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贵妃娘娘的寿诞, 宫里办了一场奢华热闹的宴会。
时任刑部侍郎柳世宗,携美妾冷山燕一道进宫给贵妃娘娘贺礼祝寿。
冷山燕原是凉州人,爹娘死在战乱中,她被一名大夫捡了回去当学徒抚养长大, 后来随军治伤, 与柳世宗暗生情愫, 最终二人在凉州拜了天地。
然而柳家是玉京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根本不认可这门婚事,并勒令柳世宗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
柳世宗根本不听。尽管家族重重施压, 以致他无法抬她为妻, 他也斩钉截铁地发誓此生只会有她一位夫人。
他甚至与她搬出平阳侯府,置办了一间新宅子居住,如今更是时常带她出席玉京城中大小宴会,毫不避讳对她的敬爱。
此时宫殿内热闹得紧, 布置的鲜花妍丽、草木蓊润, 满室琉璃宫灯璀璨, 五彩绣带翻飞, 偌大的木台上披帛飘飘, 舞姬莲步翩跹, 笙歌乐曲不断。
谢庭钰举杯,在殿内煌煌灯火中,目光穿过来回交错的舞步落在冷山燕身上。
她跟夫君不知在聊什么, 两个人靠在一起笑得快要合不拢嘴。桌上那盏琉璃宫灯的绚丽流光, 将她衬得更加芙蓉娇貌, 两眼盈盈,十分可意。
谢庭钰沉默地看了她两息,而后神情略微沉闷地仰头饮酒。
柳世宗瞧着温润如玉, 实则是个醋坛子,很快便发现对面的谢兄时不时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正正落在身旁的夫人身上。
柳世宗侧头看了一眼搂在怀里的冷山燕。她贪多了几杯,醺醺然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把玩他腰间的玉佩。
他再抬头看向谢庭钰时,对方正在跟贾文萱和宋元仪敬酒。
柳世宗皱眉饮了一杯酒,怪道方才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冷山燕,故而看错了。
是日小雪。
谢庭钰披着风雪来到拢翠馆,在西厢的临窗大炕上寻到正在午歇的棠惊雨。
前几日王留青给她制了一个药枕。她很喜欢这股绵长的药草清香,日日抱着入睡。
他脱下沾着细雪的狐裘大衣,缓步走到炕前,垂眸看向抱着药枕窝在炕上已然睡熟的人。
大炕下边搁着一只素陶宽口花瓶,瓶上插满了油润墨绿的雪松枝。
香几上置着一只青铜熏香炉,偶有细碎的轻响从中传来。
他伸手过去,还未碰到熏香炉就感到一股温热袭来,取筷夹起镂空炉盖一看,但见两星香丸搁在银叶上,不见燃火青烟,只闻浓郁香醇的松香味,宛如置身于广阔幽密的雪松林一般。
这种隔火熏香法,操作起来极为复杂,每一步都在考验玩香者的耐心。
“对它们如此耐心。”他轻蹙着眉,抬手去捏她的脸颊,轻声道,“什么时候也能多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有了药枕后,她睡得更沉,被他如此揉弄脸蛋也不见什么反应。
他坐到炕边,低眸沉默地看她。
要说感情一事尤为神奇,即便只是这样静静地看她,他的心里仍然烧起一股起伏滚沸的情潮。
他想过许多次,也对比过许多人。
谁也不行,偏偏就她例外。
或许她就是女娲根据他天生喜好而专门捏出来的姑娘,所以他才会第一眼就沉沦,如今更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救。
而追名逐利是后天养成的世俗观念,难以用“好”或“坏”这样单一的字眼去描述评价,若不是靠着对名利的渴求向往,他不会一步步爬到今时今日这个地位。
先天和后天同等重要。
他如果无法放弃先天的情欲,就意味着同样无法割舍后天形成的世俗桎梏。
处处完美,注定短寿。
要想长久,必有缺憾。
谢庭钰叹息一声,心中左右为难。
他还是难以像柳世宗那样,如此敞亮地将美妾带出去。
柳兄再如何大逆不道,也终究是世家之子,他谢庭钰却不同。
他承认自己对棠惊雨有情,但也清楚那情远没有到能为她抵抗世俗桎梏的程度。
厢房里静谧平和,偶有埋灰香炭的焚烧轻响,到处浮着幽雅的松木香。
屋外小雪簌簌,雪粒滴滴答答地落在葱郁的竹林里,有叮咚碎玉声。
困倦袭来,沉思良久的人就势脱去外袍锦靴,掀开热融融的被窝躺进去。
谢庭钰翻身看向近在咫尺的姑娘,接着将搁在二人中间且她双手抱着的药枕抽出来扔到角落。
睡容一直平静的棠惊雨忽然拢起眉峰,双手往前摸索着,睡梦中将躺在身旁的人当成药枕,挪过去躺进他的怀里,手脚并用地将他抱住。
她轻微调整身体姿势,满意后松开眉峰,继续舒服地睡着。
谢庭钰却像误入寺庙钟楼里的香客一般,被响彻山谷的钟声震得浑身发麻。
怔愣了好一阵他才反应过来,随即伸手搂住她。
长长地叹息一声。
他想:罢了。
数日后。
拢翠馆后院。
初冬里难得一个如此晴朗的天气。
明亮的阳光透过交错纵横的松萝藤架,簌簌落在铺着软垫的罗汉床上。
罗汉床后架着一座松柏山水大画屏,既是风雅,也是为了挡住身后的阵阵寒风。
棠惊雨半倚着凭几,双腿盖一件银狐斗篷,手里翻一本市井话本。
此刻风和日暖,谢庭钰面朝着棠惊雨,坐在罗汉床一旁的紫檀木圈椅上,状似随意地说道:“明日,我要在府里宴请几位好友,宴席就设在浮荫山庄的旷月堂。”
棠惊雨不知他此话何意,目光从书页中缓缓抬起,轻轻落在他的身上。
谢:“若是被他们发现你在府里,我大约会被笑话一番,不得不承认你的身份,日后还得带你出去见人。哎,烦人得很。”
棠:“哦。”
谢:“你明白吗?”
棠点头:“明白。”
谢庭钰瞧着一脸平静低头继续看书的棠惊雨,起身坐到床沿,又问:“你真的明白?”
她的目光落在书页上,风轻云淡地说:“再明白不过。”
第二天。
柳世宗、姜子良和赵英祯,各自携上家眷,应邀前来谢府赴宴。
一众人在旷月堂欢欢喜喜地赏景、吃宴。
谢庭钰时不时看向通往浮荫山庄的石道,始终没有看到期盼着能出现的人。
他饮下一杯闷酒。
果然要她自觉简直难如登天,不若他亲自去“抓”她。
谢庭钰领着一众友人在府里游山玩水,从浮荫山庄后的石潭,一路赏玩到拢翠馆。
半点棠惊雨的影子都没有瞧见。
谢庭钰的脸色有点不好,靠在湘妃竹帘前,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冷山燕身上,对方正在同其余几位夫人笑谈。
东厢的书房里挂着一些不露脸的美人图:或坐、或卧、或伫立远眺、或剪枝插瓶、或戏水石潭……
柳世宗正想回头调侃谢庭钰一句“思春男儿郎”,转头一看又见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家夫人身上,心中登时浮起不满。
柳世宗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不大好气地问:“这么多幅美人图,画的都是谁啊?”
谢庭钰平淡地挪开目光,平淡地回答:“既是美人图,画的自然是美人。”
他的表情太过正常,柳世宗再次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走到一旁,故意试探道:“不会是你美丽的嫂子山燕吧?”
谢庭钰即刻乜眼瞧他:“自然不可能是我弟妹山燕了。”
柳世宗轻咳一声,确信刚才是自己疑心太重看岔了,随即轻松道:“既是美人总有个对照吧?是贾小姐或是宋小姐?”
谢皱眉:“当然不是。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
柳:“那还能是谁?莫说这玉京,就说你这府里,哪来这样飘袅婀娜又跟你相好的美人儿?”
谢一脸疑惑地看向柳世宗,脱口而出:“没有吗?”
柳略感惊讶:“我说你是不是寡出问题,发癔症了?”
谢没好气地打掉柳世宗伸来探额头的手,看似无奈实则暗暗试探地说:“我就不能金屋藏娇了?”
“藏哪儿?藏这儿啊?”柳好笑道,越发觉得好友问题不小,“你没事儿吧?就这么个连花瓶里插的都是松枝竹叶清幽到孤冷的地方,得多宽心的美人儿才能同意啊?”
谢十分无奈:“绝情无爱的美人咯。”
柳大笑,只当好友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与柳世宗这一番对话,才让司空见惯的谢庭钰醒悟过来:棠惊雨看似在谢府留下许多痕迹,实则在外人眼里,那些都不像是个娇藏女子会留下的痕迹。
她留下的东西,太幽太冷,不像世俗凡人,更像隐居山野的修行散仙。
谢庭钰送别一众友人后,已是黄昏时分。
他在岱泽楼的二楼茶室里寻到了棠惊雨。
茶室各处摆放的制香用具、各式香料和几本香谱,香案上放了数只熏香炉,室内氤氲着经久不散的合香。
她正在制香。悠闲自在。
制的香都是幽冷清冽的,仿佛簌雪旷野里的松柏林。
他放开棉毡帘,踱步进屋,心里沉着莫名的气,直言道:“小笼雀就是不一般。闷在方寸小屋一整日也不觉得难受。”
棠惊雨抽空抬眼,瞧见一张阴沉似水的脸,反而笑起来:“我多乖呀。大人叫我不要出门,我便好好待着。”
谢庭钰咬牙切齿:“我那是要你别出门吗?”
棠笑吟吟地说:“自然是呀。”
她当然是故意的。要她听话的时候,宁愿躲到墓地里也不回头,不要她听话的时候,又始终待在楼阁茶室里不现身。
见他不开心,她尤为开心。
幸灾乐祸。
谢坐到圈椅里,扬首又想说她两句,却看见正低头捣香丸的姑娘,侧着一张轻快含笑的脸,他当即一口气出不去又顺不下来地哽在胸口,简直是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她罕有这么高兴的时候。
上一回,还是在秋衡山重逢时。
原想脱口而出的话语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香屑浮沉,红炉暗燃。数盏明角灯火光煌煌。
佳人一笑,千金难买。再多苛责皆随风散去。
室外沉日飞雪,寒意不进绵毡帘。
第22章
临近年关, 大理寺愈加的忙。
待到终于能歇下一口气的时候,谢庭钰才猛然发现要到除夕节了。
他回府时还未天黑,上空慢慢聚拢起铅灰色的厚云,瞧着是有一场雪要下。
换好一身常服, 才听李达说棠惊雨正在啸雪亭。
谢庭钰调侃一句:“嚯?兔子舍得挪窝了?”
李达笑道:“前些日子下了几场大雪, 啸雪亭是雾凇沆砀, 留痕如画。姑娘是边温酒边赏景,惬意着呢。”
谢庭钰接过李达递来的油纸伞,披着一件黑貂裘衣, 往啸雪亭去了。
啸雪亭三面各架着一座锦绸大绣屏, 亭里放着一张铺着棉垫的乌木小榻。
小榻正前方搁着一个青铜炉,里头烧着的是银丝炭,暖而无烟。
一旁方几上的红泥炉正温着一壶绿蚁酒,棠惊雨坐在小榻上提笔作画。
谢庭钰走进温暖的亭中, 坐到她的左侧去看画案上的雪色图, 发现那画已经完成了一半。
他瞧着起了兴致, 手臂从她的身后环过去, 取来笔架上一支狼毫, 蘸了墨在宣纸的左侧埋首画起来。
此情景, 有教是:
晚来欲雪,红炉焙酒,绣屏挡寒亭心暖。
白衣卓君, 玄衣司马, 宣纸两端共描画。
冷风微微, 情思沉沉,你我不语也痴绵。
棠惊雨画完笔下的一棵树,没忍住侧头去看谢庭钰笔下的墨痕, 一年学生到底比不过十年老师,一对比是高下立判。
她羞愤到将紫竹狼毫砸到方砚里,撒气道:“不画了。”
谢庭钰即刻笑出声,边画边说:“插瓶制香就有耐心,画个画就开始闹脾气了?”
她不听,反命令道:“你也不准画!”
“好罢。”于是他搁笔。
他的眉眼染着笑意。被他如此一看,她反倒不好意思,随手拿起一旁的诗集胡乱翻起来。
谢庭钰看着半靠在绣枕里的人,说:“除夕上午我要与诸位同僚进宫祭天地,与陛下共贺新年。下午会与好友们去灯会游玩,之后回府守岁。”
棠:“嗯。”
谢:“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棠:“我喜欢你。”
他没好气地捏捏她的脸蛋:“你现在是拿这句话当万灵药吗?”
棠:“大人不爱听?”
那倒不是。他沉默两息,说:“玉京不设宵禁,除夜只会更加繁华热闹。你来此许久,不想出去看看?”
这时,她的神情已然变冷:“不需要。”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有点不高兴,“要你上街游玩还委屈你了?”
“我就在府里,哪儿也不去。”她扔开手中的诗集坐起身。
“府里的人能回家团圆的都回去了,不能回家过年的也轮值出去耍玩了,指望谁来伺候你?莲生还是霜夜这两个只会杀人的暗卫?”
“团圆”二字完全刺痛她沉寂已久的内心,说话间语调更冷:“多谢大人关心。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你一个人待在府里能做什么?”
“自娱自乐。”
“棠惊雨,你成心气我是吗。”
她目光冷冷地盯着前方,并不答话。
他的火气更盛:“除夜辞旧迎新,哪家哪户不要团圆热闹?你现在在给我演什么遗世独立?除了叫自己难受谁会高看你一眼?我更不会为了你放弃与好友相聚,陪你在这儿冷冷清清地过年。”
说完一通还不解气,他又补了一句:“你以为自己是谁,所有人都要捧着你是吗。”
寒风吹来,空气中已经有了落雪的冷意。
“团圆热闹”这四个字的一笔一划化作道道刺骨的冷箭,一下接着一下分毫不差地扎进她的心里。
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了。
此刻的她如溺水般,艰难地呼吸着。
尽管他已经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她却依旧一言不发。
他一气之下一掌拍在画案上。“别给我装哑巴,说话!”
“砰——”
画案被掀翻在地,方砚、笔架、水洗、镇尺、还未作完的画悉数摔在地上,墨汁浸透宣纸,淌染青石砖。
柳絮飞雪随风烈烈灌入亭中。
站起来推倒画案的棠惊雨面朝着谢庭钰,一字一句对他说:“大人,你听好了,我不需要过年也不需要热闹!
“这些年来,我与草木亲,亦生草木心。对草木而言,不管今日是过节过寿还是寻常无事,都是平凡普通的一天。
“不管经过它身旁的人是达官贵人还是白丁农夫,都是一闪而过不需要被记住的凡人。
“那么与我而言,每一个日子,哪怕是除夕,也是寻常平凡的一日,每一个人,都是与我无关面目模糊的普通人。
“你们热闹到死也好,这里冷清如坟场也罢,我不介意,不在乎,也无所谓!
“什么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爱恨情仇,统统无所谓!我不要!”
一番话说到后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此刻痛觉如针海狂浪打在身上,胀满的情绪需要立刻倾泻出去。
顾不上眼前的人是何等反应,也等不了自己冷静,她披上一件白狐斗篷,大步流星地踏进白茫茫的漫天风雪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有道是:
啸风阵阵寒霜雪,冷意烈烈如针刺。
怪道平生静如水,原来衷情胜滔海。
生死恩怨怎无谓,只是自怜求不得。
纷纷暮雪吞白衣,情苦爱恨心底唳。
谢庭钰面容震愕地愣在亭中许久,风雪扑面袭来,顷刻间身后置景轮转,亭中化为大殿,人声沸盈,彩带翻飞,红绸金箔,歌舞酣畅。
“……你愣着做什么呢?”一旁的陆佑丰用手肘去推谢庭钰,“赶紧起来给陛下敬酒啊。”
适时,风雪弥漫,屠苏酒香。
回过神来的谢庭钰急忙端起案前的酒盏,随一众大臣起身,齐声唱念——
愿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
佑大奕国祚绵长百姓安康胜旧年。
一杯敬酒饮完,又见漫天飞雪,皇帝大手一挥省去后面的流程,笑着让诸位爱卿领赏回府,团圆过年。
谢庭钰叫住殿前司的李副将,商量今年要替他巡逻玉京灯会,理由用的十分充分,说李副将正值新婚,妻子又是第一回在玉京过年,想必很是需要丈夫在旁协助府中各项事宜,而他孤家寡人,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李副将踌躇片刻,与他推脱了一番才答应下来,并拍着胸脯应承道:“谢大人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李某在所不辞。”
替值需要到殿前司步兵指挥使姜子良面前解释缘由。
姜子良是满脸疑惑:“你去年就没过个好年,今年好不容易能轻松一点,怎的又给自己找事儿做?能不能给你身边的同僚歇口气?”
谢庭钰如此解释:“左右今年无事,待明年将人情要回来便是。何况还能赶上一起去润文的芳懿楼吃团圆饭,届时同样能一道去灯会逛逛。”
姜:“这能一样吗?你挑的还是灯会最繁忙的时段。”
谢:“是。瞧我多给你这个指挥使省心。”
姜啐了他一声。“你这活儿刚才要是在大殿里揽下,我还觉着你会做官。这会儿私底下,你图什——噢!今年贾宋两位小姐都会去看天宫瑶池大仙灯,你小子,是找机会去当护花使者吧?”
谢无奈道:“你瞎说什么呢。不是一回事儿。”
姜却越想越对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用不好意思。”
谢拍掉他的手,当下也懒得辩解,只说:“将轮值腰牌给我。”
陆佑丰在宫门前叫住谢庭钰。
陆佑丰的表情有些烦躁:“你先前不是还说要好好享受生活吗?现在又揽下巡逻的活儿是什么意思?把我这个右少卿架在这儿了?我还要不要回家过年了?”
谢庭钰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是私事儿,你不用忧心跟我比。回家好好过年罢。”
陆:“我怎么好好过年?回去人家说怎么左少卿大过年还劳心劳力在外巡逻,右少卿倒十足闲心在家耍玩。我看你是成心坑害我。”
谢:“呸!大过年的,能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陆:“说不了。你现在就将腰牌还回去,要么我替你去。”
谢庭钰躲开陆佑丰上前抢腰牌的手,不得已开口道:“好好好,我同你说实情。你听了别宣扬出去。”
陆佑丰拉长耳朵去听。
谢庭钰有模有样地说:“听闻贾宋两位小姐要去看大仙灯,我正好借着‘安全护送’的理由,与之一道游玩。”
陆佑丰顿时放宽心,反过来笑着去捶他的肩膀。“明白明白,是我唐突了。”
好不容易把陆同僚劝回去过年,一转头就看到气鼓鼓的贾文萱和一脸漠然的贾文菡,谢庭钰愣了一下,暗道真是不巧了。
他还没来得及行礼,贾文萱先生气地跺了一脚,狠狠地“哼”了一声,拎着繁复精致的宫裙往贾府马车走去。
贾文菡看着谢庭钰说:“贾府能人辈出,舍妹的安全,就不劳谢大人操心了。”
谢庭钰礼貌作揖:“贾二爷说的是。”
一直在偷听的贾文萱真怕谢庭钰只去找宋元仪,又拎着宫裙退回来,喊道:“谢庭钰!”
“三小姐何事?”
“你真要去见宋小姐?”
“一番戏言,三小姐莫怪。”
“那你不许去找她。”
谢庭钰抬眸,笑吟吟地看她:“为何?”
贾文萱的双颊即刻发烫。她躲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总之……总之就是,就是不许。”
看不下去的贾文菡连声唤妹妹回来。
申正左右下起小雪,天一下就暗了下来。
谢府里张灯结彩,一路上却见不到几个人——都去耍玩了。
棠惊雨窝在岱泽楼的东厢隔间里,抱着药枕靠在炕桌前,自己跟自己玩升官图。
这是一种守岁时消磨长夜的游戏。
木棋从“白丁”走起,行步前转动一个刻着“德才功臧”(臧为“赃”的替换字)的四字陀螺。
“德”字行两步,“才”字行一步,“功”字原地不动,“臧”字退一步。谁先官至三公(太师、太保、太傅),谁就先胜利。
屋内灯火亮堂,偶有街市喧嚣和爆竹炸响越过重重高墙,穿过门窗缝隙落入耳中。
更显孤影寂静。
图上放着两枚木棋。陀螺掷到“才”字,她刚伸手,就见一只如玉竹节一般的手先行挪动木棋,往前推进一步。
她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瞧。
眸中秋水泛起阵阵涟漪。
疑心是自己的幽梦遐想,她伸出食指戳戳他的手背,看看是真是假。
谢庭钰忍俊不禁地将她的手握进掌心,说:“看来是很想我了。”
棠:“……”
她抽回自己的手,自顾自地捻起陀螺转起来。
她不出声,他也陪着安静,一道玩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她沉得住气,他却沉不住了,率先开口:“我今夜要去灯会巡逻。方才已经吩咐莲生和霜夜准备马车,他们会照看你的安全。你以一个已有婚约的花家小姐的身份,出门去过一个属于自己的除夕罢。”
她惊愕地抬头看他。
他:“灯会人潮汹涌,你走慢些。我一直会在附近。你若出事,我即刻就到。”
在他平和沉稳的目光中,她稍显慌乱地垂下头。
她看了一眼陀螺,正停在“德”字上,心绪平复了一些,捻着木棋连跳两级,一下落到“少卿”字样的彩格里。
她说:“我不过除夕。”
他将她的作弊行为尽收眼底,并不揭穿,伸手捻起陀螺转动起来。
等待间隙,他说:“是吗,小棠。你若是真的不想过,那天哭什么呢?”
陀螺停了“臧”字。
他蹙眉,想了一下后,捻着木棋起跳一级,落到“侍郎”字样的彩格里。
她看得分明。但想到自己作弊在先,便只好装瞎默认。
她沉默片刻,才故作镇定地回答:“我没有。”
他:“敢哭不敢认,胆小鬼。”
她恼羞成怒地将木棋一下放到“太傅”字样的彩格里,说:“你输了。”
他纵容地笑道:“好,我输了。”
情思旖旎,昼夜昏昏。是输是赢心有定论。
绯窗雪停,东厢浮暖。四目一对缱绻万千。
棠惊雨压下心头的悸动,往后躺倒在大炕上,仍然拒绝道:“不要,不去。”
谢庭钰走到她面前,将她爱不释手的药枕抽出来丢到一边,把人抱起来就往前走,然后停在两只合靠的玉石镶嵌花鸟大漆木柜前。
她踩着靸鞋踌躇地站在原地,后腰被他搂着,想走也走不了。
木柜里挂满绣纹精巧衣料奢华的冬衣。
他耐心地给她选待会儿出门要穿的衣裳。
“这件怎么样?”他侧头问她。
她看了一眼,低头不说话。
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间翻涌,再难平息。
二人身后是一座螺钿烟雨楼阁大漆曲面屏,高过人头,遮住煌煌火光,围挡处光影昏沉,凑得再近看,面容都是朦胧的。
抛却诸多干扰后,反而能清晰地察觉到情愫的流动。
谢庭钰吻上她的唇。缠绵痴醉地。
“不想去。”她的声音虚浮不定。
“不要怕。”他抱紧她。
这是棠惊雨第一次觉得:拥抱是一个有份量的动作。
后院西侧的角门“吱呀”一声推开。
面前夜风冷冷,远处笙歌鼎沸。
好似再向前一步,就能一脚踏入火树银花绚彩熙攘的闹市灯会。
她像一只初具人形的小妖,倾身抬起一只脚,又被沸腾的喧嚣吓了回去。
莲生清楚,要是等姑娘下定决心上街,天光都大亮。
故此,她揽住棠惊雨的肩背,推着对方大步朝前走,兴致盎然地说:“出门玩儿去咯。”
霜夜背着一只箱笼跟在她们后面。
此时已是巧月在天。良夜如何,当是:
红烛红纸红绸带,笙歌萧鼓喧人耳。酒意熏暖,欢舞醺醉。悬灯百盏,流光稠密,照耀如白日。
人浪重重,吉祥漫漫。时时玲珑笑语,处处瓦戏杂技,叹不尽这太平气象,红尘风流。
今夜只作花氏女,环佩琳琅,金银绣衣,步摇影晃,裙摆翩跹,芙蓉秀面点花钿。
烦心琐事皆沉底,身轻如燕,再入尘世,潇潇洒洒走一遭。
第23章
“不过看个祈年舞, 也能笑得如此痴醉?”
姜子良走到谢庭钰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有一支舞团在随机邀请围观的百姓与之一道歌舞。
盛装的舞者,与同样华服的百姓们随着乐声交错舞蹈, 场面十足欢欣热闹, 凭谁见了都忍不住跟着一起欢笑。
谢庭钰的目光依旧落在舞团里的某一处, 说:“你看着,不觉得高兴?”
“高兴。不过吧,你这表情倒与其他人不同。”姜子良踮脚张望两下, 玩笑般地用手肘推好友的手臂, “仿佛里面有你的心上人一样。”
谢庭钰突然呛到似的低头咳了两声,再一抬头望见那边的乐舞已然结束,原先随着起舞的数名百姓也纷纷散去。
他这才收敛起刚刚痴醉的笑容,直接换了一个话题:“你怎么在这儿?不用陪玉贞游灯会吗?”
冯玉贞, 是姜子良的结发妻子。
“还是你面子大。玉贞听说你不给同僚活路非要去灯会巡逻, 就让我陪着一起了。”
“去你的。”谢庭钰肘击好友, “少在这儿埋汰我。”
那厢的棠惊雨小鸟扑翅一样, 飞到莲生面前。
莲生忍不住叹道:“姑娘方才跳得真好看, 跟仙女下凡一样。”
棠惊雨笑盈盈地说:“嘴甜也无用, 我身上没有赏钱给你。”
她那舞技,是在醉花楼里积攒的。那时,每逢极为盛大的节目, 她们这些下人, 也需要随之一起充当“绿叶”, 给姑娘们奏乐伴舞。
那点功底,放在高台上不够看,但在这种齐乐同欢的时刻, 可谓是如鱼得水。
棠惊雨只当自己是花家小女,展露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风流韵态——眉眼弯弯染笑意,鲜妍活泼比黄鹂。
莲生平日里就喜欢棠惊雨,适才更是被对方迷得神魂飘然,恰好她这几日苦学逗笑技巧,这会儿正好用上。
她马上低头从钱袋里取出两颗金豆塞到棠惊雨手里,说:“我有钱。请姑娘听我再说两句——神凝秋水,杨柳琼姿。应是月殿坠嫦娥,只少玉兔折桂树。”
一旁的霜夜是目瞪口呆,简单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笑容温柔的女子,与前不久暗牢里对刺客严刑拷打以致对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暗卫莲生,竟是同一个人!
三人接着往前走,时不时在摊前停留。
今夜真是非凡热闹,灯会两旁拥挤的摊档,仿佛是将这世间你见过的没见过的、你能想象到的不能想象到的东西,一股脑地通通摆出来邀你赏玩。
这是棠惊雨停留的第七个摊档。
她正爱不释手地捧着一件花鸟如意纹错金青铜花觚,此物不过成人的巴掌大小,十分精致。
店家一见她衣着华丽,身旁又有恭肃精神的一男一女两位随从,料想家世必定不凡,忙说:“小姐真是好眼光,这件花觚可是……”
店家夸至口干,最后说:“……五十两,割爱小姐也。”
棠惊雨搁下那只花觚,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莲生装模作样地对店家说道:“谢谢啊,不过我家小姐不喜欢,不要了。”
莲生给霜夜使了一个眼色,三两步追上棠惊雨。
店家痛心疾首:“小姐小姐,四十五两!四十两!四十两不能再少了!小姐——”
霜夜利索地掏出四十两递给店家:“包起来。”
店家立即转忧为喜:“马上马上。”
走了大半个时辰,棠惊雨觉得有些累了,随意指了间食馆说要进去。
食馆里的客人不少,三人挑了处僻静的位置落座。
霜夜将装满物件的箱笼放下,搁到脚边。
棠惊雨惊讶道:“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东西?”
“是主人要求我们买的。”莲生十分淡然地晃晃手中折了两折的毛边纸。
纸上并非物件清单,而是谢庭钰的巡逻路线图。
棠惊雨不疑有他地点了下头。
歇息够了,三人继续在灯会里游玩。
这回来的是一个投壶的摊档,投进壶口和投进贯耳的奖赏各有不同。
棠惊雨随意出手,就是十支连中壶口。
四周响起一阵沸盈的喝彩。
刚好游玩至此处的贾文萱见状,忙问身边的侍女桑桃:“那是谁家的小姐?我竟从未见过。”
桑桃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奴婢也不曾见过。莫不是新上任京官家的小姐?或是养在深闺多年,近日才出门耍玩?”
“唔——新上任的几家小姐我都见过。若是养在深闺,此等出众,竟能捂得这般严实?”
“小姐何不上前一探究竟?”
“走。”
丞相府的护卫将人潮拨开一条能并行两人的通道,贾文萱从中走过,来到摊档前。
桑桃领着几名护卫拦住棠惊雨三人的去路,说丞相家的小姐要与之切磋一番。
莲生有些头疼。她忽然觉得平日里主人不同意棠姑娘出府是对的,这一路上不知婉拒了多少位要一道同游的公子少爷,现在连丞相家的小姐也来了。
莲生看了眼严阵以待的霜夜,对方低声道:“大不了杀出去。”
棠惊雨没什么所谓,回头看了一眼珠光宝气的丞相千金,然后一脸平静地往铺着红布的条案走去。
贾文萱见对方颇有傲气,便对护卫吩咐道:“此处太近。再往后退三矢距离。”
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这么远?!”
“那也太远了吧,能行吗?”
“这是要难为人家姑娘吧?”
“嗐,管那个呢!咱们看好戏就是了。”
“嘿嘿。老兄所言极是。两位美人儿争斗最是好看。”
…………
贾文萱:“小姐先?还是我先?”
棠惊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此地是观看天宫瑶池大仙灯的必经之路,因为观灯时辰未到,宋元仪与黎堂真也在附近游玩。
“快尝尝。”黎堂真将排队买来的一袋松子糖递到宋元仪手里。
宋元仪捻起一颗糖放进嘴里,望着不远处的摊档,问:“堂真你看那边,贾小姐旁边的那位小姐,你可见过?”
黎堂真把眼望去。“咦?真是稀奇。我从未见过。——她们好像在比赛,元仪,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宋元仪:“好呀。”
一番切磋。最后——
贾文萱,十支中了壶口七支。
棠惊雨,只中了三支。
贾文萱大喜,问:“你是哪家的小姐?”
莲生先行回答:“我们是城东郊外的茶商花家,知道城里热闹,老爷特地命我们陪小姐出来耍玩。”
贾文萱顺着莲生的手势瞧见霜夜背上的箱笼,箱笼顶部绑着一个大如蹴鞠的碎花绒布大红花,俗气且显眼。
贾文萱大笑:“原是如此。我就说这玉京城里,怎会还有我没见过的小姐。——花小姐,今夜幸会。你回家后可要好好练练这投壶技艺,有缘与我再切磋一回。”
棠惊雨礼貌微笑,朝她略行一礼。
本来此番巧遇到此结束即可,哪知一旁观战许久的宋元仪上前出声:“自古以来尊重对手才是有意义的输赢,花小姐如此退让,可是忌惮丞相府的势力?”
黎堂真也跟着出声:“小姐无需忧惧。我与文萱从小认识,她虽然喜好奢靡,但绝不是那种仗势欺人之辈。”
贾文萱狠瞪黎堂真一眼。
棠惊雨:“……”
两位暗卫平日里只知打打杀杀,人情世故半点不通,处事起来,一派鲁莽。
一个说:“说的没错。今夜难得出来玩儿,自当玩个尽兴痛快!小姐拿出全部实力让他们好好瞧瞧。”
另一个说:“不错!”
棠惊雨:“……”
恰巧,同样是等待观灯在附近闲逛的梁昌瑜与两位狐朋狗友冯孝康、杨世光,闻此热闹,一道兴冲冲地赶过来。
梁昌瑜拱火:“就怕是小姐使出全部实力也不敌三小姐。这样——”
梁昌瑜招手让下人亮出一盆海棠石榴玉石盆栽,当是玲珑珍奇,巧夺天工。
他继续道:“你若能扔中六支,本世子的这玉盆栽就当赏你了。”
经此一言,四周哄闹声愈加热烈。
棠惊雨:“……”
贾文萱看着她,直言道:“花小姐,拿出你全部的实力便是。我若是输了,心服口服。”
天公作美,适时飘起盐粒般纷纷细雪,给即将到来的“争斗”平添诸多风月写意。
棠惊雨抬眸,风轻云淡地看向贾文萱。
惜字如金的人,终于舍得开金口。
棠说:“输了别哭。”
短短四个字,在围拢的一撮人里掀起惊涛骇浪。
彼时莫说梁昌瑜,就连宋元仪,都忍不住惊呼拍掌。
贾文萱顿时血气上涌,咬牙道:“好大的口气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这一回,贾文萱十足认真,壶口连中九支箭。
周遭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棠惊雨始终平静,甚至在原定的位置再后退两步。
十支箭,壶口中六支,左右贯耳各中两支。
无一落地。
四下鸦雀无声般静了两息,才爆发出较之前更欢盛的呼声。
贾文萱捏紧双拳,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宋元仪走过来,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松子糖,浅笑道:“贾小姐,输了可不能哭哟。”
贾文萱用力嚼碎口中的松子糖,不满地看向宋元仪那张巧笑倩兮的脸,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那袋松子糖,一颗接着一颗地往嘴里送。
宋元仪愣了一下,霎时间气到眼眶通红:“你,你……”
那边的梁昌瑜双目发亮地盯着棠惊雨,要她与自己同游灯会。
莲生与霜夜急忙将棠惊雨护到身后。
莲生:“我家小姐已有婚约,还请世子自重。”
梁昌瑜:“有婚约算什么。今夜要是将本世子伺候好了,侧妃的位份都是小姐的。”
冯孝康:“说的是。小姐可不要不识好歹。”
杨世光:“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黎堂真到底是公门中人,哪能容许梁昌瑜一行人在自己面前胡作非为,即刻招呼手下的几名护卫,拦下梁昌瑜一行人。
喧闹间,梁昌瑜气急败坏地来了一句:“黎堂真,我可不怕你,有种叫你老大谢庭钰过来啊!”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人潮中飞来一枚铜板,直直打中梁昌瑜的手腕,痛得他低头嚎叫:“哪个不长眼的敢——”
“世子还真是走到哪儿,‘热闹’就跟到哪儿啊。”
众人一看,说话之人乃谢庭钰是也。
梁昌瑜一听那声音,气焰就消了一半,一见他那仿佛要将自己大卸八块的阴沉目光,就忍不住哆嗦起来。
冯孝康跟杨世光更不用说,躲到护卫后面想趁机溜走,被章平洲与曹子宁齐齐逮住,一下拎到谢庭钰的面前。
谢庭钰真是没想到,不过是转头抓个扒手的功夫,一回来就发现这里闹出好大动静。
谢大人阴恻恻地笑。“好样的,又是你们哥仨儿。”
杨世光立刻狡辩:“谢大人真是误会了,我们不过是在邀请花小姐同游灯会而已。”
冯孝康:“是啊是啊。我们绝没有不当之举。”
黎堂真:“你们可真会睁眼说瞎话。那刚才跟我推搡的人都是谁啊?”
梁昌瑜:“这大过年的,男子之间互相打闹玩乐一下怎么啦?你心眼也忒小了。”
黎堂真:“你……!”
姜子良:“打闹玩乐好啊,算我一个吧。”
梁昌瑜三人一见姜子良,抖索得更厉害了。
尤其梁昌瑜,已经是满脸赔笑的态度。“表哥,您怎么没有陪表嫂逛灯会呀?”
姜子良乜眼瞧他们三人:“不然怎么凑上你们仨儿的热闹啊。”
这里在训话求饶,那边的贾文萱将吃剩一半的松子糖塞回宋元仪手里,春风满面地跟谢庭钰打招呼:“谢庭钰。”
宋元仪不甘落后:“谢大哥。”
谢庭钰回头,朝两位姑娘温和地笑笑。
贾文萱惊讶地看向宋元仪。“你可真叫得出口。”
宋元仪:“我与他,是比你要好些。”
贾文萱气罢又要去抢宋元仪手里的松子糖。
宋元仪大喊:“你堂堂丞相千金,——松手松手!不准抢我的糖!”
桑桃捧着几袋糖在一旁劝道:“小姐,我们有糖我们有好多糖……”
黎堂真心情复杂地盯着一身官服的谢庭钰,很快崇敬战胜嫉妒,他走上前说:“老大,你怎么今夜还在外面巡逻啊?那我也要一起。”
谢庭钰一把拨开挡在面前的黎堂真。“别碍事儿。过你的年去。”
黎堂真还要说什么,就听见身后的宋元仪求救般地喊道:“堂真!堂真!快来帮我!”
黎堂真一回身,两三步冲过来。“文萱,你给我松手,干吗老是欺负元仪啊。”
贾文萱:“我就欺负她怎么了!”
桑桃:“小姐冷静啊,这儿这么多人看着呢!”
煌煌彩灯,沸盈嬉闹声。
簌簌细雪,翩然人海间。
谢庭钰在距离棠惊雨的一步外停下,二人在漫天的飞雪与喧嚣中对望。
彼时他觉得,不管她接下来会做出如何出格的举动,说出如何惊涛骇浪的话,他都能接受。
只是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还是他先开口:“可有受伤?”
她摇摇头,接着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符合礼节地行了一礼,说:“多谢大人。”
话一说完,她便要走。
“等等。”他下意识叫住她,又寻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头,只好扯了句废话,“是要去看大仙灯吗?”
她点了下头。
他:“慢慢走,小心些。”
她微笑着点了下头。
三人重新融进人潮里,转瞬就看不见身影。
谢庭钰一直站在原地,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眺望那只高于人潮的碎花绒布大红花渐行渐远。
方才的棠惊雨,就如寻常的小姐一般,寻常地对他微笑,寻常地与他对谈,寻常地与他辞别。
礼貌。
疏离。
陌生。
寻常到,只要转身踏入人海,就再也看不见。
幸好。
他与她,并不是陌生人。
风筝的线轮就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只要他收回长长的风筝线,她就能回到他的身边。
漫天风雪中,他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捻了捻手指指腹——
仿佛确认“风筝线”就攥在手里。
第24章
谢庭钰回来的比棠惊雨要晚一些。
问了李管家, 他说姑娘沐浴过后就回岱泽楼歇息了。
周身寒气的谢庭钰先去了浴房,等回到岱泽楼,已是亥正时分。
除夜守岁,屋内烛火整夜通明。
彼时棠惊雨正抱着药枕, 半睡半醒地拥着厚棉被躺在暖阁的大炕上。
一身暖意的谢庭钰好笑地拍拍她的脸。“不许睡了, 快起来守岁。”
成片成片的灯火荧光似一层又一层橙黄色的薄纱, 昏昏沉沉,朦朦胧胧地笼罩在四周,眼前的郎君疑似穿梭在梦境里。
叫她骤然想起, 今夜里发生的许多事, 许多与他有关的事情——
比如与他故作陌生时,他那双略显落寞的眼睛。
比如观看大仙灯时,两旁宫使向百姓抛洒贺糖,他悄悄送来一颗她没能接到的贺糖。
比如在江畔时, 她与他隔着人潮对望, 绚烂的烟火在头顶的夜空绽放。
比如她即将登上回府的马车时, 他过来与她在雪天里亲吻, 同她说回去不许睡, 要等他回来守岁。
比如临别时, 他取走她脖颈处的灰鼠毛领,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比如……
棠惊雨握住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掌,睡眼惺忪, 对着近在咫尺的谢庭钰说:“大人, 我喜欢你。”
她的嗓音跟半融化的糖一样黏黏糊糊, 分不清是因为醒得恍恍惚惚的缘故,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谢庭钰突然愣住。
先前一直哄她说“我喜欢你”果真有奇效,此刻听起来别样撩拨心弦。
他将她怀里抱着的药枕抽出来扔到一旁, 将被窝里暖融融的人严丝合缝地搂进怀里。
“蕤蕤,再说一遍。”他柔声地哄着她。
太温柔,一切都似她的一场梦。
她凑上前去吻他的唇。
很难不演化成翻纵沉缝的春夜鸳鸯。
具体的,真实的,轻微的,钝痛。
昏沉的睡意霎时散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他的肩膀,整个人如重雪倾轧下颤动的松枝。
“大人——”
“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什么?”
“好好想想。”
她很想停下来好好想想到底是哪句话,但他一直没给她能平静思考的时间。
绯窗外的雪还在下个不停,枝头上积攒的雪越来越重,寂静的庭院时不时响起细枝被沉雪折断的脆响。
是夜,灯盏荧荧,椽烛煌煌,沉檀香漫满室宇。毡帘抵宵冷,炕床春意暖,乱鬓绸衣落,香汗流锦枕。
媚眼梅腮,已是春心动。但见玉箫拨琴弦,侧拗旁揩,上挑下剌,或急或缓,声嘤嘤,乐高昂,一曲鸳鸯醉心肠。
研濡渐渍,云犹雨腻,翡翠衾里浸琼浆。执柱投花,中其谷实,情至兴时,数点菩提水,倾入玉壶中。
不知不觉,已是鸡鸣声声五更天。
不似守岁,也当是守岁了。
谢庭钰醒来时,发觉天光已大亮,估摸着现在是午时左右。这一觉睡得十足畅快,只觉周身通泰。
他一动,忽觉不对,低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棠惊雨当药枕一样抱着。
刹那间,他惊愣地望着房梁出神。
哪怕只是午歇,同她睡在一起的次数也是一只手就能数清楚。
这是第一次,他痴迷到与她一夜共枕。
她睡时抱惯了药枕,他的手臂一动,她抱得更紧。
他费劲侧身将落到炕边的药枕捡过来,放进被窝里焐热,然后用它来换回自己的手臂。
起身,恍惚地穿好一身冬衣,谢庭钰回身去看搂着药枕熟睡的姑娘,静了好一阵,而后抬脚离开。
棠惊雨醒来时,暖阁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气息。
她洗漱完走到隔间,发现靠墙的桌椅上堆满了红纸红绸扎起来的物件——大小不一,长短不同。
她似有所觉,挑了一个大约小臂长短的盒子拆起来。
定睛一看,正是一只花鸟如意纹错金青铜花觚。
再拆了几个包装,里面的物件都是昨晚她在灯会中看着喜欢又放下不要的东西。
剩下的不必再拆。
她放下手里的物件,走到窗前挂上绵毡帘,推开绯窗,细雪簌簌飞来,清寒扑面,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静谧广阔的白。
除夜已过,正是年初一。
昨夜种种,一如地上的凡人得了机缘,飞升天宫,与一众仙人共享瑶池盛宴,可谓是:
清歌一曲,火树银花笙舞喧。
浓酒一杯,醉眼同眠蟠桃园。
醒来却是:
太匆匆,金宵一梦太匆匆。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衾冷风寒,飞雪刺面,心沉谷底渊。
良夜此生不再有,温情已是琥珀虫。凡人肖想天庭乐,难堪尘世苦磋磨。
嗟呼,余生如何过?春夏秋冬,昼夜不休,怀抱星点极乐,度苦厄。
对于谢庭钰,棠惊雨忽地痛恨起来。
恨他教自己读书识字。
恨他教自己写诗作词。
恨他教自己饱览群书。
才会让她明白“痛苦”二字,是如何的具体,写实。
心中的感念与回忆,通通化作龙蛇飞舞的文章,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都是割在血肉灵骨上的刻痕。
永生难忘。
不会再有一个同样的良夜。
她这一生,或许都要困在这一个良夜里,消磨余生。
*
除夕那晚的人实在太多,次日一早,梁昌瑜就大肆宣扬地派人去找那位“花小姐”。
同样在找“花小姐”的,还有贾文萱。
她每每忆起“花小姐”的那句“输了别哭”,就气得捶桌顿足,誓要与之再较量一番。
她就不信骑马射箭、斗酒吟诗,没有一样能胜过那位傲气嚣张的“花小姐”。
于是贾文萱与梁昌瑜一合计,二人互相交换信息,找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可惜了,热火朝天地找了一个多月,是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
那位“花小姐”,竟如话本里描写的贪玩仙子一般,下凡玩一遭,天亮前就飞回天宫了。
实在找不见人,贾文萱又不甘心。
一琢磨,她去找了谢庭钰。
她始终记得那天晚上,谢庭钰看向“花小姐”时的目光,是她从未见他对其他人流露过的温柔目光。
疑心二人或许认识,贾文萱不做铺垫地试探道:“谢庭钰,除夜过后,你还见过花小姐吗?”
谢庭钰:“你们有她的消息了?”
贾文萱忽然警惕起来,回道:“还没有。你很好奇?”
谢庭钰:“嗯。”
贾文萱:“世间男子真是见一个爱一个。贪心狂妄得很。”
谢庭钰:“若按三小姐的说法,那世间女子也是薄情寡义得很——昨日才是世子爷,今日又找左少卿了。”
“我——我哪有。我只是跟梁昌瑜一起找花小姐,要再跟她比试一番罢了。我分明是最喜——”贾文萱急急顿住后面的话,脸颊发烫地瞄了左少卿一眼,连忙换了一套说辞,“你是大理寺的人,又见过她,能不能帮我找一找她现在人在哪儿?”
“三小姐,我瞧着是很闲散的模样吗?”谢庭钰十足平静,叫人看不出任何疑点。
贾文萱嘟着嘴,说:“好吧。谢大忙人赶紧去忙吧。”
谢庭钰眉眼含笑地朝她有模有样地行礼,说:“感恩三小姐垂怜。”
逗得贾文萱掩袖偷笑。
要说起来,谢庭钰并没有刻意地隐瞒棠惊雨的行踪,奈何莲生和霜夜处理得太干净,贾文萱和梁昌瑜手下的人又实在愚笨。
况且他也不太想以这种过于轰动的形式,让外面的人得知他谢庭钰金屋藏娇,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到底过不去面子上那一关。
回府后,谢庭钰换了一身常服,拥着一件裘衣就往抚松亭去。
去时雪满翠嶂路。
他撑着油纸伞,朝不远处站在雪里的棠惊雨说:“惊雨,下雪了,快回来。”
他看见棠惊雨回过身,怀里抱着刚剪切下来的松枝,素净的脸,通红的眸。
她又哭了。
他不明缘由。
明明除夕那晚,她如此开心,回府后与他的相处,也是愈觉情亲。原以为二人之间的情谊会愈加好下去,哪知除夜过后,一切都变得更差了。
虽然她的言行举止与之前的区别不大,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在难过。
整日整日的难过。
她的难过像是山里久久不散的浓雾。阴冷绵延。
最近几日,更是时不时会落泪。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难过不能再出府游玩,故此他跟她解释过,说外边出了事,现在出去不安全,等事情都平息了,再让莲生跟霜夜带她出去玩。
那时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抬头望着乌云沉沉的苍穹,唇角略带一点笑容,脸上是那种在回忆美好过往的恬淡神情,轻轻地说:“好像要下雪了。”
之后,他隐约察觉到她因何难过,却对此视而不见。
直到今日——
谢庭钰收伞迈进亭中。
棠惊雨已经擦掉脸上的泪痕,低头修剪条案上的松枝。
他看着那张憔悴的脸,踌躇片刻后,还是决定问出口:“你在难过什么?”
——我想永远留在元光四年的除夕夜。
这就是她的理由。
简单。肤浅。愚钝。
仿佛一个九岁幼童与家里人撒娇要糖的理由。
可她过完年后,已经十九岁了。
还说这样的理由,自己都嫌自己太过荒唐。
静寂的亭中,只有“咔哒咔哒”的剪枝声。
谢庭钰颇有耐心,只静静地等着,并不出声催她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只短短八个字——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站在谢庭钰身后的陆佑丰嘀咕道。
“我说,不要气馁嘛。”陆佑丰将手搭在谢庭钰右肩上,“上一回虽然被‘叶上飞’侥幸逃了,但他现在身负重伤,玉京戒备森严,如今更是挨家挨户地排查,相信很快就能将他抓拿归案。至于那些批判你办事不力的奏疏,嗐,你也不是头回遇到了,看开些。”
谢庭钰觉得同僚此番宽慰来得莫名,略微皱眉地说:“大理寺联合刑部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抓拿‘叶上飞’犹如瓮中抓鳖,我气馁什么?再说那些奏疏,我从未在意过。”
“呵。还在我面前装淡然呢。”陆佑丰伸手,食指点了点书案上的毛边纸,“你看看自己都写了什么。”
谢庭钰低头,定睛一看,骤然愣住。
满纸都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八个墨字。
次日。
皇宫举办春日宴,一众大臣携家眷进宫赴宴。
谢庭钰的视线又落在冷山燕身上。
这一回,他的目光尤为复杂。
柳世宗再也不信他是无意为之,将人叫进蜿蜒曲折的假山林,一拳锤到他的胸口处。
谢庭钰的后背碾着凹凸不平的石壁,胸腔一阵钝痛,低头咳嗽了几声。
柳世宗气急败坏地揪住他的衣襟,命令道:“谢庭钰你给我发誓,敢对山燕有任何非分之想,就不得好死。”
好友误会了。
谢庭钰垂眸,悲凉地笑起来,只觉自己真是活该。
他的这个神情,更加证实柳世宗的猜想。
柳世宗不想与有着过命交情的好友为情争闹不休,故此他的语气甚至带了点祈求:“你现在给我发誓,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谢庭钰收敛神色,举臂作发誓手势,看着柳世宗的眼睛,郑重且认真地发誓:“我谢庭钰,若对契弟柳兄之妻冷山燕有半点非分之想,必将削官流放,财产充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柳世宗这才舒了口气,松了他的衣襟,抬手帮他抚直衣襟处的皱痕时,还有心情调侃道:“等等?你占我便宜是不是?谁是你契弟啊?我明明是你兄长。”
二人低头笑,冰释前嫌。
倏忽间,谢庭钰做了一个决定。
“世宗。”
“干吗。”
“下月初七,你跟山燕空出这日的时间,稍后我会请润文他们一起。”
“你干吗?为什么搞得这么正式?”
“想给你们介绍一个人,认识一下。”
柳世宗何等聪明,几乎是马上醒悟过来:“是个姑娘对不对?还是那个喜欢待在拢翠馆被你说成绝情无爱的姑娘,是不是?!”
谢庭钰低眸,轻声笑起来,算是默认了。
不破不立。
先天情欲已无法更改,后天的世俗观念,他决意打破重建。
柳世宗心情畅快地揽住好友的肩膀往下压,边说:“你小子,竟然真的在金屋藏娇,真不是个正人君子。不过你什么时候……”
面对柳世宗连番不断地逼问,谢庭钰只是俯身躲开他的压制,退到一旁,说:“到时再说。还有,她这人不大能应付人情世故,届时多担待些。”
“嗐,说那话。你放心好了。”
第25章
如玉书斋。
“下月初七, 我要在旷月堂宴请诸位好友。”谢庭钰双手抱臂斜倚着书架。
棠惊雨仰着头正在挑选书架里的书,闻言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你一道去。我将你介绍给他们认识。”他的兴致实在高,说话间都带着轻浅的笑意。
她骤然愣住,胡乱抽出一本《伤寒杂论》, 捧在手里捻着书角翻动, 目光却转向身旁的郎君。
她说:“我听说, 大人的朋友都是玉京城里的大人物。”
“是。一个是三皇子,现任禁军马军指挥使。一个是平阳侯世子,现任刑部侍郎——”
他瞧着她的脸色不大好, 自然以为她是在忧心大人物不好相处, 便改口道:“这些官阶位名听上去唬人,但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不用担心。”
仿似苦酒入喉。
她先前以为,这位大人会与其他男子不一样。
原来都是一样的。
一样会为了仕途前程, 将女子当物件一般奉给权贵高官。
士之耽兮, 犹可脱也, 女之耽兮, 不可说也。
她侥幸自己长年练就的冷心肠, 不过初初心动, 还可脱身,不像曾经醉花楼里的姑娘,沉溺情爱后才猝然发现枕边人的恶相, 落了个凄惨悲凉的下场。
难过犹如潮涨, 起初缓缓攀升, 然后眨个眼的功夫,已经澶漫至能将岸边的人溺亡。
恨是真的。
此时的喜欢,也是真的。
看着眼前姿容俊雅的郎君, 棠惊雨慢慢笑起来,走上前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抱住,头靠在他的肩上,温顺地说:“嗯。大人的朋友,一定也是好人。”
谢庭钰的心怦怦直跳,怔愣片刻,才抬手回抱她,手臂渐渐收紧,当下只觉心境阔明。
倒果为因。
人一旦认定某个结果,就会固执地认为,眼前所发生的任何一切,都是为了成就那个结果的因由。
所以当谢庭钰问她要不要裁新衣,缝新鞋,做首饰……的时候,棠惊雨都觉得他只是为了能更好地向那些大人物展示她这个“物件”。
甚至武断地认为,他教会她这么多东西,将她养得这样好,都是为了能将她卖个好价钱。
锦州距离玉京十万八千里,她却仍觉得困在“醉花楼”里。
谢庭钰没有察觉到她那幽微复杂的情感变化,只当她偶尔的出神是在忧心届时宴会上的人情往来,便宽慰她说:“你不用忧虑。莫说我的几位好友,就是他们的妻妾,也是极好的人。断不会为难你的。”
二月末。
海棠树打着紫红色的小花苞,仿佛只差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它们就能铺天盖地地开个尽兴。
“奇怪,最近是有什么好事吗?”陆佑丰在谢庭钰的面前坐下,边提壶给自己倒水,一边说,“你怎么看上去这么高兴?”
谢庭钰适当收敛笑意,不着痕迹地找借口:“‘叶上飞’无处可逃了,一想到要将此等恶人送进牢狱,大刑伺候,我就觉得痛快。”
陆佑丰想了想,点头:“也是。”
不多时,有人禀报在码头发现“叶上飞”与其党羽的踪迹,谢陆二人握紧腰间的佩剑,立刻起身赶往码头。
抵达时,柳世宗携刑部的人已然控住场面。
无关人等都被护送下船,只一名女子被“叶上飞”挟为人质。
谢庭钰前来一看,顿时震愕,整个人僵在原地一瞬,转眼就冷静了下来。
甲板处一片混乱,有着明显的打斗痕迹。
剩有的三名党羽提刀挡在“叶上飞”前面,营救人质的难度陡然提升。
柳世宗与其谈判:“将她放了,换我来当人质,我的命更值钱。”
“叶上飞”正犹豫,先喊道:“把刀放下!”
“不准放!”谢庭钰沉着一张脸夺过旁边官兵手上的弓弩,尖锐的弩箭直直对准“叶上飞”。
“倒是巧了。你手上的人质,正是我找了两日的小贼。她偷了府里的金银,还摔了一块我最喜欢的方砚。”谢庭钰冷冷地盯着易容成普通妇女的棠惊雨,“我早就想弄死她了。”
易容化形,一双眼睛总是难变。
别人或许认不出,但他太熟悉那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了。
谢庭钰身后的曹子宁与章平洲听了这话互看一眼,默契地行动,一个走到陆佑丰身旁,另一个靠近柳世宗。
“叶上飞”狞笑道:“好啊,那我替大人动手。”
“住手!”陆佑丰急忙喊道,“你若敢动手,绝无活路!”
柳世宗也急声道:“都把武器放下!”
谢庭钰:“不许放!”
身后的官兵们面面相觑,弯着腰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将手上的武器放下。
谢庭钰依然举着弓弩,气定神闲地开口:“‘叶上飞’,你把人杀了,我替你安排活路。”
“叶上飞”可不傻,真把手里的人杀了,他们就彻底没活路了。
“不动手?”谢庭钰将弓弩往下一挪,对准棠惊雨的额头,“只好我来了。”
曹子宁与章平洲拔刀,将刀锋架在柳世宗与陆佑丰脖子上,示意周围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柳世宗:“你们干什么?!要造反吗?!”
陆佑丰:“谢庭钰,你切莫为了立功枉顾他人性命!”
“叶上飞”汗如大豆,霎时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想干什么,三名党羽更是举棋不定,纷纷忍不住要回头看一眼老大的指示。
正在腰间茄袋里掏东西的棠惊雨骤然僵住。
恰在这时,谢庭钰出声:“喂,那个穿黑衣的,头往左偏一些,免得做了小贼的替死鬼。”
三人惊恐地回头,紧紧盯着谢庭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或许是谢庭钰的神情态度,与他们见识过的为了立功不择手段的寻常贪官太像,且追查“叶上飞”的确耗费诸多心血,不能再让此人逃脱。
故而陆柳二人真以为谢庭钰为了立功魔怔了,当下决意挣脱曹章二人的控制。
四人扭打起来,身后的官兵更是茫然无措。
陆少卿:“谢庭钰你个小人,我真是错看你了!”
柳侍郎:“王八蛋!我必参你一本!”
混乱惊疑之际,一团呛鼻且遮挡视线的白烟迅速裹住“叶上飞”一行人。
咻——
弩箭射出,箭尖没入“叶上飞”眉心。
谢庭钰边跑边将手上的弓弩奋力往前砸,一举击中最左边的一名党羽。
棠惊雨借机从空隙中飞快跑出来。
在她摔倒之际,谢庭钰屈膝跪下,伸手接住惶恐惊慌的棠惊雨。
彼时,一贯冷静的左少卿心跳如鼓,脸色发白,冷汗直冒。
他后怕地紧紧搂住怀里的人,嗅着她身上特有的雪松香,激荡的心绪缓缓平复下来。
在谢庭钰冲出去的下一瞬间,曹章二人马上抛下陆柳二人,立即提剑往前冲。
陆柳二人怔愣一瞬,转眼明白如何一回事,随之冲向船头抓拿凶犯。
谢庭钰松开棠惊雨,低头去看她脖颈处的伤口——不深,浅浅的刀痕,洇出一道血痕。
他往她的茄袋里翻找,拿出一瓶价值千金的金创药,胡乱倒在掌心,捂在她的伤口处。
方才生死之际,棠惊雨还没回过神来,如今脖颈处的痛楚袭来,叫她立即回神,垂头痛哭。
他此刻恨她恨得要死,仍强装镇定地问她:“还有哪里受伤了?”
她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只知道哭。
“你——”他是咬牙切齿,“我是真想弄死你。”
他在赶来的路上便得知,这是一艘去灵州的货船。
灵州,灵州!
又是灵州!
灵州到底有什么好的!
明明我都说了,要将你介绍给好友认识!
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在心里扭曲地怒吼,脸上依然沉冷如冰,但见她哭得实在厉害,只好无奈地抬手,轻抚她的后背以示宽慰。
船头处的动乱很快就处理完毕,曹章二人赶来禀报。
谢庭钰冷淡地应了一声,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步履稳健地下船。
此举可谓是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
大理寺,左少卿休息的厢房。
“欸——这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找个婆子——”
“不必。”
谢庭钰捧着一套干净的衣裳就往厢房里去,木门“砰”一声关紧。
“这,这——”陆佑丰怔愣地看了看周围的三人,“这成何体统啊!”
柳世宗似有所觉,上前拍拍陆佑丰的肩膀,点明:“这不明摆着的嘛。”
陆佑丰愣了片刻,才醒悟道:“……啊?”
柳世宗看向门神一样的曹子宁与章平洲,后知后觉地笑道:“我说,你们这招厉害啊,把我们骗的团团转,真不怕‘叶上飞’会失手?”
曹子宁看地,章平洲看天,并不作答。
陆佑丰:“此时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惊险。不过你们几个怎么能做到如此默契的?”
曹章不语。
默契是自然默契,去年夏,谢大人就在府里演练此等危机逃脱。就是“凶犯”一角,他俩都扮演过好多回了。
柳世宗:“这姑娘,在谢府里待了好长时间吧?”
陆佑丰拉长耳朵去听。
曹章装聋作哑。
里屋。
剥开棠惊雨的衣服才发现,她身上还有几处青紫色的瘀痕,多半是被挟持的过程中留下的。
谢庭钰气得要死,若不是现在身处大理寺,他必然要她好看。
药酒倒在掌心,掌心揉搓在淤青上力道并不小,简直是特意要她难受。
她咬着袖口,痛得双肩颤抖,不敢在他面前哭出声。
他不解恨,搂住她不让躲,低头在她左胸处靠近心口的位置,用力咬了一口。
她几近痛昏过去。
瞧着她胸口处那紫红色的齿痕,谢庭钰稍稍解恨,替她穿好衣衫。
起身一看,虚弱地靠在榻上的姑娘,容貌清绝,身形窈窕。
他苦笑一瞬。
险些忘了,在易容化形这一方面,他是稚子学生,她才是学识渊博的老师。
谢庭钰拉开木门,阴沉着脸让陆佑丰与柳世宗进来问口供。
厢房里的气氛,十分微妙。
陆佑丰抬眼一看,落座在方桌前的女子很眼熟,再一看,他惊讶道:“棠姑娘!”
柳世宗闻之大惊:“你怎会认识?”
“欸——”柳世宗上前一步,“这,这张脸,这个身形——”
陆佑丰感慨道:“有幸见过一回。那易容化形的技艺,实在厉害。”
柳世宗也忍不住惊叹:“确实。”
谢庭钰不耐烦地开口:“还问不问?”
四人坐在四方桌前,每个面前各有一杯热茶。
棠惊雨将今早上船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与三人交代清楚。
原先凶犯是要挟持一个小女孩,她上前帮忙时,被“叶上飞”捉了去。
谢庭钰冷声问道:“你上船做什么?”
棠惊雨:“自然是乘船。”
谢:“去哪儿?”
棠:“去想去的地方。”
谢:“什么地方?”
棠:“与此案无关。”
陆柳二人看一眼谢庭钰,又看一眼棠惊雨,在那二人极为诡异的氛围里,抿唇噤声。
谢庭钰气得握紧双拳,恨恨道:“好得很。”
陆佑丰不懂风月红尘,摸不着头脑地说:“嘶——我说你俩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上回装不熟,这次都更衣上药了,还装不熟?”
早已成家的柳世宗没吱声。他明显知道这俩人怎么回事——闹别扭了呗。
棠惊雨清楚另外两位大抵就是谢庭钰的好友,只觉心底一阵恶寒涌起,冷着脸说道:“小女一介贱民,可不敢跟高贵的谢大人攀上关系。”
暗含讥讽的一句话。
谢大人没能控制好自己,倏地站起来,身后方凳“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气到浑身发颤,指着棠惊雨说:“像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根本看不上。”
“这话可不兴说啊!”柳世宗惶惶失色,连忙转头替气昏头的好友解释,“他这完全就是气话。棠姑娘,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谢庭钰回身走到门前,阴沉着一张脸回头看他们:“你们很闲吗?还不走。”
现下是公务要紧。
陆柳二人连忙起身,施礼拜别棠惊雨。
关上门后,谢庭钰对曹子宁与章平洲吩咐道:“看好她。要是跑了,我杀了你们泄愤!”
曹章齐声:“是。”
望着前头步履匆匆的谢庭钰,陆佑丰喃喃道:“噫,方才不还说看不上吗?现在又这么紧张了?”
柳世宗掖着袖角擦冷汗,闻言“哎哟”一声,说:“你可少说两句吧。”
此番闹剧,真个是:
欢情薄,阴差阳错。
两心误,啼笑皆非。
第26章
码头发生的事情, 转瞬就传到贾文萱的耳中。
贾文萱一直视谢庭钰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如今突然出现一个与他亲密接触的女子,再加上身边人的煽风点火,她根本坐不住, 站起来就往大理寺去。
任由丞相府的人闹, 曹子宁与章平洲也坚如磐石地守在门口。
桑桃喊道:“知道我们小姐是谁吗?那可是丞相府的千金!”
“那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站在阴凉处沉默不语的贾文萱闻声望去, 是一身官服目光森冷的谢庭钰。
谢庭钰直直盯着贾文萱,语气没有一丝偏袒:“看来大理寺的威名还有待提升,不然连一个无权无职的丞相千金都能在这里大肆喧闹了。”
他身后的黎堂真指挥手下的人将贾文萱带来的人都控制住, 严肃道:“全部拖去大堂各打十大板, 然后扔进牢里听候发落。”
“住手!”贾文萱大喊,“都给我住手!”
在大理寺里,没人听大小姐的命令。
哀嚎的声音渐渐远去,贾文萱昂首阔步走到谢庭钰面前:“谢庭钰, 我让你住手!”
谢庭钰垂眸看她, 话却是对黎堂真说的:“等贾二爷来了, 通知他去审讯室隔间保释三小姐。”
黎堂真:“是。”
“谢庭钰——”贾文萱气愤地瞪他, 但此时也明白自己理亏, 无从宣泄只好跺了一下脚。
谢庭钰语无波澜地说:“三小姐, 是要人押送你去,还是你自己走?”
贾文萱:“我自己走!劳烦谢大人带路。”
谢庭钰淡漠地挪开眼,看向曹子宁, 示意他进屋看看里面的人情况如何。
曹子宁进屋转了一圈, 很快出来, 禀报道:“在发呆。”
谢庭钰点了下头,随即对贾文萱说:“跟上。”
十足冷淡的态度。
贾文萱被家里娇宠惯了,受不了他这个态度, 不情不愿地跟上,不情不愿地开口:“你态度能不能好一点?男人真是一时一个样。”
谢庭钰没搭理她。
他越是冷漠,她就越是心虚。
贾文萱率先软了语气:“谢庭钰——我就是一时冲动嘛——”
审讯室的隔间是关押疑犯的地方,相比牢狱要亮堂整洁一些。
谢庭钰打开其中一间已经收拾好的牢房,说:“请吧。”
贾文萱大力踏步地走进去。
谢庭钰只用铁链缠绕在牢门,并未上锁。
“你别走。我一个人在这儿害怕。”贾文萱急忙扯住看似要走的谢庭钰。
谢庭钰看了眼她那只攥着自己衣袖的手。
贾文萱:“我怕你走了。”
谢庭钰:“松手。让人瞧见可不得了。”
贾文萱:“那你不许走。”
谢庭钰:“嗯。”
贾文萱两只手撑在木柱上,仰头去看与往常神态截然相反的郎君——眉眼冷肃,气势凌人。
从前不理解梁昌瑜等人为何如此惧怕谢庭钰,到了今天,贾文萱倒是有些明白了。
偌大的隔间,只有二人。
贾文萱忽然发现,这好像是二人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单独相处。
只是回想起来之前听到的风月逸闻,又见他方才对厢房里的人如此紧张,贾文萱愤恨道:“谢庭钰,那房里的人是谁,值得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一路抱回大理寺?”
谢庭钰低眸看地,提起棠惊雨就来气,因此并不吭声。
贾文萱俨然一副正室的口吻:“我最讨厌三心二意的男子。你说清楚那女子是谁?同你什么关系?”
谢庭钰闻言蹙眉,依旧不作答。
“谢庭钰——”贾文萱急地直跺脚,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对于未定亲的闺阁小姐来说,这话实在出格大胆。
谢庭钰略显讶然,目光落在贾文萱身上。
怎会不喜欢?若不是贾家只能招婿,若不是他不想入赘,想必与她早就是恩爱夫妻了。
贾文萱说完话虽觉得脸红,仍咬牙梗着脖子迎上他的目光,却听谢庭钰说:“三小姐,如今朝堂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令尊可谓是拔尖人物。你方才的话,是想将我拖入党派斗争中吗?”
“我没有。我就是——”贾文萱忽然泄气,话音变小,“难不成加入贾家,对你来说——”
“三小姐慎言。”谢庭钰厉声道。
贾文萱顿住,立刻明白此处不是适合说这种事情的地方。
“那好,我来大理寺,就是想知道,”贾文萱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
“谢庭钰,你回答我——”
在她不停地逼问下,谢庭钰又想起当时棠惊雨的态度,当下是心绪摇摆不定气愤直冲太阳穴,不甚理智地答道:“府里的一个客人。”
听了妹妹大闹大理寺的事情后,贾文菡放下手中的事情,马不停蹄地赶到大理寺,将不成器的妹妹带了出去。
马车咕噜咕噜朝贾府去。
贾文菡皱眉道:“萱萱,你再骄纵,也不会像刚才那般冲动,是谁撺掇你去的?”
“好像是府里新来的一个婢女,印象不太深。当时她说得绘声绘色,我就——我就——”贾文萱低头搓搓衣裙上的绣金梅花纹。
“你就这么喜欢谢庭钰?平日里你哪会被这三言两语煽动?”贾文菡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是啊——二哥,就不能强迫他入赘吗?”
“我倒是想。可惜皇上要他做中立派,他又请了婚旨,身边的好友个个都不是小人物,都与他有过命的交情。他还孤家寡人一个,拿至亲威胁这一条路断得彻底。”
“我不管。我就要。”
“行,那你去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娶也得娶。”
“二哥!”
“换一个吧,换一个好拿捏的。”
“不要……”
贾文萱闷闷地低下头,嘟起嘴,再次出声:“二哥,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去大理寺吗?”
说起这个就来气,贾文菡双掌撑膝,没忍住又翻了一个白眼。
贾文菡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会不知道?你个没出息的!你被人摆了一道。现在批判父亲教女无方,甚至引申到詹阳水渠修缮不利的奏折,八成已经送到皇上手里了。等着回去让父亲教训你吧。”
贾文萱被他训得不敢吱声,跟个落水鹌鹑一样趴在膝盖上。
静默几息后,当哥的还是不忍心,抬手揉揉她的脑袋,语气放缓了一些,说:“好了。事已至此。大理寺不去也去了,有什么收获吗?”
贾文萱瞬间抬起头。“他说那女子,只是他府里的一个客人。”
贾文菡“噗嗤”一下笑出声。“你信?”
贾文萱没搭话。
贾文菡:“养了女人,又不敢让人知道,害怕影响自己的婚姻和声誉。我还以为谢大人多有风骨呢,原来也是一个贪慕虚荣的男人。”
贾文萱却觉得没这么简单,于是喝声让马车停下来,说要亲自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贾文菡也懒得阻止,他现在回府清理卧底要紧,只吩咐底下的人看好小姐,别让她再进大理寺闹事。
贾文萱这次学乖了,只守在附近派人去打听。
好巧不巧,竟然给她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花小姐。”贾文萱十足傲气地站到棠惊雨面前,“真是好久不见啊。”
棠惊雨看了看包围住四周几名护卫,只恨彼时茄袋被谢庭钰没收,时间又急迫,她施计迷昏曹子宁和章平洲后,没有更多的时间易容化形。
她完全不记得面前的人是谁,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小姐记错了,我不是什么花小姐。请你让开。”
“少在这儿给我装糊涂。你这张脸我可记得真真的。”贾文萱上下打量棠惊雨的打扮,好似一副落魄农家女的模样,“你惹什么祸事了?这么急匆匆地从大理寺跑出来?说来我听听,兴许我还能帮你。”
棠惊雨应和道:“小姐的条件是?”
就等她这句话。贾文萱昂首笑道:“与我再比拼一场。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
棠惊雨:“成交。那我们走吧。”
贾文萱:“急什么。我还要等一个人呢。”
棠惊雨:“我家里出了点事儿,身上没有钱了。小姐可否借我一点钱,让我去买身衣服。”
“这有什么难的?”贾文萱眼神示意身边的两位护卫跟上棠惊雨。
棠惊雨得以脱身,走到两名护卫中间,思考接下去该如何离开。
才往前走了没几步,左腿小腿处突然被石子击中,钻心刺骨的痛顿时席卷全身,她冷汗直冒地跪倒在地上。
踢踏的脚步声靠近,眼前一暗,她抬头望去,是脸色阴沉的谢庭钰。
谢庭钰居高临下,语气如冰地问:“你要去哪儿。”
她痛得脸色发白,饶是想骂他一句都开不了口。
真是出门不看黄历,时时倒霉,处处掣肘。
他也不需要她的答案,俯身攥住她的衣领将人揪起来,手指往她的后脖颈一处昏睡穴一按,她立刻合上眼,软软地倒在他的手臂内弯里。
“这——”贾文萱面露惊愕地走到他面前,“这不是花小姐吗?”
谢庭钰转眼望去,眸中那股滔天的怒意与阴冷,吓得贾文萱急急后退两步,还要侍女扶住才能站稳。
谢庭钰低眸,稍稍收敛神色,目光与在大理寺时无异。
他看向贾文萱:“她不是什么花小姐。三小姐还有事吗?”
贾文萱心有余悸,这回是完全明白梁昌瑜他们为何如此惧怕谢庭钰了。
她愣愣地摇了下头。
谢庭钰俯身将昏睡的棠惊雨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大理寺走去。
再说棠惊雨的易容化形技艺惊绝,等莲生发现有问题时,她已经登上了去灵州的船了。
后来听说了码头上的事情,李达疑心那就是棠姑娘,一边吩咐人继续去找,另一边拿着一封信赶往大理寺。
是棠惊雨留下的信。
谢庭钰拆开一看,里头只简短的几行字——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落款:棠惊雨。
当初她那句“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这里”的话,连同悲戚万分的神情,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谢庭钰将信笺摔到地上,勃然大怒:“把它给我烧了!”
贱人,这个贱人!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入夜时分。
谢府,烟雨阁。
暮春之际,雨水丰沛。
屋外滚滚惊雷,屋内填漆床几乎摇散架。
芙蓉帐上翻出惊涛狂浪,床沿抓出几道细长的划痕,撕碎的和完好的衣物凌乱地堆在脚凳边。
纷乱的脚步从床帐延伸到整面穿衣镜前。
跪好。哭什么。给我笑。装什么装。**都爽翻了。
看看你那*样。生来就是给我*的!
让你跑。现在就*死你!
屋内没有点灯,晃眼的闪电亮起,亮光透过大开的轩窗一瞬照亮昏暗的室宇,卧室的狼藉触目惊心。
哗啦啦——
春雨轰然落下,铺天盖地。
棠惊雨满身狼藉几乎被玩坏地躺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谢庭钰拎着一个细颈瓷壶,搂着她给她的嘴里灌水。
水倒得太急,她被呛到一把推开瓷壶,双手撑在羊毯上咳嗽。
恨意汹涌。
她转头看他,说:“狗官,你不得好死。”
轰——
惊雷闪电风雨鸣。
谢庭钰冷笑,抬手捏住她的脖颈:“好啊,我先让你陪葬。”
他砸碎瓷壶,水花溅了一地,拖着她往还算干净的美人榻去。
他声如蛇蝎:“抖什么。刚刚不是很硬气吗。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够我玩到几时。”
第27章
飞光飞光, 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烟雨阁位于半山腰,风景绝佳, 可以俯瞰半座广阔的府邸。
今日乌云遍布, 山雨欲来风满楼。
轩窗大敞, 屋里的书页、笔架、帷幔、珠帘等物什被风吹得劈啪作响。
棠惊雨就这样大喇喇地坐在将将一指宽的窗台上,带着潮气的风搅乱她的发丝,月白色的裙摆似蝶翅般狂舞。
她垂眸, 悄无声息地坐在风里。
像是在看什么, 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自那日后,她就被关在这里,不允许踏出这里一步。
没有谢庭钰点头,谁都不能靠近烟雨阁。
屋里没有点灯, 一片黏滞泥泞的暗沉。
谢庭钰拎着一个食盒撩开晃动的白玉珠帘, 绕过遮住视野的半片木雕屏, 忽地一愣, 怒意与惧意交织翻涌。
他轻手轻脚地把食盒放下, 慢慢往前走。
棠惊雨很快注意到屋里多了一个人, 受惊地回头,双手下意识抓住窗框,及时稳住身形。
谢庭钰收回伸出去的手, 垂在腰侧捏成拳头。
他冷冰冰地说:“从这里跳下去死不了。身体会磨着山石滚下去, 皮开肉绽, 痛不欲生。”
灌进屋里的风更大了,没用镇纸压紧的宣纸如落花飞雪似的飘荡在屋子里,纷纷扬扬地浮动在二人之间。
满纸都是: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下来!”谢庭钰训斥道。
山风汹涌呼啸。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他阔步朝自己走来,气势凌人。
这些日子,他几乎将她当成处理日常需求的玩物,晨起要一回,午时回来解决两回,夜间也来两三回。
到了休沐,她甚至不被允许穿衣服。只要他想,可以在阁楼的任意地方进行“玩乐”。
她心里恨他,身体却十足惧怕他,以致于到了只是听见他的脚步声,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发颤。
此时见他快要碰到自己,恐惧感陡然升起,身体颤抖得实在厉害,棠惊雨的双手要抓不住窗框,即将坠入呼啸的山风里。
谢庭钰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臂施力往里拖,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从窗台上带了下来。
咚——
二人一齐摔在窗边。
他劫后余生般搂紧怀里的人。
轰——
遮天盖地的滂沱大雨落了下来。
原本就没点灯的屋里光线愈加暗沉,离木窗越远的地方越像被墨汁浸黑了一样。
飞溅的水花落入屋内,很快在窗边汇流成一洼小水潭。
谢庭钰垂眸看着怀中人的发丝缀满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感受着她的温度与呼吸,终于舒了一口气,压抑着愤怒在她的耳边说道:“棠惊雨,你想死,没这么容易。”
夏天在一场暴雨中降临。
谢府里的海棠花开个尽兴,从高处望下去,简直像是一片宽阔且涌动的胭脂色花海,美得叫人神魂颠倒。
可惜,现在的烟雨阁里却无法看全这样的美景。
因为烟雨阁里大大小小的窗都被木板封钉了起来,只留下一些手掌也穿不过的空隙透气。
棠惊雨趴在圈椅里,目光掠过割裂的空隙去看窗外的风景,去感受山风拂过的起伏呼吸。
那日她并没有要去轻生的念头,只是觉得屋里闷,门锁了出不去,便大敞幽窗,坐到窗台,最大程度地去感受春夏相交的山林。
但她并不想与他解释。
他只能看到她说话,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屋里烧着香炭,熏香炉上无烟,清幽温厚的雪松香气悠悠浮荡在四周。
她忽然觉得困了。
从圈椅上滑下去,就势躺在松软的羊毛地毯里,搂着王留青给她新做的药枕,在融汇的草木香中渐渐沉睡。
浸在那个元光四年的除夕夜里。
梦里,她还是那个自由穿梭在人潮中的“花小姐”。
屋外正是沛然下雨之时。
雨幕重重笼山间,雨水滴滴落屋檐。
外出回来的陆佑丰急匆匆跳进屋檐,连忙甩了甩身上的水渍,走进公廨,行至谢庭钰面前。
“瞧瞧这是什么?”他将衣襟里护得好好的证据掏出来递过去,“这回肯定叫张生伏法认罪。”
谢庭钰接过快速查阅一番,嘴角略带笑意,朝同僚拱拱手:“右少卿果真厉害,在下佩服。”
“少来。快去提张生出来,让我好好审审他。”
二人一道前往审讯间的路上,正好无聊,陆佑丰便想起谢庭钰拱手时无意间露出左手虎口处的齿痕。
很重的一道齿痕,不仅有着紫红色的瘀痕,还有一点结痂的痕迹。
陆佑丰问:“欸——你手上那道齿痕,是哪个疑犯咬的?对你可真够恨的。”
谢庭钰抬起手来看了一眼,随即答道:“呵。狼心狗肺的恶人。”
忙完公务回到烟雨阁时,只见那位“狼心狗肺的恶人”正抱着药枕躺在羊毛地毯上睡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谢庭钰将食盒搁下,缓步上前,抽掉她臂弯里的药枕,将人从地毯上抱起来。
他抱着身体微冷的人坐到榻上,将她整个人包进软毯后再抱进怀里。
长明灯火摇曳,映着榻后方的人影被拉得很长。
金沙金粉似的沉静。
第二日,莲生被安排到烟雨阁照顾棠惊雨。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棠惊雨,莲生感慨地跪坐到她面前,十分抱歉地说:“都怪我。若不是我不小心,姑娘就不会受伤,也不会待在这里。”
棠惊雨正跪坐在香案前捣香,闻言抬眸看她,不清楚她的主人派她来又想玩什么花招,收回目光面无波澜地笑了一下,说:“你应该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罚。”
棠惊雨知道,在她易容化形离开谢府的那天,莲生被罚去戒律堂受了五鞭鞭刑。
莲生:“姑娘为什么要离开?”
棠惊雨:“因为我不喜欢这里。”
是吗。她如今真的不喜欢这里吗?
棠惊雨站在穿衣镜前,光滑的镜面映出一个憔悴削瘦的人影。
像一株晒不够太阳而逐渐枯萎的绿萝。
隐秘的想法里,她希望自己变得不好看,这样他很难将她送出去,她就能继续留在这里。
恶心。好恶心的想法。
棠惊雨骤然发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抄起一块方砚,用力摔在穿衣镜上。
砰——
接着是叮铃咣啷——碎片纷纷落地的响声。
莲生匆匆赶来,将棠惊雨拉到一旁,先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受伤,再惋惜那真是好贵好贵好贵的一块琉璃穿衣镜。
棠惊雨推开莲生,绕过百蝶穿花绣面屏,捡起药枕抱在怀里,死气沉沉地躺在竹榻上。
莲生走过去,半跪在一旁,见她又要合眼睡觉,忙说:“睡多了对身体不好。”
棠惊雨依然闭上眼,放缓呼吸,任由自己沉入元光四年的除夕夜里。
莲生:“不然,我带你出府如何?”
棠惊雨好笑道:“他在你身上下了毒,一日不吃解药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莲生:“主人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对他还有用,他不会真的杀我。”
棠惊雨:“呵。少来撺掇我。我没他这么恶毒。”
莲生:“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这儿。”
棠惊雨沉默良久,最后翻过身,冷声道:“出去。”
莲生叹息一声,取来一张兔毛毯轻手轻脚地盖在棠惊雨的身上。
莲生正要去收拾碎得满地都是琉璃镜碎片,余光一瞥,白玉珠帘外有一道颀长的身影。
莲生顿时吓得满脸发白,恭敬地朝他行礼:“主人。”
她自诩武功了得,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谢庭钰是何时过来的。
早在棠惊雨将穿衣镜打碎的那一刻起,他就到了,方才的对话,更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谢庭钰没多说什么,只垂眸看了莲生一声,语调平淡地吩咐道:“去找人收拾了,再搬一面镜子过来。”
莲生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棠惊雨在装睡。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抱紧药枕,身体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
黑云压顶般的气息沉了下来,宽厚的胸膛与纤薄的后背贴在一起。
他搂紧微微发颤的人,鼻间嗅着她身上幽远而清雅的雪松沉香。
她瘦了,本来就安静的人如今变得越来越沉默。
连日里难得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谢庭钰只是抱着她,与她一起平静地睡了一个午觉。
入夏后,雨水变得更多了。
法恩寺的斋堂前种了两棵花树——左边是海棠,右边是山樱。
胭脂红云一样的花树沐浴在滂沱山雨中。
下月初九,太后要在法恩寺参佛。
大理寺和殿前司的人正在排查寺内情况,以及商讨如何布防。
谢庭钰出来透口气,站在廊下背手望向那棵在山雨中摇曳的海棠树。
了慧师父走上前,说:“山樱、海棠皆开,施主为何独看海棠?”
谢庭钰闻声回过神,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随便看看。”
了慧师父:“一看便是两刻钟。连方才站在廊外连声喊你的小沙弥都没瞧见。”
谢庭钰干笑一声:“许是山雨太大了。”
了慧师父抬头望向那棵海棠树,一语道破:“或许看的不是花,是人。”
平淡的一句话,犹如巨石落湖般惊响。
谢庭钰强撑着镇定,扔下一句“我该回茶室了”,落荒而逃。
大雄宝殿里,金佛庄严,天将肃穆。
白玉观音慈悲。
谢庭钰一一低头走过。
纵使为自己开脱千万遍,他也知自己罪孽深重。
棠惊雨,是他强求得来的,也是他强行留下来的。
不仁不义。
寡廉鲜耻。
轻易击碎他精心塑造的正人君子形象。
他不敢抬头见观音。
也不打算放下“屠刀”。
烟雨阁。
尽管屋外天光大亮,屋内还是一片橙褐色的阴沉,偶有一些不规则的光斑落在屋内各处,尽可能地提供一点光亮。
棠惊雨屈膝坐在乌木圈椅里,一张一张地烧纸。
铜盆烟熏火燎,吞噬一张又一张或抄写、或作画的宣纸。
椅腿边搁着一个素色陶瓶,陶瓶上插放着翠绿的竹枝——是莲生听她意见从拢翠馆折来的。
她已经看开了许多,凡人的情感恍如夏日的浮云,说时聚合,霎时雨后就消散。
虽然短暂,也的确存在过。
她又学会了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生活。
日子过得就像是梦游时的呓语。
很快,模样又变好了。
仿佛那场出逃没有发生过。
映在纱屏上的身影影影绰绰,再从白玉珠帘望去,又是一番别样朦胧氤氲的诗意。
“你在干什么?”
谢庭钰来到铜盆前,发现她烧掉的,都是她进了烟雨阁后写写画画的宣纸。
他起了愠怒,抢过她手里仅剩的几张宣纸,厉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棠惊雨仍然盯着正在焚烧的铜盆。“字写得不好,画也一般,留着无用,不如烧了。”
谢庭钰稍稍缓和了愠怒的神色。“谁说的。我觉着蛮好的。”
她的字画都是他教的,已经有七八分他的影子。
先前她用花笺写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更是字形温润流畅,笔锋饱满,情感充沛。
他虽然一时生气说要烧掉它,最后不仅留了下来,还将花笺制成屏面,嵌进镂空松梅紫檀木桌屏里,如今这个物件就搁在如玉书斋的长案上。
棠惊雨听了他的话,起身走到他面前。
铜盆里的火渐渐熄了,只余星点暗红。
她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送我走吧。”
谢庭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怒火陡然攀升。
彼时的他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涵义,误会她还是想离开谢府去灵州。
“我看你是痴人说梦!”
他愤而摔了手里的宣纸,俯身把她扛到肩上,阔步走到填漆床前,一把将人扔到柔软的床褥里。
他根本不想听她说话,取出一方布帕塞进她的嘴里,接着抽开腰间上的勒帛,束缚住她的两只手腕,十分熟练地解开她身上的夏衫。
绞在一起的粉绿夏衫被毫不留情地扔出芙蓉帐。
屋外的乌云汇成黑沉沉的一片,屋内的光线也跟着骤然暗下来。
他一只手捞起她的两只大腿,抬高,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扇在臀上。
她被迫以一个屈辱的姿势,“受罚”。
“你居然还想走?我是不是警告过你?
“你这辈子只能待在我身边!
“你哪里也不能去!
“灵州你想都不要想!
“你就是死了,也得埋在我府里的海棠树下——
“生生世世——
“长长久久——
“——地陪着我!”
谢庭钰简直气疯了。
他原以为她这些日子在好好吃饭睡觉生活,是终于想开了,没想到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劝他放她离开。
不可能!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松手!
就算要下地狱,也要拉着她一起!
轰隆——
沛然雨落。
更漏点点,篆刻时辰的木片又上浮了一寸。
“惩罚”却还在继续。
隔间那面崭新的琉璃穿衣镜,照着灯挂椅上两个身体交叠的人——女上男下,胸膛贴后背,脸都朝向镜面。
即便布帕已经取了出来,棠惊雨那被亲到发酸发麻的嘴唇,依然是呜呜咽咽不得语。
谢庭钰的双臂勒紧她的腰,浮浮沉沉,泛红的双眼发狠地盯着镜中糜艳的春光。
他还嫌不够,呼呼几掌扇在花蕊上,边对她恶言恶语:“看看你那*样,*水流得满地都是。一天不*都不行。除了我,谁还能让你爽成这样?还想去灵州?我现在就*烂你的**,*到你连想都不敢想!”
疾风呼啸,暴雨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凌乱已叫下人收拾干净。
烟雨阁一层,浴房。
棠惊雨已然昏了过去。
浴池里,谢庭钰搂着她,为她清理身上的狼藉。
瞧着她身上因他而留下的齿痕和吻痕,他的心里舒服了不少。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要她的身体每一处,都牢牢记住他的存在。
情欲在愤怒与恶念中一簇簇烧起。
昏睡的人下意识地挣扎。
谢庭钰温柔地哄着她,说:“乖,这是最后一次了——”
入睡前,怕她饿着胃里不舒服,谢庭钰还耐心地喂了她一碗肉粥。
待芙蓉帐合上时,已经是子初时分。
自棠惊雨入烟雨阁后,他便日日与她同床而睡。
他实在不敢回想,若是码头那日有任何一点差池,他就要失去她了。
他抱紧熟睡的人,吻了吻她的后脖颈。
——蕤蕤,你就当慈悲为怀,渡一渡我这只恶鬼罢。
次日清晨。
又是一个上朝日。
谢庭钰强行将被窝里睡得正香的棠惊雨拉起来,使唤她替自己更衣。
棠惊雨熟练地替他更换朝服。
然后,抬头,踮脚,亲吻他的唇。
谢庭钰当场愣住,惊愕地垂眸看她。
他蹙眉,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质疑:“你又想玩什么花招。”
说罢也不等她回话,拉起她的左手,冲虎口处用力咬了一口。
谢庭钰:“我警告你,别动歪心思。”
棠惊雨十分乖巧地点了一下头。
他刚撩起珠帘,又觉得不对,快步绕回去,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避免弄皱朝服地深吻她。
好一阵才松开,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他的声音有点沉,说:“等我回来。”
棠惊雨:“嗯。”
他疑心她在思量着什么计划,一步三回头。
好不容易将这尊大佛送走,还没完全睡醒的棠惊雨直接躺倒在羊毛地毯上,发愣地盯着交错纵横的房梁。
原来,她误会他了。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将她送走。
对于误会他这件事,她没有丝毫愧疚之情,更没有要同他解释的意思。
毕竟这一切都是他有错在先。
谁叫他不是说些“你不许出去”、“我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之类的话,就是拐弯抹角让她“充满心机”地出现在他认识的人面前。
突然如此坦荡地宴请好友,说要向众人介绍她。
她会误会,实属正常。
是他活该。
如今回想起他昨日的话,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她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健康的感情,只知道自己很满意他这种偏执的、疯狂的、下到地狱也不肯放手的、畸形的感情。
让她这个从来被抛弃、被忽视的人,感受到了——
安全。
第28章
谢庭钰近来心情不怎么样。
棠惊雨的阴晴不定, 让他十分忧虑。
譬如她会一反常态地专程等他回来吃饭,对他笑,拉着他的手往摆着五菜一汤的圆桌走去,还会乖巧地问他是先喝汤还是先吃饭。
他十足警惕, 疑心饭菜里下了迷药, 于是夺过她手里的碗筷, 每样菜的不同位置都夹了一些放进碗里,随后在瓷盆各个位置都舀了一点米饭装满一个碗,再搅动热汤, 又盛了一碗汤。
他将这一碗菜、一碗饭、一碗汤摆到棠惊雨面前, 要她当着自己的面吃了。
她故作委屈:“我没有给你下药……”
“呵。”他如今是心硬如铁,“那你怕什么。吃吧。”
譬如她会温温柔柔地撒娇,指着《玉京梦华录》里入夏时才会摆买出来的美食酒饮或精巧小物,要他亲自给她带回来。
“呵。”他冷眼瞧她, “想支开我?做梦。”
话虽如此, 她要的每一样东西, 他还是给她带回来了。
譬如她要他将烟雨阁所有封住窗牖的木条都拆掉。
他不肯。
她就哭, 还悲悲戚戚地说:“就是一棵草, 都需要阳光雨露, 何况是我。见不到阳光,感受不到山风,我跟大理寺的刑犯有什么区别。”
他:“少在这里装可怜。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瞧瞧, 这儿的吃穿用度何曾短缺过?刑犯能有你过得舒服?”
她不听, 只是哭。豆大的眼泪似屋檐下滴滴垂落的雨珠, 我见犹怜。
他摆出一副心肠极硬的模样:“哭吧。哭死活该。”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好了。”他将泪水涟涟的人揽进怀里,“你也知生命成长不易,自当好好爱惜生命。”
她乖顺地靠在他的胸膛, 计谋得逞地暗笑,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次日,封住窗牖的木条悉数拆除,烟雨阁恢复初时的四面风光灿烂。
譬如锦绣坊送来新裁的夏衣,她会像只快乐的枝头小雀一样,对着琉璃穿衣镜一件一件地试。
当换上一身莲叶边羽袖长裙时,她舒展着双臂,站在镜前轻轻地转圈。
她何时如此开心过。
彼时天光大盛,屋内一片晶莹的柔亮。
镜面上角隐隐照出站在屏风后的谢庭钰。
“大人?”她转过身看他。
他急忙收起脸上的柔情蜜意,故意板着一张脸。
她丝毫不介意,提着宽大的裙摆跑到他面前,在距离他一步外的位置站定,抬起双手,转了一个轻盈翩跹的旋舞,婀娜的裙摆似一朵绽放的芙蓉花。
“好看吗?”她笑着问。
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地笑起来,谢庭钰立刻皱起眉,疑神疑鬼。
他不信她的情感,质疑她的真心。
“你是不是又想骗我?”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惶恐。
“我没有呀——”轻快的语气。
他越发起疑,绕开她在屋内四处搜查起来。
她满怀好奇地跟着他在屋里到处转。
见到他叩开书柜的一处机关后,她讶然道:“哦——原来还能藏在这儿。”
心里的一根弦骤然绷紧,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攥住她的手腕:“说,你到底在计划什么?”
“我没有——”
装的跟真的一样。他在心里冷哼道。
他熟练地解开她的腰带,开始脱她身上的这身夏裙。
“你干吗!”
“周身检查。别动。”
她不肯,要逃,被他一把按在竹榻上。
夏衣一件件落地。
连挽发的发簪步摇都跟着落地。
皮肤光滑细腻,墨发柔顺长密。
她身上没有藏任何东西。
紧绷的弦松下来,再垂眸看她时,正是:
鬓发连织锦被花,媚眼迷离气喘微。
白玉芳体春光显,正是蜜诱襄王时。
雨收云起时,屋外的苍穹已是浓郁的绀青色。
豆绿色的锦被,中央被浸成墨绿色。
她软塌塌地跪在竹榻前,双手无力垂下,头侧着贴在锦被上,双目虚空涣散地望着某一处。
腿间泥泞,蜗涎般滴滴渗入软毛毡。
彼时的谢庭钰走到门前摇动铜铃,唤人迅速备好浴汤。
譬如她会忽然生气,在他正在写字时,对着宣纸打翻墨砚。
浓稠的墨汁洒得哪里都是。
他摔笔,跳起来大叫:“你干什么!”
她:“哼!”
他:“棠蕤,你*痒了欠*是吧。”
在她面前,他已说惯下流话。
她起身捡起药枕,抱着它坐到窗边的乌木交椅上,说:“我不想待在这里。”
“由不得你不想。”
“狗官。”
“再说一句试试。”
“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在灵州嫁人怀胎生子,过上幸福的日子了。”
“呵。”他冷笑道,“就你那半只脚踏进黄泉的身体,还想怀胎生子?若不是我,你现在不是被夫家磋磨死就是病死了。还不磕头谢恩我救你一命。”
“呸。”她站起来,“一辈子没见过给自己脸上贴金贴到阎王跟前的,这次真是长见识了。”
“我算是听出来了。”他反而坐下来,“你心悦于我,在跟我讨要名分是不是?”
她骤然跌坐回交椅,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佩服道:“大人不亏是涉猎书史,挥吐云烟。如此南辕北辙毫不相干的事情,都能在您的妙语连珠下产生关联。”
“过奖。”他风轻云淡。
莫名其妙的争吵,莫名其妙的收场。
刹那寂静。
净手的郎君抽过布帕擦手,走出来一寻,她不在窗边,已懒洋洋地抱着药枕躺在美人榻上。
他踱步过来,迟疑中开口:“你——”
心照不宣。她立刻打断道:“我不想嫁给你。”
他听了大为光火:“你说什么?!”
她直接从美人榻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他:“我,棠惊雨,不想在墓碑上刻着任何一个除我以外的多余名字,包括你!”
这话,把谢庭钰气得两天没睡好。
恰好又是太后参佛之日,一众人见他憔悴的模样,都以为他这是为了公务鞠躬尽瘁呢。
山寺多雨。
清晨吉时参佛后,众人下榻厢房歇息。
谢庭钰例行巡逻,路过斋堂,倚靠在廊下仰头去看山雨淋漓中的海棠树。
“谢庭钰。”
他循声望去,而后站好,朝来人略行一礼:“三小姐。近日可好?”
“我好不好,谢大人不曾听说吗。”贾文萱站在他两步外的位置,看向青石砖上被雨打落的花叶。
他自然知道。贾文萱回府后,就被罚了禁足,若不是为了今日随太后参佛,她怕是还被禁足在家里。
到底是贾府的家事,他不好多说什么,只说:“身体康健便是好。”
贾文萱莫名失落,问:“你呢?近日可好?”
他:“嗯。”
她:“听说你为了法恩寺的事情费心不少,脸色都憔悴了许多。”
他:“职责所在。应该的。”
她:“你同她说话的时候,也这般客气疏离吗?”
谢庭钰回头看她。
贾文萱迎上他的目光。
“我绝不会看错。她就是除夜那晚我遇到的‘花小姐’。你们早就认识,却还要在我们面前装不熟?
“她的投壶技艺是你教的吧?
“当初我让你帮忙一起找她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梁昌瑜看上她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贾文萱咄咄逼问,谢庭钰却不吭声,只看向眼前的海棠树。
湿雨婆娑,落英纷纷。
“她叫什么?”贾文萱问。
“棠惊雨。”他答道。
贾文萱似有所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海棠树:“海棠惊雨的棠惊雨?”
“嗯。”
“怪不得。我就说这么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是你取的名字?”
“嗯。”
“既是你府里的客人,什么时候将她送走?”
“不能。”
贾文萱惊讶地看着他。
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时间,也不是等到某个时候这样的模糊时间,而且十足强硬的“不能”。
“这么喜欢,怎么不直接娶了她呢?”贾文萱又气又恨道,“爱慕虚荣的伪君子。”
这便是棠惊雨被人知晓后,谢庭钰需要承担的后果。
被如此直白地挑明,他略感面耳刺痛,潮湿的风一吹,又无恙了。
事已至此,骂便骂罢。
冷静下来后,贾文萱内心是庆幸的,假如他不是个渴望名利之人,她怕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全玉京,与你最相配的人就是我。你要留着她,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贾文萱鼓足勇气,“你什么时候向贾府提亲?”
谢庭钰看向贾文萱——一个十七八岁比春花还要娇艳明媚百倍的少女。
他眉目欣赏地笑起来,同时与她敞开心扉:“三小姐,实不相瞒,我对你确有喜欢之情。只是,我不入赘,更无意搅入朝堂纷争。——明哲保身也罢,势利虚荣也好,我从无名之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希望能待得长久安稳些。”
“提亲一事,还待商榷。”他朝她恭敬地行了一个鞠躬礼。
他如果没有这样坦荡,或他直说“我们之间没可能”,贾文萱也许就此放下了。
可是他坦坦荡荡,可是他说“还待商榷”。
话挑明了,关系却愈加朦胧,仿佛海边即将下雨前的天气,沉闷凝滞。
“谢庭钰,你是这个世上最讨厌的人!”
贾文萱最后扔下这句话,红着眼掉头离开。
脚步声早已远去,静寂中,谢庭钰无端烦躁,看雨中摇曳的花枝都觉得碍眼,捻起一块石子往其中一枝打去。
飞向花枝的石子最后被另一处飞来的石子打落,滚到湿漉漉的青石砖。
“佛祖面前打花枝,也不怕遭报应。”
柳世宗从回廊拐角走出来,看了看颓唐的好友,笑问:“什么时候再请我们去你的谢府?”
谢庭钰当然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没甚精神地回道:“再看看吧。”
柳:“怎么回事?这都一个多月了,还在闹?”
谢:“也没有。”
柳:“得了吧。在我面前装什么啊。感情一事,你得叫我一声‘夫子’。”
谢:“……也不算什么大事,我能解决。”
柳世宗怎会听不出来好友的语气略带心虚,拍拍他的肩膀,好笑道:“你要是能解决,宴席就不会推迟,脸色也不会如此憔悴。——瞧瞧你眼底的青黑色,啧啧,跟冤死鬼也差不多了。”
谢庭钰怅然长叹一声。“好罢,事情是这样的……”
若将此问题看做一个复杂的案子,那就不能只看案发现场,得追本溯源,一路往前捋思路找线索,才能拼凑总结出最后的真相。
谢庭钰将锦州到玉京,一路与棠惊雨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与柳世宗说了一遍。
即便他已经省略大量信息,柳世宗依旧能推论出整个故事大抵的模样。
柳世宗叹然道:“真没想到,你这生活非但不寡淡,还精彩的很,都能写一出百折千回的戏文了。”
柳世宗还说:“更没想到的是,你在爱情里,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庭钰没好气地说:“你笑够没有。”
很明显没有,柳世宗乐不可支,半是调侃半是指责地说:“你啊,真不是个东西。”
谢庭钰:“……”
今日是谁都能来骂他两句,甚至连路过的鸟都能冲他叽喳两声。
柳世宗扯下好友抬高挥动的手,朝梁上躲雨唧唧喳喳的小山雀看了一眼,笑道:“玄之,你几岁人了?居然跟一只小鸟计较。”
谢庭钰双手抱臂,略微生气地靠着梁柱。
柳世宗笑够了,开始指点迷津:“我想棠姑娘会离开,应该是误会你要将她送到别人府上了。”
“我怎么可能会把她送走。”谢庭钰站直,语气稍显激动。
“你是不可能,但她又不知道你是如何打算的。——据你所说,她以前在花楼里过得很不容易。那种地方,世情冷暖人心诡谲,她的心思自然比其他人要更敏感多变,态度也更凉薄冷漠。”
说到这里,柳世宗看向好友:“她在你的府里住了这么久,我们却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接着你突然有一天,说要将她介绍给我们认识——然后呢?你并没有同她说明,为什么要介绍?介绍完之后又如何?她自然以为,你是要将她当做换前程的礼物送给他人。”
谢庭钰沉默几息,说:“既然有困惑,为何不来问我?”
柳世宗:“或许,在她的认知里,提出的困惑从来得不到解决,拒绝的下场从来都很惨,不如偷偷跑掉,还有一线生机。”
如今听来,也不过都是些浅显易懂的道理。
当时却苦思冥想,怎样也得不出答案。
——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介绍完之后,要如何往下相处?——这个问题,其实连谢庭钰他自己都没有想清楚。
也不怪得她会理解错误。
谢庭钰再回忆近来发生的事情,忽然醒悟她原来早就得知缘由,结果不仅没跟他解释清楚,还换着花样折磨戏弄他。
——坏东西!这个坏东西!
他是觉得可气又好笑,怅然又感慨。
恨不得立刻飞身回到烟雨阁,与她说个明明白白。
第29章
月夜雾起, 山雨朦胧。
长明灯火摇曳。
帷幔轻游浮荡。
隔着微微晃动的白玉珠帘,透过将火光洇成一片薄雾的纱屏,谢庭钰静静地看着纱屏后的棠惊雨。
她正站在长案前对着一只汝窑青瓷胆瓶插放松枝。旁边皆是剪落的碎松枝。
眼前之景,美得仿佛一幅雅致的泼墨画。
“惊雨。”他隔着珠帘与纱屏唤她。
“大人回来啦。”她心情明快地放好最后一枝松枝。
没听见回应及脚步声, 棠惊雨疑心自己听错, 回身去寻, 恰好与珠帘外谢庭钰四目相对。
她捧着青瓷胆瓶绕过纱屏,站在屏前隔着珠帘看他:“你怎么不回话?”
珠帘内的光更亮堂,照得她的皮肤似揉了金粉银屑一样莹亮。
珠帘外的光稍显暗沉晦涩, 映得他的身影似洇墨的笔迹, 模糊而不明朗。
半晌,他才开口:“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将你送给别人?所以那天才会跑去码头,上了去灵州的船。”
他发现了。
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还没玩够呢。
她沮丧地垂下头。
他歘的一下撩开珠帘,三两步走到她面前, 说:“笨得要死, 我怎么可能将你送走。”
棠惊雨抬头看他一眼, 然后神色沉闷地往前走, 轻轻撩开珠帘, 站在珠帘外背对他, 捧着青瓷胆瓶半侧身,回头用余光瞧他。
夜雨滴滴答答,更漏咚咚回响。
“你喜欢我。”她的声音很轻, 字句一出口, 转瞬就散在清冽的风里。
短短四个字, 将谢庭钰钉在原地。
“我喜欢你”和“你喜欢我”,看似都是挑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实则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涵义。
她的口中, “我喜欢你”其中的真意犹如沙海淘金,而“你喜欢我”却是拨开云雾显山水的,一个陈述定论。
她继续说:“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雪松一样,可以专门将它们从深山里运到身边种植,悉心照料,用心呵护。
“目光可以久久停留,也可以长久地放在心里。
“却不会总是想起。
“因为我的心,有太多东西。
“除了它,还有拢翠馆的竹林、翠嶂的松萝、浮荫山庄后的石潭、清荷榭的莲、秋衡山的旷野幽林……
“雪松,不是唯一。
“没有它,会不开心。
“但也还好,能熬过去。”
听完她的论述,谢庭钰沉默着。
将人比作草木,当然荒谬。
可事实如何,他却也不敢往下深想。
这一刻,他由衷地唾弃自己,为自己感到作呕。
无法坦承一些事实存在的龌龊。
无法确认一些缠绵悱恻的情意。
只好置若罔闻。
暂且用模糊的态度应付过去。
因而,他胡乱应道:“胡说八道。”
山风湿冷,珠帘晃荡。
青瓷胆瓶里的雪松枝,在晦暗的火光中沉淀着油润暗沉的幽绿色。
此情景,正是:
一明一暗心交错,光影轮转悲喜换。
此身可比惆怅客,不解红尘几烦忧。
一日,谢庭钰与陆佑丰随李正卿去往郭阁老的府邸。
郭阁老是李正卿的多年好友,今日他七十大寿,李正卿特地携两位得力干将,一道为其贺寿。
郭府热闹,到处是推杯换盏,细乐声喧。
谢庭钰与陆佑丰皆对此等宴会无甚上心,正好作伴,在席间悄悄地划拳斗酒。
一时耳尖,听闻斜左方有一小撮官员笑论灵州如何如何好,老兄真是有福了之类的话,谢庭钰没忍住冷嗤一声,喃喃自语:“灵州有什么好的。”
“嚯?你不知道?”陆佑丰随口应道,“柳大人年事已高,辞官去灵州养老,下月十五就启程了。灵州那地界山清水秀,最宜入山避世隐居。那儿的隐士,不是文人墨客,就是退隐朝堂的官儿,甚至还有些江湖侠客和隐姓埋名的杀手。”
说到这里,陆佑丰笑起来:“隐居隐的还挺热闹。”
谢庭钰猝然醒悟。
谢府,留芳亭。
正是海棠花开的时节,留芳亭就伫立在花幽林深中。
前头刚下过一阵雨,青苔地上落满胭脂色的花瓣。
空气里都是一股被雨水润泽过后的清香。
棠惊雨靠在亭柱上,坐看亭外的雨后海棠。
她褪去鞋袜,双腿舒适地霸占整条连椅,一手拎着一壶青梅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忽然手里的酒壶被夺走,抬头一看,与眉眼含笑的谢庭钰视线相撞。
“小骗子。”谢庭钰伸手拧她的脸。
“原来你平日断案,都是靠冤枉人?”
“我可没冤枉你。”他留恋地看了两眼她搭在椅面上的一双赤足,拍拍她的大腿,“让让。不然坐你腿上。”
她立刻缩起双腿,抱膝靠着亭柱,看着谢庭钰挨着自己的双脚坐下。
因为怕他坐到自己的脚趾,她的双脚连忙往后挪了一指节的位置。
他垂眸看着,黑褐色的椅面与乳白色的双脚形成强烈的色彩冲击。
她被他瞧得蓦然紧张起来,心怦怦乱跳,稍显慌乱地用双手遮住裙摆下方的双脚。
他缓缓抬眸看她。“藏什么。我又不是没摸过亲过咬过。”
“……禽兽。”
他笑着挪开眼,仰头喝完酒壶里最后一点青梅酒,将酒壶搁到一旁,继续方才的话题:“你一直想去灵州,为什么?”
“嫁人生子过平凡幸福的日子咯。”棠惊雨边说便调整坐姿。
“还说不是骗子。”他看向她,“明明是想去避世隐居。”
她顿然愣住,惊愕地望着他。
“如此说来,我与你会有如今的境况,都赖你当初欺瞒于我。”
“……若当初我说了真话,你就会放我走吗?”
“……”
这话把他问住了。仔细一想,要是她说了真话,他恐怕更不会放过她。
望山跑死马。她要真去进山隐居,那与他真是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见他半晌不回声,她翻了一个白眼:“狗官。”
他装听不见,另起话题:“当时为什么要跟我说那样的话?”
“没为什么啊。”她抱腿坐正,双脚踩住椅沿,面朝亭中央的石桌石凳。
石桌中央有一个特别的组合花器——一只乌黑色的素胚圆盘,圆盘装满水,水中置着一个充满使用痕迹且稍显破旧的长筒竹篓。
竹篓里插放着鲜妍怒放的海棠花枝。
古朴与新鲜,乌沉与靓丽。
胭脂色的花瓣落满石桌。
幽幽几片掉在圆盘上浮动。
仿佛一刹那的永恒就此留驻。
“我想知道缘由。”谢庭钰的目光从花器挪到棠惊雨身上,“不管是什么样的荒唐理由,我都要知道。”
棠惊雨的下巴搭着膝盖,盯着落到青石砖上几片花瓣。
半晌,她才开口,语调很轻:“当时……觉得你会笑话我。”
谢庭钰:“……”
倒也没想到是如此荒唐的理由。
他十分困惑地看她,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因为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他:“*痒了欠*是不是。”
她对他的下流话已经习以为常。“你本来就是。”
“好好说话。”他上手握住她的后脖颈,大拇指指腹在她的经脉处摩挲。
细细的痒。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挣扎着拨开他那只作恶的手,拿自己手掌搓去那股奇怪的触感,然后说:“那时我送你一块玉牌,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可是你的表情很难看,还一直问我到底清不清楚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觉得我粗俗没见识吗。”
“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想的。”他吃惊地望着她,“你居然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是啊。你别忘了,你天天说我笨,让我多看书多练字多长点知识。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费尽心思特地刻上我珍藏多年的诗句。”
他:“……”
好吧,他承认,自己当初是有那么一点问题。就一点点。
“你还好意思说那两句诗?”他伸手去掐她的脸,“你现在清楚我为什么看到那两句诗会脸色难看了?”
她扬手打掉他的手。“清楚得很。狗官。”
他直接忽视后两个字,沉默片刻,问:“你还骗我什么了?”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喜欢你,也喜欢这里。”
他也当机立断地应道:“嗯,这句是真心话。”
她震愕地转头看他,到底没继续吭声。毕竟此刻的她,也有一些些心虚。
谢庭钰很喜欢看她被自己欺负到无言以对的模样,神态尤为可爱。
“再说说,还有呢?”他抬手揉揉她的后脑勺。
她把下巴趴回膝盖顶。“没了。”
“我不信。”
“爱信不信。”
“棠惊雨,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嚣张了。”
“跟大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谢庭钰将她抱到怀里,让她靠在臂弯处,周身气息围拢住她。
某些记忆太深刻,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他眼里的情绪变了,抬手抚摸她的脸,托起她的下颌,让她与自己对视。
“为什么发抖?”他的头慢慢伏低,与她的唇越来越近,“在烟雨阁的时候,把你*怕了是不是?”
棠惊雨抿起唇,不想回答他。
他吻住她的唇,捏着她的双颊,迫使她张嘴与自己深吻。
等他亲够了,才抬头放过她。
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抚她的后背,他柔声地说:“不急,再好好想想。”
话音刚落,他就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过完年后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开心,我问你为什么,你却不说。我以为宴客会让你开心一点,谁知道——”
说起这个就来气,他扬手往她的后臀赏了一巴掌。
“现在立刻说!为什么不高兴?”他命令道。
她有些迟疑:“……一点小事而已。”
他的两只手指强而有力地抵在花口处,语气带了点阴狠:“说不说?”
她被牢牢地按在他的怀里,根本挣脱不得,被逼到眼眶都湿润起来:“等等,等等……我说……”
他暂且停下。
“你不准笑我。”
“我笑你作甚。”
“我当时就是……想要留在那个除夕夜。”她的语气有些沮丧,“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夜晚了。我好像被困在那天晚上了。听上去,是不是很肤浅愚钝?”
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心脏怦怦乱跳,紧张到双手抓皱他肩臂处的衣服。
“……傻丫头。这算什么。想要留在快乐的日子里,这是人之常情。我也常常怀念金榜题名、打赢第一场仗、伏击成功、百官迎我归京等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刻。——一点也不肤浅愚钝。反而让我觉得很开心,那天要你出门去过一个属于自己的除夕,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她久久没有出声。
“怎么不说话?”他推着她的肩膀要她坐起来。
一看,她满脸的泪。
“好端端地,哭什么?”他抬手去擦她的眼泪。
她哽咽道:“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以前一直觉得就是这样的事情,原来是一个误解。
或许是因为从前那些微小的零散的不被注意到的委屈,像一颗颗蒙尘的珍珠,被重新打捞起来,细心擦洗打磨,焕发出莹亮的光彩。
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
但她不知道。
以往的难过,都有一件确定的事情或者一个能被形容的情绪。
这次没有。
缥缈的,空旷的,摸不着头脑的。
让她较之以往更为难过。
难以描述。
仿佛是在塔楼里突然踩空楼梯的摔落,也是平坦的泥地中央部分的突然塌陷。
其实这种情绪,她并不陌生。
之前在秋衡山时就有发生过,只是那一阵不过是如同花刺扎指般的隐隐作痛,与此刻的愁苦多有不同。
为什么?
你还在难过什么?
不仅是她在问自己,谢庭钰也在问她。
她不知道。
找不到答案。
谢庭钰被哄骗过几次,根本不信她的说辞,咄咄相逼下,非但没有将缘由问出来,还把她逼至情绪崩溃,骤然痛哭。
如此几回后,他也终于相信她的说辞,开始通过各种方式来旁敲侧击,试图得出她更加不开心的原因。
无一成功。
谢庭钰被弄得有些焦躁头疼,尝试着不再问她哪里不开心,而是直接忽视这个问题,与她如往常无异一般相处。
瞧着,她的状况好了一些,与他谈话的内容也变多了。
只是他清楚,问题依然存在。
这个问题不处理好,必将为以后埋下隐患。
感情不是九章算术题,套上公式算出一题就算结束,而是解答完一个疑惑后,又再此基础上延伸出一个两个或是更多的新的问题。
新的问题,又有新的解决方法。
微妙且复杂,时刻叩问着你能为此付出多少真心。
思来想去,谢庭钰去了法恩寺,找到了慧师父。
从来恣意潇洒,坦荡洒脱,甚至性情坚韧到曾经埋伏地洞七日就为取敌将首级的谢庭钰,寻了慧师父解惑时,用的说辞是:
“了慧师父,我有一位好友……”
佛祖前排排油灯澄黄莹亮。
“……所以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位姑娘开心一点呢?”谢庭钰最后如是说。
了慧师父目光清亮,听完他的故事后,了然地轻笑两声。
这时殿外下起滂沱大雨。
雨声轰鸣,震耳欲聋。
谢庭钰担心自己听不清,连忙上前两步,与了慧师父肩靠肩地站着,耳朵凑前去听。
听了慧师父含笑道:“麻烦施主转告你的好友,那位姑娘之所以会情绪崩溃、哽咽难受,是因为她觉得,‘这里’,很安全。”
谢庭钰愣住,恍然大悟。
山雨下了好一阵,沉闷的风也变得清凉。
有两个小僧在长廊里喁喁细语——
“前阵子雨没下透,又闷又热,简直叫人难受。”
“就是啊。这回真是下了个痛快,现在吹来的风都是爽凉的。”
“嗳——今晚总算是能睡个舒服觉咯。”
“是啊是啊。”
第30章
入夏以来接连下雨,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日耀光暖,叶漏碎影,一派清明之景。
谢府,观微山斋。
棠惊雨坐在檐下饮酒。
山斋前的梧桐树绿荫浓浓, 一株株翠如碧玉。
谢庭钰寻过来的时候, 瞧着眼前的景致, 都有些佩服她——真会找地方,连他也跟着沾光。
他挨着她坐到条凳上。
耳畔传来时起时伏的啜泣声,很快——
“你把我毁了。”
棠惊雨苦思良久, 终于为此番愁绪找到一个缘由。
她花了很多年才砍断的爱恨嗔痴、情仇悲苦, 近日来接连复生,呈现雨后春笋般的疯长之势,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如果不是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谢庭钰靠在梁柱上, 完全看透她那般自得, 甚至希望她哭得更凶些, 好将过往的恩怨愁苦通通哭个干净。
他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毁你什么了?毁了你去深山老林当草木精怪的心愿是吗。”
她:“……是隐居!”
他:“你知道自己用来消愁的酒, 一壶值多少钱吗?”
她:“我的难过, 价值千金。”
他笑道:“唔——以前你总爱待在拢翠馆, 但现在去的地方越来越多。以前不爱理人,现在越来越喜欢同我斗嘴。甚好。”
这话教她摸不着头脑,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 回头看他, 说:“你在说什么?”
他双手抱臂地倚靠着身后的梁柱, 瞧着眼前充满困惑的人,顿时明白她前些日子为什么要故意隐瞒缘由不解释清楚。
原来是这种感觉。
——很爽。
“过来。”
他将她从条凳拉起来,与自己胸膛贴胸膛地抱到怀里。
她跨坐在他的腿间, 双手揽住他的肩颈,头靠着他的右肩。他身上氤氲着她特制的雪松沉香的清雅香味。
二人之间相似的熏香交融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被他拥抱着,安定的感觉似一阵缥缈朦胧的林间雾气,轻轻笼罩在她的四周。
她有点痴迷这种感觉。
半晌,听他说:“你才把我毁了。”
她立刻回嘴:“你那叫恶有恶报。”
他并不生气,低低笑出声,胸腔轻震,语调轻柔:“那你就是善有善报。”
她:“嗯。我跟你都是‘佛祖开眼’。”
他笑得更大声。
梦游呓语般的对话,不顾前言,不搭后语,没有逻辑,没有负担。
轻松的无聊话。
又过了一阵,他轻抚着她的后背,问:“现在,心情有好一点吗?”
她沉默几息,才答道:“微乎其微的一点吧。”
“小骗子。”他搂紧怀里的人,刻意引导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为什么?”
他:“因为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我。”
她:“……”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
他继续强调:“你只有在我身边,才会开心。”
她:“才不是。我在秋衡山的时候更开心。”
他:“那你说说差哪儿了?”
他十分肯定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的的确确说不出,但也不十分认同他的诡辩,于是说:“总之就是在秋衡山的时候更好。”
他:“在我身边更好。”
“不是。”
“就是。”
“不是。”
“就是。”
“……”
棠惊雨不想理他。
手臂从他的肩颈处滑落,抱住他的腰,闭上双眼,舒适地靠在他的肩臂处,深吸一口雪松沉香的香气,再缓缓吐息,好似近日之烦忧就此消散。
耳边是风抚枝叶的嗦嗦轻响。恰是:
初夏临山斋,晴日照梧桐。
廊下浓荫处,鸳鸯心相拥。
轻言碎语间,烦愁片刻空。
耳目全不顾,唯闻沉松香。
烟雨阁那夜剖白后,棠惊雨就重新搬回岱泽楼住着。莲生身上的毒自然也跟着解了。
此夜月明星稀,卧室里的一番云雨结束。
收拾干净后合衣入被,棠惊雨抱着药枕,昏昏欲睡,模糊中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掀被上床,如同野兽一样瞬时侵占半张床的位置。
她抬脚抵在谢庭钰的大腿上,阻止他继续靠近自己,拖着懒音问道:“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
虽说在烟雨阁的时候二人就夜间睡在一起,但是那时误会横搁,她并未在意。
之后搬回岱泽楼,她连夜被*到昏过去,睡醒后又忘了问。
今夜大约是明日他要上早朝的原因,她得以残存一点清醒。
谢庭钰伸手将她的脚握进掌心。“这是我的府邸,我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脚心被他摸得有点痒,她想抽回来,可惜又困又没力气,挣了几下就随他去了。
“可是你之前,都不会跟我睡在一起。”
话音落下不久,她就睡着了,没有听到他之后回了什么话。
其实他什么话都没说。
他只是沉默着将她的两只脚放好,抽出她爱不释手的药枕扔掉一旁,然后等她下意识地摸索过来,将他当做药枕一样手脚齐用地攀在他身上睡觉。
他十分迷恋这种被她依赖的感觉。
她说他毁了她,她何尝不是将他毁个彻底。
这几日,他一直在想应该与她确定何种关系合适。
过于低贱的关系,不是在侮辱她,而是在羞辱他自己。
是妻是妾,他没个定论。
一直停滞不前,就永远找不到答案,因此,他决定带着疑问前进。
他暗自做了一个规划,一步步打破自我心中的世俗桎梏。
或许到那时,他就知道答案了。
休沐那日,谢庭钰强行将棠惊雨塞进马车车厢里,说要带她去玉京城内逛逛。
马车咕噜噜转到了宣义坊的珍艺馆。
见了马车,伙计连忙去禀报琼影:“掌柜的,郎君来啦——”
恰巧今日莹素也在,二人连忙起身,快速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裙与头钗,快步迎到马车前。
身穿宝相暗纹霜色缺胯袍的郎君英姿飒爽地跳下马车。
琼影、莹素:“见过郎君。”
谢庭钰利落地朝她二人点头示意,接着转身对垂下来的锦帘道:“下来。”
琼影与莹素探头去看。
车厢里没动静。
棠惊雨不想下去。
上回是无人知晓的“花小姐”,大隐隐于市,她可以在玉京城里自由穿梭,不必承受任何责任与负担。
这回却要以“谢庭钰身边的女人”的身份亮相,光天白日,会有多少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会有多少疑问在她身后响起。
不要被人注意到,否则会有厄运发生——她一直是按这种行为准则生存的。
谢庭钰在外面倒数——
“三。”
她只好硬着头皮撩开车帘,硬着头皮走出车厢。
他在路上威胁过她,如果不下马车,他就敲锣打鼓让路过的每一个人请她下来。
恶毒!
她在心里咒骂道。
无视众人,谢庭钰直接将她抱下来。
姿态亲昵,教琼影与莹素面面相觑。
到底是心思活络之人,琼影飞快恢复神色,刻意忽略东家身边的姑娘,眉开眼笑地上前问道:“郎君今日为何有空来?”
谢庭钰:“来挑两件首饰。”
琼影:“正巧做了一批黄金首饰,郎君先看看?”
谢庭钰:“嗯。”
棠惊雨只觉四周的每一束目光都黏在自己的身上。
她像无端被浪抛上岸的游鱼,在原地艰难地呼吸着。
见谢庭钰要随红裙女子往前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就快步上前,两只手紧紧攥住他的一只左手。
谢庭钰停下,回头 去看手臂后方低着头缩成鹌鹑模样的棠惊雨,又垂眸看向她那两只惴惴不安的手。
同样在看的,还有琼影和莹素。
东家当然不是第一次带女子来店里耍玩,身份都是个顶个的尊贵,模样气质也是个顶个的好。
只是这一次,这位女子约摸不是什么名门贵女——身边没有随从护卫,还是与男子孤身同乘一辆马车,谁家闺阁小姐都不会这样。
见过东家与世家小姐们有分寸地言笑晏晏,没见过他如此直白地在大街上将女子从马车上抱下来。
见过姑娘们含羞带笑看东家的眼神,没见过有哪位女子敢如此胆大地握住他的手,紧挨在他的身上。
琼影与莹素互看一眼,心中惊骇万分。
更吃惊的地方还在后头,她们瞧着东家眉眼带笑地抬手拧了一下那女子的脸颊,还听他说:“窝里横。”
说完,二人又见他反手握住对方的手。
个中关系不言而喻。
他的一系列举动,让棠惊雨稍稍得到喘息。
珍艺馆的东家就是谢庭钰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故而一众人从后门一路行至馆里的厢房。
开门做生意,都要牢记“不该问的不问”。
没人问棠惊雨任何事情,但人人都将目光缠在她的身上。
黄金首饰呈上来的时候,一掀红绸布,金光璀璨。
谢庭钰让她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她只想快快掠过这个地方,随手拿起一支掐丝梅花金簪,说:“就这个吧。”
“既然不好好选,那就让馆里的师父们,”他笑吟吟地看向棠惊雨,“一个,一个,轮番给你好好介绍一下。”
棠惊雨目光惊愕,一想到接下来的画面就头皮发麻。
这个恶毒的男人!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痛骂。
他不紧不慢地倒数:“三。二。一……”
“岫玉。”她抢先道,垂眸盯着裙摆上影影绰绰的绣金梅花暗纹,“看看岫玉的。”
不等谢庭钰出声,琼影立即招手,吩咐手下的人将馆里用岫玉做成的首饰悉数端上来。
谢庭钰先是看了一眼一直抓着自己左手的纤手,然后温声笑道:“噢——原来你喜欢岫玉。”
“我记住了。”他补充道。
一瞬间,岸边的游鱼被涨潮的浪带回大海。
她活了过来。
圆桌上摆满精巧温润的岫玉首饰,一行人站到隔间外的六面曲屏后听候吩咐。
琼影终于忍不住好奇,低声去问一旁的章平洲:“这是谁家的小姐?”
莹素探耳去听。
章平洲:“不是谁家的小姐。是府里的姑娘。”
琼影讶然:“府里的姑娘?怎的从未见过?”
章平洲:“这会儿不就见到了?”
隔间里。
棠惊雨认真挑了一件灵动精巧的岫玉腰链。
“只要这个?”
“嗯。”
“好眼光。正巧搭你这身绿裙。——起来,我给你戴上。”
棠惊雨以为,扣上岫玉腰链的方式无非两种:一种是他走到她的身后,捻起腰链两端扣上;另一种是他先将腰链围住她的腰,在她的面前捻起腰链两端扣上。
无论哪一种,二人之间没有直接接触,仅靠一根细细的金链维持联系。
他哪一种都没有选。
而是直接捻起腰链两端,以一个搂抱的姿势,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
下巴搭住她的肩膀,垂眸去看手上的腰链如何相扣。
他故意磨磨蹭蹭,一个简单的搭扣半晌没扣好。
刚才为了方便他系腰链,她的两只手都举了起来,这下正好放在他的肩膀上。
缠绵悱恻,含羞贴耳谓情浓。
这里不是谢府,屏风后还有不少人候着。
她莫名紧张,声音颤颤悠悠:“好了吗——要不我自己来吧。”
“姑娘家的东西就是细致。”他在她耳边轻声地笑,“再等等,就快扣好了。”
四周又静了下来。
好似只是一息而已,又好似已经一盏茶过去了。
她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判断。
在他故意制造的“围困”里,心绪如潮浪起伏。
她闻着他身上的松沉香,没话找话:“你好香啊。”
他顿时笑出声:“女流氓。”
她:“……”
*
目送谢府的马车离开,莹素有一种解脱式的怅然。
她与琼影道:“我一直对郎君抱有幻想。觉得他对那些小姐们的关照,只是一种暧昧的友好。直到今天——原来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琼影随之叹然:“这会儿,终于是想通了?”
莹素:“嗯。一段情思随风去,今后只管自逍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