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那块玉佩, 大理寺上下忙活了半个月,终于在年前将“五石散”这桩大案彻底办妥。
今日难得有些许闲暇。
陆佑丰坐在望月轩里,悠闲地喝着从李正卿手里抢来的上好碧螺春。
他有随手记录案件纪要的习惯,这会儿正在翻看手册, 时不时轻呷一口清香甘醇的碧螺春茶。
严飞凝前来寻他, 停在檐下拍了拍头上、肩上的雪, 接着走进望月轩,看了看低头翻手册的陆佑丰,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轩内烧着炭火, 一片温暖。
陆佑丰听脚步声便知是谁来了, 头也不抬,说:“从大人手里抢来的茶,喝着格外香。快尝尝。”
“嗯。”
严飞凝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浅啜一口, 茶香在唇齿间弥漫。
“佑丰。”
“唔?”
“我听说, 你尚未定亲, 家中很是着急。”
“哎。是我娘让你来劝我的吧?你不用理她。真是没想到, 我娘居然拉你来当说客。等我回去, 定要好好说说她。”
“不是。是我想跟你成亲。”
轻轻的一句话, 犹如春夜里的一声惊雷,吓得陆佑丰呛了一口茶。
他下意识拿开书册,急忙搁下茶杯, 抬手用袖口胡乱擦了擦嘴边的茶水, 仍然惊愕地望向严飞凝, 说:“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严飞凝定定地看着他,“我想跟你成亲。”
“你, 你,你,不是,这,这……” 陆佑丰只觉脑子一片空白,语无伦次,心跳狂乱,“你,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呢?”
严飞凝也紧张,右手握紧温热的茶杯,汗津津的左手捏紧衣摆,绷紧背脊,努力迎视他的目光,抽空品味了一下他的态度,发觉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拒绝。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说:“我是认真的。请你考虑一下我。”
“不是,你,你,哪有姑娘家先说这个话的……”陆佑丰忽然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我得想想。你,你给我一点时间。”
他急急忙忙收拾了书册,转身离开望月轩时,还险些被门槛绊倒。
他躲到一个僻静处。
或许是四周太静,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纷乱,轰鸣。
雪还在下着。
谢庭钰看向长案上的细颈花瓶,里面插放着坠着小小松果的雪松枝。
他微笑着伸手触摸油润精神的雪松枝,好似在触碰棠惊雨一般。
“咻——”
他抬手接过飞来的纸团,往纸团的方向望去——陆佑丰正站在窗外,招手示意他出来。
他见陆佑丰的神情不大对劲,当下也懒得从正门绕出去,直接抄近路从木窗跳出去。
谢庭钰刚在陆佑丰面前站稳,就被他拽着手臂一路往前绕,四周越来越僻静,最后二人停在大理寺后院一个十足偏僻的院角。
谢庭钰扫了一眼四周,都不免佩服他竟能找到这种地方。
上下打量陆佑丰,越看越觉得他行径鬼鬼祟祟,谢庭钰蹙眉问道:“你犯什么事儿了?”
陆佑丰给他递了一个白眼。“你才犯事儿了。”
“那你这是……?”
“嘘——你小点声儿。”
“欸你离我远点儿。我对男人可没兴趣。”
“我去你的,我对你更没兴趣。”
谢庭钰孤疑地打量极为反常的陆佑丰,情不自禁地解下腰间的佩剑挡在自己身前。
“你……”陆佑丰叹气一声,推开他举在胸前的佩剑,上前对他耳语一番方才在望月轩发生的事情。
“……事情就是这样。你说我——”陆佑丰单手扶额,语调里还有些不太好意思。
“那真是太好了!”谢庭钰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开心的人,他双手握住好友的双肩,“你想想你二人,家世、才貌、脾性、年纪、处世态度……简直是金玉良缘佳偶天成!”
有些事情没戳破窗户纸前,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好似这样或那样的相处都合衬;一旦戳破窗户纸后,才猛然惊醒原来可以更近一步,原来感情可以更为浓厚,原来情根早种,如今汲水疯长。
这就是陆佑丰此时此刻的情态,当下又听谢庭钰如此称赞,心中更是欣喜。
谢庭钰之所以这般高兴,一是为了那二人的姻缘,二是严飞凝要成亲嫁做人妇后,就不用天天缠着棠惊雨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喜欢飞凝?”谢庭钰握拳锤了一下好友的肩膀,“飞凝若是配你,那是你捡着大便宜了。再说了,七皇子可是对她蠢蠢欲动,正在找机会请旨赐婚呢。”
“什么?!”陆佑丰惊愕地抬头,“那我——哎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回去。我方才态度不是很好,我——”
谢庭钰兴致盎然地看着好友,笑道:“哎呀,谁能想到陆大人遇着爱情,也会跟十五岁初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样,惊慌。”
他将当初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陆佑丰。
陆佑丰懊恼地“哎”了一声,心里记挂着刚刚他说的七皇子一事,着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笑话我。你能不能给我出出主意?”
“能能能。走,跟我来。”
二人从后墙翻出去,迎着簌簌风雪阔步来到墨思书斋。
“莹素。”谢庭钰朝内喊道。
莹素闻声连忙起身,撩开布帘,目露惊喜地迎上去:“大人怎么来啦?”
“有个事儿想请你帮个忙。”谢庭钰挪开一步,指向落后一步的陆佑丰,“这位公子的未婚妻嗜书如命,平日也好写字画画,烦你出出主意,替他挑一份生辰礼。”
说罢,他还要上前低声跟莹素补充一句:“他不差钱。”
莹素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后笑吟吟地冲陆佑丰说:“公子稍坐片刻。”
谢庭钰转过身,对陆佑丰说:“这是我手底下才情最好的姑娘,请她帮你挑一份礼,然后你带回去找飞凝,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啊。”
陆佑丰抚了抚手掌,心绪稍安地点了点头。
莹素很快就寻了一份礼过来,长方形的木匣里装着和田玉文房七宝:笔杆、笔架、笔洗、砚台、镇纸、臂搁、印章。
还放着松烟墨条、宣纸、洒金花笺和一副出自当代名家的《夏日荷花图》。
谢庭钰扫了眼莹素悄悄递来的银钱数,同表情十分满意的陆佑丰说道:“看在你我相识数年的份上,这些就算你六百两罢。”
莹素连忙拿衣袖掩住半张脸,遮住惊讶的表情。
她是没想到东家如此黑心,竟然算贵三倍价钱给自己的好友。
陆佑丰小心系好木匣上的布袋,说:“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钱。”
“无妨。”谢庭钰看向莹素,“你叫人拿着单子去陆府,就说这个是他们家大公子送给未婚妻的礼物。”
莹素:“好嘞。”
谢庭钰推着陆佑丰往外走。“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回去找飞凝。”
屋外疏雪纷纷。
严飞凝还在望月轩,盯着火焰跳跃的青铜火盆发呆,手里握着半温的碧螺春。
“飞凝。”
这一声叫唤,在这一年里,从那人的口中她听过不知多少回,只是刚刚的一声,与任何时候都不太一样。
严飞凝心跳怦怦地抬眸望去,就见身上沾满雪片的陆佑丰坐下,将他手里的东西推到她面前。
严飞凝这紧张的情绪加重了几分,拆开布袋,打开木匣,见了里面的东西后,先是一愣,随后看向对面的陆佑丰,磕磕巴巴地说:“你,你这是,这是要婉拒我?”
“不是不是。”陆佑丰着急解释,“是我刚才不太冷静,怕你不高兴,就先去买了一份礼物回来向你赔罪。你看看,可喜欢?”
如此一番话,严飞凝焉有不懂之理。
她抓着木盖遮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瞧他,语调轻柔地说:“喜欢的。”
“那就好。”陆佑丰错开视线盯着热气氤氲的碧螺春茶,掌心沁出了微汗,压在膝盖处搓了搓。
屋里只有炭块焚烧燃裂的轻响。
以往能说会道的陆大人,如今却憋不出一句话。
严飞凝笑吟吟地望着陆佑丰,先行出声:“佑丰。”
“嗯?”陆佑丰定定地看着探出木盖的一双秋水眸。
“成婚后,我不要困在深宅后院里,还要在大理寺任职。至于生子一事,我不想太早,想缓两年再说。”
“嗯。都依你的。”
严飞凝忍着笑声问道:“那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陆佑丰摇摇头,“你开心便好。”
严飞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陆佑丰也笑,突然想起一件事,倏地站起来:“我现在就去提亲。总不能连这个都输给你。”
严飞凝看着他飞快转身离开望月轩。
陆府。
彼时陆夫人刚午歇起身,听闻有人拿着赊账单子要钱,再一听那理由,陆夫人捧着暖炉平静地摇摇头,说:“这骗钱都骗到那棵千年老铁树身上了。他要是真能开窍给我找回来一个儿媳妇,别说三百两,三万两我都给。赶出去吧。”
管家嬷嬷说:“夫人,这回瞧着像是真的。那家墨思书斋可是谢大人的,他手底下的人哪敢如此明目张胆?”
陆夫人满脸孤疑且怀着一丝期许,将人叫了进来,要他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才把银钱支出去将人送走没多久,她的不孝儿就迎着风雪匆匆回府,好巧,是来找娘的。
还没等陆夫人开口询问,陆佑丰便一脸认真地说:“娘,我要去提亲。”
陆夫人心中大喊真是菩萨开眼,这棵千年老铁树终于晓得开花了!
陆夫人勉力维持镇定,问:“好丰儿,是哪家姑娘呀?娘好去准备准备。”
陆佑丰:“太常寺正卿严公之女,严飞凝。”
陆严两家对这门亲事都满意得不得了。
本来算的好日子是明年秋,但是严家怕七皇子那边多生事端,陆家也希望能赶快成婚,于是婚期一再提前,变成明年的阳春三月。
陆严两家的长辈们都有大操大办的意思,玉京上下无人不知这一门好婚事。
连带着大理寺内部都沾上了几分喜气。
谢棠二人高兴之余倍感忧愁,他们都没想好届时要送给一对新人一份什么样的贵礼最合衬。
是日,夜色浓郁,大雪纷纷。
二人一同躺在暖阁的炕床上,睡前闲叙一番。
说起这份礼物如何难挑,两个都是家世显赫的公子小姐,才情样貌又是旗鼓相当,往后的前程更是鲜花着锦,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东西才能既代表他二人的心意又能教他们欢喜呢?
夜深知雪重,忽闻折枝声。
谢庭钰骤然醒悟。
严飞凝,不正是他魂牵梦萦的无可挑剔的正妻人选吗?
然而这一年来,他不仅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还时常烦恼她与棠惊雨实在亲近,且于她只有友情,没有半点风月之情。
两侧的方几搁置着五连盏铜灯,橙黄色的火光昏昏暖暖地笼罩着暖阁。
不会再有别人了。
如果严飞凝都不行,那这世间不可能再有合适的人了。
今生今世,他已药石无医。
只会爱棠惊雨这一人。
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了。
他仰躺着,望着房梁上晃动的昏昏灯影,叹然地轻笑一声。
原来如此。
——真爱具有排他性与绝对唯一性。
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想明白。
从前又是为什么有着一定要娶名门贵女为妻的执念呢?
他想大概是父母亡故后,为了能立足世间出人头地,就要为自己设立一个十分明确且获益极大的目标,如此才能咬牙活下去。
如今金榜题名,金山银山,手握重权都有了,就差一个名门正妻。
要是否定“名门正妻”,不正是在否定他过往的人生吗?
尤其是当他已有的东西不断地在向他证明:“名门正妻”没有错,错的只是凭空而出的棠惊雨。
本来修正这个错误后,他的人生还是可以继续按照既定的方向而去。
可是,爱情是不讲道理,不分缘由的。
管你正确还是错误,爱了就是爱了。
你要爱也得爱,不爱也得爱。
半点不由人。
因此,他将这个“错误”牢牢锁在身边。
更因为这是一个“错误”,他尤为小心谨慎,处处被其牵动身心。
既爱入骨髓,又恨透血肉。
灵魂也随之被来回撕扯,昼夜不得安宁。正是:
风月情债不讲理,悲欢苦乐不由己。
但要松手随她去,不若今生枉在世。
谢庭钰只觉心中一片广阔清明。
他合上眼,深呼吸一口气,随即睁眼,转过身从身后抱紧棠惊雨,在她耳边轻声说:“蕤蕤,我想明白了,我要娶你为妻。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人。”
他期待着,她听到后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短短几息,他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好几种可能。
但她没有任何回应。
他撑着手肘支起上半身,探身去看她。
怪不得没反应,原来她已经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有满腹思绪想跟她说,正要将她摇醒,又见她睡得实在香甜,心中不忍,只好将她搭在被褥外的手小心放进被窝里。
替她掖好被角,他还撑着上半身恋恋不舍地看她,而后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他重新躺好,伸臂将她牢牢拥进怀里,期待着明天的来临。
*
山林里传来一阵巨响。
一棵缠绕着茂盛的菟丝藤的大树,最后抵不住重雪的积压,在深夜里轰然倒塌。
藤丝葳蕤,在掩覆的积雪中,等候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