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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被厉鬼争夺的美人14 男鬼吃醋,老婆……

    14.

    姜舟脖颈一凉, 心头重重一跳。

    他观察着薄息的神情,后者虽然唇角勾着,上半张脸却没有丝毫笑意, 本就攻击性极强的秾丽面孔这么看人时, 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寒意。

    冷静。

    姜舟尽量压下慌乱的心脏, 要是薄息真的知道他做了什么, 就不会是这种探究的目光, 而是该直接逼问他了。

    面前的男鬼没理还不饶人, 占理了更是要上天了,现在的态度更加能说明只是在诈他。

    想想越明择,就能证明他对他们用了道具的事情并没有完全暴露。

    姜舟稍显安心。

    面上,他扬起睡意惺忪, 温和无害的脸面对着薄息:“你在说什么?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了吗。”

    薄息看着他,声线平稳:“鬼怪不会做梦。”

    就因为不会做梦, 他在时隔百年的今天, 久违梦到那个场景时,才格外动摇。

    这是跟姜舟同榻而眠才有的变化——这其中的意义令他不由深思。

    看来他的小妻子也有自己的秘密, 薄息心道。

    他当然不是那种扫兴的丈夫,妻子有事瞒着他再正常不过了。也许是因为那个扰人烦忧的梦,令他一早醒来格外的躁动。

    哪怕心心念念的姜舟此刻就在他的怀中,也无法抚平内心深处那种随时要失去的惶恐。

    都怪那个该死的梦境。

    那种晦气的、出现的本身就代表着灾厄与不幸的东西。

    薄息越想越无法的压抑暴乱的精神,属于厉鬼的阴鸷气息无意识地铺张开来, 屋外逐渐乌云密布,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弥漫在宅子上空的阴气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变得深邃混沌,黑色的雾气逐渐显形,在上空不断盘旋。

    几里开外的槐树上, 玩家眼眸一凛,浑身肌肉绷直了不少。

    他站直身体,远远眺望着不远处的屋檐:“这种量级的气息真是夸张啊,也不知道小NPC怎么样了。”

    说着,他抬起胳膊,露出了这几天一直没有动静的通讯手表,神色不明。

    他直播间的弹幕刷屏:

    【还不是你给我老婆派了这么难做的任务,白狗你没有心呜呜】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把老婆往外送的你是头一个】

    【绿帽癖(划掉)】

    【救不救,救不救,救不救——】

    “”

    无视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和乱七八糟的发言,白律神色淡定:“是他自己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小世界BOSS跟他有关联,所以才选择了现在的道路。我们更应该尊重他的付出——不要小看他的决心啊。”

    白律用的理由很能站得住脚,直播间哀嚎的声音小了很多。

    【是啊,而且情况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吧,BOSS的领域还没有打开呢】

    【话说现在存在的三个厉鬼,到底哪个才是怪谈BOSS啊,不把这个查清楚怎么调查本体的位置呢?】

    【我的小卧底老婆已经潜入两天了,他会知道些什么吗】

    【好家伙,老婆已经成了对鬼怪宝具了吗,单独使用有奇效】

    闻言,白律心里不由泛起了涟漪。

    该说不说,这其中的缘由他也相当好奇。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姜舟是个什么样的人,白律自认为分析得很透彻——那是个干净到表里如一的好人。

    通过眼睛就能看出来:假如长期经受磋磨,大多数人的眼睛是灰白无光的。

    而姜舟的眼睛很纯净,里面没有复杂的人事关系,没有极致的爱与恨,他干净到就像一面镜子,只会反射其他人强加给他的善与恶。

    这样的他好比一条流速均匀缓慢的小溪,光是汇入大海就能用尽全部的力气,不可能主动招惹到别人。

    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不但招惹了远非他能承受的存在,还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

    这其中缘由隐秘地勾起了白律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地想要去探索,去深挖,好得以窥见冰层下的冰山一角。

    这种好奇心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迫使他满足自己升腾而起的探究欲。

    想到这里,狡猾的玩家不着痕迹地勾唇笑着,细长的眉眼弯曲。

    他骗了那个单纯的小NPC。

    就算小NPC不答应他的请求,为了副本完成度、和作为侦探的探究欲,他自己也是要想方设法、深入腹地去调查的。

    只不过更加危险也许还会受重伤。

    可他不过随口一激,小鱼儿就自己跳起来咬钩了,还会千恩万谢感谢他给予的合作机会,在心底念着他的好。

    一箭三雕不是吗?

    要知道他白律之所以能稳居S级玩家之首,除了他消除怪谈的数量、远高于其他玩家的副本调查度以外,还是极端利己主义的成果啊-

    屋内的鬼怪没控制好心底的戾气,暴走了数秒。

    直到一只纤长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带着担忧地碰了碰。

    “薄息,你还好吗?”姜舟感到四周忽的变冷,天上也灰暗了下来,就知道面前的人又在钻牛角尖了。

    薄息怔了片刻,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姜舟浅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影子,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苍白到不正常的肤色上弥漫着黑色的诡异纹路,黑眸深处灼烧着血一样的颜色,几乎要渗透出来。

    只是瞬息,他捂住了姜舟的眼睛,按着姜舟的后脑勺,把他圈在了自己怀里。

    “薄息?”姜舟不明所以。

    男鬼回复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没事。”

    方才的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触碰到姜舟琉璃般的瞳孔时,忽的察觉到他此刻的模样太过恐怖。

    他妻子的那双眼睛里什么都可以装。例如鲜花、阳光、宝石——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唯独不能映照他狼狈不堪的身影。

    姜舟只是看着他,就足够让冷漠的鬼怪撕破伪装,畏惧着向他展露内里肮脏而见不得人的灵魂。

    “现在的我太难看了,舟舟看到不会喜欢的。”

    他说话时胸腔震动,姜舟能感受到贴着他胸膛的脸颊微微发麻。

    男鬼接着说:“不能输给其他的竞争对手要是这张脸都没办法吸引舟舟,我该怎么赢过他们呢。”

    他不知道姜舟已经经历了两个副本,不管是沈清也好,A3研究员也罢,因为生前惨死本体伤痕累累,相貌也一个赛一个的恐怖。

    姜舟固然见惯了他们伪装修复后的英俊的模样,却也对他们的本体接受良好。

    现在薄息的这种程度,根本算不了什么。

    姜舟想了想,针对他莫名其妙的自卑点认真答复:“可是我不这么觉得啊,你是我见过的人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区别于其他人的英俊帅气,薄息人虽然恶毒,但长相这方面得天独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古韵。

    听到姜舟这番话,薄息脸上的黑纹如潮水般退却:“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觉得?”

    姜舟连连点头:“嗯嗯。”

    薄息越发高兴:“比其他两只鬼更好看?”

    姜舟再次点头:“嗯嗯。”

    薄息压不住嘴角:“我们当中也最喜欢我?”

    姜舟没有犹豫:“嗯嗯。”

    谁知薄息冷不丁道:“那现在可不可以补上我们之前被人打断的洞房。”

    “嗯嗯?”

    姜舟巴不得快点将敏感脆弱的男鬼安抚好,习惯性地想要点头答应,可头点了一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睁大眼睛,像一只吃草吃到一半忽然受惊的兔子。

    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这对吗?

    还差点骗的他答应了

    后知后觉地感到耳热,姜舟一张脸白里透红,像剥了壳的饱满荔枝,一口就能咬出汁水。

    薄息细细注视着他,贪婪地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姜舟生的很漂亮,懵懂纯粹,白肤乌发。今天的他穿着深海蓝的短袖,尾端扎在白色的短裤里,垂下来的小腿细长莹白。

    这个颜色很适合他,让他看起来仿佛深海遗珠,周身自带朦胧的光晕,从头到尾,神迹一般的组合。

    薄息觉得姜舟有一点说错了。

    世界上最为优越、最为好看的人,明明就是姜舟本人才对。

    可是这个反应迟钝,只会被动接受他人喜怒的小笨蛋眼里从来没有自己。

    他总是习惯性地夸赞别人,从不吝啬为枯草烂叶美言,却独独不去想他自己便值得一切的褒义的,美好词汇。

    “好喜欢舟舟”

    薄息顺从心意地抱紧了他,少年蓬松的头顶蹭着他的下巴,带来一阵痒意的同时,也在他心里牵扯起了一种名为爱意的动荡。

    姜舟至今还不能坦然接受这种炙热直白的示爱。

    他宛如一只娇养的猫,被薄息握着细腰,按着身体抱着,这是一种极端占有欲的姿态。

    “喘要喘不过气了”

    姜舟艰难地将推阻着他,终于从男人的怀抱中探出头来,获取了氧气。

    他的右脸由于挤压,覆上了一层明显的红印,眼尾也沾染着一点生理眼泪,整个人散发着被爱.抚过的暧昧痕迹。

    喘息了好一阵后,姜舟低眉敛目,看见了手腕上的通讯手表,苦着脸有些低落。

    重新回到这间宅子已经两天了,但他的任务进度好像没什么变化。

    玩家那边应该会很失望吧,明明说好了合作,由他来负责传递消息,可他却帮不上一点忙。

    要是玩家觉得他是个没用的人怎么办啊?

    姜舟无意识地咬唇思索。

    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唇上,用指尖抚平了唇肉上的齿痕。

    姜舟抬眼一看,是一直盯着他,从来不会移开视线的薄息。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小秘密,”男人垂眼的神色带着悲悯的笑,像是抓到老鼠尾巴,即将一锤定音的处刑者,“正如我不会允许你的离开那样,我虽然可以不去探究,但是不代表夫人可以在和我相处的时候走神。”

    他抓住姜舟的腕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在了手表的表盘上。

    姜舟顿住,全身上下都僵了起来。

    只听薄息温凉的嗓音不急不缓道。

    “夫人今天很频繁地在看它呢。”

    “比看我的次数……还要多无数倍。”-

    “呜”

    姜舟捂着被咬过腮肉,泪眼朦胧。

    男鬼指控他不专心后,不由分说地咬了上来,姜舟还没来得及躲闪,脸上就多了两个牙印。

    “好凶残的鬼,诅咒他天天穿女仆装”他想起梦境中作女孩打扮的薄息,那会儿他只来得及震惊了,想在想起那张脸竟然还有些好笑。

    那时候的薄息还很年轻,身穿长裙也不突兀。但是现在劲骨丰肌,大变样,要是再套上长裙,别说姿容优美,不吓到小孩就不错了。

    姜舟脑补着薄息现在的脸和身材,打扮成昨晚梦境里他的样子,眼睛弯成了月牙,偷偷出了一口恶气。

    “夫人在想什么?笑的这样开心,不如说出来跟我分享分享。”

    薄息凉凉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出来,姜舟连忙坐直,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有想。

    他嗅着食物的香气,期待地迎了过来:“哇,好香,辛苦了。”

    看着妻子浮夸的演技,薄息哼了一声,感觉齿根又气得开始发痒了。

    察觉到男人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脸,姜舟条件反射地捂住,一副惊觉到不行的样子

    还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不算太笨。

    薄息勉强满意。

    下午。

    天空中断断续续飘起了小雨,落在身上清凉凉的,空气中漂浮着青草被濡湿后的味道,环绕在鼻尖让人昏昏欲睡。

    姜舟已经连续两晚使用了道具卡,身体虽然不累,但精神上的疲惫渐渐弥漫了上来。

    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姜舟坐在屋檐下的竹凳上,和薄息一起听着庭院里淅沥沥的雨声。

    “这个房子很漂亮。”

    姜舟坦率地说着自己的感觉,他想如果自己能回到现实,那么比起大楼大厦车水马龙的都市,他会更喜欢这样的中式庭院。

    在里面住着有一种别样的安逸感。

    闻言,薄息笑了笑,又直又密的眼睫遮住了眼眸里的情绪:“当年建造的时候,那个人花了八千银元,相当于十多户人家几十年的收益,又怎么会不漂亮。”

    姜舟犹疑地看着薄息,敏锐感觉到眼前的男鬼似乎心情不好。

    他思索后问道:“薄息,你也是被拐卖来的吗?”

    “我跟着剧组来宋家庄之前,有工作人员考察过这里,”姜舟想了想,还是撒了个谎,遮掩了真正的消息来源,“所以知道了这个村子经常发生拐卖事件,在一百年前尤其多”

    已知这个宅子的建造者,是宋酌的父亲,宋安山。

    他当年不做好事,偏当了个人贩子,在当时混乱世道中贩卖小孩挣着黑心钱。

    姜舟想到越明择,越明择的执念幻化出来的场景是在牛车上,很可能是被拐卖来的。

    那薄息呢?

    姜舟从薄息的执念里看到他时,他已经有十几岁了,打扮的像个漂亮的女孩,从衣着和装饰品上看着很贵气。

    而且薄息还提到了冥婚

    会有人专门买小孩,而且还是个男孩,就为了养大他用来冥婚吗?

    姜舟没办法将信息串联起来,他干脆问了出来,去看薄息对此事的反应。

    至于男人会不会因此察觉到什么。

    ——姜舟已经没有余力顾忌那么多了。

    薄息却神色微妙,露出一个像是嘲讽,又像是厌恶的表情:“拐卖?我到宁愿是被拐卖来的,至少身上不会流着这个村子的血。让人恶心至极。”

    姜舟正打算再问,就听到薄息蹙眉道,“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夫人难道就不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吗?”

    他抬头看天,狭长的眼睛没有温度:“——已经快要傍晚了。”

    音落,黑鸦嘶鸣一声,盘旋在屋檐的上空。

    数根黑色的羽毛打着转落下,像是恶魔来了一趟人间,临走前还留下了自己的信物。其中一根漂浮到姜舟身前款款下坠,姜舟伸手接过,光泽的羽毛扫过手心,触感顺滑。

    与此同时,一道高大如桦树的影子悄然出现在了雨幕下。

    他没有撑伞,但雨水却自然地避开了他,没有将他的周身淋湿半分。

    ——是宋酌。

    宋酌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

    姜舟却能从他投来的视线中,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震颤。

    忽的,姜舟的垂在身侧的手被牵住了。

    他顺着手臂往上看,看到了薄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两个男人无声地对峙着,明明是微风徐徐的雨天,姜舟却莫名感受到了一阵心慌和燥热。

    最终,薄息退了一步。

    他松开了牵着姜舟的手,抚摸着他毛茸茸的发丝:“等我回来,不会很晚了。”

    说罢,他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

    第二次经历这种荒唐的交换,姜舟这次的古怪感越来越深。

    ——不对劲。

    姜舟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着有哪里不对劲。

    直播间弹幕:

    【emmm感觉好像规则怪谈,他们之间只能有一个人出现吗?】

    【乖乖让位就是很怪啊!他们明明互相讨厌的要死,却突然要跟老婆玩这种莫名其妙的选择游戏。不懂,直接把老婆抢回去不好吗??】

    【这是什么play,打错了,这是什么情况】

    【?并非打错】

    【虽然但是,谁懂老婆受惊炸毛的样子啊好萌】

    【+1,鼻血都要出来了】

    姜舟握紧了手里的羽毛,望着宋酌一步步向他走来。那只黑鸦就停在庭院的树梢上,收拢着双翅,像个沉默的守卫。

    男人在姜舟面前停留,他穿着一身漆黑的袍子,身形流畅脊背笔直,姜舟站在他身前才只到他的脖颈。

    视线水平处,姜舟能清晰看到男人动作时脖颈上的青筋。

    男人伸手碰了碰姜舟的脸。

    姜舟在门口的屋檐下待得时间不短了,此时的身体温度不高,摸起来像块冰凉的玉。

    “你身体虚弱,不能吹很久的冷风。”

    姜舟恍然回神:“这就进去。”

    说着,他后退两步,转身进屋前犹豫地看了宋酌一眼:“你也一起吧,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虽然男人也不一定会告诉他,但是姜舟无法心安理得什么都不做,眼看时间白白流失。

    “好。”

    没想到男人立刻答应了,影子一样紧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进了房间。

    男人先姜舟一步拉开桌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说话。

    “你们有事瞒着我吗?”姜舟坐下后斟酌地开口,“我有问过其他人,但他们都避着我不回答,谁都有无法诉说的秘密,这我理解。可我至少想要搞明白,执着于我的你们到底是谁?”

    “为什么非我不可?”

    “关于我,你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交易?”

    一股脑地问了出来,姜舟心里轻松了很多,随后忐忑地等着宋酌的答复。

    他做好了宋酌不会回答的准备,又或是避重就轻,像其他两个男人一样轻轻揭过。

    却见男人抬手轻轻拂平他眉宇间的纹路,随后指腹抵在他的唇角,手动牵扯出一个弧度。

    “刚刚的表情不适合你。”

    见姜舟眨眼看他,脸色没有刺痛他眼睛的忧愁神色后,宋酌满意弯唇。

    他沉吟了片刻后说:“探究过往的事,就代表注定会被不必要的情绪所干扰,我们不告诉舟舟,是希望你永远快乐。”

    姜舟:“可我想知道。”

    他就是为此才答应和玩家合作的。

    被他渴求的神色感染,宋酌妥协似的说:“我可以告诉你,但这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姜舟眼睛一亮,坐不住地站起来,伸手抓住了男人的衣袖。

    他少见地热情主动,琥珀色的眼珠像是一颗明亮的蜂蜜糖,被直接攻击到的宋酌竟失神了数秒。

    姜舟等得迫不及待,撒娇一样晃着他的袖子,无声催促。

    “很简单。”

    宋酌回神,硬朗英俊的五官朝姜舟做出一个温和的表情,但怎么看怎么意味深长,“——和我进入领域中,这就是唯一的条件。”

    “”

    姜舟动作顿住。

    他神色震惊茫然,无意识地松开了男人的衣袖。

    谁知宋酌置若罔闻,两人攻势对调,他反过来握住了姜舟的手,按压在自己的胸口:“看你的表情,是知道领域是什么意思的,那就好办了。”

    “假如你有和我进入领域的勇气,那我就相信你想要了解我们的过往是出自真心——这样即使我们在领域里也能好好生活,做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心意相通之后,我更是会加倍爱你。”

    “可假如你拒绝——”

    宋酌冲他颔首微笑,眼珠漆黑,深邃无比。

    “那就代表,此刻的你只是想了解事情真相,之后随时都有逃走的心思。你是在利用爱着你的我。”

    “舟舟是个聪明的孩子。”

    “所以,你是哪一种呢?”

    第62章 被厉鬼争夺的美人15 都爱着你,男鬼……

    15.

    天色渐黑, 雨渐渐停止,只有湿漉漉的树叶还在往下滴着储蓄的积水,啪嗒啪嗒地砸了下来。

    姜舟听到领域两个字, 眼中最先闪过的是慌乱和畏惧,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上个副本的恐惧和窒息还历历在目, 姜舟无知无觉地吞咽着干涩的喉咙, 全身僵硬, 没有动作。

    好半晌, 他才道:“好,我答应。”

    【舟舟!】

    系统在脑海内急切地出声:【你知道怪谈BOSS的领域代表着什么,没有钥匙你是会被困死在里面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啊!】

    “022, 有时候无知才是最痛苦的。而且我或许可以躲过今天,却不一定能躲过明天。”

    姜舟捏紧手指, 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后, 对系统说道。

    他当然可以用之前用惯了的方法,假装听不懂厉鬼的话, 平安度过这一焦灼的场面,但之后呢?难道要一辈子做没有思维的花瓶吗?

    他前半生胆小惯了,从来都是其他人推着他往前走,很少有哪件事是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意志来决定的。

    绑定系统来到怪谈世界算一个。

    现在,他想生出些勇气来, 面对第二个。

    几个呼吸之后,姜舟镇定不少。

    他重新面对着宋酌, 眼睛里的惧意已然淡了很多:“——我答应你,你要按照约定,对我坦白所有的事情。”

    回答他的是男人略感意外的表情。

    宋酌看着比自己矮了不少的少年, 听到他说出答应的话语时,说不清楚是喜悦更多还是怜爱更多。

    他颔首,没有多言:“自然。”

    两人相互作下了承诺,姜舟注视着在宋酌在他面前变化了气息,血红的色块侵蚀了他高大的身躯,让他多了丝骇人的意味。

    现在的宋酌看起来非人感更加强烈,几乎不掩饰身为厉鬼的事实。

    姜舟控制着不露怯,但在男人伸手示意他牵上来时,还是迟钝了数秒。

    漂亮的少年试探着递出手指,他的指尖葱白细长,关节透着健康的粉色,手背肌肤薄得几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象牙一样的手刚抬起,就立刻被男人抓住,握在了掌里。

    宋酌执起姜舟的手,在他手背上吻了吻。

    “夫人会觉得我很过分吗?是我的错,但是我在地下寂寞了很多年好不容易和夫人重逢,总忍不住想要验证你对我的感情,”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宋酌不吝啬摆出十足低微的姿态,以此讨得妻子的欢心。

    “我很高兴听到夫人这么回答。”

    这让他有一种反过来被爱着的感觉,就如干涸的田地迎来了久违的甘霖,冰雪中疾走的旅人得到了燃烧着的火把。

    姜舟对他的爱不用很多。

    只需要一点点,就足够让厉鬼心神动摇,无法无法。

    他珍重地牵着姜舟,心念一动,一道暗红色如漩涡的门扉出现在了两人身前-

    前面就是领域,姜舟甚至还不知道领域的钥匙在哪里。

    他深呼吸着,在男人犹如催促般越发紧握的力道中迈腿走了进去。

    熟悉的晕眩感袭来,姜舟闭了闭眼,等那股不适感消退后才轻颤着眼睫,小心地观察着周围。

    此刻正值深夜,而他似乎在村口的正门。村子旁立着一块石头,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宋家庄’两个字。

    远远往前看去,村子里的房子大多还是茅草泥瓦房的样式,显然不是现代建筑。

    这是一百年前。

    他又回到了梦境里短暂经历过的百年前,只不过这次的方式是通过怪谈的领域。

    姜舟才刚站定没多久,后背就被人狠狠推了一把,险些推得他一个踉跄。

    他回头看去,一个面容凶恶的中年男人就站在他背后,两眼锐利地扫视着他:“敢乱跑就将你吊起来挂到树上,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半夜出来觅食的野兽,听懂了吗?”

    姜舟惊奇地发现,他再次变小了,身体只有一米三出头,还没有面前男人的胸膛高。

    “知道了。”他声细如蚊,中年男人这才满意地将其他小孩子从牛车上挨个抓下来。

    姜舟看着其他的小孩子,越看越眼熟——这几个不是他对越明择使用道具卡时,在梦境里看到的那些吗?数量也没错,就是哭的人少了很多,偶尔才有人忍不住发出细弱的、猫一样的抽泣声。

    姜舟呆着脸,意识到宋酌的领域,跟上一次溺使用出来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宋酌的身影在姜舟身边幻化出来,只是看其他人的态度,大约只有姜舟一个人能看到他。

    “既然答应了舟舟告诉你我们的过往,那么让你亲自用眼睛看才是最便捷的,”宋酌大掌按在姜舟的头顶,像个安抚小孩子的温柔大哥哥,“这是百年前现实,我用了点手段让当时发生的事情重现了。”

    姜舟总算清醒。

    七岁的小男孩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雪白的小脸虽然在遥远的路途中饿瘦了一些,但依然是无与伦比的可爱。

    他穿着合身的背带裤,浅色的衣服已经脏了,就连那头细软的黑发也沾了夏日的汗水,翘了起来。

    他挪开男人按在他头上的手。

    用气音说:“人数不对。”

    宋酌“嗯?”了一声。

    小少年抿唇认真道:“越明择不在里面,他去了哪里?”

    随着孩子们被一个个运了下来,姜舟也在心里和记忆里的他们对上了号,可偏偏越明择没有出现,这让姜舟不由感到担忧:“他是被卖到别的村子了吗?是不是在中途下了车?”

    虽然年纪还小,但小越明择长相精致,像个落难的小少爷,在途中就被人看上买走并不奇怪。

    谁知宋酌敛眸轻笑了一声,这声笑激得姜舟发丝都颤了一下。

    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无知,也像是被姜舟单纯的言语逗笑了,总之男人否认了姜舟的猜测:“——都不是。”

    看姜舟不解,宋酌接着道:“我猜你或许用了某些方法,在他们两个身上看到了一些事情,但我必须提醒你一下,舟舟。”

    “——你看到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无能男人的幻想,是他们向过往妥协的可悲证明而已,不见得是真的。”

    “你在牛车上看到他,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幻想着能和你一起来到这里,自欺欺人地认为有了他陪着,你之后的道路会好走很多。”

    “可事实上呢?哪怕成了执念,幻想依然是幻想,越明择他一开始就不在这辆车里啊,舟舟。”

    宋酌抱起姜舟,让小孩子舒服地待在他的臂弯里,直面走来的中年男人视他们如无物,兀自干着自己的事。

    他说:“从始至终,我们几个里被拐卖来的孩子,只有你一个人。”

    姜舟还带着肉坑的小手抓着宋酌胸前的布料,缓慢眨眼,渐渐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

    只有他是被拐卖的

    怪不得他询问薄息时,薄息是那种态度。

    接着,人贩子拽着捆着孩子们的麻绳,将他们往村庄里带去。随着围上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女孩几乎当场就被卖掉了,几个男孩反倒无人问津。

    这在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的民国初期,是种极为罕见的情况。

    姜舟不太明白。

    宋酌盯着他无意识鼓起的脸蛋,被蛊惑了似的,鬼迷心窍地伸手捏了捏。触感柔软有弹性,比棉花还要绵软,像晴空万里时天上的云彩。

    能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看到心上人小时候的样子,真是鬼生一大幸事。

    宋酌的神情看似冷淡,实际上大脑混沌,血液升腾,已经很长时间没办法思考了。

    舟舟小的时候怎么这样讨人喜欢

    他的父母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全世界最会生宝宝的人吗?

    是这样就不奇怪了,感谢他们把天使宝宝带到人间。

    宋酌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少年,恨不得将他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宠爱。

    骤然被捏了脸,姜舟思绪被打断,自以为很凶地瞪了男人一眼。

    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一样,宋酌低低一笑:“我不是故意打扰舟舟的。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

    那姜舟就不客气了,他把刚才的疑问问了出来。

    “村民们抢着买女儿,是因为这座村子里流传久远的一个传说:只要在中元节鬼门大开的那天夜晚,将新娘献于山神,全家人就可以长寿延年,比普通人活的时间都要久。”

    “献祭?”

    宋酌道:“也被称作和山神的冥婚。新娘子身穿嫁衣,缝嘴割舌,躺进棺材沉入河底。如果棺材没有漂浮上来,就说明山神收下了人,会如约庇佑村民。”

    “好恶心”姜舟打了个寒颤。

    “的确是恶心透顶的恶习。”宋酌首肯。

    时间一点点过去,几个男孩也陆续被买走,只剩下一些看起来瘦弱,像是随时能夭折过去的孩子。

    中年男人痛骂了好一阵后,牵着麻绳领着他们往后山走去。

    这个方向!?

    姜舟认出这是前往宅子的道路。

    原来这个中年人就是恶名远扬的人贩子宋安山。

    等等,姜舟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宋安山不就是他犹豫地将目光放在抱着他的男人身上。

    宋酌直接承认了,只是声音没什么感情,甚至隐隐透着厌恶:“是舟舟想的那样,从血缘关系上来讲,他是我生父。”

    闻言,姜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脆闭嘴不言。

    他们一同来到后山宅院,这里刚刚修建完毕,气象一新,看起来很是气派。

    姜舟甚至在熟悉的房子里,看到了薄息。

    此刻的薄息还很青涩,他长发扎着辫子蓄在脑后,穿着比一般人都要好的料子,从外表看像个备受长辈疼爱的乖巧的小女孩。

    看到宋安山回家,薄息高兴地迎了归来,脆生生地叫他:“爹。”

    姜舟愣在原地,他此时已经被宋酌放了下来,混在几个被拐卖而来但卖不出去的男孩堆里,朝着这边张望着。

    而宋酌表情很冷,抱臂立在姜舟身边像个沉默的树桩,他望着那一大一小其乐融融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几个是买来做粗活的,你不用对他们太客气。”远远的,姜舟听到宋安山朝薄息交代的声音,薄息便望了过来。

    姜舟和他对视了一眼,低头错开了他的视线。

    等宋安山离开后,薄息让佣人带走其他孩子,却伸手指着姜舟示意他过去。

    薄息开口就是:“你认得我?”

    姜舟微微一顿,他看了看一旁宋酌无动于衷的脸色,试探着开口:“薄息?”

    却不想薄息眉毛高高挑起,白净的脸瞬间黑了下来:“这是什么难听又古怪的名字,就知道你能被卖来做粗活,一定说不出好听的话出来。”

    姜舟:“?”

    薄息将头瞥向一边,有些别扭:“我的名字我只说一遍,你这个笨家伙记住了,如果再叫错我就饶不了你。”

    “宋酌。”

    在姜舟忽然变得惊愕的表情里,他定声说,“这才是我的名字。”-

    姜舟夜晚睡在柴房,却久久不能入眠。

    望着从来到这里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跟着他的男人,他哑声道:“他是你?”

    “或者说,你是曾经的他?”

    男人漆黑的眸子注视姜舟,将变成小宝宝后细皮嫩肉的他再次拥入了怀里,让他睡在自己的胸膛。

    将这一系列动作都做完后,男人缓声开口:

    “是,我和薄息又或者越明择,本就是一体同心。”

    “都是名为‘宋酌’的男人、在死后因无法承受强烈的爱恨,濒临崩溃时所分裂出来的载体。”

    “但是舟舟,我不希望你将我和他们混为一谈,我们是独立的个体,即使都爱着你,也无法忍受共享这一可能。”

    他的神情突然急切起来,像是在恳求着姜舟。

    “所以……不要觉得我只是无关紧要的三分之一。”

    第63章 被厉鬼争夺的美人16 唯一的朋友,我……

    16.

    男人说这句话时, 唇角绷得很直。

    那双乌色的双瞳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姜舟,像是在看能决定他生死的神灵。

    姜舟无法将他和方才耀武扬威的薄息联系在一起,两者的差别相差甚远, 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 可以说没有一丁点相似的地方。

    但是哪怕只相处了短短的时间, 姜舟也能看出来作小女孩打扮的薄息一定倍受宠惯才能长成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个性。

    而现在的宋酌, 身上已经看不到一点他小时候的影子了。

    到底经历了什么, 才能让一个人精神溃败, 各自分裂,变成了三个全然不相干的个体呢?

    姜舟张了张口,联想到他在薄息的梦境里时,曾经听到的关于‘冥婚’那段话。

    他心里有了猜测——

    宋安山养着宋酌, 恐怕并不是因为亲情,而是为了长寿延年, 选中了他作为献给山神的祭品, 为此不惜将自己儿子从小当做女儿来养。

    继而略施小恩小惠,让年龄还小的宋酌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认知障碍, 在无知中对他这个父亲感恩戴德,直到彻底没有利用价值。

    那个男人,是个真正的恶人。

    姜舟问道:“我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他?”

    他想起那些无辜的孩子,和薄息眼中的光彩, 终究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男人哑然看着姜舟:“舟舟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总是这样心软。”

    见姜舟疑惑不解, 男人笑了笑,头颅低垂,声音发紧:“你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抱起姜舟, 拖着他柔软的小身子走出柴房。

    一挥衣袖,只见天空日月颠倒,树木生长出枯枝,落叶被雪花埋藏,又长出新的枝丫。反复了几次后,时间的流速终于定格。

    他们来到了几年后,如旁观者一样,注视着一个身影提着沉重的水桶,从柴房中艰难地走了出来。

    水桶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个不小的负担,他每一步都走的很吃力,但还是咬牙绷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做完了清扫的活计。

    直到日上三竿,太阳高悬在头顶,他才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姜舟惊讶地看着他跟自己如出一辙的脸:“是我?”

    干活的少年除了衣着穿的古朴,其他的地方和姜舟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姜舟甚至能通过他的小表情猜出他的心情。

    “这是过去真实存在的你。”宋酌肯定了姜舟的猜测。

    他目光怀念地落在少年的身上,看着他额角的汗水和裸露的肌肤上干重活磨出来的小伤口,目光黯了黯,眼里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对那时愚蠢又无知的自己的恨意。

    与此同时,姜舟本人的身影也逐渐拉长,与那名少年相似到宛如照镜子。

    他们跟在少年的身后,走了一段距离,随着他来到了薄息的房间门口。

    少年正准备敲门,就见房门砰的从里面打开,一个容貌瑰丽的‘女孩’面带怒容的出现,正是薄息。

    ‘女孩’瞧见少年,面上快速划过一抹欣喜,转而又装作了不耐烦的生气:“你又迟到了,我不是说过让你赶在中午前来吗?你一点都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里是不是?”

    少年缩了缩脖子,小心地扬起一抹内向的笑容,看起来像是树上结出的白玉兰:“我干完活第一时间来见你了,你别生气,下次不会了。”

    他将手上水桶勒出来,还在隐隐作痛的红痕背在身后,‘女孩’浑然不觉拽着他,想要拉他进去。

    但少年止步在了房门,低着头说:“我的鞋脏。”

    “我又没说嫌弃你!”

    ‘女孩’不依不饶地把少年拽到桌前,指着桌面上花样不重复的饭菜,长叹了一口气:“为了等你这些菜都凉了,看着就没胃口。看你身上都没二两肉,好不容易想带你改善下真是的。”

    可对少年这种没许久没有感受过关心的人来说,能吃到眼前冰冷的菜何尝不是被馅饼砸中了。

    他幸福到眼里闪着小星星,晕乎乎地对主人家谢了再谢,一副很好满足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他,在场的人就算有再大的气也都消散了。‘女孩’逐渐闭上了嘴,看他吃得双颊鼓起。

    吃饱喝足的少年眼睛弯成了月牙,听到‘女孩’苛刻地问他如何报答时。

    他认真道:“你是我最好朋友,我发誓我会很珍惜你的。”

    “”

    “这算什么回答。”

    虽然这样说着,但‘女孩’的眼眸映一旁旁观的两人眼底,却是明显笑着的

    转眼又是几年。

    两个少年身形又高挑了不少,姜舟的模样也随之变化,外表更加接近他本身的年岁。

    他和宋酌就这样注视着他们两个渐渐长大,忙里偷闲地聚在一起说话玩耍,像是世界上随处可见的好朋友。

    直到有一天,少年撞见宋安山回来,跟薄息发生了争执。

    虚伪的嘴脸终于暴露,他要求着自己‘女儿’在五天后的中元节自愿求死,装棺沉河。

    已经日显老态的宋安山头一次在‘女儿’面前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他又是哭诉自己这十几年来对‘她’的好,又是强硬地逼迫‘她’偿还自己的生养之恩。

    那天回来的薄息少见的落了泪,把自己关在屋里子一言不发。

    高傲的孔雀被折了翅,才发现的周围鲜亮的宝石都是虚假的,自以为华丽的羽毛也只不过是他人随便就能采摘的物件。

    “我到底算什么?”

    “生来就是你被买卖,算计的货物吗”

    泪掉着掉着,他忽的笑了出来,一声接着一声闷笑,像是在嘲笑自己过往十几年的愚昧和自欺欺人。

    就在此时,窗户外传来‘咚咚’的敲击声,两短三长,是他和唯一的朋友之间的暗号。

    他起身把窗户打开,姜舟那张迎着光,微微扬起的脸便映入了眼帘。

    少年的发丝还带着水汽,一看就是跑着赶来被汗浸湿了额发,身上还穿着万年不变的粗布麻衣,上面或大或小打着补丁,洗的发白掉色。

    “小酌,你不要怕。”

    关怀地望着屋里的人,少年两条细眉也担忧似的皱起:“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宋先生他是你父亲啊,他对你那么好,不会那么狠心的。”

    “好?”

    屋里的人双眼无神,许久才扯起嘴角:“你是说把儿子当女儿养了十几年,让我蓄着长发,穿着裙子,让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男是女!还是只准学女红在窗边绣一整天的花,不许我读书识字,怕我灵智渐开知道他做的恶事呢!!”

    他的情绪濒临崩溃,又屡屡被他用理智拽了回来。

    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他无所察觉地呢喃:“我对你好吗,舟舟?”

    “当然!”少年不假思索地点头,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还有第二个可能性。

    屋里人却噗嗤一声,哈哈地笑了出来,泪染湿了唇边的弧度:“那我为什么不给你新的衣服穿?明明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摆脱粗使佣人的身份?”

    “为什么我不让父亲停了你的杂活,让你也去向其他男丁一样学几个字,而不是到现在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不让你从阴湿刺骨的柴房出来,给你一个好的房间,让你早起也能晒到喜欢的太阳,让你晚上睡得舒服点?”

    少年被他忽然的发难问得发愣,无措地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结巴着:“小酌、小酌让我吃好东西,陪我说话”

    “不知道的话那我告诉你。”

    他截断了少年模糊不清的话语,忽的停止了这种逼迫似行为。

    他安静了下来,黑眸看着少年,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本质上,是跟那个男人一样的人渣啊。”

    私心觉得姜舟是他的私有物,想让姜舟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所以他在控制欲来临时有样学样,下意识用了跟宋安山一样的手段。

    这种无视他人痛苦的行为高高在上且自私极了。

    他明知道,可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姜舟相处,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

    ——全是因为他流着跟父亲相同的、肮脏的血!

    意识到这点后,痛恨都变得不再纯粹了,只剩下了麻木。

    他对少年说,“同情同情你自己吧,被人卖了还对买家喜笑颜开的笨蛋。”

    说着就要关上窗,隔开阳光下的少年,自己走向暗处。

    可是砰地一声——

    本该被隔绝在外的少年伸出手指,死死扒在了窗沿,急切担忧的样子跟刚找过来时一模一样。

    “不是的,你是什么人我这双眼睛看的很清楚,你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坏!”

    “我生病发烧,是你偷偷溜出来守在我的身边,给我喂药换毛巾一晚上没有闭眼。我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却比其他孩子身上的舒适了百倍,如果你给我更好的,我反而会被管家训斥针对,你在能力范围之内,已经做到了能给我的最好了!”

    “小酌,你是不是害怕了?因为要去冥婚的事。”

    少年一眼看透了他遮掩的内心,琥珀色的眼眸闪着世界上最干净纯粹的光。

    “别怕,”他又一次安慰着说道:“中元节那天我们偷换过来,我替你去。我认得村子的路,可以自己逃出来。”

    屋里人半晌没有作声。

    好一会儿,才忍着哭腔。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少年愣了愣,朝他笑。

    “因为我发过誓,会珍惜你。”

    第64章 被厉鬼争夺的美人17 我的身体,夫人……

    17.

    一旁旁观的姜舟心里逐渐清明, 他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看向从刚刚开始就陷入灰败,情绪低迷的高大男人,目光带着了然。

    他轻声问道:“所以, 这个计划并没有成功, 对吗。”

    从之前薄息的梦境里, 他的执念就是阻止姜舟代替他冥婚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他们两个人的逃跑计划进行的并不顺利。

    ——姜舟不意外这个结果。

    宋家庄是血缘村, 村民上下都是一条心, 但凡有一个人发现了逃走的他们,消息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只要动用大量人力将村子外出的道路封堵,人就绝不可能逃往外界。

    宋酌收回了落在两个少年身上的目光。

    他重新注视着姜舟,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宝物, 又像百年前的人穿过遥远的时光,感谢着这场几乎不可能的重逢。

    也许是他的眼睛太过灼热, 姜舟被烫到一样心尖一颤。

    宋酌先一步开口, 用四个字回应了姜舟的问题:“如你所见。”

    “那他们后来”

    姜舟不由询问着面前唯一的知情人,也是当事人, 企图从他的口中得知两个人最后结局。

    宋酌这次没有言语,他面容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眷恋,像是无澜的水面上荡出涟漪,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眼前的景象接着变化,很快就来到了中元节的前一晚。

    薄息, 又或者说生前的宋酌安静地待在房间内,眼下乌黑一片。

    张灯结彩的宅子比平日里添了一分活力, 来往走动的人丁都是村子里来帮忙喝彩的村民。

    村民有钱的将礼金包装好交给了管家,没钱的从家里扛来一袋糙米送进了库房,想沾沾的宋家庄最有钱的富户的喜气。

    这是村子里不成文的习俗, 表面上叫做给新娘子的‘彩头’,实际上礼金交出去,就默认允许此人顺道蹭一下山神大人的所施下的福泽,是实打实的买命钱。

    屋门口守着的府里其他的男丁,屋内是一脸精明,要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的老妪。

    此时才十七岁的宋酌眼眉低垂,面上一片平静,看上去已经没了前几天的难以置信,像是认了命。

    老妪也是送了‘礼金’的。

    一想到能沾到山神大人的福泽,一整天笑的见牙不见眼。

    她眼珠一转,好话张口就来:“宋小姐真是个有大福气的人,生辰八字比好些姑娘都要好,出身也富贵,瞧今天这喜事儿的规模,让她们羡慕也羡慕不过来呢!”

    宋酌眼都懒得抬,几个字吐出:“聒噪的老东西。”

    “你这?!”老妪瞪大了眼睛。寻常的小姑娘遇到这种事要不就是哭,要不就是心如死灰,她哪里见过张口就是淬了毒的舌头。

    “既然拿了好处,就干好你自己的事,外面多的是人想换了你。”

    老妪吞气吐气,忍了下来,再不甘也只能帮着他上了妆。可轮到换嫁衣时,又被难伺候的宋小姐用一个‘滚’字堵住了手脚。

    她强装着笑:“这衣服繁琐,我帮其他姑娘穿惯了的,不会花太长时间。”

    宋酌这次没说话,而是冲门口颔首,驱逐的意思不加掩饰。

    老妪心底翻白眼,也不伺候了,甩着帕子就逃了出去。

    待房间里恢复安静,本是独处的宋酌却在原地兀自站了一会儿。

    他蹙起眉,原本平淡无波的脸上划过挣扎,但还是敛下了所表情,走到了床边。

    他撑着床沿单膝下跪,朝床底轻唤了一声,没一会儿,一个鸦发浅瞳的少年从里面爬了出来。

    “小酌。”

    少年脸上已经褪去了孩提时的稚嫩,五官长开的他眉眼温润如玉,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唯独那双下垂的杏眸和颊边的梨涡能看出来,从始至终都没有变。

    就像他喜欢的向日葵,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待第二天来临,身上每一片花瓣都还有继续逐日的勇气。

    他在散发着光辉。

    他本身就是阳光和露水。

    宋酌描绘着少年的眉眼,心里的悸动比之前只多不少,一声接着一声,几乎要突破心际从身体里跳出来,向全世界人宣告他的心意。

    ——可这算什么?

    当了十几年的女人,被叫了十几年的宋小姐,他到现在才知道他跟姜舟是一样的,他们是同性,在这个时代要被枪.毙、被烧死,世界上没有地方容得下他们。

    他连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存在于此都混乱得难以分辨了有什么资格去喜欢这样一个人。

    够了。

    宋酌心道。

    他攥着手,表面清心寡欲道:“等逃出去,我送你回家吧。”

    至少姜舟,他不属于这里,他该清清白白地出去。

    “家”

    少年呢喃:“我只记得在南方的镇里,那里长满了柳树,四月的飞絮可好看了其他的我也没印象,小酌跟我一起去找吧?我不想跟你分开。”

    宋酌嗯了一声:“不会分开的。”

    于是姜舟弯着眼笑了。

    他代替宋酌穿上了嫁衣,单薄的脊背藏在华丽的服饰下,宽大的衣袖遮掩着属于少年人的身体——他鲜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正红的嫁衣下是雪做的肌骨,像只浴火的凤凰,或是枝头上高不可攀的合欢花。

    “你真的认得路?确定有办法找机会逃出来?”

    宋酌不放心地反复向他确认,少年便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向他承诺。

    “对了,这个给你,可能跟我的身世有关,等入夜了你再拆开。”少年将一个自己逢的锦囊交给了他。

    宋酌:“里面装的是信封?”

    他不是不会写字吗?

    少年张口想说什么,但屋外老妪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他冲宋酌摇了摇头,示意他快些躲在床底。

    直到盖上盖头的姜舟被搀扶着离开,从床底钻出来的宋酌摸了摸手里的锦囊,还是感到难言的心乱-

    两人约定夜里在后山的小路汇合,那里不能过车,却能直直通往村外。

    在此之前,从没出过门的宋酌负责从厨房摸些易储存的食物,和必要的金银,而曾逛过村子的姜舟则坐在轿子,被接亲的村民抬着赶往了弱河。

    弱河是山神庙下,一片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死水潭。

    说是河,但那里早些年就已经不通活水了,被钉死的棺木沉下去,只会陷在泥潭里越埋越深。

    少年坐在轿内,他独自捂着脸,蜷缩着自己的身子这时才显露出在宋酌面前掩饰很好的情绪。

    害怕和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又被他一次次安抚了下来。

    ——宋酌并不知道,弱河附近就是极为重要的山神庙。那里长年累月都有村民看守,姜舟一个与宋家庄没有血缘关系的外来者平日里稍微接近就会被驱逐,更别提认路、从重重看护下逃走了。

    在提到交换两字时,他就已经做好准备无法活着回去。

    他只想着再久一点拖得再久一点。

    少年甚至虔诚地乞求:只要让他唯一的朋友能从这个困了他一辈子的地狱里逃出去,只要这个愿望能实现不管是山神也好恶鬼也罢,想要他的命就尽管拿去吧!

    他只求来世,他们能在普通平凡的世界里相遇-

    等宋酌意识到不对时,天色已经接近傍晚。

    从没有下过山,往日里走两步都嫌累的少年如今穿着粗糙但便利的衣物,背着打包好的沉甸甸的物资,里面装满了两人未来逃离所需的准备,在山里荆棘花从里穿越行走。

    身上被划出血棱,汗水浸湿了满背。

    直到日落西沉,都等不来那个他最想见的人。

    宋酌脸上线条紧绷,急的来回踱步。

    他忽的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姜舟临走前给他的锦囊,手忙脚乱地把叠放整齐的信纸展开,抖平。

    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给小酌。

    ——你要远远地逃。

    姜舟不会写字,现学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实在不像话,但唯独那两个代表了宋酌名字的字体写的工整又漂亮,可见写字的人偏爱得十分明显,历历可辨。

    宋酌看着那些字,仿佛当头一棒。

    他被砸的五感尽失,头晕目弦,半晌无法思考,脑海里只剩下了雪花一样的空白嘲笑着他的愚昧不堪。

    “不是说里面是写了关于你的身世吗不是说好要一起离开吗?”

    他从喃喃自语,到逐渐歇斯底里,手指在树皮上磨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你不如杀了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没有姜舟,这地狱一样的世界他一个人该怎么活。

    他喜欢的人,真是好心软,又好狠的一颗心-

    弱河。

    仪式开始,但盖头掀开,里面的人并不是早确定好的新娘,村长和村民们骇然不止。

    身体状况逐渐下滑,眼见即将得逞,自己就要延年益寿的宋安山也是一僵。

    他骤然上前,难以置信地掐着新娘不施粉黛,却同样娇艳的脸蛋,声嘶力竭地大吼:“你怎么在这儿,我女儿人呢?!”

    村长:“你认识他?”

    宋安山不顾瑟瑟发抖的人,狠狠将他推开:“家里养了许久的佣人。好,很好,没想到养出这么个背主的东西!”

    少年应声倒地,后脑磕在地面锋利的碎石上,痛得他呜咽出声,隐约有血红的液体铺开。

    强烈的眩晕袭来,他双眼失焦了片刻,强撑着说:“小姐的去向我不知道。”

    “你——”

    宋安山还想发作,被略微懂得面相的村长拦下:“等等。”

    村长捋着胡子,沉声思索:“不如算算这个小家伙的生辰八字,没准比你家姑娘的更为合适。就算不行,做个代替品也是好的。”

    没有人知道被拐来的姜舟是哪年出生的,但村长却不在意地取了他的指尖血,投进了弱水河里。

    只见原本一潭死水忽的泛起了涟漪,水面上翻滚着黑色漩涡,贪婪地将那滴血吞了下去。

    见状,包括村长在内的众人齐齐惊呼。

    “山神大人显灵了!”

    “山神认了新娘子,祂是满意的!”

    登时,众人望向少年的目光从愤怒转变为了无尽的贪欲,一道道绿油油的视线锁定在了少年的身上,人性的恶意在此刻毕露无疑。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剪了新娘子的舌头,别让山神久等。”

    剪刀在月光下折射出莹莹的光辉,少年拖着沉重的身体后退、再后退。

    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染湿了脸颊的梨涡,他被吓到哭也是无声的。

    环视一圈皆是披着人皮的鬼,他不再争辩,闭眼沉默地等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命运。

    就在此时,一道乌鸦的嘶鸣声哀哀响起。

    黑色的鸦飞翔在天际,本该远远逃离的宋酌身形狼狈地赶到了这里。

    他狂奔而来,喘着粗气,比死水还黑的眼却直直的,死死的落在了少年身上,目光里全是对他的不知名却汹涌而来的情绪。

    宋酌平复着呼吸,略过惊讶的宋安山,冷声对村长道:“放了他,让他出村。我会履行我该做的事。”

    村长:“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交易?”

    乌鸦又是一声嘶鸣,缓缓盘旋、下降,继而落在宋酌的肩头。

    众人这才看清,这只死鸟的腿上竟然绑着一张折叠好的信纸!

    见他们神色骤变,宋酌嘲讽敛目:“我当然有资格,如果你们不想这只鸟乱飞出去,被更多人发现你们这该死的秘密。”

    村长脸色乌云密布,许久才道:“放人可以,可我们怎么知道他出去后,不会和这只鸟一样泄密?”

    宋酌一时间没有出声。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捂着脑袋上伤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少年。

    像是这辈子的最后一眼。

    “小酌”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有机会离开的宋酌偏偏回到了这个是非之地,他终于啜泣出声,眼泪流的越发湍急,里面满是对他们即将遭受的事情的绝望。

    “给他喂木石花粉,那种东西你们有的是吧?”

    宋酌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埋进肉里,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从少年身上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木石花粉,食之可损伤神经元。让人反应迟钝,记忆残缺,跟傻子无异。

    主动说让姜舟吃下这种东西,宋酌感觉自己一颗心被生生凌迟着,让他几度濒临窒息。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唯一让他爱的人,活着离开这里的办法。

    为此,他宁愿横死荒野,沉尸河底,生死不入轮回

    “好!答应你又怎样?”

    村长冷眼看着他:“但你至少得拿出点诚意来,要么将这只乌鸦宰了,要么——”

    他将剪刀向前扔了出去,铁质的剪刀碰撞着地上的碎石子,一路滑行到宋酌身前。

    “就拿你自己的舌头来换!”-

    宋酌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剪刀,指腹镶嵌在了手柄里。

    手臂缓慢,但坚定地上升——

    他张口,刀刃抵住了猩红的舌根。

    “不!不要!”

    不远处,少年不顾还在持续散发痛感的伤口和逐渐模糊的视线,挣扎着想要朝他的方向冲来。

    被村民摁倒在地,阻拦无望,他呆愣后近乎是嚎啕大哭着:“呜呜呜,求求你们别这么对他他说如果能离开这里,以后想做一名能登台的花旦啊!!”

    村长不耐烦地挥手命令的身边的人给他喂药。

    宋安山当了一辈子人贩子,手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东西,他强硬少年的抵抗,把东西喂进了他的嗓子眼里。

    少年的哭声停止了。

    之后他的大脑开始变得浑浊,脑干受损,没有知觉。

    视线的最后,他看到的不是土地上被染脏的血淋淋的舌头,也不是村民们丑态毕露的笑脸。

    而是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好明亮,好绚丽,他想,就像梨园的名角在吊嗓时,座无虚席间盈满的灯火

    姜舟再醒来时,是在一间医馆里。

    医馆的大夫说,有个陌生的村民把他扔到这里后匆匆离开,临走时还啐了声“晦气。”

    “医药费倒是付了,”大夫摇头叹息,“也不知道你这姑娘遭遇了什么,难道是新郎官瞧不上你?所以才把你随意丢到了我这里?”

    姜舟低头一看,他身上穿着的是嫁衣。

    火红的颜色,也怪不得大夫把他当姑娘。

    他总觉得忘了很多事,头疼的厉害。

    但他还是对大夫礼貌地笑了起来,眉眼弯着,梨涡若隐若现。

    年长的大夫哎呦了一声:“你这孩子倒是讨喜”-

    过往的记忆到此刻结束。

    姜舟上次开口还是的好一会儿前了。

    男人拢着他耳边的碎发,叹息道:“我说过了,舟舟。探究过往,就代表必然会被冗长的记忆所影响,我不愿意你经历这些。”

    姜舟就像每次副本结束时,回溯过往一样,意识蓦地从回忆中抽离。

    “宋酌”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颀长、五官硬朗的男人。

    男人是那名少年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将是他延续下来的化身,可单从外表上看他们并不相似。

    宋酌怜爱地吻了吻他的额发,两人在一片虚无的领域中相拥,不分彼此。

    他注视着怀中的爱人,哑声问出了那个困记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如果时间倒流,舟舟还会选择帮一个根本就不值得的人吗?”

    “我的生父宋安山害得你前半生蹉跎,而我,我害得你后半生记忆全失,成了无根浮萍。”

    为什么领域的回溯在姜舟醒来时戛然而止?

    因为费劲心思,以利益为引,威逼村民将他送走的男人,并不知晓姜舟离开后生活是否顺遂。

    正如他们一个死去,一个遗忘。

    他们的缘分也到此终止。

    能时隔百年与姜舟重逢,是生前死后、阴灵都只能徘徊在宋家庄山神庙下的厉鬼最大的挣扎。

    他美丽,纯粹,无望的爱人。

    如果能再次相遇,将见不得人的肮脏灵魂重塑无数遍,直到成为他喜欢的样子又如何?

    宋酌恨极了自己过分阴柔的外表,但姜舟却说他长得漂亮,说看起来就是做名角的料——于是他的意识里,第二个人格薄息出现了。

    薄息继承了宋酌优越的外貌和毒舌冷淡的那部分,像个高高在上的孔雀,矜贵优雅到不可思议。

    宋酌还怨恨自己过于苛责的性子,在和姜舟相处时总是恶言相向,让少年在小时候吃尽了苦头——于是他的意识里,第三个人格越明择出现了。

    他温柔爱笑,是个极有教养的贵公子,言谈慵懒随性自若。

    他最后恨有性别认知障碍的自己没有在姜舟面前说过哪怕一次喜欢他、爱他。

    于是,他变成了一个有男性魅力,可靠成熟的男人。

    可宋酌总觉得姜舟这样好的人不会爱他。

    在弱水河里沉了百年,百年间一次又一次不满地挑剔着自己,或是疯狂,或是低迷,最终导致三个人格崩溃分裂,成了现在互不相容的可笑样子。

    “什么是不值得的人?”

    听到他的询问,姜舟无奈:“我只知道百年前的两名少年互相珍视着对方,也正是因为想要保护对方,所以才能克服恐惧,生出了能够对抗苦难的勇气。”

    “宋酌,如果你是不值得的人,那愿意为你而死的那个少年,他算什么?”

    “你否认自己就是在否认着他。”

    宋酌似乎有所动容。

    但他还是纠正着姜舟:“舟舟,不要置身事外,那个少年就是你。”

    姜舟:

    宋酌缓缓笑了,他接着道:“不过没关系,我会让舟舟有他就是你的实感的,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很长。等中元节那天到来,我会把这个村子里的贱人都杀死还有那个试图勾引你的外来者,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要命。

    姜舟刚想起来他被男鬼哄骗到了领域,现在玩家可不就是在外面吗?

    “那个或许还能再商量商量,”姜舟硬着头皮劝阻,“可以把我先放出去吗?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面待着。”

    “舟舟忘记了,三选一的小游戏里,属于我的一天还没有结束,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宋酌纵容地看着他,眼里明晃晃写着宠爱:“外面的那些烦人东西有他们两个就够了,我当然会在这里陪着我的夫人。”

    “夫人今晚想怎样过?”

    “我这副肉.身夫人还感兴趣吗?不满意的话身高大小尺寸都可以重新捏。”

    姜舟:

    救命,怎么突然变骚了。

    第65章 被争夺的美人(完) 和我回家,我的家……

    18.

    姜舟在领域里的这一天过的可谓水深火热。

    宋酌不单单能改变的外貌, 变幻成他自认为姜舟喜欢的各色外形,甚至还能改变物种。

    看到男人身后狰狞蠕动的几百根漆黑触手,姜舟当场就被吓哭了。鹌鹑一样抱着自己, 任凭宋酌怎么哄也哄不好。

    直到男人语气凉凉地说他就喜欢姜舟哭的样子, 再多哭一点他更兴奋——姜舟才紧急止住了抽泣, 小动物似的警觉地望着他。

    见他这副模样, 宋酌无奈又好笑。

    要说姜舟胆小, 他偏偏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出远超身躯的坚韧内核, 那一瞬的光辉耀眼刺目。可要说他勇敢——他又实在跟这个词不沾边,掉眼泪的速度说是全世界第一也不为过。

    单薄的躯体里仿佛有流淌不完的液体,轻轻一掐就能掐出丰盈的汁水。

    琥珀色眼睛像是被溪流冲洗得晶莹剔透的鹅卵石,就这样看过来时, 世界里都好似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在纷乱中屹立, 对视。

    “舟舟向来知道该怎么对付我的。”

    男人叹息一声, 像是在认输,他控制着黏滑的触手吸附在姜舟脸上, 为他拭去湿咸的眼泪,眨眼间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只不过男人眼睛深处怎么看怎么意犹未尽,像是在琢磨着的更多古怪的东西。

    姜舟见状,心凉了半截。

    弹幕飞速略过:

    【本来以为是无趣古板男,结果切开是个闷骚, 宝宝你在吸引变态这方面从来没有让妈妈失望过(比拇指】

    【可恶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看的,不要把我们当外人啊】

    【触手/捆绑/高空吊起/泪失禁/双开发paly】

    【?再发一遍, 关键词没来得及截图】

    【嘶哈嘶哈,好香的小人妻】

    姜舟头冒蒸汽,一张脸红成了番茄, 这都什么啊!

    就在姜舟觉得逃离无望,心如死灰后,这片灰白的领域忽的震颤了起来。

    空间出现了无数崩坏的裂缝,大量的碎片从天空掉了下来,堪比地震的动乱让姜舟险些没有站稳摔在地上。

    一旁男人伸手捞住了他的腰,将他稳稳护在怀里,没有让姜舟伤到分毫。

    被他护着,姜舟勉强镇定下来观察周围,越发觉得此刻的场景眼熟。

    他曾见过两次——在怪谈BOSS的本体出事的时候。

    姜舟意识到什么,他惊愕地看向宋酌。

    只见他面无表情眺望远方,感知着外界的变动,之后眉骨压低,他的脸色乌木一样深沉无比。

    “我只是想跟舟舟永远在一起”

    “仅仅只是这么简单的愿望而已为什么总有人来阻拦?”

    宋酌手掌撑着额头,被极大的荒谬刺激得讥讽一笑:“本来想将你们留到中元节那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你们自己找死!”

    音落,属于厉鬼的阴森气息不再压制,堪称暴怒地扩散了开来。

    空气阴沉到像是能拧出水,被他禁锢在怀里的姜舟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四肢都阴冷了起来。

    他试图唤醒男人的理智:“宋唔!”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捂住了唇齿,下半张脸陷在了对方的手掌里。

    “别说话。”

    宋酌安抚抱紧了他,“我会带你出去。”

    空间破碎后掉落的碎裂堪比利刃,就连出入口的黑色漩涡都在摇摇欲坠。他全力护着姜舟,向着黑洞一跃而出,从破碎的领域中全身而退。

    现实世界。

    从后山往下看,宋家庄挨家挨户灯火通明。村民自发组织在一起,人数众多的聚在了弱水河旁、山神庙的附近。

    令姜舟感到意外的是,为首的人竟然是白律!

    白律手上的枪口还在冒着白烟,对准的正是波澜涌动的河面。

    听着系统播报怪谈消除进度的通知声,他淡定地站立在原地,像一只风轻云淡的白鹤。

    视线扫过瞬身赶来面色不善的BOSS,白律推了推眼镜,上面有白色的光一闪而过。

    略过BOSS,白律朝着被保护地严严实实的姜舟勾唇笑道:“——时间不等人,我把通讯器给了舟舟,可舟舟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前辈我就只好自己行动了。”

    姜舟:“可是,你怎么知道他的本体是在这里”

    “这个问题么——”

    在姜舟震惊的目光中,白律抬手点了点手腕上的东西,口吻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却让听后的姜舟起了一身小疙瘩:“我怎么能料定舟舟不会被策反呢?所以我在上面装了点不会被发现的小东西。很抱歉,我听到了你们在领域里的对话。”

    “既然得知了怪谈本体的位置,为了诡异不再进一步扩大,当然要尽早出手,占尽先机。”

    姜舟哑然看着玩家送与他的手表,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玩家消除怪谈是本职工作,姜舟不会因为他缜密的行为就心生不满和抱怨。可是要让他接受自己是被利用的对象,是拿来对付爱着他的人的致命一击,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坦然对待。

    他愣愣地捧着手腕,无意识地颤抖着。

    忽的,他的手腕被一抹没有体温的力道握住,姜舟顺着手臂望去,是宋酌。

    宋酌没有看姜舟,更没有如姜舟设想的那样去责怪他。

    男人此刻的状态显然不乐观,本体被消除后即使是怪谈BOSS,所能维持的时间也是短暂到转瞬即逝。

    “看来不论是哪个时代,都会有层出不穷的烂人出现。”眼里满是对足下这片土地的疲倦和厌恶。宋酌再抬眸时,身上气息的攻击性丝毫不减。

    他们几人的身形在黑暗中难以分辨,举着火把的村民试探着想要上前,视线却突然天旋地转。一只乌鸦从天而降,狠狠撕咬着他的脖颈,村民惨叫一声大力挣扎——等众人反应过来后,他已然失足跌进了死水,死前脸色痛苦到狰狞。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老村长惊骇不已,他浑浊的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厉鬼,和被他抱在怀里,捂着眼睛耳朵的少年。

    “是你是你们”

    他恍然幻视了百年前。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幼童,在长辈的带领下,旁观了人生中第一场血腥残暴的献祭现场。

    替嫁被发现,被喂下木石花粉浑浑噩噩送离村子的少年。

    和自己绞掉自己舌头,在此以前一言不发,却在少年离开后血泪不止的新娘。

    接着,又是一道道被害者的身形浮现:她们在如花似玉的年纪死去,嘴巴被丝线缝上,生前无法开口,死后亦不能向神明告出恶人的状。唯有那双双眼睛诉说着彻骨的恨意。

    报应来了。

    村长颤颤巍巍地伸手,却在下一秒被漫天俯冲而下的黑鸦叼住了脖子,血溅当场,成了弱水河里数道横尸的一员。

    “这些黑鸦,是每一个‘冥婚’而死的新娘。她们的冤魂都在这里了,一人不差。”

    宋酌语气嘲弄:“自己做的孽,你们且受着。”

    他没理会接连不止的惨叫,最后将视线移向了玩家。

    白律脸上扬起一抹惯用来伪装的笑,他耸肩道:“我只是利用他们让他们带路罢了,这些人的死活并不在我的负责范围之内。”

    “你觊觎他,就该死。”-

    一句话堵住了玩家的退路,白律渐渐收起笑容,面上无限接近寂寥。

    “——那又怎样?”

    他一字一句,头一次在众人的注视下露出了自己明晃晃的野心:“你已经死了,难道以为能护住他一辈子吗?就凭借你此时都无法成型的身体?”

    系统提示怪谈消除已经接近于九十的进度,刺耳的响声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他尽快退出副本。

    面对眉眼阴鸷,杀意四溢的厉鬼,白律却不急不缓地刺激道:“他这样漂亮美好,单纯又好欺负的人,到哪里都不缺追求者。而我——我和他一样,是有未来可言的、活着的人。”

    “为什么不能觊觎?”

    宋酌怒极反笑。

    如果说村民只是让他厌恶,那么眼前的人类就是令他作呕。

    他干脆不再浪费时间与他争论,以弱水河为中心,漆黑如墨的液体瞬间暴涨,眨眼将山脚下的宋家庄彻底淹没吞噬。

    树木倾倒,山体滑落,泥潭一样墨水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全数向白律倾轧。

    白律秒换了防护罩,躲在微弱的白光下,他神色微变:“BOSS还有这样的余力?!”

    此前的经验好像都没了用处,作为资深玩家的白律也是第一次遇见本体被灭,消除进度高达九十的BOSS还有这样的余威。

    防护罩抵挡了两秒,眼看就要碎裂。

    白律瞬间明白留给他的路除了死,就只有传送这一条路。

    他不甘地看了一眼在BOSS臂膀下一无所知的姜舟,心道接下来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

    他固然对NPC有不小的好感,但眼下一边倒的状况容不得他多思考哪怕一秒

    姜舟被宋酌捂了许久的眼睛,可算能拔出头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可他刚一睁眼,就看到了黑水褪去,惨败得不成样子的宋家庄。

    还没来得及惊讶,一路护着他的男人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地,唇齿间溢出难以压制的喘息,姜舟什么也不顾上了,忙去搀扶着他。

    “宋酌,你怎么样了?”

    他急得团团转:“薄息和越明择现在在哪?是不是也撑不住了。”

    如果是的话,姜舟必须要赶在他们消散之前找到他们,利用系统的职权将护住最后的生息,否则真就消失在天地间成为灰烬了。

    “在我的意识里沉睡了,”宋酌摇头不欲多说。

    他眷恋地抚摸着姜舟的脸颊,没想到期盼了百年的重逢这样短暂,自己甚至都没能看够爱人如今鲜活的样貌。他想把他刻在心底,哪怕是消散也要铭记。

    “舟舟,我欠你很多句道歉。”

    “对不起没有让你回到家乡,没能陪着你走完漫长的路途。”

    “你忘记了和很多事,也许会被人欺负,也许惶恐不安了很多年都是我的错。”

    姜舟鼻子一酸,知道他是在和百年前,承诺永远珍惜他的那个少年忏悔。

    “宋酌,宋家庄太小、太荒芜。都不适合居住。”

    深吸了一口气,姜舟摒弃了一切负面情绪,冲他扬起一个带着梨涡的,温和包容的浅笑。

    他从口袋里拿出进入领域前,伸手接来的黑鸦的羽毛,摊开放在了厉鬼的面前。

    “所以,我可以重新邀请你,陪我去我的家乡看看吗?”

    在厉鬼恍然的神情中,姜舟弯唇,认真介绍道:“那里是个不错的地方,四季如春,是个漂亮的水乡。对了四月杨柳的飞絮也很好看。”

    宋酌无声了好一会儿。

    他像是释然,又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本该在百年前就品尝到的糖果,低头将姜舟紧紧拥在怀里。

    “舟舟,带我回家吧。”

    “这次一定要。”-

    姜舟珍重地捧着手心里漆黑的羽毛,一颗心完全的落到了肚子里。

    “022,还好有你,”他高兴地夸赞着小伙伴,“真是太可靠了!”

    系统害羞地尖叫:【嘿嘿舟舟又夸我了,嘿嘿嘿】

    耳边提示音也适时的响起:【恭喜NPC,您已完成阴亲村庄副本,获得奖励如下——】

    姜舟心满意足。

    正想让022将自己传送出去,他刚张开嘴就忽的一顿。

    他身上那三个分别承载了沈清、溺、宋酌的物品,竟然变得无比滚烫。

    姜舟伸手将它们放在掌心左看右看,也没什么变化——

    等等。

    姜舟睁大眼睛,发现了不对。

    ——它们正在以缓慢的速度融合着。

    第66章 完结篇(一) 攻视角,神灵正在学习爱……

    三团白色的光晕飞至空中, 从一开始微弱的光点,变成了堪比白炽灯的耀眼程度。

    姜舟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以防刺伤,可光芒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半点攻击性。在姜舟试探性地睁开眼后, 以一种兼容的态度缓缓包裹住了他, 将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茧。

    这种感觉宛如冬日浸泡在温泉水中, 温暖到像是母亲的怀抱。

    他出手去触摸光, 神奇地发现本该是一片虚无的光芒竟然也凝聚成了一只手, 与他手掌相贴, 十指交握。

    恍惚间,姜舟仿佛听见了有谁在叫他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陌生又眷恋地, 叫着他:“舟舟。”

    ——是谁?

    姜舟左顾右盼,却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白色。

    紧接着, 姜舟听到和以往有些不同的系统的播报声在脑海中响起:

    【总副本完成度百分之九十】

    【您是否选择开启特殊意识:“??”的记忆回溯?】

    【是/否】

    姜舟吃了一惊, 一般记忆回溯只会在怪谈被消除,BOSS的意识即将消散的时候出现, 可这个副本的BOSS宋酌的过往他已经知晓,残魂也被他收集了起来,那这次回溯又是谁的?

    看着白光凝结而成,始终紧贴他的手——

    姜舟暗自定了定神,选择了是。

    下一秒, 他眼前一黑,进入了这位‘未知’的意识里-

    记忆的最初, 是一片混沌。

    仿佛天地初开,日月还没有定型,山川与河流紧紧相连在一起, 姜舟从最初睁开眼睛都费劲,到逐渐适应,经历了漫长的时间。

    等他终于习惯了现在的身体和思维,就看到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雪中孤孤立着几棵松树,忽而冷风吹来,松顶上的雪簌簌下落,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体的主人站立在结冰的潭水上,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倒影。

    透过冰面上的倒影,姜舟注意到这具身体是约莫一米左右,看起来像个五岁的孩童。

    孩童起初并没有交流和进食的意识,只是木然地站立着,偶尔抬头看天,偶尔低头看雪。

    抬头看天时,他眼睁睁看着雪花飘进眼睛里眨也不眨地任由它融化,沉默时也能一声不吭地看松鼠从在身上滚来滚去。

    他像是什么都没有思考,又像是大脑内积累的信息过量,反应的速度比最普通的孩子还要慢上无数倍。

    姜舟立刻意识到,他所附身的这个孩子并不是人类。

    人不会不吃不喝在同一个地方待上数天不会死去,也不会再寒风刺骨的冬日里不着衣物,还能保持体温。

    比起人,这个孩子更像一个初生的、拥有人形的精怪或者神灵。是这座雪山孕育出来的,天地自然的化身。

    又是几年过去,孩童的样貌丝毫没变,但比起最开始迟钝木然的样子,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脚走了起来,脚步一下下落在冰面上,从摇摇晃晃到稳稳当当。学会走路后,他很快就掌握了一连贯的动作,接着解锁了坐下、侧躺、和跑步。

    姜舟一开始高兴,可后来他发现,不管学会了什么他都会快速地失去兴趣,重新变回最开始的静止,仿佛一块只会呼吸的岩石,和永不融化的冰层。

    这个孩子在熟悉着自己的身体,以及能做到什么程度。

    姜舟心想:可这并不是出于自身的好奇,只是无聊时对世界的一丁点试探而已。

    姜舟甚至怀疑他没有无聊这个概念。

    果不其然,在他又一次对简单的学习失去兴趣后,一道没有波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神灵,天生对万物了若指掌,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眼睛和耳朵,没有什么事能阻拦在你身前。】

    姜舟惊讶:他竟然不知道身边有另外的生命,是谁在说话?

    可是他附身的,身体的主人仿佛没有听见,依然敛目盯着远方没有丝毫反应。

    声音见状,叹息:【可你没有‘心’,没有情感和怜爱之心,你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功行圆满,窥得大道的。】

    姜舟原本无澜的身体里升起一抹疑惑。

    这不是他的情绪,而是身体主人在听到声音后所产生的疑问。但他依然没有出声,甚至没有给予那声音半点反应。

    声音不再多言,只是临去前对他说:【如果你想学会感情,可以向人类学习。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多情,却最吝啬交出感情的复杂存在,也许会教会你。】

    冰面开始发生变化。

    像一面能映照世间万物的镜子,人世间正在经历的种种在幼年神灵的眼前呈现。

    有街头叫卖的商贩,有欺凌弱小的恶霸,有日行一善的僧人,有纸醉金迷的富甲,他们无一例外生动鲜活。神灵垂眸看着他们,透过皮肉,清晰的看到了人类身上灵魂的各种颜色。

    恶人的灵魂是黑色,纷杂斑驳,像是洗过无数次也洗不干净的抹布,肉眼可见的藏污纳垢。

    善人的灵魂是灰色,雾气朦胧,像是阴郁连绵后挥之不去的乌云,总喜欢内耗自己,自伤自残。

    而大部分人的灵魂,是一块块灰黑相间的色块,他们的立场摇摆不定,容易受到善恶的极端影响,从而成为极端的一方再影响他人。

    神灵就这么一日日地看了下去。

    那声音后来又来了几次,询问他的感想,在得到相同的沉默回答后,便再次失望离开。

    ——直到某一天,神灵在冰面上、看到了一抹纯白色的灵魂。

    区别于其他人的斑驳色彩,这名拥有白色灵魂的人显眼极了。

    他穿着破旧的布料,脚上穿着露趾的草鞋,裸露出来的手脚被寒风冻得通红,呼出去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白色的雾。

    明明也是个小孩子模样,可已经懂事地背上装满黑炭的竹篮,沿着街边一路叫卖。无人问津也只是稍稍失望了一小会儿,他转而又堆起笑脸,对路边过往的行人展示着竹篮。

    神灵看着他,从清晨一直到了夜晚。

    看他期间被路人推开了无数次,也被乞丐恶狠狠驱除着,直到夜晚归家,那竹篮里的炭也只是去了一小半。

    看着他在归家前偷偷地哭,又偷偷擦干眼泪,拿着位数不多的钱币换来的饼子喂给更小的弟弟妹妹。说:“别怕,有哥哥在,你们会好好长大。”

    看着他一日又一日地早出晚归,偶尔带来一身伤痕,偶尔饿到吞雪充饥。看他明明弱小,却顽强地挣扎在这个世界上。

    ——后来,他逐渐长大了,攒下来的钱币越来越多,脸上也经常地笑出了小梨涡。

    神灵注视着他,脸上竟也无意识地露出了微笑。

    微笑过后,年幼的神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似乎不明白心里升起的陌生情绪是什么。

    在神养成了通过冰面、日复一日看着他的习惯时。

    ——神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有了【期待】

    可是年幼的神灵并不清楚,人世间之所以复杂,剪不断理还乱,正是因为命运的车轮不会只向好的一方行驶。

    在一个不起眼的夜晚,神看到的不是拥有白色灵魂,总是笑着面对生活的人类。

    ——而是被同村的恶棍抢走所有炭火后,活活打死被掩埋在雪地下的尸体。

    尸体不会笑,也不会哭。

    只是无神地睁着眼睛,透过冰面望着他。此刻神才意识到,再特殊的人死后留下的,也只是一具最平常不过的躯壳。

    那一天的神灵愣怔了很久。

    直到声音问他缘由,才缓缓摇了摇头-

    年幼的神灵逐渐长大,他从人类身上学会穿衣,束发,常识,和各地大相径庭的文化。

    眨眼百年的时间过去,神的外表接近于少年,身姿颀长,体格强健。

    他依然没有学会感情这种复杂的东西,这让他无法跟人类的苦难共情,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欣喜。

    只是因为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期待】,他百年不间断地从冰面上观察着人世间,不自觉地去人群中寻找那抹熟悉的白色影子。

    ——神灵不出所料等到了他。

    这一世的他转世成为了一名富贵人家的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吃喝无忧。

    天生活泼爱笑聪明伶俐,被长辈捧在手心里疼爱。就这么平安顺遂,娇生贵养的长到了十几岁。

    神遥遥望着他在成年宴上比此前都要幸福的笑脸,那一刻也仿佛被感染了似的,共享了他片刻的【喜悦】

    可盛极必衰,过刚易折。

    小少爷成年后家中突逢变故,家道中落后他们被全家流放,遥远的路途中,双亲的身体急转而下。小少爷哭着求医失败,双亲过身后自己也没撑多久就去了。

    无心的神灵注视着他两颊未干的眼泪,向来冷情冷肺的心隐隐有了震颤。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或许是跟冰面里的少年一样,只是生病了。

    ——可神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会生病,更不会死去

    他只是,不习惯

    只是不习惯再等一个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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