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久很久,车里是静寂的。
沈昭陵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封信攥得越来越紧。
有一声“啪嗒”的声音落下。
可这次摔下来的不是奖杯,而是晕湿了信件的一角。
“勿”字,像浸在了海水里,变薄,变透明。
系统也没有说话。
它和沈昭陵都知道,现在它必须出声,拦着点什么。
但它说不了话,或者说,它该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这个晚上似乎没有那么冰凉的,车窗前面的景色,也突然变得清朗了起来。
沈昭陵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揣好,重新放回到信件里,放在了自己西装左胸口的位置。
让第三封信,和第四封信贴在一起。随着心脏一起搏动。
接着,沈昭陵唤醒智能驾驶,说了句新的命令。
“去附近的天桥,现在,立刻,马上,用最快的速度。”
这句话落下之后,车子便一下子发动了起来。他几乎没有时间去系上安全带。
只是端坐在驾驶位上,紧咬着牙齿,眼睛直视着前方,不知道是在看着什么。
眼前如同结上了一层玻璃霜花,变得朦朦胧胧。
系统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深呼吸了一声,看着他越走越远,离那个人也越来越近,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我就是沈弃恩。”
沈昭陵却突然道,跟系统说。
“那是我的艺名,我的真名也叫作沈昭陵,很巧合,对吧。”
【……】
“你不震惊,你早就猜到了。”
【嗯。】
【你确实不是正常人,正常作者不会有你这么快地成长速度。虽然你一直说,你只是一个没有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可我感觉,你以前……应该是从事过其他艺术行业的。你的艺术直觉很灵敏,所以才成长那么快。远超常人。】
“嗯。”
【沈弃恩,就是你吗。】
“是我。当然是我。你知道我发生过什么。那一年,我才十八岁,刚刚成年,就独自离开了家门,离开了我唯一的父亲。
“我早年丧母,一直和我父亲一直住。然后……他想逼迫我成为一个作家。就像邓因心那样的鬼故事作家。”
【邓因心,邓恩,长生村的创始人,神巫医。】
“也是你原本任务打算要找的那个鬼故事作家。”
【怎么会这么巧合……】
“结果你找错了,找到了我。其实他早就死了。你们系统的数据有错误。
“但我爸爸是按照邓因心的标准,把我培养长大的。他确实是个很优秀的人,大作家,大文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温文儒雅。所有人都很喜欢他。包括我父亲。
“但即便如此,我也并不想成为他,本来我以为,我可以通过挣扎,通过逃离,摆脱我身上属于他的影子。
“结果……你却把我当成了他,从蓝星抓到了星际。我和他很像吗?”
【……】
“说话。”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用数据检测了一下。】
“我和他长得不一样。你怎么会认错。”
【我用的基因搜索……发现你和他的基因相似度最高,高达55%。所以……我就……】
“……”
【他是谁。】
“我父亲的初恋。”
【……】
“也许他才是我父亲。”
【……】
“我爸爸,想让我考取花都大学的文学部,未来像邓因心一样,成为一个大作家。名利双收,名垂千古。但我并不想这样,我对写作没有任何兴趣,所以我就走了。”
“从长生街里出来。”
【长生村的原型。】
“是。”
【你放弃了你的学业,你的父亲,你的未来,只为了不按照他给你规划的人生走,但你现在——】
“现在我又成为作家了。”
“但我并不觉得讨厌。”
“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我说。”
【……】
“后来,我从长生街走了,我一无所有,我没有学历,我没有技能,我没有钱,我没有亲友。我去住大街,我去住公园,我去住地铁车站。我把钱都花完了。
“我去找工作,我当了模特,我去地下弹唱,我被别人发到了网上,我当了网红,我当了作曲家,我当了明星,我赚了钱,我名满天下。
“我父亲找上了我。我被在演唱会上指责不孝,我被新闻报道了。我被大众批评。我声名狼藉。我宣布退圈了。
“我把那些年赚的财产都留给了他。我给了他五个亿。我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只留了一个自住宅院。我没有什么存款。我断绝了所有的朋友。我关闭了所有社交软件。我一无所有了。
“然后每天……”
沈昭陵重新望向车窗外面,离着很远的位置,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天桥了。
“那时候每天……我都缩在自己的房子里,不出门,谁也不见。
“我的窗户也正对着一个天桥。我每天都会看到,有很多乞丐,穿得很破,很脏,成群结队的,去天桥上要饭。
“好像还活得挺开心的。
“说实话,我真的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每天那么开心,明明他们连我都不如,我至少还有一个房子,他们什么都没有,连房子都租不起。晚上的时候,就拿个破被子,去天桥底下住。冻得直哆嗦。”
【于是你也去当了乞丐。】
“那是我时隔半年之后,第一次出门。我穿了一身……很破的衣服,也算不上很破,只是款式老旧了而已。然后拿着一个搪瓷碗,把自己打扮得很严实,确保谁都认不出我,出门了。
【你也去天桥上要饭了。】
“是的,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所以我就去扮演他们。”
【有人给你钱吗?】
“我穿的还是太好了,态度也不够真诚,也没有在表演什么才艺。别人一看,就知道我肯定不是个穷人,我根本骗不到他们。”
【……】系统笑了一声。
“但他们还是把钱给我了。”
“有人,把钱,给我。
“上学的孩子,赶早班的上班族,把钱给我。
“虽然并不多,只有三块两块的,几个钢镚,但我还是赚到了钱。
“他们真的是好人。”
【这钱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有的。有意义。
“那时候,我告诉自己说,如果我乞讨到了单数的钱,我就好好过一天,那第二天都好好得过。认真地过。
“晚上喝一瓶白兰地,窝在沙发里,弹一弹我喜欢的琴,看几本杂志,看看窗外的风景。晚上去公园散步骑行。”
【双数呢?】
“如果我乞讨到了双数的钱。那第二天我就糊弄着过。
“还是打开一瓶白兰地,但不弹琴。而是喝个酩酊大醉。醉倒在床,上,什么都不干,直接把窗帘拉上,一睡睡一整天。
“睡到晚上,等到七八点钟人流最多的时候。那时候学生都放学了,大人都下班了,我再去穿衣打扮,去天桥上要饭。”
【……】
“这就是那一年来,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你们媒体都说,我消失了,找不到我了,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其实我就是在干那个。
“第二天,到底是能乞讨单数的钱,还是双数的钱?这就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我每天努力活着,就是为了这个。”
【……】
系统都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它无法发表言论,也无法评价,无法规劝,只能顺着沈昭陵的话去问。
【然后呢?】
“然后,在你找到我,也就是穿越的那一天,我一分钱都没有要到。”
【为什么。】
“因为那天花都下了大暴雨。天桥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连乞丐都没有。
“方圆百米,放眼一望,只有我自己。暴风快把我吹飞了。”
【……】
“我就,”沈昭陵哽住了一下,接着说,“我就,一个人拿着碗,走到了天桥的边缘。朝着下面看,看,真的好高好高啊……
“如果我那时候把碗扔下去,碗就会摔碎的吧。摔得四分五裂。”
【……】
“我就在考虑着,要不要把碗摔下去。到底要不要摔,要不要摔呢。
“毕竟那天我一分钱都没有乞讨到,那我明天到底该怎么过……
“到底该好好过,还是糊弄着过,我迷茫了,我没有意义了。”
【沈昭陵,别这样。求你。别说了。】系统已经不忍心再听。
“……”随着系统的请求,沈昭陵终于闭上了嘴巴。
眼前,天桥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又是一个天桥,但是是全新的,并不是之前蓝星的那一个。
而且,这次,天桥对他的意义,也截然不同了。
那里没有什么破碗,没有什么乞丐,也没有什么暴风雨,只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那个人立在路灯下面,一袭黑衣。被金黄的灯光照耀着,如同圣徒身上的神秘圣光。
即便看不清脸,也觉得,那个人是在冲着自己微笑的。
很痞气的,很得意的,很温柔的,很高傲的。
微笑。
沈昭陵垂了垂眸,也微笑了起来。
“好在,现在的我。
“已经再也不需要去乞讨了。”
第359章 既是灵魂伴侣,何须一纸婚契。
车越开越近,沈昭陵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
他感觉,越来越难以呼吸了。
所以,在车开到天桥之上之后,自动停在路边的时候,他自己在车子上坐了一会。
等整理好心跳,才下车,推开车门,踏出去。
奖杯留在车上,什么也没拿,只拿了他自己。
不远处,淮映勿就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
淮映勿没有说话,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
表情冷冷淡淡的,一双桃花眼尾上翘,连下巴也是翘起来的,就那么俯视着沈昭陵,高傲极了。
“……”
沈昭陵瞥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一边。觉得他挺坏的。
“过来。”
淮映勿说,冷冰冰的,带着点命令的语气。
“……”
沈昭陵不说话,也不动弹,就那么站着,站在离淮映勿五六米的位置。
天桥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之间显得不远又不近。
“过来,昭陵。”淮映勿又说,这次终于憋不住,自己先笑了。
冲着他拍了拍手,打开臂膀,像是要让他冲过去,好把他抱起来,转一圈似的。
沈昭陵也没动。
只任着他们两个之间的风,吹过淮映勿的身体,卷起那烈酒信息素的味道,卷到自己的鼻尖上。
“那好,那我自己过去。”淮映勿自己先妥协了,放下双臂,大踏步地走了过来,离着沈昭陵越来越近。
“淮映勿。”
在距离一米,淮映勿马上要抱上他的时候,沈昭陵却出口打断了他。
淮映勿站住了。
“如果……我们……”沈昭陵犹豫着说,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句话说出口,这句话毕竟太过于残忍,对淮映勿太过不公平。
但沈昭陵并不想有任何事情瞒着他,他今晚本可以装作没看见那封信,自己开车回酒店,好好睡上一觉。
淮映勿就会在等了自己一夜之后,识相乖乖地回去。
第二天醒来,他们照样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过从前那种自由快乐又暧昧亲密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当然是很好的。还没有任何危险。淮映勿照样还会喜欢他,照顾他。
即便自己拒绝淮映勿无数次,他还是会喜欢,然后向以前那样对自己,沈昭陵知道。
但那样的话……
就没有遵从自己的内心。
他到这里来,只是想,把一件事情问出口,那也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如果,如果……我是说……如果……”
“嗯。”淮映勿应了一声,耐心地等着他,等着他的所有纠结,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没关系,你说,我听着。”
沈昭陵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能把下面的话说出口。
“如果,我们两个注定没有结果。不能官宣,不能结婚,不能繁衍。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是沈昭陵,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系统说,不让他和别人宣布亲密关系和结婚,意思是不能寻求外界的肯定。
但如果没有官方的肯定,那他们做什么,好像都是可以的。毕竟之前接吻,也不算违规。
就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但没有人知道,也不会告诉别人。
就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
“你愿意吗?”沈昭陵接着问,“和我过这种……隐秘的,注定得不到外界祝福的日子。”
“……”淮映勿沉默了,紧闭着嘴角。
他果然是不愿意。
这对他来说,确实是太不公平。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淮映勿问。
“我有我的原因。那是我的秘密。”
“很重要的秘密吗。”
“嗯。”
“有多重要。”
“很重要。”沈昭陵觉得自己的回答太过敷衍,又补充了一句,“像盛玖那样重要的秘密。”
“……”
“就像盛玖永远不会把她其实来自长生村告诉韩版言那样,我也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路灯闪烁了几下。
淮映勿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瞳,倏忽转动了几下。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关乎到小陵你的来历。”
“……”沈昭陵沉默着,他不能把真相告诉他,暗示到这里,就已经可以了,不能再说更多了。
“是这样吗。”淮映勿又问。
“……”
“果然,”然后淮映勿郑重其事地走过来,告诉自己:“你能说出今天这句话,肯定下了很大的决心。”
“……”
沈昭陵抬头,瞧了他一眼,看见他漆黑的眉梢。
“你下了这么大的决心,都要和我在一起,你……你是不是太爱我了?”淮映勿又说。
“……”
“其实我早都看出来了,在《萤火相传》里,你爱我爱得就差要原地给我生孩子了。哦~好像不光是我,全世界都看出来了,你也真能装,”淮映勿不自觉调笑了一下,要伸手去挑他的下巴,“保加利亚小玫瑰,大作家,大冠军,你搁这装什么矜持呢?嗯?你说!”
“……”沈昭陵抿上了嘴,一偏头,躲开了他的触碰。
淮映勿就只能悻悻地把手伸回来,却把下巴高高地翘起来,说道:“好啊,那就像你说的这样吧。反正我这么优秀,又这么帅,追我的人这么多。又不差一个两个,和你这么丑的omega在一起,还真的挺丢人的,我才不想告诉别人呢。你说偷偷摸摸,那就偷偷摸摸的吧。”
“……”
臭嘴。
沈昭陵深呼吸了一口气,刚想很想伸出腿来,踩上淮映勿一脚。
却见淮映勿伸出手来,从口袋里,一左一右掏出来了两件东西。
用拳头握住,里面不知道藏了什么,然后伸到了沈昭陵的面前。
“别磨叽了,赶紧给老子选一个吧,今晚上用。让我在这等了这么久,光TM在这吹冷风,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想把你直接从天桥上扔下去!”
“……”
沈昭陵直接白了他一眼,说:“嗯,你真厉害。”
然后打了他的两个拳头,看看他到底藏了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
结果掰开他的手心一看,左边的手心里,躺着一个叶子一样的东西,浑身泛着金色的流光。
是记录兽的种子。
那是他们比赛之前,约定好夺冠之后,要一起用的。
右手心,则是一个银色的正方形小袋子。
是……套子。
沈昭陵:“……”
“让你选一个,”淮映勿略显暴躁地催促他,“快点呢,你说咱俩今天晚上用哪个。”
“……”
沈昭陵实在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
然后左手接连搜刮了那两个东西,全都攥在左手心里。
右手向上,揽住了淮映勿的后颈,让他低头,自己则去攀咬他的嘴唇。
“一起,今晚上,两个一起用吧……”
*
天桥的风实在太冷。
那一晚上寂寞无人,淮映勿只撕咬了他两下,手就管不住地,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呼吸灼烧,酥酥麻麻。
“别……别在这,这有人……”
然后直接打横把他抗走,塞到车里,让他坐在自己怀里,抱着一路回到了家。
开外门。
关外门。
开卧室门。
关卧室门。
开扣子。
拉窗帘。
接着便是一个重压,一声撕裂,一片漆黑。
在接受那身上致命的顶撞的时候,沈昭陵的眼睛,始终望向着天花板。
疼痛和快感让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未来究竟会如何,沈昭陵不知道,但他永远知道:
若是他想向上,淮映勿会引导他。
若是他想向下,淮映勿会托举他。
若是不上不下,淮映勿就会在中间一直陪着他,看着他,倾听着他。
……
沈昭陵已经给那么多鬼故事写了序言。如果让他给自己这本文作序,他大概会说:
“这是一个关于文艺创作、自我成长与灵魂伴侣的故事。”
既是灵魂伴侣,又何须那一纸婚契。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