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谢庭钰领着棠惊雨去了自家的酒楼铺子逛了一圈。
消息传的很快, 他手下的人基本都知道府里多了一位貌若天仙且气质出尘的姑娘。
酒楼铺子一旦进了什么好东西,底下的掌柜的都先往谢府送过去,就盼着那位姑娘垂青。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晚回府后, 棠惊雨抱着药枕躺在黄花梨木大榻上, 回想白日一遭, 犹如劫后余生般长叹一口气。
她说:“大人,我看不懂你。”
榻边摆着一张春凳,凳面搁着黑白棋盘。
谢庭钰坐在春凳前, 刚下一枚黑子, 听了她的话,抬头看她,故意说:“近来棋艺生疏了是不是?让你多看看棋谱你不看。”
棠惊雨恼怒地砸了一枚白子,一下吃掉他三颗黑子, 以证明自己棋艺进步。
他:“唔——好棋。”
她:“你为什么总是说话不算数?”
他:“我有吗。”
她:“你说过不想让人知道我跟你的关系, 今天却带着我招摇过市, 为什么?”
他:“哦——我跟你什么关系?”
她:“就……可以随时断开的关系。”
他:“我是不是同你强调过很多回——你, 棠惊雨, 这辈子都只能在我的身边, 好好待着。”
她:“你能保证喜欢我一辈子吗?”
他:“当然。”
她:“嗯。”
她抬手落下一枚白子。
棋盘上的对弈在来来回回的交谈中已经进入厮杀阶段,任何的掉以轻心,都将令手中的棋子全盘皆输。
谢庭钰在深思熟虑后落下一枚黑子, 忽然想到什么, 抬眸看她, 问:“你是不是又拿我喜欢你跟你喜欢雪松一样类比?”
棠惊雨:“本就如此。”
“白痴。”他被气得够呛。
她从来不信什么“一辈子”、“一生一世”、“长久永远”的承诺。
人心瞬息万变。
保持一定的疏离与迟钝,当变化发生时,才不会锥心刺骨。
他越想越不对, 抓住她的手腕:“如此愚钝。日后你我有了孩子,你也能冷情冷意地抛下孩子离开,去深山老林里隐居度日?”
彼时烛火影沉沉,虫鸣声细细。
“大人莫不是忘了?”她侧头看向他的眼睛,“王大夫才诊断过,我无法生育。你总要娶妻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
“不好怀上而已。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他伸手捂住她的肚子,安抚似的揉一揉,“先把身体养好。该有的会有的。”
他亲缘浅薄,自然希望拥有两至三个孩子,等日后垂垂老矣,还能享天伦之乐。
只是这会儿,他莫名有点排斥“娶妻生子”这个话题。
咀嚼她方才的话,仍然觉得她还是可能随时离开谢府,遁入幽林自在逍遥。
他越想越不高兴,抓起她的左手就往虎口处咬。
她躲得快,急忙将两只手藏进袖口。
他:“拿出来。”
她:“不要。”
他:“不拿就吃你的*。你自己选一个。”
她夹紧双腿,而后颤抖着将左手送出去。
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看着心情大好,拿起她的左手往掌心处连亲几口。
棋盘继续厮杀。
谢庭钰跟她说起两日后同他一齐与一位同僚聚餐。
棠惊雨支起手肘,在榻上半起身细看棋盘的黑白布局,捻着白子沉思片刻后,才慎重地落下白子。
她重新躺回去,盯着交错的房梁。“我不明白你的意图。”
他稍稍出神。“我也不明白。”
她:“哦?原来这世上还有无所不能的谢大人所不知道的答案?好生稀奇。”
他没好气地笑了一声。“少来挖苦我。”
一个不留心,黑子落在不那么好的位置上。
他顿然一愣。
她见了,急忙坐起身,抬起他的手腕:“落子无悔!”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看着白子在棋盘上所向披靡,再看面前的清水芙蓉,恨声道:“红颜祸水。”
她慢慢悠悠地将吃掉的黑子一颗,一颗捻到棋盅里,闻言冷斥道:“呸。分明是你道心不稳。”
棋差一招,不多时,黑子满盘皆输。
棠惊雨心情畅快地倒回榻上躺好,又扯回先前的话题:“我不要出去。要承受很多关注的目光和非议。我不要。”
谢庭钰一边收拾棋盘,一边说:“除夕那晚前来搭讪的,看你的人不是更多?怎么现在又怕起来了?”
她:“那时的身份与现在的哪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不以为然,收好最后一颗棋子,起身往盆架走去,“你若真是怕,像今天这样往我的怀里躲便是。”
他拿起角皂放在手掌间搓洗,回想起白日之景,不禁笑道:“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思绪骤然梗在心里。
她从榻上坐起来,直觉认为她的忧虑与他所认知的忧虑不同,只是具体不同在什么地方,她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端着一块干净的湿布帕走到她面前,替她擦干净两只手。
她还是觉得忐忑:“一定要去吗?”
他:“嗯。”
他将用过的湿布帕往案几上的木盘一扔,弯腰将人抱起来,抬步就往卧室走去。
“嗳——我的枕头。”她着急地拍拍他的肩膀,“我要去拿我的枕头。”
他非但不停,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要不断地用言行举止让她明白一个事实:只有我,才是你的救命良药。
隔日,入夜时分,清风馆。
陆佑丰站在门口朝刚下马车的二人招手。
他们来之前刚下过一阵雨,空气潮潮的,带着一些夜里的冷意。
谢庭钰抬手同陆佑丰打招呼,回头看了棠惊雨一眼:“走吧。”
他成心走快两步,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她急忙小跑两步,双手抓住他的左臂不放开。
他如愿以偿,放慢脚步与她齐步往馆门口走去。
三人汇合。陆佑丰招呼小二过来,将馆里的木牌递予对方,小二忙请客人们随他往里走。
陆佑丰留的是靠窗的雅座,还有两片靛青色染花布帘挡着,隔住大堂人来人往的喧哗。
半开的支摘窗送来徐徐凉风。
往窗外一看,只见此来彼去的行人双脚,和引入雅座里的煌煌灯火。
雅座里只有三个人。
“在下陆佑丰。”陆佑丰将自己的腰牌递过去,“惊雨姑娘,近来可好?”
棠惊雨双手接过腰牌。她对陆佑丰有印象,朝他微笑点头,说:“很好。谢谢关心。”
她就着烛火去看腰牌上的名字。
陆佑丰:“记好了?”
她点头,双手将腰牌递过去。
陆佑丰伸手接过,又笑着问她:“这家的紫苏酸梅饮和凉水荔枝膏都是招牌,惊雨姑娘,你要吃哪一个?”
谢庭钰见她拧眉纠结,便放下茶杯笑道:“都要吧。”
陆佑丰:“晚上吃这么多凉饮,身体能行吗?”
谢庭钰:“各尝一点就好。”
陆佑丰便招呼小二过来,又点了几样店里的招牌菜。
小二离开后,谢庭钰凝眉看陆佑丰。
同僚难得一扫在大理寺时的冷肃与风尘仆仆,褪去官服后身穿茶橘色团花绣纹双翻领窄袖圆领袍,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风流逸秀。
与棠惊雨谈笑间,那是温和得体,言辞亲善,与往常行事迥然不同。
谢庭钰的语气略带不满:“我说你平日里也不这样,今日是撞邪了?”
陆佑丰恼怒地白了他一眼,怪里怪气地说:“呵——也不知道是谁,对我三令五申,要是今晚这顿饭让他的姑娘有半点不高兴,可要我好看呢。”
见客的顺序,谢庭钰是专门规划过的。
第一个之所以是陆佑丰,因为棠惊雨与他见过两三回,较为熟悉。
之后是柳世宗,再然后是姜子良,最后才是排场最大、地位最高的三皇子赵英祯。
玉京郊外,抚月山庄。
是日天朗气清。
赵英祯已经娶了正妃。
王妃事先了解棠惊雨喜欢插花,邀她与侧妃、良娣三人,到山野之中寻花剪枝,稍后回到露台处插瓶。
此地辽阔广袤,若不是能隐约瞧见堆砌的围墙,与秋衡山一般无异。
棠惊雨的心情还算畅快,眉眼唇角处都挂着浅淡的笑意。
她插瓶向来讲究一个山野逸趣,与宫廷之间的优雅繁荣不同,因此很容易凸显出别样的活力与灵动。
王妃等三人对她大加赞扬,并追问个中秘诀。
她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顺口说:“瓶中花枝不同的布局和插法可以寓意万物,例如纵向的为瀑布,横向的为溪流,后高的为山峦,前低的为平原。
“此外,花枝的不同状态,也可寓意不同的时间,就像枯萎的代表过去,盛放的示意当下,含苞待放的昭示着未来。
“如此,山川河流、古来今往皆可在一瓶花中次第呈现。”
棠惊雨这一番话实在新奇,再傲气的人听了,都得情不自禁地点头惊叹。
这个露台分为上露台与下露台,四位女子从山野中取材插瓶,便就近在下露台耍玩,谢庭钰与赵英祯则在上露台饮酒作乐。
方才棠惊雨的话顺着清和的山风悉数送入二人的耳中。
赵英祯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瞧见好友那望向下露台的痴迷神情,话锋一转:“庭钰,你现在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谢庭钰倒不介意,说:“聪明太久,傻个一时半刻也不算什么。”
赵英祯:“真是痴了。——方才的话,是你教的?”
谢庭钰摇头:“这方面,她才是老师。”
赵英祯笑道:“你算是没救了。”
下露台正在打叶子戏,上露台的二位商量着去山林中纵马打猎。
赵英祯与七皇子如今在朝中争夺太子之位,两边的势力都旗鼓相当,赵英祯更得民心,七皇子身后的权势更大,就看谁先在这场争夺中出差错。
王妃与赵英祯属于联姻关系,她背后的家族不遗余力地支持赵英祯,因此她知道丈夫与谢大人之间的关系,在那二人面前,自然要做做样子对棠惊雨友善。
待那二人策马山野时,王妃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王妃与赵英祯的感情一般,成亲半年还未有孕,而侧妃与良娣皆是他心仪之选,感情甚笃,其中侧妃已育一子,良娣也有一女。
侧妃与良娣入宫的时间比王妃早,她二人感情不错,且都对傲睨自若的王妃不大喜欢,时不时就联合起来教王妃膈应生闷气。
王妃难得找到机会,抿起一张笑脸,用温和的语气对棠惊雨说:“今日与妹妹相处得甚是开心。若是妹妹与谢大人不是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而是堂堂正正的谢夫人……说不定,我们日后相处的会更开心呢。”
她说“堂堂正正”四个字的时候,目光朝侧妃与良娣各看一眼。
侧妃扔下一张戏牌,也温柔地笑道:“棠妹妹不如听我一句劝,早日生下一个儿子才是正经事儿。就算日后谢大人另娶他人作妻,有儿子在身边,他这心里啊,总会有你的位置的。”
良娣适时传来一声笑声。
侧妃:“央央,你笑什么呢?”
良娣:“我抓了一张好牌儿——”
侧妃:“可别得意的太早,以免一手好牌打烂。”
良娣:“二姐姐放心吧,我小心着呢。”
再看王妃,一张笑脸快要挂不住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棠惊雨作为戏台边的小角色,赔笑着一同演戏——点头,说着些“嗯”、“知道的”、“您说的是”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
除了柳世宗,其余的人都不清楚棠惊雨的出身,只大概了解她是谢庭钰在返京途中遇见的一个孤女。
侧妃与良娣皆出身官宦之家,对于棠惊雨这样“无门无户的乡野丫头”不大放在心上,说话时,并不考虑她的情绪,只想着如何借她来令王妃不高兴。
一台戏唱得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棠惊雨觉得十分没劲,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远方的山林,正是:
与人相处久,更觉草木香。
人情似乱麻,幽林慰人心。
深林中隐约可见两匹高大威武的骏马驰骋,马上郎君英姿勃发。
棠惊雨暗自叹息。
——原本我也有天高海阔的自由。
黄昏时分,谢庭钰与赵英祯打猎回来。
四位女子起身相迎。
谢庭钰扫了一眼方桌上的银钱,说:“五百两,你输了个精光?”
“嗯!”棠惊雨坦坦荡荡地点头。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谢庭钰抬手拧了一下她的脸,“真笨。”
侧妃笑着接话:“还是姐姐厉害,一下就赢了我们三家。今晚回去,我要跟央央再好好练练叶子戏。”
“我才不跟二姐姐练。你跟我一样笨。”良娣神态调皮地跳到赵英祯的身边,拉住他的左手撒娇,“我要殿下教我。”
赵英祯抬手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不教。”
王妃强撑着笑容,说:“既然两位妹妹都觉得我厉害,不如明日来我屋里,让我好好教教你们。”
“那真是太好了。”侧妃姿态亲昵地搂住王妃。
棠惊雨在醉花楼待了许多年,争风吃醋的戏码没看过一千回也看过八百回了。她略微同情王妃,对方显然不是另外两位的对手。
回到谢府时,夕阳已经落下大半。
待用上晚膳时,已是入夜时分。
桌上的荤菜都是谢庭钰今日打猎得来的。
棠惊雨捧着手里的一碗笋干野山鸡汤,低头喝了一口。
谢庭钰满眼期待地问她:“味道怎么样?”
她放松过头,不小心将内心想法不加修饰地一句道出——
“是自由死掉的味道。”
谢庭钰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生气地反手“啪”一声将竹筷砸到桌面上。
她立即收回舒展的姿态,抬眸小心翼翼地问:“我说错话了?”
他的目光似一条森然巨蛇,几乎要将她一口嚼烂。
她缓缓垂眸,又喝了一口鸡汤,说:“味浓色香口感柔润,比起寻常的家养鸡,味道更加鲜甜可口。”
他冷哼一声。“看来你很喜欢自由死掉的味道。”
之后几日,餐桌上必然会出现一到两道山珍野味,谢庭钰还要逼着棠惊雨全部吃完。
最后是王留青把脉时说,她现在的身体不能吃太多野味荤腥,谢庭钰这才罢休。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八日的“浴佛节”。
这日是释迦摩尼的诞辰日,玉京的十大禅院都在举行浴佛斋会。
谢庭钰、柳世宗、姜子良和赵英祯都携上亲眷一道去了灵谷寺。
今日的灵谷寺是人头躜动,香火鼎盛,各种鲜花香气汇聚交融。
香客实在太多,谢庭钰搂着棠惊雨,将她护在身边免受人潮拥挤。
二人一步步往前,来到鲜花围绕的佛池前,各伸一只手共同拿起一把长柄青铜小斗,舀起佛池的净水,恭敬且喜悦地将斗中净水浇灌至一尺高的释迦摩尼金像,此举便是“浴佛”。
之后二人继续往前,路过一条两旁各有五位沙弥扬手撒花的花道,接受佛祖的祝福。
据闻灵谷寺这一上午,光是这一条短短的花道,就要用去上吨的鲜花花瓣。
过了花道,再去铺着黄绸的大桌前接一碗煎香药糖水——这是“浴佛水”,喝之清净自身烦忧。
二人喝了“浴佛水”,再去许愿树下许愿。
棠惊雨取了一枚木牌,写下“岁岁平安”,落款自己的名字。
谢庭钰站在她身后,下巴搭着她的头顶,四周全是人,他懒得再去取一枚木牌,对她说:“把我的名字一道写上吧。”
棠惊雨突然愣住,慌张到咬住下唇不敢吭声。
见她不落笔,谢庭钰立刻有一个十分不好的想法,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把我的名字忘了?”
棠惊雨:“没有。我知道你叫‘谢庭钰’和‘谢玄之’。”
其实她是靠这些日子别人如何叫他,猜出来的。
谢庭钰冷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好哇——那你倒是下笔写啊。”
棠惊雨提着笔,冷汗直冒。
哈哈——
写什么写。
莫说忘了名字——
就连他这个姓是“谢”还是“解”——
她都忘得一干二净。
第32章
从法恩寺回来那天, 贾文萱就要贾文菡去探查棠惊雨的踪迹。
贾文菡的人一直查不到什么线索。
被妹妹烦得不行,贾文菡捂着耳朵在院里走来绕去:“嗐呀,你别小瞧他那谢府,简直比大理寺还要铜墙铁壁, 根本摸不进去。”
贾文萱:“我不管嘛。”
贾文菡:“你自己去问他。”
这段时间, 贾文萱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出现在谢庭钰的面前, 试探他对那位“女客人”究竟是何种态度。
直到浴佛节——
贾文萱稍慢一步,没能赶到“浴佛”前“巧遇”他们。
“浴佛仪式”一年一度,贾文萱实在不能错过, 且天子提倡“与民共乐”, 连三皇子一行人都得老老实实地排队,一步一步前往佛池,她就更不能摆架子插队了。
故此,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二人情浓蜜意地往前走。
好不容易捱到喝完“浴佛水”, 转头一看宋元仪还在和黎堂真慢吞吞地喝糖水, 互相在猜今年用以煎熬的香料与往年是否一样。
有共同敌人时,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说宋小姐, ”贾文萱走上前, “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慢吞吞喝糖水?——除夕那晚的‘花小姐’, 你还记得吧?”
黎堂真脸色骤变。
宋元仪奇怪地看向贾文萱:“自然记得。你因为输给她,险些哭了呢。如何?你终于找到人家了?”
贾文萱没好气地白她一眼。“那可不是什么‘花小姐’,是谢庭钰养在府里的女人。”
“你少在这里胡说。”宋元仪压根不信。
贾文萱顿时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她笑吟吟地看向黎堂真:“堂真, 你怎么没跟人家说实话呀?该不会想为你老大遮掩吧?可惜咯, 这些日子,谢庭钰可是带着她见了不少人呢。今日还来了灵谷寺——喏,他二人就在前面。”
宋元仪看着神情不对劲的黎堂真, 心中的石头立刻悬了起来:“堂真,她说的都是真的?”
黎堂真支支吾吾:“元仪,我,我——”
贾文萱快乐地拍拍宋元仪的肩膀,说:“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问过谢庭钰了,他说那女人只是府里的客人。也就是说——”
贾文萱点到为止,往前走了一步后,又退回来,说:“我在前面等你哟——”
宋元仪眼眶浮泪,恼怒地瞪了黎堂真一眼,骂道:“混蛋!”
“元仪——”
黎堂真将手中所剩无几的两碗香药糖水飞快喝完,放好瓷碗后,连忙跟上扭头就走的宋元仪。
宋元仪走到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用丝帕沾去眼角即将落下的泪。
她的父母早亡,没人替她主持婚事。前些日子唐姨娘有意撮合她与表哥,她表面礼貌迎合,实则苦恼得要命。
她根本看不上那个庸俗普通的表哥,更清楚唐姨娘就是贪图她那份厚实的嫁妆和“才女”名气,好日后替表哥打理家宅和教导他读书。
府里的几位姐妹素来不大喜欢她,明里暗里地排挤她,她既不能与她们红脸,又不知道该同谁倾诉,常常躲在屋里掉眼泪。
好不容易遇上谢庭钰这么个如意郎君,就盼着能与他成就姻缘,好从定国公府搬出去。
今日“浴佛节”,宋元仪原是来求姻缘的。
哪知——
上苍素来不遂人愿。
“元仪,对不起,我,我只是——”黎堂真颓唐地站在宋元仪身后。
“我知道。你不用道歉。”宋元仪深吸一口气,已经收拾好心情,“我们也去瞧瞧。”
追上贾文萱一行人,他们一道来到谢庭钰的面前。
未料谢庭钰的脸色十分难看,而他旁边的姑娘谨小慎微地扯着他的衣角跟在身后。
贾文萱一猜就是棠惊雨惹他不高兴了,心里十分乐意瞧见这样的场面,故意看不见棠惊雨似的,笑意嫣然地朝谢庭钰打招呼。
谢庭钰抬头一望,登时换了一张温和的笑脸,与前来的几人问好。
贾文萱指着不远处的摊档,说要去套圈赢物。
谢庭钰点头说“好”。
贾文萱随手指着一个物件,要谢庭钰为自己套中。
谢庭钰接过彩圈,转头问宋元仪:“宋小姐呢?想要哪一个?”
宋元仪便也挑了一件。
本是乐趣,一下套中就没意思了,故此谢庭钰好几回都是控制力道,令投掷出去的彩圈险些套中物件,而后听左右两旁的两位小姐惊呼——叹息——说“真是可惜了”。
他玩得倒是高兴。
棠惊雨被晾在一旁。
莲生与霜夜依旧跟在她的身后。
莲生虽然不清楚他二人在闹什么矛盾,但她掏出铜板,高声让小摊老板给够二十个彩圈。
她将彩圈都穿进手臂,递过一个给棠惊雨:“我想要最边上的活节木雕蛇,姑娘帮帮我吧。”
棠惊雨接过彩圈,对准活节木雕蛇后便投掷出去。
周边的欢声笑语随风掠过耳畔。
黎堂真看了眼热闹的一处,又看了眼冷清的一处,情不自禁地摇头叹息。
他依然崇敬谢庭钰,但在感情一事上,他却十分不认同老大的行为。
他看了看拿到谢庭钰为她投中的青铜镂空挂铃而高兴的宋元仪,兀自长叹,余光瞥见一个卖精巧杂物的推车货郎,便转头往货郎处寻去了。
他买回几条香药手串,白檀香的给自己,鹅梨香的给宋元仪,冷梅香的给贾文萱,芙蓉香的给谢庭钰,还有——
“还有一条芙蓉香的手串,就给棠姑娘吧。”黎堂真将两条香味一样的手串一同递给谢庭钰。
谢庭钰满脸欣慰地拍拍黎堂真的手臂:“有心了,我替她谢谢你。”
黎堂真:“嗐呀——客气啥。”
谢庭钰:“手串你是在哪里买的?”
黎堂真给他指了一个方向:“就是那边那个穿绿衣的货郎。”
“嗯。”谢庭钰将两条芙蓉香手串都戴进左手,把手里剩余的彩圈悉数递给黎堂真,“你替二位小姐套圈,我再去买一条惊雨喜欢的香。”
贾文萱一下气得嘟起嘴来,转身就去找棠惊雨。
黎堂真不管贾文萱,笑着问宋元仪要哪个。
宋元仪看了一眼贾文萱,随后给他指了一个物件。
再说棠惊雨,她有些心神不宁,二十个彩圈掷下去,就是扔不中那条活节木雕蛇。
若是平时,她必定一举得中。
她有些沮丧。
虽说谢庭钰生气情有可原,可她本来就没有非要留在谢府,更没有非他不可。
她本就在他的威逼利诱下走上了一条未曾想过的道路。
如今不过是一不小心决不是故意地忘了他的名字如何写而已。
他一个大男人,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无措。无奈。无言。
莲生又跟老板要了二十个彩圈。
棠惊雨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第五个彩圈终于套中。
三个人小范围地欢呼两声。
莲生小心收好那条活节木雕蛇,抬起挂满彩圈的手臂转头跟霜夜说:“霜夜,我们这儿还剩下不少彩圈呢,你要哪个?让姑娘帮你套吧。”
霜夜收到莲生的眼神示意,马上指向一柄精致的匕首:“有劳姑娘了。”
很快,棠惊雨又掷中匕首。
下意识抬头寻谢庭钰,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人群中早没了他的身影。
她的笑容渐渐沉了下来,忽然有种自己一回头,身边的热闹顷刻间消失的孤独感席卷而来。
贾文萱走过来的时候,看见她四下寻人,问:“你在找谢庭钰?”
棠惊雨点了下头:“他去哪儿了?”
贾文萱耸耸肩,故意用懒散的语气说:“他先走了。说你惹他生气,他不想要你了。”
棠惊雨愣了一下。
“上回我特地问过他,你是他什么人,你知道他是如何说的吗?他说——”贾文萱上前一步,笑意加深,“你不过是府里的一个客人。”
贾文萱假模假样地叹息一声,“好心”劝她:“你说你也是的。明明自己这么尴尬的身份,又好不容易抱上一条大腿,怎么就不会好好讨郎君欢心呢?”
棠惊雨疲于应付因“人”产生的微妙恶意,于是从善如流:“小姐说的是。”
贾文萱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气不打一处来,话语间更为犀利:“我希望你可以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做些‘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棠惊雨:“嗯。”
她越是不接招,贾文萱就越生气,用词也越来越过分,什么“云泥之别”、“痴心妄想”的词都端上来了,她也只是“嗯”、“好的”,敷衍应付。
棠惊雨的心神早飘向九霄云外,压根没细听对方在说些什么。
谢庭钰突然的离开,确实令她感到些许惶恐。
多年来,她没有在意过任何一个人的出现或消失,也不关心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爱恨嗔痴、情仇悲苦。
直到刚刚——
她下意识地找他,渴望见到他。
这种陌生且汹涌的情感,教她感到奇妙且恐惧。
棠惊雨与贾文萱的交谈,在不远处的宋元仪看来,仿佛瞧见自己在府里被几位姐妹合伙挖苦的场景。
她于心不忍,走过来对贾文萱说:“贾小姐,你如此欺负她,就不担心待会儿谢大哥回来同你生气?”
贾文萱怒道:“宋元仪,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
黎堂真:“文萱,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贾文萱:“我这么说话怎么了?你怎么老向着宋元仪?”
忽然一道爽朗的男声响起——
“哎呀,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原来真是你们啊!”
贾文萱等人闻声回头一看,是梁昌瑜、冯孝康跟杨世光三人。
梁昌瑜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正要问怎么一回事,忽然被冷落在一旁的棠惊雨醉倒。
他目光发亮,直勾勾地盯着棠惊雨:“呀——这位小姐,好生眼熟啊。”
贾文萱立刻接话:“世子再仔细瞧瞧,是不是跟除夕那晚的‘花小姐’一模一样?”
梁昌瑜定睛细看:“还真是!”
梁昌瑜色心燃起,笑眯眯地往棠惊雨走去。“‘花小姐’,我找你找的好苦啊——那晚要不是谢庭钰——”
他说到“谢庭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特地抬头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谢庭钰的身影才放心继续骂道:“——这个坏人姻缘的王八蛋,我——”
莲生和霜夜自除夕夜回来后就被训斥过不能随意出声搭话,但此刻见了梁昌瑜一行人要行不轨之事,马上提剑将棠惊雨护在身后。
黎堂真一把将梁昌瑜推开,警告道:“世子,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冯孝康跟杨世光伸手齐齐接住梁昌瑜。
梁昌瑜恼怒地站起来,又抬头四处看了看,气焰明显降低几分地说:“这谢庭钰不至于吧,浴佛节也在附近巡查?”
贾文萱哈哈大笑:“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花小姐’,是谢庭钰养在府里的女人。”
“什么?!”梁昌瑜等三人齐声喊道。
梁昌瑜:“怪不得那厮那夜如此紧张。啧。这姓谢的是上哪儿找的美人儿,跟仙女下凡似的。真能享福。”
冯孝康:“哟,没想到谢大人平日里一副君子做派,碰上美人儿,也会干出此等金屋藏娇之事。”
杨世光:“嗐——这谢大人又不是和尚。男人嘛,哪有能免俗的?要是在我屋里,也藏起来不给人看。”
冯孝康:“我们也不给看?”
杨世光:“尤其你们不能看。”
黎堂真:“喂!你们说什么呢!”
贾文萱添油加醋:“现在也不迟啊。她惹谢庭钰不高兴,谢庭钰一气之下走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不要她了。”
梁昌瑜等三人又兴奋起来。
黎堂真痛斥:“少听她胡说八道!你们要是敢乱来,等老大回来要你们好看!”
宋元仪跟棠惊雨说:“谢大哥是有事离开了,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贾文萱阴阳怪气道:“宋小姐可真会装好人。话都一半一半地说。”
宋元仪:“是比贾小姐扯谎欺负人强。”
贾文萱:“你当我不知道你肚里藏了什么腌臜心思呢。”
黎堂真:“文萱,你说话太过分了。”
贾文萱:“你分明就是偏心!”
梁昌瑜:“这谢庭钰怎么还不回来?”
杨世光:“也不知道这谢大人谈起风月来是什么模样哦?”
冯孝康:“咱们就在这里等等看。”
七嘴八舌,噼里啪啦。
一如除夕那晚的喧闹。
棠惊雨自动忽略他们的吵闹,扒下莲生手臂上的彩圈,转过身看了一圈摆在地上的物件,随意选中一件,举着彩圈就往那物件掷去。
不多时,一道清越的话音传来——
“我不过走开一会儿,就这么热闹了?”
是谢庭钰的声音。
第33章
谢庭钰离开时, 是故意不告诉棠惊雨的。
得知她把自己的名字忘个一干二净,他气得心肺都快爆炸了。
若不是在外头需要忍耐,他一定要她好看。
遁入人群时,他并没有马上去找那个推车货郎, 而是盯着玩得正欢的棠惊雨, 等着看她发现自己不见时, 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不多时,他心满意足地看到——
各色花瓣飞漫间,缥缈香烟弥漫处, 重重人潮汹涌中, 她频频回头找他。
这就够了。
谢庭钰回来的时候,发现棠惊雨原先待在的地方尤为热闹。
谢庭钰看着梁昌瑜等三人说:“看来三位公子实在悠闲。这样,工部修缮祈年殿紧缺人手,不如我向周大人——”
“别别别!我们忙得很, 我们可太忙了——”
梁昌瑜等三人原先还想看看好戏, 被他一说急忙摆手摇头飞快地溜了。
谢庭钰随后看向贾文萱等三人, 问:“你们在这儿又是做什么?”
贾文萱:“跟棠姑娘闲聊两句呗。”
谢庭钰:“哦?聊什么?”
“就, 随便聊聊。”贾文萱稍微心虚地挪开目光。
莲生似憋着一肚子的话要说。
“说吧。”谢庭钰示意莲生开口。
莲生:“他们跟姑娘说您突然离开是因为她惹您生气, 所以您不要她了。”
谢庭钰抬手抚摸棠惊雨的脸, 问:“你信了?”
棠惊雨:“嗯。我确信。”
谢庭钰嗤笑出声。“你是该信。就你这样的榆木,修成再精巧的器物也卖不出去。”
棠惊雨:“无妨。就算劈了当柴火烧,那灰也吹不到你谢府。”
谢庭钰:“棠惊雨。”
棠惊雨摇摇头:“榆木没有耳朵, 听不见。”
谢庭钰咬牙切齿地闭上眼, 强忍怒意地深吸一口气。
没见过男女之间还能这样吵架, 贾文萱、宋元仪和黎堂真三人面面相觑。
尤其看棠惊雨,突然像只漂亮的木偶被神仙吹了一口仙气似的,登时灵动鲜活起来。
谢庭钰重新睁开眼, 将手上的香药手串给她戴好。
棠惊雨:“这是什么?”
谢庭钰:“香药手串。你手上这条是松木香。”
棠惊雨抬起手腕,低头去闻手串的香味。
“我手上的是芙蓉香。”谢庭钰抬起手腕凑到她的面前。
她低头去闻。
谢:“喜欢哪个?”
棠:“松木香。”
谢:“喜欢就好。”
棠:“大人刚刚就是去买手串?”
谢庭钰现在对称呼很敏感,闻言瞬间冷下脸:“你叫我什么?”
棠惊雨立即反应过来,不大适应地说:“庭……钰。”
他依旧不高兴。
她只好又换一个称呼:“玄之。”
他的脸色这才缓和,平淡地“嗯”了一声。
简短的对话,也没什么亲密接触,但他们之间就是有一种别人融不进去的情意。
贾文萱既不高兴也十分困惑,不明白这二人为何一阵不高兴又一阵高兴的。
难道这就是有情人吗?
贾文萱生了嫉妒心。
午后。
几位高官夫人一起安排的“浴佛夏日宴”,就在灵谷寺的后院开席,邀请了每一位前来灵谷寺祈愿的官员及其家眷。
谢庭钰与几位好友在一处玩,席间冯玉贞提议说要玩“斗草”。
谢庭钰笑问:“当真要玩儿?”
冯玉贞:“怎么不能玩儿?”
姜子良:“你怕输?还是怕棠姑娘输?”
“我是怕你们输到生气。”谢庭钰抬手摸摸棠惊雨的头,“‘斗草’,没人赢得过惊雨。”
冷山燕:“哟——你好大的口气啊。我来第一个。”
棠惊雨看着面前这一行人兴冲冲地俯身寻草,略微忐忑地问谢庭钰:“你如此夸下海口,万一我输了怎么办?”
谢庭钰看向眼前这位“斗草”打遍谢府无敌手的姑娘,宽慰似的轻抚她的后背。
“输了便输了。大不了我自罚三杯,让他们笑一笑就是了。”
“哇,大人好大牺牲哦。”
“你叫我什么。”
“……玄之。”
“你给我机灵点儿。”谢庭钰把耳朵凑过去,“再叫一声我听听。”
“不要。”
棠惊雨推开他,起身去寻草。
谢庭钰瞧着她忙碌的身影,边摇扇边笑。
桑桃探风回来,跟自家小姐说:“他们要玩‘斗草’,谢大人还说那位姑娘‘斗草’一绝。”
“嘁——”贾文萱不满地翻了一个白眼,“情人眼里出西施。”
桑桃:“小姐,我们要不要去凑热闹?”
贾文萱:“干吗不去?再找几位‘斗草’厉害的小姐一道去。这回,看我输不哭她。”
桑桃:“好嘞。”
等贾文萱领着一众小姊妹来到棠惊雨面前时,冯玉贞一众人等已经轮流输了一遍。
等到同样‘斗草’很厉害的黎堂真过来时,贾文萱一众人等也已经不信邪地轮流输了好几回。
贾文萱暗自咬牙地想:这厮怎么这么厉害?真是气死我了。
贾文萱给黎堂真戴高帽:“堂真,你不是号称玉京‘斗草’第一人吗?这要是输给她,那你可太丢脸了。”
“嗐——等着瞧。”黎堂真捋起袖子跃跃欲试,径直坐到棠惊雨面前的方凳上,拿起他精挑细选的草枝。
比试前,黎堂真特地看向谢庭钰,心高气傲地说:“老大,这我要是赢了,你不会要我好看吧?”
谢庭钰合扇敲了下手心,笑道:“你要是能赢,今年的酒钱我包了。”
“好!”黎堂真亢奋起来,“棠姑娘,这厢有礼了。”
棠惊雨只是微笑。
围在四周的公子小姐们都跟着兴奋地欢呼起来,悄悄赌谁赢谁输。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黎堂真惨败。
“这,这这,这不可能。”黎堂真难以置信地垂头看着手里断开两截的草枝,“再来一回!”
连输三回后,黎堂真不耻下问:“还请师父赐教。”
贾文萱大惊:“堂真,你也太没有骨气了吧?!”
骨气算个什么东西。黎堂真可怜兮兮地看向谢庭钰。
谢庭钰被其逗笑,转向棠惊雨:“你行行好,教他个一招半式罢。”
“斗草”,很讲究巧劲和挑选的草枝。五行皆有相克,不同的草枝也有不同的弱点,甚至对手的性格如何,也在“斗”的考究范围之内。
棠惊雨原先只是想教个一招半式,哪成想黎堂真也是个人精,明里暗里将以往用在疑犯上的问话套在她身上,再加上周围人的起哄惊呼,她不知不觉竟然倾囊相授。
黎堂真学了个透彻,再一比时,轮到棠惊雨输了。
黎堂真少年心性,当下高兴地跳起来,跟猴子一样绕圈跑,高呼:“我赢了——我赢了——”
黎堂真欢呼着,一路找到宋元仪面前,兴致高昂地给她说方才发生的事情。
其余人按耐不住,纷纷寻草跟友人按招“斗”起来。
贾文萱乐得连忙落井下石:“哎呀,想不到这玉京‘斗草’第一人的位置,这么快就回归原主咯。”
棠惊雨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两截断草,脑子嗡嗡作响,当下还没有反应过来。
谢庭钰伸臂将她松松地揽在怀里,还有心情调侃她:“瞧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棠惊雨恼羞成怒,将气都撒给谢庭钰,不仅把断草摔在他身上,还伸手拧他的大腿。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你故意要我看笑话是不是?”
“冤枉。”谢庭钰急忙控住她的两只手腕,低声哄她,“要怪就怪棠姑娘教的太好,连我都听得痴了,哪里还记得出声提醒?”
“呸。你就是故意的。”
棠惊雨挣扎着要去拧他的大腿。
二人在午后摇晃的光影里闹成一团。
贾文萱的悟性比几位小姊妹要好一些,“斗草”连赢数回,正乐不可支,偶一抬眸,瞧见那二人毫不顾忌地亲密玩闹,恍惚出神,手里的草枝“啪”的一声被“斗”断了。
申正一刻左右。
金夫人命人送来一坛接一坛新酿的青梅酒。
这青梅酒出自金夫人娘家的酒庄,也是玉京里知名的好酒。
有人提议来玩以“青梅”为题的行酒令。
玩法是将一枚红绿相间的六面骰子丢进空碗里,掷到一点绿就作一句诗,再喝一杯酒。骰面至多三点绿。
这是宋元仪的拿手好戏,轮到她时,每吟一句,就有人为之惊叹鼓掌。
宋元仪适时看向谢庭钰与棠惊雨的位置,其中谢庭钰目含欣赏地朝她点头微笑,棠惊雨低头专注地看落在桌面上的叶子。
很快轮到棠惊雨。
她一下投到三点绿,想了想,说:“青梅煮酒夏日新。”
说完喝一杯,低头凝思,说:“青梅沉沉枝间绿。”
说完再喝一杯,冥思苦想一小会儿,才说:“遇郎羞见嗅青梅。”
或许是最后一句十足少女心态,又或许谢庭钰一直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看,总之,此句一出,席间一阵此起彼伏的“哦哟——”玩笑声。
棠惊雨匆匆喝完最后一杯酒。
谢庭钰凑前去看她,抬手去揉她微微泛红耳朵,语气温柔:“以前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现在已经可以连作三句诗了。好厉害呀,小才女。”
棠惊雨被他说得双颊发烫。“大人,你这是在拐着弯夸自己吧?”
“嗯?”他不满地用食指敲打她的手背。
“玄之。”
“再叫一声。”
“不叫。”
“不叫现在就亲你。”
“你敢?”
“你可以试试。”
棠惊雨慌张地推开突然靠近的谢庭钰,如他所愿地低声唤了他好几声。
入夜时分。
淮河两岸都是放河灯和孔明灯的人们。
贾文萱要谢庭钰帮她一起放孔明灯,宋元仪也要请他帮忙放河灯。
棠惊雨兀自待到一旁,提笔在孔明灯面写下: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今日这一趟,她真切地感受到谢庭钰的世界有多辽阔。
然后她想,其实自己的世界也很辽阔。
只是他的“辽阔”与她的“辽阔”,不是同一个意思,也不是同一个意义。
她迷茫于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要继续留在他的身边,还是找机会遁入山林隐居。
摇摆不定,骤然恍惚。
什么心愿都想不起来,只能写下这样如叹息般的感悟。
再定睛看那一手字,已经跟谢庭钰的有八.九成相似。
棠惊雨戚戚长叹。她身上落满了谢庭钰雕琢的痕迹。
孔明灯才摇摇晃晃飞至半空,突然间,灯架上的烛火被什么东西打掉,整只灯立刻变暗变瘪,飞快掉到河面。
随即又飞来一颗石子,不偏不倚砸在“远行客”这三个字上。
“远行客”往下一沉,江水顷刻间吞没墨迹。
须臾间,整只孔明灯都沉了下去。
棠惊雨回过头,与谢庭钰四目相对。
他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投掷的手势都没有收回去。
“可惜了。就这么沉了。”他的声音冷冷的,“惊雨,你再去重新写一只吧。”
“我帮你放。”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神情难掩威胁警告的意味。
后边的冷山燕完全目睹刚才发生的事情。她看了看不远处的谢庭钰,他正背手站在棠惊雨旁边,牢牢盯着对方下笔。
冷山燕揪揪夫君的袖角。
柳世宗低头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庭钰好奇怪。他打落棠姑娘的孔明灯还不够,还要让那灯完全沉下去,现在又在一旁盯着她重新写字。”
柳世宗:“方才那灯上写了什么?”
冷山燕:“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最清楚内情的柳世宗“噗嗤”一笑,然后说:“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庭钰这人,怕是看不得‘远行客’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怎么了?”
“怕棠姑娘变成那‘远行客’,走了呗。”
“啊——”冷山燕十分震惊,“不至于吧。不就两句诗吗。这也太霸道了。”
“或许是难得有情人,行为处事都难免偏执些罢。”柳世宗感叹道。
夜色沉沉,河面漂浮着如繁星般璀璨明亮的花灯。
写坏数只后,终于有一只孔明灯被允许放升夜空,一顿一顿地融入煌煌灯海中。
灯面有字如下:
风烟俱净
故人依旧
第34章
谢庭钰沉浸在打破世俗桎梏的自我满足里。
因为棠惊雨, 他这段时间遭到了许多人的鄙夷与笑话。
又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塑造的白玉有瑕形象,似这类金屋藏娇的绯色议论,严重程度压根比不上他以前的“好大喜功”。
人前人后瞧见了,要么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要么当着他的面调笑一番, 要么被古板严肃的长辈们训斥一句“不可沉湎女色, 你自己注意一下”。
谢庭钰有时会有湿润黄泥在皮肤处凝固了的不适感,有时也有干硬的黄泥块破裂掉落,紧捂许久的皮肤得以呼吸的畅快感。
黄泥反复涂抹又掉落的摇摆怅然, 是他认为体内的自我正在不断敲开世俗桎梏, 而世俗又不断增加桎梏的过程。
他十足自信自己能战胜世俗桎梏,就如当年一举高中,就敢请旨前往凉州平乱且平安回来一样的胸有成竹。
在这个过程中,他镇定地看待内心衍生的任何情绪——包括隐秘想法里, 他庆幸在锦州时对“弄琴”存在的痕迹处理得十分干净, 贱民与良民之间的差别, 为他保留了不少的颜面。
以及庆幸自己没有被情爱冲昏头脑, 着急给她一个名分。
更甚于, 憎恨又庆幸棠惊雨那低微的出身。
再加上了慧师父的一番剖析, 无意间加重了他自认为在这段风月里的主人意识。
种种缘由,致使他近日完全忽略人性中的幽微变化,情感中的看似细微实则显著的改变。
棠惊雨在他的眼里, 又不在他的眼里。
因此——
在郊外昭明山中的行宫里, 由皇帝牵头而起的“避暑宴”, 其中有一个安排是:男子一道去山野间纵马打猎,而后在溪流边烤火炙肉;女眷则在后殿琴棋书画,饮酒作乐。
谢庭钰只想着让棠惊雨拥有更多比除夕夜更快乐的回忆, 却不清楚除夕夜对她的意义,也没深思这暗流涌动的宴会,她到底喜不喜欢。
故而——
当棠惊雨说不要去行宫时,他只当她是羞怯,强行抱她坐上马车。
当棠惊雨不想去贵族女眷的宴会时,他转头请冯玉贞与冷山燕替自己照看好她。
“好了。”他笑着轻抚她的脸颊,“你去姑娘们的宴会好好玩耍吧。相信,这也会成为你的一个快乐回忆。”
她摇头,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他的衣摆。
“怎么又跟一个小孩子一样。”他拍拍她的手背,“你不用担心。除夕夜那回你一个人不是也玩得很开心吗,这回还有玉贞跟山燕在旁边,你肯定会玩得更开心的。”
他说完,将衣摆从她的手里抽出来。
手里紧紧握着的东西,倏忽间,空了。
棠惊雨怔怔地看着还保持着握姿的左手,耳畔的声音一瞬间静了下来。
恍惚中有人过来,一个说“怎么还跟两块麦芽糖一样黏在一起”,另一个说“放心交给我们好了,你快走吧,大监要来催了”的话。
棠惊雨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好好地放在腰侧。
入夏以来雨水丰沛,赤地如烧,司天监日观星象多日,合力算出几日的晴朗日子上呈皇帝,便有了这次的“避暑宴”。
今日就是一个晴朗舒适的好天气。
正是:绿树阴浓,青芜际海。风摇日清晃碎影,好一派悠长清幽的山中夏景。
应该是行宫里所有人都会喜欢的好天气。
随冯玉贞与冷山燕一道往后殿走时,棠惊雨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一眼,山道幽林处,已经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她沉闷着,像山林里每一棵伫立在暴晒里的树。
贾文萱知道棠惊雨会来,特地提议每个人用不同的花器插花,看看谁的插花技艺最好。
此举得到一致认可。
贾文萱暗自吩咐下去,给棠惊雨安排了一只浅口大铜盘。
插花多用瓶,没见过人用盘。
虽说席间都是些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花瓶,但棠惊雨面前的浅口大铜盘,可以说是明晃晃的针对。
冯玉贞要与棠惊雨交换花器,贾文萱高声说:“不可作弊。”
冯玉贞不满道:“这明明是弄错了。”
贾文萱:“怎么就弄错了?事先已经说明要用不同的花器。我知道分给棠姑娘的花器是为难些,所以不管她完成得如何,大家都会给她掌声鼓励的。你们说是不是呀?”
席间有好几位她的小姊妹,立刻跟着一起应和。
此时,七皇子的表妹何小姐随即出声:“是啊。谢少卿看上的女人,总不至于如此胆小,连插个花都不敢吧?”
女眷的午后小宴,却要扯上郎君的名号,是何用意,一目了然。
三王妃与侧妃、良娣互看一眼。
她们虽然在宫里内斗,可出了宫,尤其是面对共同敌人时,是相当团结的。
她们大概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明白棠惊雨的插花技艺是如何的好。
三王妃微笑道:“何小姐说笑了。只怕她完成得太好,令大家自惭形秽就不好了。”
何小姐哈哈大笑:“那就让我们都开开眼,看她这难题答得好不好。”
一时间,席间的小姐夫人们停下手上的动作,探头去看棠惊雨。
棠惊雨缓缓长叹一声。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
贾文萱没有察觉到水下的暗流,仍一副看好戏的神态,状似宽慰地对棠惊雨说:“棠姑娘,没关系的,就算你插得不好看,我们也不会笑你的。”
何小姐接话:“是啊。除非——我们忍不住。”
四周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侧妃与良娣拦下要出声的冯玉贞、冷山燕,拍拍她们的手背,要她们放心。
棠惊雨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寻了一块石头回来,砸碎一只黑陶茶杯,碎片扔进水盂里。
她还捡了一根被虫蚁蛀空管心的干枯木枝,也一并扔到水盂里。
随后她把洗干净的木枝取出来,剪下一段,立在大铜盘中央的位置,再用木夹挑起合适的碎片,一块一块垒在木枝四周,直至其变成一个小山堆的形状,最后将多出来的木枝剪掉。
剩下的碎片沿着“小山堆”的边沿错落有致地铺设。
舀起一勺清水,从堆尖自上而下地浇水,直至清水装满这只浅口大铜盘。
她从一众鲜花中,挑出一枝白色山茶花。
取了其中最耀眼的一朵,从容地放进碎片堆中的空心木管里。
从全然破碎到傲然新生,不过动心一念,这份清决淡然之美,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
棠惊雨静静地赏花,好似在赏自己。
因此连她这个人,也成了花作的衬景。
不知静了多久,何小姐才干笑两声,硬着头皮说:“也不过如此嘛。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
除了与七皇子有关的几位小姐和夫人,没人应和她。
三王妃抬手,让侍女将准备好的几本《瓶花谱》呈给刚才应和的人,笑着对何小姐说:“我觉得,何小姐还是回去多看看书,提升提升自己的鉴赏水平,免得——”
三王妃没继续往下说,侧妃与良娣适时发出一阵偷笑声。
何小姐气得拂袖而去。
贾文萱这才后知后觉,原先设下的难题,无意间让棠惊雨变成皇子之争的活靶子。
再抬眸看向棠惊雨,她还是一副垂眸静静赏花的姿态,在早已变味的插花比拼中,越显其孤冷寂艳,仿佛超脱世俗的隐世仙子。
贾文萱满是嫉妒与不甘地嘟哝:“嘁——装什么装。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如此高超的一幅花作在前,剩下的人再怎么绞尽脑汁也不过是其陪衬,所以插花比拼不了了之。
席间收拾一番,众人玩起了飞花令。
棠惊雨兴致缺缺,很快就输了下桌。
她得以去到僻静处,赏风看云听树响。
安静没一会儿,对她满怀好奇的贾文萱就找了过来。
“喂棠惊雨,没有谢庭钰在旁边,你连一句诗都作不出来了?还是说,你之前那些诗,都是他帮你作的?”
“……”
棠惊雨不想理她,转过头看向其他地方。
贾文萱起身走到她面前:“棠惊雨,我在跟你说话呢。”
棠惊雨又转过身。
不巧,宋元仪正好过来了。
宋元仪浅笑着说:“棠姑娘心情不好?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棠惊雨仰头望天。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贾文萱:“我看她是肚里没什么墨水,不敢丢人现眼。”
宋元仪:“不会呀。上回行酒令不是玩得挺好的吗?”
贾文萱:“谁知道谢庭钰有没有帮忙。上次不是还放孔明灯了?她那灯面上的字,都是谢庭钰在一旁看着写完的。”
宋元仪:“有些印象。好像是棠姑娘最开始放的那只孔明灯灭了,谢大哥才过去帮忙的。”
贾文萱:“噫,连只孔明灯都不会放。”
说起孔明灯的事情,棠惊雨就一阵厌烦,略微恼怒地说:“有完没完。”
话音未落,棠惊雨自己反倒先愣住。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说话如此锋利。
好巧不巧,方才她在插花上大放异彩,见贾文萱和宋元仪都去寻她说话,好几位小姐也跟着一道寻来,正正好听到她这句不大礼貌的话。
“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怕你无聊,好心过来寻你说话,你怎的如此没礼貌?”
“太过分了吧。”
“你怎么可以这样。”
听着身边的闲言碎语,贾文萱故意说:“大家都来瞧瞧,这就是恃宠若娇。”
宋元仪温温柔柔地说:“我觉得棠姑娘是无心的,你们不要再说她了。”
棠惊雨站起身,抬步就往前走。
她们跟着追上去,还要继续说。
不过去准备酥山离开一会儿的冷山燕见状,急忙赶过来。
“你们才无礼。她一个人好好地待在那里听风看云,你们没事做跑去吵她做什么。”冷山燕揽过棠惊雨的后背,“走,我们吃酥山去。”
一听有酥山吃,方才的叽叽喳喳抛到一边,都厚着脸皮跟过去一起吃酥山。
人人都有份,是要果酱还是奶乳都可以自己选。
宋元仪发现分到棠惊雨手里的酥山很小一碗,好奇地问冷山燕:“柳夫人,你为什么只给她这么一点儿?”
冷山燕回答:“因为庭钰叮嘱过,她不能吃这么多凉的,所以尝个味道就好。”
一旁的贾文萱听了,目光紧紧盯着棠惊雨手里的酥山,佯装不屑地低声说:“嘁——有什么了不起的。”
吃过酥山,又要弹琴作乐。
棠惊雨莫名其妙被拉到琴桌前坐下。
旁边是贾文萱。
她说:“我在琴艺上的造诣绝对比你高。你随便弹几个音,我来和曲就成。”
贾文萱原想拉她给自己当陪衬,好衬托自己的琴艺高超,博得一众女眷的青睐。
棠惊雨被谢庭钰逼着学过不少曲子,弹是会弹,配合贾文萱和曲也是轻轻松松。
只是今日她的耐心消耗殆尽,将对谢庭钰的怨气愤恨地撒在琴弦上。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凄烈的一声铮鸣。
琴弦断了。
棠惊雨的食指和无名指立即溢出鲜血。
随着疼痛一道而来的,是放松。
这下,谁都不会再要她做些什么了。
低头看着已经被冷山燕处理好的伤口,棠惊雨忽然很想谢庭钰。
【谢庭钰我受伤了谢庭钰我受伤了谢庭钰我受伤了谢庭钰我受伤了谢庭钰我受伤了谢庭钰我受伤了谢庭钰我受伤了谢庭钰我受伤了……】
谢庭钰没来,来的是何小姐。
何小姐说她的一条镶金红宝石项链不见了,听侍女的话,是有一位穿绿罗裙的姑娘在飞花令中离席,慌慌张张地回了马车一趟。
何小姐最后说:“棠姑娘,要证明你的清白很简单,只需要让我的人当着大家的面,搜查一下你的马车。”
第35章
何小姐既然能这么说, 说明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不管谁去搜,都一定能搜出来。
若是坚持不让搜,反而变相证明了自己手脚不干净。
这种脏水一旦泼下来,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两方熙攘喧闹之际, 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
“搜吧。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四周静下来, 目光都落在棠惊雨身上。
“谢大人虽然家底薄, 但幸得圣上隆恩,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金银首饰。大人待我好,什么宝石项链的, 我也有个一两条。何小姐说你的项链丢了, 那就将项链的样式画下来,好好比对比对。”
说着,棠惊雨挂起一抹微笑,看着何小姐继续说:“总不能随便一条宝石项链, 都是何小姐的吧?”
何小姐抬起下颌, 略微垂眸看她, 有些意外对方竟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项链的画像很快就画好了, 宫使呈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看。
接着一行人往停放马车的空地走去。
搜查时, 冯玉贞来到棠惊雨旁边, 低声说:“你这傻丫头,怎么还真让他们搜?”
棠惊雨:“身正不怕影子歪。”
冷山燕:“不怕君子就怕小人。这位何小姐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良娣:“是啊。之前周家、李家、张家的几位妾室,也是参加这样的女眷宴会, 都被她害过, 有的还气出病来。”
“不怕。”棠惊雨还有心情把玩手里的蕨草。
侧妃:“确实不用怕。姐姐已经去想办法了。你们放心吧。”
棠惊雨一直很放心, 只是她的放心与她们的不一样。
马车翻了个底朝天。
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铜瓷器物应有尽有,就是没有那条镶金红宝石项链。
何小姐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的婢女,随后对搜查的宫使发脾气:“这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有意替她隐瞒?”
宫使碍于对方的身份, 忍着脾气稍行一礼,对何小姐说:“会不会是您手下的婢女看走眼了?”
“不可能。”那名婢女煞白着脸看向主子,“小姐,奴婢看得真真的,就是那位姑娘偷的。”
婢女说着抬手直直指向棠惊雨。
棠惊雨坦坦荡荡地迎上婢女的目光:“那项链呢?”
婢女情急之下说:“肯定被你藏在身上了。小姐,快去搜她的身。”
棠惊雨低头笑了一声,拿过那张项链画像,举起来说:“好了。这回项链就在我的身上,你们满意了?”
何小姐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你们要找的偷项链的贼,在这儿呢。”
众人循声一道望去。
自从除夕夜回来后被狠狠训斥不懂人情世故后,莲生随着李达苦学多日,早已不复旧日莽撞。
看准形势,莲生将抓来的一名奴才扔到大家面前。
那名奴才被五花大绑不止,嘴巴还被塞了破布,“呜呜呜”地叫着。
何小姐和婢女一眼就认出那名奴才,正是安排去放项链的人。
其间不知是谁说:“呀,那不是何小姐身边的人吗?”
议论声渐起。
莲生从那名奴才的怀里取出一条镶金红宝石项链,正是画像上的那一条。
“我看此人鬼鬼祟祟地靠近马车,便抓了起来,从他身上找到这一条宝石项链。恐怕是想借我们的马车运出去。至于那位姑娘,”莲生直指那名奴婢,“为什么会将这小贼的身影认成我们家的姑娘,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赶来的三王妃示意手下的人不用继续准备的计划,施施然地走出来,目光意味深长地朝何小姐说:“看来何小姐对下人的管教过于疏忽了。一个监守自盗,一个胡说八道。”
言语间也算是给了何小姐一个台阶下。
“既然查清楚了,监守自盗者砍去双臂,胡说八道者拔舌剜眼,以儆效尤。”
一身骑装的谢庭钰阔步走来,神情冷肃,器宇轩昂。
章平洲和曹子宁分别让身后的护卫抓起那二人,径直拖到树后。
那二人“小姐,小姐救我”地哭喊,很快被凄烈的叫喊代替。
何小姐满脸青白地带人离开。
三面屏风围起的僻静处。屏风四周都有护卫守着。
炕几上的细颈瓶里插着两三枝蕨草,棠惊雨坐在罗汉床上,倚着炕沿百无聊赖地摆弄蕨草。
“棠惊雨。”
她抬头,看见被曹章二人拦下的贾文萱。
大约是谢庭钰在附近的原因,她没有那么抗拒与人交际,便出声让他们放贾文萱进来。
贾文萱一坐下来,就好奇地问:“你一早就知道何小姐的计划?”
她只是知道谢庭钰除了吩咐莲生和霜夜随行左右,还有其他暗卫在四周盯守,若是有人行为鬼祟地靠近马车,必然会立刻被抓起来审讯。
但她不想多说,仅懒散地“嗯”了一声。
“谢庭钰呢?我得跟他说清楚你手上的伤跟我没关系。”
“那就是跟三小姐有关系了。”
谢庭钰提着一个药箱走进来,将药箱放到棠惊雨的旁边,随即去盆架处净手。
“你好歹是一个大理寺少卿,”贾文萱急得站了起来,“怎能平白无故冤枉人?明明是她自己手笨,弹个琴都不会。难道你没教过她?”
谢庭钰取了张木椅坐到棠惊雨的左边,将她那只受伤的手拿过来放到自己膝盖上,闻言抬眸看她。
棠惊雨自己心虚,挪开目光盯着泥地处一只爬来爬去的蚂蚁。
谢庭钰心中有数,便应了一句:“教过。她不喜欢,就算了。”
此时贾文萱也有样学样地搬了张木椅坐到棠惊雨的右边,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谢庭钰打开药箱,取出一只细长的剪刀,边说:“听说她的手受伤了,过来看看。”
“你至于吗?不就这么一点儿小伤口。”
“至于。”
贾文萱嫉恨又羡慕地翻了一个白眼,见他剪开缠好的裹伤布,“哎”的一声,问:“你干吗剪开呀?这是柳夫人帮她处理的。你难道忘了柳夫人以前是随军的军医?这你都信不过?”
谢庭钰将剪开的裹伤布放到一旁,用木夹取了一小团绵团,沾了清酒液擦拭她那两只手指上的药粉和余血。
他抽空回答:“自然信得过。”
“信得过你还拆?”
“我要亲自确认一遍才能放心。”
一股酸涩感涌上心头,贾文萱故意当着棠惊雨的面,对谢庭钰说:“你对你的客人可真好。”
谢庭钰手上的动作不停,甚至没有抬眼看贾文萱,语调平静地说:“她不是我的客人,是我喜欢的人。”
棠惊雨下意识地弯曲手指,两边的肩膀缩了起来,脑海即刻响起如飓风吹过林海般的嗦嗦呼啸声。
等反应过来时,映入眼帘的是谢庭钰那张蹙眉的脸,她听见他问:“弄疼你了?”
她垂眸避开与他对视,目光落到裙摆的如意纹上,缓缓摇了下头,双肩随即放松下来。
一旁的贾文萱更是惊讶,语调有些激动:“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谢庭钰:“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
贾文萱有些沮丧,又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只会喜欢这一个人吗?”
谢庭钰稍稍停顿,抬眸看到贾文萱那张莹润娇怜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目光,低头继续上药,十分坦诚地回答:“不会。”
贾文萱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嘁——谢大人可真是博爱。”
谢庭钰只是笑。
见棠惊雨手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处理好了,贾文萱将自己的手伸到谢庭钰眼前,说:“我的手也受伤了。既然谢大人如此博爱,也帮我处理一下吧。”
谢庭钰看了看她那只白净的手。“你手上哪有受伤?”
“你仔细瞧瞧不就有了。”
谢庭钰叫来莲生。“你替三小姐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
莲生:“是。”
见莲生走过来,贾文萱恼怒地站起来,扔下一句“不用了”,气咻咻地走了。
莲生便自行离开了。
谢庭钰起身坐到罗汉床,将棠惊雨松松地揽在怀里,温声问道:“为什么弄伤自己的手?”
她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是哭腔先至,浓重的酸涩感涌上鼻头,热泪灌满眼眶。
她就这样哭将起来。
谢庭钰将人抱到腿上紧紧搂着,轻抚她的后背,说:“怪我。没想到朝堂上的纷争会延伸到女眷的宴会,连累你受了委屈。那些个小姐夫人的话你听过就忘,不要放在心上,免得伤了身体,好不好?”
棠惊雨双臂环抱着他的肩颈,脑袋趴到他的左肩上抽抽搭搭地说:“不好。我讨厌你。”
“你喜欢我。”
“我讨厌你。”
“那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谢庭钰叹息一声。“你是不喜欢我。因为你爱我爱得要命。”
棠惊雨愣住一下才反应过来,骂道:“你不要脸!”
*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屋檐下的雨帘似一片晶莹的珠帘。
绯窗大开,潮湿的凉风灌入屋内,轻柔的帷幔鼓起又落下,飘飘荡荡。
窗边置着一张酸枝木镂雕山水图罗汉床,床上有一张炕几,炕几上有棋盘、棋盅、茶杯、插着蕨草竹枝的白玉细颈瓶,还有一只羊角防风灯。
火光在水汽氤氲的夜色里洇出澄黄润亮如雾般散开的光团,照着落在棋盘上的叶影来回晃动。
棠惊雨盘腿坐在炕几前,懒懒地趴着炕沿,时而拿起白子,时而拿起黑子,“笃、笃、笃”地敲着棋盘上的叶影,像要压住影子不让它再动一下那样地落子。
她的思绪在雨夜里四处漫游。
忽然醒悟——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似这交织连绵又昏昏潮潮的黄梅雨。
谢庭钰说他不会只喜欢一个人。
但她,一辈子只会喜欢一个人。
她这样如此厌恶与“人”产生联系的人,能够喜欢上一个人,已算奇迹。
单是要确认“喜欢一个人”这件事,已经耗尽她所有的神思气力。
没法再去喜欢多一个人。
也没法再去喜欢另一个人。
心中种种情愫,她都不会跟谢庭钰倾诉。
坦诚——意味着要承担情感上的责任,要承接情感上的变化,要承受一切或好或坏的结果。
何况,她一直弄不清,谢庭钰到底喜欢自己什么。
美色?
还是脾性?
有没有可能是男子心中的胜负欲?
她越是表现出不喜欢他的样子,他越是痴迷?
一旦他知道她对他的情意,他会不会很快就厌烦腻味?
人心实在难测。
棠惊雨忆起上回为了反击何小姐的诬陷而支棱起来的圆滑世故,又咀嚼此番有感而发的情愁,突然觉得恶心。
兜兜转转,她竟然又变回曾经那个最讨厌的自己。
她随便落下一子,抬手抚摸油绿盈润的蕨草,深吸一口风雨里吹拂而来的草木芳香,沉闷的心情好了不少。
她轻轻地说:“还是你们最好。”
“蕤蕤,我回来了。”
好似梦里的一句呓语。
棠惊雨没搭腔。
水晶珠帘撩开的声音,接着是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梦中的模糊感骤然变得真实起来。
“叫你怎么不应?”谢庭钰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故意不理我是不是?坏东西。”
“起来。”他将怔愣中的人从罗汉床上拉起来,“替我更衣。”
棠惊雨连忙穿好靸鞋,被他牵着一道抚开帷幔,穿过月洞门,进入碧纱橱,来到屏风后的更衣小隔间。
她从大衣柜中选了一套宽松舒适的常服,转过身,抬手熟练地给他宽衣解带。
低低的说话声散在雨夜的风里——
“玄之,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会忙到明天下午吗?”
“我们高估了犯人的胆量,戌正刚过,那厮就来投案自首了。”
“哦。”
“你想我了是不是?”
“没有。”
“又骗我。”
“臭无赖。”
一个绵长的拥吻结束了这番漫无边际的对话。
接着是神女会襄王,一场比屋外的黄梅雨还要缠绵激烈的云雨兴起。
结束时还不想睡,二人收拾一番,回到刚才棠惊雨待着的隔间。
“方才在做什么?喊你好几声都不理人。”
“下棋。”
走过来一瞧,谢庭钰蹙眉道:“你这下的是什么棋?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棠惊雨:“跟风下的棋。”
谢庭钰笑。“尽爱胡说八道。”
棋盘两方的棋手各自落座,纷纷捻起棋盅里的一枚棋子。
黑白棋子认真交战,纷乱的棋局渐渐恢复正常。
谢庭钰想起一个事情,问道:“你有收到请帖吗?”
“没有。”棠惊雨头也不抬。
“一封都没有?”
“一封都没有。”
才怪。自避暑宴后,那些个小姐夫人们对棠惊雨十足好奇,飞来谢府的请帖跟雪片一样多。
听李达说,那些请帖通通被她撕了扔进红泥炉去煮茶了。
盛邀不应,关于她的恃宠而骄狂妄嚣张的流言很多,好似要逼她出府澄清一二。
她却始终装聋作哑,窝在府里当鹌鹑。
甚至有同僚经不住夫人的念叨,前来寻他探问,他只说她回来后遭了风寒,迟迟未愈,所以不便出门。
从昭明山回来后,他累日忙碌,若不是那位同僚问起,他竟不了解还有这样的一回事。
听她如此说,谢庭钰也不揭穿,轻笑两声。
“胆小鬼。”是纵容的语气。
棠惊雨娇嗔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她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怕。
第36章
大暑过后, 天气愈加炎热。
东湖的荷花盛景最为出名,朝廷牵头在此处举办了一个荷花宴,既有皇族京官,也有商贾平民, 景况十足鼎盛热闹。
采荷、折叶、戏鱼、乘舟、凫水等多项活动应有尽有, 各色应景的酒食果饮, 各式物件摊档恍如集市盛景。
其中一艘画舫里,有两位官员饮酒谈笑——
官员甲:“嘶,这谢少卿身边何时多了一个绝色佳人?”
官员乙:“你刚回京没听说吧?也不晓得他是从何处得来的美人儿, 捧得跟掌上明珠一样, 这两三个月常见他带出来玩儿。不知得了多少人的红眼。”
官员甲:“啧啧。你还别说,那女子跟寻常的庸脂水粉真是不一样,玉姿清艳,见之难忘, 怪不得让人眼红呢。”
官员乙:“上回有一个不怕死的, 跟谢少卿提出要互换侍妾玩乐几日, 被他一脚踢断左腿, 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官员甲:“嘿, 感情热乎着的时候提这个, 那不是上赶着给人当沙袋吗?——你晓得山陵县的马大人吧?”
官员乙:“晓得。”
官员甲:“前几年马大人从青楼赎回一个红牌,起初那宠得——哎哟——就差让人住进眼珠子里了,结果, 不到两年就腻味了。这之后再谈一些……对吧, 哪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官员乙:“还是老兄见多识广啊。”
官员甲:“咱们再耐心等一等, 说不定很快我们也能一撷芳香。”
官员乙:“有理有理。”
二人心领神会地畅快喝酒。
雕栏画栋的画舫悠悠行驶在重重红荷碧叶间。
忽然,画舫似撞到什么东西一样倾晃了一下。
接着一句“哎呀,棠姑娘把贾小姐推下水了”的惊呼响起。
众人闻声望去, 正正好看见棠惊雨伸出一只手按住贾文萱的胸口处,像是要把她往水里推,而往后倒的贾文萱表情惊恐,像是突然被推后着急忙慌地抓紧对方的手,于是两个人齐齐摔进湖里。
此情此景,再配合方才那句话,谁都会下意识地觉得是棠惊雨借机报复,结果弄巧成拙,一道被扯下水。
船头的谢庭钰最先反应过来,立即跳下水,将水里挣扎的贾文萱拉出水面。
贾文菡匆匆赶来,半个身子探出去,把落水的妹妹抱上船。
桑桃急忙取来披风,严严实实裹住浑身湿透的小姐。
贾文菡搂着妹妹,着急地问:“萱萱,你还好吗?”
贾文萱娇弱地点点头。
谢庭钰单手撑着船沿翻身跳上画舫。
贾文菡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指责谢庭钰:“看看你女人干的好事!今日你不好好惩戒她一番,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贾文萱在桑桃的搀扶下站起来,仿佛惊魂未定般怯怯地扯了扯二哥的衣角,说:“算了吧,我想棠姑娘应该不是故意的。”
贾文菡:“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激荡的湖面已经归于平静。
赶来的冷山燕四处看看,惊叫一声,着急地看向谢庭钰:“庭钰,棠姑娘还没有上来呢!”
谢庭钰摆摆手。“不用操心她。”
“你不救我救!”冯玉贞脱去外衫就要往下跳。
章平洲伸臂拦下冯玉贞,语调平静地说:“姜夫人放心,我们家姑娘在那儿呢。”
顺着章平洲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水里站起来,慢慢悠悠地踩着水往岸边走去。
冷山燕惊道:“什么时候到那去的?没见她浮上来换过气呀。”
与章平洲轮流充当过好多回“水上恶贼”的曹子宁,抄手抱臂,颇有几分骄傲神色地说:“姑娘水性好着呢。”
这厢在说着话,那厢的谢庭钰意外的生气。
他对贾文菡说道:“不错,不能就这么算了。此事往小了说是意外,往大了说就是蓄意杀人,必须好好查清楚。”
他再看向画舫里的一众人等,义正辞严地继续道:“请诸位放心,我乃大理寺中人,决不姑息任何一个疑犯,必将秉公处理。”
纷乱中,贾文萱与人群里的宋元仪,心照不宣地对了一下视线。
这些日子,谁都能看出来,谢庭钰实在过于在乎棠惊雨,宋元仪便与贾文萱商量了一个计策,试探棠惊雨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
这次的荷花宴就是合适的时机。
看看世家小姐和棠惊雨一道落水,他碍于身份权势,会先救哪一位。
又会不会小题大做地要查明落水真相。
目前的结果她们俩都很满意。
很快,又听谢庭钰说:“稍后,有关人等上岸,去临水阁问话,太阳下山前,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
画舫各处窃窃私语,都好奇这谢少卿到底是会秉公处理,还是会偏袒自己人。
画舫不一会儿就到了码头。
问话前,弄湿的几个都各自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
临水阁,东厢房。
四下僻静,周围守卫把守,问话不会被偷听。
贾家兄妹才坐下,谢庭钰就直入正题地问贾文萱:“三小姐,你为什么要诬陷惊雨?”
“谢庭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贾文菡一拍桌子站起来,“所有人都看到是你的人把我妹妹推下水的。”
谢庭钰冷笑一声,看向贾文萱:“三小姐,你也是这样认为的?”
贾文萱昂起头与他对视:“不错。就是她推的我。”
“好。”谢庭钰身体向前倾,双手交握搭在长案上,“那我就同二位好好说说事件经过……”
从安排人撞击画舫,走到棠惊雨身边抓起她的手做出一副被她推下水的姿势,将她一起拉下水,到有人配合喊话,共同完成诬陷行为的一系列动作,他都推断得大差不差。
“……我说的没错吧,三小姐?”
听完他的话,贾文萱略微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裙摆。
贾文菡:“你这话好笑得很。你那女人是什么身份,萱萱还要大费周折甚至搭上自己,就为了诬陷她?”
“照贾二爷这么说,你府里的徐莺儿原先不过是教坊司的一名乐伎,也不过是被身份高贵的许国公夫人扇了一巴掌,你怎么就害得人儿子常病不起?”
“李源是自己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的,”贾文菡坐回原位,“同我没有半分关系。”
贾文萱干巴巴地说:“我当时也是惊慌失措。现在想想,应该是棠惊雨一时没站好,慌乱之下不小心把我推了下去。”
“惊雨的水性我最清楚。就是水里突然窜出几名刺客,她都有办法应付。这点动静,还不至于她慌乱到推人下水。”
“证据呢!你说我诬陷她,证据在哪儿?”
“宋元仪,”谢庭钰的目光很冷,“跟你是同伙,对吧?”
贾文萱顿时移开目光,语调变得虚浮起来:“谁跟她是同伙,你不要在这里冤枉人。”
贾文菡一看妹妹这副样子,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恨铁不成钢地闭眼叹息一声,贾文菡走过来将妹妹拉到身后,对谢庭钰说:“此事就是一个意外,我们不追究了。”
“你们不追究了,我要追究。”
“够了——东陵的那批和田玉,归你的珍艺馆了。”
谢庭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贾文菡领着贾文萱离开后不久,黎堂真跟宋元仪来到厢房。
宋元仪一坐下来,就看到谢庭钰那张冷如寒冰的脸。
极具压迫力,惊得她不敢与他对视。
谢庭钰着实没想到,原以为避暑宴那时,不过是闺阁小姐的小打小闹,到了荷花宴,竟会演变成枉顾性命的诬陷。
“宋小姐,这次的事情,你是主谋吧?”
宋元仪愕然抬头:“什,什么?”
“之所以下水的不是你,大概是因为你们都认为丞相千金的身份更有威慑力。”
“谢大哥……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彼时画舫距离岸边不过两口茶的时间,湖面上到处都有人,你们是不是想着就算是落了水,也能被很快救上来,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宋元仪的心脏怦怦跳,仍硬着头皮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勿以恶小而为之。”谢庭钰的目光极为冷肃,“宋元仪,你这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这话实在严厉,宋元仪即刻抖落两滴清泪,呜咽道:“谢大哥,我知道你喜欢棠姑娘,但你怎么能如此冤枉我?这事儿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过是在船上喊了一句话,竟被你冤枉成凶犯。”
“堂真,你同她说说,一般人瞧见两个人落水,第一反应会说什么?”
黎堂真不忍开口。
“堂真。”谢庭钰严厉地催促。
黎堂真的目光落在方几处的一只花瓶上,沉闷地说:“一般人只会惊呼‘有人掉下去了,快来救人’,事后才会回忆个中细节,掉下去的人是谁,掉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元仪这下才知道惊惶,怔怔地扶着椅子坐下去。
事情最后是当意外落水处理,谢庭钰还有模有样地写了如何安全乘坐画舫,落水后如何自救,以及东湖各处应该如何安排救人方法等等细则。
也算是保全了两位闺阁小姐的颜面。
荷花宴之后。
贾文萱好几回试图与谢庭钰恢复往常那样说笑的关系,但是都被他礼貌且淡漠地婉拒了。
贾文萱伤心地在屋里掉了两天的眼泪。
桑桃给小姐出主意,说要不然就书信给谢大人,检讨自己的错误,并且表示不会再对棠惊雨使坏了。
贾文萱红肿着眼眶,哑着声音问桑桃:“这能行吗?”
桑桃:“那也好过小姐你日日伤心。再说了,那个棠姑娘不是没事儿吗?虽说谢大人喜欢她,可至今也没有给她一个名分,说明在谢大人的心里,她也不过是一个爱不释手的玩意儿。小姐要是一直跟她计较,岂不是在打谢大人的脸面吗?”
贾文萱觉得桑桃说的有理,于是提笔言辞恳切地陈情自己知错了,希望谢庭钰能原谅自己,也郑重表示自己日后不会再欺负棠惊雨了。
除了这份厚厚的信,贾文萱还收集了许多关于“海棠花”的首饰,一一装进首饰匣里,随着信一道送到谢府。
谢庭钰看到了贾文萱的诚意,只觉吾心甚慰。
近日他也在思考若是日后府里多了一位夫人,要如何处理夫人与棠惊雨之间的矛盾?
这个问题他请教过赵英祯,赵英祯回答他说尽可能一碗水端平,没有出现大问题的话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各退一步。
荷花宴一事的后续问题处理,他正好可以拿来实操一番。
于是谢庭钰便回信了,言辞中表达了对贾文萱认错态度的认可,同样希望她能说到做到,莫要再无缘无故针对棠惊雨。
谢庭钰拿着首饰匣跟棠惊雨说了这件事。
“我不要。”棠惊雨生气地盖上螺钿大漆木匣,“谢庭钰你知不知道,那天我一个人待在厢房里等传话的时候有多忐忑?各种槽糕的后续我都想了一遍!”
“现在知道自己不用怕了吧?”谢庭钰将她抱到怀里搂着,“有我在,还能让你受委屈不成?不怕。”
他已经擅自替她原谅了始作俑者,她再说些闹脾气的话,就是蛮不讲理了。
她怅然地长叹一声,然后说:“我不要那些首饰。”
“好。都放到库房去吧。”他轻抚她的后背,“只有珍艺馆的首饰,最适合蕤蕤。”
她趴在他的怀里,又是一声怅然的长叹。
膈应又舒心的矛盾情绪。
再说宋元仪。
被谢庭钰如此训斥后,她同样躲在屋里哭了好些天。
她谁也不见,黎堂真只好翻墙进去找她。
“元仪,你不要哭了。既然知道自己做错了,那我们就去登门道歉,请求棠姑娘的原谅。如果她要对你动手才能原谅你,那我替你挨打!”
“堂真……你不会觉得我恶毒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元仪,我们一起去道歉吧,是打是骂,我都替你扛,你不要害怕。”
“好。”
第二日,二人就携礼一道拜访谢府。
彼时谢庭钰与棠惊雨正在浮荫山庄后面的石潭处。
炎天如甑,石潭里的水都是温热的。
石潭里放着一张藤木躺椅。
棠惊雨赤脚踩在刚过脚踝的石潭里,在绿荫下,仰头闭眼静静地倾听夏日熏风的声音。
堤岸的树下放置着一张黑漆方桌与两张长凳,谢庭钰坐着其中一张长凳,饮茶看书。
难得的静谧很快被打破。
“惊雨。”谢庭钰叫她。
她睁开眼,循声望去,是黎堂真和站在他身后的宋元仪。
宋元仪目光紧张地望着她,尽可能地大声说:“棠姑娘,我是来跟你道歉的,请你原谅我。”
棠惊雨倏地皱眉。
贾文萱和宋元仪,她根本就一个也不想要原谅!
黎堂真随即开口:“棠姑娘,只要你能原谅我们,不管是打是骂,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
望着堤岸上的那对少男少女,青春靓丽,言辞恳切且态度真诚,棠惊雨虽然觉得烦,但起码心里稍微好受些。
而且谢庭钰都能替她原谅贾文萱,宋元仪更不必多说。
若是她此刻说不想原谅,怕是三个人都要说她娇蛮任性了。
她冷冷地开口:“听闻宋小姐诗才高美,留下一首悔过诗,就此作罢吧。”
宋元仪高兴应下。
谢庭钰也心情愉悦地吩咐下人取来笔墨纸砚,让宋元仪坐下提笔。
宋元仪才思敏捷,挥墨如风,很快就写好一首悔过诗。
谢庭钰取来过目,赞赏道:“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很好。”
宋元仪一扫连日积压的心情阴霾,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
黎堂真也为她感到高兴,又看了眼背对着他们坐到藤木躺椅里的棠惊雨,小心翼翼地问谢庭钰:“老大,我怎么感觉棠姑娘还是很不开心的样子?”
谢庭钰轻笑两声,放下茶杯说:“她平日里就这样。就是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你们别多想。”
堤岸上的三人已经畅快地闲谈起来。
听着无关于她的欢声笑语,棠惊雨闭目,独自一人生闷气。
第37章
难得闲暇, 谢庭钰携棠惊雨一道去了周侍郎的府邸。
周夫人难得培育出一种世间罕见的芍药品种,花瓣是雪白中藏有盈盈淡粉,灯火日光照耀下,又隐约可见浅浅闪烁的金色。
周家小姐周可卿是位女学士, 花开时便为母亲的芍药取名“金粉佳人”, 并且赋诗一首, 诗曰: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周园处处栽?
冉冉天香粉凝霜,月明日暖妍华来。
芬芬馥馥一庭诗, 盛邀贵客品雅情。
暄风动摇蔼芳气, 沾衣染袖醉人时。
好美才,读来情思婉转,字句清新。诗中“妍华”二字正是周夫人的芳名。
此诗一出,四下掌声雷动, 周侍郎笑得合不拢嘴。
除了“金粉佳人”, 庭院里还有其他奇花异草, 一轮祝酒过后, 宾客们三两成群赏花饮酒, 好不热闹。
棠惊雨站在一棵黄栌树前久久不动。
这棵紫叶黄栌的花开得正好, 好似一团团柔软漂浮的淡淡的烟粉色雾气。
谢庭钰就站在她的身后,偶来几位宾客与之交谈,倒也不算无聊。
不多时, 周家小姐寻来, 朝他行过一礼, 直言道:“少卿大人,棠姑娘何在?”
谢庭钰:“寻她何事?”
“听闻她插花技艺了得,想请她以‘金粉佳人’为题, 完成一副花作。画师我都安排好了。”
谢庭钰将陷在花雾里的人拉出来。
只听黄栌枝头微动,一只白猫从枝叶处一跃而下,飞快地跑了。
怪说她能看这么久,原来是在逗猫。
“光顾着逗猫,想必周小姐刚刚的话,你是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吧?”
谢庭钰说完,果然看见棠惊雨露出迷茫的神情。
棠惊雨顺着谢庭钰的目光望去,与容颜清丽的周可卿四目相对,二人各行一礼,随后,周可卿重复刚才的话。
“……只要棠姑娘能应承,有何要求尽管提。”
棠惊雨略一思忖,说:“别说是我作的就成。”
周可卿下意识地看向谢庭钰。
谢庭钰适时接话:“她喜静,不好出名,还请周小姐答应。”
周可卿点头。“自然。”
棠惊雨需要黄栌花,指挥谢庭钰走来走去地剪枝,剪下的黄栌花枝由周府的下人送到一旁的耳房。
见谢庭钰随着前来,周可卿便说:“大人在席间饮酒闲叙便可,我会照顾好棠姑娘的。”
谢庭钰牵着棠惊雨的手,微笑应答:“她胆子小,离不开我。反正我也闲来无事,正好瞧瞧她是如何让‘金粉佳人’大放异彩的。”
实则有两次前车之鉴,再去参加什么宴会时,谢庭钰都不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周可卿看向谢庭钰的目光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
“我原先以为少卿大人是个冷漠疏离的性子,以前远远见了,都不敢上前同大人问好。”周可卿说着抬眸悄悄看了看谢庭钰的侧脸,“没想到,您也有如此温柔可亲的一面。”
谢庭钰笑笑。“周小姐客气了。”
棠惊雨沉默着听那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攀谈起来,心中有一丝丝怪异的情绪游动。
荷花宴之后,棠惊雨没再遇到过被人针对的事情,也多亏了身旁这位郎君的形影不离。
也见过贾文萱与宋元仪两回,她分不清这二人是真心待她友好,还是碍于谢庭钰的面子待她友好。
总之她们对她示好时,谢庭钰会在一旁看她的反应,多半是希望她也能友好回应的期盼目光。
她如他所愿,尽可能不对她们冷脸。
这段时间,她的情绪在明确厌烦与模糊高兴中来回切换,中间还夹杂着如此刻一般怪异不明的愁绪。
花作很快就完成。
棠惊雨根据周可卿的诗句,以大片大片的黄栌花铺垫出琼瑶仙境的意象,再插入高低错落的三枝“金粉佳人”,给花作取名——琼台仙。
两面百蝶穿花彩绣纱面屏在木台上被缓慢移开,“琼台仙”的袅袅仙姿就在众人面前惊艳登场。
偌大的庭院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棠惊雨望着案桌上灼灼盛放的芍药。
菩提根水一点悟。
她顿然明白这阵子心中浮游的怪异不明的愁绪是什么。
此夜回去后,噩梦迭起。
梦里她变成一株种在盆碗里的芍药。
芍药开得正艳,置放在堂屋正中央。
四周都是围绕着花几欣赏芍药的面目模糊的宾客。
谢庭钰是身姿清雅的主人,笑意盈盈地迎来送往。
其间不知谁用剪刀剪落一朵芍药。
谢庭钰宽容地笑道:“一朵而已,不要紧的。”
她半夜惊醒,一额头细汗。
后来,剪掉的芍药从一朵变两朵、三朵……
谢庭钰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主人、两个女主人,之后还多了一个小孩,两个小孩。
谢庭钰始终宽容地笑着,说:“几朵花而已,不要紧的。”
最后,所有的芍药枝条都被剪落,凌乱地掉在地上。
谢庭钰还是宽容地笑道:“花枝而已,不要紧的。芍药根还好好的,往下好好照料,细心养护,来年还会开出更多更好的芍药。”
棠惊雨尖叫着醒来,汨汨冷汗湿透周身寝衣。
夜色昏昏。
被吵醒的谢庭钰从床上坐起身,握住她的手臂试图宽慰她:“惊雨,是我。你做噩梦了,梦里都是假的。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里……”
听到谢庭钰的声音,棠惊雨更为恐惧,尖叫着推开他的靠近与触碰。
等到两粒安神丸下肚,她重新抱着药枕睡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谢庭钰坐到床边看她。
只见她脸色苍白,满是虚弱之相。
她近来频频被噩梦惊醒,且一夜比一夜严重。
王留青看过几回,都看不出什么具体缘由,只说一句“多半是心中烦闷”之类囫囵吞枣的话。
他昨日休沐,难得空闲,便领着她去宫里参加六王妃举办的流水席。
本来好好的,偏偏有个醉酒的不长眼的贵族子弟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那个不长眼没瞧见谢庭钰就在一旁,“美人儿”地笑喊着要扑过来的时候,被他一脚踹进湖里扑腾。
彼时他将人揽进怀里时,见她也一切正常,哪知半夜里竟成了那般模样。
棠惊雨这一病,什么肉桂、人参、雪莲、玉竹、蝉蜕等或名贵或寻常的药,吃了不知多少下去,竟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听闻她病了,起初飞来谢府的各样慰问信厚厚一叠,各式药材补品应有尽有。
再过三四日,什么信封礼物都无了。
说来也是,她只是谢庭钰身边的一个类似通房丫鬟身份的女子,又不是权臣谢庭钰本人。
朝堂上的皇子之争愈演愈烈。
谢庭钰到底与赵英祯交情深厚,即便他不想卷入朝堂纷争,也不可避免地卷进漩涡里,明里暗里地跟着斗起来。
他倍感厌倦与疲乏。
皇帝不知如何打算,立太子的诏书迟迟未下。
或许是先太子因试图改革损害世家利益而被谋害,皇帝对于下一位太子之选谨之慎之。
坐山观虎斗。被信任的和不被信任的权臣轮番被召进宫,谢庭钰便是其中之一。
也因此,谢庭钰回府的时间少了许多。
是日天晴。
棠惊雨低头看着长案上已经插瓶完毕的错落松枝,又看了看四处散落的碎枝。
轮到她自己的时候,竟然也是一样的。
她将雪松林养的这样好,竟然也会想要请大家来看一看瞧一瞧,听听别人是如何惊羡她的雪松林真是非同寻常的油润精神。
至于松枝会不会痛,高不高兴被剪下来插瓶,愿不愿意被人端出来观赏议论,她不介意,也感受不到。
更听不到它们的说话声。
自己也是如此,反过来,又要去苛责其他人。
可是,这其中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松木毕竟是松木。
活人毕竟是活人。
思及此处,她骤然苦笑。
她以往总希望自己是一株草一棵树,没有情绪,没有爱恨情仇。
现在不一样了。
躲在树林里当着这么久的草木,最终还是做回了人。
是人,就要经受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之苦。
是人,就有嗔痴贪妄。
到了今天,棠惊雨才猛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变得贪心了。
她对情欲爱念的索取,越来越不知满足。
十分里,以往一分就够,现在给到八分,仍嫌不够。
她觉得自己变得好恶心。
做人就是会变恶心。
再继续做人,她就得变得越来越恶心。
谢庭钰难得回府,换了一身常服前去寻棠惊雨。
她正抱着一只装着松枝的青瓷纸槌瓶站在廊下,仰头去看一棵已经在结果的李子树。
夏日漫漫青李果,长廊阴阴抱瓶人。
连日的苦闷与烦躁稍稍得到纾解,谢庭钰脸色温和地走过来,瞧着她的脸,蹙眉忧心道:“脸色还是这样苍白。你心里到底装着什么事情?是上回那个不长眼的让你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了?”
“谢玄之,你看我,像不像周侍郎家的芍药?”她神情郁郁地转过头看他,“而你,像不像那日邀请宾客前来观赏芍药的主人?”
谢庭钰顿时勃然大怒:“棠惊雨,你有完没完?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拿我喜欢你比作你喜欢雪松是不是?你就是这样作践我对你的喜欢?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面对他的怒火,她表现得十分平静。
“我之前问过你,带我出去的意图是什么?当时你说你也不明白。”她缓缓叹息一声,“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来告诉你,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第38章
“你一向光风霁月, 怎么也没想到醉花楼一趟,竟让红粉骷髅缠上,从此痴迷床笫之欢。可惜,我并非你心中之选。起初, 你甚至耻于承认自己的情欲, 居然会落在一个出身地位如此低微的丫鬟身上。”
说着, 棠惊雨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谢庭钰身上,接着往下说:“你教会我许多东西,犹如雕琢璞玉。现在再看着‘我’这件作品, 你是不是很满意?所以才会在纠结之后, 决定不再藏着掖着地把我带出去。
“虽然你这个在所有人心目中的正人君子,也干出了金屋藏娇这样的下流事,但‘我’的容貌才情惊艳四座,加上你对众人面前对‘我’的温柔照顾, 反而无心插柳, 让大家对你这个人有了更全面, 不, 应该说是, 有了更好的认识。
“当宴席里的男子用艳羡的目光落在你身上时, 你是不是很高兴?当女子用情意绵绵的目光望向你,期盼着被你温柔照顾的人是她自己的时候,你是不是相当满意?
“你做好了带‘我’出去后会被世人指点嘲笑的准备, 没想到, 结果却出乎你意料的好。
“于是, 你更想带‘我’出去显摆。
“至于‘我’这件作品的意愿到底如何,在你看来,并不重要。”
隐秘而幽暗的心思就这样被棠惊雨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陈述, 谢庭钰顿时感到面部刺热。
他恼怒道:“够了!你就是这样想我的?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拥有更多跟除夕那晚一样的快乐回忆。”
棠惊雨笑出声。“何必呢。在我面前还要装吗。”
“棠惊雨!”
“我记得我表达过很多次‘不要’,你有听到吗?根本就不在意吧。”
“我只是——”
“其实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我生病了。久病不起。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病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死以后,你适当难过个一两月,表现自己的情深义重。到那时,什么世家贵女都会来抢你做夫婿的。”
“你什么意思?”
“你放我走吧。”
谢庭钰顿然笑出声,冷冷地看她。“所以你说了这么一大堆,还是不想留在谢府,不想留在我身边,还是要去深山里当草木精怪,是吗?”
“你做梦!”谢庭钰吼道,上前夺过她怀里的纸槌瓶,“砰”的一声将纸槌瓶砸到青石砖上。
青瓷碎片摔得到处都是,清水洒出来,浸湿青石砖面,松枝躺在湿漉漉的砖面上,松针掉了一地。
谢庭钰抓住她的手臂,目光死死地盯着她说:“别说这辈子,就算下辈子你变成一块石头藏到阴曹地府,躲到忘川河底,我都能把你捞出去,抓去投胎,再抓回我身边好好待着。”
棠惊雨笑容戚戚,言辞略带哽咽:“你是不是庆幸过我出身不好,可以任你拿捏。”
“既庆幸又憎恨。”都到这个地步,他没什么好隐瞒的。
棠惊雨眼眶忽的泛红。“玄之,你娶我吧。”
谢庭钰霎时间愣住,气势骤降,稍稍羞愧地避开她的目光。
她一下就占了上风,轻松地将他推开。
“你当然不愿意。大理寺少卿的正妻,怎能是一个对自己仕途毫无助力的女子?你甚至不敢纳我为妾。若是让人看到你如此宠爱妾室,谁家小姐还愿意嫁进来给你当妻子。”
“是。我一早就同你说过——”
愤怒且憎恨的情绪疯狂占据脑海,他伸出宽大而有力的手掌钳住她的下颌,迫使她高昂起头与自己对视。
“你不过是一个我拿来当暖床工具的玩意儿,给你治病,吃好穿好,也是为了能让我在床上玩得更高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来指摘我的不是?”
棠惊雨要抓着他的手,踮起脚才能保证自己可以好好地呼吸。
眼眶浮起温热的浅泪。
她越发觉得自己恶心。
以往他说这种话,她一点感觉都没有,至多敷衍地应和两句“您说的是”。
现在再听,尽管心里清楚他这多半是气话,依然觉得手脚发麻,心脏似被生锈的刀一下一下地切割一样,一阵阵钝痛席卷全身。
“哭什么?”她的眼泪滴到他的手背上,令他稍稍恢复些许理智,态度开始变软,语气也温和了一些,“现在知道怕了?”
“真恶心。”怨毒的、流连的、恨骨的目光看着他,她费力呼吸着,字字如刀,“谢庭钰,跟你待在一起,让我觉得恶心。”
暴怒之下反而变得平静。他面无表情地说:“谄媚逢迎反倒没意思。就要你这种野性难驯的,*起来才有意思。”
他冷漠地将她拖进屋里,按趴到圆桌上,撕开她的袭裤,直接入了进去。
桌上的茶壶茶杯叮叮啷啷地摔在绿毡上。
屋里,充溢着放在石臼里的糯米糍团被石锤疯狂捣捶的声音。
声颤急促,蜗牛吐涎。
这还不够,他还要在言语上羞辱她:“嘴上这么不老实,**一碰就*水四流。你以为我在你身上浪费这么多心思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把你调教成扒开腿就能*的淫.妇……”
波涛汹涌的恨意,却成了风月里最浓烈的催化剂。
仿佛一坛烈酒摔碎在篝火里,火焰熊熊,状似烧天。
日光长移。
澄亮的日光变成琥珀色的暮光。
是时,雨散高唐,云归楚岫。
屋里跟遭贼一样满目狼藉。
因为棠惊雨近日身体抱恙,且他累日应付皇宫朝堂,已经许久没有纾解过。
这下,真是什么都释放个干干净净,他慢条斯理地穿着常服,只觉浑身通泰。
正要扣上左肩处的最后一个白玉扣,屋外传来声音,说是请大人移步养心殿。
他略一皱眉,应了声“知道了”,稍感烦躁地宽衣解带,重新换了一身官服,移步去皇宫。
徒留棠惊雨双目失神手脚无力地昏在凌乱的床上。
等到一切都收拾干净,已是酉正时分。
十五连盏铜灯辉煌澄亮。
火光将昏暗处的人影拉长。
棠惊雨穿着繁复精致的夏裙,后背靠墙,颓唐地坐地上,望着重重纱幔雅致华贵的屋子,好像在看另一个“醉花楼”。
孱弱的身体连同溃败的内心,令她一时想不开,三尺白绫悬挂房梁,八足圆凳挪到白绫下方。
祥云纹银绣丝履踢掉。
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攥着绑好的白绫,倾身,左脚踏上凳面。
要提力往上时,她迟迟不动。
还是不敢死。
好不容易从醉花楼出来的。
压在石头底下的种子,都要努力活着在春天发芽。
何况她一个手脚健全、心智正常的大活人。
她哭着把脚收回来。
重心不稳,一下摔在羊毛毡上,八足圆凳倒地压住柔软的裙摆,她就势躺倒,双臂环抱自己,任由愁绪化作清泪无节制地流淌出去。
晚风轻轻。
回府的谢庭钰手里拎着一个食盒,食盒里装着玉京最时兴的枇杷冰酥酪。
坐在前往皇宫的马车上时,他便在后悔,后悔不应该如此不理智地处理与棠惊雨的矛盾。
早在锦州时,他就已经在她面前当了不少次的恶人。
怎么到了这个时节,又要当恶人。
她若要骂,还要打,就让她骂,让她打好了,何至于如此小心眼地跟她计较。
好不容易应付完皇帝的弯弯绕绕,又临时与赵英祯私下商议片刻,他终于脱身皇宫,吩咐车夫驾马去坊市,买了一份甜食才回来。
站在门口,明明想好措辞的人却忽然停住脚步。
他深吸一口气,缓和好情绪才抬步迈进屋。
“棠——”
没人应他。
乍以为她是生气不理人。
“又故意不理我是不是?”
绕过堂屋与隔间之间的四扇玉石嵌花鸟黑漆屏风,透过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的水晶珠帘和石青色纱幔,一副令其惊骇的场景引入眼帘——
三尺白绫悬屋梁,八足圆凳滚倒地。
玉人倾倒卧羊毡,裙摆四散无声息。
啪挞——
黑漆食盒摔落地,里面的瓷碗碎成两半,枇杷冰酥酪流出来。
风里飘着淡淡的清凉的甜香。
谢庭钰的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本能地冲过去跪在羊毛毡上,并起双指,去探双目紧闭的人的颈脉。
平稳地跳动着。
他有一瞬间的周身瘫软。
“来人——”
更漏点点,夜色更深了。
哭昏过去的棠惊雨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朦胧中,瞧见床边一脸阴沉的谢庭钰。
“你想死是吗?”
他的声音如鬼魅一般钻进她的耳朵里。
头脑昏涨,她撑着床褥费力坐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谈。
他拿出一枚舒神畅心的舒清丸,跟黑无常一样对她说:“上吊多痛苦。我这儿有王留青专门研制的毒药,没什么苦味,吞下去,不到片刻就死去,跟睡着一样,一点痛苦都没有。”
棠惊雨惊恐地往后躲,颤着嗓音说:“我不要。我不想死。”
“我瞧你想死的很。”他简直气疯了,怒火中烧,一把将她扯过来,捏开她的嘴就把舒清丸丢进她的嘴里,捂住她的嘴,仰高她的头,让药丸能顺畅地被她吞进肚子里。
她信以为真,拼命地挣扎。
“咳咳咳——”
挣扎中呛到自己,她趴在床沿上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
咳得满脸通红,她颤抖着伸手要去拿床边方几上的水。
谢庭钰见了,冷漠地上前将茶壶拿到自己手里,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声音冰冷,带着比夜色还要浓郁的恨意——
“你不是想死吗?那就去死吧。
“现在死了,正好把你埋到海棠林里。等明年春天海棠花开了,每一朵花都有你的影子。
“它们可比你乖顺多了。”
第39章
白露为霜。
下过两场雨后, 风里已经有了秋的寒意。
今日难得天晴,河滩波光粼粼。
靠近岸边的水面搁了一张春凳,春凳前又放了一张酸枝木禅椅。
棠惊雨提起层层叠叠的裙摆,踩到春凳上, 一路往禅椅去。
捋好裙摆双腿盘坐在禅椅上, 她手里端着一袋鱼食, 捻起一点鱼食,往河水里撒。
此处河滩鱼虾丰富,鱼食刚撒下去不久, 就有几条游鱼前来争相觅食。
游鱼越来越多, 聚集在禅椅椅腿边围来绕去。
她把头搭在膝盖上,一点一点地撒鱼食,笑吟吟地看鱼儿们争抢,在水里翻起道道雪痕般的细浪。
这是她在芦雪庵的第二十七天。
芦雪庵是谢府里距离岱泽楼最远的地方。
庵舍距离河滩有五十步远, 一带几间, 茅檐厚土壁, 木槿篱笆, 青竹轩窗, 四面都是芦苇葳蕤, 连绵掩覆。
此处栽种的是蒲苇,花穗如雪狐尾巴一样蓬松柔软,在渐起的秋风里轻摇摆晃, 似一堆堆凝于半空的酥雪汇集而成的雪海。
那晚后, 棠惊雨就仿佛被谢庭钰放逐到芦雪庵一样。
他没再来见过她。
偌大的芦苇荡只有一个莲生在旁相伴。
棠惊雨不被允许离开这个芦苇荡, 其他人也不能过来寻她。
看似天地辽阔的孤独,实则处处合她心意。
一袋鱼食喂完,饱餐一顿的游鱼们慢腾腾地四散游开。
棠惊雨换了一个坐姿, 双腿交叠搭着椅面,单手支颐地斜倚在禅椅上小憩。
顺着记忆回溯浅望,她度过了一个目前人生中最为无序而繁杂的夏季。
幸运的是,夏季结束时,她没有变得悲惨,而是意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平静生活。
在芦雪庵里,只要不站到高台去看,就看不到远处的高院围墙,只看着眼前辽阔的河滩和四面交围的蒲苇丛,就好像自己真的去深林秘境里隐居了一样。
比起真正的隐居需要事事自己动手,这里吃穿不愁,还有一个武功高强随行左右任劳任怨且沉默寡言的莲生。
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平淡宁静,日复一日的闲情意趣,喜欢到甚至超过了元光四年的除夕夜。
那些交织浓烈的爱恨情仇,远的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样。
谢庭钰,就好似醉酒后发生的一场漫长且刻骨的幽梦。
梦醒时痛彻心扉,慢慢地,也就平静了。
没什么东西是不能淡忘的。
秋分一过,寒风迭起。
衣物和床褥都变厚了。
一场寒雨下过,夜晚的风瑟瑟清寒。
芦雪庵没有暖阁,莲生怕棠惊雨睡着冷,取来一只火盆和银丝炭,夜间烧了炭火将火盆放进炕床下取暖。
日子相处久了,莲生与棠惊雨的交谈也稍稍多了起来。
今日在蒲苇丛中,见她在小径中慢腾腾地来回穿梭,莲生便好奇地问道:“姑娘在找什么?”
“在找我的花。”棠惊雨目光逡巡着,轻声答道。
“噫?这些芦花,不是都长一个样吗?”
棠惊雨笑出声,约是心情好,便耐心地解释:“很多年前,我在故地见过一位学者,他来此处授业花道。曾经说过一个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理论——
“插花,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我的花’。想要找到能寓意‘我’的这一枝花,首先要从插许多枝花开始。就跟人一样,想要了解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要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去相会更多的人。
“彼时我还小,懵懵懂懂,不明白各中真意。只知道先插花。幸而故地每日都有许多鲜花送来,我日日练习插花。
“然后发现比起鲜妍亮丽的花朵,我更为野草枝木而心动;比起精致华美的花瓶,我更喜欢用质朴且有破损的寻常之物来充当花器。
“我最爱雪松。来玉京前,我一直认为雪松就是‘我的花’。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先生说的那句‘见过天地众生,方能得见自己’是什么意思。
“嗳——就是它了。”
棠惊雨在万千蒲苇中选中一枝。
莲生一贯喜欢听她说话,只是这回听了依然懵懵懂懂,跟着她一路回到河滩前,见她剪枝修叶,最后将那枝蒲苇插进素烧黑陶梅瓶里。
一把乌木禅椅放在靠岸的河里,四只椅腿浸在水里。
棠惊雨将素烧黑陶梅瓶放在椅面上,然后将一旁的莲生拉到距离禅椅的五步外,随后说:“看,这就是‘我的花’了。”
眼前之景,真是个:
天广地阔间,禅椅立水中,梅瓶芦花动,花见我来我见花。
莲生忽然明白了:‘我的花’可以是雪松也可以是蒲苇,甚至可以是任意的一朵花、一枝草、一根枝条——因为我已经见到‘我自己’了。
一日。
踌躇片刻后,莲生看向正在竹牖前翻书的棠惊雨,出声提问:“姑娘,你在芦雪庵待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主人?”
棠惊雨缓缓抬眸:“怎么?”
莲生:“我今日去见他。谈话间,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很想你。”
“明显”二字,被莲生加重语气。
棠惊雨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冷冷清清地“嗯”了一声。
莲生上前两步,坐到她对面的灯挂椅,双臂搭着四方桌看她,追着问:“你一点儿都不想他吗?”
棠惊雨又抬眸,略带笑意看向可怜兮兮的莲生:“重要吗?”
“当然重要啦!”莲生激动地挺直腰。
“不想。”
“我不信。”
“不亏是一脉相承的主仆。”棠惊雨垂眸继续看书。
左手边的这一页书,字里行间突然蹦出一个“钰”字,教她一瞬间想起往事——
浴佛节回来后,谢庭钰还为她忘记自己的名字而生气,要她将“谢庭钰”与“谢玄之”这两个名字各抄一百遍。其间不能写错,但凡写错一个笔划,就要重新抄过。
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追问她他的名字和表字怎么写。
“再敢忘记,我要你好看!”
彼时那张气咻咻的脸再次涌上脑海。
“……姑娘?”
莲生的声音打断棠惊雨突如其来的沉思,她稍显慌乱地翻过尚未看完的一页,强装镇定地问道:“怎么了?”
莲生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互相喜欢的两个人要闹成这样?”
“感情本来就是微妙且复杂的事情。”
“可是,明明只要姑娘你稍微,就一点点,对主人示弱一下,我觉着他就能立刻抛弃所有原则跪下来求你原谅。”
棠惊雨被莲生夸张的说辞逗笑。“那是你觉着。”
“我从前是一个十分厉害的杀手。杀人的直觉很准的。”
“哟,还有自己夸自己厉害的呢。也不害燥。”
“姑娘!”
“那你觉得我在这里开心吗?”
莲生久久的沉默。
棠惊雨笑。“你不敢回答,是因为你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快乐与自在。”
“但我觉得,你在主人身边的时候……也挺开心的呀……”莲生说到最后,语气都变得有些虚浮。
“你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棠惊雨不甚介意地笑道,“只是,相爱本来就是痛苦的。到这里结束就好。不爱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怎么可能过得去。主人要是能放下你,哪里还会继续留你在府里,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时不时还要装模作样地问起你的近况如何。”
一阵接着一阵如巨浪如狂风的痛楚袭来。棠惊雨沉重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息,一点点将这股无名的愁绪纾解出去。
她早就像一只被精细豪奢地养在金丝笼里的山雀,笼子打开,也很难再飞回山里。
情爱如枷锁,情仇如毒药。
她没有自己想得这么有骨气。锦衣玉食的生活,情海汹涌的痴妄,已经侵蚀她的身心。
莫说上回她易容化形逃出谢府后,府里立刻加固了巡逻防卫,出行的暗语每日更换,就是现在有这样的机会给她,她也不一定想出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芦雪庵的日子能一直这样平淡下去。
而谢庭钰,她不想再爱了。
到这里就好。
不管是对谢庭钰,还是对棠惊雨,都好。
*
闲来无事,棠惊雨开始书写《芦雪庵记事录》。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在秋衡山时,她还不识几个字,字写得也是歪七八扭,现在再写,可谓是字句间清新秀美,才思锦绣。
又因为她只想记下一些快乐的小事,故此一切愁绪都被她刻意撇去——谢庭钰,就是所有愁绪的根源。
《芦雪庵记事录》篇篇清爽落拓:
其一: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其二:
是日天晴。芦花似雪。
取禅椅置河岸,踩高射鱼,百发百中。
思及小鱼为我所喂之,见我倒影,天真游来误以投食。
多有惭愧。
无以为报,多添一碗白饭以谢鱼恩。
其三:
袁公《瓶史》有言: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
秋水葳蕤,蒲苇漫漫。
今从万千蒲苇中折下一枝。
置于古朴器瓶之中,放于禅椅之上,融合天地广阔之秋景。
蒲苇纫如丝,秋风多解意。
赏花,也赏己。
不负袁公言。
其四:
梦中戚戚,偶听雨声。
思来“秋雨裹雪苇,芦草荡悠悠”一景定然美绝,若此时掀被披衣,研墨作画,定能留下秋朝胜景,或能青史留名!
可叹炕床安暖,清晨清寒。
原念偷睡片刻便起,不觉昏天暗地。
骤然坐起时,推窗只见雨过天晴。
天地间只剩惶惶无聊之景象。
心碎。心碎。心碎。
今日不饮温酒,以示惩戒。
…………
第40章
白绫一事, 令谢庭钰深受打击。
他让棠惊雨离得远远的,不再去见她。
他甚至给身边的人下令,不准在他面前提到任何有关“棠惊雨”的消息。
她在芦雪庵爱做什么做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既然后天的世俗桎梏可以被打破, 那么先天的情欲也能自控, 他早晚有一天能做到对她毫无波澜。
届时天地之大, 她爱去哪里去哪里,别来他的谢府,别再来寻他, 大家分道扬镳, 江湖不见。
谢庭钰只觉自己心如磐石般冷硬,初初几日适应良好,寝食正常,上值正常, 心情正常, 一切正常。
直到第七日。
他坐在如玉书斋练书法, 随手取来一副书贴临摹。
书贴洋洋洒洒, 词句里描绘的是某一年的元夕佳节盛况。
他凝神静气临摹着, 忽然写到“宝檠银钰”四字时, 霎时顿住,无知无觉地笑道:“蕤蕤,过来写我的名字。”
回音浅荡, 无人应和。
他尚未反应过来, 将紫竹毫笔搁在方砚上, 起身往左隔间走去。
“又故意不理人是不——”
半掀湘妃竹帘,往里一瞧,寂寂空庭, 只余秋日阳光斜斜落在整洁空荡的罗汉床。
炕几上摆放着的蕨草已枯萎大半,更显秋日寂寥。
他慢慢地放下竹帘。
回到书案前,提笔要继续往下写。
然而笔法混乱,静气全无。
颓然将紫竹毫笔扔进水盂里,蓦然一瞥,又看见笔架一旁的镂空松梅紫檀木桌屏,屏面是裁切的花笺,纸面上正正写着: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棠惊雨
如今二人之境况,真真完美契合这两句诗。
谢庭钰恼怒成怒地站起身,阔步离开如玉书斋。
他不再踏足如玉书斋。
要忘掉一个人,就要去见更多的人。
郊外的金桂苑如期举办折桂宴。
谢庭钰前去参宴,一身墨绿色修竹暗纹缎面圆领缺胯袍,领口解开,杂锦绣纹双翻领,腰间系一条白玉鞓带,一长一短两条和田玉佩玉,桂花绣纹香囊,脚踩乌皮六合靴,头戴青玉冠,可谓是风流倜傥,玉影翩翩。
托棠惊雨的福,小姐们都清楚少卿大人是如何的温柔情浓,纷纷过来寻他说话,要其为自己摘桂花枝。
谢庭钰笑着一一应承。
贾文萱和宋元仪气得不行,二人暂且联手,劝退不少要与谢庭钰同行的小姐。
以往谢庭钰倒是只关照贾宋二人,现在却是出来讲和,希望大家在折桂宴上都玩得开心。
前来参宴的哪个不是名门小姐,她们见谢庭钰如此态度,更不理会贾宋二人的喧闹,大大方方跟谢庭钰一道赏花饮酒。
贾文萱还因此怒道:“谢庭钰,你现在就跟一只发情的花孔雀一样四处招摇,令人生厌!”
宋元仪接话:“实非君子所为!”
听了她二人的话,谢庭钰一丁点儿都不生气,还对她们笑道:“二位小姐教训的是。”
说完,他继续跟其他的小姐们赏花饮酒。
贾文萱和宋元仪难得交好似的坐在一张宴席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将谢庭钰骂了个底朝天。
黎堂真听着瑟瑟发抖,悄悄离席去找老大。
原以为他还继续陷在红粉堆里,寻了好一阵,才在翠嶂的一个角落找到坐在石壁上独自喝酒的谢庭钰。
黎堂真微微仰头看他:“老大,你怎么在这儿?”
谢庭钰低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有事吗?”
“怎么瞧着,你不大高兴?”黎堂真踩着凸出的石块往上攀,寻了一个极为平坦的位置坐到谢庭钰旁边。
从此处往下一瞧,纷纷扬扬都是黄澄澄的桂花与碧莹莹的枝叶,隐隐可见攒动的人影,好一派诗情画意的景象。
“有吗。”谢庭钰扔了一小坛酒给黎堂真。
黎堂真接过,随口问道:“怎么不见棠姑娘?她的病还没有好吗?”
这是第一个,在他面前问起棠惊雨的人。
谢庭钰望着远处的桂花,表情淡淡的。“嗯,她还没好。”
“你是在为她担心吗?”
“没有。”
“那是为了什么?我第一次见你露出这种表情。”
“没为什么。可能是这段时间没睡好。”
“……哎,我也没怎么睡好。”
“哦?你又是为了什么?”
黎堂真顿了一下,脑海浮现出宋元仪的笑脸,用饮酒的动作掩饰落寞的笑容,说:“也没什么。估计是天气烦闷,睡得不太舒服。”
这几日下过雨,明明是秋高气爽,清和宜人的好天气。
但不妨碍这是一个好借口,足以掩饰那些不宣于口的隐秘情愫。
因此,谢庭钰应和道:“嗯。确实是天气的问题。”
说来也怪,明明折桂宴时身边万般热闹,他却更觉孤寂落寞,甚至躲到翠嶂独自饮酒。
那日后,他不再出席什么宴会。
这是谢庭钰第三次找柳世宗喝酒。
秋菊酿是冷山燕酿的最好的一种酒,胜过各家酒庄。
一口下去,清香醇厚,甘甜浓郁。
每一年秋天,柳世宗的这几位好友,都要来讨这一壶秋菊酿。
只是今年谢庭钰再喝,越发觉得苦涩难入喉。
连喝三杯,他都被苦得眉头紧蹙。
他没忍住对冷山燕说:“山燕,你今年的酿酒技艺有所生疏,这酒是苦的。”
冷山燕与柳世宗互看一眼。
冷山燕毫不留情地说:“我的酒不苦。是你的心苦。”
“瞎说。明明是你的酒苦。”谢庭钰当然不肯承认。
“怎么最近不见棠姑娘?她这风寒还没好吗?”
“我又不是大夫。我哪儿知道。估计快病死了吧。”
“你们,这是闹矛盾了?”
“笑话。她算什么东西。”在两位好友面前,谢庭钰不再伪装冷静克制,“还敢跟我闹矛盾。不就是一个供我消遣寂寞的玩意儿吗。耍什么威风。真能把自己当回事儿。没有我,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鬼地方凄惨地苟活。低贱、愚笨、浅薄、脑袋空空、狂妄自大,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丝优点……”
他絮絮叨叨说着,仰头又饮了一杯苦酒。
冷山燕看着那张故作冷漠的脸,直接拆穿道:“庭钰,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好歹先骗过自己罢。”
此夜过后,他再没找过友人饮酒。
更衣入睡前,谢庭钰忽然瞧见放在竹榻边已经不知有多久的药枕。
他走上前,将那只药枕拿起来。
放到鼻尖一闻,除了药香,还有淡淡的松沉香。
抱着药枕一起入睡时,就好像抱着药枕的主人一样。
爱恨交织,情仇浪涌。
他也不明白,从前又不是没有自己一个人生活过,凉州军营时更苦的日子都有,说熬也就一睁眼一闭眼地熬过去了。
如今却一日如过三秋。
也不知从前那些没有她的日子里,都是如何熬过来的。
但他仍固执地想:我是绝对不会低头的!
次日。
谢庭钰唤来莲生,状似随口一问:“她——怎么样了?”
莲生回忆了一下在芦雪庵怡然自得的棠惊雨,思量了一番措辞后,说:“姑娘除了夜间总在哭,一切都挺好的。”
谢庭钰好歹是个大理寺少卿,莲生说没说谎,他一眼便知。
他却没有拆穿莲生,低头取了一根墨条,不知缘由地研起墨来,语气听上去很无所谓地说:“她若是知错了,我可以考虑原谅她。”
五天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谢庭钰恨得咬牙切齿。
第六日,他情难自控地挪步到芦雪庵。
在连绵掩覆的蒲苇丛中,遥望棠惊雨正在河滩前快乐地放纸鸢。
此日天光阴阴,秋风迭起,是一个十分适宜放纸鸢的日子。
当见棠惊雨因为过于沉迷天上的纸鸢,不小心踩到裙摆跌倒时,谢庭钰下意识地抬脚伸手。
下一瞬他就看到守在一旁的莲生疾速跑到她旁边,将她扶起来。
秋风送来她着急的声音:“我没事我没事——快快快,它要掉下来了。”
只见她撑着莲生匆忙站起来,再次将颤颤巍巍往下坠的纸鸢放起来。
正是他方才那个下意识的动静,让莲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莲生追过去时,只见绿草踩踏的痕迹,和风里还残存的一点松沉香。
是谁来过,无需多想。
再去岱泽楼禀报时,莲生悄悄拿了棠惊雨的《芦雪庵记事录》给自家主子一解相思之苦。
谢庭钰翻开,一篇篇看过去,情不自禁地笑道:“傻子一个。”
翻到最后,他又生起气来。
恨棠惊雨这字里行间没有一点关于他的思念,甚至连他的影子都不见。
盛怒之下,他抬手就要将册子撕烂。
莲生眼疾手快地救下册子,枉顾主仆之间的礼数,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徒留谢庭钰自顾自地生闷气。
转眼就到中秋。
李正卿的好友郭阁老从江南请来一个戏班,李正卿得知,连忙书信郭阁老要一道品赏。
这个“东梨戏班”在江南极负盛名,尤其是他们编排的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更是脍炙人口,座无虚席。
是日,李正卿领着家眷和两位得力干将谢庭钰与陆佑丰,一道前往郭阁老府邸听曲赏月。
看戏的地方在郭府的天锦园。
戏台与坐席隔着一个不规则的锦鲤湖。
戏台上灯火煌煌。
坐席安排在湖上的长廊,席位与席位之间以竹帘相隔。
为求入戏,长廊灯火昏暗。
入座前,宾客各领一把双蝶纷飞墨图折扇——折扇在《梁祝》一戏中是重要之物。
谢庭钰是第一次听这样的曲目,颇觉新鲜,神情懒散地斜倚在禅椅上,打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
一声铜锣敲响,四下静谧。
丝竹声一起,生净旦末丑,各个角色咿咿呀呀地连接登场。
…………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
…………
燕子归去书斋冷。黄昏夕阳照古槐。自从英台下山去,书院寂寞梁山伯。
…………
英台他,别我归家已数月……
为什么,英台的笑声犹在耳?
为什么,思念常觉寒夜长?
为什么,万千心绪理亦乱……
我想你,夜拥孤衾难入眠
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
我想你,提起笔来把字忘
我想你,神思昏沉苦断肠
我想你……
戏腔婉转多情,喧乐起伏悠长。
唱词落在不同的人耳中,掀起不同的情潮思绪。
此夜明月不圆。
昏暗的坐席里,展开的折扇久久不动。
谢庭钰单手撑着半张脸,无声地用手指抹去眼角溢出的一滴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