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大多数人不认识顾临,但都认识纪曈。
“靠,什么情况。”
“不、不知道啊。”
段沛站在纪曈身后,顺着他的手,抬眼看向被他抓着的那个人。
一张过了目就不会忘的脸。
…好像叫顾临?
段沛能肯定,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从没见过这个人。
他微微偏过头,看着纪曈发红的眼眶,将一切连了起来。
所以刚刚突然要走,又突然把篮球扔过去,都是因为看到了这个人。
“曈曈,”段沛看着纪曈攥着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本能驱使着他,像要彰显什么似的,突然开口:“先带他去医务室看看吧。”
回答他的,却不是纪曈,而是——
被纪曈攥着衣角的人忽然抬起眼,很轻地朝着他扫了一眼,只一眼,又重新收回视线,就像是单纯礼貌性地看向说话的人。
段沛下意识皱了皱眉,一股怪诞感涌上心头。
“我问你谁弄的!”纪曈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段沛的声音,第三次问出这句话。
他知道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也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可他忍不住。
所有理智在看到顾临背上那一大片伤痕的瞬间,全都化作一把火,灼烧在每一条神经上。
他一直以为…顾临过得很好。
纪曈看到顾临张了口,似是要答。
纪曈脑海里却忽然闪过那天他在医院说的话。
——家里有些事要处理。
如果真是这样……
纪曈反手扼住顾临的手腕,截断他说话的可能:“去医院。”
如果真是家里的事,他不可以让顾临成为别人的谈资。
纪曈没给旁人留下一句话,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顾临离开球场。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
段沛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喊了一声:“曈……”
第二个字没能喊出来。
因为他看到被纪曈拉着的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次是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段沛停在原地。
-
“看伤口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会突然裂开?是不是最近做了什么剧烈运动扯到了?”医务室老师边用碘伏消毒边问。
剧烈运动……
周五那天,他让顾临背他了。
纪曈脸色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医务室老师每在顾临的伤口上擦一下,纪曈心就抖一下。
他一眨不眨看着老师给顾临清理伤口。
“老师,你用的都是什么药?我记一下,等会去医院的时候好跟医生说。”
“去医院?”医务室老师摇了摇头,“不用,看着是有点吓人,但大多都是些淤伤,就这一道口子扯开了,养几天,可以自行愈合的。”
“那怎么行?”
“老师您看这里是不是发炎了?”纪曈不敢碰,只是虚虚指了指。
“是有点,但不严重。”
“可是在发炎。”
“天气热,发炎也是正常的。”
“这边也很肿。”
“我开个云南白药气雾剂,活血化瘀的。”
“可是……”
医务室老师终于扭过头,有些好笑地看了纪曈一眼。
“这么担心啊?你朋友都说不疼呢。”
她是知道这些男大的,要面子,打球折条腿都硬说只是衣角微脏,陪同来的就更损了,这样式的还是第一个。
“医院远,来回还折腾伤口,我的建议是擦完药打个纱布绷带,回去好好修养两天,当然,你如果实在不放心,担心这里发炎那里肿,那就上医院再检查一下”
“……”
-
“学长抱歉,饭我先欠着,下次请。”
“他不住宿舍,住半岛。”
“好,先这么说吧,我还有事。”
纪曈挂断段沛电话,和顾临一前一后从医务室走出来。
纪曈在前,顾临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不紧不慢跟着。
四下再无旁人,纪曈终于停下脚步。
“谁弄的。”
纪曈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可紧握着的拳头没藏住情绪。
这次顾临答得很快。
“爷爷。”
猜到了。
纪曈闭了闭眼睛,所有话一下堵了回去,教养让他做不出背后妄议长辈的事,可情感的天平由心,如果此时顾临爷爷就在这里,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出什么。
好,他现在不问。
伤口要紧。
纪曈解锁手机,声音和脸色还带着郁气:“几幢几室。”
顾临知道他在问什么。
“21幢2104室。”
纪曈三两下点开软件,叫了辆二十分钟后的专车,目的地是半岛公寓21幢。
接单提示弹出,纪曈抬起头。
“今天公寓收拾好了吗。”
语气强硬到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明明也才小半年不见,纪曈却觉得顾临的眼睛里多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医院那次是,今天也是。
这个认知一度让他烦躁,可这次他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如果今天还没收拾好,那我……”
“010101。”顾临低低的声音打断纪曈的问话。
“什么?”
“公寓密码。”
“你……”纪曈思绪卡壳,声音也卡壳,过了好一会才继续开口。
“你有没有安全意识,手机密码和公寓密码怎么能用同一个?回去改了。”
得到了答案,纪曈低头给李原他们发了一条信息。
【jt:我今晚外宿,已经跟辅导员请过假了,回去的时候帮我在阿姨那里报备一下。】
【阿原:好好,临哥怎么样了?严重吗?】
【jt:图片.jpg】
【阿原:!!!!真不用去医院?】
【jt:不去,疼死他算了。】
【jt:等到公寓了再给你们打电话,先这么说。】
纪曈发完,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jt:对了阿原你那里是不是有计9的课表?给我发一份。】
【阿原:截图.jpg】
纪曈大致扫了一下,挺好,明天早上没有课。
【阿原:不过我听陈永杰说计9班今晚6点半好像有个班会,但不要紧。】
【jt:陈永杰是谁?】
【阿原:就球场上站临哥旁边,周三那天招手喊‘临哥’那个。】
纪曈敲字的手就这么顿住。
时隔六天,他终于知道了小麦同学的名字,陈永杰。
站旁边、招手、喊临哥……
想起来了。
所有画面在脑海中快速闪过,像在放映一段并不喜人的老旧默片,纪曈停下脚步,想再次“超绝不经意”,但脱口那冲人的语气骗不了人。
“陈永杰是谁。”
声音是质问的,但纪曈并没有看顾临,反倒是顾临偏头看向他。
“算是同学。”
同学?
纪曈一时都没能留意那“同学”前面颇有些怪异的前缀。
“什么同学?幼儿园?小学?初中?还是高一?”
顾临是高一下册才转到一中的,如果是高一那也不是……
不对。
顾临转学前不是一直在德国吗?德国的同学来安大读书?
纪曈正抽丝剥茧,顾临已经给出答案。
“高三,江城的同学。”
纪曈想得太专注,一时没注意到后面的“江城”,下意识否认:“高三你哪来的……”
对了,忘了。
这混蛋的确跟别人有过一段“高三岁月”。
纪曈硬梆梆“哦”了一声。
同学这么多,那很了不起了。
“车要来了,走吧。”
纪曈胸口有点堵,借着来车的借口,抬脚要走,刚有动作,身后便传来很轻的一声闷哼。
纪曈立马不动了。
他紧张地转过身。
“又扯到伤口了?我看看。”纪曈作势就要去掀顾临的衣服——
“是同学,但不算熟。”顾临锢住他。
纪曈顿了下,拍掉顾临的手,掀开衣服检查了一遍,确认纱布没有渗血才垂下眼。
“不熟还一起打球。”
“带着伤都要和他一起打。”
“还有…你来安大那天,是他接的你。”
在顾临重新出现在他世界的那一天,纪曈知道顾临身边出现了新的人,他不认识的,新的人。
也是那一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他和顾临之间真的横着完全空白的半年。
那半年就像一串输错的代码,无论是全新的同学,他没去过的江城,还是顾临背后莫名其妙新添的伤口,都是结果,他试图解析这些错误代码,可每次显示的都是“未授权,禁止访问”。
纪曈抬眼,看着设下“禁止访问”的这个人。
他知道自己这样“专制”其实显得很苛刻,甚至独裁。
就像刚刚在球场上,他把那颗篮球扔出去的时候,李原他们以为他在生顾临的气,气他还有闲心在这打篮球,只有纪曈自己知道,他气的…是顾临在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却好像关系很密切的人在打篮球,他甚至分不清是因为顾临,他迁怒了“小麦同学”,还是因为“小麦同学”,他才生顾临的气。
无论哪种,都很没礼貌,可那时他咀嚼消化不了,所以朝着顾临发了脾气。
是有些不讲理的。
纪曈沉默很久。
“对不起。”
顾临:“对不起什么。”
很多,朝他扔篮球。
顾临背后有伤,还让他背,明明可以自己走。
阿天后背拉伤几乎要痊愈,他都没让他背,却折腾顾临。
纪曈正陷在情绪里,视线里倏地出现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掌。
那手掌托着他的下巴,很轻又很短暂地抬了一下。
“要埋地上去了。”
纪曈耷拉着脸。
“没有对不起。”
“只是点淤伤,伤口不疼。”
“一起打球是因为请假那一个星期,他帮忙跟任课老师说明情况,今天打球他扭伤手腕,临时喊我,想还掉这个人情,所以去了。”
“来安大那天,也不是他接的我,只是碰巧遇上。”
“‘算是同学’是因为在江城三中只待了三十二天,5月6号到高考,省重点,高三生对前途的兴趣远大于对一个插班生,和陈永杰认识是因为他要考安大,有时会问我问题,不算多熟。”
“我说得还清楚么。”
纪曈一字一字听得很认真,良久,“嗯”了一声。
顾临不会骗人,他说不算熟就真的不算熟。
可听到顾临一个人在江城三中待了三十二天,纪曈好像也没舒服多少。
“那为什么还不高兴。”顾临问。
纪曈:“没不高兴。”
“别撇嘴,”顾临定着视线看了他许久,抬手用拇指指腹在纪曈唇梢很轻地扫了下,像是替他拂灰,“别学……”
顾临没说完,就好像故意停在这里。
纪曈等了半天都没下文,没忍住,轻轻踢了他一下。
“别学什么?谁教你说话说一半的。”
两人手臂轻轻贴着。
顾临云淡风轻:“别学顾临临那只小丑猫。”
纪曈心口一跳。
“你才学顾临临那只小丑猫。”
这一瞬间,在顾临口中听到“顾临临”名字的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断掉的东西开始重新接轨,运行。
纪曈转过脸去,两秒后,像是没绷住,忽地笑了一声。
再下一秒——
不对,顾临临哪里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