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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生日快乐

    不应该,半岛安保一向严密。

    公寓还装了入侵警报,门窗传感器会实时监测,一旦发现异常入侵,自动连接安保部警报器。

    厨房亮灯,经过客厅,再是主卧,对公寓这么熟悉。

    纪曈脑海闪过一个猜想,心口突然狂跳起来。

    不会,他在德国。

    纪曈紧接着又想起顾临说没信号的事。

    小舅舅说德国信号差,但之前和顾临通讯都没太大影响,如果不是信号的问题,那就是…在飞机上?

    纪曈被这个念头打得一激灵,整个人仿佛都被一根绳吊在了半空,他麻着手指解锁手机,什么消息也顾不上看,飞快点开监控软件。

    系统提示回馈时间是23点07分,纪曈呼吸都有点抖,手指也是硬的,点了两下,才点开实时截图。

    “唰——”

    屏幕一闪,监控截图排列弹出。

    每张截图中央,都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穿着纪曈送他去机场时的大衣,背着包,就像一直留在公寓里,没离开过。

    只有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提示着远方的人,曾风尘仆仆一场。

    纪曈脑袋空白了一秒,什么都忘了,只目不转睛盯着屏幕看,身体好像被悬得更高,飘飘荡荡的。

    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却下了狠劲地拧了自己一把。

    疼的。

    纪曈屏住的气息终于散了出去,像长潜在水中的人突然浮出海面,大口地呼吸。

    纪曈从床上爬起来,拖鞋都没穿,光着脚跑到房门口,锁门,几秒都不想等,背抵着门就要拨号。

    【电池电量不足】

    【还剩10%电量】

    纪曈:“……”

    纪曈又去床头柜拿充电宝,明明是从小长大的房间,他却像第一次来,跌跌绊绊,甚至磕到了脚。

    纪曈没穿拖鞋,挺疼的,但他没顾上。

    手机“嗡”地一震,闪红的电池安稳吃上电。

    纪曈都已经拨出电话,又按掉,点进微信,音视频通话,视频通话,拨打。

    五秒后,视频通讯被人接起。

    纪曈已经透过摄像头,看到顾临身后的沙发,以及那个被裱挂在墙上,缺了一块的环游行星拼图。

    一切一切都在彰示着一个信号,顾临和他在同一个时区,没有时差,不用计算时间。

    可纪曈还是问了一句:“你在哪。”

    顾临轻轻沉沉的声音传来。

    “安京。”

    他没说“公寓”,只说了“安京”。

    纪曈久久不能说话。

    两人就这么隔着视频对视了许久。

    “你说出远门,出的是这个远门吗。”纪曈声音也有点沙。

    顾临走到沙发坐下。

    公寓十来天没住人,屋内温度低,顾临虽脱了大衣,里头毛衣还没换。

    “远么。”他笑了下,说。

    纪曈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能不远吗。

    到安京7000多公里。

    “几点的飞机,”纪曈刚问完,顿了两秒,说,“我问的是柏林时间。”

    顾临说:“2点多。”

    肯定不是下午两点。

    “所以你早上给我发消息说要出远门的时候,已经在机场了?”

    “嗯。”

    勃兰登堡到安京机场直达航班是九个多小时,顾临却刚到。

    “你下午给我打电话,在转机是吗。”

    “嗯。”

    就说,怎么会有广播声。

    纪曈心口闷得慌,当时应该多问一句的,怎么就没留意。

    纪曈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现在想想,下午在后山时,他问他年夜饭吃什么,顾临说吃便当,还只当开玩笑。

    “11点了,你吃了没?吃了什么?”

    “吃了,”顾临读出了男朋友眼里的心疼,补了一句,“头等舱,该有的都有。”

    就算是头等舱,也都是预制菜,顶多算高级点的便当。

    “你就存心的。”纪曈一想到除夕夜,万家灯火,顾临一个人待在飞机上吃冷冰冰的飞机餐,心口就酸得跟泡进酒里似的。

    “怎么不说话,不敢承认?”

    “没,”顾临飞了一天,落地又直接打车回公寓,身上总归不会很舒服,他曲着腿支在沙发上,左手搭着膝盖,有点散漫地笑着,“承认,是存心的。”

    承认得这么干脆,纪曈反倒不说话了。

    凌晨起飞,深夜落地,除夕,15个小时。

    “回来做什么。”纪曈明知故问。

    顾临单手撑在后颈:“给男朋友过生日。”

    男朋友却皱着脸。

    “明天中午外公这边弄了午宴,结束起码要下午。”

    “我知道,”顾临哪能不知道他明天的安排,用安抚的语气说,“不占你白天的时间。”

    “晚上匀两个小时给我?”

    纪曈心口酸得更厉害。

    除夕飞14个小时,加机场回程一小时,就换两小时。

    一看就不值当。

    笨得要死。

    纪曈坐在床旁地毯上,想起什么,紧贴着床垫的腰绷了下:“你今天回来,阿姨那边,你爷爷那边没事吗?”

    “没事,爷爷去年在学舞狮鼓,这两天有‘演出’,在兴头上。”

    “学打鼓?”

    “嗯。”

    纪曈嘟囔了几声,顾临没听清,还以为他是奇怪爷爷学舞狮,再仔细一听,听到一句:

    “学打鼓,怪不得手劲那么大,打你那么重。”

    顾临怔了两秒,失笑,奔波一天的疲累尽数消融在纪曈这一句背后藏着的心疼里。

    “那阿姨呢?”纪曈又问。

    顾临道:“我说你生日,她就放行了。”

    纪曈觉得有点对不起:“那就阿姨一个人过除夕吗?”

    “没,她老公陪着,在瑞典滑雪。”

    纪曈良心好受了点,肩背重新塌下来,曲起双腿往后靠在床垫上,静静看了对面的人很久,带了点隐隐的期待,问:“那还回去吗?”

    “嗯。”

    意料之中的答案,纪曈还是有点失落,但没表现出来,只道:“哪天回去?”

    顾临答:“后天早上的飞机。”

    纪曈知道他得回去,但没想到这么快。

    “几点?”

    “10点半。”

    纪曈捻了捻手指:“…不能多待一天吗?”

    “这么赶。”

    顾临沉默片刻才回答:“后天爷爷回来,安排了晚饭。”

    纪曈收音了,半晌,点了点头。

    那是得回去。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知道顾临后天就得回去,纪曈一下觉得时间紧迫。

    顾临坐久了,起身去冰箱拿了一瓶冰凉茶,“飞机9点40落地,到公寓11点。”

    “早点和你说也是等。”

    纪曈无言以对。

    的确,就算早知道他要来,也很难溜出来,也是等。

    其他什么时间都好说,哪怕是生日,想找借口总也找得到,可偏偏是除夕。

    就连“地球背包客”小舅舅都得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的除夕。

    “那起码我也能早点知道,”纪曈说,“早点给你打电话。”

    “现在也不晚。”顾临拿着那罐饮料回到沙发坐下,单指扣开拉环。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顾临没说——

    怕他想着别的事,不好好吃饭。

    毕竟是一年一次的年夜饭。

    “下午的笋让厨房做了吗。”顾临随口起了个话题。

    纪曈听到他问这个,又心疼又好气又好笑,还是答了:“做了,做了个腌笃鲜。”

    “你饿不饿?什么时候睡?我给你点点吃的?”纪曈边说边切换手机页面,准备看看半岛附近哪家私厨菜还开着,顾临却说,“不饿,飞机落地前刚吃过。”

    “不吃了,过零点洗个澡就睡,有点累。”

    纪曈很少在顾临嘴里听到“累”这种字眼,骤然入耳还有点恍惚,恍惚之后就是胀,哪哪都胀,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底翻涌着往上冲,堵在喉咙里。

    “等什么零点。”

    “想跟我说新年快乐生日快乐,现在就说。”

    “说完就洗澡,洗完就睡觉。”

    纪曈没再给顾临说话的时间,他看了眼闹钟,23点36,退了一步。

    “零点说也行,现在就去洗澡,给你24分钟时间。”

    “零点我再给你打视频,我要看到你已经洗完澡躺床上了,听到没?”

    说完,纪曈没再给顾临说话的机会,挂断视频。

    【JT:马上去。】

    【被监护人:知道了。】

    “怎么上去拿个充电器就拿不见了?”纪元峰在走廊上喊了一声“曈曈”。

    “宝贝,在房间吗?”

    纪曈坐在地毯上,应了一声:“在,爸爸,我等会下去,有点事。”

    越靠近零点,各个群的消息越多,铺天盖地的红包,祝福短信,纪曈却一个没抢,一个没看。

    他点开实时监控,看到顾临从沙发上起身,走进卧室。

    顾临没关门,摄像头自动追随,勉强照到主卧门后那一段路。

    纪曈看到顾临脱了毛衣,从摄像头中灯的光影变化来看,大概是打开了衣柜。

    果然,几秒后,顾临单手拿着睡衣朝着门右侧的浴室走。

    纪曈回到微信界面,盯着他的头像看了许久。

    【JT:早上我没跟你说,其实我昨晚梦到你了。】

    【JT:梦到你回来陪我过生日。】

    【JT:梦里我很开心。】

    纪曈手指顿了下,敲下最后一句话——

    【JT:就像现在这样开心。】-

    纪元峰下楼没多久,庭院里就响起宋枕书他们的声音。

    “曈曈,马上零点了,准备下来拆礼物。”

    “猜猜外婆今年给你准备了什么。”

    纪曈从地毯上站起来,小跑到窗户旁,朝着庭院喊:“外婆,我茶不小心泼衣服上了,洗个澡再下楼。”

    “泼衣服上了?烫到没有啊?”

    “没有,就是湿了。”

    纪曈撒了个谎。

    下楼不方便跟顾临打电话,那索性不下楼。

    今年零点第一句生日快乐和第一声新年快乐,他私心想留给男朋友。

    纪曈打开平板,随便点了个春节联晚会的直播,也不看,就扔床上放着,当闹钟用。

    他没退出和顾临的聊天界面,即便左上角未读消息提示持续不断地增加,达到一个恐怖的量级,手机也就这么放着,只偶尔切一下监控。

    23点54,监控软件传来新的消息提示。

    【注意!重点区域有人经过!】

    【云控智能摄像机25pro云台版-客厅-76358987】

    纪曈才注意到“看家”模式还没关,他点进去,切换模式的同时,看到监控镜头里的顾临换上了家居服,此时正站在茶几旁,俯身拿手机。

    他头发还有点湿,一身黑色宽松睡衣显得人格外利落。

    纪曈重新点开视频通话,拨过去。

    一秒接起。

    纪曈一时没说话,刚刚打字能没有顾忌地说梦到他了,说“开心”,真的对上视线,又稍微有点臊。

    “洗好了?”纪曈自然地开启话题。

    “嗯,”顾临脸上笑意浅淡,却明显,他淡声说,“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吧,反正发过去就是给他看的。

    “但也有点生气,”纪曈发出警告,“下次再敢失联十几个小时,你自己看着办。”

    顾临:“收到。”

    “还在房间?”顾临看着他身后的窗说。

    “嗯,等过了零点再下去,”纪曈抬头看墙上的闹钟,“还能聊5分钟。”

    很短,却也很宝贵的五分钟。

    岁末最后的五分钟。

    两人聊着德国的天气,今晚的年夜饭,纪曈在后山捡到的漂亮橡果。

    床上的平板直播从舞蹈变成合唱,舞台越来越满,主持人的祝福声在伴奏中响起,倒计时一分钟。

    纪曈转过身,推开窗,顾临也从客厅走到阳台,推开窗。

    10,9,8……

    纪曈在心里默念。

    “3,2,1——”

    两片天空同时绽开烟花。

    “新年快乐。”

    “生日快乐。”

    两人声音交叠而起。

    道完“生日快乐”,顾临又说:“新年快乐”。

    一个崭新的,柔软的,拥有彼此的春天,在这一刻隆重降临。

    “曈曈!”

    “宝贝洗好了没啊?零点了。”

    “怎么这么久,我上去看看。”

    纪曈听到宋枕书他们的声音,想起门还锁着。

    已经把第一句生日快乐和新年快乐都留给了男朋友,纪曈心满意足,边往门口走,边说:“得下楼了,再不下楼小舅舅就要上来逮人了,你去睡觉,立刻,马上。”

    “睡主卧,不准睡沙发,知道了没。”

    “知道了。”

    纪曈眼尾弯弯:“晚安,明天见。”

    “是今天见。”顾临纠正他。

    纪曈愣了一秒。

    对。

    “那今天见,晚安,男朋友。”

    纪曈赶在宋枕书破门而入前最后几秒,将门打开。

    宋枕书看着他那件安可拉红毛衣:“不是洗澡了吗?怎么还穿这个。”

    纪曈:“……”

    大意了。

    纪曈梗着脖子:“洗澡一定要换衣服吗?”

    宋枕书:“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纪曈:“特地没换,外婆说除夕穿衣要有始有终,有头有尾。”

    宋枕书:“我怎么没听过?”

    纪曈不容分说,拉着宋枕书下楼。

    接了十四个电话,发了八百个红包,收了一屋子礼物,庭院再安静下来,已是凌晨一点。

    纪曈回房间,洗漱完,躺在床上,终于腾出时间来研究明天的行程。

    顾临初二10点飞机,春节安京人流量大,8点就得出发,今天午宴结束,最起码下午四点,得快点找个理由溜走,但明天人这么多,有点困难。

    如果没人看着就好办了,纪曈心想。

    等等——

    没人看着。

    纪曈倏地从床上坐起来。

    …现在不就没人看着吗?

    第62章 “来、来吧”

    长辈都睡了,夜猫子只有小舅舅和表姐,都在各自卧室里,只要动作轻点,不会被发现。

    纪曈打开手机地图,目的地选择半岛,31公里,比海园还近一些,预计到达时间2点32。

    还好,不算晚,昨天这个点,顾临的飞机刚从柏林起飞。

    念头一起,就再压不下来,纪曈翻身从床上爬起,什么都没带,睡衣也没换下,只换了条裤子,上身直接套上早上的羽绒服和围巾,抓过手机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的八格柜前,纪曈突然又折回来。

    他在床头柜前站定,拉开抽屉,俯身抓了一叠红包,塞进口袋。

    在卧室内任他动作再急再快,出了那道门,纪曈几乎屏息。

    别墅区有全年24小时服务团队,纪曈联系管家派车,叮嘱停在别墅外路转角,不要开进来,还额外转了2000块,当司机新年红包。

    【C7-管家:收到,已派车。】

    纪曈还在二楼走廊,一辆雷克萨斯LM保姆车已经停在转角。

    纪曈蹑手蹑脚往楼梯走。

    2楼只住了三个人,经过表姐房间,纪曈特地放轻脚步,还停下听了听。

    没听到旁的声音。

    睡了?

    纪曈正要放心——

    “曈曈,干嘛呢?”

    纪曈心差点跳出喉咙,一转身。

    大舅舅的女儿,也就是表姐,用一根笔簪着头发,敷着面膜站在纪曈身后。

    “姐、姐,你怎么还没睡?”

    “刚下楼挪了个花,敷完面膜马上就睡了,你怎么站这?来找姐姐玩?”

    “…不是,外公送的礼物放楼下茶室了,我下去拿。”

    “放那就放那呗,又没旁人拿,外头冷,先回屋睡觉。”

    “……”

    纪曈欲哭无泪:“拿了就睡。”

    “行行行,那姐姐陪你下去找。”

    表姐抚着面膜就要往楼下走,刚转过身,就被纪曈推着后背推进门:“不用姐,我自己下去拿,你快睡吧,晚安。”

    语速快到没有丝毫停顿。

    表姐茫茫然被推进房间。

    纪曈再不停留,从别墅溜出来那几分钟,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还好遇上的不是小舅舅。

    十分钟后,纪曈终于坐上车:“抱歉,时间有点晚。”

    宋绪堂所在的别墅区配套服务在安京都属最上层,司机是个年轻人:“不会不会,我们是三班制,这个点就跟上午八九点差不多。”

    “主管也把红包转给我了。”

    “祝您新年快乐。”

    纪曈:“同乐。”

    司机戴上白手套,升起挡板,启动车辆。

    他提前加热了座椅,并把座椅高度调成睡眠模式,纪曈却没有丝毫睡意。

    纪曈也分不清是早上那场懒觉起了作用,还是半夜偷溜出门带来的刺激感。

    大概率是后者。

    像一场迟来的“叛逆期”。

    纪曈打开手机,在微信上联系了一家专送的私房菜,扫码,选了一道花椒排骨炖南瓜,一道虾饺酿藕夹,再挑了点别的,最后下了一盅粥。

    【JT:打包,等下我自己去拿,半小时到。】

    【厨禾-vip:好的。】

    纪曈降下挡板:“等下顺道去一趟厨禾,我去取个外卖。”

    司机:“好的。”

    半小时后,纪曈取上餐,车又行驶了十三分钟,到达半岛,比预计时间还提前了十分钟。

    司机打道回府,纪曈拎着餐袋往公寓跑。

    裤子不算厚,但在车上烘了一路,脚下又套了一双栗色加绒雪地靴,倒也不冷。

    纪曈下巴埋在围巾里,往公寓跑时遇上了开小车巡逻的保安,他还停下打了个招呼。

    他跑得急,等电梯时也紧盯着楼层显示器,甚至在心里跟着倒数。

    “叮”,电梯门刚开,纪曈大步跨了进去,按下“21”。

    电梯一层一层上升,在21层停下。

    直到这时,纪曈才慢下脚步,像是重新回到了别墅二层。

    明明离2104室还有段距离,纪曈呼吸已经不自觉放轻。

    他穿过静谧的走廊,站在2104门口,打开监控又看了一眼。

    客厅没人。

    纪曈抬手,将指腹贴上门柄,“咔”的一声,锁舌缩回锁口,门解锁。

    纪曈极轻地推开门,带起一卷小小的冷风。

    门上铜铃铛被对撞的碎风一振,发出细小的鸣声,刚一“嗡”,连铃带链被一只白皙手掌攥住。

    “别吵。”纪曈对着铜铃铛上的招财猫说。

    公寓已经被顾临通过风,没有空气长期留滞的厚重感,只有橙树林浅淡的香气。

    纪曈换上拖鞋,悄声走进来,把餐袋放在桌上。

    他看向主卧的位置,却没有走进去,而是将外套和围巾脱在沙发上,朝着客厅浴室走。

    纪曈已经洗过澡,但在外面跑了这么些分钟,身上总带着寒气,他怕凉到顾临。

    纪曈挽起睡衣袖口和裤脚,转身走进浴室-

    淅沥、似有若无的水声传来。

    熬了一个大夜的疲累重得像铅,顾临揉了揉发沉的额角,皱眉望向窗外。

    下雨了?

    嗓子干涩,长时间用眼带来烧灼摩擦感也如影随形,顾临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他开了一盏夜灯,随手戴上眼镜,单手揉着发胀的后颈朝外走。

    水声不知道何时停了。

    顾临推开主卧的门,眼前被客厅光线刺了一瞬,瞳孔骤然收缩,焦距快速调整带来的不适感让他微偏过头,又在下一秒怔住。

    一件淡奶黄羽绒面包服静静躺在黑色沙发上。

    浅色柔软的绒服,横在那,像深淤之上停了一只蓬松山雀。

    旁边一条同样浅色的围巾。

    餐桌上还放着一个餐袋,是他最常点的一家私房菜。

    顾临思绪罕见地停止运行,眼前的一切都像被打上了一层光晕,让人甚至有些分不清是不是一场切实的梦境。

    直到耳边传来“咔哒”一声,是门柄压下的声音。

    顾临循声回头——

    “怎么醒了?”纪曈一脸懵逼。

    纪曈怎么都没想到,就只是去冲了下手脚,前后才五分钟,推开门就看到自家男朋友站在门口。

    纪曈睡衣袖口和裤脚依旧挽着,比进去前挽得更高,一双白皙匀称的小腿露在外头,还滴着水。

    浴室温度偏低的风流顺着敞开的门,一点一点渗出来,经过纪曈周身,链到顾临周身,唤醒他每条神经。

    “是被我吵醒的吗?”纪曈往前走了一步。

    他身上的暖香破开带着凉劲的风流,像火柴划擦过磷皮带起的热浪,扑向顾临。

    顾临终于确定,这是真的,不是梦境,他再没迟疑,再没犹豫,上前一步将人牢牢揉进怀里。

    “怎么回来了。”顾临声音哑到像是从喉咙深处压出来的。

    纪曈手上也是水,没回抱,但贴着他的脸蹭了蹭,玩笑说:“除夕外卖平台太忙了,半天没骑手接单,没办法,只能自己来送了。”

    “麻烦顾客给个五星好评。”

    顾临转过他的脸亲了下。

    脸颊和唇梢都带着明显的凉气。

    顾临微一垂眼,看着纪曈露在外面的小腿,掌着腰将他抱了起来。

    纪曈冷不丁一悬空,还惊了一下。

    “挂好。”顾临托住纪曈腿根,轻轻拍了下。

    纪曈:“还湿的。”

    顾临:“知道。”

    顾临都没说什么,纪曈也不挺着了,腿往上一勾,肩膀一松,全身挂在顾临身上。

    顾临抱着他进浴室扯了条浴巾,又抱着人进主卧。

    那条纪曈最常用的薄毯被他带回了海园,顾临便从衣柜抽屉下层抽了条新的,就这么捎着浴巾和毯子,抱着人往客厅走,保持着树懒抱的姿势在沙发坐下。

    两人贴得很近,也很紧。

    顾临拿过浴巾,将纪曈小臂和手掌上的水痕擦干,又去擦他小腿上的水珠。

    纪曈趴在顾临身上,一边玩顾临头发,一边心安理得接受伺候,直到顾临擦水的动作停下。

    “哪里磕的?”顾临皱眉。

    “什么…这个啊,”纪曈低头看了眼有些发紫的跖骨肌肤,“家里磕的,绊到了。”

    “过来穿的什么鞋子。”顾临指腹在淤青上很轻地按了按。

    纪曈:“雪地靴。”

    顾临三两下擦干水渍,将纪曈挽起的裤脚放下,扯过毯子裹好,终于将人放在沙发上。

    “去哪?”纪曈拉住他。

    “没去哪,”顾临俯身从茶几下方的抽屉里取出药膏,再转身半跪在地毯上,“伸过来。”

    纪曈把脚支在顾临膝盖上。

    顾临挤出药膏,抹在青紫的地方:“疼不疼?”

    “不疼,没感觉,”纪曈实话实说,“你饿不饿,我点了点东西,本来想放到明天早上,微波炉热热给你吃,要不要现在吃一点?”

    “按德国时间算,现在还没到零点,就当年夜饭。”

    胃是空的,顾临看着他,却觉得饱足。

    “嗯。”顾临点头。

    纪曈不饿,也知道顾临的毛病,这人累的时候会没胃口,纪曈也没让他多吃,就给他舀了一小碗粥,夹了几块排骨和虾,简简单单吃了顿迟到的年夜饭。

    吃完,纪曈换了件睡裤,和顾临进了浴室。

    纪曈抬手将顾临眼镜摘下,放在洗手台上。

    两人洗漱好,纪曈转过身,用还残留着点水痕的手拢住顾临的脸,和他接了个吻。

    顾临唇角是薄荷牙膏的气息。

    “我喜欢看你戴眼镜,”纪曈笑着说,“很好看。”

    其实也有些奇怪,别人眼镜戴久了,摘下总会在鼻梁处留下两块压痕,可顾临没有。

    也不知道是眼镜轻还是他鼻梁太高,撑得鼻骨两边肉薄皮薄。

    顾临微一挑眉:“我知道。”

    纪曈:“?”

    期末考那几天顾临就知道了,每次一戴眼镜,某人就往身边钻。

    所以刚刚吃饭的时候都没摘。

    顾临应完,又要去拿眼镜。

    纪曈没让,把眼镜折好。

    一直戴着总归不大舒服。

    “今天看够了,明天再看。”他说。

    今天不用说也是一起睡主卧。

    两人在客厅待了将近40多分钟,主卧的床早就凉透,可纪曈就是觉得床上还留着点顾临的体温。

    细细密密的,覆在被子上,他往里头埋一点,就脱落一点,换成他的气息。

    “熄灯吗。”顾临问。

    纪曈“嗯”了一声。

    顾临熄灯躺进来。

    深冬的凌晨,高楼的天空,哪怕是除夕,也是漆黑的。

    两人面对面躺着,纪曈轻嗅着顾临身上的气息,绵长绵长地呼出一口气。

    明明躺着,他却觉得整个人被一只顾临宽大的手掌托住了。

    “偷溜出来的?”顾临捻了捻他耳垂上的软肉。

    纪曈:“嗯,出来的时候撞上了表姐。”

    “还好不是小舅舅。”

    “否则一定会被发现。”

    “明早还得偷溜回去。”纪曈说。

    顾临问:“几点。”

    纪曈想了想:“大概6点吧,你睡你的,我不吵你,我轻一点起。”

    顾临改捻为捏:“我送。”

    纪曈:“送什么送,还嫌自己睡得不够少是不是?我昨天睡到10点才起的,你和我比?”

    “老实睡觉。”

    纪曈抬手捂住顾临的眼睛,想让他赶紧睡觉,却听到一句:“生日快乐。”

    顾临睫毛很长,不是纪曈那样卷翘的眼睫。

    顾临睫毛没什么弧度,很直,微微向下,如干净利落的线条,此时跟着他呼吸的频率一下一下扫过纪曈掌心,像勾子。

    纪曈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

    “不要搞这些小把戏,你、你说生日快乐也不能送。”

    顾临笑了一声。

    纪曈收回手,解痒似的在被子上蹭了蹭掌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朝他摊开:“礼物呢。”

    “只说生日快乐,不送礼物的男朋友不能要。”

    顾临在他掌心刮了下:“手边抽屉第一格,自己拿。”

    纪曈愣了两秒,他本意只是想随便起个话题。

    顾临声音不似玩笑,纪曈没忍住好奇,抬手打开床头柜上的夜灯,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拉开床头柜抽屉——

    两盒…那什么,一□□什么。

    上次超市结完账之后,被他一股脑塞进了抽屉。

    纪曈:“…………”

    我%¥#@&*。

    你要说生日礼物是这个我就——

    “看哪呢,”顾临单手揽住纪曈的腰,往后一带,伸出手臂将那几盒东西拂到一旁,从一旁抽出一个密封袋,“这个。”

    纪曈:“……”

    纪曈木着一张红脸去拿:“这什么?”

    他把密封袋从顾临手上接过,拆开。

    是一份合同。

    合同最上面写着《房屋买卖》几个字,纪曈又愣了下,再往下看房屋具体情况,写着半岛公寓。

    “你把公寓买下来了?”纪曈转头去看顾临。

    “嗯,还在走流程。”

    纪曈怔忪许久:“为什么买下来?”

    顾临说:“东西这么多,退租怎么搬。”

    纪曈手指往回蜷了下。

    东西这么多,退租怎么搬……

    这话不是顾临说的,是他说的。

    纪曈也忘了究竟是哪一天,只记得当时他在组装一盏新买的日落吊灯,装着装着,就随口说了一句:“东西这么多,等退租了怎么搬。”

    当时顾临也好似随口地回了句:“那就不搬。”

    纪曈回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因为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没曾想,真的有不需要搬的一天。

    这自然不是纪曈收到的最贵的礼物,只是一套公寓,但却是不用收进自己收藏屋的,就伫立在这,时时都能回来的礼物。

    有顾临在里头的礼物。

    纪曈把房屋合同重新塞回密封袋,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那以后我就是房东了。”纪曈说。

    顾临:“是的,房东先生。”

    纪曈把合同放回原处,一转头,顾临单手撑在床上,正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夜灯还开着,在顾临眼底和高挺的鼻梁上打落一大片阴影。

    两人安静对视着,呼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交缠在一起。

    纪曈眼底从微微湿润到一点一点红透,衣摆被撩起的瞬间,两人动作同时停住。

    比以往都要汹涌的潮气席卷。

    顾临呼吸很重,打在纪曈下巴上,纪曈很轻地抖了下。

    顾临阖上眼,将胸腔里的潮气挤干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抬手,纪曈怎么被掀起的衣摆,就怎么被盖上。

    顾临撑着床起身。

    还没下床,袖口被纪曈拉住:“…去哪。”

    顾临言简意赅:“浴室。”

    纪曈没松手,就这么攥着。

    他沉默良久,最终软着腿从床上爬起来,侧过身,拉开床头柜抽屉,深吸一口气,一把抓过那些乱七八糟从超市买的东西,“啪”地一下,拍在床头柜上。

    动作太大,连床头柜上的香薰都晃了下。

    纪曈紧闭着双眼,如就义般往后倒在枕头上,手朝两侧一摊,视死如归说出三个字——

    “来、来吧。”

    顾临:“……”

    第63章 “…很晚了,我帮你。”

    这个年纪,都是男生,又是男朋友,亲成这样怎么可能没反应。

    只不过当时两人中间还隔着一条被子,而纪曈的反应又来得比顾临慢一些,等他往上勾腿想藏事的时候,顾临已经起身了。

    就差那么一点。

    纪曈根本不敢睁眼,拿被子盖在身上,又抬手盖住通红滚烫的脸。

    主卧很安静,纪曈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人呢?

    纪曈生生咽了口唾沫,久未听见动静的紧张感逼得他睁开眼睛,又微微张开五指,从指缝中往外看。

    顾临还站在那,一动未动。

    “站那干、干什么,快点弄,明天还要早、早起。”

    顾临太阳穴一鼓一鼓地发胀,为这人粗糙的神经。

    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敢把那些东西拿出来。

    眼睛的干胀似乎蔓延到眉弓和眼眶,顾临揉了揉鼻梁,他阖眼,又睁开,敛住所有表情,朝着床头走过去,然后伸手,将一盒安全套捡起,站在床侧,慢条斯理地拆开。

    顾临就站在夜灯正下方,投下的阴影将纪曈大半个身子裹住。

    纪曈重新盖住脸。

    视觉的消失让耳朵变得更敏感敏锐,他清晰地听见顾临拆那东西的动静。

    先是最外层透明的塑封,再是包装纸壳,最后……

    同样是塑封,可那个小方块的声音和最外那层薄薄的透明封层又不一样。

    纪曈有种坐在医院输液窗口的错觉,闭着眼,虽然看不见注射器,但未知感更焦灼。

    情侣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事,有什么好怕的,来就来!

    纪曈猛地一攥拳,正要睁眼——

    “明天中午还要坐席?”顾临忽然开口。

    纪曈感觉到床侧一个轻微凹陷。

    纪曈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只应了一声:“嗯。”

    他终于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慢慢睁开眼,下一秒,下腹的位置覆上一片温热。

    顾临手按在那,极轻极淡地开口:“吃得消么。”

    纪曈后脑“嗡”地一下,好像有铜片在里头拨。

    什么?

    顾临声音太轻,恍惚间,纪曈竟有点分不清倒数第二字到底是“消”还是“下”。

    东西是他拿出来的,话也是他说的,男人的尊严摆在这。

    没有撤退可言。

    “我查过了,那什么,第一次开车都比较容易熄火…我们就…速战速决。”

    “……”

    顾临手掌在纪曈小腹很轻地按了按:“是么。”

    纪曈后背突然有点发凉。

    “除了这个,还查到什么了。”

    “我——”纪曈倏地收声,身体绷得像一条张满的弦。

    衣摆重新被撩开,顾临…手!

    纪曈面红耳赤,一把抓住顾临作祟的手指,眼睛潮红着,说不出话来。

    顾临居高临下看着他。

    都还没碰到,只是往下用指背划了两下,眼睛就红成这样,到底哪来的底气跟他说快点弄。

    “还要早起,早点睡,我去浴……”

    顾临话还没说完,纪曈忽然勾着被子侧身蜷着,动作突然幅度又大,睡衣衣摆都被卷翻上去,露出后腰那片白净漂亮的脊骨。

    顾临声音跟着顿住,视线下意识往被子下一扫,久久无话。

    顾临一直以为,被那把火烧着的只有自己,所以他能无数次及时喊停。

    原来不是。

    顾临怔了两秒,忽地低低笑开,不是以往那种促狭的笑,而是从胸腔深处蔓延出来的,绵长的笑意,笑得纪曈浑身滚烫。

    纪曈想捂住耳朵,又抓着被子,顾得了上就顾不了下,再听不下去,一把掀开被子往外跑。

    “你用这个浴室我用外——”

    纪曈手腕被拽住,视线旋转,等他再反应过来,已经被重新压回床上,他下意识去扯被子,没扯住,“唰”地一下,被子被顾临拽着扔到了床尾。

    两人紧贴着,彼此之间再没有被子,只剩下薄薄的睡衣衣料。

    纪曈清晰地感知到彼此身体的变化,大脑被从未有过的体验激起防御机制,终于有点怕起来:“顾临,明天我……”

    “知道,”顾临的声音飘飘浮浮,像水中忽上忽下的浮木,“不做别的,只用手。”

    十几分钟后。

    纪曈单手捂着嘴,勾蜷着身体侧躺在床上战栗着喘气。

    “第一次开车都容易熄火。”顾临抽了张纸巾擦手,在他身侧轻笑着开口。

    “别…别说了!”纪曈想踹他,腿又凉飕飕的。

    他裤子都不见了,顾临衣衫却是完好的。

    纪曈战栗将歇,抖着小臂想去拿毯子,又被顾临制住:“毯子脏了。”

    怎么脏的纪曈不想知道。

    顾临转身将堆叠在床尾的被子拢上来,盖在纪曈身上。

    “…还没穿。”纪曈很小声地说。

    “知道,去给你拿新的。”

    纪曈脑子还黏着,看着顾临下床走到衣柜边,打开衣柜最下格的抽屉,拿了一条新内裤。

    顾临帮他穿好,又盖好被子:“先睡。”

    纪曈总觉得忘了什么,直到顾临起身,脑子才清明一瞬,抬手抓住顾临衣摆:“你呢。”

    “浴室。”

    “…很晚了,我帮你。”

    顾临站在床侧,侧过身看他,不紧不慢说了一句:“要很久。”

    纪曈推己及人,就十来分钟,哪里会很久。

    再久也久不过冲凉。

    寒冬腊月浴室一进一出,还要不要睡了。

    纪曈往回拽了拽:“快点。”

    顾临眼皮冷淡垂着,看着窝在床上的人,良久,终于转过身,单腿屈膝半跪在床上,左手撑在纪曈耳侧,伏上去:“刚教的,都学会了么。”

    ……

    五分钟。

    十分钟。

    二十分钟……

    纪曈怎么都没想到,他又一次说“你能不能快点”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纪曈手重得像灌了沙,最后几乎要顾临带着才结束。

    也没做别的,纪曈却出了汗。

    顾临抬手去拂,被纪曈偏头躲开。

    “指背,不是手心,”顾临失笑,“自己的还嫌弃?”

    纪曈:“……”

    顾临抽了张湿巾,握住纪曈手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去擦。

    纪曈累到不想说话,也不想看他。

    良久,才用小腿蹬了他一下:“洗手。”

    顾临换了件新裤子,俯身将人抱起,顺带拿走弄脏的毯子。

    顾临走到浴室,把毯子扔到篓里,将人放在台子上,替纪曈挤过洗手液洗净手,又用温水洗了条毛巾替他擦干汗,抱着人出了浴室。

    没做到最后,但极尽亲密的触碰,纪曈很累,但又觉得两人离得更近。

    他往前挪了挪,埋在顾临颈间。

    顾临在他发间亲了亲。

    阖家团圆,万家灯火,又万籁俱寂的一个长夜。

    昨天睡觉前,纪曈还在想,只是一个生日而已,晚几天过没关系,顾临在德国也没关系,以后还会有很多个生日。

    可真切地感受到顾临体温的那一秒,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有关系。

    那些自我开解都是不结实的,骗自己的。

    他需要他在。

    “顾临。”

    “嗯?”

    “顾临。”

    “嗯。”

    纪曈只是喊了两声他的名字,然后笑了一下。

    像倦鸟归林,他勾住顾临手指,闭上眼睛。

    顾临侧躺着,将睡着的人圈进自己怀里,又低头落下一个吻-

    手机闹钟震动第一下,纪曈就醒了。

    睁眼看到顾临时还怔了两秒。

    没吵醒他,还好。

    纪曈拿过手机,看了眼天气,零下,怪不得开着暖风都有点冷。

    纪曈不太想起,在床上一会碰碰顾临鼻子,一会玩玩他手指,赖了十几分钟才小心掀开被角。

    大概是十几个小时飞机真累到了,顾临始终睡着,纪曈刚开始还只敢隔空去玩他的头发,后来发觉他睡得很沉,才实打实贴上去。

    再不想起也得溜回去了,纪曈替顾临掖好被子,悄摸走到衣柜前,拿了件保暖内衣,又挑了件白色毛衣和长裤。

    纪曈没在卧室换衣服,怕洗漱的动静吵到他,拎着毛衣和裤子,小心翼翼拧开主卧的门猫腰走出去。

    全屋开着暖风,客厅不算冷,但总比卧室凉一些。

    纪曈把客厅浴室烘灯打开,单手撑着洗手台,边刷牙边约车。

    白天坐别墅的车回去有点过于明目张胆了,纪曈选择打车。

    他预留了一点时间,约在20分钟后,回到别墅大概在7点半到8点之间,如果被逮住,就说…就说出去锻炼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年初一清早起来出去遛弯跑个步很正常吧。

    因为级别高,司机很快接单。

    纪曈和他在线确定完时间,快速洗漱,从浴室走出来。

    他脱下的羽绒面包服还在沙发上,纪曈走过去,刚一拿起来,羽绒服口袋刷拉掉出好几个红包。

    纪曈眨了眨眼。

    差点忘了这个。

    纪曈蹲下|身,把掉在地上的红包捡起来,重新朝着主卧走去。

    他把门打开一半,没发出一点声响地挪进去,把三个压岁红包放在顾临那侧的床头柜上。

    正要走,纪曈视线突然一闪——

    昨晚被脱下的睡裤此时正搭在床旁的沙发上。

    纪曈:“……”

    右手手臂堆积的酸胀感提醒着纪曈昨晚做了什么。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看了看正睡着的男朋友,看了看那件睡裤,又低头去看扔在床头柜上的三个红包。

    把顾临一个人留这,睡醒就跑,还给钱。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奇怪。

    纪曈被脑海里闪过的三流剧情逗笑,静站片刻,索性拿过床头的水笔,在第一个红包背面写下两行字——

    To男朋友:

    服务不错,五星好评。

    司机发来消息,说车已经在楼下。

    纪曈放好红包,悄声离开。

    大年初一,安京街上游客很多,好在导航规划的路线避开了最热闹的路段。

    昨晚到现在,纪曈满打满算才睡了3小时,他特地选了一辆商务四座保姆车补觉。

    纪曈睡睡醒醒,手机传来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消息提示,他正要坐起,车突然刹了一下。

    速度不急,只是司机一路开得稳当,这突兀的一下就格外明显。

    “怎么了师傅?”纪曈问。

    司机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对这边路不是很熟,刚刚后面跟了一辆劳斯莱斯,我就刹了下让他先开过去。”

    他这车虽然落地也要百来万,但那是库里南,看轮胎和车头那个欢庆女神底座,还是限量款的,这要擦上还得了?

    纪曈理解,他拨开车窗上的挡光板,朝外看了一眼:“就停这吧。”

    再往里开碰到熟人的概率就要增加了。

    纪曈给司机发了个500块的新年红包,司机道完谢,下车要给纪曈拉车门,纪曈摆手说不用,司机还是服务到位,先行解开安全带下来了。

    今日风有点大,纪曈在车上补觉时拿围巾当眼罩,围巾已经乱得不成型,又被风一吹,鼓鼓囊囊的。

    他索性将围巾解了重新系。

    司机收了个大红包,很有使命感地站在一旁帮忙挡风。

    一边挡,一边抬头看向远处那几栋矗立着的中式山庄。

    安京最低调却也最奢华的地段之一,以东方美学著称,也被戏称“出生的时候有就有,没有的话,不管你多努力,一辈子也不会有”的山庄。

    他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住上了,不知道下辈子有没有机会。

    别说山庄别墅了,就说刚刚那辆库里南…对,就像前面这辆朝自己开过来的库里南一样,如果能买一辆,不知道有多美。

    豪宅就是好啊,限量版的库里南都能一口气看到俩……

    不是,等会儿,这辆怎么好像和刚刚超车那辆一样啊?

    司机闭眼再睁开。

    靠啊!什么好像一样,根本就是一样!

    怎么突然调头朝这边开过来了?刚刚没擦到吧???

    而此时那辆限量版库里南里的宋枕书,凭着裸眼5.2的视力,看着不远处那个低头系围巾的身影,只有一个疑问——

    家里雪人怎么跑出来了?

    第64章 抓包

    库里南越来越近,司机拼命回忆刚刚两车交汇时的距离。

    确信没擦上,心才跟着定下来。

    他转念一想。

    嗐,这种大富大贵的少爷小姐,路都是他们家的,开得随心所欲一些也正常,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司机等着目送库里南呼啸而去,可奇怪的是,那搭载6.75升双涡轮增压V12发动机,最高功率能达600马力的移动别墅,不仅没轰起来,反而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一脚缓刹,在他车前侧方4、5米的空地上,停下。

    再下一秒,库里南熄火,主驾驶车门被打开,一个穿着卡其色大衣的时髦高个帅哥迈着长腿,从主驾驶座跨下来,直直朝着…他这个位置走过来。

    司机:“???”

    纪曈根本没注意周遭的情况,还在专心解围巾尾端缠起来的结。

    他抬着手,本就宽松的羽绒服被两臂带着微微往上一拢,蓬松得更加显眼。

    “从哪儿回来的?”一道声音突然出现。

    人在忙时往往没有防备,纪曈脱口而出:“从公……”

    等下。

    谁的声音?

    怎么这么耳熟?

    纪曈解围巾的手遽然一顿,倏地扭头。

    “…………”

    小舅舅怎么在这?

    纪曈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产生了幻觉。

    宋枕书只当是自己没听清:“公什么?”

    司机老老实实往后一退,把位置让出来。

    纪曈把那个“寓”字咽回去。

    什么一年之计一日之计根本用不上。

    纪曈比宋枕书更急迫,一个劲地催促脑子快想啊,公什么。

    “公—园,”谢天谢地,纪曈终于憋出两个字,“去公园了。”

    司机:“?”

    宋枕书和司机同样的疑惑脸:“什么公园?”

    纪曈已经能面不改色煞有其事地圆谎了:“平安公园。”

    司机:“??”

    纪曈表情太过镇定,以至于司机都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自己真的是从平安公园而不是距离平安公园一个小时车程的半岛公寓将人接回来的。

    宋枕书看着他凌乱的头发:“今天早上零下,不在房间睡觉,跑公园去干什么?”

    纪曈避开他的视线。

    “去看猫。”

    宋枕书:“猫?”

    “对啊,我在一中附近捡过一只猫,还给你拍过照片。”

    “昨晚做梦梦到了,有点担心,就去看看。”

    其实根本没有。

    刚放寒假那几天纪曈就和顾临一起把顾临临送进了宠物医院。

    顾临临性子再野,纪曈也不会让它在外头挨冻,况且还是春节这几天,人流大,一中附近小孩又多,各种摔炮小烟花,再给吓到。

    一中,猫,两个信息联系起来,宋枕书隐约想起点什么:“你说那只奶牛猫?”

    纪曈连忙点头:“嗯。”

    宋枕书是知道有这么一只猫的,算是纪曈捡的第一只,也是少数没有收编的一只。

    司机简直叹为观止。

    这小少爷明显就是偷溜出来夜不归宿,不敢说实话,所以只好编个谎。

    但…因为做了梦所以大年初一起个大早去看猫?

    这话骗三岁小孩都没人信吧,怎么可能骗倒眼前这一看就见过大风大浪的尊贵的库里南车……

    “猫怎么样?”尊贵的库里南车主问。

    司机:“……”

    宋枕书不觉得奇怪,是因为他刚出国第二年也出过类似的情况。

    当时宋枕书正在危地马拉火山上,山顶信号差,下山途中才收到信号,一连上,六七十通电话,全是家里打的,他回拨过去,就听到他姐的声音,说曈曈梦到他出事了,电话又打不通,现在曈曈正在看去危地马拉的机票。

    司机在震惊中驾车离开。

    总算瞒过去,纪曈背过身,在宋枕书转身去开车的空档,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转得飞快的脑袋。

    “怎么让司机停这了?”宋枕书边掉头边问,“跟管家打个招呼,先开进去,或者喊接驳车来接。”

    因为不想被人看见。

    但这话不能说。

    纪曈只好道:“想走一会。”

    宋枕书:“走也挑个好天气走。”

    纪曈:“?”

    这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刚刚在外面站了几分钟,纪曈指尖有点僵,他揉着指节打圈按摩,又听见宋枕书的声音。

    “牛奶怎么样了,安顿在哪?”

    “牛奶?什么牛奶?”

    宋枕书:“就你去公园看的那只奶牛猫,你不是起名叫牛奶?”

    纪曈按摩动作一顿,想了半晌才从脑海犄角旮旯的地方捡起这点记忆。

    捡到顾临临那天,纪曈刚好在和小舅舅闲聊,顺手就给他发了一张小猫照片,小舅舅问起小猫名字。

    当时顾临就在身边,他又跟小舅舅提过顾临,纪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的不对,没说实话,鬼使神差编了个名字,说叫“牛奶”。

    当时宋枕书还笑话他,说这叫什么名,那以后玳瑁是不是得叫瑁玳,狸花叫花狸。

    “弄到宠物医院去了。”纪曈只好说。

    “挺好的,医院安全点。”

    “嗯。”

    “对了,”山庄正门几十米长的雕刻实木门朝着两侧缓缓打开,宋枕书踩下油门:“昨晚有没有和顾临……”

    “没有!”

    “没有?你生日他都没有给你发消息?”

    “………”

    纪曈整个人就像一条被烧红后又猛地放进霜水的铁片,浑身哪哪都滋滋冒着烟,什么话都不想说,只幽幽盯着宋枕书。

    宋枕书:“?”

    车在别墅门口停下,宋枕书说:“时间还早,回房间睡个回笼觉。”

    纪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问:“舅舅你从哪里回来的?”

    宋枕书:“去旭尧那里拿了两瓶存的酒,你外公说想喝。”

    纪曈:“哦。”

    纪曈转身开门:“舅舅你不下来?”

    “马上,”宋枕书说,“风大,你先进去。”

    纪曈跟他说了声“那你快点”,转身往庭院走。

    宋枕书在车上等了几分钟,专区管家的车从后面开过来。

    宋枕书降下车窗,叮嘱:“中午人多,都走东7门,门就别关了,也不用安排别人守,我让家里司机去门口等。”

    “好的小宋总。”

    “还有前面这几段路,等下让人检查一下,这两天零下,可能结冰。”

    专区管家拿着平板一一记下:“好的。”

    宋枕书又说了两点注意事宜,觉得差不多了,升上车窗正要把车停到车库去,突然又想起来:“对了,今天留山庄的司机多吗?中午曈曈爷爷奶奶那边来的人也多,有的自己开车,喝了酒可能需要送,你安排一下,有空闲的都喊一声,去澜庭那边给他们开一桌,红包照旧。”

    “有,多着呢,”管家笑笑,“知道今天日子好,都排队在那边等着赚红包呢。”

    “来了就都有,”宋枕书和那些年轻司机也算熟,“凌晨值夜的就别喊了,让他们好好休息。”

    “好的,”管家随口说,“今年还好,昨晚凌晨值夜的也就出了您家一趟车,不像去年,A区林总办宴,车差点排不过来。”

    宋枕书靠在椅背上,脸慢慢抬起:“我家?”

    “对啊,曈曈联系的,昨天凌晨快两点的时候出的车,我问要不要接他回来,他说早上有人接。”

    “今早我看他跟小宋总一起进来的啊,不是您去接的吗?”

    宋枕书沉默片刻:“是,我去接的。”

    凌晨2点,做梦,看猫,平安公园,车专门停山庄外……

    宋枕书终于觉察到不对,他缓缓将车窗落到最底,拿过随手被他扔在门槽里的打火机。

    “半岛公寓,还挺远的。”宋枕书试探说。

    管家:“对啊,昨天我派车的时候也有点惊讶。”

    宋枕书:“。”-

    纪曈特意避开庭院前厅,从偏门上的楼,路上只遇到了一个准备午宴的主厨,没惊动旁人。

    就睡了三个小时,本应该困顿,可或许是车上那一觉补了点回来,纪曈还算精神,他脱了羽绒服,进浴室简单冲淋一把,换上睡衣睡裤躺上床。

    纪曈看了眼手机,

    8点半,顾临应该还没醒。

    纪曈正犹豫要不要发条信息,让他醒来给自己打个电话,刚点开消息框,门被敲响。

    “能进来吗。”

    是小舅舅的声音。

    纪曈翻了个身,在床上趴着:“能,门没锁。”

    宋枕书推开门,也没走进来,就倚在那。

    纪曈半天没听到声响,但又不想动,仍旧保持着趴着的姿势:“小舅舅?”

    小舅舅终于开口:“在车上的时候忘了问,牛奶在哪家宠物医院?”

    纪曈不太适应牛奶这个名字,在脑海里加工了两下,才开口报上医院名。

    因为确有其事,声音倒也不虚。

    宋枕书又问:“有照片吗?”

    纪曈疑惑地眨了眨眼:“什么照片?”

    宋枕书说:“牛奶的照片。”

    纪曈:“有。”

    纪曈不知道小舅舅为什么突然对顾临临感兴趣,但还是挑了几张发给他。

    其中还包括在宠物医院拍的。

    宋枕书没什么表情地快速扫过,说:“这猫我认识,也拍了照片,你要吗。”

    啊?

    纪曈愣了一下,手脚并用从床上坐起来:“舅舅你有‘牛奶’照片?你还‘认识’?”

    “对,前段时间刚见过,”宋枕书说着,拿出手机,“我发给你。”

    纪曈:“?”

    纪曈正怀疑人生,手机屏幕一闪,宋枕书真的给他发了一张照片。

    但不是猫。

    不仅不是,还根本没有猫。

    纪曈看着屏幕上那张他和顾临的合影——

    也不能算合影,明显是小舅舅抓拍的,还是在他送顾临去机场那天,在停车场抓拍的。

    “猫呢?”纪曈下意识问。

    “照片上呢。”宋枕书凉凉道。

    照片上哪里有……

    纪曈突然意识到什么,警铃大作。

    “你昨天凌晨应该不是去平安公园看的猫吧。”宋枕书终于抬脚走进来。

    “我猜猜,那猫现在也不在宠物医院里,在半岛公寓。”

    “大概也不是本地猫。”

    “站起来一米八|九,刚从德国回来。”

    宋枕书在纪曈床侧站定。

    “是不是?”

    第65章 手还难受吗Excuse

    楼下庭院传来外公外婆谈笑的声音。

    在这一秒,纪曈突然懂了为什么恐怖片结尾都喜欢这样设置,当观众以为主角可以逃出生天时,极限翻转,当头一棒。

    恰如此时此刻。

    纪曈闭上眼睛,翻身,扯过身旁被子往自己身上安详一盖。

    “说话。”宋枕书在床旁坐下。

    纪曈充耳不闻。

    “不说是吧,也行。”宋枕书要笑不笑地解锁手机,故意把铃声打开,还开到最大,点开通讯录,一个键一个键拨,边拨还边念:“1,3,9,0,5——”

    一只手“歘”地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把扯走手机。

    纪曈木着脸关掉宋枕书手机铃声,摁灭,熄屏,塞进枕头最底下。

    有时候纪曈真的不知道他小舅舅到底几岁。

    怎么能这么幼稚。

    明明有顾临电话号码,还非要一个键一个键拨。

    “哎呀,差点忘了,现在德国应该是凌晨两点吧,这个点应该还在睡,是吧。”

    “……”

    纪曈气若游丝:“舅舅,今年谈个恋爱吧。”

    就不会那么闲了。

    宋枕书:“谈恋爱哪有看别人谈恋爱有意思。”

    “……”

    宋枕书拍了拍鼓囊的被子:“说说,那外地猫什么时候回来的。”

    纪曈:“……”

    纪曈服了小舅舅这张嘴,投降:“昨天晚上,11点多。”

    “11点多飞机落地还是到公寓?”

    “到公寓。”

    “没提前跟你说?”

    “没,我也是看监控提示才知道的。”

    “所以昨天没信号是因为在飞机上?”

    “嗯。”

    “那下午在后山给你打电话…转机了?”

    “嗯。”

    “还真是够辛苦的,”宋枕书把被子掀开一恶搞角,“也不怕闷,出来。”

    “他什么时候走?”

    顾临终于从“外地猫”进化成单人旁的“他”,可喜可贺。

    纪曈说:“后天上午10点多的飞机,他爷爷安排了吃饭,得赶回去。”

    宋枕书安静了片刻。

    “他凌晨到公寓,然后联系你,让你过去?”

    “不是,”纪曈总算从被子里露出脸来,“他说今晚能不能匀两个小时出来,是我自己想见他,所以去了。”

    一个从柏林到安京,7000多公里,来回两天,单飞机就坐一天,就为了两个小时。

    一个年初一凌晨一点半偷摸出门,见一面,睡两个多小时,零下的天又偷摸赶回来。

    还真是…年轻。

    可以为了一句生日快乐做出这么傻的事。

    纪曈以为他说完那句“是我自己想见他”,就会迎来新一轮狂风暴雨,但没有,宋枕书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挑眉笑了笑。

    “舅舅?”纪曈轻轻喊了一声。

    “行了,睡一会,等下中午人多没精神不好看,”宋枕书越过他肩头把自己手机拿出来,“你外婆给你挑了新衣服,墨竹刺绣的一套,睡醒让人给你拿。”

    宋枕书打了个哈欠,他也起了个大早去拿的酒,也困,懒洋洋扔下一句“老实睡觉”,离开纪曈的卧室。

    纪曈有种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虚无感。

    主卧只剩自己一个,纪曈也懒得去想小舅舅是怎么发现他偷溜的,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补觉。

    二十分钟过去,纪曈精神地睁开眼。

    没睡着。

    他正打算下楼晃晃,手机震了一声。

    纪曈闭眼前,把微信各个常聊的群设置了免打扰。

    不是群消息,只能是私发。

    纪曈还以为是爷爷奶奶,一点开——

    【被监护人:什么时候走的?】

    纪曈彻底醒神。

    【JT:6点的闹钟,6点十四起的。】

    【JT:你有没有被我吵到?】

    【被监护人:没。】

    纪曈难得见顾临睡这么沉,以往他和顾临一起睡时,都是顾临先醒,偶尔他先睁眼,稍一动,顾临也会被扰到。

    纪曈还记得有一次,应该是元旦前的一个周末,因为主卧床单被他倒了一杯水,只能去客卧和顾临挤。

    那天白天刚和李原他们吃了顿火锅,他睡前又馋嘴,靠着冰箱把剩下的半盒小龙虾和一点凉卤解决干净,因为吃得咸,凌晨3点多醒来找水喝。

    纪曈知道顾临睡眠质量不好,他动作很轻,就怕惊到他,甚至都没穿拖鞋,光脚踩着毯子出的卧室,然后在客厅茶几上拿了一瓶水,喝了两口,再悄摸回去。

    前前后后就那么两分钟,一打开门,却看到顾临单手撑着床,微微后仰,在床上坐着。

    屋内没开灯,客厅大灯也关着,只有监控下方两盏壁灯打着点光,勉强照着纪曈脚下的路。

    屋内很暗,其实是看不到什么的,可纪曈不知怎的,就是看清了顾临的神情。

    一种纪曈形容不出来的神情。

    让他觉得顾临那时候是空的,就像自己将自己消化干净的那种空。

    但又不陌生,好像在哪里见过。

    纪曈站在门口想了许久,想起来了——

    他做噩梦,梦到顾临临挨打,给顾临留了纸条说要去平安公园那天,顾临从公寓追出来,用手挡住下行电梯问他“去哪”那天,也是这样的神情。

    想到这里,纪曈关门快步走回去,坐在床上捞过顾临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问他:“做噩梦了?”

    顾临沉默不语,隔了不知道一分钟还是两分钟,才应了一声“嗯”。

    也是那天,纪曈确认一件事,顾临睡眠质量真是差到令人发指。

    “什么时候多的毛病?”纪曈问他,抬手帮他拍背时,又说,“还好高中不这样。”

    高中还是四人寝,高三上学期各大高校自主招生最忙那几个月,李原因为压力大,一晚上要跑好几次厕所,去看了中医说是肾气不足。

    如果放在现在,顾临一晚上都不用睡了。

    那晚之后,第二天,纪曈下单闪送了一盏小蘑菇灯,安在了顾临床头。

    纪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敲字。

    【JT:怎么不问我为什么6点醒了,6点十四才起。】

    【被监护人:现在问。】

    【被监护人:为什么6点醒了,十四才起。】

    【JT:你猜。】

    昨晚定闹钟时,纪曈都做好了吵醒顾临的准备。

    他也不想,但没办法,不定闹钟他起不来,万一一觉睡到中午,那就完蛋。

    发觉顾临没醒,纪曈还有些意外。

    打破常规总会给人难以言喻的新鲜感,新鲜着新鲜着,手就开始痒,于是动动这,碰碰那,顾临依旧睡得很沉。

    这个认知让纪曈心情很好。

    【JT:你今天睡得很沉。】

    【JT:我摸你都没醒。】

    【JT:我给你订了餐,大概11点会送过来,早餐你自己随便吃点,冰箱里还有烧麦,你自己蒸一下,垫一下肚子】

    【被监护人:好。】

    纪曈键盘噼里啪啦,停也停不下来,直到看到“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他耐心等了几秒。

    【被监护人:手还难受么。】

    纪曈:“………”

    纪曈装作凌晨被按摩手指的那个人不是他。

    【JT:也就昨晚难受了一会会】

    纪曈抖着右手。

    【JT:你看我敲字的速度,像难受的样子吗。】

    【被监护人:嗯。】

    【JT:你才手酸。】

    【被监护人:嗯,我手酸,敲不了字,所以可以视频吗?】

    纪曈搓了搓有点发热的脸蛋,拨过去。

    顾临在浴室,他下颌和眉弓处还挂着点水珠,看起来像是已经洗漱完。

    顾临把手机支在浴室一个支撑架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纪曈听到了水流声。

    “你在洗东西吗?”纪曈问。

    “嗯,昨天换下来的衣服。”顾临说。

    纪曈:“你的毛衣吗?你别手洗了,我喊干洗店来拿。”

    “不是我的。”顾临却说。

    不是顾临的,那就是他的。

    纪曈想起来,他是把睡衣和卫裤换在公寓了。

    “我那件睡衣和卫裤都可以放洗衣机,洗坏了也没事,你先去吃饭,衣服扔那也行,反正初七就回去,也不脏。”

    顾临抬手,将水龙头压下。

    水流声戛然而止,顾临的声音也因此显得越发清晰。

    “不是睡衣和卫裤。”

    “弄脏了。”

    说着,顾临抬手拿过支架上的手机,镜头旋转间,纪曈看到顾临手上攥着一团已经洗净的,在顾临宽大手掌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的浅灰色内裤。

    纪曈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顾临低头看着屏幕里的人,耳朵有点红,但眼神不闪不避的,像在放空。

    “在想什么。”顾临问。

    “在想…如果你不是我男朋友,会不会帮我洗内裤。”

    顾临笑了下,把手机抬高了点,和他隔着屏幕对视:“不是男朋友是什么。”

    他淡声道:“是你临死前会把妻儿托付给我,我临死前也可以放心把妻儿托付给你的,一辈子的好兄弟?”

    纪曈:“…………”

    都五百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纪曈没有和顾临说过,很多时候,他其实没有“顾临是男朋友”这种实感,他们照常牵手,拥抱,睡一张床。

    在看到顾临手上那团浅灰时,他脑海一闪而过——

    哦,他和顾临现在的确是在谈恋爱,以前顾临不会帮他洗内裤,男朋友会。

    可紧接着,大脑又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顾临不是男朋友,就不会帮他洗吗?

    好像也不是。

    纪曈想了想,说:“如果不是男朋友,那也不会是兄弟。”

    顾临:“那是什么。”

    纪曈认真思考起来,许久,说了三个字:“是顾临。”

    就是顾临。

    没有任何指代词能贴切形容的顾临。

    这个答案纪曈很满意。

    甚至比“男朋友”这个代词更满意。

    “和男朋友接吻”远没有“和顾临接吻”来得让他心动。

    因为是顾临,所以接吻正常,他帮他洗内裤正常,做一切亲密的事正常。

    顾临怔忪两秒,像陷入一场安静的风暴。

    顾临莫名又想起纪曈在说那句“临死前会把妻儿托付给你的一辈子的好兄弟”时的语气。

    也许那时,这人已经想到生,也想到了死。

    只是他不懂,所以说是兄弟。

    现在懂了,说“是顾临”。

    多简洁,简洁的像一句遗嘱。

    “嗯。”顾临缓声应了一声。

    纪曈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嗯’什么?”

    顾临晒好衣服,抬脚朝着客厅沙发的位置走去,半晌。

    “不是男朋友也洗。”-

    等纪曈挂断视频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已经十点。

    外婆给他准备了一套墨竹刺绣的白色设计款西装,从“雪人”一下变成翩翩玉树映风前的佳公子,一下楼,宋枕书都吹了声口哨。

    庭院外第一辆车下来的是纪家老两口,爷爷奶奶一打头,剩下人陆陆续续抵达。

    是家宴,没什么别的人。

    午宴11点38开席,到下午2点多才结束。

    午宴是结束了,可下午的局才刚开始。

    两家人一年到头只有这两天是聚齐的,饭桌一撤,茶局、棋局、麻将局、飞行棋局,上到老下到小,不谈什么政策重心关税收入收益标的波动风险,就谈纪老爷子新买的矮脚马“童童”。

    “一天要吃好几顿。”

    “对,爱吃胡萝卜。”

    “闹得很。”

    “机灵着呢,已经认识自己的名字了,一喊就动耳朵。”

    纪曈被两边长辈包围在正中间,终于意识到他之前有多乐观。

    纪曈原本只觉得,要在这么多长辈眼皮子底下偷溜,不大好办。

    现在哪只是不大好办,别说偷溜,就连抽空给顾临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用。

    天色逐渐擦黑。

    纪曈回房间换了件衣服,下楼,正想着要不要直接走,耳边传来宋绪堂的声音。

    “曈曈,来,陪你爷爷下两盘棋。”

    “……”

    棋一下还怎么溜。

    纪曈正焦头烂额,一抬头,远远看到二楼走廊一道身影。

    纪曈倏地顿住。

    “外公!”纪曈乍然喊了一声。

    宋绪堂:“怎么了?”

    宋枕书挂断电话,站在二楼走廊上一转身,就听到纪曈的声音。

    “外公你陪爷爷下吧,我还有事,今晚得出去。”

    宋枕书愣了两秒,撑着二楼的扶手往楼下看。

    啧啧。

    年轻人还挺勇。

    宋枕书还以为自家外甥会像凌晨那样偷溜,谁知道这么光明正大的来。

    但怕是难。

    果然,纪曈声音一出,整个前厅都朝他看过去。

    “今天初一,去哪?”

    “怎么突然要出去?以前不都在家的吗?”

    “已经约好了。”纪曈说。

    宋枕书在二楼给外甥比了个大拇指。

    宋绪堂:“和谁约好了啊,外头这么冷,有朋友就约家里来玩。”

    宋枕书看戏看得起劲,正猜着纪曈会怎么答,下一秒——

    “和小舅舅约好了。”

    “他说要带我去尧叔那边玩。”

    “明天再回来。”

    宋枕书:“…??????”

    第66章 “我罩你啊”

    啊?谁?我吗?

    纪曈话音一落,前厅所有人带着“自己年初一不好好在家待着就算了,还要在这么冷的天带着小辈出去玩”的目光,一齐指向二楼走廊。

    宋枕书还双手撑在护栏上,额角连着嘴角一同抽搐。

    家里的猫就是这样被带坏的。

    宋枕书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实木楼梯响起噔噔噔的声音。

    罪魁祸首飞快跑上来,在宋绪堂他们看不见的角度朝着宋枕书满是歉意,皱巴巴地抿嘴,眼里明晃晃写着一行字:“舅舅帮帮我,拜托拜托。”

    宋枕书冷笑一声。

    以为他吃这套是吧??

    我——

    “对,我带他去找旭尧玩,明天早上再回来。”宋枕书面无表情道。

    宋绪堂:“阿尧又不是别人,直接喊过来就是了,还特地出去一趟?”

    宋枕书继续面无表情:“不方便。”

    宋绪堂:“怎么不方便?”

    宋枕书看了纪曈一眼。

    纪曈:“。”

    舅舅你快编。

    “…阿尧给曈曈准备了生日礼物,”宋枕书只能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青天白日编瞎话,“得现场看,不好搬。”

    宋嘉禾:“什么礼物?不好搬就多找几个人搬?”

    天知道是什么礼——

    宋枕书脑海突然一闪。

    两秒后,他看了纪曈一眼。

    “不知道,从德国弄回来的。”

    纪曈后脊乍然绷直。

    宋枕书手指在护栏上敲着:“一米八|九长。”

    “凌晨的飞机‘运’回来的。”

    “刚落地不久,金贵得很。”

    宋枕书每说一下,手就跟着敲一下。

    动作很轻,落在纪曈耳里却不亚于雷击。

    宋枕书余光看着纪曈汗流浃背如临大敌的模样,毛孔都舒畅了。

    “德国运回来的?一米八|九?”

    听着怎么像个活物?

    纪元峰越听越不对劲:“阿尧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不要胡来。”

    宋枕书施施然:“姐夫放心,不是买的,合法途径入的境,待不了多久,明早十点多还得送回德国去。”

    纪曈差点原地升天。

    在纪元峰还欲再问时,立刻开口打断:“爸爸很晚了,我和小舅舅得走了,你照顾好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明天我早点回来。”

    说完,对着其他长辈一挥手,趁前厅一行人还没回过神来,拽着宋枕书进了电梯。

    电梯直达车库。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纪曈麻木的神经也被拨响,扭脸看着宋枕书。

    宋枕书憋了一路,终于在此时笑开。

    “舅舅哪里说的不对吗?”

    “是不是德国回来的?是不是飞机运回来的?是不是明早十点多就得送回去?”

    纪曈捂着耳朵,手动闭麦,坐上副驾,给顾临发去消息。

    【JT:我大概一个小时到公寓。】

    【被监护人:溜出来了?】

    纪曈打开摄像头,对着驾驶座上的宋枕书拍了一张,发过去。

    【JT:不是偷溜。】

    【JT:拐了小舅舅出来的。】

    宋枕书车开得慢慢悠悠,到公寓时天已经黑透。

    宋枕书没上楼,就坐在车里:“明天几点的飞机?”

    纪曈:“10点44。”

    宋枕书:“那我睡到9点过来。”

    纪曈顿了一会,用卖乖的语气问:“那舅舅今晚睡哪?”

    宋枕书单手撑着方向盘,转过来说:“现在知道问你小舅舅今晚住哪儿了?跟你外公说‘明天回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

    “年初一,有家不能回。”

    “我还能睡哪,睡车上。”

    纪曈发现小舅舅这趟回国之后嘴巴变得格外厉害,嘴巴一抿能把自己毒死的那种厉害。

    纪曈自然知道那句“睡车上”是玩笑话,但他听不得宋枕书这样说:“没有‘有家不能回’,公寓是我的,那就是舅舅的。”

    纪曈继续道:“那就睡公寓,楼上衣服毛巾牙刷什么都有,走。”

    宋枕书失笑,跟他玩笑说:“公寓怎么就你的了?写你名了?租都是……”

    “嗯,写我名了,还在走流程。”

    宋枕书声音被吞没。

    他在驾驶座上愣了十几秒,抬头朝着公寓的方位扫了眼:“什么时候买的?”

    “他买的。”纪曈说。

    宋枕书反应过来:“生日礼物?”

    纪曈:“嗯。”

    窗外高楼矗立在寒风里,宋枕书收回视线,短暂惊讶后,倒也不奇怪。

    遗嘱都能写,一间公寓算什么。

    他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公寓就两间房,让你小舅舅睡沙发?”

    “我怎么可能让你睡沙发,”纪曈就算自己睡沙发都不可能让宋枕书睡沙发,“你睡我房间。”

    “那你呢?”

    “我睡隔壁。”

    宋枕书想起公寓布局。

    “那顾临睡沙发?”

    纪曈低头解安全带,直截了当:“不啊,我和他一起睡的。”

    不是“我和他一起睡”,是“我和他一起睡的”,就多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的”,信息量天差地别。

    宋枕书降下车窗透了一会气才开口:“我去找你尧叔,明早九点来接你们。”

    “两个房间设计起来就是给两个人睡的,各睡各的。”

    “又没结婚,男孩子家家成天睡一起像什么话。”

    “再睡一个房间我明天就找人买张上下铺装你卧室去,听到了没?”

    “…哦。”

    纪曈就这么被“赶”下了车。

    晚餐是顾临准备的,还买了个小蛋糕。

    纪曈尝了两口,味道挺好,他边吃蛋糕边跟顾临说了“上下铺警告”的事。

    吃完晚饭,顾临洗完碗,两人也没做别的,窝在沙发里挑了一个科幻电影看。

    电影放完将近十点,纪曈从沙发上起来,推着顾临进浴室洗漱。

    “明天飞机要9个小时,今天早点睡。”

    两人一道洗漱完,走出浴室,却没有进房间。

    纪曈手压在主卧门柄上,来来回回好几下:“…分开睡吧。”

    顾临要笑不笑:“担心小舅舅给你买上下铺?”

    “也…不是,”纪曈垂眼看着拖鞋上的图形,又看了看自己右手掌心,“各睡各的,不容易上火。”

    纪曈说完,开门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说:“晚安。”

    “晚安”是十点十一分说的,客卧的门是11点零八分被从外打开的。

    客卧一片漆黑。

    纪曈灯也不敢开,抓着自己的毯子一点一点摸进去,直到摸到床尾。

    他脱掉拖鞋,正摸索着往侧边爬,被一只手掌捞被子似的捞进了怀里。

    “就知道你没睡。”纪曈先发制人。

    顾临按着他后颈:“动静那么大,睡也被吵醒了。”

    纪曈冤死了:“我动静大?我进门之后一口气都分成了十口吸!”

    “怎么吸的,”顾临在一片漆色中垂眼看他,闷声笑了一声,“没见过。”

    “重新吸一个,我看看。”

    纪曈踹了踹他小腿。

    “是谁说要各睡各的?”顾临说。

    纪曈也想各睡各的,但躺在主卧床上翻来覆去一小时也睡不着。

    顾临明天十点的飞机,按理说分别的时间应该是明天,可现在摸不到也碰不到,纪曈就总有种现在就已经分开的错觉。

    这错觉成功逼退所有睡意,随着时间流逝,叫嚣地越来越厉害。

    纪曈没抗住,缴了械,抓着仅剩的“战斗物资”,一条毯子,连夜投奔了隔壁城池。

    “今天睡今天的,”纪曈感受到顾临体温的呼吸,那颗心才落下来,“明天再各睡各的。”-

    翌日,宋枕书照例把车停在了停车场,他原以为会像上次一样,最少等个40分钟,于是找了个好位置停车,刚想找个地方抽支烟,副驾驶车门就被拉开。

    “怎么这么快?”宋枕书惊讶。

    纪曈:“送完就出来了啊。”

    宋枕书:“需要我提醒你吗,上次某人送机送了足足49分钟。”

    纪曈跨上副驾驶,摘掉围巾:“这次不一样。”

    宋枕书虚心求教:“怎么个不一样法?是航站口不一样还是路线不一样,还是送机流程不一样?”

    “时间不一样,”纪曈扣上安全带,“今天初二。”

    宋枕书:“初二怎么了?”

    纪曈说:“他初七回来。”

    宋枕书:“……”

    因为马上回来,所以送得快是吧。

    初二一过,剩下几天仿佛按了倍速。

    宋嘉禾在别墅待到初五,飞了威尼斯。

    纪曈索性没回海园,在外公那住满一星期,初七直接去的机场。

    寒假正式进入倒计时。

    元宵节前一天,纪曈吃完饭,靠在顾临身上随手刷朋友圈,就看到李原带着“#胸痛#血压升高#没有食欲#浑身无力#想吐#面色苍白”这个长标签发了条视频,还在底下问:“安京哪家医院看这个比较在行?求推荐。”

    “阿原不舒服?”纪曈从顾临身上坐起来,正要私聊李原,视频自动播放,他这才看见李原话题标签前还隐藏着半句话——

    一想到大后天开学我就#胸痛#血压升高#没有食欲#浑身无力#想吐#面色苍白。

    纪曈绷着脸留下评论。

    【JT:没得治。】

    【李李原上草回复:多么冰冷的文字,多么无情的男人,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

    【JT回复:没得治[玫瑰][拥抱][爱心]】

    顾临失笑。

    李原带的话题标签再多,病情再重,最终也没找到一家能治的医院。

    元宵节后两天,安大在一个晴日迎来下一个新学期。

    翌日一早,时隔两个月,计一久违地开了个班会。

    辅导员简洁地致了两句辞,做完问候和班级事务安排,以及近期重要事项提醒,终于来到最后一个环节。

    “经过上学期学院二次选拔,我们计1迎来了六位新同学,接下来的时间,就请新同学们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掌声有请。”

    二次选拔一共12人,其中有5人都是计算机系出身。

    计一就分了三个。

    其余新同学依次做完自我介绍,轮到最后一位。

    辅导员老师忍笑忍到嘴巴变形,硬咳了一声:“最后一位,顾临同学。”

    从辅导员嘴巴变形开始,底下就已经有绷不住的迹象,但碍于临哥和曈曈的面子,大家努力在忍,直到——

    “顾临同学原来也是我们计算机系的吗?”辅导员“惊讶”问。

    “天呐,”李原捂着嘴,“是吗,太惊喜了。”

    李原这死动静一出,底下彻底绷不住。

    “笑死哈哈哈哈真是太让人意内了。”

    “这新同学太新了。”

    “哪位啊?怎么都不站起来让我们认识认识?”

    纪曈笑得东倒西歪,被顾临的手捞住。

    “很好笑?”顾临问。

    纪曈点头,笑完,从椅子上慢慢坐直。

    在满堂笑语与注视中,朝着顾临慢慢伸出手——

    “顾临是吗?你好,我叫纪曈。”

    “不是瞳孔的瞳,是‘千门万户曈曈日’的‘曈’,是太阳初升,天色微明的意思。”

    纪曈笑得眉眼弯弯,一如那年。

    “以后就是新同桌了,我罩你啊。”

    第67章 这柜出了还是没出?

    辅导员快速结束流程,带着名单离开教室。

    李原连忙围过去,脚一滑,差点摔两人中间,被崔明英抓着小臂拽起来。

    “着急忙慌干什么?差点扑曈曈怀里去。”

    “曈曈昨天也没回宿舍,我今早才想起来,”李原看向纪曈,“曈曈,临哥宿舍分了吗?在哪里?”

    “好像在6楼?”纪曈转头问顾临,“603还是604?”

    顾临:“603。”

    李原从没想过两人分开住这个选项,于是立刻道:“那曈曈你要换到六楼去?还是临哥换到4楼来?要不我去住隔壁阿亮他们宿舍好了,他们宿舍还有空位。”

    纪曈却摇头:“不用,已经申请好外宿了。”

    李原:“还住半岛啊?”

    纪曈:“嗯。”

    纪曈声音一落,前排很多同样有外宿意向的人转过身来。

    他们是知道半岛租价的,但他们要租大概也是租单间,不像纪曈那样租成套。

    “曈曈,你和临哥还租在原来那套吗?”有人问。

    纪曈眨了眨眼,淡声说:“不算租吧。”

    几人:“…?”

    纪曈实话实说:“前几天刚走完了房屋买卖合同。”

    教室静到落针可闻。

    李原有点晕:“什么时候签的?”

    纪曈:“初十那天。”

    初十……

    李原“啪”地一拍掌:“所以正月初十你补办生日那天,你说去签了个生日礼物回来,签的就是购房合同?”

    纪曈放好平板:“嗯。”

    前排几人无力望天:“真好,我生日也想要一套房。”

    “俺也一样。”

    一男生好奇问:“现在半岛一套公寓多少钱啊?”

    纪曈正把平板往双肩包里放,闻言一顿,转头看向顾临:“多少钱?”

    顾临报了个数,挺精确。

    那男生直接听笑了:“曈曈你付款的时候连价格都不看吗,还问临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临哥买的哈哈。”

    纪曈:“是他买的。”

    教室再度静到落针可闻。

    而这次持续时间也比之前更长,更久,直到——

    “对不起,冒昧了,误入了天家频道。”

    “等下什么课,我血糖有点低了,但血压又高,得先点个吃的缓一下。”

    “少爷,神券只膨胀到了6块。”

    “那就老样子,吃拼好饭吧,对了,超过9.5就不用了,现金流不够。”

    教室再度笑开,只有那晚直击现场撞破奸情的一群知情人士心惊胆战。

    预备铃响,纪曈手机也跟着响了一声。

    他打开一看,是李原的私聊。

    分享了一篇文章链接。

    【阿原:[为什么公开场合不宜太秀恩爱]链接】

    纪曈愣了两秒,敲字。

    【JT:秀恩爱?谁?】

    李原:“…………”-

    冬天的底色逐渐褪去,日历翻过二月,迎来惊蛰,也迎来开学后第一个周末。

    “爷爷菜园第一茬芦笋和香椿摘了,明天送到海园,我得回去吃晚饭。”纪曈说。

    顾临摘下眼镜,把电脑往茶几前一放:“好,什么时候回去?”

    纪曈靠在他身上:“明天中午吧,小舅舅来接我。”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后天中午,或者下午。”

    顾临不说话了。

    纪曈看着他,半晌,抬脚跨坐到他身上,也没紧贴着,就坐在顾临大腿靠近膝盖的位置,双脚踩在沙发下的地毯上。

    纪曈也没说话。

    本来是想说的,说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家吃饭,可看着顾临的眼睛,又说不出来了。

    要带他回去,就光明正大地带回去。

    不是高中同学,不是大学同学,也不是室友的那种带回去。

    “等我回来,”纪曈亲了亲顾临侧脸,“很快。”

    顾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亲错位置了,重新亲。”

    纪曈从唇缝间溢出几点笑声,捧住他的脸,在他唇角啄了一下。

    “真难伺候啊,男朋友。”

    “嗯。”很难伺候的男朋友应了一声,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抱起往浴室走,伺候人洗漱。

    翌日,宋枕书按时接到人,回到海园。

    宋嘉禾画展还没结束,没回来,其他人倒是挺齐。

    纪曈小姑家的女儿,也就是给顾临带祛疤膏的表姐也在,跟着纪曈喊宋枕书小舅舅。

    “小舅,你今年怎么在安京待这么久啊?”表姐问。

    宋枕书舀了一碗银杏炒幼芦笋:“年纪大了,跑不动了,以后就留安京跟着爷爷养马种芦笋。”

    纪老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太好了,以后跟爷爷过,爷爷养你。”

    纪曈坐在宋枕书旁边,闻言,给宋枕书夹了一块黑松露红烧肉。

    无事献殷勤,宋枕书看他:“干嘛。”

    “舅舅,”纪曈小臂无意识贴着宋枕书,像幼鸟依偎,“你真的不出去了吗?”

    宋枕书心口一软:“暂时没计划。”

    宋枕书以前是不相信人会在一瞬间产生巨变的。

    时间往回倒两个月,那时候他的计划是回安京过个早年,过完年,避开天寒地冻的二月,去西班牙塞维利亚老城转角咖啡馆吃个油条蘸热巧克力,或者去南法赶个柠檬节的芒通。

    可现在,他却坐在这里吃外甥给他夹的黑松露红烧肉。

    宋枕书不知道哪个更有所谓的“意义”,但起码现在他想留在这里。

    “别呀,小舅,”表姐说,“你不知道,我同学可爱看你满地球跑的朋友圈了,说你优雅又强大,每次看到都是wooowee!”

    宋枕书:“拿我当乐子人观察生物多样性了是吧?”

    表姐:“哪能啊,这叫艺术共赏。”

    “除了小舅照片,偶尔也给她们看曈曈的照片,她们也爱看。”

    “说曈曈和你长得像。”

    “但看你照片的时候,他们是‘wooowee’,看曈曈照片的时候,是‘hooolybebe’!”

    “说你优雅,说曈曈是‘艺术品’。”

    纪老爷子:“艺术品?什么意思?”

    “就是好看的意思,还有学姐学妹找我要曈曈的微信,我都没给,”说到这,表姐抬手支在餐桌上,看向纪曈,“说真的,曈曈,我一朋友的妹妹就你们学校隔壁上学,也是大一,我看你们俩各方面都挺合适的,要不要……”

    “不要。”

    “没让你们谈恋爱,认识一下当交个朋友也行,我觉得……”

    “不行,”纪曈喝了一口汤,平静掷下炸|弹,“我有对象了,在谈,感情很稳定,以后要结婚的。”

    “砰”,宋枕书陶瓷勺掉回碗里。

    全桌人看向纪曈的位置,连厨房动静都消失。

    纪元峰第一个回神,震惊到仿佛被雷劈过:“什、什么时候谈的?”

    纪曈:“大概两个月吧。”

    桌上:“……”

    别人谈两年都不敢说要结婚,你谈两个月就说要结婚了?

    “是同学?”纪老爷子问。

    “嗯。”

    “…挺好的,”纪元峰扒了一勺松子烩南瓜给儿子,“认识也才一个多学期,不急,先交往着。”

    “没,认识三年了。”

    “不是同学吗?怎么又认识三年了?”

    纪曈:“是高中同学。”

    三月的天,春寒料峭,纪元峰硬是流了一滴汗,一味地说“挺好”。

    “妈妈知道吗?”纪元峰又问。

    纪曈摇头,放下碗:“爸爸,刚好爷爷奶奶和姑姑叔叔都在,我想说一件事。”

    宋枕书一下按住纪曈在桌面下的手,摇头。

    纪曈却在小舅舅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他没事。

    纪老爷子:“放心说,有什么事爷爷给你顶着。”

    “只要你喜欢,你高兴,爷爷奶奶就高兴。”

    奶奶看纪曈的神色,细声说:“是不是担心我们家这个家境啊?你告诉她,我们不是那种讲究门第的老封建。”

    “那不是,”纪曈说,“他们家情况和我们家差不多。”

    纪元峰陷入沉思。

    他们家这个家境,别说在一中,就算整个安京,也不算普遍。

    儿子高中同学里,有家境条件和他们差不…还真有一个,不过不是女孩。

    纪元峰一直自诩没有缺席过儿子成长经历,今天却懵住了。

    老婆偏偏又不在。

    纪曈放下手上所有东西,抽了张纸巾,看了眼爷爷奶奶,又看了眼纪元峰:“爸爸,如果……”

    宋枕书闭着眼,靠在长椅上。

    纪曈就这么睁着那双像极了宋嘉禾的眼睛,看着纪元峰:“如果我说,我以后不会有孩子,你还爱我吗。”

    宋枕书:“……”

    有一瞬间,纪元峰只觉得心脏都骤停了。

    “当然,”纪元峰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会让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生出这样的念头,“爸爸妈妈爱你永远没有前提。”

    “这是什么话,”纪老爷子说,“别说没有孩子,你就算变成矮脚马,爷爷也爱你。”

    “曈曈,”心思最细腻的小姑把所有事情盘了一遍,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温柔又安抚地问:“是不是你心仪的那位…不能生育?”

    即便客观因素是他们俩不会有孩子,但纪曈也不想让顾临被误会,沉默着摇头:“是我的问题。”

    表姐音量骤然拔高:“曈曈你不能生?”

    一桌人脑仁嗡嗡地振,只有宋枕书仰头看着天花板。

    纪曈没答,只是对着纪元峰说了最后一句话——

    “爸爸,我喜欢他,你帮帮我。”

    这话实在太有歧义,如果不是纪曈提前说了一句“在谈,感情很稳定”,一桌人甚至以为纪曈要家里帮他“强取豪夺”。

    这顿饭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宋枕书记不清了,只知道上楼的时候,他脚步都是飘的。

    这柜到底是出了还是没出?

    宋枕书在浴缸泡了将近半小时,才勉强找回点精神。

    一出来,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亮屏。

    一共3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德国。

    宋枕书头发还湿着,他放下擦头发的毛巾,回拨过去。

    对面接得很快,但说话声音夹杂着滋啦的电流声。

    垃圾信号。

    宋枕书耳朵被电流声刺得生疼,本就不多的精神差点消耗尽,索性把手机拿远,开了免提,放在桌上,边擦头发,边应声。

    “喂…听得到…靠…又是这样,你等会儿,我从医院出去再跟你说。”

    宋枕书听到“医院”两个字:“你在医院干吗?”

    对面没答,只传来哼哧哼哧跑动的声音。

    过了约莫三分钟,信号终于通畅。

    “喂?枕书?听得到吗?”

    宋枕书擦着头发:“听得到。”

    好友问:“还在安京?”

    宋枕书:“嗯。”

    好友:“什么时候再出去?”

    宋枕书:“不知道,暂时没计划,先在安京待一段时间吧。”

    “你刚刚说什么医院,你去医院干吗?”宋枕书问。

    “那个收购案拖了我半个月,脑子疼,晚上睡不着,来找Anton开两片安眠药。”

    “你能睡不着?”

    “所以Anton没给我开。”

    宋枕书笑了:“把手机拿远点,晚上睡前开个飞行模式,别谁喊你都去,就睡着了。”

    好友:“Anton是没给我开,但给别人开了。”

    “怎么,你还想抢别人的药?要点脸,我可不想去德国警局捞你。”

    “说正经的,”好友声音严肃了点,“Anton给开药的那个人你认识。”

    “谁?”

    好友顿了下:“你还记得你上次让我帮你查顾家资料那事吗?”

    “我帮Anton找驾照的时候,在抽屉里看到了一份病历,在右上角特地用中文写了‘顾临’两个字。”

    “最新一次就诊记录在半个多月前。”

    好友又顿了下。

    “你应该知道Anton是哪方面的医生吧。”-

    “康叔,明天你有别的安排吗?我要回公寓…啊?小舅舅说明天他送我回半岛吗?”

    “他没有跟我说,好,那我去问他。”

    纪曈挂断和康叔的通话,踩着拖鞋走到宋枕书房间。

    还没到门口,就看到门虚掩着。

    纪曈走过去,抬手正要敲门,一道带着通话特有电流声的男声透过门缝传来——

    “病历上显示顾临有睡眠障碍和轻微的焦虑躯体化。”

    “好像从去年两三月份就有了。”

    纪曈如同被冰封住。

    一动不能动。

    第68章 完了,要出事

    睡眠障碍,焦虑躯体化,去年二三月份就开始了。

    所有文字拆解开,纪曈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变得极尽扭曲。

    屋内再次响起宋枕书的声音。

    “确定是顾临吗?”

    电话那头的人说:“这地方还能找出第二个叫顾临的?”

    “家庭地址对的上,时间也对的上,初五初六那两天顾临还在德国吧?”

    “嗯,”宋枕书说,“他初七回的安京。”

    那人:“那就是了。”

    “人是确定的,但病历我也就扫了几眼,Anton就进来了。”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完全了解。”

    “但从我翻到的那两页来看,他吃药有一段时间了,从去年二三月陆陆续续吃到九月才停,”那人“嘶”了一声,“你……”

    “等下,”宋枕书在冲击退去之后,终于捡起了点警觉性,意识到自己还在海园,说了一句“曈曈在隔壁,我拿根烟再跟你说”,然后关了免提,放下手上擦头发的毛巾,拿上烟和火机,朝着阳台走去。

    耳边再无其余声响,纪曈却半步都走不了。

    脑海被清空,他什么都感知不到,只不间歇地反复闪过刚刚听到的对话。

    吃药,二三月份陆陆续续吃到九月,一个一个字如同一块又一块碎石,高密度地重重砸下来。

    纪曈站了许久,僵硬地抬起手机,手指小幅度却极快频地抖动。

    他点开搜索框,输入睡眠障碍和焦虑躯体化的症状表现。

    在小舅舅说他心理退行和分离焦虑那天,纪曈其实已经查过资料。

    明明知道焦虑躯体化的症状是什么,可他还是机械又重复地去看。

    入睡困难,睡眠质量差,频繁觉醒。

    入睡时心跳加快,呼吸不畅,肌肉紧绷,长期伴随焦虑,频繁头痛、背痛或关节疼痛,疼痛程度与情绪状态相关,形成恶性循环……

    每看一条,纪曈耳鸣就重一层。

    他再一次想起那个凌晨,他做噩梦要去平安公园找顾临临时,顾临追到电梯的模样。

    额角布着汗,嘴唇紧闭着,手心和额头凉得像冰。

    那时纪曈只觉得顾临眼神很重,他说什么顾临好像都听不见,还以为是被他传染了感冒。

    原来不是感冒,是在生病。

    那场凌晨的噩梦不是假的。

    只不过受伤的不是顾临临,而是顾临。

    纪曈以为他会和上次知道顾临挨打原因那样,跟顾临哭,跟他闹,可是没有。

    鼻子堵塞的,只能靠嘴呼吸,纪曈手仍在抖,每一口呼吸仍是灼烫到仿佛能烧穿喉管,却又很冷静,前所未有的冷静。

    冷静到纪曈竟然能隔着半年的时间,清晰地记起他第一次给顾临擦药那天的场景。

    他收拾完棉签和碘伏,拉开抽屉放药膏时,里头还有一盒药。

    瓶身是德语,是什么综合维生素片。

    他想打开,顾临没让,用衣服沾上药膏的理由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然后把药瓶收走。

    纪曈后来在厨房看到过那瓶药,也打开过,的确是维生素胶囊。

    可现在,心底有个声音告诉纪曈,那药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厨房。

    “知道了,好,先这么说。”宋枕书推开落地窗,从阳台走进来,结束通话。

    纪曈微偏过头,看着那道门缝。

    只要推开,他就可以让小舅舅把挂断的电话重新拨回去,甚至不用哭,不用闹,舅舅就会答应,他就可以亲耳听一遍病历上究竟写了什么,可他也没有。

    纪曈要自己看,要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看,不要听别人说。

    纪曈抬起脚,冷静得像个机械,回到自己房间,给康叔打去一个电话。

    凌晨一点,康叔把车开到海园别墅楼下,纪曈什么也没带,坐上副驾。

    康叔没见过纪曈这个模样。

    他想起九点那通电话——

    “康叔,对不起,我临时有事,要回半岛拿个东西。”

    康叔什么都没问,说马上来,电话那头却说不是现在,凌晨回,也不住那,拿了东西马上走,让他先睡一会。

    电话里纪曈的声音很奇怪,全然不是他往日说话的口吻。

    康叔很习惯夜间出车,他以前是宋嘉禾的专职司机,宋嘉禾一年365天,有将近200多天的时间在全球各地飞,接机送机时间永远不定,他给宋嘉禾开了十年车,后来住进了海园,做纪曈的司机,拿着高额工资,提前过上了半退休的养老生活。

    纪曈从没有在凌晨让他出过车,他对家里临时上户的帮佣都很好,更别说他们这些人。

    以曈曈的性子,情况应该是很急,才给他打的电话,可明明九点就可以走,偏熬到了凌晨。

    康叔看着纪曈,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旁的,只说了一句:“路上还要点时间,睡会先。”

    疲惫感持续不断地翻涌,纪曈注意力有些涣散,可他没睡,也没有一丝睡意。

    在房间捱到凌晨那几个小时,任何休息都是徒劳,他像是长时间困在一个只有稀薄空气的格子里,所有信息过滤都变得很慢。

    有好几个瞬间,纪曈都在想,顾临的睡眠障碍是不是就像他现在的感受一样。

    那几个小时,纪曈什么也没做,只是给顾临发了一条今晚陪爷爷喝了点酒,困了,要睡了的微信,然后闭上眼睛,躺在床上。

    纪曈知道自己肯定睡不着,都是白费,但他要的就是这种“白费”。

    越“白费”,越靠近那时的顾临。

    纪曈第一次知道,睡觉竟然也能变成一件恐怖的事,越逼着自己睡,越睡不着,越焦虑,然后诱发更深的情绪,然后他睁开了眼睛,在床边坐到了凌晨。

    车朝着半岛平稳行进,导航上目的地路线不断缩进,从几十公里,变成十几公里,再到短短一条曲折的绿线。

    “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提示音在车内响起,纪曈开口:“康叔,绕一下,开到后门,那边没有门卫。”

    康叔愣了愣,直到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什么——

    曈曈好像不想让人知道他回了一趟半岛。

    “好。”康叔没问别的,打着方向盘往后门开。

    车停下,纪曈把手机解锁,点开监控软件,远程操控摄像头,把模式改成了“休眠”。

    摄像头连续闪动三下红光后,关闭镜头。

    纪曈解开安全带,拉开副驾驶的门,开口:“康叔,我很快下来,大概二十分钟,你闭眼休息一下。”

    “好,没事,我之前睡了两小时了,不困,你慢慢来。”

    纪曈下车,扫脸进入小区,径直走向21幢,步入电梯。

    他脚步没有丝毫迟钝和犹豫,只在到达2104室门口时,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心脏,酸意逼停他的脚步。

    但纪曈也只停了一下,用指纹解锁,进门的瞬间,他抬起手,按住门上的铜铃,随手取过置物架上的摆件,将开了半道的门挡住。

    纪曈连拖鞋也没换,就这么踩着地板,走向玄关旁的厨房。

    他照着记忆,打开上格橱柜。

    在那桶被他收起来的燕麦片旁边,一盒两个指节宽的药瓶静立在那。

    纪曈抬手,将药瓶用力拢在掌心,然后合上橱柜,从厨房走出来。

    客厅已经进入休眠模式的监控垂着摄像头,安静缩在墙上,没有监测到任何异常。

    纪曈没有踏进客厅,只是在走之前,站在玄关边,看了卧室的门一眼,然后转身,俯身将挡门的摆件捡起,放回原位,悄声关门。

    公寓在夜色中继续悄然,除了橱柜里少了一罐小到不能再小的药瓶,没有任何变化。

    十分钟后,纪曈回到车上。

    康叔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已经很精神,边调转车头,边说:“回海园吗?”

    纪曈却摇头,他攥着手里的药瓶,说:“去博泰疗养中心。”

    “路有点远,康叔你慢慢开,到那里之后你就去银穗楼休息,房间开好了。”

    博泰疗养中心,一家高端私人疗养院,位于安京东面鄱南湖畔,起初是一家专科医院,通过各种改扩建整合发展至今。

    康叔对这个地址很熟,因为宋、纪两家老人每年都要去一趟。

    疗养院老板是宋枕书发小,名字叫方承悦。

    康叔一点不在意路程远近,担心的是纪曈身体,连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纪曈:“没,找悦哥有点事。”

    纪曈喊宋枕书发小几乎不按辈分喊,就像祝旭尧,都喊的“哥”。

    博泰在偏市郊那一块,半岛这个方向过去反而比海园近一些,康叔更改了目的地,朝着疗养中心开。

    康叔总觉得纪曈精神状态不怎么好,说:“车程大概两个小时,你要是困就睡一会。”

    纪曈应了一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没闭眼。

    三月凌晨四点的春夜,薄雾渐起时,车在疗养中心门口停下,纪曈把id发给康叔。

    “康叔,今天辛苦了,悦哥安排了房间,你去银穗楼9楼休息一天,我等下坐疗养院的车回海园。”

    康叔也担心疲劳驾驶出状况,应下后,又说:“你问过你小舅了没?明天…不对,今天他送你回学校吗?如果他没时间,那康叔早点回去,我送你。”

    “不用小舅舅送,也不用你说,我这几天都不回学校。”

    这几天都不回学校?

    康叔愣了将近半分钟才回过神来:“曈曈,什么叫这……”

    纪曈已经走远。

    康叔:“?”

    到底怎么了这是?

    方承悦收到纪曈消息是九点半,前两天他刚从纽约回来,正在倒时差,纪曈要他帮忙的是件小事,但因为发消息的是纪曈,他没托手给旁人,在顶楼他自己的房间睡了一觉,定了个三点半的闹钟,提前二十分钟下楼等。

    方承悦远远看到纪曈的身影,迎着走了上去。

    纪曈喊了声“悦哥”,两人在手机上已经聊过一轮,纪曈没再说别的,直接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现在里头是维生素胶囊,我想查之前放在里头的药。”

    “药瓶一直放在厨房,除了机械磨损和维生素胶囊的交叉污染,可能还有一点水分影响,但时间不久,大概半年左右,瓶子内壁上应该还有微量的药物残留。”

    “悦哥,我不用很精确的知道是什么药,你着重帮我查一下有没有苯二氮卓类、非苯二氮卓类、褪黑素受体激动剂和食欲素受体拮抗剂,还有普萘洛尔盐酸盐之类的成分就好。”

    方承悦接过瓶子。

    苯二氮卓类、食欲素受体拮抗剂都是安眠药成分,普萘洛尔盐酸盐主要用于高血压,但也治疗神经系统心跳异常等症状。

    方承悦心头“咯噔”一下,但面上不显,只说:“好,我拿去加急。”

    纪曈:“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结果?”

    方承悦:“最快也要一天,现在周日,大概周一上午给你,可以吗?”

    纪曈点头:“可以,麻烦悦哥了,那我先回去了。”

    方承悦给纪曈安排的车早就停在门口,可还是拦住他:“回海园还要3个小时,要不上楼睡一会?”

    纪曈摇头,说:“不了,我妈明天早上9点的飞机到安京。”

    方承悦应了一声:“那你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过两天我去海园吃饭。”

    纪曈抬着嘴角笑了下,说了句“好”。

    方承悦停顿几秒,最后问了句:“曈曈,这事…你小舅知道吗?”

    “不知道。”

    “那他能知道吗。”

    纪曈垂下眼,说:“没事,他会知道的。”

    纪曈回到海园,天已大亮。

    车同样停在后门,纪曈谢过司机,回房间洗了个头,冲了个澡,在无尽的疲惫中躺上床,把自己整个人蒙在被子。

    纪曈只睡了三个小时,醒来是十点半。

    顾临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被监护人:醒了吗。】

    [09:28]

    【被监护人:醒了给我回个消息。】

    [10:05]

    纪曈盯着那两条短信看了很久,才回了消息。

    【JT:刚醒。】

    【被监护人:怎么睡这么久?】

    【JT:昨晚酒喝得有点多】

    【被监护人:有没有吐】

    【JT:没有】

    【被监护人:胃呢】

    【被监护人:哪里难受】

    纪曈敲字的手指顿了好几秒,才继续打下下一句。

    【JT:没有不舒服,就是没怎么睡好。】

    【JT:我下午在家补个觉】

    【被监护人:好】

    【JT:今天不回去了】

    【JT:我妈九点的飞机,刚回家】

    这次顾临隔了一分钟才回。

    【被监护人:好】

    纪曈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身体很重,纪曈坐在床边,觉得自己像一艘突然载货的船,每呼吸一下,吃水线就往下沉一分。

    纪曈坐了好几分钟,才起身踩着地毯朝着浴室走。

    他洗漱完,从浴室出来,想去拉个窗帘,门被轻声敲响。

    “曈曈。”

    纪曈扭头一看,是杨姨。

    “杨姨,怎么了?”

    “你睡太久了,杨姨就上来看看,早餐想吃什么?”

    “不吃了,等我妈回来一起吃午饭吧,”纪曈走过去,把窗帘拉开,“我爸去接妈妈了吗?到哪里了?”

    “已经接回来了,”杨姨说,“刚到,但好像找你小舅有事,一回来就往他房间去了,看起来挺急的,连衣服都没脱。”

    纪曈窗帘拉到一半,动作顿住。

    昨天餐桌那一通话后,妈妈就买了最近一班飞机往安京赶。

    纪曈知道宋嘉禾已经猜到什么了。

    只是没想到,妈妈会先找小舅舅。

    纪曈转身,拿过床上的手机,没有丝毫犹豫,径自朝着宋枕书的房间走去。

    他没有敲门,直接压着门柄,把门推开。

    宋枕书和宋嘉禾站在阳台落地窗前,背对着卧室玄关站着。

    两人都没留意那突然敞开的大门。

    于是,纪曈就这么听到了宋嘉禾和宋枕书说话的声音。

    宋嘉禾:“你见过顾临了。”

    宋枕书:“是。”

    纪曈停下脚步,也停下所有动作。

    宋嘉禾:“什么时候。”

    宋枕书:“曈曈期末周那段时间。”

    宋嘉禾:“顾临跟你说了什么。”

    宋枕书干脆利落的声音终于有了停顿,他抽了一口烟,又吐出。

    “没说什么,就给我看了一份文件。”

    “什么文件。”

    宋枕书再度沉默,最后才简短地说出两个字。

    “遗嘱。”

    “砰。”

    卧室玄关木地板传来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声响终于惊动屋内的人,宋枕书和宋嘉禾齐齐转过身来。

    纪曈站在门口。

    他的手机掉在地上。

    初五那天从二楼掉到庭院都完好无损的手机,却在这几十公分高的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瞬间错愕后,宋枕书脸上肌肉开始不住地抽搐,发硬。

    他看着纪曈此时的神情——

    完。

    要出事。

    第69章 “我在德国”

    宋嘉禾接到纪元峰电话时,人还在米兰。

    纪元峰很少在宋嘉禾工作时给她打电话,哪怕有情况,第一选择也是拨给宋嘉禾助理,这次却直接拨给了宋嘉禾。

    从餐桌下来,纪元峰脑仁还是胀的,他被那句“爸爸帮帮我”,搅得心口又酸又钝。

    “我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对,曈曈会问如果他没有孩子,我还爱不爱他。”

    “还要我帮帮他,”纪元峰抹了把脸,“你不知道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眼神,我…你说我一个当爸的,怎么受得——”

    “曈曈具体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宋嘉禾冷酷的声音打断纪元峰所有殷殷伤情,纪元峰脸抹到一半,愣是停下了。

    “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你重复一遍曈曈的话,一字不落。”

    纪元峰电话重心全在纪曈身上,其余都三两句带过,包括纪曈心仪女孩的信息,此时只觉得奇怪。

    “就高中同学,认识三年了,刚谈两个月,家境跟我们家差不多…就这些,曈曈说得不多,我也没细问。”

    纪元峰说完,通话突然陷入沉默。

    觉察到宋嘉禾的情绪不对,纪元峰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拿着手机。

    三分钟后,宋嘉禾开口。

    “曈曈什么时候回学校。”

    “明天吃完午饭。”

    “我处理好画展的事就去机场,明天早上九点到安京,你让曈曈……”宋嘉禾顿了下,改口,“你让小书在家等我。”

    纪元峰看着被挂断的通话,慢慢皱起眉。

    老婆显然是为儿子的事回来的,但为什么找的是小书,不是曈曈?

    第二天一早,纪元峰只喝了碗粥,自己开车去机场。

    接到人,回海园的路上,纪元峰想聊点儿子的事,刚要开口,轿车音箱突然连上了蓝牙,开始播放壁炉柴火的白噪音。

    宋嘉禾靠着椅背,闭着眼。

    纪元峰把所有声音咽回去。

    无他,宋嘉禾只有在烦躁,需要静心时才会听白噪音。

    车在距离海园还有几百米时,宋嘉禾睁开眼睛:“停门口,我先上楼,你把车开回车库。”

    宋嘉禾下车走进别墅,杨姨迎上来,宋嘉禾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小书呢”,一句“曈曈呢”。

    杨姨如实回。

    “枕书在他自己房间。”

    “曈曈还在睡。”

    说完,杨姨就看着宋嘉禾径直朝着二楼走去,她没坐电梯,甚至都没脱下身上的大衣。

    宋嘉禾一夜未眠,只在飞机上简单睡了几个小时。

    纪元峰说纪曈心仪的那个女孩信息量很少,为此,他还特地去翻了儿子的毕业合照,没有这号人,可能是别班的。

    宋嘉禾却知道够了。

    不是没有这号人,是没有这个“女孩”。

    纪元峰只当那句“认识三年”是个泛指,是高中三年的意思。

    但宋嘉禾知道不是。

    顾临高一下转进一中,就是三年前的三月。

    不会有孩子也不是谁的身体出了问题,是他们不会有。

    宋嘉禾撞见过宋枕书抽烟,两次,都在两个月前,而曈曈刚好谈了两个月。

    宋嘉禾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小书戒了好几年的烟瘾突然被捡起来,还一反常态地安稳留在安京。

    宋嘉禾什么都还没问,但宋嘉禾知道,宋枕书肯定和顾临见过面。

    以他的性子和之前的经历——

    宋枕书才是宋家最难动的那座山。

    顾临却越过去了。

    飞机上那十个小时,宋嘉禾想了很多,不是在想两个孩子以后如何,顾家如何,而是在想,顾临到底和枕书说了什么。

    但宋嘉禾怎么都没想到会是遗嘱。

    更没想到,会被曈曈撞见-

    纪元峰把车停在车库,电梯门刚打开,就看到杨姨从楼上下来。

    他随口问了句:“嘉禾呢。”

    杨姨:“小书屋里呢。”

    纪元峰把外套脱了,递给杨姨:“曈曈起了没?有没有吃点东西?”

    杨姨接过外套,指向二楼:“起了,说不吃早饭了,等下和太太一起吃午饭。”

    “那怎么行,烧碗鲜虾馄饨先垫垫,他昨晚吃的就少,我去看看。”纪元峰说着就要往纪曈房间走,却被杨姨拦下。

    “曈曈不在他自己屋里,听到太太在小书那边,也跟着往舅舅房去了,着急忙慌的。”

    纪元峰:“?”

    一个两个往小书那边跑做什么?

    纪元峰说了句“知道了”,正要朝楼上去,二楼却传来一道发闷的东西坠地声。

    是小书房间的方向。

    纪元峰让杨姨先去厨房,自己抬脚上楼。

    迈完最后一步台阶,刚一转身,就看到儿子站在他小舅舅门口。

    “怎么了这是,干站着也不…怎么了?!”纪元峰一走近,看到的纪曈浑身在战栗,“曈曈!”

    手机已经掉在地上,可纪曈手却还僵成攥物的形状,身体像骤然覆上一层白霜,将他整个人冻在原地。

    他听到了什么。

    “遗嘱,”纪曈眼睛有些发空,明明在看着宋枕书和宋嘉禾,视线落点却是悬浮的,“谁的遗嘱。”

    被安京整个商界称做指向标的纪元峰,第一次露出骇然神色。

    从他把车停回车库到现在,堪堪十分钟。

    “谁的遗嘱?什么遗嘱?老婆,小书,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纪元峰声音就落在纪曈耳际,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喘着气,把刚刚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谁的遗嘱。”

    宋枕书连忙走过去:“曈曈,这事不是你想……”

    纪曈声音跟着一起抖:“他生病了吗?为什么立遗嘱?”

    纪元峰:“?”

    到底谁生病了?!

    宋枕书一下卡壳,他怎么也没想到,纪曈知道顾临立遗嘱,第一个反应是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宋嘉禾心口跟着一震。

    她紧跟着宋枕书走过来,想要摸摸纪曈的脸安抚,一抬手,却摸了个空。

    不是纪曈避开了,而是他俯身去捡那个被摔得破碎的手机。

    纪曈手抖得厉害,捡了两次才把手机捡起来。

    屏幕裂了,但还能用。

    纪曈一边解锁,一边摇晃着站起。

    他眼睛、脸、鼻子,甚至连脖子都是红的,不是正常的红,也不是哭过的水肿,而是一种不健康的,像被一根细绳缢住之后那种发胀的红。

    “妈,你没猜错。”纪曈不再有任何犹豫,任何迟疑,也不想像昨天在饭桌上那样耗心费神抹去这个,隐去那个,不想管什么循序渐进,他直直看着宋嘉禾,落锤斩剑般砸下答案。

    “我喜欢的人是顾临,男生,谈了两个月,感情很稳定,我们不会有孩子,以后会结婚。”

    如霹雳,如骤雨。

    混乱动荡冲刷之后,是极致的安静。

    宋嘉禾闭上眼,将积在胸腔内那一口长气吐净。

    宋枕书撑着玄关,一言不发。

    只有纪元峰,站在这场暴雨中被打落一身的枝叶,还没从“遗嘱”中把自己拽出来,又被“顾临”这个名字打得稀碎。

    纪曈却没有停顿,在身旁纪元峰摇摇欲坠的视线中,打开手机,翻转,递到宋枕书面前。

    宋枕书就这样,在破碎支离如蛛网的屏幕中,看到了一张机票。

    一张去德国的机票。

    乘机人是纪曈,时间是明天中午11点。

    宋枕书眼皮重重一跳,抬眼的瞬间,和纪曈对上视线。

    纪曈一字一字道。

    “小舅舅,现在能说遗嘱的事了吗。”-

    二十分钟后。

    “就这样,那天我和顾临就聊了这些。”

    “曈曈,顾临不是生病,他立遗嘱,只是因为他确定这辈子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屋内只剩下宋枕书的声音。

    纪元峰和宋嘉禾站在窗口边抽烟。

    在听到宋枕书说遗嘱内容那几分钟内,九位数项目都能泰然自若签字的纪元峰,竟忘了烟还在燃,直到灼烫的烟芯烧手,他才恍然回神,将烟掐灭在缸里。

    纪元峰拿过烟盒,还想点第二支,又听到一句“遗嘱一式三份,一份在公证处,一份在顾临那里,还有一份在顾临爸妈那”。

    纪元峰手上的烟盒掉在地上,他连俯身捡的精力都耗完,嘴唇干到发裂,还强撑着跟宋嘉禾说:“要站不住,就靠我身上。”

    宋嘉禾只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再下一秒,纪元峰靠在了宋嘉禾身上。

    纪曈从始至终都坐在床边,背对着三个长辈。

    他就听着,没说话。

    直到宋枕书说出那句“顾临不是生病”,纪曈终于开口。

    “他生病了,睡眠障碍和焦虑躯体化,我知道。”

    宋枕书一愣。

    纪曈又说:“昨天给你打电话是不是赫哥。”

    宋枕书看着纪曈的背影。

    是。

    那通德国的电话是秦赫打的。

    “你听到了?”宋枕书问。

    纪曈就像刚经历了一场长跑,声音没什么情绪,很平:“嗯,你门没关,我在门口。”

    宋枕书没想过纪曈会在一天之内接连发现这些,叹了一口气,小心说:“曈曈,已经停药了,没什么大问题。”

    “你要是不放心,舅舅现在就给秦赫打电话,让他再去一趟医院,把病历拍给你。”

    “赫哥不是亲属,看不了,”纪曈说,“我自己去看。”

    宋枕书差点忘了还有一张去德国的机票。

    但眼下,他没忍住,提醒了一句:“曈曈,就算以后你会和顾临结婚,但现在…你也不是亲属。”

    纪元峰和宋嘉禾听到“结婚”两个字,额角同频一跳。

    “我知道,”纪曈说,“飞机落地,我会联系杨茵阿姨。”

    纪曈没说“杨茵阿姨”是谁,但屋内其余三人都清楚。

    又一阵沉默。

    良久,纪曈从床旁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纪元峰和宋嘉禾面前,站定,看着他们。

    纪曈眼皮有些肿,眼尾和鼻头还是红的,一直没什么情绪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发哽。

    “妈,爸,对不起。”

    宋嘉禾身上还沾着烟气,她脱下大衣,从口袋拿出手帕,擦过挟烟的手指,把手帕扔给一旁的纪元峰,才上前把纪曈抱在怀里。

    从“知道”到“接受”,宋嘉禾也只用了不到半小时。

    “不用说对不起。”

    “在爸爸妈妈这里,永远没有‘对不起’。”

    宋嘉禾声音温柔又坚定。

    “从你出生那天起,爸爸妈妈对你的‘要求’,就只有健康、平安和快乐。”

    宋嘉禾摸着纪曈的脑袋:“你和顾临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

    “那就够了。”

    纪元峰学着宋嘉禾的样子,用手帕擦净手,才去摸纪曈的后脑勺。

    “爸爸帮你。”

    “但德国太远了,你一个人去,我和你妈都不放心,让小舅陪你?”

    纪曈安静许久,应下-

    从天亮到天黑,纪曈什么也没做,除了吃午饭和晚饭,都在床上躺着。

    他像是烧断了精神和躯体相连的那根保险丝,整个人都断了电,醒醒睡睡,睡睡又醒醒。

    晚上九点,纪曈给顾临打了一通电话,他语气如常,简单说了两句,用“妈妈过来了”为借口,结束对话。

    屏幕还是碎的,纪曈没管,也没换,看着那低电量模式的提醒消息框,纪曈长按锁屏,关机。

    再没打开。

    直至一架飞机沿着跑道反推刹车减速,进入滑行道,安稳停在柏林勃兰登堡机场的停机位上。

    纪曈看着舷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等到安全带指示灯熄灭,空乘广播说可以打开电子设备时,才将关了一天一夜的手机重新打开。

    舱内屏幕显示着德国地表温度和时间。

    德国晚上七点零二。

    纪曈手机却还停在安京时间上。

    安京凌晨一点零二分。

    接收到信号那一秒,54通未接来电,有一半来自同一个号码。

    纪曈垂眼看着那因为未接通而标红的“顾临”两个字,手指偏转,正要拨过去。

    “嗡”,来电显示和“电池电量不足”的提示同时弹出。

    纪曈打开低电量模式,三秒后,接通。

    隔着六小时时差的那人没说话,纪曈耳边只有一道又沉又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半分钟,还是一分钟,那头的人终于开口,用一种纪曈没听过的,疲惫低哑到几近发沙的声音,一字一字说。

    “在哪。”

    商务舱空姐走过来,看到纪曈在打电话,微一点头,抬手指引他往舱门vip通道走。

    三月柏林还是很冷,纪曈走下飞机,坐上专供贵宾摆渡车,沿着独立安全通道往外开时,他才开口。

    “德国,”纪曈声音轻到也像一阵风,他慢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在德国。”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响。

    连呼吸声都停了。

    “顾临。”

    纪曈低低喊了一声顾临的名字,柔和到好似情人间的呢喃,说出来的话却截然相反。

    “我很心软了。”

    纪曈停顿两秒,吹着柏林的风,说出最后一句话——

    “才一天让你找不到我。”

    第70章 “怕就记着。”

    窗外下弦瘦月将将升起,高悬于天际。

    安京抬头就能看见的月亮,却照不到柏林。

    只有一通电话跨过7300公里和6小时时差,重新建立起坐标。

    顾临靠坐在公寓沙发旁的地毯上。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微亮的光和窗外稀薄的月色,它们照在顾临身上、脸上,打下一层霜似的冷色。

    顾临一动不动,像一块黑灰色的石碑,靠在这夜色中。

    喘息的胸膛终于停下,可胃还在翻涌,挤压着喉管,顾临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才一天。

    纪曈坐在接驳车上,降下车窗。

    窗外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很轻的钟声,接驳车司机说是机场新造的交通小人钟。

    在柏林这个拥有世界钟的地界,听到这钟声并不稀奇。

    不知道顾临有没有听过,纪曈在心里想,但他没问出口,只是将手伸出窗外,抓了一把顾临从小呼吸的风。

    “害怕吗。”纪曈终于开口。

    “嗯。”

    明明只一个音节,都没有张口,顾临声音却还是嘶哑的。

    “怕就记着。”

    “以后你再瞒着我吃药,瞒着我不好好睡觉,瞒着我写什么乱七八糟的遗嘱,我就再消失一遍。”

    宋枕书怔住,给纪元峰和宋嘉禾回完“安全落地”的消息,他收起手机,看向身旁的纪曈。

    从纪曈接起那通电话起,宋枕书就一字不落,侧耳听着。

    在那句“怕就记着”后,紧接着又听到“以后你再”这几个字,宋枕书下意识以为下一句会是“以后你再像高三那样,不告而别,消失大半年,我就同样消失”,却没想到听到的会是这个。

    在今天以前,宋枕书一直以为纪曈最气的,是空白的那半年,所以在等到那份药物检测报告后,坐上最近一班飞机,落地周转又起飞,奔波十几个小时,来到德国。

    原来不是。

    现在吹着柏林的风,宋枕书才知道,纪曈最耿耿于怀的,是原来在那空白的半年里,顾临过得不好,过得很糟。

    宋枕书突然想起顾临刚走那两个月,他接到他姐电话,回了一趟安京。

    那时曈曈怎么说的?

    好像也没怎么说,他甚至很少在纪曈口中听到“顾临”的名字,宋枕书唯一记清的,是他返飞非洲前一晚,两人喝了点酒,也许是被酒精松了神,纪曈终于提起顾临。

    他捏着一罐啤酒,像捏着谁的脑袋,“蹦”地捏扁:“说走就走,他以为他是谁!”

    “没关系,过几天我就要跟爷爷去普光寺吃素斋,吃完我去拜菩萨,跟菩萨告他顾临的状。”

    当时宋枕书觉得好笑:“准备怎么告?打算让菩萨罚他什么?买易拉罐没有拉环,还是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

    纪曈在酒劲中懵了下,然后说:“别吃方便面吧,对身体不好。”

    宋枕书顿住,隔了许久才问了一句:“那罚什么。”

    听到这个,纪曈像是想了很久,才继续捏着那罐啤酒,目光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很慢地说:“不罚什么,就是…反正顾临不能过得比我开心。”

    宋枕书那时又在想什么?

    好像是,果然还是小孩,连告状的话都说得这么轻。

    现在宋枕书听着耳边德语广播。

    原来连跟菩萨告的状都是假的。

    顾临过得不好,他比谁都难过。

    宋枕书往后一靠,小臂自然搭在腿上,继续听着。

    接驳车经过一道新的闸口。

    闸口上的机场摆件钟又叮当敲了下。

    “顾临,”纪曈声音和钟声一样清越,也如警钟宁静,“不是只有你会让人找不到。”

    “现在只是柏林,我才关机一天,我接了你的电话,你能找到我。”

    “可世界不只有柏林和安京。”

    “下次我会在哪里,关机多久,什么时候接你的电话,你猜。”

    听着那头的呼吸声,纪曈终于恢复了些许往日的语调。

    “你别忘了,外甥肖舅。”

    “你再惹我,我就跟着小舅一起满地球跑,看你找不找得到。”

    “吓死你。”

    宋枕书:“……”

    “听到了没。”纪曈最后道。

    那头安静听着,良久。

    “嗯。”

    “‘嗯’什么‘嗯’,说‘听到了,以后不敢了’。”

    手机那端的人喉咙总算松了。

    “听到了,以后不敢了。”

    声音干到像是粗砂粒磨过耳廓,纪曈垂眼,手指虚空攥了攥:“你去喝点水。”

    “不渴。”

    “……”

    声音都干成这样了,还不渴。

    “让你喝就喝,废什么话,立刻,马上。”

    纪曈听到轻微的摩擦声,像手掌蹭过沙发皮质的动静。

    紧接着是脚步声。

    纪曈太熟悉公寓的布局结构,光听着声音都能模拟出顾临此时的路线。

    他在客厅,大概坐在沙发上或是沙发旁的地毯上,现在起身,朝着厨房走,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冰水。

    顾临喝了一口,但再开口时的声音还是没好到哪里去。

    “一个人去的,还是有谁陪着。”

    “和小舅舅一起。”

    顾临只喝了一口,没再走动,就这么靠在冰箱上。

    他听着纪曈的声音,背脊因为长时间绷着,已经松不下来。

    顾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漫溢的、细密的疼,和切肤的想念。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顾临还在发僵的手臂终于动了,他拿下手机,点着免提,点开购票界面。

    目的地因为频繁的往来,自动定位在柏林。

    顾临抬起手指,按下查询——

    “你是不是在搜安京到柏林的机票。”

    电话那头声音传来。

    顾临没答。

    “不用搜,你的护照和身份证被我带走了。”

    “我只跟辅导员请了五天假。”

    “会回去的。”

    “你不要来找我,就留安京,在公寓等我。”

    顾临还是没说话。

    纪曈没理他:“说‘知道了’。”

    顾临阖上眼,像个刚解冻的标本,卸了力,重新靠回冰箱上。

    “知道了。”

    手机屏幕开始发烫,贴在纪曈耳廓旁,他拿下一看,电量只剩百分之八。

    “手机要没电了,”纪曈只好说,“先不说了?”

    “别挂,”顾临声音再藏不住疲惫,脱口而出后,才像想起了什么,又说了一句,“行么。”

    纪曈心口止不住发胀。

    “没骗你。”纪曈知道顾临是想起了昨天,昨天他就用“妈妈来找我”的理由,说完“先不说了”,挂断电话,然后消失了一天。

    “真没电了,只剩百分之八,我截图发给你?”

    “嗯。”

    “……”

    纪曈没辙,真的截了张图发到顾临微信。

    发完,纪曈看着屏幕上的安京时间。

    “很晚了,你该睡了,”他轻声说,“明天上午还有课。”

    顾临又不说话了。

    只要说到类似于“别订票”、“别来找他”、“挂电话”之类的话题,都是这个反应。

    纪曈也不知道这是拒绝还是反抗。

    “不睡是吧,”纪曈冷着脸,声音也一道冷下来,“要不要我下单给你送片安眠药。”

    宋枕书:“……”

    电话那人的头张了张嘴,终于低低沉沉应了一声:“我睡。”

    隔了几秒,顾临又开口。

    “我睡沙发。”

    “监控开着。”

    这下沉默的人换成了纪曈。

    以往都是纪曈需要那个监控,去确认顾临的存在。

    今晚却换了顾临。

    就好像他需要它,来确认自己被看着。

    “知道了,”纪曈闷闷说,“我回酒店充个电,到时候再看监控。”

    “嗯。”

    “…睡吧。”

    纪曈最后在心里说了句“晚安”,挂断电话。

    宋枕书让他自己安静了一会,才开口:“手机没电了?”

    “嗯。”

    “出门前怎么不带个充电宝。”

    纪曈只垂眼看着破碎的屏幕。

    他故意没带。

    就怕自己忍不住找他。

    他在顾临的世界里消失了一天。

    可等待的哪只是顾临。

    顾临也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一天。

    绝对的公平。

    纪曈按着发酸的眼眶,正要去看看柏林的风景,手机却倏地又震起来。

    纪曈下意识以为是顾临,低头一看,屏幕竟显示着“阿原”。

    纪曈:“?”

    都快凌晨一点半了,怎么还没睡?

    纪曈怕手机撑不到结束通话,先行挂断,又拿过宋枕书手机,给李原拨了回去。

    “喂。”纪曈只说了一个字,就听到李原语无伦次的声音。

    “喂?喂?是曈曈吗??”

    “是,我手机没电了,用的我小……”

    “靠,打通了打通了,是曈曈,阿天你不用打了…好好,我开免提。”

    那头的声音嘈杂到纪曈耳朵疼。

    再开口时,说话的人已经从李原换成了崔明英。

    “曈曈你在哪里啊?”

    “德国,”纪曈回完,“你们怎么还没睡?”

    “你手机一天都关机,这谁睡得着啊,”李原争着回答,“我天,你怎么跑到德国去了?”

    不能说遗嘱和病历的事,纪曈只含糊过去:“有点事。”

    “再要紧的事你也得知会一声啊,怎么能不声不响就跑出去,还跑德国这么远!”

    “没不声不响,我有跟辅导员和课任老师请假。”

    李原简直抓狂:“谁说辅导员了,我是说临哥!”

    从旁人口中听到“顾临”的名字,总归又有哪里不一样,纪曈说话声音卡了一下,停顿几秒,才继续道:“有说。”

    纪曈没说谎,他手机是关机了一天,但也的确给顾临发了消息。

    只不过发消息的不是他,而是宋枕书。

    时间就在他们去机场前。

    “小舅舅给他发过了。”纪曈说。

    “你说那条‘他出去几天,不用联系,平安,勿念’吗?”

    纪曈:“……”

    顾临早上给宋枕书打了四通电话。

    宋枕书同样没接,只在去机场前,在纪曈示意下,给顾临发了条消息。

    纪曈怕自己忍不住,没看也没听,让宋枕书自己编辑。

    他也是现在才知道短信具体内容。

    “舅舅,你早上给顾临发了什么消息。”纪曈转头向宋枕书确认。

    宋枕书:“他出去几天,不用联系,平安,勿念。”

    一字不差。

    而和宋枕书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李原半崩溃的声音。

    “‘平安勿念’,你听听,还是用小舅舅的手机发的,还发的短信,连个电话都没有,连个人声都没听到,这和‘失踪,勿念’有什么区别!”

    “……”

    纪曈顺手开启免提,宋枕书听了个正着。

    “不是你说报个平安就行吗?”宋枕书无辜耸肩。

    还不待纪曈说什么——

    “曈曈,你都跟辅导员请假了,怎么不顺便给临哥打个电话啊?”

    “早上班长去辅导员那里拿着你的请假条回来做登记,班里人就都去问临哥你请五天假要去哪里,然后……”

    然后发现临哥也不知道。

    甚至班长都比临哥还早几分钟得知纪曈请假的事。

    “你没看到,临哥那时的脸色多……”

    李原欲言又止,半晌。

    “曈曈…你和临哥吵架了吗?”

    纪曈关掉了免提,鼻子被风冻得发红,他哽了哽,说:“没有。”

    电话两端同时静默下来。

    “曈曈,”说话的是崔明英,“你给临哥打电话了吗?”

    “打了,刚挂。”

    那头三人长松一口气。

    “曈曈,我不是要帮临哥卖惨,就是…”李原舔了舔嘴唇,“谈恋爱嘛,吵架偶尔也是有的,你要生气,揍一顿或是打一顿都可以,实在不行,你不住公寓了,回学校住两天也行啊,别这样呗。”

    “要是小舅舅的短信再晚发一会,临哥都要去海园找你了。”

    “你不知道…他午饭晚饭都没吃,下午的课也没上。”

    纪曈眼睫飞快抖了两下。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明英怕临哥一天没吃东西胃受不了,我们俩就带了点东西过去。”

    “本来阿天也要去的,又怕你突然回学校,他就留宿舍了。”

    “我们到公寓门口,也没敲门,担心临哥在睡再给吵到,就直接按密码进去的。”

    “你不知道,当时我们俩站玄关,公寓乌漆嘛黑一片,一盏灯都没开,喊临哥也没人应,我还以为临哥真的睡了,结果脱鞋进去一看,临哥就坐沙发旁边,在给你打电话。”

    “衣服也没换,不知道在那边坐了多久。”

    “也没和我们俩说什么,我们放下东西就回来了。”

    “那馄饨大概率也没吃。”

    “反正就……”

    怎么说呢。

    很不吉利,但李原不得不承认,临哥坐在那里,真的很像前段时间他在电视剧看到的鳏夫。

    李原说完,再没开口,崔明英和周天同样安静。

    直到接驳车稳稳停下,纪曈看到戴着墨镜的秦赫,才忍住鼻尖的酸意,说了句:“我知道了。”

    “事情处理完就回去。”

    李原连说了三声“好”,又小心翼翼补充:“不关机了吧?”

    “嗯,不关。”

    “反正就…嗯,我们的电话接不接的没事儿,临哥的…你大人大量,抽空接接呗。”

    “知道了,”纪曈说,“很晚了,你们早点睡,有事等我回去再说。”

    李原总算放下心:“好好,那你先忙,我们挂了。”

    “嗯,”纪曈看着地面,“晚安。”

    “晚安晚安,帮我们给小舅舅带声好。”

    “嗯。”

    纪曈结束通话,把手机递还给宋枕书。

    对面秦赫看到人,把墨镜推到头顶,朝着舅甥俩挥手。

    柏林今晚风盛,吹起纪曈风衣衣角。

    他抬手拢了拢领口,拿出只剩下百分之几电量的手机,点开购票界面,购票,截图,点进微信,打开置顶那个头像。

    纪曈边在消息框敲字,边喊了声:“舅舅。”

    “嗯?”

    “我明天把事情处理完,订周三早上九点的航班回安京,直飞,不转机,落地让康叔来接我,你不用担心。”

    “你留德国和赫哥聚聚再回去。”

    三两句话,五天的行程骤然被压缩一半。

    宋枕书意外,又不意外。

    他没反对,只问:“康叔接到你,然后呢,送你去海园,还是去半岛公寓?”

    纪曈没答。

    没答就是答案。

    宋枕书给他递了个并不需要的台阶:“周四周五还有课,对吧。”

    纪曈顺着台阶应了一声:“嗯。”

    宋枕书笑了下:“那很赶了。”

    “嗯。”纪曈承认。

    话音落下,纪曈在消息框输入的字也敲完。

    他按下发送。

    【JT: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JT:出票截图.jpg】

    宋枕书:“票买好了?”

    纪曈:“嗯。”

    “周三早上九点,到安京都要凌晨了,来回这么累,”宋枕书顿了下,商量说,“总归也知道你在哪里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纪曈看着置顶那个头像,凉风顺着衣袖、领口,透过肌肤往骨头里渗。

    “算了。”纪曈胸腔慢慢起伏一下,他压下眼眶的酸意,再次抬手,拢住大衣领口。

    纪曈抽了下鼻子。

    “柏林风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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