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工程师。”
温颂小声纠正, 他只是实习生。
“很快就是了。”周宴之说。
温颂觉得自己不应该持续和周宴之见面或目光相接,这实在太考验他的定力,以及心脏承受能力,脸颊上的热意始终挥散不去。
他跟着周宴之走进办公室, 花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他喝腻了苹果话梅水, 昨天喝得力不从心, 今天周宴之就换成无花果桂圆炖雪梨了。
温颂走到沙发边,看到玻璃壶里, 晶莹的雪梨块在琥珀色的茶汤里上下翻腾,无花果肉与桂圆肉泛着蜜色的光泽,看着极为诱人。周宴之倒出半碗,试了试温度, 交给温颂:“尝尝甜不甜?”
温颂抿了一口, 嘴角漾开笑容,“正好!”
周宴之原本还担心他走进会议室时脸色苍白, 不知是哪里不舒服。现在瞧着, 面颊红润, 目光炯炯,完全看不出两个小时前的虚弱模样。
“先生也尝尝。”温颂说着就盛了一勺递到周宴之面前,一抬眸对上周宴之微诧的眼神, 吓得手腕一颤, 滚烫的汁水溅到手背上,第一反应是道歉:“对不起。”
他得意忘形了。
怎么能和先生用一只勺子,还大咧咧送到先生嘴边?真是太轻浮了!
人放下碗,抽了张纸巾低头擦拭,仍不忘道歉:“不好意思,先生。”
周宴之没说话, 忽然起身离开。
温颂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他又惹先生不高兴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扫兴的人?好好的气氛就这样戛然而止,真是懊悔死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周宴之去而复返,在温颂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握住温颂的手,把一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苏打水盖在烫他的伤处。
“礼貌是好的,但不要轻易道歉。”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温颂愣住,缓缓抬起头,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看见周宴之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
周宴之的目光在温颂的手背停留片刻,而后抬眸,问:“做错了什么,需要这样道歉,你只是想和我分享美食。”
温颂眼角发红。
“总是这么怕我,”周宴之拿开苏打水瓶,修长的手指轻轻揉着温颂的腕骨,“小颂,我该做些什么来缓解你的紧张?”
温颂立即说:“不、不紧张。”
“那我尝一尝,”周宴之拿起桌上的小碗,仍注视着温颂,还轻声征求他的意见:“和我共用餐具,会让你感到困扰吗?”
温颂呆呆地摇头。
这个问题,不应该是他问先生吗?
他怎么会困扰?窃喜还来不及。
得到默许后,周宴之才将瓷勺送至唇边,他吃东西的姿态很优雅,像是品鉴,一勺雪梨入口,他的眉梢微微扬起,说:“很清甜,本来还怕糖加多了。”
温颂红着脸搓搓手,“就是正好嘛。”
“我是第一次炖甜汤。”
温颂一听,立马凑过去,小马屁精似的说:“先生做什么都厉害。”
听着像奉承,但温颂是百分百真心。
他认识先生十年了,先生似乎从没有失败的时候,也没有不会做的事,在他眼里,先生就是完美的代名词。他以前觉得先生芝兰玉树,如高山净雪般无瑕,今天看了先生在会议上的发言,听他掌控全场,侃侃而谈,还能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先生在他心里,已经不只是完美了。
是云霄之上,是日月不可逾。
周宴之放下碗,又给温颂盛了点。
温颂两手捧起小碗的时候,耳根比手心还要烫。
这算间接接吻了吧。
先生也算是默许了,对吧?
这个念头完全占据他的大脑,囫囵喝完了大半碗,他都没品出滋味来。
只知道甜,特别甜。
“今天表现得很好。”
温颂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周宴之在夸奖他,腼腆地笑了笑,低下头说:“还是缺乏经验的,先生一定觉得很幼稚吧。”
“没有,你的建议至少给我提供了两个方面的灵感,怎么会幼稚?”
温颂又开始搓自己的膝盖了。
他嘴巴太笨,总是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调节气氛,让先生会心一笑。
冥思苦想,半筹莫展。
他就是一个恋商为零的笨蛋。
还是周宴之打破了尴尬,“小颂这周末有安排吗?”
“我?”温颂摇摇头,“没有安排。”
“是不是要去医院看鹏鹏?”
温颂差点忘了,“是,是的。”
“周日能不能腾出一天的时间来?林律昇的海岛酒店重新装修了,他邀请我们去玩,正好我是下周一生日,工作日不方便,就提前过了,如果小颂要陪——”
话说一半,温颂就用怯生生的语气,急切地问:“我可以陪先生过生日吗?”
一双杏圆眼里写满了央求。
周宴之想:从哪里学的?这样求人,仰着头,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眼角和嘴角却委屈巴巴地往下撇。真的有人能对着这个表情,说出冷酷的“不”字吗?
他失笑,纠正说法:“小朋友,是我在邀请你。”
温颂咋舌。
他害臊地挠了挠额头,“当然愿意。”
“那鹏鹏呢?”
“我周六把小铃接过去,陪他们一天,周日就可以……全用来陪先生了。”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含含糊糊,淹没在嗓子里。
周宴之说:“那就谢谢小颂了。”.
周宴之的生日是一月二十号。
过了这个生日,他就正式跨过三十岁了。温颂以前以为三十岁很遥远,仿佛到了三十岁,人生就行过一半了。可他看着先生,才惊觉三十岁原来可以这样年轻。
他是十一月十六号的生日,正值去年寒潮初至,他和先生领证后的第三天。
那时候两个人还不太熟,见了面仍会尴尬,坐在一起只能沉默。尤其是温颂,住进周宴之的房子后,他吃不好睡不好,每日行坐难安,一点动静都让他精神紧绷……就在这样的相处模式下,温颂迎来了二十二岁的生日。
周宴之本来已经给他定好了酒店,布置好了包间,准备好了礼物。他告诉温颂,希望温颂邀请朋友们一起来过生日。
但是温颂拒绝了。
他看起来没脾气,实则犟得不行。无论周宴之怎么劝,他都不同意邀请朋友,就在家里,三菜一汤,和周宴之吃了午饭,表达了感谢。下午就带着吃剩的大半块蛋糕去了福利院,分享给了鹏鹏和小铃。
温颂也是过了好些天,才逐渐意识到:在周宴之的视角里,他是推掉了一切周宴之的安排,而后抱着蛋糕开开心心找朋友去了。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有多扫兴。
其实他只是不想让先生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他根本不值得先生用心对待。
之后的两个月,他一直在遗憾、在懊悔,如果早知道先生根本不介意他的残疾人朋友,他一定大大方方,把自己的过往展示出来。但他太扭捏了,太过拧巴,想得太多,生怕做多错多,加深先生对他的负面印象。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有一点动摇——
他在先生那里,有那么一个小小的位置,哪怕他再普通,再无趣,也是先生愿意用时间花精力去照顾关心的伴侣。
是一起过生日的伴侣。
这个认知,让温颂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哥哥今天已经笑一整天了。”
小铃趴在鹏鹏的病床护栏上,转过头,循着声音找到温颂的位置,“小颂哥哥,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呀?”
温颂正在切菠萝,闻言红了脸,他很少在弟弟妹妹面前谈论他和周宴之,一时间还有点害羞:“明天我要和先生一起过生日。”
“明天是周先生的生日?”鹏鹏和小铃异口同声。
“是……是啊。”温颂愣住。
“哎呀小颂哥哥,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我都来不及给周先生准备礼物了。”小铃慌乱起来。
鹏鹏也说:“我……我也想准备礼物,但是我……”他的表情有些黯然。
温颂安慰他们:“你们一人一句祝福,我带给先生就好了。”
“不行的,这不够,”小铃正色道:“周先生帮了我们很多,小时候他给哥哥的资助费,哥哥都是省下来给我们用的。这次他帮了鹏鹏哥哥这么大的忙,又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很多礼物,我们都没有办法报答他。”
她拽了拽温颂的袖子,“小颂哥哥,你陪我回一趟福利院吧,我折了很多纸星星,本来是想卖钱的,但现在来不及了,我想送给周先生。”
温颂在鹏鹏床边只说了好,一出门就握住小铃的手,询问道:“为什么要折星星卖钱?生活费不够了吗?你要买什么跟哥哥说。”
小铃摇了摇头:“生活费每个月都用不完,我就是想……想打发时间。”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温颂带着她回福利院,看她穿得单薄,“下个星期哥哥带你去买衣服,好不好?”
“不用了,我不经常出门,衣服够穿了。”
温颂摸了摸小铃的袖子,跑绒的羽绒服,已经不够御寒了,好声好气地哄:“就当是哥哥非要给你买,就买一件,行不行?”
小铃没办法,只能同意,又问:“小颂哥哥,你自己有没有买新衣服?”
温颂摸着自己不知道穿了几年的旧羽绒服,哄骗小姑娘:“有啊,我身上穿的这件就是前几天刚买的,牌子货很贵呢。”
小铃笑了笑,“那就好。”
到了福利院,小铃摸着墙壁找到衣柜,打开了,把藏在里面的一罐子纸星星交给温颂,还不放心地问:“哥哥你看一下,是不是三种颜色的?我总是担心我折反了。”
确实有一些折反的白色星星,但温颂撒了一个善意的谎:“没有,好好看啊,先生一定会很喜欢的。”
小铃不好意思地说:“一定是周先生收到的,最不值钱的礼物了,小颂哥哥,我会不会给你丢脸啊?”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礼物怎么可以用价钱来衡量,你的礼物是无价的,先生一定会很感动,”温颂捏了捏小铃的鼻子,假意恼道:“说这样的话,哥哥要生气了。”
小铃笑着说:“哥哥不要生气,生气对宝宝不好。”
温颂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低头摸了摸肚子。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瘦长的影子斜斜投射在地板上,是福利院的康复治疗师薛岑,他比温颂大两岁,是个beta,来福利院也有两年多了。他没料到温颂也在,错愕一瞬,下意识要关门退出。
“薛医生。”温颂主动打招呼。
薛岑朝他笑,“小温,今天怎么过来了?”
“陪陪小铃。”
小铃往温颂身后站了站,没有吭声。
寒暄了几句,薛岑就离开了,小铃垂眸僵在原地,抽走力气一般,半晌才被温颂叫回了神,“小铃?”
小铃扬起嘴角,又恢复了原来的笑意吟吟,握着温颂的胳膊把他往外推,“小颂哥哥,你快回家吧,明天还要过二人世界呢!”
“哎小铃你——”
“天不早了,快回家吧。”小铃说。
温颂也只好离开,关门前叮嘱:“下周哥哥过来带你去买衣服,别忘了。”
小铃笑着点头,“好,谢谢哥哥。”
温颂下楼时,余光扫到一个瘦高的身影从走廊经过,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对劲。
他快步过去,看到薛岑扶着一个拄拐的老爷爷走出来,两个人有说有笑。
温颂放下心来,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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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上午,温颂很早就起了床。
周宴之下楼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帮宋阿姨打下手。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是周宴之没见过的,蓬松的毛线圈着他纤细的脖颈,像团软乎乎的云朵。
他正专注地对付手里的胡萝卜,一手拿削皮刀,一手握着胡萝卜,用力到小小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周宴之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像只囤食的小兔子般把切好的胡萝卜码得整整齐齐,又献宝似的展示给宋阿姨看,毛衣的袖口滑到手肘,露出两截白得晃眼的手臂。
宋阿姨说:“小温先生,你今天不是和周总出去玩吗?别忙活了,快去收拾收拾。”
“已经收拾好了。”温颂笑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不会打扮,翻箱倒柜找出来这件白色毛衣,下面配了一条加绒牛仔裤,都是九成新的,没怎么穿过,已经是他衣柜里最拿得出手的一套衣服了。
他悄悄问宋阿姨:“我……我今天怎么样?”
宋阿姨朝他伸出大拇指,“好看!”
温颂红了脸,一转身看到周宴之,差点一踉跄,幸好扶住了岛台边才稳住身形。
“先生,您起来了。”
“小颂今天……”
温颂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两秒不到的短暂停顿在他的心里仿佛拉长到了千年万年。
“很可爱。”周宴之浅笑道。
温颂的脸颊更红了。
“小颂很适合穿浅色。”周宴之说着就卷起袖子,从温颂的手里接过切菜刀,问他:“新年衣服买了吗?”
温颂支支吾吾:“下周,下周买吧。”
“我陪你去。”
温颂真是一靠近周宴之就大脑短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要带小铃去……”
说到一半突觉后悔。
下周那么多时间,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要陪着小铃,他这张破嘴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我……”
“小颂的行程排得好满。”周宴之浅笑,语气里有几分半真半假的幽怨。
温颂小声找补:“可以陪先生的。”
“那就好,反正我时间很多,什么时候轮到我了,小颂告诉我一声就好。”
温颂感觉心脏盛满了桂圆雪梨汤。
甜津津的,冒着热气。
这是他二十二岁以来度过的,最开心的清晨。
窗外阳光正好,天朗气清。
吃过早饭,周宴之监督温颂喝了药,贴好了抑制贴片,就带着他出发去海岛酒店了。
林律昇也发来消息,说安排妥当。
温颂原本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棉服,从卧室出来,看到周宴之穿的是深褐色的大衣,立即回去,换了件咖色灯芯绒棉服。
周宴之微怔,“不嫌冷吗?”
温颂摇摇头。
周宴之像一个给孩子准备春游装备的家长,和宋阿姨一起往包里装孕妇补剂、薄荷糖、免洗消毒液、口罩、小零食……温颂在旁边看得眉头直皱,他每天都出门,又不是国宝,干嘛这样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才收拾好出发。
温颂终于开始激动。
今天是周宴之亲自开车,他刚坐进驾驶位,就听见副驾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温颂整个人陷进座椅里,裹着柔软棉服的小身板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是不是很久没出去玩了,这么开心?”
温颂挠挠头:“其实我没怎么出去玩过。”
周宴之动作微顿。
温颂说这话完全没有扮可怜的意思,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无意识地用手揪了揪膝盖上的布料,然后望向车窗外。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出他耳后的细小绒毛,周宴之后知后觉地想起温颂洗得泛白的衣服、深夜的兼职、残疾的朋友们。
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周宴之尽量让语气平常:“那个兼职项目怎么样了?”
温颂回答:“他把对公账户发给我了,我这边也差不多了,最多还要两天吧。”
“多少钱?”
“一千八。”
“对接微信且有支付功能,一千八,”周宴之看了温颂一眼,无奈道:“市场价格不低于五千,小朋友,你被坑了。”
“我……我也没有办法。”
“你是不是为了还我的钱?”
温颂语塞,半晌又否认:“不是的,我一直有攒钱的习惯,不是因为先生。”
“小颂,我知道你是一个懂事独立的孩子,自尊心强,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但我们结婚了,婚姻意味着责任共担、财富共享,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朋友,不明白为什么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心理负担?”
温颂转过头,望着周宴之无措道:“不是的……”
“你要挣钱,你有你的计划,这些我无权干预,但我不希望你把还我的钱作为现阶段生活的目标,知不知道?”
周宴之低沉的声线在密闭的车厢里缓缓荡开,如同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被轻轻按住,余音在温颂的耳畔久久萦绕不去。
他又开始抽抽噎噎了。
眼圈通红,不值钱的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下来,被他匆匆抹去。
怎么办,他喜欢先生喜欢到快疯了。
下辈子也要继续喜欢先生了。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周宴之隔着袖子捏了捏温颂的手,哄道:“是我不好,本来高高兴兴的,又被我惹哭了。”
“没有。”温颂偷偷隔着袖子转过手腕,就像是相握的姿势。
他仰起头,泪眼婆娑地朝周宴之笑:“高兴的,我是感动哭了。”
周宴之莞尔。
温颂过了好一会儿才完全缓过来,听着音乐,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在接二连三看到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之后,他才意识到不对,转头问周宴之:“先生,我们不是去海边吗?怎么离市中心越来越近了?”
“去接一个人。”
温颂愣住,“谁?”
“方思镜。”周宴之没注意到温颂骤然变化的表情,微耸了下肩头,说:“没办法,那不是林律昇的酒店吗?他们也好久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温颂半晌才反应过来。
今天不是他和先生的二人世界。
方先生也会参加。
周宴之把车停在一栋大楼外的路边,给方思镜打去电话,“我到了。”
电话那头依稀听见方思镜的声音:“这么快?抱歉等我十分钟,我这边有点事。”
“好。”周宴之放下电话。
他从提前准备好的包里拿出水瓶和零食,递到温颂面前,温柔道:“他在忙,我们要稍微等一会了,有没有想吃的?”
温颂想收回几分钟的话。
他不想喜欢先生喜欢到快疯掉了。
真是讨厌。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明明知道林律昇和方思镜的关系,还要把方思镜带过去。
这不是自虐吗?
难不成……先生也玩“如果你幸福,我会比你先落泪”这一套?这是他这样自卑又可怜的暗恋者,才会做的蠢事啊!
在他心里像明月一样的先生,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温颂一时难以接受,连周宴之递过来的巧克力饼干都不想吃了。
他气得胸腔剧烈起伏。
祛魅,他都要对先生祛魅了!
第22章 第 22 章 “和我睡。”周宴之说。……
方思镜姗姗来迟。
他今天穿得低调又休闲, 一身及膝的黑色羊绒大衣剪裁极简,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领口处露出里面同色系的高领开衫毛衣。
一八二的身高还有宽肩窄腰的完美比例,让他无论身处何处都显得鹤立鸡群。
温颂看着他快步走来。
原本温颂还有诸多怨念, 可一看到方思镜, 他满脑子的抱怨瞬间无影无踪。
能理解的。
这样好看的人, 值得惦念很多年。
他不就是因为当年的惊鸿一面,暗恋先生整整十年吗?
方思镜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眸, 像是封冻的湖面,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但他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时,却主动朝温颂露出了冰雪初融般的笑容:“你好呀, 小颂。”
温颂扭着身子, 讷讷道:“方先生,早上好。”
他不好意思与方思镜对视, 只敢把目光落在方思镜的衣领上。
方思镜整理好衣摆, 继而坐好, 笑着问温颂:“没打扰你们二人世界吧?”
温颂拨浪鼓一样摇头,又下意识望向周宴之,周宴之正低头看着手机, 眉头微蹙。
刻意的沉默。
是避嫌, 是佯装镇定。
这就是先生的喜欢么?
他郁闷至极,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膝盖。
周宴之收到林律昇发来的消息:[今天的菜单,你看下,你老婆有没有忌口的?]
周宴之皱眉回复:[我昨天就说了他孕反严重,尽量不要有海鲜,尤其是刺身。]
林律昇:[大哥, 我这是海岛酒店!]
周宴之回复:[你想办法。]
林律昇:[过个生日什么态度?]
周宴之:[思镜在我车上,你看着办。]
林律昇:[……得嘞。]
放下手机,周宴之才想起回头跟方思镜打招呼,“周末还这么忙?”
“买个楼太麻烦了,手续多的要命。”
“没再货比三家?”
“你上回说的,我回去我和我爸商量了一下,园区对医疗产业有补贴这个方面的确是最大的优势,我问了政策,每平方米补贴四百五,能节省了一大笔开支。”
“确实。”
“去年十月份,斐城出了新政策,鼓励具有临床试验资质的专业医疗服务机构落户发展,有专业服务结算奖励,设备购置也有补贴。”
“斐城在这方面做得不错。”
“是,我在国外好些年,对国内的营商环境了解不足,”方思镜对着中央后视镜笑了笑,“多谢周总上次的分析,对我启发很大。”
“你考虑好了就行。”
他们一来一往聊得火热,温颂完全状况外。
“上回说的”,是哪回?
他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他面前还称呼“周总”,太刻意,反而更显得亲昵。
温颂觉得心头有一百只小蚂蚁在爬来爬去。
“林律昇……今天不在吧?”方思镜突然转移的话题让温颂遽然集中注意力。
温颂小心翼翼用余光观察周宴之。
周宴之轻笑:“你是希望他在,还是不在?”
方思镜抱臂向外望,“最好不在。”
“你就当他不在吧。”
方思镜冷哼一声,脸色却没变。
温颂只恨自己毫无恋爱经验,长这么大,连部爱情电视剧都没怎么看过,以至于此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听不懂。他多么希望此刻有一位情感分析师坐在他旁边,将周宴之和方思镜这番对话的所有细节一一剖析。
告诉他,先生有多爱。
再告诉他,先生还有没有机会?
车子驶离市中心时,天际还泛着亮白的冷光。人行道树上挂着未化的薄霜,温颂往回看,钢铁森林般的摩天大楼渐行渐远。
没过多久,车子驶上跨海大桥,咸涩的海风骤然猛烈起来。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泛着银光。温颂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斐城人,但他这么多年一直困于福利院和学校,看海的经历屈指可数。上一次看海已经记不得要追溯到什么时候了,他扒在车窗边,眼睛睁得溜溜圆,冬天海上没什么船,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他也渐渐放下心头沉重的纠结和焦虑,这是他的特长——搞不定就逃避,不去想。
车子拐入环岛公路后,景致忽然温柔起来。温颂看到白墙蓝窗的联排小屋,还有带着漂亮露台的红砖公寓。道路尽头,就是林律昇的和缤酒店,坐落在一处海边岬角上。
周宴之说:“小颂,看到了吗?”
温颂定睛一瞧,惊讶道:“好大。”
他以为只是一间酒店,谁想竟是由玻璃栈道连成的七座别墅,还有延伸至海的巨型透明泳池。远远看去,就像一座主题乐园。
方思镜冷嗤,点评道:“暴发户。”
温颂呆住,睁着大眼睛望向周宴之,周宴之朝他浅笑,眼神仿佛在说:别理他。
温颂觉得自己会错意了。
应该不是“别理他”的意思。
究竟是何意思,温颂来不及猜,因为周宴之已经把车停好,熄了火,准备下车了。
林律昇似乎等待许久,从接待中心走过来,问周宴之:“多久没来我这儿了?”
“没有很久。”
周宴之避开林律昇略显夸张的招呼,一手拎着包,一手抚住温颂的后腰,“你们聊,我带小颂四处逛一逛。”
温颂茫然往前走,回头看了眼方思镜和林律昇。只见林律昇犹豫着靠近方思镜,方思镜立马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迈步去了。
“先生……”
先生也有不想看的画面吧。
温颂满眼心疼地望着周宴之,周宴之从包里拿出口罩和帽子,“这里风大。”
温颂乖乖戴上帽子,又被口罩盖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周宴之。周宴之问他:“怎么了?”
温颂摇摇头,思索片刻,鼓起勇气主动牵住了周宴之的手。
周宴之顿住,低头看向两人相握的手。
温颂当即退缩了,仓皇夹紧手臂想要收回,却被周宴之稳稳抓住。
“坐车累了,去海边走一走。”
“先生开车才累。”
他咕哝了一句,又忍不住回头看方思镜,高挑的omega还站在原地,脸色淡漠,林律昇离他不远,两个人无言伫立。
“林先生和方先生……”
他想说,他们是互相喜欢的吧?
说到一半又及时咽回喉咙,先生的心已经很受伤了,他不能再添一刀。
此时此刻,他应该给予安慰。
“也没有很相配。”他停下来,仰头盯着周宴之的眼睛,认真道:“先生,缘分的事真的不好说,很多人都是兜兜转转好几圈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谁,适合谁。”
周宴之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
上次,这句话后面还缀了一句:要不然,等宝宝出生,我们就离婚。
周宴之喉咙发紧,语气仍强作轻松:“所以小颂还要转几圈?”
温颂愣住了,海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
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我已经知道了,这辈子都不会变。”他声音轻得像叹息,默默往前走。
周宴之对着他的背影,怔忡良久。
温颂往前走了好一段,才想起回头,可身子还没转动,视线已经被深褐色的大衣笼罩。周宴之走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温暖干燥的手掌将他的手包裹住。
他抬头,周宴之浅笑道:“小颂敢不敢走玻璃栈道?”
他循着周宴之指的方向,看到五六米高的玻璃栈道桥,缎带形状,被冬日的阳光映得晶莹剔透,栈桥尽头延伸出一个扇形观景平台,站在平台边缘,可以俯瞰整片大海。
其实他有一点恐高,但他不想拒绝。
“好啊。”
他跟着周宴之走上玻璃栈桥。
周宴之看出他紧张,轻声询问:“要不我们就在海边走一走?”
“不用。”
温颂一鼓作气,往前迈了一大步,而后回过头,发梢扬起,笑吟吟望向周宴之。
他笑起来很可爱,两颊有浅浅的酒窝。
又是一阵海风吹来,吹动玻璃栈桥两侧的风铃,叮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清脆的响声裹挟着桥身细微的震颤,让温颂瞬间白了脸,本能转身,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比周宴之矮很多,鼻尖堪堪够到周宴之的肩膀,额角抵着他的侧脸,目之所见尽是深褐色羊绒大衣的细腻纹路。
alpha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海风的咸涩,让温颂有一瞬间的晕眩。
大脑宕机了几秒,时间也随之停滞。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怕了?”
周宴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胸腔轻微的震动。温颂怔怔失神,无意识往他怀里挤,而后感觉到那只原本虚扶在他腰后的手,此刻正缓缓收紧,直至完全圈住他的腰身。
温颂僵在原地,皮肤后知后觉开始发烫。
“不怕,我在。”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开关。温颂突然将整张脸埋进周宴之的肩窝。他感觉到周宴之的喉结在自己额角处滚动了一下,片刻之后,周宴之收紧了手臂,将拥抱落到实处。
“先生,生日快乐。”他瓮声说。
每一年,他都在心里、在周家院外、在云途大厦的楼下……这样说,说很多遍。
先生,生日快乐,我也十二岁了,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一面?
先生,二十五岁生日快乐,今年过得怎么样?希望上天将所有好运气都给你。
先生,生日快乐,听宋助理说你在谈婚论嫁。如果你幸福,我会比你更开心。
每一次,都没有回应。
但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周宴之在他耳边说:“谢谢小颂。”
“让我好找。”
林律昇急匆匆走过来,对周宴之说:“你不怕冷,小温不冷吗?穿得又不多。”
周宴之攥了攥温颂的手指,的确冰凉,他对温颂说:“那就回去吧。”
温颂点头说好。
他之前没好意思仔细观察林律昇,今天才有机会,借余光悄悄打量。
林律昇和周宴之差不多高,但模样更花哨些,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带着笑。温颂好生疑惑:他为什么不喜欢方先生啊?如果不喜欢方先生,又为什么单身至今?
有钱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走进别墅后,林律昇拍拍周宴之的肩膀,“都准备好了,你们安心过二人世界,我和思镜就不打扰你们了。”
原本坐在沙发里休息的方思镜也款款起身,朝温颂莞尔一笑,正要离开。
温颂疑惑,“方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方思镜没想到温颂会挽留他,看了一眼脸色骤变的林律昇,眉梢微挑,眼角漾出笑意:“不嫌我打扰你们二人世界吗?”
“不会的,过生日当然要热热闹闹的。”
“你——”林律昇显然失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咱们当什么电灯泡?”
方思镜朝温颂笑,“小颂觉得我是电灯泡吗?”
温颂立即摇头,“当然不是!”
“喏,小颂不介意,林总请自便。”方思镜完全不管他,把手搭在温颂的肩膀上,陪着温颂坐下来,柔声询问:“最近身体还好吗?上次宴之说你孕反严重,好些了吗?”
林律昇在一旁黑了脸。
方思镜倏然靠近,极其精致的五官就在温颂的视线里清晰放大,美貌的震撼力在此刻具象化,温颂一下子蒙了,像小鹌鹑一样缩起脖子,屏住呼吸眨巴着眼,半晌才咽下口水说:“好些了,谢谢方先生关心。”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哎呀!先生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说?
方思镜又抬头对周宴之说:“生日礼物放你车上了。”
周宴之坐下来,“费心了,多谢。”
林律昇安排好服务生,才不情不愿地挪过来,坐在方思镜对面,脸色不算太好。
服务生推来一份三层黑天鹅蛋糕。
林律昇起身迎接。
“你还真安排蛋糕了,”周宴之失笑,“我都多少年不吃这些了。”
林律昇让服务生放好蜡烛,“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你不许愿,就让小温来。”
周宴之说:“那就小颂来。”
“怎么可以?”温颂连连摇头。
“怎么不可以?小颂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温颂听完耳根一红,又有些心虚地望向方思镜,方思镜一手支着下巴,和他目光对上就温柔地笑了笑。
温颂的脸更红了。
他习惯了做一个小透明,躲在人群边缘,不声不响,哪怕成绩优异,也是尖子生里最没有姓名的一个,得不到过多关注。他很少有这样被目光包围的经历。
与目光随之而来的,是关爱和友善,而不是鄙夷与嘲讽。
温颂戴上缀满银色亮片的生日帽,站起身来,服务生把蛋糕推到他面前,两只巧克力黑天鹅泛着金属光泽,交颈成心形。
他转头望向周宴之,得到周宴之的默许之后,俯下身去,闭上眼双手合十。
他有些贪心,一连许了好几个愿望——
一是希望先生一生顺遂,心想事成。
二是希望他的朋友们不要再受苦,能像普通人那样,收获平凡而幸福的人生。
三是希望他的宝宝能平安降生。
依依不舍地睁开眼,周宴之站在他的面前,微微俯身凝视着他。微弱的烛光将镜片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细碎的光点在他眼底流转,像一场醒不来的美梦。
差点忘了吹灭蜡烛。
用力一呼气,烛火摇摇晃晃地消失。
林律昇扬声打趣:“吹个蜡烛还这么黏糊,我们还在场呢。”
温颂面红耳赤回到座位。
服务生切分蛋糕,又陆陆续续地上菜。
“我记得小颂好像还没毕业。”方思镜忽然开口。
“是,六月份毕业。”
“毕业之后准备做什么?”
温颂挠了挠额头,“应该不能做什么。”他那时候大概率哪儿都去不了,在家待产。
“哦,差点忘了。”方思镜反应过来。
这个话题很危险,温颂不希望方先生误会,于是深吸一口气,说:“其实……都是因为我,我有信息素紊乱症,一发病会诱导alpha发情,我当时喝醉了,先生出于好心把我带回去,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话音一落,满桌皆静。
周宴之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一瞬。
温颂努力向方思镜推销周宴之:“是我非要留下孩子的,因为我没有其他亲人了。我没有想到先生会负责任到主动提出结婚,我……我也是一时……被财富和虚荣心砸昏了头,就同意结婚了,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就是像朋友一样相处。”
林律昇傻了眼,和方思镜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而后齐齐望向周宴之。
周宴之面色如常,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餐刀上,只是低垂的眼睫暴露了他极力克制的不悦。
温颂仍无察觉,他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就快要断气了,“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候眼前的人不一定是唯一的选择——”
“温颂。”
周宴之鲜少直呼温颂的全名。
嗓音仍是温柔的,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吃饭吧。”
温颂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又搞砸了。
他是不是又犯蠢了?
面前的三个人都比他年长七八岁,比他沉稳睿智,都是家世优渥,人生美满的天之骄子,哪里需要他来指点迷津?
他们才不会像温颂这样,总在幸福触手可及的时候感到恐慌,不敢坦然接受。
其实他只是希望方先生回过头看一看先生,只要方先生愿意,他可以立即离婚,带着孩子离开,这辈子都不回斐城。
可是方先生无意于此,先生也被他惹恼了。
他真的是全世界最扫兴最无趣的人。
周宴之放下餐刀,金属与瓷盘碰撞的轻响让温颂心头一跳,整个人都绷紧了。
“喝点热汤。”
周宴之让服务生为温颂先上了一例热汤,温颂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发出声音,低头喝汤,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生日宴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林律昇和方思镜不约而同地离开,将空间留给周宴之。
温颂想解释,但周宴之来了工作电话,他去楼上接电话,很久没有下来。
温颂蜷缩在沙发里,呆呆地望着落地窗外的海面。
他给乔繁发去消息:[我犯错了。]
乔繁过了几分钟才回复:[出什么事了?]
温颂把前因后果告诉乔繁:[我是不是有毛病啊,为什么要在桌上说那些话,如果我是先生,我都要气死了。]
他后悔至极:[我真想揍死我自己。]
乔繁:[我也想。]
温颂转过身,默默把脸埋在沙发靠枕里。
乔繁:[我理解你不自信,但你对周宴之多点信心,不可以吗?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很好的,他对你有感情,这很明显,爱屋及乌的前提是爱。]
温颂:[可我不值得先生对我这么好。]
乔繁无言以对。
温颂:[这里,一切都太豪华了,我做梦都梦不到两栋用玻璃栈桥相连的海边别墅,但对先生和他的朋友来说,是习以为常的。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乔繁:[你属于什么?福利院?还是电子厂?你就想跟我一起打工,每天起早贪黑进车间,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辛苦一辈子都买不起房,找不到对象,你就只配过这样的生活,是吗?]
温颂立即回复:[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小繁,不是的。]
乔繁:[那你也不要这样说自己。]
温颂愣住。
乔繁:[我还记得你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在工厂做工受了伤,你就那么点休息时间,中午还要跑回来给我和鹏鹏洗澡换衣服,鹏鹏弄脏了床,你还要洗床单被单,洗完身上都湿了,头上也全是汗,我让你换一件,你说没事,跑回学校就干了。其实你连午饭都没吃,对吧?]
乔繁:[你那时候还在长身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钱全省下来给我们买东西,你高一放寒假回来,瘦得都皮包骨了。]
乔繁:[之前我看到你的诊断书了,信息素紊乱的诱因是分化期营养不良,腺体发育不完全是不是?你从来不跟我们讲。]
温颂:[不说这些了,小繁。]
乔繁:[你该过过好日子了,温颂,如果实在没自信,你这样想,就当是给个机会让我们跟着你沾沾光,享享福。]
温颂怔怔望着屏幕,半晌才回过神,回复道:[谢谢你,小繁。]
乔繁:[给他道个歉,快去。]
温颂放下手机就要起身,又看见乔繁发来消息:[等等,你们在海边?]
温颂:[对啊。]
乔繁:[我手机跳出来一条紧急天气预报,马上有狂风和强降雨,官方提醒不要轻易外出,你们今晚还能回家吗?]
恰好同时,周宴之也打完电话走了下来,温颂还陷在沙发里,刚准备起身,就看到林律昇快步走进来,指了指远处天际忽然堆积的乌云,无奈道:“坏消息,你们今晚……恐怕是回不去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温颂和周宴之被困在了海边别墅。
降雨带来的浓雾天气,将能见度降到安全线之下,想要开车回程,实在困难。
温颂浏览着本地新闻,一刷新就能看到大风刮倒路边树木的照片,可怖得很。
他给小铃打电话,让她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去,也不要开窗。小姑娘倒是很乐观,“我知道,哥哥别担心,我不害怕。”
“那就好。”温颂笑了笑。
放下手机,他转头望向周宴之。
周宴之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正翻看着手边的财经杂志,金丝镜框的遮挡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明,温颂不敢轻易接近。
他欲言又止,踟蹰再三。
还是没有勇气。
怂成这样,真不知道他在餐桌上是怎么堂而皇之说那些话的?疯了吗?双重人格吗?真是的,他恨不得一拳捶死自己。
两只手用力攥着膝盖,指尖泛白。
“渴不渴?”
“对不起。”
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周宴之抬眸望向沙发另一端的小家伙,明明犯了错,却先红了眼眶,两只手揪着衣摆,全世界没有比他更可怜的了。
“先生,对不起。”
其实也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温颂说的是实情,那一夜的确是意外,结婚也是他责任心使然。唯一需要对不起的,大概是他没有足够的魅力,让小家伙爱上他。
温颂总说缘分,总说兜兜转转。
周宴之有些无奈,结婚至今将近三个月了,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还能做些什么,才能让温颂满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壁炉里的柴火偶尔发出轻微爆裂声。
温颂鼓起勇气倒了杯热水,放在周宴之手边,抿着唇不敢开口,迅速逃回了自己的位置,没注意到周宴之伸出的手。
偌大的客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时间分秒过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夜晚的海边在暴雨中显得很是恐怖,漆黑的海面像被巨兽撕扯般翻涌,一阵凶猛狂风袭来,浪头一阵一阵拍打着礁石,玻璃都随之震动,吓得温颂缩成一团。
周宴之打开了电视。
入目是一部法国艺术电影,色调黯淡,情节晦涩,温颂没有欣赏此类电影的审美情趣,看不进去,只漫无边际地想:明天是周一,他和先生都回不了公司,该怎么办?他该用什么理由请假?大风把他困在海边回不去了,经理会相信吗?
如果大雨一连几天,他们始终回不去,会不会被人发现异样?
“天不早了,上楼休息吧。”
周宴之的声音唤回温颂的思绪,他仰起头,怔怔望向周宴之。周宴之无奈轻笑:“上楼休息吧,我看你都要睡着了。”
“没有。”温颂辩解得很无力。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楼。
二楼的空间开阔而奢华,一条铺着波斯地毯的走廊连接着四间房,其中一间面朝大海,是最大的主卧,有一张定制的贝壳床,周宴之准备留给温颂,脚步未歇地走向另一间房,意外发现门锁着。
他眉头微蹙,又换了一间。
还是锁的。
最后一间,依然紧锁,纹丝不动。
他寻找别墅管家,原本还在整理酒柜的管家莫名不见了踪影。周宴之已经有了猜测,沉着脸给林律昇打去电话。
电话那头林律昇语气微醺,毫不意外道:“是啊,都锁了,就剩一间房。”
他对着话筒说:“兄弟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和小温同学之间貌似有些误会,趁这个机会,夜黑风高,好好聊聊。”
“……”
周宴之无奈,回头看到温颂抱着装了补剂和保温杯的鼓鼓囊囊的小包,站在走廊尽头,怯怯望向左右,暖黄的壁灯将他照得格外柔软,像一只警惕的小幼猫。
察觉到周宴之的目光,温颂犹豫着走近,小声问:“先生,我今晚睡哪里?”
“和我睡。”周宴之说。
第23章 第 23 章 “我不走,乖。”……
温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怀疑先生说的是英文, 怀疑房间有名字,都不敢相信先生说的是“和我睡”。
和他……睡?
“只剩一间房了。”周宴之说。
温颂蒙了几秒,立即说:“那我睡沙发。”
周宴之将他拽了回来,无奈到极点:“你觉得我会让你睡沙发?”
温颂还是蒙蒙的, 一脸的茫然。
周宴之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家伙很没良心, 三个月的悉心照料, 白天补品甜水地喂着,晚上洗手作羹汤, 菜品一个月不带重复……最后就换来一句:我和先生之间什么都没有。
他倒想有点什么。
温颂给过他机会吗?
这样下去不行,真的要惩治一下这个小没良心的了。
他板起脸,严肃道:“今晚和我睡一间。”
温颂手足无措,张了张嘴, 还没出声就被周宴之堵了回去:“没有商量的余地。”
温颂就这样抱着小包, 被周宴之推进了卧室。他默默祈祷着卧室分内外间,但很遗憾, 卧室很大, 但只有一张床, 还是贝壳形状,从外形到材质,都透出暧昧旖旎的气息。
喉结忍不住滑动, 他用力闭了闭眼。
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先生没有那个意思, 他也绝不能有。
周宴之打开衣橱,看到林律昇让管家提前准备好的睡衣,已经熨烫叠好,他拿起小一号的睡衣,递给温颂,“去洗漱吧。”
温颂放下小包, 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接过睡衣,只在转身时暴露了通红的耳尖。
洗漱用品一应俱全,但温颂还是磨蹭了很久,心跳快得像打鼓,在他的胸膛里轰隆作响。他不可自抑地想到更多,一间房、一张床,和先生同床共枕,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扶着洗手台边,缓慢恢复呼吸。
他想了想,还是冲了澡。挤了一大泵玫瑰味沐浴露,企图让自己闻起来香一些。
换了睡衣,刚准备出门,又想起中午犯的蠢,想起先生冷漠的侧脸。
心头的小火苗猝然熄灭了。
情绪像过山车下落,他倚着墙发呆。
直到听见周宴之敲门,“好了吗?”
温颂吓得整个人弹了一下,猛然拉开门把手,从门缝里挤出一张小脸,“好、好了。”
他刚洗完澡,额前的碎发还沾着水珠,皮肤被热水浸得透白,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瓷光。周宴之微微愣神,很快又收回目光,说:“我倒了水,把药吃了。”
“谢谢先生。”
温颂低头检查了一下睡衣有没有穿好,而后打开门,带着一身水汽走出来,经过周宴之的身侧,空气中飘来一阵甜香,是铃兰和玫瑰混合在一起,香得不分上下。
走进浴室,未散的水雾里残留着淡淡的信息素,周宴之明显感到喉咙发紧。
信息素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强大。
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那股熟悉的铃兰香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他走进淋浴间,简单冲了澡,换了睡衣。出来的时候,床上还空空如也。
一转头就看到温颂罚站似的,孤零零站在离床不远的衣架边,两只手垂在身侧。
听到开门声,他受惊抬头,和周宴之的目光遥遥相对。
“先生,我想……我还是睡沙发吧。”
周宴之没搭理他,径直走到床边,看了眼手机消息,而后掀开被子上了床。
温颂彻底慌了,一点一点挪到床边,和周宴之隔了半米的距离,低头检讨:“先生,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我今天不该说那些话,真的对不起。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周宴之还是没忍住对他心软。
“上来。”
温颂却没动。
“先生,其实我也准备了生日礼物,本来就很不好意思送出手,没想到还惹你生气了。”他越说声音越小,委屈巴巴地央求:“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礼物送给你?”
周宴之哪里对他说得出“不”字?
“好。”
温颂立即转身,动作快得周宴之几乎怀疑他要趁机逃走,下意识伸手抓了一下,指尖只触到他的睡衣衣摆。只见温颂快步跑到衣架边,从他白天穿的灯芯绒棉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方盒,只有手掌大小。
他捧着小方盒走到周宴之面前。
“上次先生说了,不想要我买很贵的配饰,我也确实不会挑,而且先生什么都不缺,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给先生准备什么礼物……”
他把小方盒往前递了递,语气满是紧张,都开始打起了磕巴:“这、这个是我在网上买的,有一点幼稚,希望先生不要嫌弃。”
周宴之接过来,缓缓打开盖子。
里面竟是一个拇指大的机器小玩偶。
大大圆圆的脑袋,正面是一个圆形屏幕,细细软软的身子包裹着白色毛线。
“这是一个陪伴型口袋机器人,我改了代码,他的脑袋是一个小小的屏幕,可以变换很多种表情,这个是开心,这个是打哈欠,这个是生气。他还可以汇报天气,汇报时间,当闹钟用……”
他挠了挠额头,“好像太幼稚了。”
早知道还是给先生买领带夹或者钢笔了,不该听信网上说的“给老公买独一无二的礼物”,先生又不是小孩子,真是太拿不出手了。
温颂垂头丧气。
周宴之眼里却有笑意,点了点小机器人的脑袋,黑色的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双茫然的像素圆圈,右上角还有一个小小的问号。
周宴之又点了点,像素圆圈缓缓变成了一对红色的倒三角——这是生气了。
他又点了一下,这一次,屏幕变成了一对像素荷包蛋,正在快速抖动。
“这是掉眼泪的意思。”温颂解释。
周宴之眉梢微挑,望向温颂,好整以暇道:“小哭包的机器人也是小哭包。”
温颂的脸一下子红了。
“很可爱,他叫什么名字?”
温颂没有想过,他以为一向成熟沉稳的先生不会喜欢这个礼物,“还没有名字。”
“叫小颂,好不好?”
温颂显然不太愿意,看着鞋尖不吭声。
“那就叫小小颂。”
温颂扁扁嘴,小声咕哝:“好吧。”
周宴之又开始点“小小颂”的脑袋了。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切换表情的功能,尤其喜欢那双荷包蛋眼。
温颂把时间、天气的页面调给他看,“其实还有一个功能……”
温颂说得很小声,但周宴之还是听到了,问他:“什么功能?”
温颂遮遮掩掩:“也不是很重要。”
“这可不是送礼物该有的态度。”
温颂于是坦白:“先生如果同时捏住他的两只手,我的手机就会收到消息。”
周宴之试着捏住。
小机器人歪了歪脑袋,又眨了眨眼睛,扬声问道:“先生,呼叫小颂什么事?”
它的声线比温颂活泼轻快,听起来无忧无虑。
温颂拿出手机,举到周宴之面前。
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收到先生的呼叫!收到先生的呼叫!]
周宴之怔忡良久。
温颂见周宴之不说话,悻悻缩回了手,小声道歉:“对不起先生,我知道很幼稚,也没什么意义,我明年一定会准备一个更好的礼——”
“我很喜欢。”
温颂愣住,听到周宴之缓缓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收到的,最喜欢的礼物。”
温颂僵在原地,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周宴之捏住了小机器人的双手。
小机器人再次回应,语气可爱道:“先生,呼叫小颂什么事?”
周宴之看着温颂的脸,轻声说:“可不可以帮我问问小颂,他还要罚站多久?”
温颂慢半拍反应过来。
他红着脸,慢吞吞爬上床。
后背刚碰到枕头,周宴之就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带着松木香的温暖笼罩过来。
温颂怕自己的心跳声太重,被周宴之听到,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他尽力调整呼吸,片刻之后,又偷偷把腿伸出去散热。
太紧张了。
高考都没这么紧张。
耳边传来周宴之的声音:“以后我想让小颂来我办公室,是不是按一下小小颂就可以了?”
温颂混乱点头,完全丢了魂。
周宴之不厌其烦,又按住了小小颂的手,安静的卧室里再次传来轻快的机械音:
“先生,呼叫小颂什么事?”
温颂眼巴巴等待着。
周宴之柔声说:“帮我告诉小颂,我没有生气,当然也不是一点情绪都没有。不过只要小颂能做到自己保证的事,我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保证做到!”温颂立即三指并拢举过头顶,“我发誓,请先生相信我。”
周宴之莞尔,“那就好。”
温颂松了口气,终于捡回了半条魂。整个人慢慢下滑进被窝里,露出半张脸,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周宴之。
周宴之一手托着小小颂,一手拿起手机,屏幕闪烁两下,大概有新消息进来。
他单手回复。
温颂痴痴地想:先生的侧脸真的好好看……怎么会有那么高挺的鼻梁,金边眼镜完全不会往下滑。密密麻麻的字映在镜片上,先生低头认真看消息的样子,也好有魅力……
周宴之低头看他,他立即盖住脸。
他听到周宴之轻笑一声,良久,又悄悄探出头来。
今夜大概很难眠了,温颂想.
孕期加重了信息素的紊乱。
比害羞更难办的,是空气中漂浮着的似有若无的信息素,明明贴了抑制贴,还是不管用。也许是因为不久之前做过临时标记,他对周宴之的信息素格外敏感。
他按了按后颈的抑制剂贴片,又把手偷偷伸进被子,打着转揉按肚脐上的贴片。
周宴之听见身侧窸窸窣窣,刻意没有看,等温颂完全安静下来,才问:“一般睡前会做些什么?”
“和乔繁聊聊天。”
“乔繁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温颂猛然睁大眼睛,懊恼地皱起整张脸:“先生,小铃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忘了带,是一罐折纸星星,都是她亲手折的,她和鹏鹏也祝你生日快乐。”
怕周宴之不相信,他又拿出手机,翻开相册,给周宴之看:“这是我拍的。”
周宴之接过他的手机。
屏幕里是一只葫芦状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折纸星星,有红蓝紫三种渐变色,也有一些星星是白色的,大概是小姑娘分不清纸带的正反,所以折错了。瓶子看起来有二十公分高,满满一瓶,也不知道她折了多久。
周宴之深吸了一口气。
纸星星和小机器人一样,幼稚又真诚,来自两个生活拮据、相依为命的孩子,花费时间和精力,将一份比礼物本身更浓厚的祝福,送给一个出身优渥、锦衣玉食的人。
周宴之的心头也泛起懊悔:当初为什么不重视资助这件事,打了钱就没再追问过?
如果多了解些,也许鹏鹏的手术就能早点做,早点下床接触社会,也许乔繁的右腿和小铃的眼睛,也有办法痊愈。
慈善对他而言,不过是装点门面,他实在没有资格自诩善良。
温颂重重叹了口气,“我还买了盒子、灯带和包装纸,弄了好久,结果落在桌子上了,我没有完成好传达小铃心意的任务。”
“但我感受到了。”
温颂抬起头,周宴之弯起唇角,向他靠近:“我感受到了,帮我谢谢小铃和鹏鹏。”
温颂又眩晕了,讷讷点头。
周宴之主动提起了小铃的眼睛,有没有康复的可能、为什么没去特殊学校,温颂一一回答,最后愤愤不平道:“太阳福利院的院长很不称职,他耽误了好多孩子的人生,虽然福利院不是盈利机构,他也没有义务对我们的人生负责,但是……有些不幸是可以避免的。”
周宴之说:“我来想办法。”
温颂一时迟滞,“什、什么想办法?”
涉及到朋友的事,他总显得谨慎又紧张,翻了个身,直勾勾盯着周宴之的眼。
眼里仿佛有两簇小火苗。
“上特殊学校。”
“可是小铃已经成年了,恐怕——”
“所以让我来想办法。”周宴之轻轻拂开温颂额前的碎发,柔声说:“等回去之后,我会了解情况,尽可能安排好,小颂需要做的,是征得小铃的同意,把她带出来。”
周宴之从不把话说满,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就像安排明天的午餐,但温颂知道,周宴之口中的“了解一下”,意味着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对福利院的孩子来说难如登天的事,就这样轻飘飘地解决了。
温颂感到一种让他安心的力量涌进胸腔。
“谢谢先生。”
周宴之的指尖从他的额角滑落到脸侧,在他柔软的面颊上轻轻捏了一把。
很软,比他想象的还要软乎。
“不用谢。”
温颂直接跪坐在周宴之面前,“我不是为了得到先生的帮助,才给先生买礼物的。”
“我知道,是我自愿的。”
看到温颂眼角泛红,周宴之用手掌揉了揉他的脸颊,“我应该早点出现的。”
温颂靠着周宴之躺下。
窗外暴雨如注,狂风裹挟着雨点拍打在玻璃上,发出令人生怖的声响。温颂整个人陷在蓬松的被褥中,怔怔失神地望着贝壳床的形状,忽然觉得自己像一颗珍珠。
周宴之靠在床头,他还在研究一份合作协议,指尖飞快滑动屏幕,在合同细节处增加批注,左手搭在温颂头顶,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温颂柔软的发丝。
温颂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四周笼罩着让他身热体软的alpha信息素,无声无息地诱惑着他,后背已经沁出一层薄汗,却舍不得挪开半分。
如果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他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一夜。
因为喝得酩酊大醉,那一夜的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凭他匮乏的性知识,对两个人究竟是如何结合、如何临时标记的,更是印象寥寥。只记得有一个时刻,先生覆在他的身上,无数次避开他哭着纠缠的亲吻之后,叹息一声,轻轻把吻落在他的嘴角。
是他的初吻。
算初吻吧,虽然是强迫来的。
心率一点点加快,温颂不敢再看周宴之,目光又无处着落,只能呆呆地望向窗外
窗外雷雨轰鸣。
方思镜躺在沙发里,沉默望着,耳边传来愈发靠近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看,自顾自拿起一旁的红酒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林律昇说。
“不想。”
林律昇也不恼,俯身道:“小少爷,不想也回不去了。”
私下里,他一直叫方思镜小少爷。
第一次见面,他就这么叫的。
十二年前,他是林家人人嫌恶的私生子,母亲是林智业的情妇,为了博一个名分,带着他冲进林智业的六十岁生日宴,引得满座哗然,那年他十七岁,站在墙角面如死灰,自尊心碎了满地,恨不得一死了之,一抬头,看见一身白色礼服的方思镜。
方思镜站在一个贵妇人身边,歪了歪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林律昇。
刚成年的方思镜褪去青涩,美得如天仙下凡,一举一动都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林律昇带着最不堪的身份接近他。
蓄意勾引,让傲娇冷淡的美少年走下神坛,让众星捧月的方思镜在信息素的情欲里挣扎求欢。林律昇承认,他的确有过那样的念头想用这种办法说服自己——其实大家都一样,他不卑贱,方思镜也没那么遥不可及。
但也只是念头而已。
“小少爷,还要惩罚我多久?”
一通脾气闹了十多年,纠纠缠缠、分分合合,还是无止无休。如今他已不再是人人厌弃的私生子,逐渐适应了林家的生活,替不争气的哥哥经营产业,也有了些好名声。
“打算一辈子不原谅我了吗?”
方思镜还是沉默。
直到林律昇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才猛然起身,还没走几步,就被林律昇抱住,压在了墙上。呼吸交缠,林律昇哑声问:“你父亲给你介绍了什么人?”
“与你无关。”
“听说你和延胜制药的二公子每次接触都相谈甚欢,十分投契,还一起共进晚餐,怎么,他是你喜欢的类型?”
“是。”方思镜直直望进林律昇的眼,针锋相对道:“他尊重我,而且不说谎。”
“你动心了?”
“饮食男女,动心很奇怪么?”
话音未落,他就被林律昇封住了唇,想用力挣扎,双手却被反剪按在冰凉的墙面上,林律昇呼吸滚烫,带着难以压制的妒火,在方思镜的齿间肆意掠夺,直到喘息彻底失控,呼吸被攫取殆尽,林律昇才放过他。
“没关系,少爷,”林律昇用拇指摩挲着方思镜的唇瓣:“我们就这样纠缠一辈子。”
“如果我结婚了呢?”
“不影响。”
林律昇一颗颗解开方思镜的衣扣,手掌覆上他光洁的后背:“这世上多的是貌合神离的夫妻,我不在意。”
方思镜用力推开他,合拢衣襟,正色道:“我要回去。”
“宴之和小温早就共赴云雨了,谁送你回去?”
方思镜蹙眉,“你把他们关在一起了?”
“嗯。”
方思镜冷哼一声,“你也就这点本事,宴之和你不一样,他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林律昇轻笑,再次将方思镜拖入怀中,“他是没开情窍,心思都在工作上,所以正人君子,你看今天小温说那些话时他的反应,他迟早陷进去。”
灯熄灭了,海浪一阵一阵拍打着礁石
周宴之放下手机时,温颂已经睡着了。
小家伙陷在蓬松的被窝里,脑袋埋在两只枕头中间,露出的一点脸颊因为暖意泛起淡淡的粉色。
看来房间里温度高了些,周宴之伸手想替他整理被子,指尖刚碰到被角,温颂就像感知到热源般,无意识地往他这边蹭了蹭。
周宴之微微顿住,等温颂安静了,才掀开一点被角,没想到下一秒,温颂忽然翻了个身,骨碌碌滚进了他的怀抱。
周宴之的手臂僵在半空。
被角突然翘起来,后背一阵凉意,这引发了温颂睡梦中的不安,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奶猫,一个劲往周宴之的怀里钻,脸颊紧紧贴着周宴之的胸膛,挤压得微微变形了,还要蹭来蹭去,嗓子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他呼出的热气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熨烫着周宴之的皮肤。
良久,周宴之才落下手臂。
还是拥住了这团温软。
温颂比外表看起来还要瘦些,骨架小,抱在怀里也是软绵绵的。
周宴之用指尖轻轻拨开温颂额前泛起汗意的碎发,温颂感觉到了,瑟缩了一下。
周宴之便收回手。
灯还没有关,光线刺目,周宴之想去拿遥控器,上半身刚刚转动,温颂小膏药似的贴了过去,嘴里还发出急切的哼唧声。
“我不走,乖。”周宴之拍着温颂的后背。
温颂这才罢休,安静下来,把脸埋在周宴之的胸口沉沉呼吸。
片刻后,又把腿架了上来,挤进周宴之的两腿之间,小树袋熊一样抱着周宴之。
挣扎之中,他后颈的抑制贴微微脱落,一股强烈的铃兰浓香溢了出来,周宴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收紧了手臂,低头望向温颂。
视线里全是温颂桃红的唇瓣。
良久,周宴之把手伸到温颂的后颈,自制力发挥到极限,才按下抑制贴的一角。
信息素的碰撞减轻了些。
他紧绷的喉咙也得以放松。
温颂又开始哼哼唧唧了,把脸埋在周宴之的胸口蹭了又蹭,完全看不出他是白天冰冷冷说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的人。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温颂忽然皱起眉头,周宴之将指腹轻轻按在温颂的眉头。
温颂将他抱得更紧了。
周宴之只知道这个小家伙睡觉时喜欢缩成一团钻进被子,却不知道他如此粘人。
平时一个人是怎么睡的?
抱着、哄着、轻轻拍着后背……不知过了多久,难免有些颈酸肩痛,周宴之想要抽走手臂,却听到温颂在梦中呓语了一声。
听不清但很熟悉,周宴之凑近了些。
“先……先生。”
这声模糊的呼唤让他呼吸一滞。
他低下头,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见温颂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没有醒,是句梦呓。
为什么会唤他?
梦里是好还是坏?
正好这时候,温颂翻了个身,周宴之终于得以轻轻抽出左臂。小幅度活动了下发麻的肩膀之后,伸手关了全屋的灯。
随着"滴"的一声轻响,房间彻底陷入黑暗,窗外的风暴似乎正在休眠,耳边只有温颂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在静谧中起伏。
周宴之在黑暗中静静躺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将人重新揽入怀中。
感受到温暖的温颂立即往他怀里钻了钻,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温颂在清晨阳光透进帘幔时醒来。
他睡得很沉,几乎没有做梦。
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么沉这么深的一觉了,以至于醒来时还蒙了许久,脑袋一片空白,茫茫然望着那一缕恼人的光线。
几分钟后,记忆如齿轮般缓缓归位。
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他倏然愣住。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喉结。
再抬头,是下巴。
继而看到高挺的鼻梁,以及低垂的眼睫,他仿佛不认识摘了眼镜的周宴之一样,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后知后觉两人的距离。
太近,抱在一起那么近。
一低头,果然如此。
他像八爪鱼一样缠在周宴之的身上,手臂紧紧圈着周宴之的腰,脸颊贴着他的锁骨,半个身子都趴了上去,腿还霸道地插进周宴之两腿之间——
更可怕的是,他往后看了一眼,那么大的床,周宴之竟然硬生生被他挤到床边。
他想逃走,又不敢动,只能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望着周宴之。
周宴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温颂闹了半夜,没睡好的缘故,身旁这般窸窸窣窣,他竟然还没有醒,直到宋助理的电话打过来。
他眉头微蹙,温颂立即闭眼装睡。
“周总,今天上午十点,您安排了和岳总、顾总开一个碰头会,但是岳总刚刚联系我,天气原因航班取消,他现在还困在外地赶不回来,所以——”
“取消会议吧。”
“好的。”
周宴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说:“宋助,发一下通知,极端天气原因,今天允许带薪休假,到岗工作的,补发双倍日薪。”
他怕吵醒温颂,还特意压低了声量,可是话音刚落,就看到温颂的耳朵动了动。
第24章 第 24 章 “工作好累,小颂给我抱……
温颂坐在床边。
睡衣还没有换, 光着脚,两腿垂在床畔,一副睡懵了的模样,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等别墅管家送来他洗完烘干的衣裤。
门轴转动, 他抬起头。
可来人不是别墅管家, 是周宴之。
周宴之已经换上了昨日的黑色高领针织毛衣,隐约能看见轮廓分明的胸肌, 他穿戴整齐地倚在门框边,手里拿着温颂的衣服。
温颂立即低下头,装模作样研究地毯的花纹,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血色。
十分钟前, 他装睡被周宴之发现。
周宴之挂了宋旸的电话, 捏了捏温颂的耳垂,在长达一分钟的僵持后, 温颂睁开睫毛飞颤的眼, 对上周宴之好整以暇的笑, 他急了红成番茄,也不好意思说话了,一声不吭钻进被窝, 团成一团, 从装睡变成了装死。
周宴之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他也一动不动。半晌,他听到周宴之轻笑了声,说:“不闹你了,我下去看看有什么早餐。”直到听见周宴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爬了出来。
真是丢人。
本来以为周宴之会给他缓冲的空间, 结果很快又出现在他眼前,问他:“昨晚睡得好吗?”
温颂讷讷点头,“很、很好。”
他接过衣服,抱在怀里,准备往卫生间走才想起问周宴之:“先生睡得好吗?”
周宴之浅笑道:“还不错。”
温颂迅速低下头,钻进了卫生间。
一听就知道很不好。
被人八爪鱼一样缠着,胸口还枕着一个大脑袋,动都动不了,怎么会好?
他再也不敢和先生同床了。
以后再大的诱惑都要忍住,宁愿睡地板也不能睡在先生旁边了。
他在卫生间里,对着白色瓷砖,虚空打了一套拳,恨不得把自己打失忆。
暴风雨一直到周一的中午才停歇,温颂百无聊赖,趴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的道路。
浓雾散去,一路的彩色小屋也重新清晰起来,屋前渐渐有了人影走动。
温颂想:下午应该就能回去了。
周宴之在客厅里接工作电话。
温颂发了一会儿呆,给谢柏宇发去消息,问他今天有没有上班。
谢柏宇回复说:[能放假我怎么可能去上班呢?不过余哥去了。]
温颂咋舌,养家糊口果然辛苦,风雨再大也抵不过两倍日薪。
他漫无目的地想:如果以后他和先生分开了,一个人独自抚养宝宝,应该也会这样吧,新生儿花销很大,怕是一天打两份工都不够挣奶粉钱的。
谢柏宇又发:[学弟你呢?]
温颂:[我也没去。]
谢柏宇:[我看员工小群里,大家都很惊讶,云途还从来没有临时发过这种通知。]
温颂:[什么意思呀?]
谢柏宇:[雨昨天就开始下了,通知是今早临时发的,而且昨天是周宴之的生日。他们说是因为周宴之和老婆出去过生日,新婚夫妻嘛……把这事给忘了,今早才想起来。]
温颂顿时觉得手机像只烫手山芋。
这些人瞎猜什么啊?
为什么对周宴之的私生活这么感兴趣?
他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讨论?]
谢柏宇:[因为我有线人。]
他发来一张抬头为“云途吃吃喝喝群”的聊天截图,图片里,大家讨论得正热切:
——休假不意外,取消会议就很值得说道了,周总这种大年初一还来上班的工作量,竟然取消了会议,还没来上班,啧啧啧……
——取消会议是因为岳总来不了。
——不是,下午周总本来要和法务部开会的,听宋助说也取消了。明明可以开线上会议啊,但他没有,那是有什么事在忙呢?
——你们觉不觉得周总结婚之后有点小变化?
——比如?
——上次开数据会,没人不觉得他变得温柔很多吗?每个上台发言的人,他都点评夸奖,还面带微笑!他以前有这样过吗?
——这么对比,是有点明显。
——结婚已经这样了,有孩子还得了?周总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有人夫感的alpha。
——群里之前传的都是他老婆的背影,有没有清晰的正脸照啊?好想知道他老婆到底长啥样啊!周总怎么把他老婆捂得严严实实?
温颂看得两眼一黑。
尽管聊天记录里有几句话不免让他产生了自作多情的联想,但他还是觉得后怕。
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就能让员工们讨论如此热切,要是哪天知道了他的身份,福利院的孤儿,周宴之的资助对象,一夜情带球结婚……
温颂不敢想象。
他不怕唾沫星子,只怕旁人议论周宴之,他见不得周宴之那完美的人生履历上沾染任何污点,更不能接受那污点是他带来的。
他回过身,看到周宴之坐在真皮沙发里,修长的双腿交叠,笔记本电脑放在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利落的节奏,偶尔停顿去拿一旁的咖啡杯。处理完文件,还没来得及休息,手机忽然振动起来,周宴之拿起来,与对方用英文交谈,语气熟稔。
先生结婚之后有变化吗?
没有吧,一样的优秀、自律、谦谦有礼。
结婚只给先生带来了麻烦。
温颂思索片刻,走到厨房,对管家说:“你好,我想自己准备午餐。”
管家愣住,“您如果有偏好和忌口,都可以跟我们提。”
“不是,”温颂挠了挠额头,小声说:“我想为我丈夫做一次午餐。”
管家微微诧异,笑道:“当然可以,我为您打下手,有什么需要的,您随时跟我说。”
温颂露出笑容。
周宴之忙完工作才发现,在厨房里忙碌的人是温颂。
更让他惊讶的是,温颂做饭比他预想的利落许多。
温颂切菜时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刀刃与砧板碰撞发出清脆又连续的“笃笃”声。他还能一手炒菜,另一只手精准地调节着炖锅的火候,动作行云流水,俨然一副专业厨师的架势。
他先把葱姜放进去爆香,又拿起洗干净的西芹倒进锅里,炒锅当即爆出油星,噼里啪啦地响,看起来十分危险。周宴之下意识起身,却见温颂面无表情继续翻炒,大概是被油烫到了,他微微皱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
这副模样,与平时周宴之见到的温颂截然不同。
早上还在他怀里哼哼唧唧的小家伙,此刻游刃有余地站在厨房里,袖子卷至肘间,露出又白又细的小臂,干脆利落地忙碌着。
周宴之愣怔看他许久。
他不知该做出类似于“稚子弄冰骑竹马,忽作翩翩少年郎”的感慨,还是后知后觉,温颂应该吃了很多苦,从他熟练的动作不难看出,从小到大没少干活。
为什么?
他不是包揽了温颂大学毕业前的所有生活学习费用吗?温颂为什么过得并不好?
衣服鞋子都是旧的,看人的眼神也总是怯生生,好像受惯了欺负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温颂转过头望向他,原本淡定冷静的眼神瞬间软化了,变成周宴之熟悉的羞怯,嘴角小幅度翘起来。
“先生,你忙完了吗?”
周宴之走过去,“做了什么?”
温颂不好意思地把两只手背到身后,紧张的神情和送礼物时一模一样,小声汇报:“这边海鲜比较多,我就炖了三鲜汤,这是西芹炒虾仁,还有一个酱爆鱿鱼须没有做,这道菜我没吃过,不过管家先生教了我做法。”
周宴之卷起袖子,“我来吧。”
温颂连连摇头,想要推走周宴之又怕自己手脏,只能用手肘抵着周宴之,“不用不用,先生去忙工作吧。”
他思索片刻又说:“我做饭虽然不是很好吃,但我动作很快的。”
周宴之忽然想起他说的,以前给在工厂里受了伤的乔繁送饭,借小饭馆的厨房,怕菜蔫了不好吃,就把所有饭菜都炒在一起。
温颂说得很轻松,仿佛讲故事。
周宴之很难想象,炎热的夏季,温颂挤在小饭馆狭窄的后厨里,急急忙忙炒好了饭,在坐地铁一个多小时,送到乔繁的工厂。
而同龄的孩子躺在宿舍里吃雪糕玩手机。
周宴之再一次懊悔:过去的十年,他为什么没有给予温颂多一点关心?
“先生?”
周宴之回过神,看到温颂歪着脑袋看他,周宴之抬手拂开温颂额前的碎发,忽然问他:“从小照顾朋友们,是不是很辛苦?”
温颂顿住。
“没有,不辛苦,是我应该做的。”他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逃避似的转过身,走到料理台前,拿出玻璃碗腌制鱿鱼须。
周宴之没有离开厨房,就倚在岛台边,看着温颂忙碌。
温颂没有说大话,他动作的确很快。
没过多久,两菜一汤就端上了餐桌,更难能可贵的是厨房像打扫过一样干净,台面上没有半点垃圾油渍,温颂都顺手擦过了。
周宴之洗了手走过来,温颂站在桌边,两手背在身后,抿紧嘴唇又期待又紧张。
好在周宴之盛赞不绝。
温颂终于,一身轻松地坐下来,和周宴之一起吃完了午饭。
下午返程,方思镜没有与他们一起,林律昇说方思镜先回去了。
温颂小声对周宴之说:“先生,我们应该提前跟方先生商量一下时间的。”
周宴之看林律昇一副事后的酣足模样,心下了然,并不解释,圈住温颂的腰把他带着往外走,“没事,不用管他们。”
温颂坐上车,乖乖摆手,和林律昇说了再见
第二天去公司,才发现云途楼下的一棵柏树被大风刮到了,物业公司正在处理。
温颂裹紧围巾走近,看到那棵常年挺立的柏树倾倒在路边,粗壮的根系从泥土中翻出,树皮上还残留着昨夜暴雨冲刷出的水痕,温颂怔在原地,想起六岁那年被亲戚扔在路边,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雨后清晨。
他穿着脏兮兮的棉袄,左边一个编织袋,右边一个小布包,揣着小手坐在路边,呆呆地望着来往的车辆,肚子饿得咕咕叫。
如果不是有位阿姨报了警,又引来了记者,将他可怜兮兮的照片发到网上,说不定哪天他都看不到中午的太阳,就被人贩子带走了。
好在那时太小,对善恶没有概念,也没因此患上创后应激,只是习惯性不去回忆。
“小颂。”
他听到谢柏宇的声音,转过身去打招呼,露出笑容:“学长,早上好。”
谢柏宇走过来,抬手压下温颂头顶翘起的一簇头发,和他一起往云途大厦走,“气色很好嘛,昨天去哪里玩了?”
“外面刮风下雨的,没出去,”温颂撒了个小谎,“学长呢?”
“我?和朋友吃了顿火锅。”
温颂突然想起:“还欠学长一顿牛肉火锅。”
谢柏宇脸色微滞,笑了笑:“对啊,很期待牛肉火锅,还有……你的对象。”
温颂尴尬地挠了挠额头。
“对了,看群了吗?”谢柏宇晃了晃手机,“数据部的大群,有一个比赛,你想参加吗?”
温颂疑惑,点开大群——
[第二届“云航杯”互联网创新应用大赛火热开启!由云途科技、新航科技联合主办,市工信局与高校联盟大力支持,奖金丰厚,还有名企直通名额,欢迎大家踊跃报名!]
温颂立即点进去。
金奖六十万元。
高校学生前三名可获得名企内推名额。
是可以内推进云途吗?
温颂十分心动。
他又搜索了相关网页,看到上一届的大赛新闻,封面就是获奖者与周宴之的合影。
温颂倏然睁大眼睛。
合影,官方合影,无论多少年,都能从网上搜到的永久纪念一样的合影。
这比金钱更让他心动。
当然,六十万块也是极大的诱惑。
“我要报名!”他说。
谢柏宇笑道:“真的假的?听说很魔鬼,五个小时十二道题,还是实时排名哦。”
温颂毅然点头:“我要报名!”
他的表情太认真,认真得可爱,谢柏宇很难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倚着电梯壁看了他好久,半晌忽然说:“我可以和你一起报名,一起训练吗?你会介意吗?”
温颂毫无芥蒂,“当然不会啦。”
到了办公室,余正凡已经到了,正在整理进度报表,温颂立即敛起笑容坐了下来。
忙完公司的事,回家接着忙兼职。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宴之上次的话起了威慑作用,客户没再作妖,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都异常配合,温颂也加快了速度,挑灯夜战,最终在计划时间内完成了工作。
客户验收还算满意,周末给他结了尾款。
一千八到账,温颂终于能减轻一点那顿花园楼顶西餐带来的阴影了。
但是转念一想,一千八连先生的眼镜腿都买不到……
他想继续找兼职,又念着比赛的事,只恨精力有限,不能分身,最后找了一个与比赛内容相关的兼职,勉强当做训练。
周宴之最近也很忙,年前还有一个重点项目要推进,两个人见缝插针地碰面。
周宴之按时煮茶,温颂按时上楼喝。
时间久了两个人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互相陪伴,互不打扰。
唯一的意外是昨天。
他喝完了红枣茶,刚准备离开,就听见一阵高跟鞋踩地声向办公室逼近。
他先是看到一双经典款的黑色细高跟鞋,接着是一截面料如丝绸光亮的浅棕羊绒大衣,再往上,看到了周宴之的母亲邱悯心。
他僵在原地,不安与心虚齐齐涌了上来,滚烫的茶水在喉间冷却成冰。
比起周宴之,温颂更早见到邱悯心,也更害怕邱悯心。因为他不是邱悯心理想中的儿媳,偏偏邱悯心温柔慈爱,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邱悯心看到温颂,也是一愣,旋即露出了笑容:“小颂也在啊。”
温颂慢半拍站起来,“邱阿姨。”
邱悯心放下包,“我听宴之说了,你现在在云途实习,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温颂点头,“很好,很适应。”
“别紧张。”邱悯心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是路过,就上来看一看,宴之好久没回家了,我有点想他。”
周宴之走过来,“周六回去。”
“你上周也是这么说的。”
邱悯心又问温颂:“小颂身体怎么样?孕吐还严重吗?下一次孕检是什么时候?”
一连三个问题把本就紧张的温颂弄得不知所措,脸色都发白了,“挺、挺好的。”
“二月十五号。”周宴之替他回答。
“哦,”邱悯心望向周宴之,“对了,舅舅问你这周有没有空,有点业务上的事想问问你。”
“周五下午——”周宴之刚开口,温颂就站起来,拘谨道:“阿姨,我先回去工作了。”
邱悯心浅笑着说:“好的,下次和宴之一起回家吃饭。”
“谢、谢谢阿姨。”
温颂走后,邱悯心依旧看着门的方向,轻声说:“你们两个,还是不太适合。”
周宴之没应声。
邱悯心开玩笑道:“早知道那时候不催婚了,谁能想到你青春期都没叛逆过,三十岁了来这么一遭?”
“您又提这个。”
邱悯心自顾自道:“可是放任你当个工作狂,完全失去个人生活,好像也不太对。”
周宴之关了花茶壶的开关。
“你每天都给他煮?”
“他总是吐,胃口也不太好。”
“怀孕总是很辛苦的,你以前在我肚子里,也闹得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生下来,哭声更是其他孩子的两倍大,好几次都想把你扔给保姆不管了。”
周宴之浅笑。
“一晃眼,你都当爸爸了,时间过得真快。”邱悯心摸了摸周宴之的肩膀,“你也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这么辛苦养出来的孩子,从牙牙学语到成家立业,我总希望他更幸福一些,这个想法没有错吧?”
“当然。”
“所以更应该及时止损,等孩子生出来就结束吧。他当时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邱悯心的话让周宴之回到去年十一月。
那是一个突然降温的早晨。
温颂前一天刚答应了他的求婚,第二天就独自一人来找邱悯心了,二话没说就给邱悯心跪下来了,哭着道歉,说都是他的错,还说感谢邱阿姨同意他留下这个孩子。
邱悯心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温颂还是跪着,又说:“阿姨,昨天……先生求婚了,我也答应了,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显得很虚伪,但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攀附先生的想法,也绝对不会一辈子赖着先生。我……我有信息素紊乱症,没有alpha在身边,孩子很难存活,我真的很想留下这个孩子,我……”
他哭着说:“我保证孩子一出生,我就会和先生离婚,永远不回斐城,我不要一分钱的财产,我可以签保证书。阿姨,请您相信我,我今天说的如果有半句假话,我不得好死。”
邱悯心实在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匆匆答应了,派司机送走温颂后,走到阳台边。
——周宴之一直站在阳台,温颂没发现。
“你怎么想?”邱悯心问。
良久,周宴之说:“我不离婚。”
周宴之活到三十岁,几乎没经历过挫折,这还是第一次,他感到一种难言的挫败。
“敢不敢承认,你在赌气?”
邱悯心陷在沙发里,看着壶里的莲子花胶缓缓沉底,而后抬眸望向周宴之,看到他正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婚戒。
“你希望通过无微不至的付出,让他爱上你,让他收回那些话,并不是因为你爱他,你只是不接受在感情里做一个失败者,
毕竟,你没有经历过失败。”
“不是。”
邱悯心笑了笑,靠近了些:“究竟是不是呢,你心里清楚,我不揭穿你。”
周宴之不以为然。
“站在客观角度,我认为你们不合适,性格、经历、处事方式都有太大的差异,勉强磨合只会让彼此更痛苦。”
她款款起身,裙摆如水流动,“婚姻是你自己的事,你想好了就行,我不多说了。周六带小颂一起回家吧,老妈亲自下厨。”
“谢谢妈。”
邱悯心笑着说:“你爸也想你,嘴上不说,其实你每次打电话回来,他都贴在我耳边听,有时间给他打通电话,别忘了。”
“好。”
周宴之忙到将近七点,让宋姨提前备菜,可是宋姨回复说:小温先生已经把晚餐做好了,放在保温柜里等着您回来呢。
周宴之下了车,看到温颂坐在院子的秋千上,也不晃,就倚着秋千绳发呆。
周宴之停在原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小东西。
片刻后,温颂的手机振动了两下,他拿起来看,倏然抬头,与周宴之遥遥相望。
“先生。”他恍惚起身。
垂落在腿边的手机屏幕上,“收到先生的呼叫!”几个字正在闪动。
周宴之走过来,皮鞋碾过小径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未置一词,忽然将温颂揽进怀里,卸了力气似的,将重量轻轻压在温颂的身上。
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温颂来不及惊讶,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先生是要和我谈离婚了吗?
就这样结束了吗?
因为周宴之母亲的出现,他想起了三个月前哭着许下的誓言,惴惴不安了一天,强撑的情绪终于在看到周宴之的一瞬间瓦解。
他错了,一开始就不该去云途。
和先生保持距离,就没这么多事了。
“先生,我——”
可是周宴之打断他,声音低低的,“工作好累,小颂给我抱一抱。”
说完就将他抱得更紧些。
良久,温颂才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搭在周宴之的肩头,又把脸颊贴了过去,沉入周宴之的怀抱,小声问:“这样会好一点吗?”
第25章 第 25 章 周宴之为什么把温颂抱走……
吃完饭, 各进各屋之前,周宴之问温颂周六愿不愿意回家吃饭。
温颂顿了顿,点头说:“愿意的。”
周宴之望向他的眼里蕴起笑意。
温颂脸上酡红未退,两只手缩在袖子里, 也不敢直视周宴之, 只偷偷抬头瞟一眼, 窃声道:“先生,我有一件事还没有告诉你。”
周宴之的心蓦然发紧。
温颂对他来说, 像一道超纲题,很容易影响他古井无波了三十年的情绪。
“什么?”
“我报名了云航杯,就是云途和新航一起办的那个比赛,我报了高校组。”
说完他又觉出问题来, 连忙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 不是要走后门,也不是要先生关注我, 我……我只是……我大学四年没怎么参加过竞赛, 我想试一试, 先生就当没听到吧,反正我会尽力的。”
他说完好久都没听到周宴之的回应,怯怯地抬起头, 对上周宴之含笑的目光。
“先生笑什么?”
可爱是一种天赋, 周宴之想。
是与生俱来的,总在适当的时候发挥作用。
他回过神,“没有,我在想,月底比赛会不会影响你写毕业论文?”
“不会,”温颂摆手, “我初稿已经写完了,暂时没什么很重要的事,先生放心。”
“那就祝小颂同学取得佳绩了。”
温颂的嘴角没忍住咧得高高的,点头说好,两只手背在身后麻花一样拧着攥。
“我一定努力。”
努力冲到决赛,努力和你合影.
有了目标,温颂现在每天上班都精神抖擞,神清气爽——除了孕吐的时候。
连谢柏宇都看出他的变化,旁敲侧击问他:“你怎么了?因为快毕业了吗?”
温颂笑道:“没有,因为要比赛了。”
“听说有几百个人报名。”
温颂毫不气馁,深吸一口气,凑到屏幕前扫视代码:“那我更要努力了!”
谢柏宇对余正凡说:“这孩子傻了。”
他八百年没见过这么有激情的成年人了。
精神的愉悦带来状态的好转,再加上上一次在数据质量会议上的主动发言,数据部的人对温颂也渐渐熟悉友善起来。
周五下午,同事过来敲门:“晚上聚餐,三位有空参加吗?”
谢柏宇忙完了手头工作,正无聊,立即应道:“没问题。”
余正凡则是一脸歉然:“我老婆出差了,我得回去照顾孩子,不好意思啊。”
“没事,”同事望向温颂,“小温呢?”
温颂有些犹豫。
谢柏宇劝他:“去玩玩呗,热闹热闹。”
“好,谢谢。”温颂露出笑容。
他给周宴之发去消息报备,周宴之回复道:[好,注意安全,快结束了给我发消息,我去接你。]
温颂:[不用的,我自己回去就好,先生不要因为我不在就不吃晚饭。]
温颂发出去才发现自己对周宴之用了命令的口气,正要撤回,周宴之已经回了消息:[好,今晚拍照留证,给小颂检查。]
温颂咬着指头傻笑,察觉到谢柏宇打量的目光,立即收敛神色,低头干活。
参加聚餐的一共十二个人。
数据部前年招了一批新人,年纪都不大,除了两个三十出头的,其余都是二十七八岁,彼此之间关系很好,挑了一家自助烤肉店,下班之后一齐坐地铁过去。
进了店,温颂看了看四周,挨着谢柏宇坐下。同事问他:“小温有忌口吗?”
温颂立即摇头,“没有,我不挑食。”
“那就好,想吃什么自己拿。”
相处下来,温颂发现同事们比他想象中好相处得多,反而是他太过胆怯羞涩。
“年前最后一次聚餐了,大家今年……”同事里一个较为年长的也是副总监的beta起身说了几句话,烤肉就正式开始了。
温颂住进周宴之的家里之后天天吃营养餐,食谱比国家标准还标准,他都好久没有大快朵颐地吃过高油高糖高脂的东西了。
谢柏宇帮他烤肉,他摆手道谢,主动接过夹子,帮两边的同事各烤了一盘牛五花。
“看你平时胃口不是很好,我还怕你吃不下烤肉呢。”谢柏宇靠在他耳边说。
温颂还没回话,一旁的同事就笑着嘘他们:“两个人一直在说悄悄话,白天上班一张桌子说不够,下了班还要说,到底有多少悄悄话啊,也说给我们听一听。”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温颂的身上,温颂登时如坐针毡,忙说没有。
“你们俩是一对吧?”
谢柏宇挑了下眉毛,拨弄盘子里的炸鸡,没吭声,听见温颂扬声否认:“不是的。”
副经理指着他俩,“可是你们挺配的,年纪也差不多,小温是omega还是beta?”
“脖子上有抑制贴,你没看到啊?”同事捣了下副经理的手肘。
一旁的omega突然问:“小温,你这抑制贴是什么牌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温颂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说:“是……是强效抑制贴,牌子我也记不得了。”
“效果好吗?我想换个牌子用用。”
温颂大脑飞速转动,干笑着说:“不是很好用,我就不推荐了。”
“好吧。”
“小温,那你现在是单身吗?”
温颂也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都到他身上了,顶着一众好奇的目光他简直坐立难安,只想结束话题:“不是,我有对象的。”
“大学同学?”
温颂卡住了,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自暴自弃地说:不是,是你们老板,周宴之。
可惜给他八个胆子他都不敢说。
他只敢笑一笑,装傻充愣。
旁人看他不愿透露更多,也就不问了,话题落在了谢柏宇身上,谢柏宇倒是知无不言,还会活跃气氛,三两句玩笑话把大家逗得直乐,场子一下热起来了。
温颂在旁边傻乐。
“对了,你们听说岳总的丑闻了吗?”桌上一个beta突然神秘兮兮地说。
岳总是云途法务部的总监。
“什么丑闻?”
“他在外面有私生子,被他老婆发现了,关键那小三还是个大学生,一边上课一边怀胎。”
“几个月了?”
“这我不清楚,反正说是肚子挺大了,藏不住了,被正宫发现了。”
“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还没毕业就敢怀孕,他知不知道会给他带来多少非议?”
“是啊,起码也是个大学生呢,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人家说不定想得比你周全,年纪轻轻,傍了个公司高管,这辈子不愁吃喝了。”
……
谢柏宇对这些八卦不感兴趣,余光瞥了一眼温颂,才发现温颂垂着头,神色恍惚。
“学弟?”
温颂陡然回过神,朝谢柏宇笑了笑,“吃肉吃累了,歇一会儿。”
之后的一个小时,温颂都有些食不下咽,其实他并不需要把同事们的话放在心上,各人情况不同,他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在福利院长大,能有一个孩子,一个血脉相连的生命陪伴身边,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他和八卦里的大学生当然不同,对第三者也是不屑一顾的,但“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此类的评价,未免有些居高临下的伤人了。
不是所有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来体验生活、感受美好、走正确的道路的。
话题已经不知道落在谁身上了,温颂也没有再听,偶尔抬头呼应地笑一笑。
他忽然有点想念周宴之了。
也不知道先生在家做什么呢?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先生要给他发照片的,立即掏出手机,才发现先生半个小时前就发来消息了,一张照片一句话。
周宴之:小颂吃了吗?[图片]
温颂立即回复:[吃啦!]
也附了一张烤肉的照片。
周宴之问他:[在哪里吃的?]
温颂乖乖汇报。
周宴之:[好,玩得开心,外面起风了,出来记得戴好围巾。]
温颂的心瞬间暖融融的。
幸福得不像话。
不知聊到了什么,吵嚷声忽然大了起来,几个人拍掌大笑,副总监起身,拿了几瓶啤酒放在桌上,“喝点,都喝点。”
他给每个人倒酒,走到温颂身后的时候,温颂立即求饶:“齐哥,我不会喝酒。”
“啤酒算什么酒?才五度啊小朋友。”
温颂还是拒绝。
副总监劝道:“你们来云途也快两个月了吧,过完年,剩下的一个月晃眼就没了,说不定这是咱们最后一顿饭,真的不跟哥喝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颂还能如何?
把杯子递出去,端了满满一杯暗黄色的啤酒回来,温颂一鼓作气,还是没忍住厌恶感。
想吐,也想到了那次一夜情。
副总监提议道:“来来来,大家干杯,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了。”
大家说着祝福话,又各添了一杯。
温颂被迫喝了两杯啤酒,度数很低,但他对酒精有阴影,总害怕自己失态。两杯下去,脑子已经有点晕乎乎了,拿着筷子一个劲地插空盘子。
“没事吧?”谢柏宇靠近了问他。
温颂还是傻笑,“没事,学长,啤酒应该不会醉人吧?”
“你……是不是没喝过酒啊?”
“喝过,喝过一次,就……就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
“就是——”温颂刚开口,手机忽然响铃,他从兜里拿出来,谢柏宇看到屏幕上显示着“先生”两个字。
“先生。”温颂的语气又乖又软。
谢柏宇递纸巾的手停在半空。
“还没呢。”
“没有。”
“好吧,就喝了一点点,一点点。”
谢柏宇一直想象不出温颂这样看起来心理年龄只有五岁的小孩,谈起恋爱来是什么样的。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温颂放下电话没多久,倾身过来问谢柏宇:“学长,大概什么时候结束呀?”
“快了。”
温颂说知道了,继续低下头来看手机,一直到聚会结束才抬头。
他起身时略有踉跄,扶着椅背傻傻望向四周,一副懵了的模样。同事们笑他是小孩,喝啤酒都能醉,还拍拍谢柏宇的肩膀,叮嘱道:“照顾好小温,务必保证他安全到家。”
谢柏宇说:“放心吧。”
他握着温颂的手肘往外走,问温颂:“你住在哪里?”
温颂想了想:“斐、斐湾一号。”
谢柏宇诧然,斐湾一号是斐城最贵的别墅区,寸土寸金的地段,一平方六位数,想不到温颂穿得普普通通,竟然是个富二代。
“那我打车吧。”
“不用了,谢谢学长,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就好。”温颂说着就要推开他。
谢柏宇和同事们点头告别,不顾温颂的挣扎,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小心别摔了,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坐地铁?”
“我没有醉啊,”温颂摇了摇头,“我去那边的石墩子上吹一吹冷风就好了。”
“你别乱跑。”
外面果然起风了,冷风一吹,温颂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些,他看到谢柏宇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下意识挣扎,“学长,别拉着我!”
两个人在路边纠缠了好一阵,温颂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拼命挣扎,整个人往后倾倒,两只脚拼命蹬地,就差一口咬在谢柏宇的胳膊上了。路人投来疑惑的目光,谢柏宇没招了,两手箍住温颂的手腕,正要把他困在臂弯里,就看到温颂忽然停止了动作,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了某处。
夜色弥漫的街道里霓虹灯闪烁,把温颂的眼瞳映得湿漉漉的,嘴巴也渐渐瘪了起来,看着很是委屈。
谢柏宇循着他的目光往后看。
看到了周宴之。
周宴之站在人行道的中央,长身玉立,黑色羊绒大衣被风掀起衣摆,面色冷沉。
谢柏宇第一眼还以为看错了,隔了几秒才又猛地转过去,愕然道:“周总,你怎么在这里?”
他连忙抓紧了温颂,往自己的胸口带了带,安抚道:“别动别动。”
又转头望向周宴之,笑着说:“部门几个人在这家烤肉店聚餐,刚散场,周总你也来这边吃饭吗?”
周宴之并不搭话,径直走过来,抓住了温颂的手腕,谢柏宇愣怔住了,刚要阻拦,就看到温颂一个跨步,跨到周宴之的身前,努力站直了,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先生,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回家呢!”
周宴之抬手理了理温颂被风吹起的头发,动作自然而娴熟。
谢柏宇隐隐有了几分不安。
“小谢,是吧,”周宴之面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多谢你照顾温颂,但我认为面对喝醉的omega同事,保持适当距离,避免肢体接触,是应有的常识。”
谢柏宇还没反应过来,周宴之已经将温颂打横抱起,转身离开。
温颂也不反抗,倦鸟归巢似的,乖乖圈住周宴之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
谢柏宇呆立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情况?
周宴之为什么把温颂抱走了?
不是,怎么会是周宴之?
他眼睁睁看着周宴之的宾利车在黑夜中扬长而去,半晌缓不过神
温颂蜷缩在后座,很快就睡着了。
到家了也没醒,还是周宴之把他抱出来的。
寒风飕飕钻进领口,温颂本能地往周宴之怀里缩了缩,脸颊蹭过质感细腻的羊绒大衣,让他舒服地眯起眼,嗓子里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哼唧,周宴之的脚步顿了顿。
低头看去,怀中人正无意识用鼻尖轻蹭着他的前襟,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周宴之收紧了环在温颂腰间的手臂,一路脚步未停,直接把他放到了床上。
宋阿姨跟着上来,“怎么喝醉了?我去煮点柠檬水吧。”
“他不爱喝柠檬水,换成蜂蜜水或者番茄汁。”
“好的。”
温颂感觉胃里一阵翻涌。
也许是他的肠胃已经适应了干净卫生的饮食,乍吃又辣又油的烤肉,虽然解了馋瘾,但身体却后知后觉起了不良反应。
偏偏周宴之还在脱他的外套,把他折腾得翻来覆去,更刺激了他肠胃的不适。
“呜……”他挣脱周宴之的手,往被子里钻,周宴之一把握住他的腰,把他按了回来。
“脱一下裤子。”
外衣沾满了烤肉店的油烟,显然触及了周宴之的洁癖底线——外衣不进被窝。
哪怕温颂也不能例外。
温颂泪眼朦胧地睁开眼,顶着头顶巨大的灯光光晕,看到周宴之的模糊身影。
这画面,就好像那一夜。
周宴之的身影也与那一夜重叠。
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犯错了,逃跑,挣脱,离先生越远越好。
周宴之把温颂的外套放在一边,手刚落在他的裤腰上,温颂猛地打了个激灵,面露惊慌之色,呜咽着说“不要不要”,推开周宴之的手,翻身爬到床的另一角,把脸埋在被子里,只留一个高高撅起的屁股,对着周宴之。
“……”周宴之僵在原地。
他想绕过床尾靠近温颂,温颂反应更大,直接攀住了床头柜上的小灯。
周宴之怕他摔下来,扬声制止:“小颂乖一点。”
好在温颂对他的声音仍有感知,回过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两只手缓缓放下来,小声央求:“不可以做那种事。”
“……”周宴之一时无言。
无奈到极点之余不免生出几分在意:是因为宝宝还小,不想做那种事。
还是……单纯不想和他做那种事?
他停在床尾,轻声说:“我不过去,你自己把裤子脱掉,盖上被子,可以吗?”
温颂点头,就缩在床头,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裤腰,一用力,就把裤子蹬了下来。
牛仔裤掉落在地。
他迅速蜷缩成小小一团,挤在床头柜和枕头之间的缝隙里,奶黄色的毛衣松松垮垮罩在身上,下面是一条灰色棉秋裤,察觉到周宴之的视线,立即抱住膝盖。
完全防备的姿态。
周宴之没想到温颂的反应如此之大,幸好宋阿姨及时赶到,打破了僵局。
“这是怎么了?哎哟,这可怜样,”宋阿姨走到床边,把蜂蜜水递过去,“小温先生,过来喝点蜂蜜水,喝酒伤胃的。”
温颂倒是很听宋阿姨的话,立即爬了过去,捧住杯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半。
宋阿姨满眼慈爱地望着他,抱怨道:“那些同事也真是的,小孩子灌什么酒啊。”
她摸了摸温颂的脑袋。
温颂喝不下了,把杯子还给宋阿姨,接着窸窸窣窣地钻进被窝里,拉上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宋阿姨说:“睡吧。”
他就闭上眼。
“和小孩有什么区别?”宋阿姨笑吟吟望向周宴之,周宴之无奈失笑。
温颂很快就睡着了。
周宴之没有关灯,反而趁他睡熟了,走过去,用湿毛巾给他擦了身子,擦着擦着,手背不小心碰到了温颂的肚子,他明显感觉到了小小的隆起,不似三个月前紧致平坦。
他的手抓着温颂的毛衣下摆,喉结滑动,良久,还是没翻上去,只帮温颂掖好被子。
窗外星光点点,一夜安眠。
第二天醒来,温颂才知天崩地裂。
“什么?学长知道了?”
他脸色煞白,望向对面正悠闲自得喝着咖啡的周宴之,抱着一丝希望:“说不定他没看出来,先生,你有说什么吗?”
“说了。”周宴之面不改色。
温颂差点昏厥。
周宴之放下咖啡杯,用温柔的语气,给了温颂重磅一击:“我抱着你离开的。”
温颂当场去世。
他该怎么面对学长……
学长会不会告诉其他人……
全公司都知道了该怎么办……
完蛋了!
他焦虑到不行,差点把头发抓成了鸡窝,被宋阿姨强制打断,“哎哟,小温先生,好好的头发折腾什么?快点喝牛奶。”
温颂幽幽怨怨地瞅了周宴之一眼,周宴之毫无愧意,还朝他温柔一笑。
温颂欲哭无泪。
偏偏面对着周宴之,他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只能独自生闷气。
抵达云途的二十分钟路程,平日里他总嫌慢,今天简直快得像火箭发射。他还没想好措辞,黄师傅已经把车停下了。
他握着门把手半晌没动静,黄师傅问他:“小温先生,你怎么了?”
“没有。”温颂硬着头皮下了车。
好巧不巧,他竟然在电梯口和谢柏宇碰上了。
谢柏宇倚墙站在人群最后,正好抬头,目光对上的瞬间,温颂第一次体会什么是“头皮发麻”。
两个人都没主动说话,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又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
还是余正凡看出端倪,“吵架了?”
“没、没有。”温颂尴尬地摇了摇头。
谢柏宇一直到中午吃完饭,从员工餐厅走出来,才对温颂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我实在没办法接受。”
温颂挠了挠额头,心想:其实我也觉得很难接受。
“你——”谢柏宇欲言又止。
温颂一头雾水。
谢柏宇重重叹气,“你怎么能——”
看他眉头紧皱的模样,温颂有些不悦,心想:我知道我和先生差距很大,但你也没必要反应这么激烈吧,好不尊重人。
他刚要往前走,就被谢柏宇抓住手腕,带进了安全通道。
“学长!”
谢柏宇在他面前胡乱撸了一把头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不知道周宴之有老婆吗?”
“啊?”温颂愣住。
“你明明知道他已婚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温颂反应过来,倏然瞪大了眼睛。
怎么歪到这条路上了?
“你根本不是那种人,你品性这么好,是不是周宴之蛊惑你了?”
“不是。”
“可是他结婚了!他是一个有家室的alpha,你才二十二岁,你还没毕业!”
谢柏宇背对着温颂,抓着栏杆喘粗气,“昨天他们说岳总出轨大学生,我没当回事,现在想来,果然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
“学长,其实——”
“是那次开会吗?怪不得那次我就感觉他很奇怪,会场上那么多人,他一直看着你的方向,是那次开会之后他跟你联系上的吗?不对,那天他突然进我们办公室,走到你桌边跟你握手,也很奇怪。这么多不对劲,我怎么才反应过来?”谢柏宇懊恼不已。
“学长,你先别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你快点跟他断掉,温颂,你不能泥足深陷,他确实能给你带来一时的天堂般的生活,但那不是正道,你难道想被人茶余饭后地议论——”
“学长!”温颂打断他,从毛衣领口拉出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末端挂着一只钻石戒指,“其实,我和先生——不是,我和周总已经结婚了,我不是第三者。”
这会换谢柏宇僵住了。
温颂朝他尴尬一笑。
第26章 第 26 章 “把毛衣领子拉下来。”……
楼梯间安静如冰窖, 窗外呼呼吹着北风,稀薄的日光照进来,照不亮谢柏宇的眼。
温颂干笑两声,试图缓解气氛, “我知道很难接受, 你一定觉得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领证的时候我也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砸中我了。”
谢柏宇还没缓过来, 盘查似的问:“你俩什么时候结婚的?”
“去年十一月。”
“不是,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多年前,我是他资助的学生。” 他说完又觉得这话听着不对劲,立即解释:“你别多想, 去年十一月之前我们都没什么交集, 就是一次意外,我……我怀孕了, 然后就结婚了。”
他说得很平淡, 谢柏宇却如遭雷击。
“怀孕?”
温颂咧了咧嘴角, 竖起三根手指头,“三个多月了。”
谢柏宇趔趄着往后退。
昨天晚上他只是大脑一片空白,今天温颂一席话直接把他的大脑轰炸成废墟了。
他完全忘了自己对温颂那点旖旎的小心思了, 满脑子都是温颂和周宴之有孩子了……
他俩明明是两条平行线。
温颂还是个孩子, 怎么就有孩子了?
温颂看谢柏宇一副被雷劈了的惊悚模样,歉然道:“不好意思啊学长,一直瞒着你。”
良久,谢柏宇缓过神来,摆摆手,“没事, 温颂,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说罢就要离开,温颂拦住他,两手合在一起央求道:“学长,这件事请你务必帮我保密,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求你了。”
“为什么?”
“我不想让先生变成茶余饭后的话题。”
“你……喜欢他?”
温颂第一次对着外人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但目光是坚定的,“很喜欢,这辈子除了先生,我不会再喜欢其他人了。”
谢柏宇沉默许久。
中午他没在办公室休息,下午上班前才姗姗来迟。
进门的时候,温颂主动朝他笑了笑,谢柏宇也以微笑回应。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翻了篇。
温颂松了口气,回家见到周宴之也不生闷气了,脚步都轻快许多。
“跟他解释清楚了?”周宴之问。
“谁?”温颂愣住。
周宴之翻着书,若无其事道:“你的学长。”
温颂坐到离周宴之不远的地方,“解释清楚了,他还答应为我保密。”
周宴之一言不发地翻过一页。
“我就说会招来很多非议的,他竟然怀疑我是先生的第三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怎么解释的?”
“我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他就相信了?”
“我把戒指拿给他看了。”温颂从领口里掏出戒指项链,笑着说:“派上用场了。”
周宴之怔怔伸手,指尖托着戒圈,“你一直戴着?”
看着先生修长的手指离他这么近,温颂脸颊发热,小声咕哝:“是,先生也一直戴着,我觉得我也应该戴。”
“不会磨到皮肤吗?”
“还好,”温颂想了想又改口,“不会的,一点都不磨皮肤。”
这话欲盖弥彰。
周宴之说:“把领子往下拉。”
温颂呆住。
“啊?”
“把毛衣领子拉下来。”
明明是很流氓的话,从周宴之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正直无比,温颂的手下意识捏住了衣领,刚要往下拉又停住,脸涨得通红。
“真的不磨。”
周宴之也放软了语气,“让我看一下,我不放心。”
温颂只能照办。
他回头看了看正在厨房里打扫的宋阿姨,又望了望落地窗外无人的步道,还是害羞,往周宴之的方向凑了凑,膝盖抵着周宴之的腿侧,鬼鬼祟祟的动作仿佛在说:我只给你偷偷看一眼哦。
他慢慢往下拉衣领,果不其然,周宴之看到锁骨中央有一个明显的红印子。
周宴之眸色一沉,
“我皮肤白,平时捏一下都要留红印子的,真的不碍事。”温颂心虚地说。
“别戴了。”周宴之看到温颂的眼神迅速落寞下去,又说:“明天我让人重新定制一枚不带钻的。”
温颂没听明白。
“不带钻的素圈,不会引人注意,这样你就能随时随地戴出去了,可以吗?”
温颂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点了两下头,翘起来的发梢随着动作晃动。
周宴之对他这副模样向来毫无招架之力,而且他渐渐发现,温颂不是小木头。
温颂会撒娇,在睡梦中、在喝醉时、在舒服轻松让他感到安全的环境里,他会表现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状态。
周宴之希望这样的状态多一些。
“对婚戒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周宴之语气温柔,仿佛温颂是一个很值得珍惜的宝贝,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
温颂在周宴之这里体会过好多次受宠若惊的滋味,已经不再反应过度,但心里依旧控制不住地汩汩泛出甜水来。他歪着脑袋,身体不自觉地靠向周宴之,笑吟吟地说:“先生,你怎么能这么好呀?”
连尾音都开心上扬。
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向周宴之撒娇,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愣住了。
温颂先反应过来,当即红着脸要逃,还没下地就被周宴之捞了回来。
“跑什么?”
温颂觉得今晚的先生有些奇怪,先生向来谦谦有礼,从不用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话,今晚却一连发出两个奇怪的命令。可他不敢辩驳,怂兮兮地团成一团,窝在周宴之的臂弯里,任周宴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他胳膊内侧的软肉,就像摆弄玩具。
他不合时宜地想:我好像发胖了,以前我的胳膊是瘦条条的,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
“再说一遍。”周宴之的声音里含着笑,胸腔的震动隔着衣服传过来。
“先生……好。”
“说全了。”
温颂更窘,“先生怎么这么好。”
“还差一个字。”
温颂的脸已经红成番茄了,他觉得先生在捉弄他,也不想顺从了,罕见叛逆了一下,扬声道:“呀!”补上了那个字。
周宴之笑出声来。
温颂拔腿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听见周宴之在后面说:“慢一点,别摔跤。”
虽然解释清楚了,温颂还是明显感觉到谢柏宇对他疏远很多,之前每天都要给他投喂零食甜品,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忌他怀孕了,走路都离他三米远,生怕靠近他。
这就是关系曝光的坏处了,温颂想:幸好谢柏宇守住了秘密,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他当晚就得卷铺盖溜出云途。
他几次想和谢柏宇缓和关系,买了奶茶和面包分给谢柏宇和余正凡。谢柏宇接过去,说了声谢谢,就继续伏案工作了。
温颂天生不擅长经营朋友关系,在原地踌躇了几秒,也只能作罢。
临近比赛,他也没时间多想了。
周六抽空去了趟医院看望鹏鹏,鹏鹏的恢复情况比预计的还要好,已经可以抬胳膊抬腿了。医生都夸他:这个小伙子意志力非常强。
温颂陪着他聊了一会儿天,又卷起袖子去帮谢兰阿姨干活。谢阿姨正在洗衣服,两手沾了泡沫,用胳膊肘把他挤了出来,“小温先生,你这怀孕的关键时期,不能干活!”
“哪有这么娇气?”温颂笑了笑,“我吃苦吃惯了,您别看我身板小,我力气可大了。”
他在大学的时候为了赚生活费,还帮其他宿舍的omega扛过大桶装的饮用水。
“周先生每个月多给我三千,特意叮嘱过,每次你过来,我不能让你干一点活。”
温颂愣住。
“周先生对您真好,他最近来得少了,说是工作忙,但是每个星期都会发消息问我鹏鹏的恢复情况。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鹏鹏的长辈,后来才知道你们的关系。”
温颂怔忡许久。
先生对他未免太用心了。
这不是一句“生性善良”可以解释的,是实打实的付出,是真金白银换不来的关爱。
他无以回报。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七个月之后,我要是带着宝宝离开斐城,和先生一刀两断,这样的做法对先生来讲,真的是为他好吗?
离开了医院,他又去了一趟福利院。
临近过年,一向冷清的福利院也张灯结彩,贴了春联,多了一些热闹气。
温颂在超市里买了牛奶和零食,带给小铃还有小铃隔壁房间的两个女孩子。
刚准备上楼,就和福利院的康复治疗师薛岑撞上了。温颂笑着打招呼,对方却视若无睹,领口松乱,阴沉着脸,三两步跨下楼去。
“哎——”
温颂望着他的背影,心生困顿。
这个治疗师,似乎有些奇怪。
想到小铃,他快步上楼,穿过暮光透进的狭长走廊,停在小铃的房间门口。
敲了敲门,“是我,小颂哥哥。”
小铃隔了半分钟才开门,扶着门框朝温颂笑:“小颂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看起来不欢迎哥哥啊。”温颂打趣她,推门进去,看到桌边的椅子倒在地上,温颂的脸色骤然变了,忙问:“刚刚是摔倒了吗?有没有伤到哪里?快告诉哥哥!”
小铃摇头,“没有,就是不小心碰倒了。”
她挽住温颂的手臂,将他带到床边,又只身绕过床尾,摸索着扶起椅子。
“哥哥,我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处处为我担心。”
“真的没事?”
小铃朝他笑,“真的!”
温颂把带来的零食拿出来,“这两袋你分给隔壁两个朋友,你上回说她们爱吃薯片,我就买了薯片大礼包,各种口味的都有,还有酸奶和巧克力饼干。”
“谢谢哥哥。”
“其中一个叫婷婷的小姑娘是omega,对吧?我给她买了两盒抑制贴。”
小铃是个beta,对抑制剂的事不太懂,想了想说:“福利院应该有发的。”
“福利院为了省钱,发的都是好几年前那种便宜的牌子,出点汗就容易掉,”温颂把抑制剂塞到其中一只袋子里,“没事,用不用都随她自己,用完了我再去买。”
“很贵吧?”
“不贵,生活用品值什么钱。”
小铃这边安顿好了,温颂才放心回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偏偏福利院住宿楼前的空地还没有灯,温颂只能借着楼上的灯光,往大门口的方向走。
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往住宿楼的方向走去。
温颂停了下来,刚要眯起眼睛细看,就听到门卫高声喊他:“温颂,六点半了,再不出去要关大门了!”
“来了来了!”温颂来不及多想,径直走了出去。
到家了,周宴之有应酬还没回来,他和宋姨一起吃了晚饭,上楼打第二份工。
宋阿姨上来打扫卫生,看他键盘上手指如飞,一边擦着廊柱,一边劝他:“哎哟,下了班还这么忙,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没事,”温颂笑了笑,“在学校我也是待在图书馆,我都不知道晚上要做些什么。”
“看电视啊,你们年轻人不是喜欢打游戏吗?”
温颂笑,“我不怎么喜欢打游戏,我以前在福利院有个妹妹,她眼睛看不见。福利院的大教室里有个电视,晚上大家都去看动画片,她看不了,我也就不看了,在房间里读书给她听,所以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用电子产品,是上大学了才开始用。”
“小姑娘还在福利院吗?”
“嗯,十八岁了,但是先生给她联系了特殊学校,过完年就可以去上学了。”
“那就好,十八岁的小姑娘,眼睛又看不见,在福利院里我怕她受欺负。”
宋阿姨无心的一句话,激起温颂心里的涟漪。
他莫名想起薛岑。
不对劲,两次薛岑出现,小铃的反应都不对劲。
心头猛然一跳。
他拿起手机给小铃打去电话,刚接通就被小铃挂掉了,一分钟后小铃打回来,说:“不好意思,小颂哥哥,我不小心碰到了。”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薛岑这个人是不是有问题?”
电话那头的小铃明显呼吸急促。
“不管发生什么事,告诉哥哥!”
良久,小铃才开口:“哥哥,他要报复——”可她还没说完,就发出一声尖叫。
温颂几乎是夺门而出,宋阿姨吓得追在后面:“不能跑不能跑,小心呐!”
周宴之在回家的路上接到宋姨的电话。
“……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他一下子就冲出去了,现在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我八点半的时候就给您打过电话了,您没接。”
周宴之拨通温颂的电话,对驾驶座的黄师傅说:“去斐城福利院。”
他是和警车一起抵达福利院的。
远远的,就听见吵嚷声。
门岗亭里面已经没有人了,伸缩门半开着,周宴之和民警一同快步走进去。很快就看到副院长急匆匆跑出来,和民警打招呼:“不好意思,警察同志,这么晚了打扰您。”
副院长看到周宴之,眼熟却认不出来,“您是……”
周宴之回答:“我是温颂的爱人。”
副院长诧然须臾,催促道:“您快进来吧,温颂和我们这边的医生打起来了。”
周宴之当即走了进去。
远远就听到温颂愤怒的喊声:“你敢打她?你还是人吗?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的!”
温颂一向乖顺怯懦,在他面前说话都像蚊子哼,周宴之从未听到温颂发出这样的声音,脚步停顿了一瞬,又迅速迈了上去。
二楼走廊里,温颂被两个人架着,头发乱了,外套领口也歪歪斜斜,还不解气要往上冲:“调监控,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畜生打着康复训练的幌子,对那两个女孩做了什么!”
对面的薛岑衣衫凌乱,面色发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打了小铃!”
“我没有,她在撒谎。”
温颂作势要去踹他,被薛岑提前预判,抄起一旁的垃圾桶就要往他身上砸,周宴之的动作已经很快了,还是没来得及,他眼睁睁看着温颂的肩膀被塑料桶狠狠砸了一下,还淋了满身的垃圾。
保育员扬声道:“薛医生,行了!”
温颂却没半点惧色,作势要冲上去与薛岑缠斗,他用力挣脱保育员和保安的手,咬牙切齿道:“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小铃,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薛岑知道他是一个怀孕的omega,冷嘲热讽道:“爬上资助人的床带球上位,在这边装什么善人?”
薛岑说着又抄起垃圾桶,刚要往温颂的身上砸,就感觉到有一个高大的阴影向他靠近,下一秒,他就被人狠狠摔在墙上,后脑勺只有分毫之差就要撞在消防栓上。
“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周先生!”民警赶过来稳定局面。
温颂怔怔望着突然出现的周宴之,没认出来似的。周宴之要靠近,他猛然往后退,低头把手背到身后,“我身上太脏了。”
他主动向民警说明情况。
一个小时后,派出所的长椅上。
温颂和小铃并排坐着。
小铃先开了口:“哥哥,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两个月前,婷婷告诉我,薛医生每次给她做康复训练都会在她房间里呆很久,我就开始留意了,因为他喜欢穿着皮鞋,用鞋尖点地,所以我一听就知道他过来了……每次他在婷婷房间里停留超过二十分钟,我就带着小胖过去,他就记恨上我了,隔三差五过来找我的麻烦。”
小铃也有些后怕,声音细微发颤,继续道:“昨天他夜里偷偷进了婷婷的房间,我立即冲到走廊里大喊大叫,把他吓跑了……所以他今天就来报复我了。”
她手上一张创口贴,温颂的脖子上也有一张,都是薛岑打的,还好不严重。
小铃紧紧握住温颂的手,抽噎着说:“因为我有哥哥保护,薛岑不敢轻易伤害我,所以我也想像哥哥那样保护其他人……”
“我算什么保护?”温颂抹着眼泪,“我怎么这么没用?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受苦。”
“没有受苦啊,已经是很好的生活了,哥哥在我心里是最厉害的。”
温颂更加沮丧。
耳边传来周宴之的脚步声,他霍然起身,在周宴之靠近之前躲到了长椅的另一边。
周宴之的手落了空。
温颂垂下目光,嗫嚅道:“先生,我……我身上太脏了。”
他今天太狼狈了,面目狰狞,身上还脏兮兮的,他不想让周宴之看到他这副模样。
“有哪里不舒服吗?”周宴之问他。
“没有,”感觉到周宴之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温颂只觉如芒刺背,小声说:“先生,我想一个人去外面待一会儿。”
周宴之看着他,“好。”
警察已经调取了监控,监控里显示得很清楚,昨天夜里,在小铃大喊大叫之后,婷婷的房间很明显有一个高瘦的男人身影趁着黑暗逃窜了出来。警察因此正在审讯薛岑。
“你很勇敢,也很善良。”
周宴之在小铃身边坐下,把一杯热牛奶放在她两手之间。
“周先生,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当然,”周宴之浅笑,“若是不嫌我年纪大,叫哥哥也可以。”
“您听声音就是一个年轻的帅哥。”
小铃的性格和温颂其他两个朋友不一样,哪怕经历了晚上的事,脸上依旧挂着笑,还会主动和周宴之开玩笑。周宴之忍俊不禁,“谢谢你的夸奖,你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小颂哥哥受伤了吗?”
“脖子伤了一点,其他还好,别担心。”
“是我不好,我应该提前告诉他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眼睛看不见,能力也很有限,我又想留存证据,又想保护婷婷,只能这样……”
“你已经很勇敢了,不要苛责自己。”
小铃摸了摸手背贴了创口贴的地方,周宴之注意到了,问她:“是不是很疼?”
“没有。”小铃摇了摇头,颇为骄傲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的,我小时候磕磕碰碰,身上没一处好地方,全是淤青。”
小铃顿了片刻,继续说:“小颂哥哥来了之后,我身上的伤就少了很多,因为他会很耐心地牵着我走,绕过所有障碍物。”
“那时候他也很小吧。”
“很小,六七岁,小颂哥哥是我们那一批孩子里唯一一个健康的,所以他承担了很多。他要帮小繁哥哥倒尿盆,帮鹏鹏哥哥翻身洗澡换床单,还要带着我去食堂,给我念书听。”
周宴之难以想象,六七岁的温颂,瘦瘦小小的身影,如何扛起这么重的责任?
“以前太阳福利院的保育阿姨很凶,我们又是一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残小孩,她有时候忙的累了,就会把火气全发泄在小颂哥哥身上,会用鸡毛掸子打他,把小颂哥哥的手打得又红又肿,连筷子都握不住,就是这样,小颂哥哥还要继续照顾我们,一天下来,就睡觉那几个小时能休息。”
“长大了也是,小颂哥哥上学了还要照顾我们,鹏鹏哥哥后背老长褥疮,小颂哥哥一放学就要赶回来,晚饭都来不及吃,坐二十几站公交车,给他翻身洗澡,剪头发,换新床单。”
“小颂哥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钱全用来给我们买东西了,我们说了不要,他还是每次回来就带一大堆,生怕我们心里不平衡。”
“钱……不够用吗?”周宴之不解。
印象里他的资助款项并不少,涵盖两三个小孩的生活费用不成问题。
“小颂哥哥说够用,可是鹏鹏说小颂哥哥一件羽绒服穿了六年,我还知道他每个寒暑假都会出去打工,那种很辛苦的暑假工。
他的心思都放在我们几个身上了,明明考上了好大学,还是围着我们转,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他交过其他朋友。”
周宴之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
小铃每说一句,就在他的心上缠上一根细线,一点一点收紧,呼吸都牵扯着钝痛。他没办法将温颂和小铃的讲述联系在一起。
他知道温颂吃苦了,但想不到是这样的苦头,如果温颂的生活毫无改善,那么他的资助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周先生,我很感谢您,您是一个善良的好人,我一直祈祷着小颂哥哥能遇到一个好人。对他好、逗他开心、陪他说话、和他组建家庭,让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吃苦了。”
周宴之想:他不是好人。
如果虚有其名的资助就能称得上“好”,那温颂这些年对朋友的付出,该怎么说?
“我会继续祈祷的,祈祷您和小颂哥哥的小宝宝能平安出生,而且一定是个又健康又可爱的小宝宝。”小铃对周宴之笑。
周宴之喉咙滞涩,半晌才发出声音:“谢谢小铃,今晚去小颂哥哥家住,好吗?”
小铃摆摆手,“不用的,我待会儿跟着副院长一起回去,我不想打扰你们的生活。”
她朝周宴之的方向靠了靠,用手掩住嘴巴,小声说:“周先生,我知道您很有钱也很厉害,但是您千万不要像小颂哥哥那样,总是把我们的事放在心上,您只要对小颂哥哥好就够了,我们就是打不死的小强,怎么着都能活下去的。小颂哥哥好,我们就好,小颂哥哥开心,我们就开心。”
周宴之看着小铃那双浑浊的眼睛。
她才十八岁,没有上过学,没有接触过社会,从儿童福利院转到社会福利院,是她人生的全部轨迹。偏偏是一个这样的孩子,乐观、善良、勇敢、懂得感恩,无可挑剔。
上天太不公平。
“可是你们不好,小颂哥哥也不会好。”周宴之靠近了小铃,学着她的孩子语气:“还有,我的确很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照顾十个鹏鹏都没问题,所以不要有心理负担。”
小铃的表情写满了惊讶。
“你正常生活就好,我是来锦上添花的。”周宴之轻声说。
民警过来向周宴之说明工作进度,向他保证必会严惩犯罪者。周宴之走出派出所,看到温颂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墩子上发呆。
小小的身影,背对着周宴之。
周宴之想到十二岁的温颂,继而联想到更小的他。
七岁,七岁的孩子不应该在父母的怀抱里享受童年吗?
为什么你在受苦?
两只小手被保育阿姨打得通红,还要忍着疼照顾弟弟妹妹的时候,高中在学校和福利院之间连轴转,饭都来不及吃,还要在和他周五的通话里说“先生我很好”的时候……
我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第27章 第 27 章 “带你回家。”
万幸的是, 薛岑对婷婷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他仍因涉嫌强制猥亵和故意伤害,被刑事拘留。而温颂为了保护小铃对薛岑实施的打击属于正当防卫,不受刑事处罚。
审讯结束, 已是深夜。
周宴之让黄师傅送几个小姑娘先回福利院, 他和温颂留在派出所处理后续事宜。
恰好派出所旁边临近医院, 在周宴之的再三要求下,温颂还是去医院做了一套检查。
化验单上指标一切正常, 周宴之刚问完急诊医生,一抬头却看见温颂仿佛丢了魂,两手垂在腿边,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小颂。”周宴之抓住他的手臂。
温颂猛一激灵, 试图挣脱周宴之的桎梏, 发现挣脱不了,才小声开口:“今天谢谢先生了, 如果您不来, 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谢谢先生。”
周宴之沉声说:“不用谢。”
他低下头:“幸好宝宝没事,对不起,我下次不会这么冲动了。”
“不用道歉, 我理解你的冲动。”
也许是周宴之的语气太过温柔, 温颂有所触动,抬头看了一眼周宴之,睫毛蓦然颤动起来,眼圈也泛着红,仿佛下一秒就要哭了。
他这副神情最为牵动周宴之的心绪,刚要询问, 温颂已经把眼泪藏了回去。
“先生,我身上真的好脏,您小心别碰到了。”说罢就要抽回胳膊。
周宴之依旧不放开他,轻声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担心她们?”
温颂摇头。
周宴之说:“后面的事我来处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薛岑回到福利院的,至于福利院的安全隐患,我也会想办法解决。”
又是一句“我来处理”,理论上温颂应该如释重负。由周宴之来处理,对小姑娘们来说是最为稳妥的,同样一句话,他说出来和周宴之说出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分量,院长也会更上心些……可温颂的心始终沉甸甸的。
他问:“先生接下来要做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事关小铃,我想全程参与。”
“好。”可他依旧没有放手。
温颂的余光扫到不远处有一间便利店,他对周宴之说“先生等我一下”,趁周宴之不注意抽开胳膊,拔腿往便利店的方向跑,几分钟后出来,手里拿着矿泉水和消毒湿巾。
“先生喝水。”温颂把水递给周宴之。
周宴之有些愣怔,接过来没有动。
温颂又撕开一张消毒湿巾的包装,试探着朝周宴之伸手,“我帮您擦擦手吧,我刚刚已经擦过了。”
周宴之把手伸过去,两个人站在医院门口的空地,相对而立。温颂捏住周宴之的手指,用纸巾一点一点擦拭着周宴之的手掌。
前方的长街行人寥寥,偶尔有一辆车飞驰而过。冬夜寒风凛冽,吹拂过酒精未挥发的皮肤,激起一阵冷意,可周宴之不觉得冷。
倒是温颂嘀咕了一声“好凉”。
他以为自己把周宴之的手擦凉了,连忙搓了搓手心,盖在周宴之的掌面,却被周宴之握住,温颂僵了僵,不动声色地抽开了。
“这下就干净了。”温颂闷声说。
“谢谢小颂。”
温颂朝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很明显还是没精打采的,周宴之等不及黄师傅回来了,叫了个出租车,带着温颂坐进去。
温颂一路上都没吭声。
周宴之也在回忆今晚发生的事,想不出哪个环节出了错,会让温颂如此沮丧。
纵然险象环生,可结果还不算太坏,至少比周宴之赶来路上所预想的要好得多。
周宴之不知从何安慰,两个人沉默着回到了家,温颂向焦心等待的宋阿姨解释了原委,而后一头扎进房间,关上门,再没动静了。
周宴之在他卧室门口几次抬手准备敲门,最后还是忍住。
独自回到房间,想办法联系上社会福利院的院长。
第二天的温颂依旧没有满血复活,眼神还是黯淡,周宴之在餐桌上提起月底的比赛,也没挑起温颂的兴致。小家伙咬了两口面包,说:“我在准备,争取有一个好成绩。”
周宴之目送他背着双肩包出门。
温颂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羽绒服,长度堪堪遮住屁股,看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中长款,穿着穿着就小了,成了短款。
周宴之想起派出所里小铃说的话。
想要弄清温颂为何不开心,先要明白,温颂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他一直目送黑色奥迪消失在转角,不见踪影,才拿起手机,向邱悯心要到了太阳福利院的电话。
邱悯心问:“发生什么事了?”
周宴之开门见山:“妈,你还记得我当时资助了多少钱?一个月温颂能拿到多少?”
“这都十几年前的事了,”邱悯心回忆了一番,“一开始应该是每个月一千,那时候一千块也挺值钱的,后来初高中应该调整成一个月两千五了,毕竟随着年纪增长,买书买文具买衣服各方面需求也多了,应该是这个数。上大学之后我就不晓得了,是你自己付的。”
“打到谁的账户上?”
“当然是福利院,”邱悯心察觉出不对劲,“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怀疑资助的款项可能大部分没到温颂手里。”
邱悯心诧然:“什么?”
“还不确定,我先去核实。福利院的院长还是当年那个?”
“是,姓杨,叫杨凯。”
挂了电话,周宴之立即拨通了太阳福利院的电话,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向对方申请查阅当年的账目。
杨院长起初还懒洋洋的,说:“十年前的账?怎么可能?”
周宴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杨院长猛地反应过来,语气里瞬间充满了谄媚的笑意:“小周总啊,不好意思刚才没听清楚,近来可好?我前几天还在新闻上看到您的公司,办得越来越红火了。”
“近来有些困惑,需要杨院长为我解答。我要查阅温颂七岁到十八岁这段时间里,所有与我资助款项相关的财务记录。”
杨院长蒙了,“怎、怎么突然查这个?”
“根据慈善法规定,我有权利申请,你有义务配合。”
杨院长讪笑两声,“当然配合,当然配合。不过……毕竟是十多年了,以前电脑都没普及,我们这都是手写账本,归档也不完善,要一笔一笔完完整整理出来,还是有点困难的。”
“三天时间,”周宴之打断杨院长的百般推脱,“周四上午十点,我会带着审计团队到访,与杨院长好好叙一叙旧。”
他挂得不留情面。
手机被扔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宴之简直怒火中烧,即使不细究,杨院长的语气已经说明了问题。
若是坦荡,何必吞吞吐吐?
还记得他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温颂,杨凯把温颂带到他面前,笑着说:“温颂,快谢谢周先生,因为他,你才有这么好的生活。”
这么好的生活。
他只不过在母亲给他准备好的文件上签了个字,再从小金库里拿出一点钱施舍给母亲口中“一个很可怜的孩子”,就在本地新闻里露了脸,成了日后多年热衷慈善的证据。可真正需要帮助的孩子,依然艰难度日,要上学,要为生计奔波,要照顾残疾的弟弟妹妹。
难怪温颂非要兼职,为了一千八天天熬夜。原先周宴之怎么都想不通,他明明已经给温颂安排了工作,增加了薪酬,可温颂还要兼职赚钱。现在想来,这其实是温颂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周宴之感到前所未有的懊悔。
旁人总谣传温颂为了钱爬上资助人的床,说得言辞凿凿。可他究竟算什么资助人?他恨不得温颂是为了钱,为了钱,一切都好办,他会给温颂最好的生活。
可温颂只想要一个孩子。
因为只有孩子是他唯一真正拥有、不会失去的亲人,因为他拥有得太少了。
周宴之感到心口一阵窒痛,遗憾如海浪翻涌而来,几乎将他吞没.
温颂下班之后去了一趟福利院。
经过了一晚的发酵,薛岑带来的负面影响开始席卷整个福利院。年轻的omega们风声鹤唳,议论纷纷,院长也加紧安排人手排查院内还有无类似情况。
好在婷婷和小铃这群小姑娘很勇敢,温颂敲门的时候,她们正聚在一起吃零食。
婷婷还特意向温颂道谢。
温颂教她使用新的抑制贴,跟她讲如何保护自己。婷婷有轻微的跛足,不严重,过了年,她准备去一家纺织工厂上班。
“福利院外面也有坏人吗?”她问。
“当然,”温颂沉默片刻,“哪里都有坏人,所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好。”
温颂看她的手机还是七八年前的老款式,屏已经碎了,问她:“这个还好用吗?”
婷婷有些不好意思:“能打电话,但是动不动就关机,不过我也不经常用,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好几年前来看我的时候给我的。”
“你等我一会儿。”温颂说完就出去了,留下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
温颂顶着寒风出门,在临近的手机专卖店买了一只新手机,两千五,老板还送了他一副耳机,他拿回去送给了婷婷。
婷婷吓了一跳,连忙推拒:“不要不要,我怎么可以收?”
温颂学着周宴之的语气,“没关系,也不贵。你是小铃的朋友,就是我的妹妹,如果实在有负担,上班之后拿工资了,请我们一起吃顿饭,好不好?”
婷婷犹豫了很久才接受,还举手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我把我的手机号码输入进去了,遇到什么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叫温颂。”
婷婷笑着说:“我早就知道,我们都很羡慕小铃有一个小颂哥哥。”
小铃在一旁说:“是啊,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温颂的心情却更加沉重。
出了福利院,正巧乔繁给他打电话,询问昨天的事,温颂讲完前因后果,乔繁松了口气说:“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温颂越听越觉得乔繁声音有气无力,问他怎么了,乔繁说:“没事啊,我刚出车间,这边温度高。”
温颂察觉不对劲,再三追问,乔繁才支支吾吾地说:“最近太忙了,一直加班加点,肯定是一直弯着腰,感觉肌肉损伤了。”
“什么?”
“你别急,没什么大事,我这个腰也是老毛病了,贴点膏药就——”乔繁察觉到听筒里的呼呼风声,语气都变了:“你别过来啊!”
温颂比他更快,“我已经在路上了,你跟车间经理请个假,我带你去医院。”
“你……哎好吧。”
温颂下了车,远远就看到乔繁在工厂门口等他,穿了一件黑色羽绒服仍显得单薄,他抬手示意温颂,而后向温颂走来。
乔繁出门的时候会戴老式的不锈钢管假肢,藏在裤腿里,站着与健全人无异,迈开步伐时,肩膀一高一低,才会显出残疾。
温颂让他停下,和出租车司机说了声,麻烦司机一直开到乔繁面前,扶着乔繁上了车。
乔繁很无奈:“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是你对自己太敷衍。”温颂闷声说,看了看乔繁惨白的脸,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乔繁的脖子上。
乔繁反抗,“香死了,我受不了。”
温颂也不吭声,只顾着帮乔繁系好围巾。乔繁沉默半晌,问他:“你怎么了?”
“没有。”
“你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
“上回发情期……怎么度过的?”
“没感觉到发情期,先生在私立医院给我开了一款新的孕期抑制贴,挺有效果的,本来还等发情期等得惴惴不安,结果一个月过去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乔繁听得发蒙,“虽然我不懂,但是没感觉……也有点不对吧。”
“不知道,我觉得没有发情期也挺好的。”
“为什么这么说?”
“少了很多烦心事,”他把手伸到乔繁的腰侧,摸了摸,“还是这边疼吗?”
摸到了最酸痛的那一块肌肉,一瞬间浑身触电一般,乔繁没忍住皱起眉头。
“能不能申请换个车间?”温颂问。
“已经换过一次了,没法再开这个口。再说了,装仪表盘那些已经是劳动强度很低的工种了,你没进过冲压和焊接车间,那才是真的辛苦,特别是冲压车间,那噪音大的,好多工人耳朵都半聋了……”乔繁说着说着,余光扫见温颂的头越来越低,连忙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温颂望向窗外,声音哽咽:“我就是觉得,你受太多苦了。”
“这有什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乔繁紧张起来。
温颂抹掉眼泪,转过头朝他摇了摇头,“没有,我能有什么事?我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
“真的?”乔繁不信。
“可能是孕激素搞的鬼,总是想哭,”温颂望向车窗外,岔开了话题,“医院到了。”
他带着乔繁来了一趟市一院,做了一些检查,医生诊断为腰肌劳损,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还叮嘱乔繁:“要多休息,避免长时间弯腰,最好去做一做针灸理疗。”
“好!”
“不行,我得上班。”
温颂和乔繁的声音同时响起,医生愣住。僵持之下,最后还是乔繁抢了先,他为难道:“医生,我实在没时间做针灸。”
“那就多用热毛巾敷一敷。”
乔繁说:“好嘞,谢谢医生。”
温颂看着他,用眼神无声抱怨,乔繁笑了笑,把他拖出了门诊办公室。
工作日的医院依旧人来人往,温颂扶着乔繁走出去,打车回了工厂。原本已经折腾得不轻,他还不顾乔繁的阻止,执意去了一趟乔繁的宿舍。
工厂配的职工宿舍,乔繁住在二楼,六个人一间,二十平不到,以前温颂经常来。
婚后是第一次。
一进门,温颂就闻到一股闷臭味。
那味道冲进鼻腔,直击他的天灵盖,温颂差点吐出来。乔繁立即把他往后拽,“你别进去了,我们宿舍来了个不太爱干净的人,前几天警告他不要乱扔垃圾,他今天手又欠了。”
温颂说:“我进去收拾。”
乔繁拉住他,“不用。”
“我简单打扫一下,不然你怎么休息?你先躺床上,我去给你烫个毛巾。”
乔繁死活不让他进去,两个人拉扯半天,乔繁没法子了,抵着门框扬声说:“你再这样,我就打电话给周宴之了!”
这话也没唬住温颂。
他这次倔得厉害,硬是把乔繁拖了进去,二话没说就开窗通风,打扫卫生。
他动作快,几分钟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垃圾打包放在门口,笤帚放在一边,洗了手,拿了乔繁的盆子去烫毛巾。乔繁趴在床上,看着他走来走去,小声嘟囔:“周总要是知道你在这边给我当保姆,他肯定生气。”
“不会。”温颂把毛巾放在乔繁背上。
“肯定会,他那么宝贝你。”
“我有什么好宝贝的?”温颂从乔繁床边的兜里翻出一只橘子,剥了皮,递到乔繁嘴边,“先生对谁都这么好,是我太幸运了。”
“谁说的?我不信他对谁都这么好,换个人试试?”
这话说得温颂忽然愣了一下,垂眸片刻才开口:“讲真的,我真的希望换个人,换成先生喜欢的,如果……那个人也喜欢先生,再完美不过了。”
“什么意思?”
温颂讲完原委,乔繁既恍然又不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竟然一点都不喜欢周宴之,听你讲的,那个叫林什么的,条件也不比周宴之优越啊,感情这玩意真是奇怪。”
“是奇怪。”
毛巾凉了,温颂又重新加了热水。
来回四遍,乔繁舒服了些,长长地舒了口气,温颂才给他上药。
乔繁接过棉签,扔进床边的垃圾桶,催促道:“行了,你回去吧。”
温颂还犹犹豫豫,乔繁只好说:“快回去吧,我要睡觉了,好不容易请个假!”
温颂四下看了看,也确实没什么可做的,又唠唠叨叨嘱咐了一遍才离开。
一出门,就听到机器的轰鸣声。
如果没在云途大楼工作过,温颂不会觉得乔繁的工厂有多昏暗。他以前还觉得乔繁一个月能赚六七千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可是两者放在一起对比,就能感觉到差距了,这里入目看不见绿意,四周都是成片的厂房,油污与铁锈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与他擦肩而过的工人们都眼神空洞,像提线木偶一样麻木应对着每一个漫长的工时——饶是这样的工作,也是乔繁好不容易求来的。
尽管老板招他是因为,招收残疾人可以享受一些减免税收的政策。
温颂觉得格外沮丧
周宴之忙完工作回到家,才发现温颂不在,他问宋阿姨,“小颂没回来?”
“回来了,将近六点的时候跟我说出去走走,一脸闷闷不乐的,我也没好问他。”
周宴之立即出了家门。
他给温颂打电话,拨出去的前一秒又停住了。温颂明显有心事,他不能轻易打扰,他只能在茫茫别墅区里寻找。
幸好没过多久,他就在一座小花园里发现了温颂的身影。那一团小小的背影隐在树丛里,周宴之差点错过。
温颂大概不知道那是别人家的私家小花园,还以为是别墅区的公共领域。
周宴之缓缓走过去,看到温颂坐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假山。时而风吹树响,都会引得他猛然抬头,又慢慢垂下去。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正在地上划些什么。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听清了温颂的嘀咕:“先生二十六万,智能假肢要五万三,小铃和鹏鹏一年生活费也要三万块……”
周宴之顿在原地。
耳边响起小铃说的:他的心思都放在我们几个身上了,明明考上了好大学,还是围着我们转。
原来一点都没夸张。
小小的年纪,重重的担子。
他怎么开心得起来?
“小颂。”
温颂猛地回过头,看到近在咫尺的周宴之,吓得立马站了起来,“先、先生……”
“穿这么少,冷不冷?”
看着周宴之走过来,温颂呆呆地站在原地,“先生怎么在这里?”
“来找你。”
温颂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翻出手机,也没看到周宴之的消息或者来电提醒。
“先生有什么事吗?”他迟疑地问。
“怕你走丢,带你回家。”
温颂怔住了。
周宴之朝他伸出手,笑道:“今天学了一道菜,叫茄汁虾球,打算回家做给小颂吃。这个时间点了,小颂还不饿吗?”
他的语气就像是一个接孩子回家的父亲。
温颂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半晌,眼圈突然红了。
他试图低头遮掩,可悲伤无处遁形。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层一层堆叠,再也控制不住,顷刻间,眼泪夺眶而出。
周宴之立即走过来抱住他。
“对不起……”温颂哭着说。
“为什么道歉?”
温颂抽噎着说不出连贯的句子:“每次都很扫兴,每次都给先生……给先生带去很多负面的情绪,我也想高高兴兴……逗先生笑,可是我太笨了,我总是说错话。”
周宴之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温颂的后背。良久,才在温颂耳边问:“还有什么想说的?”
温颂像是拿到了获准令,打开齿关,哭着宣泄:“先生,我没有当好哥哥……”
“怎么会?”
温颂哭得停不下来:“他们都不能上学,就我一个人上学了,他们过得很不好,我却待在先生的豪宅里享清福。
我今天去了福利院,小铃和婷婷她们的生活那么单调,她们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她们那么期待……我又见了乔繁,他的腰因为长时间弓着装汽车配件,已经严重劳损了,直都直不起来。我以前没觉得他们过得这么苦,现在却看都不敢看。
先生,我怎么能生出“小繁为什么要那么辛苦”这种念头,我明明知道小繁能找到这份工作有多不容易。我才过几个月的好日子就开始忘本了,我凭什么高高在上评判他们的生活?我凭什么觉得工厂的空气不好?
我凭什么……
凭什么上学,凭什么得到先生的资助?凭什么坐在漂亮的办公室上班?就因为我是一个健康的人吗?”
温颂泣不成声:“我觉得好羞愧,先生,我不应该享受的,我没有资格享受。”
周宴之被温颂的一连串发问震得心神俱沉,问题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
温颂不仅仅是自我评价低。
“可是小颂已经尽力了,”周宴之从怀里捧出温颂沾满了泪水的脸,用指腹轻轻揩拭着他眼下的潮湿,“他还不够辛苦吗?”
温颂怔怔抬起头。
“他才二十二岁,这已经是他能给弟弟妹妹的全部了。”
第28章 第 28 章 “我舍不得,宝贝。”……
“以后不要对我这么好了, 先生。”
温颂卸力一般垂下脑袋,抽噎渐渐止住,声音清晰了些,“我会承受不了。”
周宴之一时竟然无言。
明明该道歉的人是他, 他应该为曾经的疏忽而内疚, 为做得不到位却承下温颂那么多句“谢谢”而惭愧, 可温颂还是觉得他好,甚至希望他不要对自己这么好。
所谓的“好”, 不过是一间遮风避雨的屋子,和一桌算不上丰盛的晚餐。
温颂仿佛成了周宴之心脏最软的地方,光是看着他,想着他, 呼吸都伴着疼。
周宴之轻声问:“朋友们过得不好, 小颂也不敢过得幸福,是吗?”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 但是……”
周宴之抚住他的后背, 将他往自己的怀抱里按了按, 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小幅度地颤抖,于是脱了外套,将他完全裹住。
温颂立即推阻, 可是周宴之俯下身凝望他的眼睛, “既然是这样的逻辑,那如果小颂过得不好,我是不是也不能开心?”
“不是的。”温颂立即反驳。
“为什么?”
“因为先生……”温颂抽噎两声,“先生和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先生是天之骄子,无论如何都应该过得很幸福。”
“可我不这样想, 我和小颂是认识了十多年的朋友,现在还成了夫妻,几个月后,我们还会成为一个新生命的爸爸妈妈,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亲密的人了。如果这样,我们都不能拥有一样的命运,还要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开心一个不开心,日子该怎么过?”
周宴之的一番话把温颂说愣住了。
他和先生怎么会有一样的命运?
明明不对,他却挑不出错处,唇瓣动了又动,半晌才憋出一句:“先生不要不开心。”
“那小颂也不要不开心。”周宴之说。
暮色黯淡,天际最后一抹霞光落在周宴之的脸上,将他的瞳孔映成温暖的琥珀色,温颂感到鼻腔酸得发涨。
眼泪又要关不住闸。
他好想告诉先生,他其实是个蛮坚强的人,以前也一点都不爱哭,不是哭包,是……是先生太温柔了,有时候温柔比刀更锋利。
温颂不受控制想要钻进周宴之的怀里。
鞋尖往前挪了一点。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面试探着问:“是……是周总吗?”
周宴之回头望,温颂已经后退,两手胡乱抹去眼泪,藏在周宴之的身后。
周宴之主动与来人打招呼:“柳老板,好久不见。”
来人朗笑两声,“还真是周总啊,我看背影眼熟,站这儿半天没敢认,今天来我家花园有何指教?”
温颂闻言呆住。
这是……别人家的私家花园?
可是没有门,也没有围栏啊!
他瞬间窘得脸通红。
周宴之主动揽责,笑道:“我带我爱人出来散散步,聊着聊着没注意就这么走进来了,实在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的,欢迎常来,”柳老板顿了顿,视线试图越过周宴之的肩膀往后看,“这位是……之前听旁人说周总结婚了,我还不信呢,原来是真的。”
话题落在他身上,温颂不得已慢吞吞地站出来,脸颊擦得通红,不敢望向前方。周宴之圈着他的肩膀,笑道:“我结婚都三个多月了,小颂,这是万通置业的柳老板。”
温颂低着头:“柳老板,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后经常来,前面还有一个菜园子,随便逛。”柳老板远远瞧了瞧,对周宴之说:“哎哟,看着年纪好小,瓷娃娃似的,周总你好福气啊。”
周宴之笑道:“是,我很有福气。”
温颂把头埋得更低了。
柳老板邀请周宴之去家里坐坐,周宴之婉拒,带着温颂回了家。
因为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温颂压抑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回到家,他没有再闹脾气,安静坐在沙发上等吃饭,还主动盛饭,帮周宴之摆好筷子和汤碗,但是兴致始终不高。
周宴之帮他夹菜,他都乖乖吃掉。
周宴之有意无意地问他:“小颂,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一个月多少生活费?”
“小学……”过于遥远,温颂记忆模糊,好久才想起来,“大概一百块。”
周宴之筷子一顿。
“福利院发给你的?”
温颂点头又摇头,对周宴之的话很不理解似的:“是先生给我的呀。”
周宴之极力压制情绪,“一百块,不嫌少吗?”
“怎么会?有就很好了,那时候我的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有生活费,谢谢先生。”
周宴之心疼地想:他们不需要生活费,是因为他们有父母照顾生活,傻瓜。
“一百块一般怎么用?”他接着问。
“攒下来给乔繁他们买东西。”
“自己不用吗?”
“我没有要用钱的地方,早饭和晚饭在福利院吃,午饭在学校食堂,上下学又不远,走路半小时就到了,所以不用坐公交车。唯一要用点钱的地方就是买铅笔和习题册,但是也不经常,一二年级的时候,班级里有一个很有钱的beta,我会捡他用剩下的或者不要的文具,这样又可以省一点钱。”
他捧起汤碗,突然弯了下嘴角,想起一件还挺高兴的事,“初中时候我攒了一学期,给乔繁他们一人买了一件过年穿的毛衣。”
周宴之听得心中酸楚,良久才问:“初中还是一个月一百块?”
“对。”
周宴之几乎气阻,他难以想象福利院怎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这些孩子,还不够可怜吗?
在他们身上搜刮,不怕遭天谴吗?
“除了生活费,学费校服费住宿费也是先生为我付的,我真的、真的很感激。”
这话成了温颂甩不掉的后缀。
他无心,周宴之却觉得讽刺无比。
“攒一攒就变多了,如果不是乔繁出去打工,高中之前我的生活费经常用不完呢,而且我的高中班主任喜欢用班费做奖励,考前三名可以拿奖金,我每次都能赚五十块。”
他伸出手,张开五根手指头。
眼里露出难得的笑意。
“还有一个花销是小铃的盲书,那书太贵了,斐城的书店还没有,我每次都要坐大巴车去跃城图书馆买。可是小铃好聪明,全靠我教她加自学,她十二岁就看完盲文版的唐诗三百首了,花多少钱都值得……”
他一说起朋友就滔滔不绝。
可他穿着的这件绣了幼稚小熊、袖口磨损严重、明显是七八年前式样的旧毛衣,透露出他有多少年没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了。
不允许别人对他好,对自己更不好。
怎么会有这样笨的小孩。
“先生。”
周宴之抬头。
“我今天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温颂不好意思,“我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
“好。”周宴之说。
温颂咧嘴笑了笑,做出一副轻松模样,但笑意在眸中一闪而过,又化为落寞。
周宴之知道温颂很难释怀,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在这座豪宅里过得越好,就会越羞愧。
因为他的朋友们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医院病房,一个在福利院。
周宴之自然可以承担起三个人的生活,置办一套房子、安排工作、照应后半生,这对他来说没有经济压力。可他知道,温颂不会接受,温颂的朋友们也不会接受。
温颂和乔繁连鹏鹏的手术费都要打欠条给他。
“小颂。”周宴之在温颂吃完前开口。
温颂放下碗。
“你说的,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我说的,你可以不要当做没听见吗?”
温颂愣住。
“不是因为结了婚,我有义务承担你的喜怒哀乐,所以不想看到你的负面情绪。结婚是为了让你幸福,不要擅自本末倒置。
你开不开心,我很在意。”
温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蓄起泪花。
这不是周宴之的本意,刚要抽纸巾,温颂就低下头,闷声说了句:“我知道了,谢谢先生。”而后离开餐桌,匆匆上楼了。
周宴之以为温颂还要难过很久。
他还特意上网检索了“如何哄老婆”之类的妙招,认真学习到半夜。
结果第二天,他刚下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厨房里忙来忙去。
是系着围裙的温颂。
温颂正在煎牛排,片刻后放下锅铲,两只手不太熟练地转动着黑胡椒瓶。
宋阿姨擦完桌子,铺上餐垫,余光扫见周宴之的身影,“周总,起来了。”
温颂循声望去,露出了笑容。
“先生,早上好!”
他笑容灿烂,眼睛亮晶晶的,全然不见昨日泪流满面的模样。
周宴之怔在原地。
温颂把牛排摆在盘子里,像模像样地装点了几根芦笋和牛油果酱,端过来放在周宴之常坐的位置,又想起来,跑去厨房端来咖啡。
他羞涩地站在桌边,“先生,这是我给您准备的早餐,没有宋阿姨做得好吃。”
“为什么突然做早餐?”
“我……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明明先生对我这么好,我还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先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温颂抠着手指,深吸一口气,“我决定要改掉这个毛病。从今天起,我每天都会给先生准备早餐,用笑容面对先生,给先生一个好心情,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对先生哭了。”
周宴之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更心疼,还是更无奈,也许兼而有之。
他想象不出,该是怎样的成长过程,能让温颂无论开心还是难过,都习惯性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末位,习惯性付出和讨好。
他突然很想回到十年前。
不,十六年前,回到温颂失去父母,被送到福利院的那天。
周宴之是个现实主义者,不喜欢假设,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希望世上存在“如果”。
如果那一天,他并不是在母亲的敦促下走个过场,而是把温颂带回家,如珍似宝地呵护他长大,那该多好?
“早晚餐不用你做。”他说。
温颂摇头,“用的用的,先生年底工作忙,正好也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你现在不能劳累。”
“怎么会累?先生知道的,我动作超级快,只需要早起十分钟。”
他做出炒菜的姿势,露出一个笑容,两颊的酒窝让他的倔脾气也显得很可爱。
周宴之从来拿他没有办法。
“好吧。”
温颂的笑容更洋溢了些。
周宴之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昨日的悲伤,但他总是刻意躲避周宴之的打量,躲不过了,就朝周宴之笑,笑得眉眼弯弯,做出没心没肺的模样来。
吃完早饭,他背起包准备出门,刚走到玄关又折回来,羞涩道:“先生,希望您今天一切顺利,有个好心情。”
周宴之静静看着他,“你也是。”
温颂翘起嘴角,仿佛昨天的事真的一下子就翻了篇.
然而周宴之这两天注定没有好心情。
周四,他带人来到了太阳福利院。
和预想的一样,杨凯交了一本假账给他。
账目显示温颂小学期间,每月一千元生活费已全数发放。周宴之资助的其余款项,也已经全部用于太阳福利院的改造修缮。
入账出账一分一厘都没差。
周宴之嗤了一声,指尖划过账册边缘,“杨院长,原来世上还有您这样的好人。”
杨凯哂笑。
“一心为了孩子,不图名与利。”
“不敢不敢,这是我的工作,我自然要做到位,周先生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忘了把喜讯告诉杨院长,”周宴之坐下来,两腿交叠,“我和温颂……结婚了。”
杨凯的脸色瞬间变了。
意识到周宴之没在开玩笑,他刹那间从满面堆笑,变成瞠目结舌,最后面如死灰。
“怎、怎么会?”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我的资助超过了同龄孩子正常生活所需,支付了学杂费等费用之外还有一千块的生活费,为什么温颂过得并不好?他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那几个残疾孩子,”杨凯的语气倏然笃定,“对,他总是自掏腰包照顾那几个残疾孩子,不然钱肯定够用。温颂这孩子,心太善,那几个孩子和他又是一起长大的……”
周宴之眼中寒光掠过镜片,“福利院连残疾孩子的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要靠一个健康孩子的资助金来贴补?既然如此,杨院长让我如何相信,温颂在您这里过得很好?”
“我——”
“既然杨院长和温颂一人一个说法,不如让专业的审计团队来核实。”
他抬手,身后两个穿着职业西装的人走了上来。
杨院长立即讪笑阻止,“这陈年旧账拢共几十万,不值得两位辛苦,温颂那时候还小,小孩子对钱没有概念的,说不定是他记错了。”
“他记错了?”周宴之轻笑,“是非对错都要证据,杨院长心中无愧,有何可怕?”
他整衣起身,“杨院长没什么事,不如带我去看一看温颂小时候的宿舍。”
虽是提议,语气却不容置喙。
“好。”
杨凯全程都绷着脸,时不时往后望去,两个审计人员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一页一页地审查账目,与慢刀凌迟无异。
他有气无力地介绍:“这是……这是温颂十岁之前的宿舍,三年前民政部门政策改革,残疾的孩子统一送到残疾儿童福利院了,这里现在都是健康可以正常上学的孩子。”
一个二十平左右的小房间,放了四张木质的上下床,小课桌连成一排,书本水杯乱糟糟地放着,中间有一张茶几,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儿童用品和玩具。
窗帘拉了一半,整个房间是昏暗的。
一群孩子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房间里自然不会太整洁,茶几腿边有一只倒下的牛奶盒,靠近吸管的地面有几滴牛奶。靠近卫生间的墙壁有块状的霉斑,应该是墙面渗水。
“前几年已经全面翻修过了。”
周宴之想,如果这间房已经是翻修过后的,那十几年前只会更糟糕。
“温颂的床,大概在哪个方位?”
杨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随意指了个方向,“那边吧。”
正好这时候保育员走进来,喊了声“院长好”,拎着笤帚进去,看到地上的垃圾没忍住嘀咕出了声,笤帚柄咣咣撞在茶几腿上。
院长压着声说:“动静小点。”
周宴之的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那个画面,飘雪隆冬的清晨,小小的温颂赶一大早起床,先帮乔繁倒尿盆,再回来给鹏鹏穿衣服,弄出声响了还要挨保育员一顿训,好不容易照顾朋友们吃完早饭,再背上小书包,一个人离开福利院,走三十分钟的路程去上学……
这样的日子,他还对周宴之倍生感激。
“杨院长,账还有查的必要吗?”
杨凯噤若寒蝉。
在周宴之的眼神压迫下,他几乎腿软,颤声甩锅:“都是会计,是会计那小子心术不正,我去找他追究——”
“杨院长,有些话最好不要随便说。”
杨凯万念俱灰,他知道周宴之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已经备好了说辞,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周宴之和温颂竟然结婚了!温颂那小东西把枕边风一吹,他还有活路吗?
“周总,事情并不是您……您想的……”他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求您给我一次机会!”
他惶然道:“我登门向温颂道歉!”
“道歉,你的确应该向温颂道歉,可惜你回不去,我也回不去。”
周宴之转过身,声音回荡在走廊。
“杨院长,我保证,你的晚年生活不会太舒服了。”
对于资助金的事,温颂一无所知。
他最近忙得头昏脑涨。
还有五天就要比赛了,而他最近心思全牵挂在朋友身上,好几天都无暇备赛。
他这两天来回奔波于医院、福利院和乔繁的工厂。今天终于得空,午休时间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去了顶楼花园,找了个空位置,噼里啪啦一顿练习。
对预测题型稍有掌握,心才安定下来。
学校又有一些事情需要他处理,填了表格交给班长,回了辅导员的消息,都没时间小憩,发了一会呆,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半。
该上班了。
他想要回办公室,身体却动不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将他困在座椅上。
日光晕成一个个圆圈。
他忽然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兴许是太累了,他在愈发迟钝的思绪中,放任自己一点一点闭上眼睛。
在完全进入黑暗前,他感觉到有一个人影向他靠近,很高大,带着淡淡的香味。
梦中,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
其实他对童年的记忆已经浅到模糊了,只记得父亲的身材很高大,喜欢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走出家门,穿行过小巷,和四方街邻打了招呼,走到一片桂花树下,温颂的脸颊蹭过一株又一株金黄色的桂花,扑了满面的香。
“小颂,好不好闻?”
“好香哇!”他咧开嘴巴笑。
“摘一点,爸爸给你做桂花蜜。”
“好!”温颂张开小手,攥住一根桂花枝,身子往后仰,笑嘻嘻地说:“爸爸,我要用力了,你一定要抓住我呀!”
可他没有听到爸爸的回应,低头一看,爸爸已经消失了,而地面离他万丈高,如同悬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坠落下去。
“爸爸!”
他猛然惊醒。
朦胧视线里,他看到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托着他的脸颊,另一只手在他的肩头轻轻抚摸,他犹在梦中,在那温暖的掌心蹭了又蹭,小声唤着:“爸爸,爸爸。”
他感觉到放在他肩头的手僵了片刻,而后一点点滑下,圈住了他的腰,变成一个完全包裹他的拥抱。
温颂向着暖意的源头翻了个身。
可是那里硬邦邦的。
温颂觉得奇怪,微微睁开眼,两只手伸过去,按了按,捶了捶,还是硬邦邦。
哪里来的一堵墙?
他气恼地仰起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他呆愣了足足十秒。”先生。”
理论上他应该立即跳出先生的怀抱,可是大脑和身体暂时断联,他眨巴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宴之的脸,“我……我睡着了。”
“是啊,所以我捡了一只睡着的小猫。”
温颂渐渐从呆愣中缓过神来,意识到周宴之说的“小猫”就是他,倏然红了脸,挣扎着要起来,可是周宴之不让。
“梦到爸爸妈妈了吗?”周宴之问。
温颂茫然不知所措。
“爸爸在梦里说了什么,”周宴之摸了摸温颂的额头,“是噩梦吗?都是汗。”
他毫不嫌弃地用手擦掉温颂的汗。
温颂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又想哭,幸好及时止住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然后抬头对周宴之露出一个笑容,“没有,是好梦,爸爸给我做了桂花蜜。”
他撑着周宴之的膝盖爬起来,踉跄站好,生疏地寻找话题,“先生吃过桂花蜜吗?很甜的,可以泡在牛奶里,还可以做桂花蛋羹,我也好多年没吃过了。”
絮絮叨叨完,又腼腆地笑了笑。
周宴之知道,他在践行自己的诺言,只以笑脸示人,再也不哭了。
“听起来很好吃,”周宴之将他拉到两腿之间,把他整理好纽扣和衣摆,“八月,那时候宝宝应该已经出生了。”
温颂看着周宴之的手滑过他的腰,落在已经有明显凸起的肚子上,脸颊不免热了起来。他故意咳了两声,先生置之不理。
这样的公共场合,温颂好害怕有人进来,紧张到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垂着眼睫,小声咕哝:“先生,我要回去工作了。”
说得委屈巴巴。
可是周宴之还像玩毛绒娃娃一样圈着他,摸摸他的袖子,捏捏他的手腕。
“先生……”他软绵绵地哀求。
周宴之终于放开他。
温颂刚要走,周宴之又喊住他,把一本账册放在他的手上。
“这是什么?”温颂不解。
周宴之的愧疚在温颂澄澈的目光中无处遁形,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难以启齿。
“其实小颂每个月的生活费,不止一百。”
他甚至无法解释清前因后果,这与狡辩无异,他对自己愤怒,也希望温颂愤怒。
温颂翻了翻账本,良久才反应过来。
“被院长扣下了吗?”
周宴之沉默须臾,“我已经去找过他了,小颂,我也有责任,我应该多关心你一些,我——”
“他把钱退给先生了吗?”温颂语气焦急,他显然更关心这个。
“我找了律师,会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温颂松了口气,“那就好,一定要狠狠惩罚他,这和骗先生的钱有什么区别!”
他的反应和周宴之预想的不太一样。
他似乎总不太在意自己的情绪,
注意到周宴之眉头紧锁,他试探着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那处褶皱,温声安慰:“先生不要自责,因为先生,我顺利地长大了。”
“吃了那么多苦,还叫顺利吗?”
“没有吃苦。”温颂反驳。
“小小年纪就要照顾弟弟妹妹。”
“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我从小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心甘情愿照顾他们,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
“可是我舍不得。”
温颂顿住。
“我舍不得,宝贝。”
周宴之缓缓俯身,圈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肚子上方。
温颂已经习惯了仰望周宴之,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周宴之会这样倚靠在他的怀里。
心跳震耳欲聋,他甚至没注意到那声“宝贝”,只顾着屏住呼吸,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半晌才想起来,伸手摸一摸先生的头发。
“先生。”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无所不能的先生也有脆弱的时候,为了他。
第29章 第 29 章 发情期
周宴之联系了业内知名律师。
检举、报案、起诉, 流程一步不落,他势必要让杨凯付出代价。
只是在律师建议他向媒体曝光这件事上,他选择拒绝,“我不想我爱人遭受非议。”
他将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周逢清和邱悯心都很惊讶, 邱悯心更是垂泪良久。
“我还以为那孩子……”邱悯心自责不已, “我以为他不懂感恩,总对他不冷不热的。”
她对周宴之说:“我去买点东西, 你中午把小颂带回家吃饭吧。”
“不用了,他最近在忙比赛,对资助的事闭口不谈,可能是怕我愧疚, 您别去打扰他了, 他每次来家里都要紧张一整天。”
邱悯心更是收不住泪。
周逢清在一旁开了口:“资助款的事,你要好好处理。”
“我会的。”
“小颂的几个朋友都是什么情况?有什么我和你妈妈能帮忙的?”
“都是残疾孩子。”周宴之说了情况, 叹气道:“要是能帮, 我早就帮了, 几个孩子都很有骨气,和温颂一样,用我一分钱都要记在心里的。对待这几个孩子, 给钱没有用。”
“那该怎么做?”邱悯心问。
“我想, 我该把他们当家人。”
关心,用心,留心,而不是同情与施舍,他们靠自己长大了,并不需要垂怜。
离开父母家, 他驱车前往乔繁所在的工厂。正值中午休息时间,陆陆续续有工人三俩作伴地走出来。
周宴之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没想真碰上了乔繁,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手里拎着饭盒,周宴之以为他要出去吃,结果一路目送他走到不远处的小摊子上,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红豆沙,然后在马路牙子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一碗辣椒炒肉盖饭,一碗热豆沙。
他一边吃一边盯着来往车辆,右边的裤腿露出一截钢制的假肢。他吃饭的时候和温颂有点像,总是快速吞几口忽然开始发呆。
周宴之一直等到他吃完,才走过去。
乔繁愣在原地,没认出来似的,还朝周宴之身后看了看,想寻找温颂的身影。
“周总,你怎么在这里?”
周宴之把提前买好的水果递过去,“怎么在外面吃?”
“食堂太吵了,好多人抽烟。”
工厂的人一到休息时间,要么抽烟要么聊闲要么刷短视频刷得震天响,乔繁待不住。
他摆手没接水果,俯身把自己的裤腿理了理,才站直问:“您怎么在这里?”
“我路过,想起小颂前两天说你腰受伤了。”
“嗐他小题大做了,没受伤,就是老弯着腰,有点累了。他最近还好吗?”
“在准备比赛。”
“哦,我听他说了,说前三名可以直接进云途上班。”
“他想进云途上班?”周宴之诧然,他从来没听温颂说起过。
“想吧,他经常说周总您的公司有多好多好。”
周宴之默然,温颂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小想法。
其实他们就在鹏鹏的病房里见过一面,彼此都不熟悉,隔着朋友丈夫这个身份,乔繁觉得格外尴尬,挠了挠后脖颈,正要开口,就听见周宴之问:“介意我跟着小颂一起叫你小繁吗?”
“啊?”乔繁一愣,“不、不介意。”
周宴之语气熟稔如朋友,浅笑道:“小繁,这里工作挺辛苦的,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我可以帮你介绍。”
“是温颂的意思吗?”
“不,他不知道我来这里,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抱歉,我不该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我只是想,如果有更好更轻松的工作机会——”
“不用了,周总。”乔繁微微弯腰,恭敬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在这里挺习惯的。我没什么文化,初中都没念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愿意收留我的工厂,这两年工资涨了不少,我挺满意的。辛苦嘛,不算什么。”
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和温颂如出一辙。
只不过他比温颂更坚决些。
“温颂常说您是大好人,真是一点没错,您上次送我那几样东西都是高档货,用起来特别好,我还没有正式感谢您呢。”
周宴之失笑,“不用谢。”
“我们仨沾了温颂的光,承了您不少情,小铃过完年就要去上特殊学校了,我当时一听说就高兴坏了,您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他站直了,认真道:“我知道,从您的角度看我们,肯定觉得我们过得蛮可怜。其实也没那么惨,比我们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我们有吃有穿的过日子完全没问题。您是干大事业的人,不用特意关照我们,如果有空了,多陪陪温颂就好,他怀孕之后情绪有点低落,动不动就掉眼泪,他以前不这样。”
他说完,朝周宴之笑了笑。
周宴之透过他,看到了温颂的影子。
果真是相依为命长大的两个人,性子一模一样,永远为别人着想。
“好,我知道了,”周宴之拿出手机,“小繁,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联系我。”
乔繁受宠若惊,把饭盒换到左手,右手在裤边擦了又擦,才掏出手机,扫了周宴之的二维码,“谢谢周总,您吃饭了吗?”
“待会儿回去吃,你吃饱了吗?要不要一起去对面饭店——”
“不用不用,我吃饱了,我一点就要上班了,得去休息间里躺二十分钟。这里条件差,空气又不好,我就不留您吃饭了,等改天您有时间了,我请您和温颂一起吃饭。”
他比温颂早进社会,和不少人打过交道,说话客套有礼,气度很不平凡。周宴之想:乔繁的人生不会仅限于汽造厂。
受过磨砺的孩子,注定不会普通。
“好,好好照顾自己。”周宴之说。
乔繁看他离开,忽然问:“周总,那个……您应该不讨厌温颂吧?”
“我怎么会讨厌他?”
“我也觉得,虽然温颂这个家伙温温吞吞的,说话跟蚊子哼一样,还是个受气包,看着叫人干着急,但他心很好的,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其实他有很多讨人喜欢的地方。”
乔繁像是想极力推销又不好意思,于是转了个弯,迂回道:“我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样的人,但是您可以告诉他,他学什么都很快,说不定……说不定哪天您就会喜欢他了。”
“他不用学。”
周宴之说:“他很好,麻烦你转告他,他不需要改变,已经很讨人喜欢了。”
温颂再次检查了抑制贴。
好巧不巧,他这个月的发情期和比赛同一时间逼近,两种焦虑互相影响,苦的是温颂。
他明显感觉到心脏发紧。
不适感由内而外溢出。
他对着镜子犹豫了半天,决定在肚脐上贴两层抑制贴。
十六周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和吃撑完全不一样,从侧面看就像一只扁扁的锅盖。
温颂摸了摸,心想:幸好是冬天,有厚厚的衣服遮着,不然早就被发现了。
大四,怀孕,感觉他会成为云途员工茶余饭后的话题,光是想想就后怕。
幸好云途的外派项目还有不到一个月了,他应该能瞒天过海,顺利结束这次工作。
他呼出一口气,放下毛衣出了卧室。
正准备下楼做早饭,却发现周宴之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他。
“先生?”
周宴之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看起来格外温暖,“阿姨说你昨天拿耳温枪测了温度,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
温颂讪讪,“36度2,正常体温,先生不用担心。”
“是不是发情期要来了?”
温颂没想到周宴之一猜即中,既惊讶又赧然,“有……有可能是,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贴了两层抑制贴。”
他想都没想,捞起衣摆给周宴之看。
周宴之一垂眸就看到他雪白又圆润的小肚子,微微一怔。
简直像大号的糯米糍。
肚脐上交叉贴了两张抑制贴。
周宴之无奈:“不可以这样,这又不是胶带,是药,对身体有影响的。”
“哦。”温颂认错态度极好,一句都不争辩,乖乖撕下一张。
周宴之防范未然:“强效抑制剂和止疼药绝对不可以吃,知不知道?”
温颂点头。
周宴之还想说:一旦察觉到不舒服了,立即来找我。
可是这话,他怕温颂不爱听。
“说不定会像上个月一样,压根不来。”温颂乐观地说。
“小朋友,发情期不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宴之在温颂的柔软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假意恼怒,温颂立即举手发誓:“我保证不乱吃药,先生不要生气。”
周宴之握住他的手,将他的胳膊放了下来,而后俯身帮他整理衣摆,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肚子和后腰。温颂的喉结忍不住动了两下,屏住呼吸望向另一边。
“下去吃早饭吧。”周宴之拍拍他的屁股。
“啊?”
温颂下楼才发现,周宴之已经提前起来做好早饭了。
先生不仅抢了先,还故意做的比他昨天更丰盛,温颂气鼓鼓地盯着他。
周宴之毫无惭意,叉起一块苹果递到温颂嘴边,“尝一尝,比一般苹果好吃。”
温颂张嘴吃掉,确实又甜又脆,他两口咽下去,含混道:“先生,明天还是我做饭吧。”
“不行。”
温颂诧然,“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周宴之在他对面坐下,微微耸了下肩,“你不能剥夺我做饭的权利。”
“我——”温颂这下没话说了。
他从来没在嘴皮子上赢过先生,当然,他主观上也不想赢。
“好吧。”
“这几天专注比赛,其他的事不要胡思乱想。”周宴之说。
温颂咬着汤匙,缓缓点了点头。
他一边吃一边偷偷看周宴之。
他心里明白,这段时间他情绪起伏不定,先生也跟着担心。这让他既感动又愧疚。怪不得人们都说“门当户对”,换成任何一位像方先生那样的omega,先生都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费尽心神。
给不了事业上的助力也就罢了,还拖先生的后腿。年前先生本来就忙翻天了,还要分神关照他,一想到这,温颂越发讨厌自己。
偏偏身体还不争气。
先生熬的虾仁蔬菜粥又鲜又清爽,到他的胃里还是翻江倒海,他脸色一变,强忍着又喝了几口,最后实在难受,说了声“对不起先生”,就冲去了卫生间,把门反锁上。
吐得一干二净,口腔里全是酸水,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明明胃里已经没东西了,还是想吐,仿佛内脏在向上挤压,大脑嗡嗡作响。
他倚在墙壁上,一圈一圈揉着胃,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漱完口又重新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浑身脱力,脚步还是虚浮的。
周宴之在门口等他。
温颂想朝他笑,可是硬扯出来的笑容实在难看,他僵了一下,又缓缓收回嘴角。
“对不起,先生,我是不是破坏了——”
还没说完,就被周宴之揽进怀里,他感觉到周宴之宽大而温暖的手掌正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这让他因为剧烈呕吐而加速的心跳得到缓解。他放任自己轻轻靠在周宴之的肩头,大脑放空,找回平稳的呼吸。
“我之前说过,不要轻易道歉,”周宴之的手落在温颂的后腰,揉了揉,“怀孕很辛苦,对不起这三个字应该由我来说。”
温颂不解,喃喃发问:“先生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做得远远不够。”
温颂听了就要反驳,刚挣扎就被周宴之搂了回去,“小颂,怀孕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参与进去。”
温颂小声说:“没有不让先生参与,只是参与也没有用,网上说孕吐会在十七周之后消失,再坚持几天就好了,先生不要担心。”
“小颂为什么总是希望我对你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周宴之松开手,指尖抚开温颂额前沾了水的碎发,望着温颂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这违背了我的意愿,我做不到。”
温颂的嘴巴一张一合,什么都没说出口。
“如果小颂非要和我拧着来,也没问题。哪天我生病了,小颂也不可以关心我,我们就在一间房子里做陌生人好了。”
这戳中了温颂的软肋,他的眼睛瞬间变得水汪汪,仰起头望向周宴之:“不要……”
“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温颂愣怔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先生这是教他换位思考。
“理解了。”他替先生委屈。
“那现在应该怎么做?”
温颂想了想,如实告诉周宴之:“胃难受,吃不下去,想歇一歇,可是上班要迟到了。”
“那就请假。”
温颂犹豫道:“请假不好。”
“如果我插手,小颂会反感吗?”
温颂当然不会反感,只会于心不安。
“我的建议是请半天假,吃了午饭再过去,请假的事我来沟通。小颂如果不愿意,我不勉强,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周宴之语气温和,循循善诱。
温颂从小到大都很少用“我认为”“我不想”这样的词汇做开头,这让他有些为难。可是周宴之没有催他,带着他坐在沙发上,递上来一杯陈皮生姜茶,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我……我不想请假,我还可以坚持。”他鼓起勇气说。
“好,没关系。”周宴之柔声道。
“如果实在不舒服,我不会硬撑的。”温颂向周宴之承诺。他喝了生姜茶,胃里好受些了,但还是吃不下去。宋阿姨给他蒸了两只南瓜蜜薯包,放进保温盒,让他带去公司。
出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也不说话,就眨巴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周宴之。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他就是单纯想多看先生两眼。
周宴之走过来,二话没说就将裹得圆滚滚的他圈进怀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冬日暖阳斜斜地照下来,为温颂柔软的发丝镀上一层金粉。
安静的拥抱持续了不到五秒的时间,温颂稍微一动,周宴之就松开了手。
温颂藏在围巾里的半张脸已经红透了,他瓮声说:“先生再见。”
“晚上见。”
温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宴之似乎在慢慢改变和他的相处方式。
他被先生引导着“开口”。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最后两天,他的紧张程度不亚于高考,一方面对奖金有期待,一方面想得到先生的认可。正因如此,过犹不及。
紧张过度导致他情绪极其不稳定。
可是先生不厌其烦。
先生以前对着他总是无奈叹气,现在却总是说:“小颂,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样也不错。”
“我很高兴小颂能表达自己的想法。”
温颂也渐渐从舌头打结,变成了慢慢吞吞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这个转变,外人看起来微乎其微,但对于温颂来说,确实惊天巨浪。
他似乎……更加有勇气表达了。
譬如这天下午,温颂盯显示屏盯得累了,躲在茶水间偷偷做眼保健操。宋旸走进来,看他笨拙幼稚的模样,冷嗤了一声。
温颂抬起头,他立即换回笑脸。
“明天要比赛了?”他问。
温颂本能抗拒和他接触,笑着点了点头就准备离开,可是宋旸又说:“年前周总真的很忙,任何一家公司的老板都是这时候最忙,我提一个小建议啊,不是针对你,我只是觉得……你还是让他安心工作比较好,不要让他太分神了,我瞧着周总最近疲惫了很多。”
若换做以前,这番话对温颂来说简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一定会为此焦虑内耗、痛苦愧疚、辗转反侧深夜难眠……
可他现在有一点点不一样了。
就像先生说的,他照顾他,不是承担义务,是在行使权利。不是他占用了先生的时间,是先生自愿参与进他的怀孕过程中。
他的确很麻烦人,但他没有错。
没有错,就不能轻易道歉。
脑海中闪过这样一段逻辑线,他捋清楚了,心里也有底气了,他慢慢站直了,对宋旸说:“宋助理,我没有不让先生安心工作,我一直劝先生不要管我,可是先生不听。”
宋旸愣住了。
他的视线先上下打量了一遍温颂,又在温颂的脸上停留很久,才开口:“你……怀孕之后脾气变化挺大啊。”
这话听着就让人不舒服,温颂皱起眉头,强忍住反感,直言道:“是有一点。”
“我只是友情提醒,没别的意思。”宋旸的脸色冷了下来,阴阳怪气地说:“周总把心思放在家里,我可是直接受害人。”
温颂低下头,不说话。
看宋旸准备离开了,才小声说了句:“宋助理,你辛苦了。”
宋旸没理他,径直走了出去。
明明是做了件不太礼貌的事,温颂的心情却莫名畅快起来。
他没有受气,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四年了,他终于摆脱了笼罩在他心头将近四年的阴影——每次见过宋助理,就要悒悒不乐半个月。
这次他终于可以笑着离开茶水间了。
形容不出的爽快,胸腔的浊气一扫而尽,就连窗外的阳光都明媚了许多。
他忍不住弯起嘴角,盯着咖啡机傻笑,把之后进来的两个同事吓了一跳。
他连忙讪讪逃离。
没听到同事在他离开之后的议论——
“我上次不是说看他眼熟吗?我昨晚睡觉前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了,真是在福利院见过他,他好像……是个孤儿。”
“孤儿?”
“是,挺可怜的,上过报纸呢。”
紧张了很久,真到了比赛这天,温颂的心情倒平复了。
比赛场地由新航科技提供,一共两百多位参赛者,分成了四组,初赛时长三小时。
温颂被分在第三组。
上午九点入场。
温颂七点半就开始吃完早饭了,坐在沙发里等黄师傅,可等了好久黄师傅都没出现,倒是看见周宴之一边戴手表一边走下来。
“先生?”
“我送你过去。”周宴之知道温颂想说什么,解释道:“我本来也要去那边的,今天有媒体采访。”
“那就麻烦先生了。”温颂起身。
“抑制贴、水杯、薄荷糖都带了吗?”周宴之走过来检查温颂的小包。
“带了。”温颂乖乖打开包。
“走吧。”周宴之接过他的包,顺势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去地下车库取车。
温颂朝宋阿姨挥了挥手,宋阿姨对他做出加油的姿势,扬声说:“考完试阿姨给你炖排骨!”
“谢谢阿姨!”
温颂坐进车里,又陆续收到乔繁、鹏鹏、小铃还有婷婷发来的消息,都是“加油加油你最棒”一类的话,除了乔繁比较高冷,他只发了一条——[又不是高考,随便敲敲键盘就行了。]
温颂笑吟吟拿给周宴之看,周宴之弯起唇角,评价道:“嘴硬心软。”
“是,小繁就是这样。”
周宴之余光扫到温颂把朋友们发的祝福一张张截图下来,存在一个相册里。
周宴之没由来地想:什么时候,那个相册里会出现他?
他看了温颂一眼,温颂不知翻到了什么,脸颊一热,捂住手机朝他傻笑。
“怎么了?”
温颂摇了摇头,眼眸亮如繁星。
他笑吟吟又不设防的模样最让周宴之招架不住,喉结缓缓滑动,目光落在前方。
到新航科技才八点二十。
温颂坐在车里等待。
心情刚平复下来,身体又不配合了。
后颈传来一阵刺痛,他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很明显的,发情期汹汹而来的征兆。
他下意识按住了后颈。
“不舒服?”周宴之关切地问他。
温颂飞快摇头。
“是不是发情期——”
“不是!”温颂扬声否认。
周宴之眸色深沉地望着他,温颂只能躲躲闪闪,心中叫苦不迭。
这该死的发情期,上个月惴惴等了半个月也没出现,非要在这个重要日子来!
他还能坚持考完三个小时吗?
他用余光巡视车外的街道,企图寻找药店,想偷溜出去买强效抑制剂和止热药。
西南方向似乎有一家药店。
但是周宴之察觉出了他的意图。
“不许买药。”
周宴之的声音在车厢里显得格外冷峻,温颂吓得一颤,手僵在车门边,良久才回过身,一点一点缩进车座和车门之间的夹缝里。
“我……我有一点难受,先生。”
他有些委屈。
他也没有办法,他为比赛准备了好久,不想就这么放弃了。
“小颂。”
温颂抬起头,蓦然对上周宴之的眼。
周宴之解开安全带,倾身靠近,“目前最安全最快捷也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是我。”
第30章 第 30 章 “好可爱。”
迷迷糊糊中, 温颂就来到了后座。
后座比副驾驶座宽敞许多。
车停在了地下车库的角落,车灯都关了,视线昏暗,只有暖风源源不断吹出来。
温颂脱了外套, 跨坐在周宴之的腿上, 两只手攥着自己的毛衣下摆, 微微后仰,看着周宴之轻轻揭开他肚脐上的抑制贴。
周宴之撕得很小心, 不敢用力,还用指腹围着肚脐那一圈轻轻揉按,怕他疼似的。
温颂前所未有的敏感,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有一瞬间他甚至原谅了四个月前意乱情迷的自己。先生身上有一种魔力, 能轻易消解他的理智, 他难以保持清醒,无力抗拒。
那晚也许不完全是他的错。
刺啦一声, 后颈那张被汗水浸湿的抑制贴也离开了温颂的皮肤, 铃兰香味的信息素瞬间充溢在车厢里。
温颂感觉到周宴之的手臂在他的腰上倏然收紧, 两个人的上半身几乎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他把脸埋在周宴之的肩头,呼吸愈发急促,身体也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先生……”
明明是呼救, 却像一声细细弱弱的小猫叫, 很快他就感应到了先生的信息素。
松木徐徐融入铃兰香。
周宴之的吻游离在温颂的鬓角、耳侧,若即若离,让温颂的身体随之忽冷忽热,愈发折磨。他听见周宴之在他耳边说:
“小颂,临时标记,好不好?”
他残留的理智捕捉到周宴之声音里的清醒, 带着温柔的安抚意味,他明白:先生不会像他这样无能,轻易溺入情欲的海。
他强打起精神,“不、不太好。”
“哪里不好?”周宴之的唇瓣流连在温颂圆润饱满的耳垂上,似引诱地说:“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入场了,小颂真的不要我吗?”
一个“不”字再难说出口,温颂已经开始依赖周宴之的信息素,甚至当周宴之松开箍住他后腰的手时,他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
“抱。”可怜巴巴地央求。
周宴之没有立即抱住他,反而在他的喉咙溢出哭腔时,将他转了一个方向,面对车窗坐着。温颂很不情愿,两只手紧紧攥着周宴之的小臂,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贴,“抱抱。”
“等一等。”
周宴之拉下温颂的毛衣领子,看到因为强行揭下抑制贴而泛红的腺体。
温颂感到疼痛与欢愉同时涌了上来。
他不受控制地挣扎、扭动,两手用力推开周宴之的手臂,膝盖抵在周宴之的大腿内侧,试图打开车门,又被周宴之抱了回去。
信息素进入血管,流经全身。
抵达心脏的一刹那,温颂倏然安静下来,身子软成一滩水,靠在周宴之的胸膛。
周宴之用毯子裹住温颂,将他抱进怀里,温颂一动不动,任他摆弄。过了一会儿,温颂忽然开始抽噎,把脸埋在周宴之的颈窝,和那晚一样,做完临时标记就扑簌簌掉眼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周宴之拉起毯子,完全盖住他,隔着绵软的毯子蹭了蹭他的额头。
“生气了?”
温颂隔了几分钟才摇头。
“不让你吃药,不是为了宝宝,是为了你的健康。”周宴之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温颂的腰,“本来就有信息素紊乱症,还用药压制发情期,这样的事以后不可以再做了。”
温颂在毯子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宴之失笑道:“好,不念叨你了。”
还有十分钟就要入场。
周宴之在温颂的后颈和肚脐上各贴了一张抑制贴,整理好他的毛衣,把他从毯子里捞出来。温颂垂眸说:“身上都是……味道。”
周宴之帮他穿好外套,检查好纽扣之后,把车窗降了下来。
冷空气嗖地钻进来。
温颂没有动,也没敢抬头。
先生的胸膛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好些了吗?”周宴之问他。
温颂迟钝地点头,耳根通红。
“希望小颂取得好成绩,”周宴之微顿,“如果实在坚持不住,也不要强撑。”
“好。”
还有最后三分钟,温颂终于抬头望向周宴之,周宴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相接,他便弯唇浅笑。
温颂说:“谢谢先生。”
周宴之拂开他额前的碎发,“不要说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温颂想了想,“那应该说什么?”
“说你的感受,”周宴之耐心地引导他,“说做完临时标记,身体有哪些反应,好的与不好的,都可以告诉我。或者说说即将比赛的心情,除了道谢,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温颂把手按在胸口,“心脏跳得没那么快了,脖子也没有紧绷难受的感觉了。”
周宴之用纸巾擦掉温颂额上的汗。
“比赛……有一点紧张。”
话音甫落,周宴之忽地将他抱住,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温颂猝不及防,又靠在了周宴之的肩头,他屏息片刻,悄悄把脸颊贴了上去。
周宴之在他耳边说:“小颂,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入场之前,温颂回头看了一眼。
周宴之站在不远处,遥遥望着他。
就像少年的梦里常常出现的那样,在他人生的重要时刻,一回头,周宴之就会出现。
美梦成真了,幸福得更像一场美梦。
温颂朝他笑,转身走了进去。
周宴之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新航科技的负责人问他什么时候到,他回复了消息,抬头看到了谢柏宇。谢柏宇正把耳机放进包里,目光对上,他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他板着脸,朝周宴之点了下头。
周宴之也向他颔首
三个小时的初赛,八道题,都是算法设计。程序完成之后提交运行,正确与否由系统直接判定,当场出成绩排名和晋级名单。
温颂动作不算太慢,可能是因为刚做完临时标记,身体疲乏得很,腰也酸痛。
手指在键盘上都要敲出火星了。
硬生生撑了三个小时,提交程序的时候他重重舒出一口气,扶着腰站起来。
健康最重要,他痛定思痛地想,结束这次比赛之后,一直到宝宝出生之前,他都不能再参加这些让他身心俱疲的事了。
他估摸着成绩大概率不会太好,还没来得及沮丧,结果一出赛场就在场外大屏上看到自己的排名——温颂,第三组第三名。
他愣住。
比他预想的好很多。
他眨了眨眼,确定没有看错。
真的是小组第三。
“厉害啊。”
温颂转过头看到谢柏宇,谢柏宇抬起下巴指了指屏幕,“深藏不露啊小学弟。”
温颂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重新望向屏幕,“我找一找,第一组第……五。”
每组前五名,二十人进入决赛。
“学长你也晋级了!”他兴奋道。
“请晋级的选手前往二楼报名决赛。有意参加决赛的选手务必完成报名,本次比赛不设替补名额。”工作人员扬声提醒。
温颂正要过去,却发现谢柏宇停在原地不动,他疑惑地问:“学长,你不上楼吗?”
谢柏宇把包抡到肩头,“不去了。”
“为什么?”
“累,不比了,”谢柏宇朝他笑了笑,“你加油,等你好消息。”
“啊?”
温颂不理解,“学长,参与也有奖金呢。”
“等你拿大奖了,请我吃饭。”谢柏宇转身离开了。
温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满头雾水地上楼。
他没想到周宴之坐在二楼。
进入会议厅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周宴之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长桌尽头相谈甚欢。周宴之不知说了什么,对方连声称道。
因为媒体采访,今天周宴之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气度不凡,格外引人注目。
温颂愣住,在门口踟蹰不前。
还是周宴之先发现了他,但没有主动打招呼,而是让工作人员去接待温颂。
礼仪小姐引着温颂来到报名台。
“恭喜晋级,在这边签字就好,这是晋级的奖金和礼品。”
温颂全程都是蒙的,初赛获胜的奖金是一万,奖品是一台新款平板电脑。
他一手抱着平板,一手拿着支票,在礼仪小姐的带领下,走到周宴之面前。
新航的董事长先开了口,“还没毕业就拿了小组第三,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转头对周宴之说:“周总,还不招入麾下?”
周宴之看着温颂笑,眼神暧昧,语气却正经:“云途实属小庙一间,小同学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闯荡。”
温颂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耳根已然通红,小声说:“谢、谢谢。”
周宴之起身,对新航的董事长说:“江总,那我就先回去了,剩下的事劳您多费心。”
“中午一起吃饭。”
“不了,”周宴之婉拒,“我得回去陪我爱人,他还没有吃午饭。”
温颂的脸刷的一下全红了。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新航科技的大楼,黄师傅已经提前把车开过来了,周宴之先上车,温颂在后面磨蹭了几分钟才进去。
黑色宾利缓缓驶离,没人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长焦相机,镜头正对着车
决赛时间安排在年后。
温颂终于闲下来了。
离过年还有不到十天,他开始频繁往来于公司和医院。
鹏鹏今天尝试下床,可惜失败了。
他的腰压根动不了,虚弱的下半身也支撑不住,折腾半天,脚掌只踩了一下地面。
温颂连忙去拿拖鞋,一回头,发现鹏鹏哭了,一开始只是眼角留下两串泪,温颂一靠近,他就收不住了,哭得泣不成声。
温颂顿了顿,放下拖鞋走上来抱住他,“越来越好了,是开心的眼泪,对不对?”
“小颂哥哥……”
温颂学着周宴之的样子轻轻拍着鹏鹏的后背,安慰他:“就像一台机器,换一下零件,维护一下系统,很快就能重新运作了。”
“我想走路。”
走路,对普通人来说,稀疏平常到无需思考的事,对鹏鹏来说是经年的奢望。
温颂松开他,俯下身握住鹏鹏的两只脚踝,微微用力,让他的脚掌轮流碰一碰地面,抬头笑道:“这不就走了?”
鹏鹏破涕为笑,又问:“小颂哥,走路是前脚跟先着地,还是后脚掌先着地?”
“后脚跟先着地,然后重心前移,就像这样。”温颂握住他的脚,做了一遍动作。
“我突然发现,鹏鹏还是大长腿呢,到时候走起路来一定很快。”
鹏鹏咧嘴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又落下眼泪。
温颂知道这一刻对鹏鹏来说意义重大,没有过多安慰,去卫生间洗了手,回来给鹏鹏切了一颗芒果,把芒果粒倒进酸奶里。
“小颂哥,过年你别来医院了。”
温颂愣住。
鹏鹏抹了眼泪,说:“你要和周先生在一起过年,你们是新婚夫妻。总之你别来我这里,我和小繁哥还有小铃我们仨一起过。”
“这么快就把我抛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颂笑着摸了摸鹏鹏的脑袋,把芒果酸奶递给他,“我说过了,我们永远不分开。”
一想到鹏鹏他们仨在冷寂寂的医院病房里过年,他就倍感心酸。过往十多年,他们四个从来没有分开过。
之前在太阳福利院的小房间里,他们会凑在一起吃温颂攒钱买的小蛋糕和火腿肠。后来转移到社会福利院,温颂有了奖学金,可支配的钱多了些,过年的花样多了些。
他们会一起吃火锅,一起玩语音游戏,一起听电视晚会直到零点零分,福利院外的天空放起烟花,再一起酣然睡去。
他们的日子拮据,清苦中作乐,但相依为命也是一种幸福。
因此温颂不可能抛下朋友们。
但是……他其实很想和先生一起过年。
真是为难。
下午一点半之前,他回到云途。
数据迁移项目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温颂估摸着日子,恐怕年前就能结束。
温颂望着办公室,心中颇为不舍。
先生说他有更广阔的天空,可他觉得云途已经很好了,这里有能看到天空的中庭,在钢筋铁骨的写字楼里还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作为一个长期奔波于便利店和超市收营台之间的打工人来说,云途对温颂来说是上上选。
一想到将来有机会留在云途工作,温颂的心情都愉悦起来。
更让他高兴的是,他晋级决赛的消息在公司数据部传开了,原本对他视而不见的同事忽然主动和他打招呼,偶尔还有人分享零食给他。他似乎不再是外派小组的小透明。
这个转变使他有些得意。
连带着见到周宴之的时候,都忍不住炫耀。
“先生,他们好像都知道我晋级了。”
下班之后他溜到顶层办公室陪周宴之加班,窝在沙发里边吃小面包边说。
周宴之放下文件,挑眉道:“是吗?”
温颂微微红了脸,“以前有一个同事,他每次见到我都目不斜视,完全当我不存在,结果昨天在茶水间,他主动问我比赛内容,聊了好几分钟。”
“这么没礼貌的人,你还愿意和他聊天?”
温颂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他之前为什么对我有成见,我想也有可能是我的问题,我总是低着头,也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
“你之前和他打招呼,他理你吗?”
“……不怎么理。”
“那就不是你的问题。”
周宴之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温颂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就不是我的问题。
他咧嘴朝周宴之笑,“先生您真好。”
周宴之忙完手头上的工作,起身拿起外套,温颂见状,立即跟着站了起来。
“围巾。”周宴之走过来,把温颂的外套拉链拉到最顶端,围巾也缠得严严实实。
他在这方面最严格了,温颂完全没有插手的份。
“新年衣服买了吗?”周宴之问。
温颂摇头,“不是只有小孩子才每年都买新年衣服吗?我衣服够穿的。”
“你不是小孩子吗?”周宴之单手捏了捏温颂的脸颊。
温颂被迫撅起嘴巴,含混道:“不是了。”
“是。”周宴之一个字否决。
温颂慢慢发现,先生其实有一点掌控欲。以前两个人关心没那么亲密的时候,先生对他很少提要求,现在两个人肉眼可见地熟稔了,先生也开始“强迫”他做一些事了。
当然,是为他好的事。
吃完饭,他就被周宴之拖去了商场。
温颂看着奢华如电视剧里时装秀场一样的品牌店,咋舌不已,偷偷揪了揪周宴之的袖子。可周宴之回头问他,他又不敢说了。
他怕周宴之不高兴。
他纠结得心脏都开始难受了。
先生给他买好的贵的,他当然理解,这是先生的生活品味。可是他实在不习惯,也穿不出去。再说了,他领了四年的贫困生补助,哪天回学校,手上一只三万的表,身上一件五万的外套,还不被人拍下来举报到网上?
SA已经出来迎接周宴之了,温颂指着橱窗里的西服套装,“先生,那件好适合你!”
周宴之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走进店里,每一只价格牌都让他瞪大了双眼,他吞咽口水,赶在周宴之为他挑选之前,指着一件衬衫说:“这件也适合先生。”
他脸上露出了讨好又惶然的表情。
周宴之顿了顿,无奈发笑,把他带到店外,找了个休息区坐下,“小颂,我在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为什么不拒绝?”
温颂更害怕了,连忙说:“没有不喜欢。”
“说真话。”
温颂犹豫了很久,才闷声说:“我不想穿这么贵的,我……我不习惯。”
“你不喜欢,你不习惯,你不愿意,这些都是理由,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
温颂欲言又止。
周宴之也不催他。
安静了好几分钟,温颂终于开口:“我不想让先生失望,先生花时间陪着我,我很感动。其实我也想让先生开心,可是我拥有的太少了,先生什么都不缺,我又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低下头。
“其实你知道怎么让我开心。”
温颂立即抬起头。
“我说过,你开心我就会开心。”
温颂呼吸一滞,身体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左边小人说:先生都这样说了,你还矫情拧巴什么?
右边小人说:就是因为先生这么体贴,我才更不能给他添麻烦,先生最近都快围着我转了,要不我就在这里买一件,然后把衣服钱和鹏鹏的手术费一起还给先生。
左边小人:你这样先生会更生气的!
右边小人: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不会回应……
左边小人:先生已经告诉你答案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温颂倏然站起来,两手拘谨地握在身前,生涩地邀请周宴之:“……先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我想去那里买衣服。”
周宴之莞尔一笑,“好啊。”
温颂带着周宴之来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商场,进去之前还要先穿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巷子。本来已经很狭窄了,还有鞋店把货都铺出来,两个人并排都没法走。
温颂有些不好意思,走在周宴之前面,时不时回过头,生怕周宴之名贵的衣服蹭上两侧的旧墙。有电瓶车从后面骑过来,他立即拉住周宴之的袖子,一副紧张模样。
周宴之顺势握住他的手,失笑道:“看路,不要看我。”
温颂脸色一讪,进去之前介绍道:“这个叫小商品市场,但是里面几乎都是买衣服的,一楼超级便宜,二楼贵一点,听说是一些大牌的仿货,我也不懂,我一般在一楼买。”
他戳了戳自己的外套,又指了指斜对面的店铺,“我这件外套就是在他家买的,穿了好多年,一点都没坏。”
他快步走过去,和老板打了招呼,老板一看到他就说:“大半年没来了吧?”
温颂笑道:“是,来买过年衣服了。”
老板拿起晾衣杆,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排羽绒服:“看看,新进的货,这件白色适合你。”
温颂回头看了看周宴之,用眼神征求意见,周宴之说:“试一试。”
温颂立即咧嘴笑了。
他脱了外套,正要放到架子上,周宴之已经接了过去。
老板瞥他一眼,“哎哟,你这肚子——”
温颂没好意思回答,羞得满面通红,侧过身去,穿上羽绒服。
大小倒是正好,就是太膨了,温颂最近又长胖了些,没腰线,穿起来更是圆滚滚。
温颂转身面向周宴之,抻着胳膊,腼腆地笑了笑:“……是不是太胖了?”
周宴之觉得好可爱,他想起温颂送他的白色毛绒小机器人,简直一模一样。
他还没夸出口,温颂已经做出了决定:“还是换一件吧,我不太喜欢这个。”
他又拿了一件浅蓝色的羽绒服。
直筒版型,帽子是针织材质的,边缘带了一圈白绒,把温颂的学生气衬得更重了。
他又凑到周宴之面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问:“先生,这件还可以吗?”
周宴之如实回答:“好可爱。”
温颂蒙了一下,脸更红了,他自己照了照镜子,也觉得挺满意,在老板的极力推销下,又买了毛衣和加绒牛仔裤。
小店连个试衣间都没有,就一块布支起来,温颂钻进去换了全套,很快就出来了,周宴之走近了,帮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他小声问:“先生,你会不会觉得很廉价?”
“不会,你这个年纪,穿什么好看。”
温颂知道周宴之表达得很委婉,但他确实也就这个经济实力,没办法。
他凑到周宴之耳边,神神秘秘道:“先生,你猜猜这一套加起来多少钱?”
周宴之往低了想,“六百。”
温颂朝他眨了眨眼,用嘴型说:“看我的。”
他转身对老板说:“一共多少钱?”
老板拿出计算器点了点,“羽绒服二百八,毛衣一百二,裤子九十九,快过年了给你打个九折,一共四百五。”
周宴之刚要拿手机,就听到温颂斩钉截铁道:“二百。”
周宴之愣住了。
“你这小家伙,每次都砍这么狠,”老板摆摆手,“不行不行,进价都不止二百。”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别家早就上春款了,您不卖给我,也很难卖出去了,而且您看这线头,洗两次准开线,几十块最多了。”温颂又把羽绒服从上往下摸了一遍,小声说:“这羽绒服也是肯定要跑绒的,摸起来就不实在。”
“别瞎说啊,百分之九十鹅绒。”
“我在服装厂打过工,这个一摸就不是鹅绒,”温颂语气弱弱的,态度却很坚决:“就二百吧,我也是帮您清库存,我付款了。”
老板拦他:“哎哎这样吧,二百六。”
温颂抿了抿唇,眼珠一转,拉开拉链就要脱掉,“那就算了。”
老板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拍着大腿说:“行了行了,二百就二百,开春了记得过来买春装啊。”
温颂终于露出笑容,付款的时候还不忘说:“谢谢老板,老板新年快乐。”
温颂进去换回衣服,老板原本就一直拿余光瞧周宴之,毕竟在这个小商品市场里,这样身材长相气度的人还是少见,尤其是身上这件黑色大衣,光看质感就不是便宜货。
他凑过去,“你这个外套在哪儿买的?仿得挺真啊,是二楼东边那家吗?”
他说着就要上手摸,被温颂瞧见了,拔腿就冲了过来,硬生生挤进两人之间。
“老板,给我装一下袋吧。”
老板“哦”了一声,转身去拿袋子了,没走两步又回头,想看清周宴之大衣的细节。
温颂立即张开胳膊,像老母鸡一样护住周宴之。
周宴之轻笑,从后面抱了抱他。
拎着两只袋子,温颂开开心心地走出商场,外面风一吹,瞬间又冷静下来,难为情道:“先生是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
周宴之眼里含笑地看他。
“就是……以前要帮鹏鹏小铃他们买衣服嘛,经常一次买一季的衣服,肯定要砍价,砍价砍多了才发现,其实利润空间好大的,一百块的衣服砍到五十,老板都有的赚。”
见周宴之不说话,温颂更难为情了,甚至有些后悔,他似乎展露出了很市侩的一面,其实他只是想向周宴之展示他的生存能力。
他知道他在公司里的表现太怯懦太拘谨,很拿不出手,他也不想的,可能是太想表现好又太害怕被人发现他和先生的关系,做多做少似乎都有错。可他这个人在养活自己和朋友这件事上,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
他确实过得拮据贫寒,但他有他的生存之道,这么多年也没让自己饿着冻着。
可是这个行为不太体面。
今天又犯糊涂了,他低下头,瓮声说:“我……我让先生丢脸了。”
手指绞在一起,懊恼不已。
可是周宴之抱住他,用一种惊讶又喜爱的语气说:“你怎么这么厉害?”
温颂呆住,茫然望着周宴之。
“啊?”
周宴之笑着说:“小颂还有这么厉害的一面,真让我刮目相看。”
他微微俯身,和温颂碰了一下额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骄傲,怎么会丢脸?”
温颂感觉自己的小心脏被先生玩弄在股掌之间,时而低落无力,时而怦怦乱跳。
他羞赧道:“现阶段我觉得衣服能穿就好,先生放心,等我赚得多一点,会给自己买品质高一点的衣服,不会给先生丢脸——”
他自觉说错话,想了想又改成:“——让先生更为我骄傲的。”
他望向周宴之的杏圆眼被路灯映得明亮,如细碎星河,里面盛着周宴之的倒影。
周宴之慢慢意识到,他不需要费心思纠正温颂,温颂没有错,过分的礼貌和讨好并不是温颂的缺点,只是他的自保方式。
在温颂的成长过程中,也许没什么人给过他明确的赞扬与肯定,所以他小心翼翼。
他握住温颂的手,两人并肩走在路灯昏黄的小巷,温颂忽然想到:“先生还没有买新年衣服呢!”
他皱起脸:“哎呀,应该先给先生买好新年衣服,再来这边的。”他光顾着自己了。
他拖着周宴之的手快步往前走,“我……我们现在就去,我给先生买。”
“买什么?”
“就是来之前去的那家,我不认识牌子,橱窗里那件西服好适合先生的。”
“你给我买?”
温颂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有一万块奖金。”
周宴之笑着问他:“都用来给我买衣服?”
温颂仍是毫不犹豫,“我知道有点少,但我身上有钱的,如果买不起西服,我还可以给先生买一条领带,或者衬衫,我——”
没等他说完,周宴之微微使劲,就将他带进怀中。
温颂呆住。
冬夜静谧,借着昏黄暗淡的路灯,他怔怔望着周宴之英俊的侧脸,听到他说:“小颂,舍不得给自己的,也不要给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