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宴之明显感觉到, 衣帽间事件之后,温颂对他的态度有了些变化。
似乎……没那么抗拒了。
喝茶也不用三催四请,消息一发,没几分钟就溜进来了, 还会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小包装的巧克力、牛肉干, 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 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说:“好吃的。”
当然, 也有例外情况。
每当有人敲门,温颂就会吓得一哆嗦,急忙放下杯子,要么向他投来求助的眼神, 要么做贼似的左右张望, 恨不得原地消失。
这毛病似乎改不了。
但是好歹有点进步,周宴之已然欣慰。
原因必然不会是那只手表, 是那句“好孩子”吗?夸一下, 就这般开心?
周宴之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对温颂的了解实在太浅,在衣食住行和健康状况之外,温颂的内心世界, 为什么总拒他于千里之外, 以及每一次掉眼泪的原因,他都一无所知。
宋旸敲门进来,将年度财务报表交给他,“周总,下午两点您要出席智慧城市标准研讨会,明早十点, 菲奥尼品牌负责人——”
“小宋。”周宴之忽然打断他,停顿片刻,问起:“前几年你和温颂交集比较多,你知道,温颂在学校里谈过恋爱吗?”
宋旸的脸色变了变,强撑笑意:“周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想知道。”
宋旸观察着周宴之的神情,略加思索道:“这个我不太清楚,但是小温先生长得可爱,性格也好,应该……不缺人喜欢吧。”
周宴之若有所思。
宋旸又说:“和小温先生一起来云途的那个外派员工,叫谢柏宇,年纪不大,是个alpha,看起来和小温先生相处得很好,两个人总是同进同出的。周总见过他吗?”
“看见过。”周宴之将报表翻了一页。
“我昨天去数据部的时候,还看到他们凑在一起讨论方案。”宋旸说得暧昧。
周宴之倒不是担心温颂会否出轨,他担心的是温颂的信息素紊乱症,这次的发情期像一支没响的闷炮,气势汹汹地来,毫无踪迹地走,可是没发生不代表不会发生。
他感受过温颂发情期时溢出的信息素,浓烈如酽酒,飘散在空气中,钻进皮肤毛孔里,叫人目眩神迷,理智全无,难以自控。
他们没有完全标记,如果突发紧急情况,有alpha在温颂身边,后果不堪设想。
周宴之放下文件,起身向外。
宋旸愣住,连忙跟上,“周总,有什么安排?”
“去数据部。”
周宴之向来不屑于摆弄上位者的做派,他很少出现在部门例会上,更不会对具体业务指手画脚。以至于不少新入职的工程师,对他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偶尔会在提交的代码中看到“Zhou's Review”的批注。
上一次来到数据部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
乘坐电梯抵达十七层。
宋旸的消息刚发出去,数据部门的几位高管就匆匆迎了出来。肖经理提前将办公区巡视了一遍,恭敬地站到平台组总监的身后。
“周总有什么重要指示?”平台组总监问道。
周宴之来这一趟,其实只想看温颂一眼,可借口还是要有的,他目光扫过办公区,面不改色道:“我上周在恒创看到他们的用户画像建模,准确率很高,相比之下,我们的数据质量有待提高。”顿了顿,又说:“麻烦覃总这周安排一场数据质量研讨会,有空的同事都可以参加,希望大家踊跃发言。”
几位总监交换了个眼神,工程组总监立即应道:“好的周总,我马上安排。”
周宴之微微颔首,迈步向办公区走去。数据安全部的开放式办公区里,几十名工程师正在各自的工位前忙碌。他的目光越过这些热的,落在最深处那间玻璃办公室上,透过半开的百叶窗,能隐约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小的,瘦瘦的,盯着电脑屏幕。
周宴之正要迈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谢柏宇一手拎着咖啡纸袋,另一手拎着精致的甜品盒,走路带风。两人错身的瞬间,谢柏宇忽然驻足,蹙眉回望:“周……总?”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迟疑。
“你好。”周宴之淡笑,镜片后的视线落在对方手中的蛋糕上,包装盒上写着“焦糖海盐碧根果蛋糕,甜香四溢,浓情爱意”。
肖经理适时插话:“周总,这是外派组的谢柏宇,斐大的高材生。”
周宴之主动伸手,谢柏宇愣了一愣,伸出手,两只手在半空中相握。
明明是礼节性的握手,谢柏宇却明显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力度,不轻不重,带着高等级alpha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肖经理回头与宋旸交换了眼色,对周宴之说:“周总,要不去外派组看一看?”
“好。”
肖经理引着众人往走廊最里间走,谢柏宇快步走在前面,推门而入的瞬间,整个人的气场都松弛下来,唤了声“小颂”,先放下咖啡,又把蛋糕放到温颂面前,顺势抬手揉乱温颂的发顶,最后才说:“周总来了。”
温颂的注意力完全停留在数据清单上,长时间盯着显示屏,只觉得眼前一阵花白,还没缓过劲来,就听见重叠的脚步声浩浩荡荡向他的办公室靠近。
他茫然抬起头,越过谢柏宇的肩膀,猝不及防地,撞进周宴之的眼里。
什么情况?
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颂的大脑宕机了几秒,猛然起身,可站得太慌忙,腿面不小心撞在桌边,整个人向后踉跄,眼看着就要摔倒。
周宴之下意识往前走,可谢柏宇速度更快,一把扣住温颂的手腕,托着他的臂弯,将他捞了回来。
温颂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地喘着气,半晌才缓过神来。
而后,猛然察觉到来自门口的视线。
周宴之立于门边,静静看着他。
温颂完全蒙了,僵在原地,谢柏宇在后面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声提醒:“这是周总,快喊人。”
“……周总。”
谢柏宇又戳戳他,“自我介绍。”
“我、我叫温颂,是培胜公司外派过来的实习生。”
他说话都哆嗦,周宴之和宋旸就站在他面前,他还要装作不认识,这可难倒了他。
周宴之走过来,站在温颂的电脑桌旁,饶有兴致地问:“在忙什么?”
“数据库迁移项目,”温颂第一次向周宴之汇报工作,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了,秃噜了好几下才说完整:“正、正在根据数据清单测试环境稳定性。”
周宴之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越过他的肩膀,点在屏幕右上角,“这是什么?”
“是我编的数据比对工具,辅助测试的,很简陋。”温颂的声音越说越小,抬头看了一眼周宴之,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示意他快走。
周宴之没有接受他的信号。
明明他是最不起眼的外派实习生,可周宴之就像非要他露脸一样,说:“很用心。”
说罢,还朝他伸出手,温颂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把手送了过去。
熟悉的触感和温度。
下一秒,他感觉到周宴之的食指指腹在他的腕脉上轻轻摩挲,又莫名按了按。
别有意味似的。
温颂的脸更红了。
一直到周宴之松开手,和余正凡打完招呼,带着一群人离开了办公室,温颂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先生是故意的。
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逗他。
坏先生。
他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手心到手腕被周宴之摸过的地方依旧酥酥麻麻。
谢柏宇把门关上,回来拆蛋糕包装,“奇了怪了,他怎么会突然过来?”
余正凡若有所思地看了温颂一眼,没作声。
“喏,尝尝。”谢柏宇递过来。
温颂闻到一股甜香,才注意到蛋糕,“学长,你怎么又买蛋糕了?”
“跟老余打赌输了。”
“哦。”温颂说了声谢谢,刚要吃,手机振动两声,他拿起来看。
是周宴之发来的消息:[刚刚撞到没有?]
温颂在心里哼了一声。
还好意思问?
他决定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过了足足五分钟才回消息:[没有。]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
周宴之又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小颂生气了没有?]
温颂瞬间气消,回复:[没有。]
想补一句[先生以后不要这样了],打打删删,还是没敢。
别自作多情,说不定先生真的有正事呢。
周宴之的下一条消息旋即而来:[蛋糕好吃吗?]
温颂认真回复:[好吃的。]
消息发出去之后,周宴之没再理他。
温颂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是因为语气太平淡吗?
搞不懂,先生真复杂,他闷闷地想。
可风波并没有因为周宴之的离开而平息。
中午,温颂照例跟在谢柏宇和余正凡的后面去员工餐厅,一路上明显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还有窃窃私语声。
他回头,对方一愣,干笑两声又凑上来问:“今天周总是不是去你们办公室了?”
温颂现在对“周总”两个字有应激障碍了,下意识摇头,又慢吞吞点头,“嗯。”
“他本人很高吧,有一八五吗?”
温颂点头,又思忖:好像不止吧,比我高好多。
“听说他身上有股特好闻的味道,像大吉岭茶带了点葡萄香,你闻到了吗?”
温颂咋舌,好抽象的形容,他体会不到,他只知道先生的信息素味道是松木香。
“是……是挺香的。”他讪笑。
“他手上是不是戴着婚戒?”
温颂条件反射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幸好没戴。
婚戒没戴,先生送的手表也没戴,仿佛刻意的不能留有任何先生的痕迹,其实有时候想想,他也是庸人自扰,就算他戴了婚戒,谁能把他和周总联想到一起呢?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句:“婚戒?他老婆是谁?”
“姓方,家里做医疗器械的。”
“哦,果然有钱人找对象都是门当户对。”
……
他们聊得言辞凿凿,温颂听得恍恍惚惚。
不就是一张帮忙拿衣服的照片吗?朋友之间不可以帮忙拿外套吗?这些人好奇怪,把一件毫无认证的事说得像真事,方先生其实也不希望自己和周宴之被人凑成一对吧。
真是讨厌,温颂蔫蔫地想。
·.
肖经理在工作群里通知了会议安排,周四下午两点,十楼会议室,全员参加。
温颂这才知道,先生来数据安全部的确是有正事的,不是为了逗他。
幸好没发出那条消息。
肖经理又在群里发:[此次会议的主题是提升用户画像准确率和数据质量,周总强调,希望大家踊跃发言。]
温颂有些心动。
他想:如果他在会议上提出了有价值的建议,会不会让先生对他刮目相看?还有同事们,会不会因此对他这个外派的小透明多一些印象?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就挥之不去,他当即开始查找资料。
回家也是,忙完了兼职的工作,就开始废寝忘食,他还把恒创和云途的产品线对比研究了一遍。
原本只是随便看看,结果越琢磨越投入,完全忘了时间。
云途的发展轨迹让他惊叹,周宴之这五年的每个决策都精准得可怕,产品迭代的节奏近乎完美。如果不是周宴之说“云途与恒创相比,在用户画像精准度方面存在短板”,温颂都察觉不到数据质量有什么问题。为了搞清楚,他还查了市场营销和企业经营方面的论文。
作为一个理科生,他对长篇大论的文字难免有抵触心理,可这些枯燥的理论一旦和周宴之联系起来,就瞬间变得生动有趣。
他一边查资料一边做笔记,完全没注意到已入深夜。
直到困乏袭来,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晃一晃,终于支撑不住,咣当撞在桌面上。
“嘶——”
他捂着额头倒吸一口凉气,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花。
“小颂?”
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嗓音,惊得温颂一个激灵。
“先、先生?”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周宴之在门外声音关切:“小颂,是不是撞到哪里了?”
温颂连忙说:“没有,先生,没事的。”
“我可以进来吗?”
温颂还没回过神,嘴巴已经说出了“可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转过头,呆呆地看着周宴之走进来。直至身前,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洗澡换衣服,桌上一团乱,有开了封没吃完的芝士饼干,茶杯旁边还有两只纸团没有扔。
慌忙想收拾,又发现周宴之的目光落在他的笔记本上,他立即张开胳膊护住屏幕,老母鸡护崽似的。
“那个……就是学校的论文作业。”
欲盖弥彰,太过明显。
周宴之扫了一眼,从温颂没遮住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是一篇网页新闻,标题是“云途荣获数字生态领域创新领袖奖”。
照片里,他手捧奖杯与主办方领导合影,周宴之没太多印象。
“看这个做什么?”
温颂一瞬间面红耳赤,要是被先生知道他在找资料的过程中发现这则新闻,继而看见这张照片,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的,痴痴迷迷看了半天——先生一定会笑话死他的!
“查资料。”他声如蚊蚋。
周宴之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温颂手边的笔记,上面写着“用户画像优化模型”“改进算法重新构建用户关系网络”之类的文字。
心下了然。
小家伙在为后天下午的会议做准备。
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只是提醒:“明天再查,已经十二点半了,该睡觉了。”
温颂愕然,“十二点半了?”
周宴之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腕表。
“我没注意时间……”温颂有些心虚,急急忙忙关电脑,又被周宴之握住手腕。
“文件有没有保存?”
“……”温颂两眼一黑,急忙补救。
他发誓,其实他从小到大都挺聪明的,老师经常夸他脑袋灵光,考试成绩从没跌过班级前五。可为什么一靠近周宴之,他的智商就瞬间滑坡,跌成负数?
正巧这时候微信弹出甲方的消息:[我现在在国外,申请对公账户很麻烦,要不就不申请了。我是法人,用我银行卡也可以吧?]
这个可恶的甲方,一句“人在国外有时差”仿佛成了免死金牌,从前天开始就频频深夜来消息,不顾早晚地打扰温颂。
温颂想挡也挡不住了,他的兼职就这样直白地暴露在周宴之面前。
“我……”
“业务很多啊,小工程师。”周宴之轻笑一声。
温颂在周宴之丢脸丢得有些麻木了,慢吞吞起身,两手贴着裤边,低头罚站。
“什么项目?”
温颂老实交代,周宴之翻了一下聊天记录,“告诉他,企业的公众号网页必须申请对公账户,以避免资金流转风险和税务风险。”
温颂一字不差地回复。
对方似乎早有准备,立即发来:[你当时也没说过这个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拖延时间啊?]
温颂气得半死,正要辩解,周宴之突然从背后握住他放在键盘上的手。
温颂整个人僵住了,他的后背几乎贴上周宴之的胸膛,隔着真丝睡衣,能清晰感受到先生的体温,还能闻到先生身上的香味。
不是大吉岭茶和葡萄香。
是独属于先生的松木香信息素味道。
只有他知道。
“我说,你输入,”周宴之将温颂的手放在键盘上,缓缓开口:“以上记录可以证明,你方在明知违法风险的前提下,仍坚持不开通对公账户,由此产生的法律责任由你方全部承担。我已全程录屏存证。”
刚发过去,只见“对方正在输入中”几个字反反复复出现。
显然,这番话起到了威慑作用。
良久,那人终于憋出一句:[知道了,等我这两天忙完,去办一下。]
就……就这样解决了?
温颂倏然睁大眼睛,惊喜地望向周宴之。
周宴之又说:“提醒他尽快办理,因他办理账户而导致延期的责任,你概不负责。”
温颂立即有样学样。
一向趾高气昂的甲方竟然妥协,只回复了一个字:[行。]
温颂再次用那双亮晶晶的、满是崇拜的杏圆眼望向周宴之,仿佛看到神兵天降。
周宴之莞尔,告诉他:“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记得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不用浪费时间去争执。”
温颂点头,欣喜之余又觉得自己很愚蠢,如果不是先生,不敢想他今晚要废多少口舌。
他抿了抿唇,有些丧气。
就像学长说的,跟先生比,他就是一个小萝卜头。方方面面,都比不上。
“没什么,我很多年前也踩过类似的坑。”周宴之忽然说。
温颂愣住。
“我读本科的时候接过一些编程的单子,遇到过套路很多的甲方,也经历过倒贴钱的倒霉事,后来就有经验了。”周宴之轻笑,捏了捏温颂的脸颊,看穿他的沮丧:“怎么会有人天生就懂这些?没有的。”
所以不要灰心,不要惭愧。
温颂走进浴室时,还有些迷迷糊糊,耳边仿佛还有周宴之的低沉声音在回响。
先生也太好了。
他把脸埋在毛巾里,深呼吸。
出来时,桌面已经干干净净,焕然如新。饼干、纸巾在垃圾桶里,笔记本电脑合上了,还连上了充电器,杯子里添了热腾腾的玫瑰花茶,台灯下氤氲着安神的香气。
温颂在原地站了许久。
扪心自问,如果他是先生,他做不到。
也许是因为先生是在很有爱的家庭里长大的。
周宴之的父亲周逢清经历了国企下岗、倒卖建材、承包工程,到事业巅峰创办朗凡,起起落落三十年,唯有伉俪情深不变。
温颂想起一个多月前,周宴之带他回家看望父母,怕他拘谨,带他去书房看照片。他看到一张三十年前邱悯心挽着周逢清的手臂站在斐城的中央公园门口拍的合照,照片里,邱悯心笑容温婉明丽,头靠向周逢清,周逢清则握紧了妻子的手。
温颂拿起照片时,正好看见不远处的邱悯心从酒窖走出来,拿着一瓶红酒,笑意盈盈地挽住了周逢清的手臂,神情与三十年前如出一辙。
周宴之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所以他有很多的爱,也懂得如何爱人。
可惜温颂不是一个坦然被爱的人。
好多次,话都涌到嗓子眼了,还是说不出口,其实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先生说。
想说十年前第一次见面,他的心里就种下了喜欢的种子,三千多个日夜,他都在想念和期盼中度过。
还想说这些年,经常会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比如乔繁在工厂做工受了伤,他请假照顾因此落下很多课,不得不通宵补习。
或者考完期末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回到福利院,却看到鹏鹏满床失禁的污物。
有很多个时刻,他都想过放弃,可是痛哭一场后,他又会对自己说:先别急着放弃,起码再见周先生一面,对不对?
还有十七岁,很艰难的高考年,他时常在周末跑到云途楼下,傻傻地等待着周宴之的出现。如果看不见,就安慰自己以后有机会,看见了,就对自己说,再努力些。
努力些,让先生看到你。
现在先生看到他了,却不是因为他有多优秀,仅仅是因为一次荒唐的信息素失控,这让温颂感到羞愧,感到狼狈。
因此他迫切地、前所未有地,想要一次出众的表现。
一次让先生真正看到他的机会
两天的准备时间,温颂几乎废寝忘食。
一个公司的实际技术性难题,需要考虑成本和效益,远比本科课程复杂。
他连去医院看鹏鹏都要带着笔记本电脑,在谢兰阿姨给鹏鹏擦洗身子的半小时里,争分夺秒找到一篇新发表的论文。可究竟用什么办法能提高数据的准确率,他还是想不出来。
鹏鹏在谢兰阿姨的帮助下,换上干净的住院服,一身清爽地躺到床上。
手术前他把头发剃了干净,这几天冒出了青茬,远远看着就像一颗猕猴桃。他现在还不能平躺,后背装上了矫正支具,使他被迫仰头,打开肩膀,姿势有些怪异,可比起以前手足蜷缩的小霸王龙,已经好了一大截。
看温颂神情专注,他问:“小颂哥,你在忙什么?”
“公司的事。”
“可以给我讲讲吗?”
温颂有些惊讶,旋即露出笑容。
鹏鹏以前自厌自弃的情绪很强烈,温颂教他读书认字,他都表现出极大的抵触,甚至暴怒。温颂已经好多年没在鹏鹏的眼里看到星星点点的光芒了,就像一个求知的孩子,渴望与外面的新新世界产生连接。
“好啊,”温颂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你看,这是我的工牌,里面有一张芯片。”
鹏鹏接过来看。
“他既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也可以用来吃饭、购物、借书、有很多功能。但问题是,如果我把工牌弄丢了,被其他人捡到,他就可以直接使用,就算哗哗几下把我卡里的钱都花光,我也拿他没办法……”
鹏鹏听得一愣一愣,听到“把钱都花光”还颇为义愤填膺,脸都皱起来了。
“还有人盗刷银行卡,也会造成很大的损失,你说,如果这张电子卡毫无安全保障,谁拿了都能用,你还愿意用吗?”
鹏鹏立即说:“肯定不愿意了。”
“所以我在研究,如果我对用户有精准的掌握,我知道用户不可能一次性消费完所有额度,或者,我知道用户不太可能在那个城市刷卡,我提前发出预警——”
鹏鹏说:“这样就安全多了,就会有更多人办你的卡了。”
“是这样。”温颂摸了摸鹏鹏的脑袋:“好聪明啊,可是我还没有想到好办法。”
鹏鹏当然也想不出办法,他只能侧躺着,看温颂略显沮丧的脸,爱莫能助。
温颂不想在鹏鹏面前表现得太低落,扬起笑容,拿起一颗苹果,“吃吗?我来削皮。”
他神神叨叨道:“苹果皮不断的话,就说明鹏鹏再过一个月就能下床走路了!”
鹏鹏咧嘴笑,温颂以前就喜欢说这种傻话。
苹果皮不断,鹏鹏的病明天就会好。水不洒出去的话,乔繁明天就能回来……
其实许下的愿望没几个能实现,但温颂愿意说,他们愿意听,因为除了一点希望,他们一无所有。
“如果有人来帮帮你就好了。”鹏鹏说。
温颂笑道:“这是一个技术性的难题,很多厉害的公司都解决不了呢,谁能来帮——”
片刻后,猛然顿住。
有人来帮帮我,帮我……
开放业务接口,第三方数据源共享!
对,云途很少与第三方数据服务提供商合作,如果能获取更多行业报告、人口统计、地理信息,就能极大程度丰富用户画像。
比起更新模型、引入新算法,合作的成本更低,也更有利于保护用户隐私。
不管三七二十一,能想出来就是好办法!
温颂差点就要扑上去将鹏鹏熊抱一通了,扑到床边又及时控制住。
“怎、怎么了?”鹏鹏一脸惊恐。
“我想到办法了!”温颂张开手臂,虚虚地拢住鹏鹏的肩膀,兴奋道:“鹏鹏,你真是我的小福星!”
鹏鹏从来没被人说过是“福星”。
他眨了眨眼睛,严重怀疑温颂急得神志不清了,“小颂哥,你还好吗?”
“我很好!”
“你想到办法了?”
“也不是什么新办法,只是有思路了!”
温颂自知不是数据大师,也不以攻克行业痼疾为目标,他只想向周宴之证明:我努力过,我积极表现过,我并不总是躲在角落的小透明。先生,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会成长起来的。
先生,我不求你为我骄傲,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即使将来分开了,我希望某天你想到我,不会只想到我的畏缩与怯懦。
·.
周四很快到来。
与之一同到来的是冷空气。
一月中旬的斐城细雪纷飞,满地银白,温颂在棉服里穿了一件秋衣一件毛衣,刚走出卧室,又折返回去,加了件羽绒小马甲。
怀孕之后,他愈发畏寒。
整理好衣领,圆滚滚鼓囊囊地走出来,正好和周宴之撞上。
周宴之的衣着仿佛没有季节的区别,冬天仍是精致笔挺的西装西裤,顶多把衬衣换成高领针织衫,和他相比,温颂已经不是萝卜头了,简直是一只矮冬瓜。
周宴之看了看他,忍不住勾唇笑。
温颂察觉到周宴之的笑,又羞又臊,当即就要回去脱掉小马甲,被周宴之拦了回来,“冷就多穿一点,没什么,我没笑话你。”
“明明笑了。”温颂怨念颇深地说。
“我道歉。”
嘴上说着道歉,手却落在温颂的棉服上,捏了捏温颂的肩膀,又攥了攥温颂的胳膊,就像摆弄一只软绵绵的充绒玩具。温颂又乖乖不动,让抬手就抬手,任他欺负。
周宴之捏尽兴了,才说:“以后再也不笑话小颂了。”
温颂立即消了气,又变得眉眼弯弯,跟在周宴之身后下了楼。宋阿姨已经做好了早餐,看到他们招呼道:“都准备好了。”
落地窗外,穿着制服的中年人正仔细清扫小径上的积雪。阳光透过整面玻璃幕墙洒进来,映得客厅里那棵龟背竹越发苍翠。
空调和加湿器同时运作,偌大的屋子里无一处不是温暖湿润的。
温颂其实不喜欢雪,因为下雪天代表着寒冷、污水和摔倒,代表着冬天的来临。在雪地里奔波了很多年冬天的温颂,第一次感受到,原来雪景是很美的,寒冬亦可如春。
他站在落地窗前怔怔望着。
宋阿姨备好一杯温水,朝他笑吟吟地招手:“小温先生,过来吃药。”
他快步走过去。
温颂捧着杯子正咕嘟咕嘟喝着,余光扫见周宴之落了座,解开西装纽扣,衣襟向两侧滑开,显露出黑色高领针织衫里胸肌的轮廓。
温颂猝不及防呛了一下,宋阿姨连忙过来帮他拍背,“怎么了这是?”
温颂红着脸摇头。
他不敢再看周宴之了,坐下来专心吃早饭。一想到下午他就要和周宴之一起开会,坐在同一间会议室里,他就忍不住想笑。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开始惴惴不安,幻想一些可能出现的情况——
如果没轮到他发言怎么办?
如果有人和他想法一致怎么办?
看到先生太紧张,半路腿软怎么办?
早饭吃到最后,担忧战胜了期待,他的心脏开始突突跳,有些食不下咽。
他盯着咸蛋黄鲜肉小馄饨发呆。
“怎么了?”周宴之问他。
温颂不好意思地放下勺子,“先生,我吃饱了。”
宋阿姨在一旁说:“怎么饭量越来越小了?昨晚也没吃多少,是不是胃不舒服啊?”
温颂挠挠额头,“没有,吃饱了。”
周宴之喝了口咖啡,忽然问道:“下午的数据会议,小颂会参加吗?”
温颂呆住,脑袋发蒙,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可以参加吗?”
没等周宴之说话,他就急切道:“我看肖经理在群里说全员参加,他没说外派人员除外,我以为我可以……”
他两手扒住桌边,身体绷紧了往前倾,呼吸都变得急促。
“当然可以,”周宴之浅笑,放下杯子,“我很期待小颂的发言。”
温颂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落在一张用周宴之的温柔眼神编织成的软网里。
“所有人里,我最期待小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