂一骂他。

    打他也不要紧。

    他还想林雾知。

    他的妹妹。

    十年的相处,他们

    早就血肉难分,偏偏在他的妹妹被双生子欺辱玩弄时,他却远隔千里无能为力。

    都该死啊!该死!

    …

    …

    郑仙冷眼看着他们兄妹情深,越看越觉得碍眼,脸皮微微扭曲。

    他抽出长剑,对准卢叙白:“念在你是范阳卢氏的子弟,我饶你不死,现在马上给我滚!”

    卢叙白当即拱手行礼道:“多谢郑元帅的不杀之恩!”

    而后快步来到林雾知身边,拉住她的胳膊,语气镇定地道:“知知,随我谢一谢郑元帅,我们走吧!”

    林雾知哭得稀里哗啦,迷茫地回眸看了看他,似是没听清。

    郑仙诧异地挑眉,差点被气笑了,长臂一伸,推开卢叙白,又五指成爪,直取林雾知纤细的脖颈!

    “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压低眉眼,阴鸷地盯着摔在地上的卢叙白和神色凝重的李文进,死死掐住林雾知脖颈,缓缓提起来。

    “竟敢在我面前玩弄字眼?”

    直到林雾知脚尖离地,一脸难过的窒息挣扎之相,他方才轻松笑道。

    “既然你们都那么宝贵她,不如我也砍断她的腿,让你们兄妹俩做伴?”

    林雾知窒息之下,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里的“也”字,顿时明悟李文进的腿是郑仙砍断的。

    愤恨之下,竟让她充满力气,猛地朝郑仙的脸唾了一口:

    “混账!去死吧!呸呸呸!”

    郑仙猝不及防被吐了几口,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隐隐扭曲。

    李文进脸色白了白,连忙推着轮椅想上前阻止:“还请元帅冷静!知知她绝不是有意的,她……”

    林雾知又朝郑仙吐了几口,嗓音嘶哑道:“表哥别求他!不许求他!他这个狗贼!逆贼!该死的反贼!”

    一想到这个贼砍了李文进的腿,李文进还必须卑躬屈膝讨好他、感谢他,她就恨得想嚎啕大哭一场!

    郑仙面容狰狞到极点,随手把林雾知甩在地上,又从怀中取出手帕,缓缓抹掉脸上的唾沫。

    他这副风雨欲来、冷戾无声的模样实在可怖。李文进紧攥住轮椅的扶手,这里藏着一处机关,有三枚小箭,只待郑仙发作,他就开启机关。

    林雾知后知后觉到害怕,却还是强撑着倔强,道:“河东裴氏你可知道?我夫君的伯父就是本朝宰相,我劝你早点放我们离开,否则等我夫家来救我,你们这些反贼就全完了!”

    她一步步后退。

    郑仙提着长刀一步步上前。

    终于,她抵住了柱子,退无可退,郑仙的长刀也就此劈了下来。

    撕拉——

    利刃割裂皮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林雾知吓得抱头捂脸,缩成一团。然而哭了好一会儿,没感觉哪里疼,只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她疑惑地抬起头,霎时脸色煞白,失声惊呼:“卢叙白!你……”

    郑仙的长刀深深划入卢叙白挡在她面前的胳膊上,鲜血如注,迅速染透了他的青衫衣袖,滴滴答答的,于地上积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红。

    林雾知神色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她与卢叙白虽相识,却从不觉得他们关系深厚到足以让他以命相护。

    卢叙白疼得额角沁出冷汗,嘴唇不自觉发抖,却依旧稳稳挡在她身前。

    在发觉郑仙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兵器击中了身体,暂时不能奈何他后,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林雾知。

    这个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林雾知读不懂的情绪——有担忧,有决绝,还有一种近乎悲凉的深情,仿佛沉积了多年,终于在此刻破土而出。

    林雾知恍惚了几息:“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卢叙白五官太寡淡,气质也平和,她又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好记性,连裴湛和崔潜的细微差别都看不出,何况是与她一面之缘的卢叙白呢?

    眼下她也只是觉得卢叙白这个回眸有些熟悉,却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卢叙白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出口,最终却和以往一样归于沉默,只是那样深深地凝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一颦一笑全都刻入灵魂深处。

    “我们之前并未见过,只是我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便是再文弱,也不能看着你一个小女子受欺负。”

    他为自己找到极其合理的借口,也坦然地等待林雾知恍然大悟,彻底将他抛之脑后,终生想不起。

    “傻知知,他是卢县尉……”李文进却在此刻开口,“若当初你听我的嫁给他,或许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磨难,我们一家平静地生活在象城县……”

    第80章 风月久别重逢的恩爱夫妻

    卢县尉……林雾知眯缝着眸眼,想了许久,总算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出了这个名字所牵扯的事。

    ……

    象城县刚上任的卢县尉,似乎对她一见钟情,想娶她为妻,特意找李文进当说客,无论多少聘礼都愿意出。

    但那时候她有些喜欢崔潜,应下了崔潜的求娶,也不想嫁给世家子弟,便让表哥拒绝了卢县尉的求娶。

    ……

    “原来是你……”

    林雾知看着卢叙白流血的手臂,思索着李文进的话,过往种种与眼前危局交织,让她心神激荡,难以平静。

    “对不住,我实在想不起你我曾有何渊源……为何你要求娶我……”

    卢叙白声音因痛楚而低哑:“都是一些过去的事了,不要在意,只要以后你能和你夫君幸福,我就安心了。”

    林雾知一时哑口无言。

    她又不是傻子、瞎子,卢叙白这些时日一直围着她,没病找病看,若说是想找机会救她出营地,也说的过去,但偏偏他又有和她差一点成婚的前缘……她应该没有自作多情罢?他是不是对她还存有爱慕的心思?

    然而时局紧迫,也容不得她思考和处理这些复杂的感情。

    郑仙中了三箭——在他挥刀之前,李文进轮椅的暗器就发射出去。

    他疑心箭上淬毒,一时未敢妄动。先是召下属入内,迅速将李文进制住,厉声质问箭矢是否带毒,又令下属将林雾知与卢叙白二人绑起来,以防不测。

    郑仙这群下属有的曾是杀猪卖羊、走街贩卖的市井之徒,有的曾是屡第不中、落魄失意的文人书生,只一队凶悍骑兵也是从突厥那里弄来充场面的……真可谓是一群乌合之众。

    譬如刘毫,他曾是个杀猪匠,一开始听郑仙的号令去截人,以为沙族是什么“傻子族”,否则也不会分不清卢叙白和晏寻安之间的面容差异——他根本不知道沙族人是异族相貌。

    当他意识到自己被卢叙白戏弄后,骤然生出莽撞的怒火,在郑仙让他动手绑人时,他抬刀就想捅死卢叙白。

    李文进冷呵两声,道:“瞧瞧,你才受伤,你养的狗就阳奉阴违,你真的要靠这样一伙人打天下吗?”

    郑仙怒极,抬脚踢向刘毫:“我让你绑人,没让你杀人,你个蠢货!”

    他还打算用卢叙白作人质,借此向范阳卢氏一族索取一些实在利益,诸如钱粮和军备等物资,最好能趁机与范阳卢氏达成友好的合作。

    但万一卢叙白不幸身亡,这一切打算就会落空,局面也将变得难以收拾。

    刘毫倒是不怕惹到范阳卢氏,他纯粹畏惧这二位反贼头头,闻言不得不强行按下怒火,拿绳子走过来。

    林雾知挡在卢叙白面前:“且容我给卢公子包扎一下,他还在流血,实在不能再耽搁了。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恐怕诸位也不好向他家里人交代。”

    郑仙见他二人一个弱女子,一个受伤的文人,加之他更加恼火李文进这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便冷冷地摆了摆手,让刘毫不必绑他二人。

    刘毫咬牙切齿半晌,终是退下了,但瞧他那副模样,显然不甘心。

    林雾知顾不得那么多,连忙撕下内里的裙边,绑在卢叙白手臂上止血。

    可这道刀伤都快刻到他骨头上了,没有止血药,怕是不能轻易止血。

    林雾知正要再提要求,手腕就被卢叙白轻轻握住。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在郑仙暴怒时,继续虎口拔毛。

    但他终究是因她而受伤,她又如何能坐以待毙,看着他流血呢?

    卢叙白便解释道:“我其实已经做了万全之策,越过这个村庄,就是范阳卢氏的地盘了,我提前给他们发了信,再等片刻,他们就能赶过来。”

    早在发现林雾知出现在军营,他便开始谋划逃往范阳卢氏的势力范围。与

    李文进、晏寻安的筹谋相比,他自然更加相信范阳卢氏的能力。

    眼下虽然因为郑仙突然出现,耽搁了一些时间,但还来得及。

    卢叙白郑重承诺道:“我既然要带你离开营地,便定会护你周全,将你平安送到你夫君手中。你且放心。”

    生平头一遭,他由衷地感谢自己显贵的出身,让他能在今夜肆意妄为、有恃无恐地带林雾知出逃。

    林雾知犹豫地张了张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觉得卢叙白没必要挡刀,也没必要在乎她的死活。她已经有夫君了,她给不了卢叙白任何回应,而且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但这些话说出来也太不知好歹,她只得沉默。

    这时,李文进歇斯底里大笑起来,打断了他二人的对话。

    “元帅猜的不错,这箭确实有毒,元帅若想要解药,只需放了林雾知。”

    刘毫立即反驳:“元帅,不可轻信他的鬼话啊!咱们还要留着这小娘们,逼崔潜退兵呐!”

    林雾知冷冷道:“崔潜最看重天下和百姓,他不会为了我退兵的,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郑仙还没有拔箭,端坐在桌案前,听着他们吵来吵去,心中戾气渐生。

    崔潜的攻势如疾风骤雨般迅猛,他历尽艰辛才团结起来的各路叛军,此刻在重压之下隐隐显露出分崩离析之态。若是林雾知难以威胁崔潜,那他就先把李文进杀了,再奸/杀林雾知,把他们的尸体扔到崔潜的营地……

    正盘算着,酒楼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剧喧嚣,随即兵刃交击声、呐喊声、惨叫声骤然爆发,由远及近传来,如同沸水般瞬间打破了黑夜的死寂!

    刘毫猛地过去打开门,一个浑身是血的骑兵恰好扑倒在他的脚下,脸上写满了惊惶,嘶声大喊:

    “不好了!崔、崔潜!是崔潜带人杀来了!弟兄们都快挡不住了!他派人在外面叫阵,指名道姓要林雾知!”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酒楼为之一静,在场无一人期待崔潜的到来。

    唯独郑仙脸上不见半分惊惧,反而露出一抹极度兴奋乃至癫狂的笑容。

    “哈哈哈!好!来得正好!”

    他起身抚掌大笑,眼中燃烧着雄浑恨意和野心:“本想用女人逼他就范,没想到他竟亲自送上门来!”

    卢叙白脸愈发苍白:“崔潜发现我们离开了?他怎么知道我们的路线?”

    偏偏在这个时候追上来……

    哪怕再等一刻,范阳卢氏的私兵就能赶来,把他们平安带走。

    林雾知和李文进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担忧。若崔潜只是临时起意追赶她,被迫深夜突袭郑仙的营地,那恐怕会折损不少兵马……

    郑仙猛地转身。

    目光如阴冷毒蛇一般扫过卢叙白、林雾知,最后落在李文进身上。

    “正好,今日便将你们一网打尽,用你们的血,来祭我的霸业!”

    “来人!把他们给我带出去,一起会会这位嚣张狂妄的崔将军!”

    话音刚落,刘毫便满脸兴奋之色,提起卢叙白的衣领,一路把他扔到酒楼门外,又照着伤口狠狠踢了几脚。

    林雾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待卢叙白摔倒在地时,慌忙将他扶起来,满目愤恨地盯着刘毫。

    刘毫扬手就想甩她一巴掌。

    “住手!”

    一道熟悉的怒喝声响起。

    随即火光冲天,将四周映照得如同白昼般,踏踏的马蹄声戛然而止,伴随着马匹纷纷立定的嘶鸣声。

    林雾知心有所感,转头望去。

    弥漫硝烟的夜风中,一匹高头大马立在队列的最前方,崔潜穿着深色常服端坐其上,眼眸静静地望向她。

    “将军若是无故殴打弱女子,是否有损将军的颜面?”

    他嗓音嘶哑,气息浅浅,像是久未说话,又像是久病才愈。

    林雾知立时可以判定,崔潜定然没有好好照料他自己臂膀上的伤。

    刘毫最讨厌咬文嚼字的酸话,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冷笑道:“你不就是害怕你的女人受伤吗?假模假样的,还拿我的颜面扯大旗!”

    郑仙老神在在地打量着崔潜,突然开口说道:“数月之前,我绑了你的小妻子,想要请你与我见一面,结果你带来的崔家的护卫二话不说就与我的兵打起来了……虽然这之后你没有追杀我,但委实令我有些不快。”

    崔潜挑起长眉,似是想到什么,语气冷淡下来:“原来是你……阁下还真是贼心不死啊,数月之前绑了我的妻,数月之后还耍同样的花招。”

    林雾知也有些懊悔,当时只顾着纠结孪生子的感情,忘了追杀此贼。

    “招式不在多,而在精嘛!”

    郑仙笑容逐渐灿烂,踱步来到李文进轮椅前,轻轻叹息,“说起来,我能三番两次捉住崔将军的妻子,还要感谢我的军师,上一回便是军师亲自指挥绑架你的妻子,这一回也是军师……”

    林雾知骂道:“你少挑拨离间!我表哥什么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必然是你逼我表哥这么做的!”

    原本黯然神伤的李文进,眸眼倏地亮起来,泪光闪烁地望向林雾知。

    林雾知满是信任地朝他笑了笑。

    他们一家四口,十年来的情谊,远不是贼寇三两句就能挑拨毁坏的。

    李文进这滴泪终究落下来,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似是诉说数月的艰辛。

    “阁下如何才肯把我的妻子,还有表哥一起还过来?”

    崔潜的话语刻意忽略卢叙白,似乎知道卢叙白不需要他来救。

    郑仙见在场的人都没有指责李文进的意思,诧异地哂笑道:“军师可是帮我出了不少主意,坑杀朝廷兵马,强行奴役数万百姓,还有……”

    崔潜眉间微蹙,再次打断他的话,似是忍耐到了极限:“他是对是错,该交由朝廷审判,并非阁下说三两句话,他就成了罪无可恕的恶人。”

    郑仙脸上的笑容凝固,后槽牙缓缓咬紧,整张脸扭曲起来。

    崔潜却熟视无睹,抬手。下位的蒙面甲胄骑兵立时递过来一枚印章。

    他接过来,道:“还是继续商讨,阁下如何才肯放人的事……那么,明日我撤军三十里如何?”

    说着,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马背上一番写写画画,还盖上了印章。

    在场几人都怔了怔。

    郑仙沉下去的脸,瞬间扬起笑容,于火光中愈显狰狞可怖起来。

    “哈哈哈哈真乃英雄少年!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气魄,在下实在佩服!”

    “崔潜你真是疯了!”

    林雾知慌忙站起身,喊道:“你难道忘了前几日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渴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那如今又怎能许下这样的承诺?绝不能把印信交给郑仙!若你执意如此我宁可现在就死!我可不

    要做这劳什子红颜祸水!”

    她是真存了死志冲上去阻止的。

    但郑仙怎能容忍到嘴的鸭子飞了?赶忙眼神示意:“快!”

    一名骑兵立即抽出长刀,却是用刀背朝林雾知砍去,意在将她砍晕。

    卢叙白连忙挣扎起身要阻止。

    林雾知却半点不反抗。

    朦胧夜色中,她分不清刀背刀刃,只以为自己要命丧此处。

    正和她的意。

    偏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咔——嚓——

    刀剑碰撞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响。

    林雾知抬手捂耳,又缓缓仰头。

    明月高悬,清辉洒落。

    崔潜自马背上悠然俯身,手中一柄碧箫长剑递出,格住了骑兵的长刀。

    似是察觉到她怔愣的眼神,他的长眸也慢慢移过来。四目相对。

    滚烫的泪水倏地自她眼眶滑落。

    碧萧剑……

    不是崔潜。

    是裴湛。

    “刀剑不长眼,娘子还是安生些,至于我愿意答应什么要求……”

    裴湛喉结滚了滚,似是不忍看到林雾知的泪水,轻轻收回视线。

    “那是崔将军和郑元帅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一弱女子逞什么强?”

    话音刚落,他猛一挥手,力气之大竟将骑兵的长刀劈成两半。

    周围霎时惊得鸦雀无声。

    骑兵更是立时往后躲了躲,被震得发痛的手背在腰后,冒出一身冷汗。

    郑仙没料到崔潜战力竟如此彪悍,难得收了几分哂笑之色,郑重起来。

    “咳——崔将军果真勇猛无敌,令人钦佩艳羡。且随我来,我们好好议一议您的夫人平安归家之事。”

    裴湛冷声应道:“不必。就在这里说吧,无论郑元帅有什么要求,只要我崔潜能做到,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话毕,将印信递给身旁甲胄兵。

    甲胄兵又翻身下马,小心翼翼的将印信递给郑仙身旁的士兵。

    郑仙接过来后,盯着纸上的那枚朱红色印记仔细辨认许久,确定是真的,当即满意大笑:“崔将军爽快!”

    便令下属去酒楼内取出一些纸笔,然而刷刷写下几个字后。他又停下来。

    郑仙一向多疑,事情的进展简直出乎意料的顺利,难免让他提起警惕。

    “崔将军,你的印信不会明日就失效吧?若果真如此……”

    他克制住阴狠神情,状似开玩笑般抬起头,笑容却再度僵在脸上。

    不知何时,“崔潜”翻身下马了,正将林雾知紧紧搂在怀中。

    二人抱得严丝合缝,那亲密之态,竟如同长久分别又重逢的恩爱夫妻。

    而在他们身畔,卢叙白捂着血流不止的胳膊,神色似欣慰又似黯然。

    郑仙:“……”

    他微微转动眼眸。

    端坐在轮椅上的李文进脸色阴沉,唇角紧紧绷着,一副白菜被猪拱了的愤恨模样。若是他没有残疾,怕是要上前拼命阻拦这对有情人互诉衷肠了。

    郑仙:“……”

    他妻妾成群,向来视情爱如过眼云烟和霸业之阻,可此刻望着眼前四人,竟觉牙根隐隐泛起一丝酸意。

    这本是决定朝廷与起义军胜负、影响战局走向的关键时刻,怎地在场这么多人,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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