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
数月前的几桩大案尘埃落定, 尤其是先太子一案。
几大盘踞朝堂形成势力已久的世家,被接二连三地斩断粗枝繁叶,元气大伤。
首当其冲的是贾家。
若不是贾丞相一早向圣上请辞,告老还乡, 加之贾文藏将功抵过, 汨罗上下奏疏请愿, 贾家也不会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
饶是如此,贾家已不复往日荣光。
当今圣上英明,借先太子一案对玉京世家势力全面整治一番后, 便颁布立三皇子赵英祯为太子的诏书, 昭告天下。
本月十五。东宫。
太子在宫中举办了一个冬日火锅宴,邀请凉州三友携家眷前来一道把酒言欢。正是:
十二寒月雪泠泠,阆苑暖阁灯煌煌。
青蔬卷舒犹解腻,铜炉滚滚沸肉香。
高谈阔论叙乐事, 琼筵香袅飞羽觞。
今番闲情不易得, 惟愿岁岁皆安康。
棠惊雨端着一杯兰陵美酒, 在此声喧热闹中神游物外。
她发现前些日子谢府摆酒纳妾时, 来的也是面前的这些人。
初初认识他们时, 清楚他们不过看着谢庭钰的面子, 与她礼貌问好交谈,彼此间并不亲厚。
那日后,他们对她的态度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推动着她开始重新审视他们。
如今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谈, 她恍惚间明白这种变化的根源出自哪里——
从前她只是他们那条大船里的其中一个客人, 对待一个客人,礼数周到即可,深厚情谊、利益来往、秘密交换等更多深层次的东西, 是不会对一个客人展示出来的。
而如今,她是这艘大船里的一员。悲喜富贵、风霜责任共承担。
更意外的是,她没有对此感到厌恶,而是如潺潺流水般,平缓地接受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忽然觉得稀奇。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迷离又有趣。
“瞧瞧。这简直是颗榆木脑袋。”谢庭钰抬手重重压在棠惊雨发愣的脑袋上,用力揉搓了几下,“连太子妃朝她耐心地问了三遍,都跟痴傻一般端酒愣着。”
棠惊雨骤然清醒,端好手中的琉璃酒盏,急忙站起来,朝已经从王妃升阶为太子妃的女子弯腰敬酒。
“不必如此。”赵英祯出声解围,笑着招手让她坐下,“这是家宴,放松些。”
太子妃笑着接话:“是啊。快坐下吧。”
良娣:“再不坐下,下人们该说太子妃实在小气啰。”
侧妃:“央央,你这么说也不怕太子妃一会儿罚你跪佛堂?”
太子妃:“正好让大家瞧瞧这两张利嘴,整日就知道诋损本宫的名声。”
席间皆知她三人此番不过戏言,当下都笑了起来。
谢庭钰拉着棠惊雨的手臂让其坐下。
她看着对面因为团结对抗这场皇子之争而关系变好的三位妃妾,心中颇为感慨地低头饮了一口酒。
饮时不专心,一下就被呛到。
谢庭钰适时递来一杯温水,另一只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好笑道:“真是个笨脑瓜,话不会听,酒也不会喝了?”
棠惊雨连喝两大口温水压下喉咙间的痒意,歇了两息后才缓过来,眼尾泛红地望向身旁的郎君。
他看到她眼里的求助,抿唇笑了一下,俯身在她耳边说方才太子妃是想请她为东宫完成一副别出心裁的花作,用以不久后的冬至盛宴。
他还记得上回周府的芍药,唯恐她心中无端多了一个芥蒂,手掌拢着她的后脖颈,在她耳边悄声道:“你要婉拒也可以,我替你说便是,不用担心。”
棠惊雨转眸,在水雾氤氲的烛火莹光中看他。
棠:“谢大人,你以前可不这样。”
谢:“再笑话我,一会儿让你站起来当面作诗。”
她立即闭嘴。
谢庭钰怜爱地抬手捏一捏她那温软的脸蛋。
棠惊雨撇着嘴角,敢怒不敢言。
太子妃的心里还记挂着花作一事,此时瞥见那二人柔情蜜意的模样,连忙插话道:“庭钰,你有没有同惊雨讲刚刚的事情呀?”
谢:“一字不落。”
棠:“承蒙太子妃信任,惊雨应下了。”
冬至开宴前两个时辰。
太子妃拿出一尊水晶梅瓶,瓶身清透如净水,实属世间罕见。
棠惊雨看得啧啧称奇。
太子妃含笑道:“这是父皇亲赐的水晶梅瓶,意义非凡,惊雨费心了。”
她听出弦外之意,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赵英祯入住东宫,所办的第一场盛邀百官的冬至盛宴。
东宫上下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连谢庭钰都被抓去帮忙布置监督。
良娣是个活泼的性子,见棠惊雨一直在调配浸冰冷水与古井凉水之间的比例,迟迟没有开始插花,着急道:“这会儿还不开始插花,会不会来不及呀?”
她的嗓音十分平静:“来得及。”
良娣只好静下来。这一静,良娣也看出她为何要一直跟水较劲。
这尊水晶梅瓶实在过于清透,若是倒入的水不够清澈,个中杂质一目了然;亦或是水体温度与瓶外温度有差距,瓶身就会泛起一层薄薄的霜雾。
以上情况无论发生哪一种,必将被人大做文章。
良娣明白过来后,也不再吵她,而是盯紧附近的动静,谨防他人扰乱她的创作。
棠惊雨挑中的插瓶主材是梅枝,辅材选用白花偏翅唐松草——枝间花朵小巧玲珑,犹如散落天幕的繁星点点。
终于可以插花时,良娣凑前好奇地看,一看她将裁剪的梅花枝如藤枝绕贴倒着浸入瓶中清水时,惊愕道:“天啊——我从未见过将花枝倒着放进水里的做法!”
棠惊雨将倒插梅枝的底端在瓶口处固定好,接着开始在瓶口处继续固定另一支花枝清艳的梅枝,和散落其中的唐松草。
太子妃赶来的正是时候,一到就瞧见花作的全貌,同一旁的良娣怔愣了好一阵,才找回神来惊喜道:“实在奇才!这花作叫什么?”
棠惊雨:“一片冰心在玉壶。”
此花作,正是:
梅枝入水仍绽放,繁星拥簇不忘根。
一番傲骨天地间,一片冰心在玉壶。
既是在展花,也是在展示太子的风骨。
众人见之,无一不受此震撼,连连称奇,声声夸赞。
纷纷询问太子妃此花作是哪位奇人所为,太子妃笑言:“自是知交好友。”
周可卿似有所觉,悄悄问太子妃此花作可是棠惊雨棠姑娘所为?
太子妃闻言笑而不语。
周可卿心中有数,不再追问。
身旁有相熟的小姊妹前来询问:“可卿,你是不是知道这花作的作者是谁?”
周可卿含笑道:“是。在这玉京城里,就属那位姑娘有此巧思奇想。”
“哦——是谁呀?竟能得你如此评价。”
“那位姑娘不好出名,我便不说了。”
“你见过?”
“何止。有幸请教过一回。”
东宫的这场冬至盛宴可谓是平稳结束,“一片冰心在玉壶”还被啧啧称道了好些时日,其模仿花作在玉京风靡一时。
冬至过后,除夕也近了。
谢庭钰去年见了棠惊雨跳的祈年舞,今日难得空闲,便提议要跟她学跳,待除夕夜来临,好一道去灯市跳舞。
少有的一项技艺是由她来教学,她兴致盎然。
一个半时辰后。
她发现谢庭钰的四肢不似他本人从小长起来的,而是他原本的四肢被敌人卸了后,由某位云游圣医从各地寻来的四肢给他重新接上一般,可谓是左手不认右脚,右手不识左脚一样,互相矛盾,各有想法。
可她深知此位郎君不仅武艺高强,各式兵器样样精通,而且脑子尤为好使,如此简单的祈年舞,竟然怎么也学不会。
他分明是来故意气我——棠惊雨在心中如此肯定道。
“不教了!”棠惊雨愤然停下,“你脑子真笨。就这么几个动作都学不会。我不教愚笨的学生。”
要问谢庭钰是不是故意的?他还真是故意的。
去年她跳祈年舞的时候,由于各种原因,他只能隔着人山人海去瞧她,哪里看得过瘾?
这回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能独赏其美,自然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没成想把人惹火了。
他急忙贴到她的身后搂紧她的腰,软声哄道:“好蕤蕤,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再大发慈悲地教我一回吧。相信在您的英明教导下,我这个愚笨的学生一定能学会的。”
他的语气实在谄媚,她听了好气又好笑,仰着天鹅颈,略带傲气地说:“好吧,且看你如此诚心,我就大发慈悲再教一回罢。”
“真是太感谢您了。学生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
“谢玄之——”她边笑边用两只手掌去挡他那硬要凑上来的亲吻,“你能不能老实一点儿啊——”
很明显不能。
情兴上来的男人,山虎都拦不住。
今日这祈年舞是学不了了。
冬衣落地纷纷,芙蓉帐里浮浮沉沉,痴痴缠缠,绵绵不休。在阳台神女的指引下,二人好好领教了一番唇枪舌剑舞。
*
棠惊雨的《风涯霜雪图》,赶在除夕前收笔印章。
此墨图约六尺长三寸宽,一人高的大小,耗神耗力,幸得中途不曾出错,完美收尾。
谢庭钰赶来一瞧,提着一支蘸墨的紫竹毫笔,边欣赏边思考如何修添墨痕,使其更为惊艳——因为以往他就是这样让她的画作变得更渊深精妙。
但这一回,他无从下笔。
倒不是说她已然飞升为大师,而是其画作感情充沛,既是秋衡山断崖上的广阔雪景,又是她彼时心境的呈现。
稚嫩,显拙——反倒成就了独一无二的灵动缥缈。
多添一笔,少划一笔,都不行。
如此刚刚合衬。
见他搁笔,棠惊雨目光莹亮地看他:“看来你也很满意?”
“何止满意。”谢庭钰把她拉过来抱进怀里,“简直世无其二。”
她在他的怀里咯咯直笑。
玉京初雪后的这些日子,就像是长轴画卷里的一处闲笔——翩然轻巧。
她很是喜欢。
第52章
法恩寺, 禅房。
谢庭钰寻到了慧师父,想要解答一个困扰心中许久的疑惑。
他踌躇着开口:“了慧师父,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困惑……”
了慧师父耐心听他删繁化简地说完,眉眼弯弯, 轻轻点了下头, 一语中的:“因为施主从一开始就弄错了因果, 故而寻不到答案。
“施主想知道的,从来都不是自己为何会爱上那样的一位女子,而是想知道那位女子, 为何不爱自己。
“施主想要的不是爱, 而是被爱。”
彼时,禅房寂静,鸟鸣隔叶的啾啾声回荡屋室,半开的窗牖淌进阵阵潮冷的穿堂风, 吹动那位怔愣着的郎君的灰鼠毛领绒毛, 绒毛顶端摇晃摩挲着下颌。
轻微的痒。
震撼的风声呼啸。
花落空苔的静寂平和。
佛前油灯盏盏, 火光轻晃, 莹光煌煌。
前来礼佛的贾文萱, 正巧遇到站在殿中等候谢庭钰的棠惊雨。
“棠惊雨,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贾文萱兴致盎然地走过来,“求什么?”
她满怀心思地扫了眼棠惊雨的腹部,了然地笑了两声:“求子吧?你这肚子倒是不争气, 与他在一起这么久了, 竟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酸涩的妒意随风迎面而来。
棠惊雨原先只是无聊在看庄严巍峨的金佛像。
她不信什么神佛恶灵。当年苦苦哀求罗刹鬼, 甚至不惜交换自己的灵魂,还是没能如愿——她的那几位“家人”,在那场洪灾里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迁去了别处,过着她见不着也不想见的生活。
信天信地,不如信自己。
心气坚韧,方能胜天。
只是这回,为了气贾文萱,棠惊雨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悬在胸前,仰头望着低眉敛目的金佛。
“求一些与贾小姐……”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唇角含笑地转头看贾文萱,“不对,应该唤你一声张夫人。——无关的事情。”
贾文萱气得直咬牙,垂在腰侧的两只手都握起了拳头。
贾文萱忽然哼笑一声,松开拳头,昂起脖颈瞧她:“爱不爱的,有什么要紧。到头来,你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妾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棠惊雨脸上的神情始终寡淡,低头,合目,唇尖碰在合十的指尖,语气无悲无喜地说:“急什么。日子还长着呢。”
好似真的在求一个相爱永久的愿望。
她越是平淡,贾文萱就越是愤怒。
“棠惊雨,你在我面前有什么可嚣张的?!”
合上眼的时候,更能听出话语间潜藏的真意:羡慕,嫉恨,不甘。
还没等棠惊雨睁眼回应她,闻声匆匆赶来的谢庭钰两三步来到她面前,还算礼貌地同她说:“三小姐跟惊雨在聊些什么?让我也听听。”
郎君高大伟岸的身形将身后的女子遮挡得严严实实。
贾文萱的怒气散了大半,反被一股烦闷的情绪占据。
到底,无法憎恨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看向谢庭钰。“不过是女子间的小话而已,谢大人何必如此紧张。”
谢庭钰:“从来紧张。三小姐见笑了。”
贾文萱深深地看了他两眼,不顾礼数地,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
殿外下着一些稀疏散漫的雪粒。
二人走出金佛大殿的殿门,谢庭钰将棠惊雨拉到较为安静的檐廊一角。
谢庭钰:“贾小姐自小被家里宠惯了,说话没轻没重,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为此生气。”
“她要嫁给不喜欢的郎君,要生气的人也是她。我生什么气?”棠惊雨说着,扯过他的衣襟,将他的上半身拉低,上前一步,抬手去拍他左侧头发上不知从哪里蹭上的蛛丝灰,“我嫁的是喜欢的郎君。我不生气。”
谢庭钰倏地瞪大双眼。
叮铃——
叮铃——
叮铃——
六角青铜檐铃在密风疏雪中摇晃响动。
前人题字石壁小记云:
适冬疏雪纷纷,檐角铜铃风送摇,香火尘烟袅袅,氤氲瑞蔼,古树茏葱漏曦光。
一声清磐,心中万虑散成空。拨转经纶,恩怨情债片刻消。几句佛陀清净地,哀怒贪嗔皆化风。
咚——
古楼霜钟传素庭,音韵幽微清明心。
头顶一侧的蛛丝灰已然拍净,谢庭钰却伸手握住棠惊雨那垂落的手,保持着俯低腰身的姿势看她。
“我要你爱我。”他说。
她转眸看他,在绵长余韵的钟声里,很轻地“嗯”了一声。
佛门重地,二人举动不该过度亲密。
因此,他情意浓重地看了她一眼,侧头去吻她的手掌心。
二人携手往寺外走去时,恰好碰到迎面而来的苏崇文。
谢庭钰骤然拧起眉头。
苏崇文装看不见似的,十分坦荡大方地与二人行礼打招呼。
谢棠礼貌回礼。
苏崇文偏偏看向棠惊雨,笑问:“棠姑娘可知姻缘殿在何处?”
“唔——”她凝眉深思,还真是不知道。
“惊雨无需求姻缘,自然不知道姻缘殿在何处。”谢庭钰抢先开口,并伸手将她揽进臂弯里,“苏翰林不如问我。”
“谢少卿此言差矣。水滴亦可穿石,姻缘又怎有定数?自当是要多瞧瞧,多求求。”苏崇文看向棠惊雨,“棠姑娘,你说是吧?”
棠随口应道:“……是啊。”
谢怒瞪她一眼。
【是啊?你是啊什么你在这儿是啊!】
谢:“从此处直行,右转,见一棵菩提树后左转,踏进月洞门,再右行数十步,就到姻缘殿了。”
苏:“有劳。棠姑娘再会。”
棠:“再会。”
谢又怒瞪她一眼。
【再会?什么叫再会?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再会?】
苏崇文领着身后的仆从往前走,走到一半,回头望向那二人一眼。
昭明山之后,他就没有再探到棠惊雨的消息,是何人所为,一想便知。只是他这人,出生以来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
越是不让他得到,他就对棠惊雨越痴迷。
苏崇文走远后,棠惊雨悄声问谢庭钰:“你怎么知道姻缘殿在哪儿?你求过?”
谢:“我上哪儿知道去。不过随口一说。”
棠:“你……”
谢:“倒是你,跟他说什么‘是啊’、‘再会’的,当我死了是吧?”
棠:“我也不过随口一说。”
谢庭钰蹙眉看她,全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怕是连刚才苏崇文说了什么都没仔细听。
他笑起来,忽然想起来方才她在金佛前双手合十祈愿的模样,问:“刚刚在佛祖面前许了什么愿?说与我听听。兴许我能替你实现。”
“我不信神佛。只不过做个样子,气一气贾小姐。”
“哟——真是稀奇。你向来不爱搭理他人的闲言,这回是怎么了?”
“因为有人给我撑腰呗。”她罕见地对他说些哄人的话,甚至还笑眯眯地抱住他的手臂,整个人靠到他的身上。
他这一瞬间都不会走路了。
他急急停下脚步,转过头,伸出手掌托起她的下颌要她与自己对视,柔声道:“刚刚风大,我没有听清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伸出左臂勾住他的脖颈,使其低下头,好让她凑到他的耳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因为有你给我撑腰——”
未落的尾音被吞进炽热的缠吻里。
出了寺门,他便不再约束,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手圈紧她的腰,将人按到树下亲吻。
情意浓烈,呼吸稀薄的痴吻。
松针上覆盖的积雪在轻颤中簌簌落下来,砸在谢庭钰的肩颈处,碎雪滑落,有的掉进灰鼠毛领里,有的擦过她的脸颊落到脖颈下方。
两个人的脖颈处都传来细细的凉意。
无心搭理。要吻到地老天荒才算够。
温情在回府的马车里就已经失控。
马蹄声纷沓,车轮碾过泥石路面,整个马车上下左右地震荡颠晃。
雪天里特意布置的温暖车厢里,有着另一番风情的震荡颠晃。
在外面有诸多不便,兴尽一回便云收雨歇。
二人简单收拾一番,棠惊雨背靠在谢庭钰的胸膛前,与他一起裹进厚重的虎皮棉绒毯里。
此时的无言,愈显舒适温柔。
一阵风过,掀起方窗垂下的棉毡帘的一角,漏出车厢外琼花翠蔼的山林绝境。
不到十日,便是除夕。
谢庭钰出声问道:“惊雨,为什么你会如此看重去年的除夕夜?”
“唔——”她躺靠在他的怀里,望着时起时伏的棉毡帘一角,沉思片刻,“我以前也没有完全想明白,如今是想明白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做‘人’的自由与快乐。”
竟是如此深厚的意义。
他一声叹息,拥紧怀里的人,嗅着她脖颈处的馨香,语气沉沉地说:“现在,还是只有去年的除夕夜吗?”
她:“不是。”
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轻抚她的长发,语调轻松地问:“还有哪些时刻,是让你觉得可以媲美去年除夕夜的?”
她认真地回答:“芦雪庵的日子。”
“……”他顿时沉下一张脸,“棠惊雨,没我的日子你最开心是吗?”
棠惊雨“嗤”的一下笑出声,故意说:“是。”
谢庭钰气得双手使力揉搓她胸前的两只玉兔,咬牙切齿地说:“你一天不气我就不高兴是不是?”
棠惊雨被他弄得有些受不了,急忙扒开他的手,颤声解释道:“还有还有,我还没有说完……”
“快说。”他不肯撒手,只停下手中的动作,“你给我老实一点儿。”
“得知你还活着的时候。”她的嗓音很轻,转瞬就被马蹄声车轮声风声等各种声音掩盖过去,“之后在谢府的每一天,都是。”
她说完,回头在他的唇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心中情潮漫涌,激荡翻腾。
他低头追着她的唇吻上去。
云情复起,急雨不休。
结束时,他的唇贴着她的耳边说:“蕤蕤,我爱你。”
*
转眼就到了今年的除夕夜。
去年谢庭钰替殿前司的李副将接岗巡逻,今年李副将还恩情,谢庭钰因此多了一天年假。
谢庭钰跟棠惊雨在午间一道去了东宫,还是与那些好友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回到府上时,夕阳已经落了一半。
等二人再精挑细选完一套逛灯市的冬衣,谢府各处已经升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羊角防风灯。
今年不似往年。
出府前,谢庭钰感慨地说:“要说起来,我这是第一次跟夫人逛灯市,过除夕夜呢。”
棠惊雨挽着他的手臂,学着他的话说:“那我也是第一次跟夫君逛灯市,过除夕夜呢。”
他笑,她也跟着笑。
厚重的大门推开,二人一起出门,融入煌煌灯火、人潮人海中。
去过一个永生难忘的除夕夜。
第53章
好良宵。
笙歌醉舞红绸乱, 灯盏流光密如河。
千言万声喧人耳,瓦戏杂技正风流。
高阁里,面前再多的细乐欢歌、美酒玉食,都抵不过轩窗下的红尘风流。
这是贾文萱在席间第五次掀开窗边的棉毡帘, 去俯瞰阁楼外的热闹。
一年前, 她是人潮中天真烂漫的一员。
一年后, 世事纷乱,她的父母返回潭州老家,未有圣上御令不得回京, 贾家荣光不再, 树倒猢狲散。
今年除夕夜的团圆饭,贾家三兄妹是与张家一起享用的。
两个在潮水中起伏的世家,联合起来自保。
贾文萱与张胧明的婚事,正是两家的一份“契约”。
凡尘滚滚, 什么高枝繁树, 都会被历史倾轧。
贾文萱的目光又往上看, 望向天边的明月。
——今人不享旧时月, 今月不照旧时人。
“萱萱?”贾文藏的声音温和地响起。
贾文萱匆匆放下棉毡帘。
“让胧明陪你下去逛逛罢, 就当是消食。”贾文藏露出宛如长辈一般的微笑。
“哥……”贾文萱惊愕地抬头看向大哥, 而后在大哥暗含警告的目光中慢慢垂眸,露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好。”
她不喜欢张胧明。张胧明却喜欢她, 闻言立刻高兴道:“大哥放心将萱萱交于我, 我一定教她开心。”
此话一语双关, 两家人听了都十分高兴。
一入灯市,贾文萱就远远瞧见舞团里随着华服舞者一道跳祈年舞的谢庭钰和棠惊雨。
如此热闹。如此欢欣。
歌舞散后,贾文萱见他们往一家首饰店铺走去, 便跟张胧明说自己也要去买些金石玉器。
张胧明连连答应。
一走进店铺里,就见黑漆木柜台前,谢庭钰正从红绸布木盘中挑了一件极为厚重闪耀的金镶红玛瑙手镯,笑吟吟地戴到棠惊雨的手腕上。
谢庭钰成心逗棠惊雨:“如何?是不是很衬你?”
棠惊雨飞眼瞪他,回敬道:“合该衬你。你才是个扑进黄金堆里的俗客。”
“我是。黄金合该越多越好。”他说着,又给她的手腕加多一只手指粗细的黄金手镯。
棠惊雨:“……”
谢庭钰正笑着,忽听身后有道熟悉的嗓音传来:“我要她手上的那两只金镯。张胧明,你给我买来。”
回头一看,正是贾文萱与张胧明。
张胧明走上前,不大好意思地同谢庭钰说:“谢少卿,可否将金镯让予我?我付你双倍价钱。”
贾文萱接话道:“黄金贵气,谢大人身边的这位,恐怕承受不起。”
谢庭钰呵笑一声,将两只黄金手镯从棠惊雨的手腕里取下来,放到红绸布木盘,推到张胧明面前,大方道:“张大人客气了,我们只是随便瞧瞧。况且这黄金灿目耀眼,与我家夫人的气质不合衬,买来也是浪费。不如让给更合适它的人。”
张胧明连连称谢。
谢庭钰唤掌柜的取来一只水头上好翡翠手镯,戴进棠惊雨的手腕,说:“我家夫人最适合温润的玉。”
礼数往来下,张胧明顺口夸赞道:“人似玉来玉衬人。真是十分相宜。”
离开店铺后,贾文萱低头看着手腕上与自己正合适的黄金手镯。
金玉有不同。
一个富丽堂皇。一个明净清润。
她又抬头看向已经融入人潮里的谢棠二人,看着谢庭钰因担心棠惊雨被过往的行人挤着,将其牢牢地护在怀里。
是妻是妾又如何,能被他如此爱护怜惜,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贾文萱低头叹笑一声,忍住翻涌而上的泪意,深吸一口深宵的寒冷空气,转过身,朝着与他们相反方向的街道走去。
戌正左右。
今年是蓬莱仙岛大仙灯,宫使照例往两旁的百姓抛洒贺糖。
谢庭钰扬手抓了两颗都递给臂弯里的棠惊雨。
棠惊雨拆开包裹的油纸,放进嘴里一尝,今年还是梅子糖。
突然想起谢庭钰不爱吃酸,坏计上头,连忙拆了另一颗梅子糖,拽一拽还在扬手抢糖的郎君,骗他说“这是蜜饯味儿的甜糖”。
谢庭钰不疑有他,张嘴让她把糖放进自己的嘴里,酸甜的梅子味顿时溢满舌齿。
棠惊雨赶紧用双手捂住他的嘴,命令道:“不许吐。”
他的整张脸都皱在一起,急忙嚼碎嘴里的梅子糖,很快全部咽了下去。
豪奢大木车托着大仙灯渐渐走远,热闹的人群也随之移动。
二人四周的喧嚣跟着歇了下来。
谢庭钰急切地拨开她的手,慌忙去解腰间的水囊,连喝数口净水才将嘴里的酸味消下去。
他颓唐地靠在墙上,怒瞪作恶之人:“你倒是高兴。”
她抱着肚子笑个不停,扬手一抹,发现他是一额头的细汗。
“你至于吗?有这么酸?”她掖着袖角给他擦去额头上的细汗,以免他在冬风里受寒。
“哼!”他伸手将人揽进怀里。
正要说些发狠的话时,天边炸起一朵朵绚丽的烟火。
二人在密风疏雪里相拥。惟愿:
年年岁岁花不同,日日月月人依旧。
回府后的守岁方式,与去年的一样——
芙蓉帐暖锦衾沉,铜灯椽烛叠人影。
琼浆尽洒入玉壶,相拥缠绵守岁时。
里屋收拾干净时,已经接近寅正时分。
谢庭钰站在铜镜前,看了两眼肩上被她咬出来的红痕,嗤笑一声,合上衣襟穿好一件干净的里衣。
又是一年过去了。
他的妻子还是没个着落。
如今对这妻子的要求愈加苛刻:不仅是家世显赫的千金小姐,与他才貌相配,举案齐眉,还得真心喜欢棠惊雨,能接受他对棠惊雨的疼惜,最好跟棠惊雨友好相处……
思及此处,谢庭钰扶额长叹。
此想法,犹如书信古神女娲,请她一比一按照他自己的先天与后天需求打造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妻子。
怎么可能会实现呢?
他真是异想天开。
叹息。叹息。又一声叹息。
想他自父母亡故后,一直到金榜题名,再到凉州三年,都是坚定地认为能配自己的必定是高门贵女,哪里想过会是这样的一个小丫头。
难道只能是她了吗?
哎——
他的前程啊,前程啊。
虚荣心作祟使其长吁短叹。
撩开床帐见了抱着药枕睡得正酣的人,他蹙眉,将药枕从她怀里抽出来扔到一旁,躺进被窝等她将自己当成药枕寻过来。
拿起她的手亲了一下,给二人盖好被子,他合目入睡。
还是爱。
嗟叹百遍,噫吁千回,也还是爱。
除夕夜一过,转眼就到了开春。
玉京城门里刚送别黎堂真与宋元仪,很快有迎来凯旋的西辽讲和使团。
彼时百官列阵相迎,彩幡飘动,鼎焚百合之香,击鼓丝竹乐,礼部众人手持长春花枝,欢跳仪舞。
太子与太子妃率先相迎使团的严大人与许大人。
趁着热闹,李正卿连忙领着谢陆二人往严飞凝的马车走去。
严飞凝立在马车旁,一身桃红柳绿的春裙,发间别着几支小巧精致的珠花发钗,真是玉容花貌,。
李正卿先行介绍,与严飞凝浅聊一番后,李正卿随即让身后的二人介绍自己。
陆:“在下陆佑丰——”
谢:“在下谢庭钰——”
陆谢二人一道行作揖礼,齐声道:“见过严小姐。”
严飞凝眉目含笑,也回了一个作揖礼,脆声道:“严飞凝见过二位郎君。”
这是她与二人的初次见面。
*
几场春雨过后,正是去山中折野菜的时候。
金刚藤、茶麻藤、山蕨、水竹笋、水蕨、野水芹、鸭脚板……
将这些新鲜摘下来的野菜们用溪水洗干净,放到一旁。
霜夜已经宰好一只野山鸡,莲生也在溪边搭好石炉支起铁锅。
山泉水倒入铁锅,野山鸡放进去,山椒、香叶、葱姜等各类香料扔进去。
焖煮滚沸,香味四溢。
掀开锅盖,把野菜们一一放下去。
棠惊雨坐正中间,霜夜与莲生二人各坐两旁。
一人一双木碗筷,在这幽静山林里,潺潺溪流旁,三个人享用着春天的恩赐。
成婚月余的贾文萱上山踏青时,恰好经过此地,扬手命车夫停下。
绮罗珠履的少妇人站在素衣乌靴的棠惊雨面前。
贾文萱:“五十两,换你一碗汤喝。”
棠惊雨夹起一根水竹笋,头也不抬地说:“山野之食,恐怕不合夫人口味。”
贾文萱:“你放心。吃出什么问题算我的。”
棠惊雨:“当真?”
贾文萱:“我只做过那一回坏事,又不是个真恶人。何况有谢庭钰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棠惊雨抬头,十分孤疑地看了她一眼。
贾文萱气得直跺脚。“我现在是在跟你商量,再不答应,我马上叫人把这锅东西端走!”
棠惊雨于是眼神示意霜夜站起来坐到另一边,然后对贾文萱说:“五十两,一分都不能少。”
贾文萱扬手让桑桃送来五十两白银,和一只玉碗一双玉筷。
玉碗筷,木碗筷,一样得以享用春天。
贾文萱端着那一碗满当当的山鸡野菜汤,一尝,野菜脆爽,鸡汤鲜浓。也不知道棠惊雨是如何煮出来的,竟比她以往吃过的都要难忘。
“我不知道应该恨谁。”贾文萱说,“只好恨你。”
她如今的境况,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害成的。恨家人,哪里恨得起来;恨谢庭钰,他再坏也救过她一命;恨张胧明,但他为人其实挺好的,她只是没那么喜欢他而已。
可是心中愤懑无法排解,思来想去,恨棠惊雨最为妥当。
贾文萱愤愤道:“你凭什么这么自由。”
棠惊雨稍稍一愣。
过往的回忆在脑海中飞快地滤了一遍,从前最为称羡其天真自由的人,反过来嫉恨她的逍遥快活。
清风拂过万重山。
棠惊雨低头一笑,宽容道:“恨吧。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贾文萱无端松了一口气。
下山的路上,遇到一棵爬满青藤的大树。
棠惊雨走过去,停在大树面前仰头去看。
莲生好奇问道:“夫人,这是什么?”
棠惊雨:“菟丝藤。它向来缠绕在粗壮的大树上生存,汲取树茎的营养,托举自己的蓬勃成长。被它缠上的树,会慢慢地枯萎死亡。因而,此藤又名绞杀藤。”
霜夜:“如此柔软的藤蔓,真能杀掉一棵参天大树?”
棠惊雨笑。“水滴石穿,藤杀高树。天地万物,就是这般奇妙。”
莲生:“那要是被这菟丝藤缠上,那树岂不是没救了?”
棠惊雨:“是。如果大树努力一点,根系枝叶长得再庞大繁杂些,或许……可以死得再晚一些。”
莲生感悟道:“就好像我以前当杀手的时候,为了杀一个大人物,也可以蛰伏在暗处许久,然后一击必杀。”
霜夜也随之说起自己的经历。
三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悠闲下山去。
第54章
一个水光潋滟的暮春午后。
清荷榭连绵的荷叶层层铺垫在湖面上方, 送来一阵阵抚叶清凉的穿廊风。
一道倩影在回廊里穿梭,然后停在谢庭钰和陆佑丰的面前。
棠惊雨先看了谢庭钰一眼,随后与陆佑丰互行一礼。
谢庭钰上前一步,将她拉到树下, 望着她那染着浅浅笑意的眉眼, 也跟着笑起来, 问:“找我什么事儿?我一会儿要跟佑丰聊点事情。你若是有要紧事,先让李叔给你处理,我随后就来。”
棠惊雨摇摇头, 接着将手中的一根白茅草递到他面前, 轻声说:“突然想到你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一枝草。送给你。”
他十分受用地接过来,笑吟吟地看她转身绕过碧荷踏入回廊。
陆佑丰见人离开,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还站在树下的谢庭钰身边, 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白茅草, 蹙眉道:“她就是特地过来送你一根草的?”
谢:“是。”
陆:“这草不是随处可见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谢庭钰拿稳那根白茅草, 转身往偏厅走去, 略带炫耀语气地跟一旁的陆佑丰说:“自牧归荑, 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 美人之贻。说明她心里有我。”
陆佑丰:“……”好想报官。
隔日。
大理寺的几人围聚在谢庭钰日常办公的隔间里讨论案情。
当大伙灵思停滞之际,已是“严司直”的严飞凝余光瞥见谢庭钰的长案一侧搁着一只素陶细颈瓶,瓶里插放着山椒与薄荷。
鲜绿油亮、高低错落, 格外野趣。
严飞凝想着不如换个角度让大家放松地聊一下, 说不定又能寻出些什么新线索, 便问谢庭钰:“寻常插瓶皆是各色鲜花,抑或松柏竹兰之物,你这放的怎么是山椒和薄荷?”
陆佑丰抢话道:“他哪儿会这种巧思。肯定是惊雨的意思。”
谢庭钰嘴角含笑地“嗯”了一声。“她说大理寺太闷, 需要一点山野之气流动呼吸。山椒和薄荷就刚刚好。取下果叶放进嘴里嚼能提神,碾碎洒在汤食里能提鲜。”
他说着取下一些山椒果与薄荷叶,一一分给在座的几位。
着实提神,穿透身心的清凉与辛辣一扫先前的疲闷。
这时,有人突然想起来遗漏了一个进城卖蔬果的老农,通往案发现场的路是老农的必经之路,说不定看到或听到了什么线索。
众人分工四散行动起来。
在面馆盯守的陆佑丰从布袋里掏出两根山椒小枝条,略微得意地递给一旁的严飞凝看。
严飞凝见了笑道:“你也不怕庭钰生气?”
陆佑丰:“怕什么。咱们忙了一个下午,这会儿都饿了,正好用这山椒下肚。”
陆佑丰扬手叫来面馆老板,给二人各上一碗汤面,又借来一个石臼,将数颗山椒扔进去捣碎。
热腾腾的汤面上来,山椒碎倒进去,用木筷搅动汤面与之混合,再夹起面条嗦起来——鲜香热辣,美味十足。
话都没空说,二人能分心盯守四周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一碗汤面吃完,暮色更浓。
二人像寻常客人一般,饱饭过后开始喝茶闲聊。
严飞凝正好寻到机会问他棠惊雨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佑丰沉吟片刻后,说:“惊雨是一个……看上去很冷的人。但稍微接触一下,就很容易让人喜欢上她。”
严飞凝听了直皱眉:“这是什么形容?听上去好矛盾的评价。”
陆佑丰笑。“嗐,她这人就是这般奇妙。改明儿你见了就懂了。”
严飞凝更好奇了。
“不过,我先给你提个醒。”陆佑丰又说起来,“当她出现时,庭钰会变得很恶心。你忍耐一下。”
“啊?你确定是‘恶心’吗?”
“太确定了。”
“怎么个‘恶心’法?”严飞凝满头雾水。
“难以言喻。哪怕是身为大理寺中人,也会很想报官。”陆佑丰露出不愿回忆的表情。
严飞凝当下是好奇得抓心挠肝,若不是近日在查要案,她真想当晚就去拜访谢府。
今日忙至亥正左右回到严府。
她的贴身婢女秋鸿连忙提灯迎她。
严飞凝跳下马车,问:“爹爹呢?”
秋鸿:“柳大人办了一个酒宴,老爷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估计,又得睡在人家府上了。”
“罢了。”严飞凝笑道,“随他去罢。”
严公虽然忠义,却是个疏懒之人,上回西辽讲和一事,将他那把老骨头折腾来折腾去,如今平安回京,是日日与交好的同僚把酒言欢,似乎要将往日逝去的欢乐通通补上。
至于女儿的婚事,有了上一回的经历,严公这回也不着急,全凭女儿自己做主。
严飞凝嗜爱读书,无论今日有多忙,睡前必要读上几页书才能安心。
秋鸿给小姐送来一碗羊乳羹。
严飞凝又展开谢庭钰的那篇请愿书,如今再看,仍觉得是织锦回文,满纸珠玑,将她心中渴望为民请命的暗思描述得淋漓尽致。
秋鸿见小姐吃着羊乳羹都不忘眉目含笑地瞧那篇文章,一边替小姐收拾床褥,一边问:“小姐,你在大理寺任职两个多月了,那位谢大人,跟你之前想象的形象一样吗?”
严飞凝将双腿搭在禅椅上,说:“唔……比我想象中的更好。”
秋鸿:“噢!那你们之间的感情进展如何?”
严飞凝:“哎——大理寺这般忙,哪来的什么感情进展。不过,彼此之间的同僚之情倒是愈加深厚。”
秋鸿:“啊——我这边可是打听到京中倾心谢大人的小姐可不少呢,若不是他当年为了向皇上证明,自己无意加入朝廷争斗的势力之中,特地请了一道婚旨明志,这会儿只怕都已经娶妻有了两个孩子了。”
严飞凝:“我们一家因何前往西辽,你忘了?婚事固然重要,但此刻在大理寺站稳脚跟更重要。我可不想又来一个什么公子,把我们——”
秋鸿:“呸呸呸——小姐别胡说!”
严飞凝低声笑,搁下吃完的瓷碗,收好请愿书,又取了一本《山中杂事录》来看,翻了两页,抬头看向窗台前的插瓶梨花,问秋鸿:“秋鸿,你说什么样的人,会想到往花瓶里插放山椒和薄荷?”
秋鸿惊讶地“啊”了一声,沉吟片刻后,说:“小姐……你是说真的吗?山椒和薄荷,也能拿来插瓶吗?”
严飞凝:“能。是庭钰的爱妾棠惊雨所为。”
“哎呀,说起这个名字我就想起一个事情……”
秋鸿紧接着将自己今日打听到的往事通通说与小姐听——当年棠惊雨在行宫里用浅口大铜盘碎瓷插放白色山茶花一事。
严飞凝津津有味地听完,叹然地合上手中的书,说:“等忙完这一阵,我必须想办法去拜访一下这位奇妙的女子。”
本月底。
大理寺收了一具曝露山野的尸体。
尸体身份不明,且从发现尸体的位置能判断出此处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只是抛尸现场。
然而从他身上除了搜出一些花草枝叶,再找不到任何线索。
一边去查失踪的人口档案,另一边,谢庭钰转头跟章平洲说:“去将蕤蕤请来。”
陆佑丰疑惑:“‘蕤蕤’是谁?”
“哦。惊雨的小名儿。”尾音还带着一点轻微的上扬。
“……”陆佑丰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他就多余问。
一旁的严飞凝抿唇握拳,低头轻咳一声,努力克制自己的兴奋。
原以为要等上一阵,没想到棠惊雨很快就过来了。
谢庭钰压下心中的孤疑,先让她去看白布上的花叶草屑木枝。
这些东西都沾了血。
棠惊雨扫了一眼,拿起一旁的木夹子轻轻地翻动那根成年男子手掌那般长的“树枝”。
她低头笑了一下,说:“是西郊临近渝川的多木林山,而且我知道具体位置。”
严飞凝没忍住惊声道:“这么看一眼,就知道了?”
陆佑丰搭话:“多木林山草木庞杂繁盛,地方又大,你是如何得出具体位置的?”
另有一位司直道:“是啊。这是兰花草的花瓣、狗尾巴草的草籽、蒲草的叶碎、还有树枝,全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啊。”
在他们二人说话间,棠惊雨已经拿出一方布帕,浸了茶水,用木夹夹起那根“树枝”,放进湿布帕里轻轻擦去其身上的血污。
谢庭钰双手抱臂,心中有数地看向胸有成竹的棠惊雨。
棠惊雨捻起擦拭干净的“树枝”,对他们说:“这是‘竹棍虫’,广阔的玉京地界里,只有西郊的多林木山有。一个月前我去那儿见到过,觉得稀奇,便画了路线图标记了此处地点。”
有人笑道:“你说这是虫?这怎么看也是一根树枝吧?”
有人十分不信:“不可能。今儿就是正卿大人来了,它也是一根树枝。”
陆佑丰虽不信,但也觉得棠惊雨不会信口开河,便问:“你是如何看出它是一只虫的?”
棠惊雨不慌不忙,将其捻在指间来回转动。
不多时,被她晃得受不了的竹棍虫不再装死,伸展出细长的腿在半空中晃荡,挣扎着想要从她的手里逃走。
四下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此生最怕虫的严飞凝尖叫着跳到几步远。
看着前面几人的脸色各有各的惊惶,谢庭钰乐不可支地说:“她这人,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样样不精,唯独在草木山林上可谓是学识渊深,信她就对了。”
“好了。”谢庭钰将还在玩虫的人拉起来,“棠大学士,快带我们去多林木山吧。”
第55章
到了地方, 棠惊雨便将布帕里包着的那只竹棍虫放到枝叶上。
一想到前方的树林草叶间全是这种神奇的虫子,严飞凝只觉头皮发麻,可怜兮兮地凑到棠惊雨面前,央求道:“我能跟在你后面走吗?”
棠惊雨知道严飞凝, 此时见她这般害怕, 大方点头, 眼神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
严飞凝站在她身后走还不够,惊惶之余又上手去拉她的手,见她宽容, 接着双手抱住她的胳膊, 又见她不反对,随即整个人贴到她左肩一侧。
直到体温通过轻薄的春衫彼此交换,严飞凝这才觉得安心。
她们停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平地上,大理寺的人前往长满兰花草的地方搜寻线索。
谢庭钰不知从哪里砍来一根枝叶繁茂的树枝, 走到棠惊雨身旁, 将树枝举到棠严二人的头顶上, 替她们遮住午后的艳阳。
一旁的陆佑丰见了, “啧啧”两声, 说:“你至于吗?不就是晒个太阳?有这么娇弱吗?”
谢庭钰扫了陆佑丰一眼, 无奈地摇了下头:“怪不得陆大人至今孤身一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陆佑丰:“嘁——是不像谢大人成日耽于风月,好好的一个人, 都变恶心了。”
谢庭钰:“呵——我看你分明是嫉妒。”
陆佑丰:“你可要点儿脸吧。”
谢庭钰:“欸——不必遮掩自己的心思, 我都懂。”
陆佑丰:“……”
闲聊过后, 二人还是将话题拐回案件里,皆认为此番处理尸体的方式,这名凶手非同一般, 甚至背后有个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组织也不一定。
他们二人聊着,她们二人也聊着。
严飞凝靠在棠惊雨的肩上,语气闷闷地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丢脸啊?”
棠惊雨看着前方,轻描淡写地说:“不会。人人都有惧怕的东西。”
“我可以这样靠着你吗?这样靠着你我觉得很安全。”
“嗯。”
“谢谢你。”
“嗯。”
“对了,庭钰叫你‘蕤蕤’,是哪两个字呢?”
“草木葳蕤的‘蕤’。”
严飞凝不禁感叹真是十分合适她的两个字。“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棠惊雨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我叫严飞凝。飞雪凝霜的‘飞凝’。”
“我知道。我听说过你。西辽讲和使团的严飞凝,仰慕已久。”棠惊雨回过头,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你好,初次见面。”
严飞凝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笑容。
是时,繁叶莹光漏,浅笑玉面容。
严飞凝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双颊微烫地重新靠回她的肩背上,隐含笑意地说:“你好,初次见面。”
很快,前方较远处搜寻的人发现了案发现场,扬声招呼四周的人都过来看。
一行人走上前,正查看着,更远处的人高声道:“这里有一个人为开凿的洞穴——”
于是留几个人在案发现场做记录,另外的人去洞穴勘探。
通过一个甬道,可见山洞内部空旷高大,阳光从左右两方开凿的透光口洒下来,将整个山洞照亮。从仅存的痕迹来看,这里曾经是一个什么建造场地,如今已经搬空。
众人四散开来寻找还能派上用场的线索。
离开多虫之地,严飞凝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靠在棠惊雨身上。
一看她已经是一额头的汗,严飞凝急忙掏出丝帕,说:“都怪我,害你出了一头的汗。”
棠惊雨下意识躲开她要帮自己擦汗的手,略显僵硬地对她说:“不要紧的。你去忙自己的就好。”
好不容易等到严飞凝从棠惊雨的身后离开,一旁的谢庭钰朝严飞凝说:“她不习惯与他人动作亲昵,方才对你已是例外。我来就好,你去忙吧。”
然后他当着严飞凝的面,笑吟吟地搂住棠惊雨的肩膀。
严飞凝:“……”
陆佑丰早把刚才的事情看在眼里,走到已经开始搜索线索的严飞凝身边,说:“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你如今可是感受到了?”
严飞凝轻叹一声:“真是亲耳所闻不如亲眼所见啊。”
陆佑丰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共同受难的知己般,乐得抱住肚子闷笑不断。
严飞凝怒瞪他一眼:“赶紧干活吧,陆大人!”
而那边的谢庭钰拿出自己身上的丝帕给棠惊雨擦去脸上的汗,边问:“你今日在城里?”
“嗯。在梅雪居喝茶。”
“什么?!”他紧张地握住她的肩膀,“你说你去梅雪居做什么?”
她蹙眉。“喝茶。”
“只是喝茶?”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
“不是。”她不满道,“还去偷汉子了。”
他骤然一愣,伸手将要生气的人揽进怀里,用另一只手的手掌轻轻地拍拍她的脸颊下方,柔声哄道:“我不过就是着急多问了一句。这就生气了?”
结合她的反应和莲生霜夜的不阻止来看,说明梅雪居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喝茶的地方,当初苏崇文的话,她怕是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她不清楚他此刻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恼怒地“哼”了一声。
他轻抚她的腰背,又问:“喝的什么茶?府里不是有许多好茶,怎么还去外边喝呢?”
“说是用去年冬的雪水冷泡出的明前龙井,听着新鲜,就去尝尝。”
“味道如何?”
“冷冽清香。还不错。”
“不生气了?”
“哼!”
“淘气。”他笑着揉一揉她的脸。
闲话说完,他要她跟在自己旁边,一道去搜山洞里遗留下来的线索。
寻了一阵,都说没有寻到有用的线索。
棠惊雨倒是发现了碎木块上的一点松脂。
谢问:“能看出什么吗?”
其余的人闻声围拢过来。
棠惊雨仔细地嗅了嗅指尖的那点松脂,随后说:“这是油松的松脂,约是几日前从树上蹭下来的。油松在玉京各地都有分布,但若是曾经在这个山洞里的人需要搬迁,连翠谷或许有合适的位置。”
谢庭钰接话:“听她的罢。此人爱松如命,府里的各种松木松果松脂都堆满一个仓库了。”
棠惊雨着急道:“哪有!”
谢庭钰笑,学她说话:“哪有。”
正前面的陆佑丰敲了敲木板,说:“诶诶诶,再打情骂俏我报官了啊。”
周围一片压抑的窃笑声。
连翠谷。
果然在一片油松林里发现了新鲜的车辙印。
一行人循着车辙印找过去,躲在草木茂盛的高处往下一看,不远处的正有一个隐蔽的建造场地,值守的人行为谨慎又鬼祟,一看就知那地方不似正常的场所。
近来玉京私下有贩卖违禁品“五石散”,或许与该场所有关系。
留了几个人在此盯守,剩下的人回大理寺继续查案。
谢庭钰则吩咐莲生和霜夜将棠惊雨安全带回府。
棠惊雨回府后,先去洗净带回来的一颗松果。
这还是他们在看车辙印时,谢庭钰顺手给她捡回来的一颗松果,彼时他说:“这颗松果这么好看,你肯定喜欢。”
她确实很喜欢。
回府时正是日暮时分。
临夏的阳光还算炽热,不多时就将松果里的水渍晒干。
捧着松果去仓库存储时,打开木门定睛一看,各种松木松果松脂几乎堆满整个仓库。
棠惊雨心虚地咳嗽一声,好不容易寻了一个位置放好手里的松果。
她心虚地关好木门。
李达正巧过来,笑着同她说:“夫人,这个仓库已经满了,旁边要不要再建一个?需要的话,我明日就开始安排。”
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需要。”
*
屋内灯火澄黄莹亮。
春夜里的淅淅雨声透过敞开的轩窗传进来。
棠惊雨跟谢庭钰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下棋。
炕几一侧的放着一只青瓷胆瓶,鲜妍娇艳的海棠花枝疏密错落地插放在瓶中。
二人一边下棋一边闲聊。
谢庭钰说起之前寻的那个地方果然有问题,正是制作“五石散”的地方,如今大理寺正在探查背后之人是谁。
棠惊雨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
一阵凉风过来,胭脂色的花瓣纷纷落了几片,其中有一片黏在壶外沁满水的紫砂壶上。
她分心去看,捻掉花瓣抬起壶盖一看,里面的碎冰已然融合,明前龙井在冰水的浸泡中散发着清冽的幽香。
她用木勺搅一搅冰茶水,布帕擦净壶外的水渍,倒了两杯,其中一杯递与谢庭钰。
他接过来,端起,问:“这是你自己复刻的冷茶?”
“嗯。”她双手撑在下巴上看他喝茶,“我试了几回,认为这个碎冰与茶叶的比例正合适。——怎么样?好喝吗?”
他喝一口品味,随后将剩余的冷茶喝完,放下茶杯说:“玉人手捣冰浸茶,清冽甘醇齿留香。此物本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
说完,他不忘补充道:“单‘玉人’浸的冷茶有此评价,其他地儿,没有。”
明晃晃的语言动作和眼神笑意,就差直说“‘玉人’就是你”这句话了。
棠惊雨被他逗笑,故意不应他,自顾自地举杯品茶。
棋继续下着,冷茶继续喝着。
一片海棠花瓣飘下来,正正好落在棋盘上的一个方格里。
谢庭钰本来要将手上的黑子下在另一处,突然手腕一转,黑子压着海棠花瓣稳稳落在对他而言毫无用处的一个方格上。
棠惊雨见之,立刻捻起白子,说:“谢大人,落子无悔哦。”
她话音未落,白子就稳稳落在对她最有利的位置上。棋盘上的白子对黑子瞬间有了压倒之势。
他一声叹息。“落子无悔。”
人世间的风月就似一场潮涨。站在岸上的人起初以为等水面涨起来还需要好长时间,结果一眨眼一低头,水就漫到了脚边,再一眨眼,水就到了膝盖,顷刻间将人吞没。
世俗中的凡人也奇怪,明明水漫到脚边时还有机会逃走,却无一人逃走。
似乎来到岸边,就是为了等这一场潮涨将自己吞没。
静寂中,他忽然出声:“棠。”
“嗯?”
久久没有下文。
她抬头看他,问:“叫我做什么?”
“没什么。”他笑,伸手握住她搭在棋盘旁边的一只手,“就是想叫一下你。”
她低头继续下棋,反应滞后般轻笑出声:“无聊。”
是时,屋外风雨琳琅。
第56章
暮色四合, 油灯燃起。
严飞凝看着案件卷宗,凝眉道:“看来只能扮作周五娘的鬼魂,引这个程安吐露线索了。唔——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诶诶诶——”陆佑丰招呼人回来,“我有更好的人选。”
陆佑丰让人回陆府取了几块舅舅悉心培养的凤尾藓, 用的是“办案必需”的理由。
挖来的几块凤尾藓都装在素陶瓷碗里。
严飞凝随陆佑丰一道出大理寺, 看了一眼他手上拎着的凤尾藓, 问:“佑丰,你要请人帮忙,就这点苔藓怕是不够吧?”
陆佑丰:“嗐。这你有所不知, 请她出手, 还就得这点东西能请得动。”
谢府,岱泽楼前院。
严飞凝的疑惑直到那碗凤尾藓交到棠惊雨的手里,还没有解开。
陆佑丰解释:“要说这易容化形的技艺,别说这玉京城里, 怕是整个大奕, 都找不到比惊雨更厉害的人。”
这一点严飞凝真是没想到, 她目光闪亮地盯着正在欣赏凤尾藓的棠惊雨:“啊——没想到一向恬静淡泊的蕤蕤, 竟有此等技艺?实在叫人惊奇。”
棠惊雨抬眸, 对她弯唇笑了一下。
陆佑丰故意看了一旁悠闲饮茶的谢庭钰一眼, 说:“可不是嘛。就咱们谢大人都领教过好几回了。”
谢庭钰被茶水呛到连声咳嗽。他重重砸下手中的茶杯,剜了陆佑丰一眼,语气暗含警告地说:“往事休提。”
陆佑丰窃笑两声。
短短四个字饱含故事。严飞凝那充满好奇的目光飘了过去。
注意到她那探究的目光后, 谢庭钰严肃着一张脸, 屈指敲敲桌面, 提醒道:“快说案子。”
谢庭钰一说完,立刻伸手搂住棠惊雨的腰,平复方才翻涌而起的一点惶惶不安。
严飞凝忙饮了一杯茶, 轻咳两声,开始将整个案子娓娓道来。
她记忆超群,又善于捕捉发现他人说话时所掩饰的真实意图,一番案件叙述说得跟三国评书一样精彩纷呈又不失各种细节。
“……事情就是这样。”
严飞凝说完,连喝三杯茶水才缓过劲来。
石桌前的另外三位十足惊叹地给她鼓了鼓掌。
严飞凝笑吟吟地摆了摆手:“客气客气。”
说完,她取出一张周五娘的画像,展开放在石桌上,说:“这是我根据程安及其身边人的供词,大致画出来的程安心目中的周五娘的形貌。”
陆佑丰是叹为观止,随即扫了眼谢庭钰,有模有样地说:“严司直,这我可要好好教教你为官之道了。在咱们左少卿面前如此显摆,那是会遭其忌惮的。”
谢庭钰心平气和地回敬道:“严司直确实厉害,不如我明日向大人申请提拔你做右少卿如何?我不满那位资质平庸的右少卿很久了。”
“我去你的。”陆佑丰抓起一个花生壳扔过去。
谢庭钰随手打掉飞来的花生壳。
被两位上司如此夸赞,严飞凝喜不胜收,朝他们拱手道:“多亏了二位大人悉心栽培。”
大理寺,刑狱。
不过片刻,程安哭喊着连连告饶,求大人救自己小命,他什么都愿意说。
才过一刻钟,程安就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说了。
彼时棠惊雨已经洗净脸上的妆容,衣裳还是扮作周五娘的那一身衣裳。
正事办完,四人坐在大理寺的望月轩喝点闲茶。
严飞凝感叹道:“好生神奇。明明当时你与画像中的周五娘仅有五分像,可到了程安面前,就提着一盏灯笼走到牢房里,竟然与周五娘一模一样。如今再看,你已经是我印象中的蕤蕤了。”
棠惊雨耐心解答:“因为不是人人都似飞凝你那般记忆不凡,所以只需要模仿周五娘那些令人记忆深刻的言语动作即可。再加上你们要我仿的是周五娘的鬼魂——人们脑海里的冤魂,向来是身‘轻’怨气‘重’,‘轻’‘重’不平衡就会导致体态诡异摇晃。此时心里有鬼,便看什么都像鬼了。”
严飞凝兴致勃勃地问她:“倘若我心中无鬼呢?”
棠惊雨笑。“你有。不止你有,在座的都有。”
一旁的陆佑丰插话道:“此话何解?”
严飞凝疑惑道:“可我真的没有啊。”
“不信往那儿瞧。”棠惊雨抬手轻巧地指了一处方向。
陆严二人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片漆黑。
再回头时,“周五娘”凑近严飞凝,水淋淋的一只凉手摸到她的左臂上,鬼声鬼气地说:“水里好凉啊。”
“啊——”严飞凝吓得跳起来。
隔壁的陆佑丰哈哈笑道:“你这胆子也太小了。”
对面的谢庭钰看向陆大人那强装镇定不断敲打桌面的左手手指,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严飞凝惊魂未定地坐回去,抬手抹了抹额前的冷汗,感慨道:“是了,我们刚见过‘周五娘’这只‘鬼’。”
总算回过神来的严飞凝笑着去捏棠惊雨的手,说:“蕤蕤,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呀。”
谢庭钰转头故作严肃地“批评”掩嘴偷笑的棠惊雨:“竟敢在大理寺里故意捉弄两位大人,简直胆大包天,你可知罪?”
棠惊雨今夜心情好,配合道:“那我只好贿赂谢大人,饶过我这一回了。”
谢庭钰压抑着嘴角的笑意,回道:“诶——这个我们私下谈,私下谈。”
陆佑丰屈指敲桌。“喂喂喂,你们再这么放肆我报官了啊。”
隔日。
礼部侍郎的夫人要在自家的庄园里举办一个迎夏宴,广邀京中的各个人物前来赴宴。
“蕤蕤,你也收到请帖了吧?”
难得闲暇,严飞凝跑去谢府找棠惊雨说话。
“嗯。”棠惊雨抱着刚裁切下来的松枝往海棠林中的小石潭走去。
严飞凝跟在她的旁边,说:“那后日我们一起乘马车去吧。”
她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凝:“为什么?”
棠:“人与人之间的来往,比一棵百年大树的根系还要错综复杂。我觉得很烦。”
凝:“这样哦。”
棠:“这是我十分佩服你的地方,因为你能在其中游刃有余。”
凝:“就像我也很佩服你不怕虫,能在山里转来转去一样。”
二人相视一笑。
严飞凝见她将松枝悉数浸在潭水里,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泡在水里呀?”
棠惊雨解释:“我也是从书里学的。刚剪切下来的松枝最好浸水一日后再插瓶,这样可以让松枝的挺拔状态保持更久。”
“噢——”严飞凝跟着她坐到石凳上,“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她抱着膝盖盯着石潭,说:“看鱼。”
严飞凝学她抱起膝盖,看向石潭疑惑道:“都是些普通的小鱼呀?”
棠:“嗯。”
严飞凝转头看她一眼,忽然明白她这“看鱼”就跟道家所说的“静心”一样,于是跟着一起看。
不过离开片刻的谢庭钰回来见此情景,蹙眉道:“这飞凝什么时候来的?”
一旁守着的莲生回答:“才来不久。”
谢庭钰:“这是在做什么?”
莲生:“说是看鱼。”
谢庭钰:“……”
立夏过后的一日。
浮荫山庄后的石潭。
“嗨——蕤蕤,我来找你玩儿。”严飞凝站在岸上喊她。
棠惊雨拎着裙摆走上石阶,仰头看她:“飞凝。”
严飞凝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棠惊雨踏上最后一个石阶,侧过身,教她能够看清石潭里风景——一把禅椅放置在树荫下的潭水里,椅面放着一只暗红色的素陶细颈瓶,瓶里插放着一枝随风摇曳的蒲苇。
正是:天广潭阔,日朗水清,白芦草暗红瓶,一处闲然,四下寂静。
严飞凝从未见过如此情景,讶然道:“这是……?”
“赏花。瓶里的花枝越少,空间越要广阔素净。”
“哇——好新鲜的赏花方式和论理。”严飞凝兴致盎然地追上她的脚步,“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惊世奇才?”
棠惊雨被她逗笑,请她坐上罗汉床与自己一起赏花。
严飞凝是来给她送几样新奇的夏日糕点,此时一样样打开放在榻几上,让她都尝尝,边跟她说起迎夏宴时发生的一些趣事。
其实赏花还需要安静。不过棠惊雨不想打断严小姐的滔滔不绝,于是一边享用着新奇美味的糕点,一边认真听她说话,偶尔应和两句。
将将忙完事务的谢庭钰拎着两坛绿蚁酒走来。
“飞凝?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唔,就一刻钟前吧。”
“这府里的人怎么回事?一次两次都不通传我一声。”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蕤蕤的。”
“行——”
“诶,你也来尝尝这些糕点。”严飞凝指了指榻几上的糕点。
棠惊雨连忙指了其中一份红玉般清透的糕点,仰起头,目光真诚地对谢庭钰说:“这个好吃。你吃这个吧。”
上过当的谢庭钰谨慎地看她一眼,随后问严飞凝:“飞凝,这是什么?”
凝:“酸梅凉糕啊,好吃的。”
“真坏。”谢庭钰抬手捏住棠惊雨的耳朵,轻轻地揉搓几下。
严飞凝看向一脸失望的棠惊雨。“他这是……?”
棠:“他不爱吃酸。”
凝:“蕤蕤你好坏呀。没想到你这么爱捉弄人。”
棠:“哪有。”
严飞凝笑完,端起绿蚁酒喝了两口,继续跟她说刚才还未说完的迎夏宴趣事。
谢庭钰则坐到棠惊雨的旁边,捞起她散在身后的裙摆一角攥在手里,单手支颐地斜倚在凭几上,去品赏石潭里的独枝蒲苇。
蒲苇松松,勾勒出风的形状。
他的思绪瞬间飘回去年的深秋。
想着她在《芦雪庵记事录》里描述的“赏花,也赏己”,是不是就是眼前之景?而那时的她,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是一个清凉舒适的初夏午后。
原先要安静赏花的人,此刻正在与友人言笑晏晏。
原先没打算赏花的人,此刻正在沉静平和地赏花。
入夜时分。
沐浴过后的谢庭钰与棠惊雨待在岱泽楼的碧纱橱里。
一个歪在美人榻上翻看严飞凝给她送来的新书《山中杂事录》,一个坐在榻边的圈椅里,低头切梨。
他洗净双手回来,发现木盘里摆放整齐的梨块少了一块,明知故问:“是谁偷吃我的梨?”
“不知道。”棠惊雨盯着书页。
他笑着走上前,捏着她的下颌低头吻她,细细品赏她嘴里的梨子甜香。
亲够了才离开。他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这就是偷梨的代价。”
她:“呸。”
他坐回圈椅,抬脚搭到她的腿上。她嫌重,曲腿将其踹开。
他顺势把脚横在软垫上不肯动,她毫不客气地用两只脚踩在他的小腿处。
他看着,轻笑两声,将插着梨块的木签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吃梨的同时继续看书。
“蕤蕤,你若是不喜欢飞凝来找你,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处理好的。”
“不用。我挺喜欢跟她相处的。”
“真的?没有骗我?”
“嗯。”
“不能像之前那样,不喜欢也要隐忍着哦?”
“还不是拜你所赐。”
“棠惊雨。”
棠惊雨搁下书,抬眼看他。“这回不一样。我保证,如果我有任何想法,一定同你说。”
“嗯。”谢庭钰见她又看起书来,问:“这书是你新买的?”
“飞凝送的。”
谢庭钰心中感叹这严飞凝不亏是在西辽讲和使团历练过的,连棠惊雨这样冷冰冰的人都愿意与她交好。
没过几日,他对严飞凝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
彼时谢庭钰见李达捧着木盘从自己眼前走过,扬手叫住他,走上前低头一看,是叠起来的一件薄如蝉翼的衣物。
“这是什么?”
“回主子,这是夫人给飞凝姑娘做的一件披风。”
“什么?!”他疑心自己听错,“你刚刚说什么?”
李达“啊呀”一声。“好像这是夫人第一次给人做衣裳耶。”
眨眼间,谢庭钰如一阵风那般出现在棠惊雨面前。
“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何要给严飞凝做一件披风?”
正在写字的棠惊雨抬头,见了一脸阴沉如水的谢庭钰,搁下笔,莫名其妙地看他,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我没有给她做一件披风。起初我只是建议她用一层鸭卵青色和一层雪白色的软烟罗前后交叠做一件披风,因为这种融合起来的颜色很衬她。然后肩膀处可以加多两道雪白色荷叶披边,披风的褶摆可以多做几道,这样走动时会显得她如仙子般飘逸灵动。她觉得这样很好,我想着天衣坊能做,便安排天衣坊去做了。”
“这跟你亲手做的有什么区别。”谢庭钰的脸色更加阴沉,“你才跟她认识多久?就这么用心地给她做衣裳了。我呢?!我跟你什么关系?我们之间有多少情意?你有想过我吗?”
棠惊雨略感无奈道:“你不是有莹素给你画图样吗?而且你现在不仅有锦绣坊,还有天衣坊呢。”
“好。”谢庭钰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一下激荡的心绪,“按你这么说,那严飞凝家里还有五间布缎庄,皇后从宫里拨了七位绣娘到严府,就为了给她做衣裳。为什么你能给她做,我就不能?你这心都偏到南海去了!”
棠惊雨被他闹得脑壳疼,先回了一句“我哪有”应付过去,接着思考等会儿说些什么话比较能安抚到他。
她还没想好,谢庭钰就瞥见她那还未写完的花笺上,题头就是“吾友飞凝”,写了一半的话皆是语意轻巧愉悦的内容。
他这怒火兼具妒火噌噌噌涌上天灵盖。
“谢府和严府才隔了几条街,这都要传信?!”
“那她这披风做好了,我就是顺道写点话,等一起送过去而已。”
“你都没有给我写过信?!”
“怎么没有?那——”
“你再敢给我提那两句诗试试看!!”
棠惊雨立即闭嘴。
谢庭钰顿时觉得一阵眩晕,扶额闭上眼睛,深呼吸又深呼吸。
“我的心,现在就跟烧完的松沉香一样碎。”他的声音幽幽传到棠惊雨的耳中,“棠蕤,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必须要补偿我。”
棠惊雨:“……”
一息后没有听到动静,他用另一只手急促地敲击桌面。
“笃笃笃——”
闹得跟催命符一样。
她没好气地叹息一声,起身,走到依旧扶额闭眼的郎君身边坐下,将他抱进自己的怀里。
“好罢。”她妥协道,“我也给你画一张披风图样。”
他舒适地靠在她的怀里,双手环抱她的腰背,闷声道:“我不要披风。我不要跟她一样。”
“那……一件衣袍?”
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悦,轻咳一声,故作冷淡地说:“嗯,勉强可以罢。”
互相商量着如何给他的新衣袍画图样的那几日,谢庭钰尤感幸福。
新衣袍是小满前后做好的。
棠惊雨别出心裁地选用芙蓉粉玉颜色的海棠暗纹花罗布料做圆领缺胯袍,袖扣与领扣皆用粉碧玺圆珠,腰间再配一条羊脂白玉鞓带。
谢庭钰穿上身,意外地好看——静时和顺温润,动时风流倜傥,琼姿玉影,俊雅不凡。
恰好这日,大理寺三人有事要去拜访郭阁老。
三人在郭府前的一条街上的茶馆汇合。
谢庭钰穿着这一身衣袍出门,心情就如同今日的天气一般明朗。
一见到陆佑丰和严飞凝,还没有等他们开口,谢庭钰就先笑意盈盈地说:“噫,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穿了蕤蕤特地给我做的衣袍?”
陆佑丰:“……”
严飞凝:“……”
陆、严内心:好想报官。
第57章
夏至过后, 天气越发热起来。
前些日子陆佑丰跟严飞凝又请了棠惊雨帮忙,请她假扮已死的线人与疑犯交易,谢庭钰则扮作她的手下跟随一旁。
顺藤摸瓜,案件很快有了重大突破。
一来一回, 棠惊雨与陆佑丰、严飞凝愈加熟悉。
今日难得闲暇, 四人聚在一起玩叶子戏, 地点就选在浮荫山庄后的石潭里。
先是寻好一处幽凉的树荫,再搭建一个能容纳四人自由活动的木台架在潭水里,接着将四方桌放置在木台上, 桌前摆上竹木椅, 椅边各置一张四方小几以放吃食茶饮。
他们的赌注是炒香瓜子,每人三百粒。
四人的叶子戏,三个都是人精。
只棠惊雨输得一塌糊涂,木盘里只剩可怜的十来粒瓜子。
她气恼道:“不玩了。”
谢庭钰伸手握住她的手, 浅笑着哄道:“再玩一次。这次我给你喂牌, 一定让你赢。”
严飞凝:“这是要当着我们的面儿作弊?蕤蕤不会答应的吧?”
谢庭钰:“那你是高看她了。”
严飞凝再看向棠惊雨时, 她已经换上一副充满期待的笑脸, 说:“那就再来一回吧。”
“蕤蕤。你还真是……”严飞凝忍俊不禁。
陆佑丰一边洗牌, 一边摇头道:“哎——风月情郎, 焉能救否。”
“就你多话。”谢庭钰捻起木罐里的一块果脯往对面的陆佑丰扔过去。
陆佑丰轻巧躲过。
果脯“咚”的一声落进潭水里,引来游鱼争抢。
严飞凝抬眸,笑看谢庭钰一眼。
又过半月。
严飞凝捧着一只黄漆木箱来谢府寻棠惊雨。
彼时棠惊雨正在一处假山奇石的造景里翻书。
严飞凝走到廊道中, 透过掩映的披萝垂蔓, 可见高大壮丽的太湖石堆前, 摆着一张螺钿花鸟纹紫檀木罗汉床,身穿绿罗裙的婀娜女子姿态随意地靠着凭几,闲适地翻看手里的书。
罗汉床一旁还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黑陶宽口圆肚花瓶, 瓶中插着一人高的油绿挺阔的芭蕉叶,兼有几枝细绿的竹枝点缀其中。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如此巨大的芭蕉叶插瓶造景的。”
棠惊雨抬头,朝来人露出一个微笑,搭在床面上的双脚放到脚凳上坐起来,随手取过榻几上的一片特制的风干叶片,插进未看完的书里做标记。
“飞凝。”她说。
严飞凝对她笑了一下,然后将木箱搁到榻几上打开,说:“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棠惊雨放下书,凑前去看,木箱里约有七八只形态、花纹、材质各有不同的花瓶,且都是巴掌大小,十分别致可爱。
严飞凝一看她那目光莹亮的双眸,就知道她肯定喜欢,语气略微得意地说:“不枉费我一番苦心。蕤蕤喜欢就好。”
自从上回叮嘱过府里的人,这次严飞凝来府里寻棠惊雨的消息很快就传到谢庭钰的耳朵里。
他处理完最后一点事务,赶过去前先叫人取出一坛秋菊酿,回礼给严飞凝尝尝。
走在廊道里,同样透过掩映的披萝垂蔓,一张眉目含笑的脸在看见不远处的画面时,骤然一沉。
【这是在干什么!】
他分明看见严飞凝笑意盈盈地去摸棠惊雨的脸,而棠惊雨并不抗拒她的亲近,任其触碰。
他深呼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一下激荡的情绪。
再一抬眼,棠惊雨抓住严飞凝抚摸自己的脸的手,拉下来,牵着不放。
【这又是在干什么!!】
谢庭钰立刻调整脸上的表情,疾步走过去。
而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李达叫人将木箱收了下去,又派人送上浸了各式瓜果的冰鉴,还有果饮茶酒、咸香糕点、果脯肉干等供她们享用。
严飞凝想跟棠惊雨靠近些说话,便与她坐在罗汉床的同一侧。
闲聊间,她发现棠惊雨的脸上落了一根眼睫毛,忙说:“诶,别动,眼睛下边掉了一根眼睫毛,我给你取下来。”
棠惊雨连忙闭上眼睛,任其动作。
过了一会儿,她问:“好了吗?”
“好了。”见她睁眼,严飞凝笑着,一只手从她的眼尾处滑到她的脸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不过是要给你擦擦汗,你都要躲。如今我这么摸你,你都答应。哎呀,我真是苦尽甘来呀。”
这一番话说得逗趣,棠惊雨心平气和地笑着,将贴在脸上的手抓下来按到膝盖处,一字一字地说:“再摸就生气了。”
严飞凝笑弯了腰。“蕤蕤,你好可爱啊。”
话音刚落,浓阴清凉的地方,又叠加了一道阴影。
严飞凝抬头,带着浅笑的谢庭钰不知何时出现在罗汉床旁边,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严飞凝讶然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习武之人都这般悄无声息吗?”
谢庭钰并不做答,只将手中的酒坛子打开,倒入青瓷酒壶里,边说:“飞凝可喝过山燕亲手酿制的秋菊酿?”
“是刑部柳侍郎夫人酿的秋菊酿?”严飞凝眼前一亮。
“正是。”谢庭钰将一只空酒盏放到她面前的榻几上,随后往里斟酒。
“听闻柳夫人的秋菊酿,胜过玉京各个酒馆?”
“所言非虚。快尝尝。”
严飞凝松开棠惊雨的手,捧起从掀开酒盖起就芬香扑鼻的秋菊酿,轻呷一口,果真清香醇厚,甘甜馥郁。
“好酒。不亏是——”严飞凝惊愕地看着谢庭钰将棠惊雨抱走,“你……”
谢庭钰抱起棠惊雨走到榻几的另一边,还特地将她放到里侧,自己则挨着她坐在外侧,带着点胜利意味地跟对面的严飞凝说:“她要跟我坐在一起。”
【休想鸠占鹊巢。】
他转头看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棠惊雨,伸手拧了一下她的脸,说:“你啊……”
正在这时,陆佑丰端着玩六博用的木匣子,兴致昂扬地从廊道里走过来:“赶巧都在呢。一起玩六博,近来可时兴了,就我手上的这副还是从表弟屋里抢来的。”
严飞凝侧了侧身,着急地拍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脸上充满了“我有话要跟你说”的急切表情。
“怎么了?”陆佑丰将六博搁在榻几上,顺势坐到严飞凝旁边。
严飞凝将方才的所见所闻生动形象地比划给他听。
陆佑丰听完目瞪口呆,随即庆幸道:“幸好我没有看见。真是苍天保佑。”
谢庭钰冷嗤一声。
【你个寡夫懂什么?等你日后有了娘子,看我如何笑话你。】
谢庭钰捞出浸在冰鉴里的酒壶,客气地给二人各倒一杯秋菊酿,说:“来,喝酒。”
棠惊雨在一旁掩袖闷笑。
*
一场滂沱的夏雨过后,闷热的天气清爽了不少。
李达立在屏风外,说飞凝姑娘送来一套岫玉首饰,是回之前披风的谢礼。
棠惊雨顿时拨开腻在自己身上的谢庭钰,踩着靸鞋,小步跑到李达跟前,小心捧过装着首饰的木匣子,转身来到梳妆桌前。
怀里的香软倏地一空,谢庭钰不满地站起身,寻到棠惊雨身后,皱眉去看木匣子里莹润清透且精巧秀气的岫玉首饰。
再看棠惊雨,她正拆开随首饰一道送来的信,信的内容简单,也是一些清新愉悦的话语,她看得十分开心。
看完搁下信,她随手拿起一支岫玉海棠花步摇,欣赏一会儿,接着戴进自己的墨发里。
谢庭钰瞬时拢起眉峰。
他当初费了多少心思才知道棠惊雨原来喜欢岫玉的事情,严飞凝轻轻松松就知道了。
再说冷山燕、冯玉贞、太子妃等几人给棠惊雨送礼时,她都是认真谨慎胜过欢喜愉悦,还要去多宝阁里仔细挑选回礼。
到了严飞凝这儿,她简直是身如轻燕般从容开心。
【这严飞凝,真是好手段。】
他的脸色愈加阴沉。
只盯着铜镜的棠惊雨没注意到身旁的人现下是何等心情,伸手拍了拍他,问:“玄之,我这样戴着好看吗?”
在她看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摆好一副温柔可亲的面容,拉过一张灯挂椅坐到她旁边,拧过她的身子,说:“转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她乖顺地坐着,一双秋水盈盈的杏眼就这样看着他,期盼着他的回话。
他盯着她眉梢眼尾处的笑意,忍着要把手里的岫玉发钗捏碎的冲动,在心中劝说自己既然她已经收下,那这些岫玉首饰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先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唇,然后柔声道:“我来调整一下。”
考虑到她今日的这身缃色罗裙,与她梳的小盘髻,他选了两支发钗对称插在前发处,再选两支步摇,同样对称地插入后发的小圆髻里,给她今日的装扮增添许多轻巧灵动。
“好了。”他将她转回铜镜前,“你看看。”
她左看看右瞧瞧,满意地笑笑:“好看。”
他蹙着眉,沉默地看着她将木匣子里剩余的岫玉首饰一样一样地放进平日常用的黑漆描金妆奁里。
三日后。
拢翠馆的退步①。
午歇时分,四周浓郁的绿意减淡了愈加燥热的暑气。
谢庭钰斜靠在凭几上,手持一柄蒲扇,轻轻地给躺在旁边的棠惊雨扇风。
棠惊雨舒适地躺在竹榻上,感受着清凉的微风,嗅着他身上清淡雅致的蔷薇沉香香气,只觉一阵阵困意袭来。
“棠。”
“嗯?”
“你知晓飞凝的家世地位,可知她入京以来就时常参加皇亲国戚或是高官世家的宴会?加之她爹又是太常寺正卿,在家中摆宴时,更是宾客满座。她如今相识的小姐夫人,我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他这话有些莫名其妙,疲困的人起了一点精神,睁开眼仰头看他。
他垂眸与她对视,继续说:“她素爱交友,不是今天与这个小姐传信,就是明日与那个夫人送礼。小小的一颗心,也不知装了多少人。如此想来,分给你的位置能有多少?还不知她对你是否一时兴起?指不定哪天连你姓甚名谁都忘了。我就不同了。自从你回来后,我哪里去过什么宴会,至多是与你一起参加友人的私宴而已。平常得了空,你要去山里玩儿,我不也是陪着吗。”
说着,他放下蒲扇,捞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目光真挚地说:“我这颗心,只有你一个人。”
“……”她总算听明白了,“谢庭钰,你连女子的醋都要吃?”
“啧。瞧你这话说的。”他放回她的手,捡起蒲扇继续给她扇风,“我会是那等小气之人?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怕你日后伤心。那我不得心疼死吗?”
听完他的一番絮叨,她是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你这人真的是……”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摇摇头。
他从凭几上滑下来,贴在她的身侧,单手支颐地垂眸看她。
那一双含笑的星眸离她极近,她听他轻声地问:“是什么?”
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她不答,只是看着他笑。
他低头要去吻她,她故意躲开,搂住他的腰身窝进他的胸膛,不给他亲。
“给我亲一下。”他哄道。
“不给。”
“真不给?”
“不给。”
说不给有什么用,他一下将人提出来,缠绵地吻了上去。
亲够了才松开。眼见她要生气,他连忙将人搂进怀里,一边轻抚她的腰背,一边说:“好了,不闹你了。你快睡吧。”
他终于能安静下来,她很快就睡着了。
她熟睡不久,原先没什么困意的人越感疲乏,也一道睡了过去。
此情景,真是个:
暑夏日长添意懒,风卷绿浓叶响风。
情思百转话绵绵,静拥共睡幽梦长。
第58章
上回棠惊雨去三清谷捡松果取松脂时, 正好遇见前去收集山谷地形及草木花石等资料的翰林院修撰方大人。
闲聊过后方大人被她深厚的松木知识所惊叹,问她有没有兴趣协同翰林院,编撰一本与松木相关的知识文书。
她想着若是能让更多的人了解松木,爱上松木, 也是一件相当令人开心的事情, 于是就答应了。
不过她有一个要求, 就是用“鹤明居士”这个名号,而非她本人的名字,将来作为撰稿者印在书籍后方。
方大人没有不答应的。
关于此事, 谢庭钰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就是负责这一事项的人——苏崇文。
谢庭钰让莲生跟霜夜对棠惊雨寸步不离,在翰林院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要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他听。
知晓她第一天去翰林院,苏崇文就紧随左右,温声细语, 有问必答有事必应, 而她是礼貌回应, 偶尔也会对他的学识流露出欣赏的微笑表情。
谢庭钰气得当场碎了两个瓷杯。
棠惊雨梳洗更衣完毕, 坐在岱泽楼的二楼亭廊里纳凉。
绵软浓郁的夕阳将将沉入一半, 暖橙色的暮光斜斜铺在摇椅的前方, 阵阵凉风拂过四周的绿荫穿堂而来,她摇着蒲扇,全然放空地去看眼前的景色。
谢庭钰气冲冲地走上前, 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 自己坐到摇椅里, 将人放到腿上抱着,夺过她手上的蒲扇给她扇风,微仰着头对她问东问西, 仔细打量,满目孤疑,仿佛她瞒着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腌臜事。
放空的人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回答他的话时有些漫不经心。
谢庭钰莫名生气,沉着一张脸,说:“跟苏崇文搭话时,你也是这般不耐烦的态度吗?”
棠惊雨总算反应过来他此番问询的意图是什么。
她的神色霎时间冷了下来,连同身上氤氲着的玉兰澡豆香气都跟着变冷。
“谢庭钰。对你,我问心无愧。”她稳稳地盯着他的双眸。
紧跟着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然透过寂冷的目光传达给他:你呢?
他身上的戾气与隐怒,刹那间散去。
他沉默着与她对视,瞬时落了下风。
——问心,他对她确有千百般愧疚。
棠惊雨起了怒意,推掉他拿着蒲扇的手,就要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他急忙收紧双臂,整个人贴在她的身上,不肯让其离开。
棠:“松开。”
谢:“不。”
棠:“既然不信,何须多言。”
谢:“这一切都要怪你。怪你对我的爱不够,教我患得患失,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剜掉我的心。”
棠:“……”
谢:“惊雨,我只是想让你多爱我一点。”
见她两息过后还没有回应,他低头对着她的左上臂,隔着轻薄的夏衣轻轻地咬了一口以示提醒。
“嘶——”她往后躲了一下,又被他蹭上来。
她没好气道:“嗯。看你表现。”
他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她好嚣张啊。】
长叹一声。见她态度好不容易软了下来,他到底松了一口气,一边摇起蒲扇给她扇风,一边软着语气说:“你不要动不动就跟我生气,我只是太紧张你了,所以有时候我的语气会有一些着急。你慢慢跟我说,不要跟我生气,好不好?”
“嗯。”她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
“饿了吗?要不要下去用膳?还是在这里用膳?”他的语气轻快了不少。
“一会儿吧。想歇凉一点儿。”她舒适地窝进他的怀里。
他弯起唇角,深嗅着她身上柔和馨香的玉兰花香,语气温和地说:“好。”
又过两日。
二人正用着晚膳,谢庭钰问着棠惊雨在翰林院的事情,一着急,又追问起苏崇文与她如何如何。
她端着碗,无声地斜睨他一眼。
他顿住未说完的话,只好歇了心思,挂起一张笑脸,给她夹了一块山药,安抚道:“你不是爱吃山药吗?再吃一块吧。”
这之后,对于翰林院里发生的事情,他就是再生气,摔了一只又一只的瓷杯瓷碗瓷壶,也不敢再在她面前多问一句。
但这气总憋着也不行,故此他寻了一个机会,同她说:“你看,你从翰林院回来的时辰,与我从大理寺下值的时辰相差不远,不如你顺道来接我罢,我们一起回府。”
倒不是什么为难人的要求,棠惊雨就答应了。
次日。
谢庭钰下值看到街对面停放着的谢府马车,还有站在马车一旁低头玩风车的棠惊雨,心情比高悬枝头的夕日还要璀璨。
还没等他开口喊她,一道身影率先从他身旁窜出去,无比轻快地喊道:
“蕤蕤——”
谢庭钰险些从石阶上摔下来。
【该死!怎么把严飞凝给忘了!】
低头玩风车的人闻声抬头,露出一个微笑,朝飞奔而来的严飞凝展开双臂,一下将她拥进怀里。
谢庭钰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拽过准备回家用膳的陆佑丰。
陆佑丰:“你干什么?你给我松开!”
谢庭钰:“嚷嚷什么。请你吃饭还不乐意?”
陆佑丰正要拒绝,但一转念,回到家中必然要被一众长辈们絮叨成亲一事,再者被念叨明日一道去见这家还是那家的小姐,还不如随友人们一道吃喝玩乐。
陆佑丰脚步轻快地超过谢庭钰,朝棠惊雨招手:“惊雨。”
棠惊雨向他略行一礼:“陆大人。”
严飞凝:“佑丰?你怎么也来了?”
陆佑丰:“谢大人要请吃饭,我怎能错过?”
严飞凝:“哎呀,我刚才还说要请吃饭呢……既然庭钰要请,那我们——”
陆佑丰:“肯定要去他的天香酒楼好好宰一顿。”
严飞凝:“好耶——”
谢庭钰悄无声息地拨开严飞凝牵着棠惊雨的手,跟一座大山一样稳稳立在她跟棠惊雨中间。他伸手揽过棠惊雨的后腰,与她靠在一起走路。
严飞凝瞠目结舌地看着身旁的谢庭钰,转身去问陆佑丰:“你刚才可看见了?”
陆佑丰的表情很复杂:“我真想没看见。”
严飞凝:“陆大人,我要报官。”
陆佑丰:“升堂,立即升堂。”
谢庭钰:“报什么官升什么堂,府衙今日闭门,尔等明日再来罢。”
此话说完,四人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
是以官运亨通,则情路坎坷。
谢庭钰扶额唉声叹气。
与棠惊雨好不容易能有一阵安稳平和互谈风月的时段,结果这边要防着苏崇文,那边要看着严飞凝,哪哪都不省心。
抬眸一看,棠惊雨正坐在窗边的圈椅上,仔细检查花几上的花瓶里出现的枯萎枝叶,凝神沉思着哪些需要摘下来,哪些还可以留着。
他在心中庆幸道:得亏是个如此冷淡的性子。
低头一看请柬,赫然是不久后的严飞凝生辰宴。
这是严飞凝从西辽回京后第一次过生辰,在圣上的默许下,严正卿有将其大操大办的意思,热闹程度堪比去年东宫的冬至宴。
请柬底下还压着一本厚厚的长长一串的贵客名单,几乎这玉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写在这上头了。
谢庭钰本以为棠惊雨会婉拒,结果她说:“我答应了要去。”
“什么?”他惊讶道。
“飞凝不一样。”
他诧异地盯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个严飞凝,真是手段了得!】
他愤然地合上书册,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劝说自己她这是难得拥有一个知心好友,难免宽容。
她处理好花瓶里的枝叶,抱着一个红木箱子走到他旁边坐下。
这是一个特制的红木箱,一打开,里头折叠的木架子就会一层层展开,清晰明了地展示里头存放的东西。
她打开箱子,里面放着的都是她在山里玩的时候,捡来的各种玉石水晶碎块。
“我想着用这些石头给她做一个生辰礼,比如手串或是项链之类的,你觉得怎么样?”她满眼期待地看向他。
谢庭钰倏地站起来,大喊:“不可以!”
她存放在红木箱里的那些个玉石水晶碎片,有一半都是他专门找人收过来,根据当时前往的高山谷地溪流可能会出现的玉石水晶,而吩咐章平洲提前一一埋好,就等着她去挖的。
平日里她对这些石头都宝贝成什么样了,每次拿出来看都是满眼的笑意。
如今却要拿它们来送人。
他不同意!
她仰头看他,疑惑道:“为什么?”
他坐下,说:“你还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你有好东西,每回想到的都是严飞凝。上回是披风,这回又是石头。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
“可是这些都是小石头。你那多宝阁里,随便一件都可以抵上这里一箱了。”
“那她呢!你知不知道累积三代的严家有多富?严公位列九卿是什么地位?如今他父女二人西辽归京,前去巴结的人又有多少?她家的宝库怕是有三个多宝阁那般大。我呢?父母在我年少时便双双亡故,为了能攒够进京的路费,我吃过多少苦你知道吗?我还去凉州平乱三年。你知道凉州的夜有多冷吗?你知道敌军的刀砍在身上有多痛吗?你知道为了攻城藏在地道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是什么感受吗?怎么不见你怜爱怜爱我?”
说着,他甚至眼眶泛红,一脸心碎的模样望着她,语气沉沉地指责道:“棠惊雨,你没有心!”
话音未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听他咳得实在厉害,她只好先将人搂进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背,语气尽量温和地说:“还是先叫王大夫过来看看吧?”
他伸出双臂揽住她的腰,可怜兮兮地伏靠在她的怀里,咳嗽渐渐歇下来,哑声道:“心病。叫来也是被你气死。”
“……我没有。”
他又咳了一声。
她长叹一声,如他所愿道:“我换一份生辰礼。这些石头,我先给你做一样东西,可以吗?”
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随后说:“你要给我做什么?”
“唔……我还没有想好。”她一边说着,一边轻抚他的腰背,“我这几日好好想想,一定做一个教你满意的礼物。”
“嗯。”他心满意足地用手指玩她的发丝。
“不过,飞凝的生辰礼要怎么办?”
“你在多宝阁里仔细挑一件就是了。”
然后,她这一挑,就是一套稀世罕见的古书。
这是前朝大学士张学谦的亲笔手稿,距今约有三百年,难得保存如此完整,是墨思书斋的掌柜的费心寻来送他的礼物。
严飞凝嗜书如命,要是能送她一份这样的礼物,定教她欣喜若狂。
“这……”同样爱书的谢庭钰满眼不舍地抚摸这沉淀着久远时光与历史的书籍。
“要么这套书,要么那些石头,你选一样吧。”她看向说不出来话的谢庭钰,语气放软道,“玄之,若是你要送礼给情谊深厚的好友,难道不想送他最好的礼物吗?”
他满怀纠结地皱紧眉峰。
看了一眼珍贵至极的古书,又看向睁着一双水浸浸的杏眼望向自己的棠惊雨,他最终长长地叹息一声,将她搂进怀里,头靠在她的肩颈处。
他妥协道:“好罢。飞凝也是个爱书之人,给到她也算合衬。”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打造出一份令谢庭钰满意的礼物,棠惊雨都呆在府里,哪儿也不去。
她最终决定做一个玉牌给他。
先将一块掌心大小的岫玉玉牌的正面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凹槽,接着将木箱里的石头拿去打磨取出里面的玉石水晶,然后挑选颜色大小皆相宜的玉石水晶切成薄片,一片一片放入凹槽里。
因为她捡来的玉石水晶不够多,还去多宝阁里取了好些过来补充。
玉石水晶的薄片放好后,缝隙用金箔漆小心填满,风干后,再用一层薄薄的水色琉璃片压平凹槽。
让那些玉石水晶仿佛浸在水里一样清润灵动,而交错的金箔漆就像是落入水中交相辉映的阳光。
她还用五光十色的螺钿片粉末,在玉牌背面填刻了八个字,字曰:
风烟俱净
情人依旧
这块镶玉石水晶岫玉玉牌,每一个过程都需要极致的耐心与专注。
因此,这些日子里,谢庭钰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待在她的旁边,静静地看她凝神静气无比专注地打造一件专属于他的礼物。
太珍贵。
他甚至不敢戴出去,小心谨慎地将其悬挂在紫檀木小桌架上,放置在常用的长案一侧,日日都能看着,时不时还能握在掌心里把玩。
他尤爱“风烟俱净,情人依旧”这八个字。
更知晓她是改用当年浴佛节孔明灯上的“风烟俱净,故人依旧”这八字。
不过是换一个字,话里的意思却变得情意绵绵,情思百转。
他爱极,日日看着笑。
“……大人!”
唤来数声都没有听到回应的曹子宁与章平洲,齐声再次喊道。
谢庭钰回过神来,低头轻咳一声,一边握着玉牌,一边收敛神色望向两位心腹,说:“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吧。”
第59章
严府。
往来皆是权贵名士, 人声鼎沸。
一样样教人眼花缭乱的豪奢之礼,如流水般连绵不绝地搬入府邸。
严飞凝一身云锦宫裙,脚踩金绣瑞鹭梅花纹锦靴,满头珠翠, 披戴玉石环佩, 盈盈一笑。
父女二人在摆宴设席的琳琅院迎客谈笑。
仲秋时节的夜晚带着些许寒意,棠惊雨的身上披着一件墨貂披风。
自上回东宫的冬至宴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参加宴会, 一来就是如此盛大热闹的贺宴。
她有些无所适从, 攥紧谢庭钰的手,挪着步子与他站得更近。
他早知棠惊雨会有如此反应,正要将人搂进怀里抚慰,就听一道轻快的嗓音飞来——
“蕤蕤, 庭钰, 你们来啦。”
棠惊雨抬头望去, 瞬时松开谢庭钰的手, 走上前一步, 握住严飞凝的手臂, 目光莹亮,笑道:“飞凝,生辰快乐, 愿你平安喜乐, 岁岁安康。”
严飞凝稍愣一下, 然后发现她说完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就好似年节里随长辈去拜年的小辈,一路上背着祝福语, 以防太过紧张导致后续忘记,因此一见着人就要马上说出口。
严飞凝笑出声,正要戳穿她时,又见她今日穿得实在素净,清淡的妆容,墨发不过缀了两支她之前赠予的岫玉发钗,一身黑漆漆的披风,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哎呀,你今日怎么穿得这样素?”严飞凝上下打量她,随后看向一旁的秋鸿,“快去我房里拿那件绛红色织金花鸟披风给她换上,还有——”
“不用不用。”棠惊雨连声婉拒,“我这样就很好。”
“那怎么行?你这兜帽一戴上都能隐身了。头上也没戴点儿金银,腕上只一只玉镯哪儿够?秋鸿——”
“别别别——你就不用管我了。”棠惊雨急忙转头看向谢庭钰。
方才她一松手,谢庭钰瞧着空了的手掌还略有不满,这会儿见她如此,心中未免腾升一点得意。
【哦,这会儿就知道找我了?】
“好了,飞凝。”他走上前,左手手掌轻按在棠惊雨的肩背处,同严飞凝解释道,“惊雨应对此等宴会的胆量,也就比你应付虫子的胆量大了那么一点儿。你就饶了她,让她自个儿待着吧。”
棠惊雨怕她多想,随即补充道:“你能邀请我来参加你的生辰宴,我是很开心的。”
严飞凝也不强求,只拍了拍她的手,说:“那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棠惊雨:“嗯。”
见她二人又要说起话来,谢庭钰连忙出声提醒严飞凝:“今日你是这场宴会的主人,还不快去招呼贵客,再耽搁下去,怕是有人要说你不懂礼数了。”
“对对对。”严飞凝马上反应过来,转头吩咐两位侍女接待好谢棠二人,提着裙摆赶紧回到父亲身旁。
严飞凝离开后,棠惊雨即刻缩回谢庭钰的怀里。
他松松地揽住怀里的人,好笑道:“胆子这么小,还非要来。”
“有你在啊。”
“别的宴会,我不是也在?”
“不一样。这是飞凝的生辰宴。”
“是。你眼里只有严飞凝。”他的语气难免带了一点怨气。
“也有你。”她用食指勾住他的大拇指,指腹在他的手掌一侧摸了摸。
难得见她撒娇,他的心里好受不少,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往坐席走去。
陆家也来了,陆佑丰寻到谢棠二人,赶紧以“要与同僚商议案子线索”的理由,飞快逃离长辈之间的撮合交际。
陆谢二人见面聊了些闲话,期间有人前来敬酒,也跟着聊了一会儿。
等谢庭钰回头去看棠惊雨在做什么时,隔壁空无一人。
那一瞬间,他只觉周身血液变冷,寒意将皮肉骨骼冻得麻木僵硬,脑海一片空无,耳畔无声,呼吸都忘却。
仿佛他是这个场景里的一片皮影。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人。
冷汗直冒。
心脏快要跳出来。
怎么办?
快想快想。
快想一个理由。
能够立即搜查严府和玉京的理由。
视野虚虚晃晃,五彩琉璃灯莹莹煌煌。
“玄之?你在找什么呢?”
视野忽然变得清晰,棠惊雨的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此刻正抬头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他怔怔地抬手握住她的肩膀。
“你刚才去哪儿了!你一天不气我就浑身难受是不是!”
高声掩盖下的惶惶不安,凶相遮蔽着的委屈惊恐。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温暖的,具体的,蔷薇沉木香味的怀抱。
过于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恍惚间生出一股怅然。他在她耳边叹息般地说道:“你能不能……”
一点点的哭腔,像空酒杯上方即将弥散在秋风里的酒气,寂寂萧瑟。
一声叹息,至此无话,只剩紧密相拥。
棠惊雨温声解释道:“飞凝说有私藏的西辽美酒,要偷偷拿给我们三个人喝,所以我刚才只是去拿酒了。离开不过半刻钟。”
谢庭钰那激荡的心绪已经平复了不少。“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想着只是离开一小会儿,而且你们当时跟高大人相谈甚欢,我不想打扰你们。”
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松开她的怀抱,直起腰,握住她的手臂,垂眸,无声地看她。
棠惊雨从披风里拿出一小坛酒,仰头看着他笑:“你看,真是去拿酒。回来前我还喝了一杯,芳香馥郁,好喝的很。”
他不说话,扫了一眼她手里的小酒坛,沉默地揽住她的肩背,推着她往坐席走去。
坐下后,他的目光不肯离开她。
她殷勤地给他倒酒,双手端起美酒捧到他嘴边,说:“快尝尝。”
他的手放到她的膝盖上,拿起酒杯仰头饮尽,放下,继续看着她。
她沉思片刻后,伸出自己的左手与他的左手交握,再看向他时,说:“这样可以放心了吗?”
他看着二人交缠的手,感受着彼此之间的温度,心里舒服了不少,终于愿意重新坐正身体。
她将酒坛递过去。“你来倒酒。”
他接过,顺从地给她倒酒,然后转身动了动正乐呵呵地看空竹表演的陆佑丰,示意对方将酒杯递过来。
“噫,这酒怎么跟刚刚的不一样?”陆佑丰奇道,“好酒。口感醇郁,味香浓厚。”
谢庭钰便跟他说了这是严飞凝悄悄送来的酒。
他们又开始闲聊起来。
棠惊雨低头用膳。
仿佛方才的动静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直到夜深,谢棠二人离席回府,他们的手都没有松开过。
当天晚上,谢庭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陷进流沙坑里动弹不得。
在他的眼前,严飞凝笑声玲珑地牵起棠惊雨的手,一步步往沙漠深处走去。
他挣扎着,无论如何都喊不出任何声音。
棠惊雨回首,朝他点了一下头,轻声地说了句“珍重”,就不再回头地与严飞凝一道离开了。
大漠飞沙,无边无际。
愕然惊醒。
只觉半身发麻。
昏暗中,身旁有不满的呢喃声响起,压在身上的重量离开,盖在身上的锦被滑动,摩挲声,一点动静,复又寂静,只余一个平稳一个急促的呼吸声。
他终于缓过神来,抬手一摸,一脑门的冷汗。
迟钝的刺麻与僵硬袭来,或轻或重地流淌全身。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右侧的身体是被棠惊雨压麻的。
是他的苦果。
是他非要她将自己当做药枕抱着睡觉,长时间压着不动,身体自然发麻僵硬,连累做了一个噩梦。
他转身搂紧熟睡的棠惊雨,轻吻她的后脖颈。
——谁都不能把你抢走。
次日。
或许是昨日没有睡好的原因,谢庭钰的精神有些困顿。
低头揉一揉发胀的额头,闭眼缓了片刻,等他一睁眼,原本坐在眼前捣香丸的棠惊雨不见了。
“棠,棠——”
“嗯?怎么了?”她拿着一本香谱,撩开帷幔从隔间走过来。
“你又去哪儿了?”他伸手将人拉到怀里坐着,“怎么又不跟我说一声?”
“我就在隔壁。找了本香谱看看。”
“那也要跟我说一声。”
“我又不会一转身就不见。”
“谁说不会?你那易容术简直出神入化,教人心惊。”
“哪有这么神呐?这里离书架不过几步远。”
“怎么没有?”
谢庭钰开始叙述起她前些日子帮他们的忙,扮成画像里的小厮模样进入雅间放一样能引起雅间两方势力斗争的东西。
他、陆佑丰和严飞凝三人就守在对面,目光紧盯着她进去。
结果等到雅间的灯火都熄灭了,两方势力争斗的喧嚣声吵到了街外,还没有见她的身影出来。
正在三人焦急到快要冲出去时,站在谢庭钰身旁不知多久的棠惊雨出声好奇地问你们在看什么呢。
惊得三人好一阵没缓过来。
就这样,她还要百无聊赖地晃一晃手臂上的披帛,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没有我们想得这么危险耶,我准备的三套装扮只用了两套就脱身了。”
谢庭钰说完往事,看向蹙眉的棠惊雨,轻叹一声,紧紧搂住她,语气沉沉地说:“惊雨,我真的无法再承受一次你的离开。只要你能留在我的身边,任何,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她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她清楚,此时若是要他娶自己为妻,他也会答应的。
但她更清楚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她不要提醒他,也不想干预他。她要他自己去悟。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万事只想躲避的“弄琴”了,他所悟道的结果如何,她都能接受。有道是:
为人处世,各悟其道,各解机缘。
悲欢离合有真意,潮来潮去见人心。
*
棠惊雨还在用《芦雪庵记事录》的书册,来记录生活中发生的趣事。
谢庭钰也知道,经常去翻看近来值得让她高兴的事情都有哪些。
但这一次,他生了一肚子气。
这书册从来没有记录过任何关于他的事情也就罢了,如今却有三则关于严飞凝的事迹。
而且她用的不是“严飞凝”、“严小姐”、“严姑娘”,也不是“飞凝”,而是一个单字“凝”。
凝?
【凭什么!!】
【凭什么我没有而她有!!】
【棠惊雨!你没有心!!】
棠惊雨搁下手中的紫竹毫笔,倾身去看他摊在桌面上的书册,书页的“凝”字被他用食指戳得很重。
她疑惑地看向他:“这个字没有写错呀?”
“你没有心。”他那一双眼眸里充满怨念。
“……”她听明白了。
她从一旁堆叠的书册里,抽出一本,递到他面前。
他垂眸一看,封页上写着“绵绵”二字。
孤疑地看她一眼,随后翻看,他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玄”字,立刻数了数,超过五则后只觉心情舒畅,不再往下数,而是翻回第一页仔细去看里头的内容。
将将看过两则,他算是明白她为什么喜欢用单字称呼,纯粹是因为为人懒惰。
而《绵绵》,是“情意绵绵”的“绵绵”。内容如下——
其一:
晨起,睡意昏昏。
玄执细笔沾黛粉,要与我描眉。
他一时兴起,我忧心忡忡。
问之,可为人描过眉?
玄言,无人,但为美人图描过百次,手熟尔。
新妆描眉脸生春,对镜自揽见花容。
我亦一时兴起,要为玄描眉。
玄信之。
稍后与镜相对,温润君子顿成粗眉怪人。
玄怒,指责我是故意为之。
百口莫辩。
盖因被情爱冲昏头脑,忘却本人从未描过眉。
百般解释。
玄不信。
嗟呼。不信又何妨?能拿我怎样。
其二:
蔷薇有刺。
鲜妍动人之花,暗藏尖锐绿刺。
十指连心,稍不慎,便是噫吁嗟呼。
外形琼姿皎皎,实则阴险狡诈。
与玄无异。
剪枝赠他,言其如蔷薇一般,实乃美君子也。
他笑。我亦笑。
其三:
是日天朗气清。
与玄于书斋坐读。
玄读书专心,我不专心。
见盘中有酸果,心生一计。
先喂其蜜饯,再向其讨娇。
英雄难过美人关。
玄欣喜,戒备全无。
酸果如毒药,教玄如妖怪显形般翻腾。
事过,玄满目哀怨。
我忍笑,言此举乃警惕其切勿轻信他人,大恩无须谢。
玄气恼不已。
其四:
今日与玄闲玩升官图。
途中玄有事,坐听章禀报个中事宜。
我独自掷骰子,一路升官。
待玄空闲,回首,见我已官至侍郎。
玄叹笑,言我无法无天,竟在其眼皮底下作弊。
我淡然应付,解释皆因其停职禁足,故此一步不动,而我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玄无奈,此局服输。
…………
棠惊雨本在临摹书法,听着谢庭钰拿到书册后接连不断的嗤笑声,不免觉得有些脸热。
再也写不下一个字,只好搁笔。
她想要将其抢回来。“我就是随便写写。”
谢庭钰眼疾手快地拿开《绵绵》,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揽进怀里。
一双含笑的熠熠星眸直直地看向她,他的语调里都染着浓浓的笑意:“你这写的哪里是什么《绵绵》?我看这分明是《淘气记》。”
“哪有。”她低眸,竟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安静无声,唯觉喜悦四散流淌。
她慢慢抬眸,与他的视线撞上。
他的目光一直没挪动过。
秋起清风薄薄寒,穿堂入室卷轻幔。
青炉暗燃幽幽香,倾情对望意缱绻。
心照不宣般,二人相拥亲吻。
秋衣如风中黄叶般件件纷落。
斯人情浓,烈火焚干柴,翻云还覆雨。桃花深径溪流通,木舟推行云梦泽。
娇无力,匆匆拒。傲然立,不怜惜。急急慢慢,深深浅浅,颤颤惊惊,春潮难歇。
凡尘俗世全忘却,两身只做连理人。
*
今日有一桩奇案。
城西有一名刘员外,刘员外的续弦与其小妾趁其外出游玩数日携手奔逃,卷走家中银两数千。更令人惊奇的是,二人还在此之前给刘员外下毒,要其断子绝孙。
刘员外大怒,花重金悬赏二人行踪,且要大理寺协同办案。
一问下人才知,原来这刘员外常年拈花惹草,酷爱酗酒打人,夫人与小妾早有不满,于是联手做局,求得自由。
下人们还说,夫人与小妾感情甚笃,经常同床共枕,喁喁私语。
谢庭钰看着案卷上的笔录,总觉得哪哪不对劲。
他走出廊亭透口气,正好瞧见对面的走廊里,严飞凝拉着棠惊雨的手,二人有说有笑,好不愉悦。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陆佑丰拉住谢庭钰。“你干吗去?这一堆事儿呢。”
谢庭钰愤然道:“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女子手牵手,这像话吗?!”
陆佑丰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平淡道:“这飞凝也不是外人啊。”
谢庭钰几乎要叫出声。
【她就是外人!!】
陆佑丰:“行了,现在干正事儿要紧。”
满脑子只有正事的陆佑丰,将满脑子只剩风月情事的谢庭钰强行拖走,去办正经事。
第60章
修撰著书没有这么简单, 因此这个翰林院,棠惊雨还得去好长一段时间。
幸而不必天天去,三五天去一趟即可。否则依她的脾性,怕是该不愿了。
一来一回, 她便与苏崇文相熟起来。
今年深秋, 还是在昭阳山下, 她与苏崇文再次成为策马比赛的对手。
苏崇文当她旁边的谢庭钰不在似的,笑意盈盈地跟她说:“今日我若赢你,你要为我画一副松鹤图。”
“这——我画技倒是一般。”
“我要的是你的心意。”
谢庭钰一脸阴沉地盯着苏崇文。
“好吧。”棠惊雨答应道, “若是你输了, 我要你手里的那只错金银蟠虺纹熏香炉。”
“你——那只熏香炉我前两日才到手,还没有焐热……”苏崇文无奈叹笑一声,“成,都依你的。”
一番话说得实在暧昧。
“苏崇文——”谢庭钰目光冰冷地怒视眼前的男子。
棠惊雨攥着他的衣襟, 让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 轻巧打断他即将出口的狠话, 浅笑着对他说:“玄之,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轻叹一声, 他抬手拢了拢她脖颈处的雪貂毛领, “输赢不重要,一切小心。”
“嗯。”她朝他笑着点了一下头。
去年因他的缘故,连累她错失头奖, 今年他特地抽空一路陪同。
谢庭钰站在终点的高台上遥望纵马山林的棠惊雨, 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深秋山风瑟冷, 心里却是暖的。
棠惊雨骑着高大的骏马冲过终点的红绸线,毋庸置疑的第一名。
她下马后,随手将马鞭一丢。一旁的霜夜轻松接过。
她匆匆跑进他的怀里。
一路上的山风将她的脸颊吹冷。
谢庭钰松开怀抱, 先给她戴好防风帽,再将她那双冻红的手包进温暖干燥的掌心里,望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问:“今日可开心?”
“开心。”她笑得很开心。
“那便好。”
阔别一年,棠惊雨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名与那块上好的鹿肉,还有意外之喜的错金银蟠虺纹熏香炉。
临近黄昏时分,德善行宫的东院厢房。
谢庭钰坐在树下的摇椅里闲闲翻书。
严飞凝带着表兄今日狩猎得来的野鸡山兔和父亲给她的鲜蔬脆果,前来寻棠惊雨。
“庭钰,蕤蕤呢?”严飞凝问。
谢庭钰心口一跳,表面尽量保持平静地说:“进山里玩儿去了,还没回来呢。”
严飞凝孤疑地看他一眼,早知他脾性,当即回道:“不可能。你这么喜欢腻在她身边,你在这里的话,她一定也在。”
严飞凝边喊着“蕤蕤”,边往屋里寻过去。
棠惊雨确在屋里,她在纠结披哪件斗篷好,听见严飞凝的声音,连忙出声回应。
方才一见严飞凝进屋,谢庭钰即刻合上手里的书,起身匆匆跟上去。
他站在屏风外听里间的两位女子说话,听她们相约一会儿要在院里烤肉吃,相谈好不愉悦。
他心想这可不行,必须要再找一个人过来分散严飞凝的注意力,不然她与棠惊雨黏在一起,焉有他插话的份?
谢庭钰离开前叮嘱莲生,切记不可让她二人过度亲密。
莲生疑惑,思来想去都没想明白她二人的何种行为算是“过度亲密”?
莲生看向眼前靠在一起笑说鹿肉是策马比赛赢来的棠严二人,凝眉纠结这算不算主人口中的“过度亲密”?
那厢的陆佑丰正无聊,想着不如小睡片刻,再起来用晚膳。
他这刚闭上眼,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急促地赶来。
他没睁眼,舒适地躺在被窝里,听着人快到床边,懒懒地说:“我要睡觉,非要紧事勿扰。”
“大好时光睡什么觉。”谢庭钰扬手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绒被,不由分说地将人从床上拽起来,“走,吃烤肉去。”
“欸——你干嘛!我自己会穿衣服!你让开你让开。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你给我一边去!”
“废什么话。赶紧穿好赶紧走。”
等谢陆二人赶到东院厢房时,前院已经搭好炉架,三张拼在一起的长案摆满了切片的鹿肉、鸡肉、兔肉等肉食,还有洗净的鲜蔬脆果,正温着的热酒和煮沸的清茶,那叫一个丰盛。
有了陆佑丰的加入,他顺其自然和严飞凝坐一起,而谢庭钰必然要挨着棠惊雨坐一起。
四面木雕座屏围挡住周围的寒风,炉火红燃,肉脂浓香。
席间谈天说地,什么琐碎的事情都能聊——哪怕是无意间掉落在桌面上的叶子是源于哪种树以及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
说着,四人就聊到今年的除夕夜。
严飞凝说不如今年我们一起出来玩吧。
陆佑丰心想上街游玩好过被长辈念叨始终没着落的婚事,于是答应。
棠惊雨说好,我们可以去逛灯市,看大仙灯,再去江边看烟火。
轮到谢庭钰,他本来答应一声就可以,非要语意绵绵地说:“我都听蕤蕤的。”
陆、严:“……”
行宫的秋宴结束后,冬天转眼而至。
近来几日天空灰蒙蒙的,怕是要准备下雪。
今日,连翠谷里发生了一场争斗。
上次的“五石散”一案查了颇久,如今终于线索收集齐全,大理寺一众人入谷围剿。
期间有另一伙人仿佛知道他们有此行动一般,在他们搜查里屋前,取走一样能证明幕后指使之人的证据。
谢庭钰、陆佑丰等几人追了上去,一众人交战起来。
那些黑衣人大约是死士,下手丝毫不留后路。
一支冷箭射中提刀砍向谢庭钰的人。
谢庭钰回眸,与树上的棠惊雨四目相对。
“接着。”他一扬手,将手里的一只木盒朝她扔过去。
棠惊雨稳当接住。
没了需要时刻注意的木盒,谢庭钰挥剑更流畅,不过片刻就连杀三人。
黑衣人往棠惊雨所在的大树扔了一支竹炸炮。
棠惊雨将缠了细布条的木盒扔向陆佑丰,在竹炸炮爆炸前跳下树,滚到厚软的草地上。
正在两旁帮忙的莲生和霜夜稍慢一步,一名黑衣人率先挟持了棠惊雨。
黑衣人将刀架在她细嫩的脖子上,喝声命令陆佑丰将木盒丢过来。
陆佑丰看了不远处的谢庭钰一眼,收到对方的目光示意后,他缓步走到严飞凝附近,攥着木盒,朝黑衣人扬声道:“山野村妇死不足惜,我是不会把木盒交给你们的!”
严飞凝果然惊愕地看向陆佑丰。“陆佑丰!你在说什么鬼话?那是棠惊雨啊——”
陆佑丰寒声道:“我管她什么惊雨惊云的,算她运气不好,今日要把命交待在这里。总之,这个木盒绝对不能交到他们手上。”
严飞凝匆匆看向远处的谢庭钰,他丝毫没有要制止的意思,她忽然明白他们之间的意图。
莲生和霜夜飞快对视一眼,你一言我一句地开始咒骂你们这些大理寺的草菅人命。
黑衣人气愤道:“够了!我数三声,再不将木盒扔过来,我就杀了她!”
皙白的脖颈被划出一道血痕。
严飞凝一把抢过陆佑丰手里的木盒,高声说着“别动手,木盒给你”,然后将木盒朝黑衣人扔去。
正当所有黑衣人的目光都盯着木盒的时候,棠惊雨闭目闭气,将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纸包打开,扬手往上空洒去。
红色的粉末扑面而来,挟持着她的黑衣人瞬时吸食粉末,眼鼻也跟着中招,刺痛之下身体一颤,举着刀的手力气不够,颤颤垂落。
棠惊雨即刻向后倒去。
谢庭钰瞬时飞出暗镖击杀黑衣人,阔步朝棠惊雨奔去。
莲生和霜夜控制住附近欲冲过去抢夺木盒的两名黑衣人,其余的黑衣人通通往落在地上的木盒赶去。
陆佑丰与严飞凝也往木盒赶去。
期间陆佑丰分心提剑阻挡黑衣人甩来的暗器,注意着严飞凝的安全。
此番敌众我寡,木盒迟早要落入黑衣人的手里,因此严飞凝满心想要看一眼木盒里的东西,凭借她超强的记忆力,哪怕木盒最终被抢走也不怕。
太过专注,以致于连已经扔到她脚边的竹炸炮都没有注意到。
“飞凝!”
陆佑丰飞奔上前扑向她,在爆炸的冲击下,二人一道滚下山坡。
陆佑丰紧紧护着她,尤其是她的头。
翻滚结束后,他松开她,双手撑在她的手臂两侧,怒斥道:“严飞凝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阴云遮蔽太阳,云边的阳光尤为晃眼。
她怔怔地说:“可是那木盒——”
“没你的命重要!”陆佑丰一阵后怕,起身将人从草地上拉起来,还不忘继续训斥她,“以后再这样莽撞,你就不要跟我们出来,老老实实待在大理寺里整理卷宗笔录好了。”
“别别别——哎呀!”
陆佑丰赶紧将她扶到一旁凸起的石头坐好,蹲下身,语气稍缓地问:“哪只脚?”
“左脚。”
大约是方才滚落时扭到了。
当下,陆佑丰无暇顾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小心取下那只乌皮六合靴,解开罗袜,上手握住那只脚,检查伤处。
他的手掌潮热,甚至带了一点烫,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她下意识一动,想要收回来,却听他疑声问道:“这里痛?”
她立马瞧见他手背上的血痕,或深或浅,触目惊心,惊道:“你的手……”
“我没事。先回答是不是这里痛?”
她缓缓放松肩膀,望着被他小心握着的左脚,咽了一下口水,尽量保持平静地说:“再往下一点。”
他的手靠近她的脚后跟,大拇指指腹轻轻一按,听她抽气喊疼。
确认好伤处后,他从腰间的茄袋里取出跌打损伤膏,挖了褐色的膏体到掌心,搓开焐热,说:“忍着点儿。”
在他按揉的过程,她痛到咬紧袖口,眼眶浮泪。
章平洲寻到他们二人时,陆佑丰正在给严飞凝系罗袜。
章平洲高声唤来莲生。
莲生快步走下来,发现严飞凝除了脚上的扭伤,还有手背有些许划伤外,就再无其他伤口,反倒是陆佑丰,一身狼狈,幸好都是些小伤口,不大碍事。
在莲生给陆佑丰简单处理伤口时,严飞凝问道:“蕤蕤怎么样了?”
莲生:“夫人没事儿,姑娘放心吧。”
严飞凝:“那木盒……”
莲生:“木盒被他们抢走了。”
陆佑丰:“罢了。之后回去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严飞凝:“嗯。”
二人将严飞凝边扶边推地拉回平道上。
她的脚还有些痛,陆佑丰半蹲下身,要背着她走,理由说的也很简单:“我没耐心等你慢吞吞地走。”
与谢庭钰一干人等汇合时,见他坐在树桩上,怀里抱着棠惊雨,她精神萎靡地靠着他的胸膛,双眼缠着白布带。
严飞凝惊道:“怎么伤得这么重?莲生不是说没事吗?”
“是没事儿。”谢庭钰轻抚棠惊雨的肩背处,边解释,“红粉有毒,伤眼伤身。她刚用了解药,缓半个时辰就好了。”
“倒是你,”谢庭钰沉着脸看向陆佑丰背上的严飞凝,“刚才若不是佑丰,你现在已经——”
“好了好了。”陆佑丰连忙出声,一脸轻松地看向谢庭钰,“我方才已经厉声训斥过她了。你就别再说她了。既然大家都没事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于是众人简单收拾一下,往原先大理寺圈好的马匹马车聚集处走去。
回程的路上气氛还算轻松,陆佑丰看了眼前方抱着棠惊雨的谢庭钰,偏头跟严飞凝说:“当时惊雨被挟持,你听我说的那番话,是不是想痛骂我一番?”
严飞凝:“当然啊!我还以为你脑子磕坏了。后来看到庭钰居然不出声制止你,我就猜到你们有后招。不过他们怎么这么有默契?刚才那情景,稍有不慎,蕤蕤可就危险了。”
陆佑丰高兴地笑了好几声,才将当年他们在客船上抓拿“叶上飞”的场景绘声绘色地与她一一道来。
“……后来我也凑热闹地当了几次‘凶犯’,今日正巧就赶上了。”
严飞凝听得津津有味,说:“怪不得。好险。我刚才要是没领会到你们的意思,那可就麻烦了。”
陆佑丰笑。“严司直莫要妄自菲薄,你可是有七窍玲珑心的。”
严飞凝伏在他肩上笑。
回到大理寺,待棠惊雨缓过来后,将藏在长靴内侧的玉佩取出来,跟他们说这是她在树上时拿出来藏好的,如今那木盒里放着的是一袋松脂。
他们凑前一看,皆道难怪那些黑衣人拿命抢夺木盒,原来这个玉佩的主人是谁,他们都知道。
所谓天理昭昭,要不是棠惊雨三人恰好在连翠谷取松脂,也不会发现那场交战,而后现身帮忙。
夜间。严府。
严飞凝沐浴过后,由秋鸿给她上药。
经过这一遭,严飞凝忽然想明白许多事情。
刚回玉京时,她十分倾心谢庭钰,加之又喜欢棠惊雨,一度想嫁入谢府。
但她也很快发现,谢棠二人之间,经历的恩怨情仇比她想象中的多,因此那二人有着他人根本无法嵌入的情感与默契。
今日更是直观。
她不想去破坏这段充满诗意的风花雪月,更不想让棠惊雨不开心。
只是她的婚事的确应该提上日程,否则,那位七皇子就要请旨赐婚了。
她低头看向已经包扎好的左脚,又想起陆佑丰,一遍遍想起他今日的一言一行。
往常没觉得心潮波动,如今思来,她竟觉双颊发烫,心跳纷乱。
其实,陆佑丰,也很好。
“小姐,外面下雪了——”秋鸿开心地喊道。
“快让我瞧瞧。”
幽窗推开,屋外簌簌雪景映入眼帘。
这是今年冬的,第一场雪。
秋鸿扶着严飞凝坐到窗边的小榻上,主仆二人各拢着一只暖手炉仰头看雪。
此间美景,犹如万花摇落,庭前月色寂明。
严飞凝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