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磨成利刃, 污血尘泥染身,裴怀钧明知道这是陷阱。
以污秽的鬼骨贯穿仙身,虽还不够致命, 却带来针刺的痛感。裴怀钧下意识地握住鬼骨,他明知道, 这不是真相……
他无法再度对有衣绛雪面容的鬼,挥剑。
剑已锈, 念已成灰, 他是时候面对审判了。
从背后传来呼啸, 是鬼鞭。裴怀钧下意识地紧绷背部,准备生受这一击, 来幽冥时,他早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哪怕是死。
可这道鞭影, 却没有打在他的身上。
“坏书生。”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清冽而纯粹。这是这一世,小衣对他最特殊的称呼,衣绛雪奇道:“你为什么不躲?”
围猎的鬼影本是环绕裴怀钧周身, 露出狰狞面目,用鬼骨发狠地刺在他的身体上,似要将他钉死在白骨林中。
此时因鬼鞭皆倒,犹如被业火灼身。馥郁的香消弭殆尽,徒留骨灰烧焦的气味。
惊雷伴血雨,在白骨森林上方炸响。
裴怀钧蓦然回首,却见到骨林染污血,那鬼王就在林下肃立,冰冷瞳孔如一面镜子, 就此映出仙人的脸。
裴怀钧的身形巨震。
原本,迷雾将起时,衣绛雪与裴怀钧走散,消弭在白骨林中。
此时,衣绛雪走近,随手握住了一只红衣鬼影的头颅,徒手捏爆,血肉膨地炸开,却化为虚影流散。
“人好脆弱,果然还是离不开鬼呀。”他上一句话尤是天真。
鬼王的眸底跃动着无机质的金红色,绛袍飞扬时,比这些染着污血的鬼影更加纯粹艳烈。
紧接着,他的声音压低,杀意如弓弦,绷紧将离弦的箭,“碰本王猎物的,全是坏鬼,都杀了。”
裴怀钧慢慢直起身,他的伤口里还刺着断裂的鬼骨,右手一攥,把穿透肩膀的鬼骨拔出,随手掷下。
“绛雪来救我……”他眉眼温柔,“我可以以身相许吗?”
“一心求死的家伙,鬼王可不收。”
衣绛雪蓦然出手,拧断那胆敢刺伤他的厉鬼胳膊。又曲起五指,悍然一收,暴烈的鬼火呼啸着,将他左右扑上来的鬼影烧尽。
火焰灼烧鬼怪,它们惨叫着,化为灰烬。
衣绛雪似乎有些气不过,不开心地鼓起脸颊,不过鬼很难表现出剧烈的情感波动,他只道:“笨书生,你明明很强,被打难道不会反抗吗?”
等不及裴怀钧再回应,衣绛雪再度闪身,将两只试图遁入林中的赤衣鬼影捉住,双手一扯,从中间悍然撕开。
那些他形貌的鬼影哀鸣一声,彻底风化为骨灰。
“你为什么握不住剑了?”
随着衣绛雪的屠戮开始,血雨落下,鬼影都在褪色,渐渐惨白,消失。
只有他,是幽冥里唯一的一抹颜色。
“……小衣。”裴怀钧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尽拔出骨刃,半身染血,浑身湿透,却是稳步向他走来,“你来了。”
裴怀钧身形挺拔,修长疏阔,看似端华,铸就了东君金身。
可衣绛雪看见的,却是一把自伤自毁的剑。
他已经走到尽头,累了,倦了,只想要在炉中将自己焚尽,化为铁水。
衣绛雪从地上捡起东华剑,拂尽骨灰,递给他:“这些鬼,在提取你的记忆,化形成我当年死掉时的模样。”
“多谢。”裴怀钧接过,手腕似乎还在颤抖。
他敛眸,又道:“据记载,白骨森林里的鬼影会读取闯入者生前最害怕的事,重现出他生前的罪行,并以此设下陷阱。”
“换句话说,这也是我的罪。”裴怀钧轻叹,“我逃不掉的。”
“很好分辨啊,你又没有真的杀我四十九次,数目不对。过去了千年,我的尸首也早就烂掉了,不会在这里,也根本不可能成为鬼。”
衣绛雪偏头,似乎在打量他幽明不定的神情,他奇道:“这么明显的陷阱,笨蛋书生,你怎么会被骗?”
裴怀钧渐渐镇静下来,雨在下,血还在流,斑驳的血染满他的衣襟,他也不在意,拂过有些凌乱的鬓发,才道:“没有被骗,只是我愿意。”
衣绛雪刚刚在林中迷路,不知不觉与裴怀钧分散。
但他是鬼王,低级的鬼又如何针对鬼王呢?所以,衣绛雪除了看着哪哪都一样的白骨林,迷茫地飘着之外,没遇见什么危险。
直到,他从风中闻到了仙人香甜的血气。
衣绛雪循着鲜血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被围攻的裴怀钧。
若是寻常,莫说四十九只鬼影,就算再多上十倍、百倍,裴仙人也不可能放下剑,更别说毫无反抗地被骨刃刺穿身体。
可偏偏,鬼影都是以衣绛雪曾经尸身的模样出现的。
是裴怀钧记忆的投射。
衣绛雪听罢,又是气闷,用冰冰凉凉的鬼气把他包起来,既是帮他挡雨,也是帮他镇痛。
可是裴怀钧好似毫无痛觉,卧在衣绛雪的鬼雾上,愣是一声不吭,唯有脸色苍白,喘息凌乱。
白骨森林不宜久留,衣绛雪一手牵着鬼雾,带着他一起飘,道:“你想死掉。”
仙人的伤势不需要刻意治疗,哪怕是鬼骨,也污秽不了他的仙身。拔除之后,他半卧在鬼雾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是我自己找死,不妨事。”裴怀钧语气温和,“我这般找死,也是死不掉的,绛雪不必担忧。”
他似是许诺:“到了真死的那一日,我的命是你的,断不会丢在外面。”
“怀钧,你不是要以身相许吗?”
衣绛雪褪去他肩上的衣衫,看见那被鬼骨贯穿的伤势。明明方才还泛着黑气,现在已经愈合大半,血也不流了,只是还有些皮肉没有长好。
青衫血迹斑斑,他的心事也重重,好似不会放晴。衣绛雪眼睛酸酸的,下意识揉了揉:“你是我的猎物,命属于我,要杀要剐,也是我来。被其他的鬼伤到血肉,就是擅自动我的东西,我不喜欢。”
他扬起脸,强调:“总之,你身上不可以有别的鬼的气味。伤口也不可以。”
“好。”裴怀钧也笑了起来,“都是你的。”
破除迷雾之后,衣绛雪带着他一路疾飞。约莫一炷香,他们终于走出那个怪圈。
见到周边的树不再是白骨,裴怀钧在鬼雾上打坐调息片刻,叹道:“这里是鬼槐,容易聚阴,但是危害不大,我们应该是出来了。”
“血雨一时半会不会停。”
衣绛雪很照顾他,“白骨森林的陷阱对我没用,对你影响很大。怀钧,你最好休息一下,躲躲雨,我待会给你补一口鬼气。”
方才雷霆之后,血雨就落下来了,现在越来越大。
血雨里含着阴气,对衣绛雪是滋补,却会延缓仙人的伤口愈合,有条件还是躲一躲。
衣绛雪先将鬼雾铺平,把仙人放在上面。又上飘下飘,在树下撑起一个鬼雾帐篷,忙忙碌碌的,很是活泼。
裴怀钧看着遮蔽风雨的顶棚,那是鬼气凝实的。
他将染血湿漉的外衫换下,污秽早就被仙身自动清除,他本想随手捏个清洁的咒法,把衣衫清理干净。
可见到帐外飘来飘去的鬼王时,裴怀钧心思一转,微微扯开衣襟,由着冷雨混杂着血的阴气,在身躯上纵情濡湿。
他阖目轻喘,似在难受,轻声唤道:“绛雪……”
衣绛雪嗖的一声飘进来,鬼雾里满是仙人香甜的血气,美味极了,他下意识地喉结滚动。
饿了。
裴怀钧携带了人间的灵泉,在洁身时,襟怀敞开,他就慢慢用布巾沾水擦拭,在触碰到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时,未褪的中衣也被冷汗浸透。
“绛雪,背后也有伤。”
裴怀钧将湿漉的布巾拧干,仙人纯净的血液落在大地上,他轻声道:“帮我擦擦,看看好了没。”
衣绛雪帮他擦拭,一时间安静片刻。鬼王认真打理他的家养仙,从头发到身躯。
裴怀钧筋骨皆酥,却听衣绛雪忽然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什么?”裴怀钧微笑不变。
“我累世的尸身,你都埋在哪里了?”
“……”
衣绛雪其实早就发现了不对。
他记得,他有几世的尸骨是埋在冥楼的。成为厉鬼之后,他也去曾经埋尸骸的地方探查过,照理说,鬼能够感应到自己的尸骨。
可是没有,他翻遍了冥楼,都没有找到。
在仙人隐居的东帝山,他掀开墓碑时,也发现那是衣冠冢,仅有个写着名字的碑,没有尸骸。
如今衣绛雪被他这位好道侣布的局一路送上鬼王之位,能动他尸骨的人,除了裴怀钧还有谁。
在看见白骨森林里,裴怀钧站立不动,甚至掷下剑任着鬼影杀的态度,他就想问了,现在才问出口。
衣绛雪冰雪聪明,猜测道:“……和我成为厉鬼有关?”
良久,仙人才看着幽冥不停的血雨,淡淡道:“有关。”
“须弥山下。”裴怀钧的瞳孔漆黑,缓缓吐息,似乎要把掩藏的秘密亲口吐露,“……白骨冢。”
被亲眼目睹杀戮罪行,裴怀钧似乎也不管不顾了,甚至他不介意看见道侣眼底的杀意与怨恨,更不介意此时被他杀死。
连死都不怕,他还怕说真话吗?
仙人望着染血的双手,神情不动,淡淡笑道:“绛雪,你的第五十世,是从七七四十九世的骸骨上爬出来的。”
“我引地火炼鬼,以尸骨冢育鬼,以东君神庙攫取香火,分享气运,以举世信仰养鬼……”
“我杀了你,我否定了你为人的四十九世,我断了你的成佛之路。”
“我亲手,给了你最污秽的生命。”
第102章 人间无你 杀了道侣,就算成佛?
说到此, 裴怀钧侧脸,看向眼眸雾蒙蒙的衣绛雪,低笑:“恨我么?”
衣绛雪没答, 伸出无名指,拽了拽红线。
裴怀钧的指根也一动, 他垂眸看去,红线颤巍巍的, 是心上的弦。
“如果不恨, 这根红线, 又怎么会存在呢?”衣绛雪轻轻拨弄,压下泛起的杀意, 眼眸却澄澈。
“既是恨,不杀我?”裴怀钧慢慢擦拭手掌上的血液,他没有选择正面回答, 又在用言语挑拨他了。
他慢条斯理:“我掘了你所有的坟, 辱你身后安息,甚至还用你的尸骨炼鬼。难道绛雪不该报复回来,至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猫猫鬼气闷,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还?
衣绛雪摸摸空荡荡的肚子,想了半天:“你最好祈祷我不要饿。等我饿了,半夜就把你啃了,啃完脖子啃胳膊,把你吃掉。”超凶。
裴怀钧把长发撩到身后,胸口微震,忍俊不禁:“噗……”
衣绛雪知道他没信,伸出爪爪挠他, 还是软绵绵的:“不许笑。”
裴怀钧握住他的手腕,在他爪子上亲了一口。
“绛雪就算做了鬼,也不爱吃人。”不然裴怀钧也不介意自己走入觳中,为他做一道铁锅炖仙人。
裴怀钧:“寻常刀剑斧钺破不了我的金身,就算小衣是鬼王,能够割了我的头、取走我的心,生机也不会断。即使失却仙身,我的元神亦不灭。你若不可灭尽我元神,以你我之仇,又怎算复仇成功?”
他垂眼,“……还不是时候。”
“我现在不杀你。”鬼王也很知道轻重缓急。
幽冥失控,人间崩溃,连太阳都消失了。
有天外之物挟住了灵均界,以幽冥为隧道,不断入侵。世界要崩溃了,正如同两百年前发生的那样。
孤身护佑此界的东君与吞噬五只厉鬼诞生的鬼王,此刻共同前往幽冥,是暂时将两界之危摆在了私人恩怨之前。
他们既是仇敌,也曾是道侣。新仇旧怨早就掰扯不开,哪里是这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情。
衣绛雪用理性说服鬼性。先不杀他,以后再说吧。
裴怀钧的考量也有道理,先把要紧的事情做完。
若这趟他们都没有死,再去算前世的账;若是死了,那就是彻底的灰飞烟灭,也没什么要算的账了。
“……若是此番能成,绛雪想要解脱,我也会给你。”
淅淅沥沥的血雨中,裴怀钧轻轻握住衣绛雪的手腕,没有脉搏与心跳,他的眼眸似水柔情,“你的仇人可没死,等到一切结束之后,绛雪想立地成佛……”
“也是有办法的。”
他伸出了一只鱼钩,上面挂着诱人的饵料。
衣绛雪深谙鬼的规律,一开口,就分明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却陡然冷脸,不想听,声音微厉:“裴怀钧!”
裴怀钧继续道:“厉鬼想要超度自身,条件苛刻,确实没那么简单。光是一点最难达成,时间。”
“等到鬼成为厉鬼,恐怕已过去多年,谁又能幸运寻到当年的仇人?”
“我不一样。”说到这里,裴怀钧颇有愉悦,漫声道:“仙者长生,若是我来杀你,不会早死,还能等到你有朝一日……化鬼来寻仇。”
亲手杀戮道侣,结下重重因果。
他要做他的宿仇。
裴怀钧轻声:“等你彻底掌控幽冥,区区真仙,自然不在话下。届时,会有彻底杀死我的办法,你再动手即可。”
青衫剑骨的仙人,注视着陡然色变的红衣鬼王,温柔而残忍地吐出那条他为他预留的成佛路。
“踏着我的尸骨向前走,别回头。”
“你会成佛。”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血雨倾盆,几乎浇透幽冥暗土。
唯有鬼槐下被绯红鬼雾包裹的结界,是茫茫雨幕中唯一的支点。
亦在此时,鬼雾结界也是轰隆一声,衣绛雪掐住了裴怀钧的脖子,把他重重放倒在鬼雾编织的榻上。
“裴怀钧——”鬼王的愤怒是冰冷诡谲的。
红线绑住了他的猎物。以恨意为绳索,连仙人也无法动弹。
檀发垂下,露出衣绛雪彻底淤红的双眼。
红线勒住宿仇的脖颈,衣绛雪面无表情,鬼气滔天,似乎打算将他立毙当场。“成佛?这算哪门子的成佛?”
裴怀钧抬起沉如暗雨、溢满疯狂的双眼,却笑道:“我爱你。”
衣绛雪:“你是恨我。”
他笑的厉害,“我爱你。”
道侣四十四世,相濡以沫,结此盟誓,互为金石,直至尽头。
他们差一步就能善始善终。
衣绛雪活得太痛苦,他盼了很多次轮回尽头,他梦想着功德成佛,他已经做尽了能做的事,裴怀钧他都知道。
他若想做鬼,何必坚持这么久?
鬼子成鬼太简单了,他只要想放弃自己,或许早就能化身为鬼王,屠灭人间,谁也拦不住!
他却在走向死亡的最后一刻,被他最相信的道侣,断了成佛路。
裴怀钧偏要在最后一世如此杀他,叛他,毁此山盟!
他要做他大敌,成他的冤仇。
他改了他的心性,破了他的坚守,他让他成为厉鬼!
却在这一刻,对他说“成佛”?
“杀了道侣,就算成佛?”
衣绛雪属于鬼的无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恨。
他垂下炽烈的眉目,一字一顿:“裴仙人,你引我入鬼道,自以为是地给我‘永生’,又自顾自地给我安排‘退路’……”
“你在报复我,报复我要离开你——”衣绛雪恼怒地咬他唇齿,“你怎么不上天!”
“是啊。”裴怀钧弯起唇,他更颠了。
“谁叫绛雪要离开我,我偏不放你走,是我叛你,是我毁你,你当如何?”
衣绛雪猜到他的报复,讥讽:“你给我选择的机会,也不过是在你安排的结局里做出选择。”
裴怀钧唤醒他,豢养他,引他入幽冥。这细枝末节,桩桩件件,安排的都是他自己的死。
“你想死,你不想长生,只有我能杀你……”
衣绛雪拎着他的衣襟,看见仙人形似疯狂的笑容,一顿。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裴怀钧支起身,长衣低垂,血腥中染着松香。他覆过身,环住有些发懵的衣绛雪,让他轻轻靠在肩上。
衣绛雪松开红线,恨意散去,却忽然盈满了泪眼。
“怀钧,裴怀钧……你……”
“是啊,我不想长生。”裴怀钧吻了下他的眉目,轻声道:“我倦了。”
“若是人间无你……”
仙人疲倦地笑着,面庞年轻如旧,可眼神却在孤独老去,“做仙人,真的好没意思啊。”
*
雨停了。
裴怀钧睡着了,衣绛雪手中红线数度亮起,始终没能杀的了他。
衣绛雪被仙人抱在怀里,枕边人呼吸均匀,他却辗转,迟迟掏不出他的心。喉结致命近在咫尺,他空有尖牙利齿,却咬不断他的脖颈。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那么坏,总是欺负鬼,他又那么好……
猫猫鬼盖着鬼雾化作的被子,蜷缩着。又被仙人捋过脊骨,揉的浑身松快,肢体舒展,舒服的要喵喵喵起来。
幽冥无日夜,裴怀钧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须全尾的,鬼王轻盈,枕在他的心口,似乎是听着他的心跳安眠的。
衣绛雪也睁开眼,凑过去,把鬼气渡给他。
裴怀钧被他按着渡鬼气,唇畔微张,四肢百骸里又透着冰冷的气息,他反而觉得舒适。
猫猫鬼亲完,又蹭了他的锁骨,叼走一大块紫气当早饭。
如此气息的交换,正如两株纠缠的植物。
早就种在一处,从来都是共生共长,并蒂花开,枝叶都连理。
一株枯萎,另一株也无法独活。
衣绛雪死去的这两百年,裴怀钧根本无法割舍那枯萎在他身上的植物,宁愿被亡魂缠绕不得超生,也成为活在世上的厉鬼。
裴怀钧用根系供养着死去多年的道侣,让枯萎的藤盘踞在他的身上,汲取他的生命,让他永远地徘徊在过去。
他等着衣绛雪重新长出新叶,或是也把他的性命也带走。
“血雨停了,我们该出发了,我看看方向。”衣绛雪飘起来,站在槐树的枝干上,似乎在远望这遥遥无尽头的密林。
“咦,那是什么?”他忽然道。
他所指的方向,迎面而来的,是巨大的阴影。
裴怀钧鬼气满盈,顺势御剑而起,迟疑:“一棵鬼树。”
在血雨之前还没有这棵树,天是阴沉沉的昏黑。
雨后漂浮着不祥的血色,这巨大的树冠也淋着一身赤红油亮,遮天蔽日,树干中央托起了一处祭台,被黑气包裹着,似乎还在离地渐渐生长。
等等,什么东西,在生长?
衣绛雪身为鬼王,幽冥能够看得更远。
他看见,那棵鬼树的深处,不仅有着蠕动的诡异藤蔓,还长出了许许多多张人脸,那是它吞噬的鬼怪,正在内部涌动。
这绝不是幽冥所记载的任意一种鬼植,而是……
裴怀钧莞尔,弹剑,剑锋轻鸣,“找到了,天外之物。”
第103章 庄周梦 一对象征恶缘的红线。
远观时, 鬼树已是遮天蔽日。
临近树下,万鬼狂乱。衣绛雪飘在前面开路,是一朵红云, 鬼鞭抽开恣意舞动的树藤,将路清了个干净。
裴怀钧压阵, 一柄长剑森森,护住衣绛雪的背后, 无论何种鬼物皆禁不住他随手一剑。
树下, 衣绛雪仰头, 看见依傍着鬼树、高高低低的楼阁,延伸到遮天蔽日的鬼树上方, 就像是树上生生长出一座鬼城。
染着黏稠树液的树藤,断面犹如会呼吸,一舒一张, 好似活物。
“我没见过这种树。”衣绛雪张开手比划, 惊叹:“鬼应该也没法长这么大吧。”
他们知道的情报大都是在天裂之前。在两界秩序崩溃之际,幽冥现在是什么样,就算问大鬼, 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裴怀钧抱剑,走到他身边,随手圈住衣绛雪飘荡的发丝,细细把玩。衣绛雪控诉回头,他才失笑:“这并非是一只鬼,更非土生土长的鬼植,而是上千只鬼被吞噬后聚合形成的‘鬼树’。”
“用鬼组成的树。”衣绛雪又习惯性地鼓起脸,被仙人戳了一记,轻软皎白如云朵的脸蛋扁回去。
裴怀钧噗嗤一笑, 转戳为捏,“天外之物初时并无确实形态,吞噬什么,就化作什么。其以树的伪装示人,大概是落入森林,就化作树,再不断吞噬周遭的鬼怪。”
“这棵鬼树里,应当关着许多鬼怪作为养料。所以一路过来,越接近鬼树,游荡的鬼就越少。”
“听上去不太好吃,我还以为这树会结果子呢。”
衣绛雪睁着黑沉沉的眼睛,启唇“啊呜”咬他指尖,先磨了磨牙。他理直气壮:“怀钧,我饿了。”
嘬嘬嘬,再吃两口紫气,满意!
衣绛雪吃饱的时候总是乖乖的,趴在裴怀钧身上时,也软软的很好捏。
他一饿,鬼性占上风,红线的复仇规律就会启动。虽然裴怀钧不会死,但总归是会内耗一段。
所以,喂饱衣衣大王很重要。
这鬼树堪比通天塔。
裴怀钧喂了家养鬼王两口紫气,再帮他把鬓发理好,随即轻身跃上那被剑锋砍断的树枝。
还没死透,一下喷出血,滴滴答答的。
鬼树似乎很怕他的气息。大概是裴怀钧每次在门前守着时,没少砍断这些妄图突破门扉的树枝。
裴怀钧往树荫上方看去,高耸入云,看不见天穹。
衣绛雪仰头,他不喜欢上面漂浮的混沌迷雾,也没有意愿往上飘:“上面有什么?”
“试试就知道。”
说罢,裴怀钧向天一剑,剑气驱散迷雾,直通云霄。
剑光照亮黑暗,树冠最顶部隐隐挂着些什么,金灿灿的。
“最上面,好像结着果子。”裴怀钧看见了金色的流光,“混沌鬼气,应当是吞噬大量鬼怪才凝结成果。”
“什么味道!”衣绛雪顿时不困了,耳朵竖起来。他重点不在这里,扒着道侣的胳膊,撒娇似的摇来晃去,“果子,能吃吗!”
“应该能。”裴怀钧说罢,就看见一道绯影向最上方飞去,可是半息之后,那绯影没有冲破迷雾,又落回他的身侧,神情迷茫。
“过不去!不信,再来。”
很快,猫猫鬼第三次路过,委屈巴巴:“根本是在鬼打墙。”
裴怀钧皆由他的冲击,也在观察这棵树,神情有些凝重,“这些东西完全不知餍足,持续蚕食幽冥这一界来供养自己,秩序由此崩坏。”
幽冥是鬼怪活动的地方,有入侵者就当然不能呆了。再加上幽冥没有鬼王,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鬼怪再也不复衣楼主还在镇守阴阳时的安分,反而接连不断地突破界限,试图占据人间。
最终,人反而被鬼赶得七零八落,地盘也被鬼占据。若无东君出手,怕是人族就要灭绝了。
“完全就是被赶出家了嘛!”衣绛雪现在是鬼,很有鬼的同理心。
他拢着红衣,盯了鬼树片刻,颇为愤愤,“不知道幽冥里有多少这种东西,鬼都没地方住了,这多坏。”
裴怀钧叹息:“最初有很多,但是它们的本能就是互相吞噬,数量固然有所减少,但是此物会持续膨胀。不如剖树一观。”
“绛雪,准备一下,我们要进入鬼树内部了。”
衣绛雪随手举火照夜,照亮被鬼树蔓生枝干吞没的树脚。鬼面时而浮出树干,时而又沉回去。沿着树干外攀爬着的屋舍也扭曲挤压变形,呈现违背常理的失衡感。
就算鬼树有坚硬如盔甲的树皮遮掩,却也轻易被东华剑开出一个大洞。
裴怀钧知道树中必然有东西,只是入洞口就等于主动钻鬼腹,苦笑:“不然,小衣在外接应我,免得我们困死在里面。”
“我是鬼,没有实体,困不死的。”衣绛雪无声地搂住他背后的脖颈,丝丝吐息,超凶:“你若是出不来,我会吃掉你!”
没想到,裴怀钧却笑了:“那还等什么,走罢。”
树干在闭合,裴怀钧提剑,率先进去。
衣绛雪跟上,顺势攥住了裴怀钧的衣袖。
裴怀钧身体一颤,回头,见衣绛雪仰起脸,满是澄澈无辜,歪头:“怀钧,看我做什么?”
黑暗彻底笼罩,衣绛雪脑袋上的太阳花突然钻出来,开始发光。他挠了挠头,表情似乎有些迷茫。
裴怀钧伸手摸了摸柔嫩的花瓣,把小花拨弄的东摇西晃,却含蓄地笑着,“小衣好亮。”
裴怀钧还未收住笑,就闻到了一股异香,神色陡变。
漆黑中微弱的一点萤火跃动眼瞳深处,照出了此时衣绛雪的脸庞。
不复平日天真懵懂,而是苍白而诡艳。
“绛雪?”裴怀钧凝眸,迟疑地触碰他的双肩,却如同被寒冰冻住。那股阴魂不散的香味,好似浸透了灵魂,噩梦般缠上了他。
衣绛雪缓缓抬起头,扬起精致的眼眉。
他的睫羽细密,似乎有一笔淡红从下至处勾勒,再勾到眼尾,绚烂的颜色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
可那双乌沉沉的眼珠,此时却泛起浓烈的赤,好似被仇恨蒙上一层暗淡的铁锈。
细微的光勾画轮廓,裴怀钧视线缓慢落下,见到是美人高挺的鼻梁和弧度优美的唇。
原本是苍白惨淡的颜色,此时却像是谁用指尖抹了血,在他的唇线上,勾出一笔生动的殷红。
那唇覆上他的唇畔时,蚀骨的香味在气息中交换,就好像裴怀钧在衣绛雪的棺材里熏染的气息,仙人的瞳孔陡然扩张。
不世出的花怎会开,“优昙婆罗香!”
衣绛雪轻眨了下眼眸。他的唇贴着他,轻轻蹭了蹭,有种小兽的蒙昧天真。
可这股不该现世的美,却还是攫住了仙人的心神,将那股从骨子里都浸透的香味,往裴怀钧身上越种越深。
“……绛雪,你想做什么?”
鬼王的手柔软无骨地覆过裴怀钧执剑的腕骨,然后提起他的身躯,就像是抱着一只大型娃娃,向着不知何时起的迷雾深处走去。
衣绛雪轻声道:“庄周梦。”
裴怀钧忽然一怔,似乎他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汇了。很快,他神色微变,“鬼师!”
衣绛雪双眸漆黑,宛如镜面,完整地倒映出了裴怀钧的神情。
裴怀钧凝重,听着他说:“梦里,是我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我?”
“梦里,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
“……”裴怀钧缄口不言。
衣绛雪又问道:“这是真实,还是梦境?”
“真实。”裴怀钧本是开口,却忽然扶住嘴唇,“……不,不对。”
衣绛雪随手拨散迷雾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巍峨高耸入云的山脉,地表寸草不生,甚至时时喷发着地火,人不能至。
须弥山。
“这里是须弥山!”
裴怀钧似乎觉得自己进了一场荒唐的梦境。
“不、不对,须弥山虽说底下封着一个幽冥入口,但是我们进入的是一棵树,我们本不该在须弥山。”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怎么回事?”很快,裴怀钧的视线却凝固了,仰天时,他看见一道正在不断倾泻鬼怪的天裂。
太阳不见了,只留下一道被遮掩时的微弱光弧。
三月凌空,鬼怪如同下饺子,从天裂里爬出来,疯狂地扑向人间。
裴怀钧立即捏诀,试图用仙法驱散迷障,凝重:“这里多半是什么幻境,破!”
可惜的是,没有半点反应,唯有异香缭绕。
地动山摇,地火肆虐。红衣鬼王不作答,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眸凝视着他。
明明是鬼怪,他的胸口却迅速地洇满赤红的鲜血,发生什么了?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从他的后心穿出,染满了鲜血。
好似回到午夜噩梦惊魂的那一刻,裴怀钧抬起头时,看见衣绛雪的背后,出现了他自己的脸。
那一张,因绝望而死寂,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是你杀我。”衣绛雪侧头,看向后方无声流泪的人,声音空洞,“是你杀我、是你杀我——”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复仇!”
衣绛雪的血沾染了裴怀钧的右手,迅速凝结成一根赤红的绳子。
裴怀钧毫不犹豫,反手捅了心口。在仙人的心头血喷溅时,亦落在了衣绛雪的无名指上,形成了绳子的轮廓。
一对象征恶缘的红线。
裴怀钧的语气温柔的可怕,似乎与回忆同频,轻声道:“是我杀你,你来恨我。”
“循着轮回之路,追魂索命,重生于……”
脚下地动山摇,衣绛雪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个风筝。他向后一倒,就好似断了线,当即落下了地裂。
在看着一抹赤红落下地裂时,裴怀钧的脑子轰的一声。没有分毫犹豫,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104章 须弥山下 可否换他一世快活。
风烟未尽, 地裂与世隔绝。
衣绛雪坐在白骨筑成的高台上,一袭艳烈红衣,神情似有迷惘。
“我为什么在这里?”
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但浑浑噩噩呆了许久的地方,他还记得:“这里, 是须弥山的地脉。这座白骨高台,自我诞生起就有, 呜……头好痛, 等等, 我有头吗?”
记忆越发凌乱,衣绛雪试探似的摸了摸, 松口气:“还好。”
他又思忖,“我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衣绛雪诞生之后,没有记忆, 唯一的想法就是爬出去复仇。
此时在人世走了一遭, 再度回到白骨高台上,闻到永不散去的腥甜血气时,衣绛雪恍惚间甚至产生了他并没有脱困的错觉。
记忆混乱, 他甚至忘却了,人世究竟是什么模样。
“有点饿了。”衣绛雪摸摸肚子,左顾右盼,似乎在唤谁。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里没别的鬼呀。”
被困在须弥山的时候,衣绛雪自然没见过其他鬼,全都是吃逸散在深渊里的鬼气充饥。
由于过于丰沛,鬼气管够,他很少会感觉饿。
衣绛雪吃得开心, 浑然不知所谓“颠倒生死大阴阳界”,指的就是人间与幽冥的交界地。他当甜点日夜吞吃的,也都是最纯正的幽冥鬼气。
若是衣绛雪还未失却身为冥楼楼主的记忆,他一定会警惕地察觉,这样似梦似真的情形,正是师无殃留在他鬼体里的“庄周梦”发作。
梦无影无形。即使鬼师死去,这个狂妄的计划仍没有停止。
衣绛雪吞噬了鬼师,在成为唯一的鬼王时,也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新的“庄周梦”。
“庄周梦。”
裴怀钧在追下地裂时,紧握着剑,任由身体自由下坠。“为什么小衣会突然开口,提起‘庄周梦’?”
是告诫,还是示警?
他沉吟:“师无殃的‘庄周梦’计划,是将人间生灵的魂魄都拉扯进梦境中,制造出一个没有争端的‘世外桃源’。”
师无殃欲以最极端的方式,弥合人与鬼的差别,达到真正的“公平”。
对鬼师来说,梦境美好就足够了,真正的世界遍地是行尸走肉,并无所谓。
裴怀钧随即嗤笑:“可是,厉鬼的梦境,又会是怎样的‘世外桃源’?”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厉鬼的三观是那样病态扭曲,化鬼的时候,世界早就与人截然不同了。
让人间活着的生灵生活在厉鬼的梦境里,堪称荒唐。
鬼王诞生的前提是吞噬所有厉鬼。
鬼师确实死了,衣绛雪甚至能把曾属于他的混沌鬼火在指尖点燃,聊作消遣。
可是,衣绛雪为什么会在鬼师死后,又提起“庄周梦”?
仙人的速度极快,他快要在半空中追上那一抹红影了。
可他伸臂,将衣绛雪捞住的那一刻,瞳孔竟微微扩张。
一场长达两百年的噩梦,呼啸而来。
……
端坐在白骨高台上的红衣鬼王,似有所感,向远处望去。
绚烂的梦蝶飞来,衣绛雪盯着蝴蝶转了一圈,又飞上地裂上方,好似有人被某种致命的香引入深层梦境。
下一刻,青衣剑仙从苍穹跃下,身似长剑破空。
他的神情至恸,近乎麻木,双手环抱着一具已经冷却的尸首,红袍好似淤血,连他的衣摆都被染成斑驳。
金声玉振,长剑亦似哀鸣。
“喂!”衣绛雪唤他一声,他没有反应,像是看不见他。
鬼王正疑惑,却发现他原本端坐的白骨高台诡异地消失不见了,阴冷的、陪伴他二百多年的血气陡然如雾散,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过去。
“梦,融合了。”
衣绛雪伸出手,似乎要隔着花与雾触碰来者,却轻易地穿过他挺拔的身体,他露出迷惘神色:“如果不是曾有极深交集的人,梦境根本不会融合。”
“当年,我见过他?”
衣绛雪的视线移到他的身上,忽然意识到,这突兀闯入的剑仙郑而重之地怀抱的那具尸骸,好像是他。
他断气了,尸身尚有余温,却连魂魄都凝聚不成型。
“魂魄受了太重的伤。”衣绛雪寻思,“可能连转世都成问题。”
即使是死,这股苍白而诡艳的美却没消减半分。手臂垂落,身染血腥,周身萦绕浓重的死气,真是一具艳尸。
可他漆黑的双眼却是不瞑目地睁着,残留在瞳仁深处的,是一张染血的脸。
衣绛雪飘到尸首上,仔细地观看当年他的死状:“虽然这具身体濒临崩溃,引爆灵台,筋骨几乎全碎了,放着也活不了多久,只是徒增痛苦。不过,身体这样破破烂烂,毕竟还没有死。真正的致命伤,是……”
衣绛雪伸手,隔着虚空触碰那从后心贯穿,精准的一剑。
剑是太阳的辉煌,对于行走鬼道的人来说,是最致命的。即使无法真正触碰尸骸,他也能轻易感知这剑是何等利落地夺去他的性命。
连苟延残喘的时间都没有,毫无痛苦地断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最慈悲。
自己给自己验尸完毕,奇怪的是,衣绛雪好像没什么恨意,心里仅仅划过了:“哦,原来如此,那就随他吧。”颇为平静淡然。
衣绛雪再度看向那青衫剑仙,眼波微动。
仙人正提着那把凶器,青衫染血湿透,微微仰头,神情却沉在幽微黑暗之中,好似疯了。
他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咬牙如凛冬,又时而温柔如春风。
大起大落的情绪,最是劳心伤神。光是听见他长剑的吟啸,连鬼王都会止不住地落泪。
“原来如此,当年我已然死了,人死灯灭,根本不会梦到死后之事,也不知如何变成了鬼。”
衣绛雪坐在自己的尸首边上,他双眸流泪流血,却浑然不知:“这个梦不是我的,而是杀我之人的。”
“可是,他好难过啊。”
剑仙恍然惊醒了什么,他提着剑,形似疯魔,踉踉跄跄地走到好似燃烧的地脉熔岩边,看见那不断涌出鬼气的幽冥出口。
天穹之上也有一道相同的裂缝。
“若是天与地的裂隙贯通,一切都会毁灭……”
仙人以手抚面,在艰难抉择之中,他似乎数度处在崩溃边缘,又会痛楚至颤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似乎想找谁商量,身旁却空无一人。
他才意识到伴侣已经死了,被他亲手弑杀。
“……绛雪?”他茫茫然的,好似眸有雾气,唤他的名字。
衣绛雪虽知他看不见自己,依旧伸出手,很小心地覆在他染血的掌心,露出最纯粹的神情:“我在的呀。”
他还是看不见。
至癫至狂之时,仙人抚面冷笑,呈现出不似慈悲仙神,反倒比厉鬼更晦暗的一面。唇刚刚弯起,又冰冷地拉平,讥诮道:“这人间有这么好吗,值得你如此自毁?”
“持鬼身行正道,衣楼主,你走到轮回的尽头,再做最后一件事,你心满意足了,于是甘愿成佛而去……”
他暗哑着嗓音:“那我呢?”
衣绛雪看着剑仙掠过他的身边。
他回头,只看见那人衣摆飘飘,红线也飞扬,身上还系着破碎的玉牌。
“红线?”衣绛雪看见他无名指处的恶缘在膨胀,也觉得指根蚀骨的发痒。他眼瞳微涩,再垂眸一看,红线洇透了鲜血,快要化成恶煞,牢牢地绑住了他们的生生世世。
剑仙笑着,抱起衣绛雪的尸身,轻身踏上了幽冥入口的位置,祭出全身的仙力,将那千疮百孔的裂缝封住。
仙力不够,还有鲜血。
东华剑调转方向,向着主人挥出无尽剑影,纷纷落在他的身上,鲜血淋漓。
仙人还嫌不够,抬手握剑,以剑为笔,旋身腾挪时,在幽冥裂口的上方画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逆行大阵。
生死逆!
逆行阵法至阴至邪,是正道最忌讳的存在,何况,他逆转的是生死。
此世唯一得以修成真仙的那人,却毫无忌讳地亲手绘制出借幽冥鬼气炼化厉鬼的阵法!
“四十七,四十八……”
鬼子生生世世的尸骸,如今俱是鬼骨。鬼骨难以磨灭,更不会随着时间风化。
甚至由于衣绛雪世世为善,未以恶血染身,死后骸骨亦犹如晶莹玉石。
衣绛雪从来都以为,死即是过去,重生才是未来。他不介意、也从未管过他曾经埋在哪里,都交给了道侣处置。
却不料,最该让他入土为安的道侣,却在最终一战之前,掘了他每一世的坟携带在袖里乾坤中。
死去的人可以看淡生死,毫无留恋,挥袖转身。
每一世都在送走他的剑仙,却永远走不出来,甚至背负着他每一世的尸骸,直至今日。
鬼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他大笑着用剑勾出阵法的最后一笔,再挽起袖,亲手搭起白骨高台。
鬼骨有着冲天枉死之怨,亦有最纯粹至善的功德。这样矛盾的两面,根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可就是出现了。
剑仙浑然不顾怨气缠身,只是痴狂了,疯魔了,不顾鲜血横流,伤势刻骨,还自顾自地搭着高台。
一世,两世,三世……
四十九世。
剑仙踏着无数道重叠旋转的阵法,珍重地将道侣新死不久的躯体,摆在了台上的最高处。
白骨之冢,正是他的来时路。
仙人伤痕累累,却温柔地笑了。
他环抱着爱侣新死的尸首,不顾自己身堕幽冥,与死相伍,为他轻轻哼唱着归来的摇篮曲。
而这一刻,这两百年的梦寐里,最绝望最艳烈的大火,从仙人的血中燃起,至冲天际。
他就像是一束薪柴,坐镇大阵阵眼,浑然不顾烈焰焚身。
仙人看着火舌舔舐着他的皮肉,却笑了,丝毫不觉得痛,只觉得快意:“烧的好啊。”
他笑着:“若我以命来换,可否换他……一世快活?”
在他看不见的梦境里,第五十世的红衣鬼王,身体轻盈如雪,与那焚世烈火同时降落在白骨高台上。
四十九世的痛苦轮回,生离死别,换得他一世超脱。
怀钧说,他不愿做仙人。
而他终会成佛。
衣绛雪背后揽住他的腰身,把下颌靠在了他的肩上,红衣在烈火中飘拂,他合起眼眸,轻声唤:“怀钧。”
第105章 与爱同谋 谁叫我喜欢你呢。
须弥山底的地火穿透苍穹, 烧上那一道深深的天裂,也几乎将在大阵中央的仙人也烧灼殆尽。
裴怀钧的身上泛起皮肉翻卷的焦痕,修复快要赶不上破损的速度, 仙身的伟力在被大阵急速抽干,教他迅速衰弱下去。
毕竟是动用封天之能, 他甚至不怀疑,今日得与大阵同归于尽。
或许垂垂濒死, 或许燃烧殆尽。仙人的神色却不动摇, 只是抱紧了失却生命的爱侣, 轻吻他怀中一簇缓缓腾起的火。
这条路铺着衣绛雪四十九世的尸骸。
第五十世,他会从死中诞生。
这是他给予爱人的生命。
“怀钧。”忽然一声低唤, 穿透梦与时间。
痴狂的仙人陡然惊醒几分,“绛雪?”他伸出泛着枯焦的手臂,向身侧探触, “你在哪里?”
裴怀钧抬眼, 看见四十九世怨怼的骨殖上,渐渐诞生出化鬼的魂灵。
仙人吹落浮花,漾开浪蕊, 双手从梦境的最深处剥出他绯衣的身影,伸臂揽住了只存在于他生生世世回忆里的爱人。
衣绛雪歪头:“裴仙人,你要陪我一起死吗?”
裴怀钧身陷烈火,看着鬼王栖息在他的怀抱中,温柔笑道:“生来寂寞,死当为伍。我非正道,亦不任侠,更无救世济民之心。”
“人间很好,但我不在乎。我不是他们的救世仙神。”他垂着眼睫, 轻缓地笑道:“我只是你的同谋,只会完成你的愿望……”
红衣敛袍的鬼王,手臂环住他匀称的腰身,苍雪柔润,指骨伸展如春笋,臂膀是从新雪里生长的藤蔓,紧紧地绞缠住猎物,将他彻底捕获。
“怀钧,你真是坏极了。”衣绛雪轻蹭他的颈窝,是破开梦魇的蝴蝶,也是从第五十次轮回里回来的厉鬼。
衣绛雪轻声道,“我的愿望,无论是什么,你都会去做吗?”
“是。”裴怀钧颔首,君子一诺,他应了,就要遵守。
檀色柔顺的长发垂落仙人身前,衣绛雪微扬脸,透着妖鬼森厉的眼尾,此时也染上丹霞烈火的色泽。
“好罢,一言九鼎的裴仙人。”他有些任性地,掰着指头数,“又杀我一次,等我成了鬼,杀回来,才算扯平。”
他总是美的教人心折。裴怀钧遍布剑痕的手,此时已枯瘦嶙峋,他却抚摸永远年轻的爱人,“好,来杀我。”
声音因烈火黯哑,“但是,我们永远扯不平。”
“扯不平就扯不平吧。”衣绛雪抬起手指,展露红线留下的淤痕,与他的无名指上红线拼凑成一根,“反正,有它在,我总是会回来寻仇的。”
仇恨的红线连起仙鬼恶缘,正如记忆的道标,也将浑噩的他从黄泉路上拉扯回人间。
当他们彼此看见,两人的梦自此融合。正是漫长岁月里相濡以沫的两条鱼,陪伴过千年春秋。连岁月都噤声。
从此,白骨之山上也能开出绯红的花朵。
鬼气阴冷,衣绛雪吹向裴怀钧清隽的面庞,却如暖风拂过他的伤痕,山河无恙,大地回声。
他弯起狡黠的眉眼,“谁叫我喜欢你呢。”
*
融合的那一刻,衣绛雪破开梦境。
他反手将一只奇异的梦蝶攥在掌心,指尖腾起混沌的鬼火,蝶翼被灼烧殆尽,他不满:“都是鬼师那家伙,活着是个祸害,死了也都不安生。”
梦蝶从他身边飞散,经此一事,“庄周梦”的后手浮出水面,衣绛雪自然能加紧控制,他看着梦蝶,冷声道:“我与鬼师不一样,不会用鬼的梦当做宿体,更不会让人生活在梦境中。”
“真实再残酷,也要面对,而不是沉溺在梦境中。”
衣绛雪似乎意有所指,又转而点他,“优昙婆罗香,能入梦,亦会致幻。”
裴怀钧:“我知道。”
“不要滥用。”衣绛雪控诉,把鬼鞭卷起,缠在腰间,“人,你好不乖啊。”
裴怀钧也知他是如何栽的,他笑的无奈,“是我大意。”
不如说,在衣绛雪身死后,他总是对这种致幻的香颇为依赖,麻痹了感官,刚刚踏进鬼树时乍然闻见,他才会被毫无抵抗地被拖进梦境。
衣绛雪死后,有时头七会回来,有时不会。
裴怀钧总是在幽暗的冥楼顶层,放下帷幕,燃起异香,点上熹微的灯烛,静静地守着停灵的棺椁,一守就是一夜。
正如当年洞房花烛之时,只不过,此时香烛皆白,人间褪色。
他们的离别太多,相聚太少。即使是道侣死后,裴怀钧也似乎在等谁入梦,作下一世的道别。
当然,梦境不是重点,主要是他瞒了很久的记忆,还是被鬼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此时的裴仙人,竟然连叫他来杀自己,都有些英雄气短了。
他立即转移视线,看向鬼树里参天的阶梯,与其说是一棵树,这更像是一座活着的、会蠕动的诡异高塔。
暗影里藏着无数只鬼怪,正虎视眈眈,又不敢近前。
废话,仙人的紫气固然纯正香甜,却早早被衣绛雪打上烙印,哪有那么好接近,不怕被红衣鬼王手撕了?
“这棵树的‘心’,在最顶部。”衣绛雪仰头,状似天真,“我要吃掉它!”
衣绛雪牵住裴怀钧的衣摆,裴怀钧手腕一动,转而来握他的掌,两人的指尖抵缠片刻,又攥住,指骨缠绵在一处,这回是再不离分了。
拦路的鬼怪虽说可怖,但是高不过鬼王和仙人。
裴怀钧的剑不生锈色,剑锋连斩,一路走一路屠,不多时鬼血就染满了长阶。
他却面不改色,身形如岩岩孤松,径直撩衣向上。
衣绛雪盘膝坐在软软的鬼雾上,他根本懒得走路,一路飘一路用鞭子抽鬼:“这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鬼了。”
“居然会变成鬼树的仆从和养料,实在是……太差劲了!”
离开鬼树下层,裴怀钧随手轰开向上的迷雾,看见的并非是树,而是一座诡异幽曲的王城。
这座王城毫无对称美学,由极无规律的线条组成,处处场景都诠释着扭曲与不可思议。城墙上排布着密密仄仄的孔洞,黑漆漆的,好像嵌着一张人脸,正在暗处注视他们。
树中蝠飞出城墙,衣绛雪随手点起鬼火,看向那些涌动着、向他们靠拢的诡异藤蔓。
“怎么处理?”
“烧了。”裴怀钧行云流水地砍断藤蔓,他低垂剑尖,藤蔓横截面凄惨地流血,却还是在地上抽搐着,好似真正的活物。
“好,烧了!”
衣绛雪的五指分别点起不同的鬼火,虽然衣衣大王用鬼火制冰做甜点,但正事他还是会干的。
在藤蔓错综的根系被鬼火点燃时,火舌蹭地窜出去,如蛛网蛇形,整座诡异的树中王城都陷在腾腾的金色烈焰之中,天地为之一清。
就在这涤荡的烈焰中,衣绛雪看清了,那些孔洞里都陈列着什么。
是头,鬼的头。
头颅在鬼火中哀嚎着,发出可怖的尖叫声,就好像燃烧的是它们的身体。可他们只剩下头颅,燃烧的明明是这些会流血的藤蔓……
此起彼伏的鬼声,让衣绛雪有些耳鸣,他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他刚捂住,却想起他早就没有实体,用的是鬼雾感知,耳朵只是模仿人类,没什么意义,此时反倒被精神攻击了。
“好吵!”鬼王上飞下飞,像个多动症,疯狂转圈圈。“快停下,快停下!”
裴怀钧也被这噪声扰的不轻,眼神微凝,道:“这些鬼为何没有身体?难道,这些诡异的藤蔓都是它们的身体变化而成?”
衣绛雪实在耐不住噪音,最终还是收了这蔓延全城的鬼火,萎靡成一根鬼条,挂在裴怀钧的肩膀上不动了。
裴怀钧挠过他瓷白的下颌,又技巧性地揉了揉,似乎在挑逗他。
引得猫猫鬼一口咬住他的腕骨,狠狠磨牙,“鬼好仙坏,啃啃啃。”
衣绛雪时而美到近妖,时而又天真痴愚。
明明该是阴气深重的鬼王,却在仙人的掌心乱蹭,像个被千娇万宠的狸奴,尾巴还打着卷儿,缠着他的手指撒娇卖萌。
或许看似顽愚的厉鬼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应该不破坏现状时,衣绛雪心如明镜,却装着傻;生命与死亡的抉择中,他心中藏着大是大非;毁灭与重生中,他会说与他走过的人间很好,很值得爱。
裴仙人也很值得爱。
他看着为恨而重生,却分明最懂爱。
衣绛雪看向那些不得超生的鬼头,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城墙的孔洞里。它们是地基,是城墙,是血肉,被榨干耗尽每一寸,被天外之物揉入鬼树之中,铸造出一座怨气冲天的悬空万鬼城。
仙人的肩上蓦然伸出鬼王苍白瘦削的双手,衣绛雪仰起脸,半佛半鬼、金红交错的瞳孔望向上空,是他那通透而悲悯的眼睛。
“去轮回吧。”他在幽冥的最深处,打开了六道轮回的入口。
衣绛雪双手结出佛印,眉目平淡无波,似指拈莲花,静观尘寰。
“衣绛雪,以鬼王之名,超度你们。”
第106章 佛在心中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红衣鬼王挽起轮回, 指尖一旋,化作佛珠一串,悬在皓白的手腕上, 行走时,金石皆震, 好似梵音空响。
衣绛雪回头,将一朵怒莲摘下, 散入虚空时, 他眼眸绚烂:“地狱已空, 前尘皆忘,且去吧。”说罢, 驱散了前方汹涌的怨气。
万鬼被他就此超度而去。
嵌入城墙的鬼头本是面部狰狞,此时却呈现出异样安详。它们随着梵音的吟诵,恶孽向下沉降, 魂灵向上漂浮, 带罪之身前所未有的轻盈,再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组成一道星河玉带, 前路为之光辉明亮。
有一瞬间,裴怀钧眼前虚晃,凝眸间,鬼王抬首低眉,并非世间恶鬼,更是凛然神佛。
可是鬼亦是佛,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怀钧心道:“若是厉鬼能超度佛陀超度不了的恶,救佛救不了的人间。那么此时,佛就是鬼, 鬼就是佛。”
“论迹不论心,如此而已。”
裴怀钧笑着,阖上眼眸,想起前世的最后。
……
秩序崩溃,幽冥被天外侵蚀,地开裂,天要塌了。
衣绛雪与他站在地裂前,看见通道纷纷崩溃,阴阳已无差别,魑魅魍魉从缝隙中倒灌向人间。
不过这些也该与衣楼主无关了。
四十九世轮回尽头,他功德圆满;人间诸般要事,再不需他流血牺牲。只差一死,他就可以抛却尘俗,成佛而去。
他守阴阳时,人与鬼皆畏他惧他,独不会理解他;他与世间的关系仅是职责作怪,是乏味平淡的无色之水,看不出有多么浓烈的羁绊。
“你要走了?”那时的裴仙人,或许也存了死志吧。
他想的很好,待到衣绛雪成佛后,他再去搏上一把。倘若失败,道侣也不在了,他身死也无妨。
在天裂降临,血月凌空的那一刹那,早该功德圆满的衣楼主本该向佛道而去,却忍不住回了头,遥遥注视着鬼怪横行的人间。
他看见血色将半个苍穹映红,犹如城池燃烧照亮暗夜。他听见寒鸦的悲鸣,城池支离破碎的声音,还有乱葬岗上一浪高过一浪的鬼哭。
他记得春天的第一缕风,其实,人间也很好。
“地藏王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衣绛雪的眼眸依旧清冽,轻盈道:“以前我们走过的河畔干涸,我瞧见了,现在全都是沸腾的血,冒出了好多奇奇怪怪的鬼。”
临到离别时,裴怀钧不知说什么,瞳孔深黑无光,只是颔首,表示他在:“嗯。”
衣绛雪往南方一指,又说:“那边的小镇,我们吃过春饼,买过杏花。现在,一座镇子都空了,到处都是鬼在游荡,怀钧喜欢的雨前茶,以后也喝不到了吧。”
“嗯。”裴怀钧应着,心里却在想: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衣绛雪若是走了,留他一个人,他怎么活得成。
“人间亦炼狱,现在地狱都满员了。”
衣绛雪道:“我解脱了,我得证大道,我得成圆满。可是世界上太多的鬼,找不到出路,只能永远徘徊在这里。”
裴怀钧看他,眸底似有神髓,“绛雪……”
衣绛雪似乎看穿了裴怀钧的重重心事,他是最了解裴仙人的,他若走了,留他独自一人,他那容易发疯的道侣会怎么选,还用问吗?
衣绛雪很喜欢人间,这个与裴怀钧走过的繁华人间。
沉吟片刻,衣绛雪触碰手腕,他没有笑,而是郑重其事道:“怀钧,我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
“杀了我,用我之尸骸,封印地裂。”
这个决定如同惊天雷霆,让裴怀钧久久拼不出一个反应,他攥起指骨,有些仓皇说道:“衣绛雪,你不是心心念念着,求得一个解脱?”
裴怀钧哑着声,似乎很不可置信:“用尸骸镇守幽冥入口,意味着时时刻刻被幽冥鬼气侵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衣绛雪始终是芳华的少年,轻轻眨眼,促狭地笑:“不就是会变成厉鬼嘛,这有什么?”
他说:“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现在人间浩劫,幽冥不空,我见恶鬼肆虐而不渡,见世人流血而不看不闻不听,见人间衰朽而袖手旁观,纵然成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为了不变成无心无爱的鬼怪,流尽了血与泪,忍过漫长的痛苦与死亡的孤独。
却在四十九世期盼的终结到来时,颠覆了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成佛,宁可功亏一篑。
身堕鬼道,化作修罗,行佛陀事。
“做佛陀又不是嘴上说说,总得做些什么吧,叫什么佛呢?就算结局是我再也成不了佛,但是……”
衣绛雪扬起脸,双眸常年如同干涸淤血,此时却在瞳仁深处细致描绘起一朵盛开的金莲:“佛会在心里。”
……
“怀钧,前路打开了。”
衣绛雪坐在这座古怪鬼城的最高点,满城烈火。他手中的树桠化作漫天的星光,铺展出向上的天梯。
似乎是被他唤回意识,裴怀钧收回发散的思绪,提剑上台阶,变异为鬼树一部分的鬼怪在被超度的那一刻,恢复了原本的形态。
它们向着鬼王接二连三地跪下,深深敬拜,再化光而去。
裴怀钧袖手在侧,衣绛雪又露出平素清澈见底的神情,绕着他乱飞,拉扯他,轻快道:“怀钧,你跟上我。”
“好。”他淡淡微笑着,指尖也碰到他的红衣,又缠绵攥住。
红衣也是他鬼气的一部分,挺敏感的。衣绛雪像是被仙人揪住小尾巴,先是蹦跳着炸毛,很快又嗅到他的味道,就喝醉了酒似的软软缠上仙人,脑袋上接二连三地开出璀璨的小花。
他扒在裴怀钧的肩上,理直气壮:“我不想自己飘!超度了好多鬼,我鬼气耗费太多,困啦。”
裴怀钧捋过衣绛雪细软冰凉的长发,把鬼卷起来,折一折,塞进袖摆。
衣绛雪有了仙人当座驾,愉快地伸出一圈赤红的鬼气尾巴,假扮手镯在他腕上绕了三圈,“噌噌噌”地开花。
当年的衣楼主孤僻冷淡,很少暴露弱点,更少有这样天真无邪的时刻。或许是他的诞生与死亡次数都太多,他早就抛却了真正的少年时,逼迫自己成长成独当一面的冥楼楼主,才能身堕无间,与无数恶鬼搏命。
当他化为厉鬼出世时,这样纯粹的鬼性别样可爱,就好像他重活一次属于他的少年时,得到了他曾经东流而去的光阴。
哭是哭,笑是笑,爱是爱,恨是恨,情绪多彩得很。
裴怀钧待他多有宽纵,几乎溺爱。
他想:是佛还是鬼,于他何妨呢?
左右,衣楼主是他,鬼王是他,绛雪是他,小衣也是他。
佛性还是鬼身,都是从心而已。
衣绛雪在他袖中伸懒腰,绯色的雾绕着他轻荡。
他果真是困了,想要超度这么多被鬼树融合的鬼怪,又怎么会是简单的事?
紧接着他们往树顶走,破了两关,裴怀钧清晰地听见了鬼树坍塌的声音,把衣绛雪本能地往怀中一护,脚下却是一空。
仙人在幽冥颇多劣势,例如地气沉降,他连御剑都受限制。
但裴怀钧强的离谱,揣着鬼王果断御剑起飞,如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向着鬼树最高处掠去,伴他身侧的是无穷剑影,带雨云埋,绞杀一切疯狂的鬼树藤蔓。
衣绛雪从他袖中探出头,看向最高处的金光。
他鬼气消耗太多,食欲与饥饿涌上来,正是鬼王的本能在呼唤,扬起手一指:“我要吃那个果子。”
那最高处结的果子,正是鬼树掠夺的幽冥本源一部分。
裴怀钧一笑,御剑腾起,东华剑光贯穿一切,让鬼树从内部分崩离析,“瞧好了。”
近在咫尺。
盘踞在鬼树最高处的,是看守的藤蔓触手。它们好似活物,虎视眈眈着,周身弥散黑气,似乎要将他们捆缚在这里,也化作果实的养料。
在裴怀钧伸手一送时,衣绛雪弃了实体,化为乌有之物,化作绯色的光芒,也在电光火石间向其扑去。
在衣绛雪伸手握住金色的果实时,被鬼树禁锢的本源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力量疯狂涌入他的鬼雾之中,被他一口咬下去大块。
汁水四溢。
衣绛雪化作半身人形,抱着啃了一半的金灿灿果子,又“咔嚓”一口,香甜的混沌鬼气被他吃进肚子,满意地打了个嗝儿。
“小衣的吃饭时间,不容许尔等来打扰。”
守在外围堵截鬼藤的,是飘然不群的裴仙人。他振袖出剑,就是坚不可摧的防御。
待到把果子吃得干干净净,衣绛雪向下一瞅,那参天的鬼树从树冠开始坍塌,继而化成远去的黑灰,不多时就消弭在沉黯的天穹之下。
裴怀钧顶着幽冥的侵蚀都敢御剑,此时停在他身边,向飘在空中当风筝的鬼王伸出手,把他接上东华剑。
猫猫鬼舔了舔爪子,把最后一缕丝滑的鬼气吃完,眼中异彩连连:“下一块本源的位置,我已经知道了。”
第107章 弥天大谎 无间狱,极乐地。
裴怀钧调转东华剑, 低头问询:“在哪里?”
衣绛雪向东一指,平平道:“无间狱。”
仙人在幽冥御剑,承受太多压力, 等同负重万钧。
衣绛雪扯扯他垂落的鬓发,教他低头, 裴怀钧依言而行,却被猫猫鬼啃了一口嘴巴。
裴怀钧立即捂住唇, 眼波轻荡:“……”
“今天的鬼气, 给你。”衣绛雪舐过他唇边愈合的伤口, 冰凉湿漉,他看似天真无邪, 实则在悄然观察他的情绪:除却眼睛黑沉了些,平日里他都是颠颠的,看不出异常来。
衣绛雪迷茫半晌:难道真的是错觉?
裴怀钧仅是拂袖振衣, 御剑, 陡然加速,“走了。”
白骨森林里的鬼树生长巨大,并非是吞噬鬼怪, 而是掠夺了幽冥本源,才会无限吸引鬼怪,成为鬼树养料。
如今鬼树伏诛,衣绛雪把树梢上结出的本源残片一口吞,就很容易感应到其他本源的位置。
“我吃了所有本源,就能成为名副其实的鬼王,彻底掌控幽冥吗?”衣绛雪附在他肩上,满足地打饱嗝,时不时戳戳仙人的腰间, 似乎在增强存在感,“怀钧?”
裴怀钧明显有些心事,一唤不成,待他又重复一遍疑问,才从恍若失神的状态回归,淡淡笑着:“许是吧。”
时至今日,东君即使与他共同踏上了这条九死一生的幽冥之路,也没有向他彻底坦白过去与真相。
衣绛雪的记忆绝大多数恢复,只有少部分碎片朦朦胧胧的,好似被某人刻意遮掩过,唯有从裴怀钧的梦里才能看见真实。先前陷入优昙婆罗香时,他看到些许,可很快仙人就又收敛了心事,不愿他再去碰了。
衣绛雪想到这里,有些萎靡。他伸出爪爪摸仙人劲瘦的胸膛,“我要你的心,你愿意给;我想看你的梦,你不肯。”
裴怀钧避重就轻,含笑:“绛雪要我的脑袋,我是愿意给的。待此事毕,割下头颅,我双手奉上。”
脑袋都能给,却不能进入他的脑袋,这算什么。衣绛雪闷气,扭头:“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
“装饰?”裴怀钧笑了。
衣绛雪睁大双眼:“我没有这种癖好。”
衣绛雪与他都早已跳脱生死,看似恩怨情仇,杀来杀去,两人脑回路对上,都很习惯,不会认为这很严重,与打情骂俏无异。
虽然成为鬼王,衣绛雪的审美不可避免地“瘟腥”几分,但是他的鬼性很正常。裴仙人的疯癫劲儿,连鬼都觉得太超过了。
裴怀钧一笑,俯瞰炼狱,却见到一望无际的诡异庙宇,隐有梵音回荡,他也有些迟疑:“无间狱,到了。”
“和冥楼中记载的,完全不一样。”
无间狱处于幽冥最核心地带,应当是鬼怪受苦之处,被打入此处的鬼生前都是罪大恶极,在无尽业火的灼烧中苦熬,不得超生。
此时,这座无间狱却成了这些庙宇的天下,逐层盘旋向上,像是一场显化为庙宇的诡谲瘟疫。
而且此地似有仙雾缭绕,奇花异草,景色绝美,好似极乐。
反正,不该是无间狱的模样。
裴怀钧凝重:“这些庙宇的形制,我们见过。”
衣绛雪把本源里的混沌鬼气消化了大概,此时显形,虚虚漂浮在半空中,与御剑仙人并肩。
他偏偏头,似乎想起什么,恍然道:“鬼城里,密宗的‘大慈恩寺’。”
厉鬼与仙人结伴踏上旅程,一路行来,都是他们共有的记忆。衣绛雪一提及,裴怀钧秒懂,神情却淡下来:“密宗的概念来自天外,并非灵均界之物。原本的‘无间狱’,也被外来的概念‘污染’了吗?”
不然,原本的无间狱本该是炼狱的形态,又怎么会外显化为密宗佛寺?
衣绛雪卷起飘动的长发,他似乎本能地不喜欢这种邪异的气息:“地狱无间,也是佛家圣地吗,好讽刺的说法。”
裴怀钧袖手,却道:“灵均界的佛家正统,想来普渡众生,不惜殒身殉道。佛门清正,可没有这种诡异作派。”
“密宗邪物,来自月亮,也配谈佛法?”他这样淡淡讥嘲的口吻,显然是裴怀钧与之不对付多年。
“你在鬼城里就不喜欢这些。”衣绛雪想起,裴怀钧当时除去邪佛时有多冷淡果断,甚至还数度为他斩下邪祟的触手做饭。没有时常见到这些邪物,他怎么会知道触手剥了皮烹饪,对鬼怪是大补之物呢?
这些佛寺依傍无间狱原本的地形外化,似乎处于一个玄妙的空间。衣绛雪试过用鬼火攻击,想要从外部烧尽,却无法攻破。
“只能下去看看。”衣绛雪提议,又附回裴怀钧的身上,“我附身在你身上,你就也有了鬼的气息,可以进去。”
裴怀钧没有犹豫,径直收了剑,化作陨星下落。
在落入佛寺范围中,衣绛雪条件反射地拢起绯衣,护他周全。
此时云开雾散,裴怀钧拾阶而上。
他们周身遍布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还有无数鬼怪在一步一叩拜,是这些诡异庙宇宛如行尸走肉的信徒。
台阶上除却斑驳的血迹,就是鬼怪的尸泥、骨碎,格外可怖。
由于衣绛雪还附在他身上做背后灵,裴怀钧面色青白冰冷,看着病恹恹的,却散发着极为浓烈的厉鬼之气。
这些朝拜的鬼怪对他熟视无睹,继续机械地叩拜,好似最上方的庞大佛寺里,有极度吸引他们的存在。
衣绛雪指向上方,红衣里探出的鬼藤打了个旋儿,缠上裴怀钧的腰,蹭来蹭去,“本源就在最上面,饿,饭。”
唯有吞噬五只厉鬼,登临鬼王位阶的衣绛雪能回收幽冥本源,重整秩序;但鬼王吃本源后,难以消化,衣绛雪就萎靡了好一阵,需要可信之人为他护法,东君就是最好的选择。
裴怀钧摸摸他探出的脑袋,背负还在消化鬼气的红衣鬼王,心甘情愿地爬起佛寺,“这里无法御剑,我带你上去。”
越往上走,情况越是凶险。
比起鬼树里被融入吞噬为藤蔓的鬼怪,这里朝拜的鬼怪数量更多、被控制的更深,是近乎狂热的宗教徒,还源源不断,没有生死的概念。
裴怀钧也不愿去贸然惊动这些鬼,也幽灵般融入这向上朝拜的队伍。
梵音回荡,衣绛雪听出存在污染,还专门伸手捂住了仙人的耳朵。
裴怀钧却淡淡笑道:“这点污染,还无法让我疯狂。”在鬼城时,他就是这样直视红月,却并未表现任何疯狂情绪的。
衣绛雪抿了抿唇,心下却起了狐疑:他到底是仙力太强,可以屏蔽污染;还是污染早已噬魂入骨,这点儿污染都不顶用了?
不多时,他们已经抵达了一座位于无间狱腰部的佛寺,看见鬼怪鱼贯而入,效仿教徒,盘起早已尸僵的膝,坐在正堂的佛堂里。庙里坐不下,它们就在寺前的广场上,甚至是台阶上盘坐。
不多时,整座邪寺里都坐满了鬼,它们抬起空洞的眼睛,虔诚狂热地直视端坐莲台的邪佛,鬼声凄厉,念出了诡谲到极致的梵音。
铛、铛、铛——不多时,钟声响起了。
裴怀钧现在是整座寺庙里唯一站立着的存在。
裴怀钧望向那铜钟,乍看无异,可仙人倏然一眨眼,见那钟是数只鬼炼化拼贴而成,锤是鬼,钟声是鬼,钟台亦是,皆是怒睁鬼眼,发出凄厉的嘶吼声,听在耳中,反倒像是钟鸣。
“有古怪。”衣绛雪与他咬耳朵,他有了猜测:“密宗是从天外传入幽冥,再从幽冥传入鬼城的吗?”
裴怀钧颔首:“是密宗将当初的太子连城蛊惑,让他成为厉鬼,整座城里的百姓都被禁锢,白日照常生活,夜晚化为鬼蜮……”
“所以,破除的方法,也应当与当初无异。”
毁掉佛寺本身。
衣绛雪刚想伸爪挠那莲台上的大佛金身,却被裴怀钧抓住手腕,无奈道:“绛雪,别忘了,这里有太多佛寺了。毁了这一座,还有无穷无尽座,总不能一座座拆过去。”
从上方看去,无间狱原址几乎是诡异佛寺的海洋,大大小小的寺庙共同组成了这里,宛如会传染的瘟疫。
若没有找到真正的‘眼’,光是毁掉一座延伸佛寺,治标不治本,还可能直接把这些念经的鬼唤醒。
衣绛雪鼓起脸颊,他被轻易说服了:“也有道理。”
“先在附近探查一番吧。”裴怀钧悄声道,随后在寺中走动。
正在此时,盘坐的鬼怪信徒们似乎从梵音中领悟到什么,齐齐调转脑袋,发出“格拉”的声音,一致朝向还站着的裴怀钧。
“为什么不拜?”
“为什么不拜!”
“皈依我佛,皈依我佛,皈依我佛!”
鬼怪的声音响起时,排山倒海,惊悚阴森,连寺中也不复方才安谧。
再遥看正殿,正坐的邪佛头上肉髻暴突,莲座下似有蠕动,丰厚慈和的唇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诡异的微笑。
裴怀钧顿时向寺外疾退,就在这时,那莲座下的蠕动之物随之冲破寺门,暴露在他们面前:正是从东帝山地宫的门外,不断侵蚀人间的肉触。
裴怀钧单手按剑,长剑震动出鞘,华光四射,干脆利落地将攻至他面前的触手尽数斩断,血肉喷溅似火海。
就在此时,那些以头骨尽折形态齐齐向他们张望的鬼怪,就在这一瞬间,发出焚烧的惨叫,置身于汪洋火海。
业火在佛寺里灼烧,除却刚才被逼退到寺外,没有一只鬼能逃脱这罪孽的业火。
“啊——”
“救我、救我,我佛慈悲……”
“我要成佛,我要成佛,我不做鬼,我要成佛——”
此起彼伏的鬼怪哀鸣声,似乎在透露着他们来此朝拜的意图:成佛。
衣绛雪却忽然怔住,隔着一门之隔,看向里面快要烧成灰烬的鬼怪,喃喃道:“哪有鬼不想成佛呢?”
裴怀钧没有做声,神情幽深,看向寺内的景象。
“想要解脱,成佛而去,不再在幽冥受苦。这是鬼的愿望,所以,原本的无间狱上才会出现这么多佛寺吧。”
“天外的污染,由愿力入侵。”衣绛雪明显有些低落,他说,“鬼的愿力,也是愿力啊。”
“密宗引诱的,正是有愿望的人与鬼。即使空有佛之形貌,它们也不是真的佛,只是具象化的恶罢了。”
裴怀钧握住衣绛雪的手腕,目光锐利,“如此,真的能成佛吗?”
衣绛雪摇了摇头,他知道不能。
过去的鬼子是那样想成佛,他积攒功德,尽职尽责,只为在轮回终末时功德成佛,纵然艰难万险,他也从未想过走捷径。
衣绛雪:“据我所知,鬼想要成佛,唯有杀死仇人,消除心中怨恨……”
想起此事,鬼王微微变了脸色,只因为裴怀钧轻描淡写地提过杀他成佛之事,他心中不免生出无尽抗拒。
衣绛雪其实挺讨厌被仇恨控制心神的,红线的孽缘恶咒盘踞在指根,就算仙人无法轻易杀死,他也不喜欢失控杀人的感觉。
有时候,红线激起的汹涌杀意,他都无法分辨是来自本心,还是来源于鬼怪的本能。
他们注视烈火时,忽然间,那寺中爬出了一缕蠕动着的枯败黑发,已经被火焰灼烧大半,黑发里长着些柔软雪白的手臂,被烈火沾染,就被这鬼怪果断截断,它就这样艰难地“爬”了出来。
纵然是残缺的,但衣绛雪眨了眨眼睛,他识得这种鬼气:“东君庙里,那位复仇的香客小姐!”
衣绛雪不加迟疑,指尖一勾,那爬行的黑发鬼被他召出来,又反手一推,追出寺门的烈火关回门里,再轰然落锁。
这样的鬼形很特殊,裴怀钧也认了出来,“我记得,她本命柳月芳,不是向害死她的强盗复仇成功,已去成佛了吗?”
那黑发鬼怪伏在地上,似乎断了数条肢体。再剥开黑发抬起脸时,那张曾经娇美的容颜青白灰暗,双眼无神,唯余一片混沌。
裴怀钧忽然有了个悚然的猜想,“复仇成功后,鬼怪就会成佛……对于鬼怪来说,这是本能,亦是常识。”
衣绛雪:“所有鬼都这样认为,心心念念着复仇,从而解脱。”
说罢,他一怔,看着那熟悉的,他以为已去成佛的鬼,半晌不答。
裴怀钧紧缩眉头,似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谎言,轻声道:“可是,谁见过成佛的鬼?”
第108章 佛非佛 东君,你何时坠落啊?
衣绛雪蓦然一怔。
或许是灯下黑, 他常年与鬼打交道,最终也成为了鬼,太依赖于思维与本能, 所以从未质疑过“杀死仇人就能成佛”。
因为所有的鬼怪在察觉自己无法解脱时,都会寻求如此成佛。
当原有的常识崩塌时, 衣绛雪一瞬有些没反应过来,扯住裴怀钧的衣袖, 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复仇之后, 真的会成佛吗?”
裴怀钧的神色也倏然变化。他俯身, 观察着失去神智的这名黑发女鬼,审慎道:“当时, 她杀死强盗,在我们面前化光而去时,我们以为她成佛了。没想到, 她却沦落入这异变的无间狱。……”
裴怀钧:“还有一个可能, 两百年前幽冥没有失控,鬼复仇后会正常成佛,所以会在鬼性中烙下复仇的本能;但是天裂后, 幽冥沦陷,成佛道路断了,才会有这么多鬼滞留于此,无法解脱……”
衣绛雪将神智呆傻的女鬼拂去污染,收入鬼蜮,传送至冥楼地界安置。
他有些茫然若失,语气缓缓:“是不是无法解决幽冥的问题,我永远都要被困在鬼王的躯壳中,不得超生了?”
裴怀钧阖上眼, 在意识到时间与宿命的残忍时,他忽然舍不得死了。
衣绛雪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在背后绞着双手,绯衣状似无忧无虑地飘动着,“算啦,做鬼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既能救人又能成佛,还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想开了!”说着,衣绛雪头上的太阳花变成月亮花,笑盈盈地绽放,却盛满了鬼王隐秘的伤心。
裴怀钧从背后揪住了他蜷起来的鬼藤。衣衣大王风筝没飘走,又晃悠悠地被仙人捉了回来,轻盈地揽在怀中。
猫猫鬼眯起眼,很开心地蹭蹭家养仙,却见裴怀钧垂脸,眉峰紧缩,唇畔抿着,露出为他悲伤的神情。
“怀钧,别哭啊。”他抬起袖摆,擦擦人的眼角。
他们站在寺外,被烧灼的鬼怪化为血肉墙壁,新的佛寺在废墟上复生。
“光是毁灭这些庙宇,是杀不死这种‘瘟疫’的。”裴怀钧看向前路,“向前走吧。”
俯瞰时他们发现不了那些如蚁群密布的鬼,实际走在寺庙之间的步道上,衣绛雪数晕了,“怎么这么多?”
就好像这一带所有鬼怪都被吸引至此,成为邪寺的燃料,源源不断地供养着天外邪祟。
“不是超度的时候。”裴怀钧道:“数量太多了,超度不过来的。”
衣绛雪颔首。
在无间狱地界,鬼气的消耗明显加快,没走一个时辰,裴怀钧被鬼王哺去的鬼气便淡去了些,甚至有鬼怪开始违背常理地久久注视他。虽然暂时没发现异常,却也快了。
奇花异草更高大密集了,昭示着他们正在进入深层。
裴怀钧肃立阶上,手中牵着相连的红线,似在指示方位;衣绛雪身份限制较小,向前探寻。
用叶片诡异拍打地面的奇花,正凭借嗅觉张开狰狞的獠牙,却不知该吞噬的猎物在何方。裴怀钧随手往巨大花盘里塞了根木棍,撑起獠牙,看着它腐蚀酸液流了一地,发出轻嗤:“愚蠢。”
红线轻颤时,衣绛雪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猫猫鬼难得用这样犹豫的口吻:“怀钧,前面有些不对。”
裴怀钧眼眸一深,“哪里不对?”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寺门洞开的巨响,寺庙制式陡变,莲台上高坐的并非邪佛,而是……
东君像!
眼前天旋地转,仙人的意识似乎被无形巨力影响,元神被拉扯向高空,覆在了那座东君像上。
耳畔是信众的祈祷,犹如催魂:
“东君东君,你张开眼,看看世间吧!”
“太阳,落下去了啊。”
在这一刻,本该木雕泥塑的东君像,表面似有了柔软皮肤的质地。人族供奉的真仙,缓缓地睁开了深邃的眼睛。
*
衣绛雪感受到红线对面传来的异样,空空的胸腔中,好似有不存在的心脏在跳动。他敏锐察觉不对,瞬间沿着红线回到裴怀钧身边。
那花盘还被木棍撑着,酸液蔓延。裴怀钧青袍佩剑,卓然潇洒,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仙人的心脏依旧有力跳动,脉搏全然正常。衣绛雪抵着他的额头,却发现,是他的元神出窍了。
“你去哪了?”衣绛雪扯扯红线,面前的躯壳没有回音。但红线缠在他们的宿命上,他隐隐能察觉裴怀钧元神的方位。
猫猫鬼又把家养仙丢了,萎靡片刻,把他的身体往鬼雾里一卷,卷蛋饼般细细裹好,牵着走,“我去找你,怀钧,你别怕。”
猫猫鬼脑补人会怕。
裴怀钧的元神是真仙级别,最极致的天外污染都无法影响他,他黑透了。如今脱离肉身负累,他反而更无敌一些。
现在附着在东君像上的裴怀钧元神,也是顺水推舟,将神识散开,似乎在判断自己的位置。
“鬼雾离庙宇非常近,这座庙,应该在很上面,有古怪。”
裴怀钧甚至有些安逸地当个定位:“绛雪用不了多久,就会循着红线找到我的位置。”
他好整以暇,鬼怪在神台之下,上演木讷的傀儡戏。
“东君与鬼做了道侣,背叛了我们的信仰!”
“太阳要消失了,他在何处,为何没有出现?”
“东君啊,你也要背弃人族,独自飞升了吗……”
裴怀钧冷冷地看着木偶戏,却心道:聒噪。
他或许曾经爱过大好山河,爱一束花一缕风一片月,在人间,他也曾有羁绊与眷恋,有过鲜明的爱与恨。
但如今的他,早就活够了,厌倦了,连生与死于他都毫无分别,还守着人间,也不过是过往惯性与道侣遗愿在作怪。
最后撑着他活下去的,是无望的等待。
这是他残喘至今的唯一执念。
信徒得不到仙人的回声,似乎渐趋疯狂,认定了仙人抛弃了他们。
在傀儡戏的剧目中,鬼怪魍魉纷纷踩踏着神台,堂皇地掀翻贡品,烧掉经文,鬼面狰狞,正举起石头猛砸神像。
神像中附着东君元神,没有肉身保护,被打砸的感觉,犹如污染直接降临魂魄,但是裴怀钧没有什么反应。
裴怀钧心里好笑,“本君的元神,代替人间承受攻击的次数太多,被污染到已经无法再更进一步,仅是这个程度,根本无用。”
他没有容让鬼怪肆虐的意图,神像活动,僵硬的手指捏出法诀,他冷淡道:“去死吧。”
神台乍现金光,魑魅魍魉一扫而尽。可下一刻,又不断涌入殿中。
庙宇两边的彩绘本该绘着三清妙法、洪福齐天,那些祥瑞图案却不断被密宗邪佛窃夺,化作一张张诡谲的笑面佛。
“……消耗吗。”裴怀钧叹了口气。
他倒是不怕消耗仙力,但是鬼气有限,全靠小衣给他补。若是耗尽前小衣没来,他是无法在幽冥行动的。
神像本是悬腕,此时轻轻垂手,看似忌惮,不再动作。
“把本君的元神,引入作为‘节点’的庙宇中,怎么想的?”东君像本该是彩绘点出的神像之眼,却似天赐妙笔,透着幽微灵性。
鬼怪反扑上来,东君手腕一翻,整座庙宇陷入刹那金光之中。
鬼怪在消融。
这道光,分明是不该存在于幽冥的,太阳啊。
曦光在东君庙宇上方陡然升腾。紧接着,光似金带下落,沿着庙宇间贯通的长阶蔓延,每链接一处,诡谲庙宇就会腾起冲天的金光,好像在串起散碎的珍珠。
庙宇燃烧的烈火穿透迷雾,也将这片伪装成极乐的无间地狱彻底打破。
衣绛雪掠过那些蜿蜒而下的光海,破除幻象与阴霾,恢复晦暗的地狱场景。
明知鬼不该照阳光,鬼王却忍不住向最璀璨处追逐去:“太阳?”
是太阳啊。
光华从点连成线,再织成网,将这座无垠的邪域化作光之海。净化比起庙宇吞噬鬼怪重生的速度还要快。同时烧起来,寺庙根本来不及蔓延污染或是吞噬鬼怪,会被当场夷平。
沿途,鬼怪纷纷跪倒在阶上,仰望着太阳的光芒时,它们混沌空洞的眼睛也有一瞬露出希冀的明光。
“太阳啊……”
这是一个混乱疯狂的世界。
人也好,鬼也好,生不是生,死非永眠。
虚假的解脱让人永坠痛苦,痛苦之人却化为鬼祟。咽不下的怨气,解不脱的生命。
就在光海即将湮灭邪地时,红月之光似乎终于察觉入侵者,从上空投射下赤红的光柱,每一道都照在环绕无间狱的寺庙节点上,竟然生生将金色光海压回一半,却难以彻底消灭,于是焦灼住。
衣绛雪此时也沿着红线,他速度极快,如席卷的雾与风,悍然撞开东君庙的门扉,“裴怀钧——”
太阳与红月在互相侵夺。
本该是东君像的泥塑,左半边是傲岸威严的形象,金光凛然孤绝。
右半边却是似笑非笑的血肉佛,神像中央的细缝似线缝合的痕迹,但定睛一看,却像是肉触在蠕动。
致命污染从右向左蔓延,试图吞噬仙人的元神,却被仙人元神抵抗住,一时无法分出胜负。
可是随着侵蚀加深,东君的半边仙人面隐隐透出痛苦之色,二百年来,他承受的污染还是太多了。
纵然神魂不灭,肉身不死,却会疯。
直到某日突破极限,向来守护世间的东君,也会被天外邪物夺舍。
仙人若冰霜,没有声息,唯有低垂眉目,发出一声叹息。
“天无二日。”邪佛含着诡异的笑,好似在问他何日是死期。
“东君,你何时坠落啊?”
这一瞬,衣绛雪头脑空白,想都没想,将鬼气提到极致疯狂,指甲瞬息尖利暴突,悍然扑向那妄图侵蚀仙人的邪佛。
这个荒唐的世界,仙非仙,鬼非鬼……
“佛非佛!”
第109章 离恨天 他交给了天意。
裴怀钧被天外的“祂们”侵蚀东君像的时候, 意识是清醒的。
如果他败了,被夺走神位,天外邪物也会顺着星罗棋布的东君庙侵入人间, 将本就残破的灵均界毁灭。
仙人的眼眸开阖时,甚至能透过东君庙里的神像, 看见太阳被遮挡大半,鬼怪肆虐, 渐冷渐寒的惨淡世间。
污秽的血肉在神像上蠕动, 裴怀钧元神在灼痛, 听见这般含着笑的恶物在说“天无二日”。
太阳快一周没有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月凌空。
最中央是一轮赤红邪恶的红月, 一旁的两枚竖瞳,此时竟然足足大了一圈。
这种危机,两百年前就发生过一次。人们毛骨悚然地发现:“不是变大了, 而是……它们, 更接近了。”
那些疯狂的,不可名状之物,早就远远地超越了人的理解范围。
祂们发出蜂鸣似的叫喊, 超越了人的耳道可听见的声域,却无时无刻不催人疯癫。即使是鬼怪也不免受其影响。
若不是太阳还有一道新月似的光弧,在世间留下一缕残光,人族就会毫无保留地直面来自“月亮”的疯狂呓语,陷入彻底的癫狂。
“月亮是红色的,一直一直都是红色的。”
事实上,已经有些神经脆弱的人,本就与鬼怪有因果,此时已经承受不住了。他们成为了天外的信徒, 宣扬异端的信仰,甚至开始声称“太阳不存在”“东君已死”。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太阳的存在。假的,不可信的,荒诞的……人从来没有拥有过太阳!只有月亮才是圣洁美好的,不容违抗的。”
“这个世界上不该有人,鬼怪才是世界的主宰——”
“注视月亮!”
受到红月的感召,随着潮汐变化,在人间游荡的鬼怪出现了数次异常活动,频繁离开原本徘徊的禁区。
一些被幽冥司封印的灵异之地开始松动。
幽冥司的“眼睛”从各地传来情报,都在报告着灵异前所未有的喷涌,已经超出了人族能抵抗的范畴。
人族的最后堡垒京城,在四鬼拍门时被毁。不过相应的,滞留人间的厉鬼已经被尽数消灭,鬼怪无首,暂时还没有能力发起像样的攻势。
但随着时间的增加,也有凶级、煞级的鬼怪开始小范围作乱。
幽冥司的机能还没有完全崩溃,这一次,原本孤立作战的门派也临时编入其中,尽可能地守下了大型城池。
偏远村镇里的人多半都在太阳还没完全消失前,尽可能地往能人异士较多的城池聚集。但是这样的世道,又有哪里会真正安全呢?
所有人都在等待末日落下最后一锤。一道细微的太阳弧光,或许是唯一太阳还于世界上存在的证明。
通过东君像,裴怀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在轻轻叹息:“还不能死。”
再多疲惫,再多癫狂,此时的裴怀钧还在支撑,哪怕他的精神里已经是一片荒原,“至少,不能死在此时此刻。”
身处幽冥的这座东君像内部,金光大盛。
裴怀钧早就知道,对方的真身显化、与他的元神搏斗的这一刻就是最好的机会。
以身入局,与搏命无异,但他毫不犹豫。
“你不许放弃,裴怀钧!”
衣绛雪扑到神像上,利爪划开那些妄图侵蚀东君像的触手,把祂们很狠扒拉下来,扔到地上烧干净:“不许你们碰他,他是我的!”
“就算要杀他,也是我来杀!”
衣绛雪眸底金莲流转,鬼身持正,竟比这佛之形态的塑像还要圣洁。
他举起东华剑的剑鞘,对着胆敢夺神位的触手一顿狂敲:“宵小之辈!妄称为佛,我砸碎了你!”
前世的怨怼凝结在指根,是他们解不开的冤孽。可谁说互相陪伴的多年,不会凝成誓约?
爱侣就算被时间折磨成怨侣,也是独一份的。直到如今,“死在他手上”这件事,才是他们对彼此最珍重的承诺。
猫猫鬼向来坦诚纯粹,敢爱敢恨。
“信不信我吃掉你!”衣绛雪用鬼雾不断吞噬,还差点被邪佛身上浓重的混沌鬼气噎住,“……呸呸呸!好难吃。”
“没味道,加点椒盐。”衣绛雪从衣袖里伸出鬼藤,举着一个调料瓶子,往下乱洒调料,“啊呜——”
裴怀钧被困锁在神像中,看见绯红的鬼雾执着地将他圈起来,哺入力量,还不断啃噬触手,努力为他抵抗疯狂时。
神像的左半边脸庞上,也无声流下血泪:“……吾爱啊。”
东君在为人间守门,以身构筑第一道防线,挡住天外邪物的来袭。
他甚至构建了鬼怪的“规则”,让其特性和规律对外显化,人族才能够从夹缝中求存,如此苟延残喘。
不能休息,不能疲惫,东君在用仙身承担最多的疯狂与污染。
裴怀钧想:“要坚持到他回来,无论爱也好,恨也罢……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唯有绛雪,能够将我救赎,或是将我杀死。”
残缺怪诞的世界里,他是最后的守门人,等待着宿命最终的审判。
直到那一日,他听见须弥山底传来的声音,在东帝山巅上遥望,终于以手拂面,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他从不会拒绝衣绛雪的要求。他费尽心血造就的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厉鬼,还是披着厉鬼皮的人,他都会接受。
善与恶,生存与毁灭,他交给了天意。
而最终,他赌赢了。
新生的厉鬼有着鬼的本能,但生生世世的记忆,造就了独一无二的衣绛雪,人性有着极为厚重的分量,心未改,志不变,依旧是当年行于黑暗,心向光芒的冥楼楼主。
在踏足幽冥的这一刻起,意味着衣绛雪担起了鬼王的职责,他裁决鬼,也渡化鬼,审判鬼,也饶恕鬼。
倘若他真的将幽冥的秩序恢复原状,登临鬼王之位,人与鬼之间或许就不会是单行道。
两人的力量渐渐合二为一,再度压制不祥的红光,无间狱里的庙宇纷纷在金光中碎为齑粉。
接连数座庙宇消失,东君的虚影拂袖,轻描淡写:“拜天拜地,拜仙拜佛,不如拜自己。”
衣绛雪一身红衣,就站在他的背面,形象似乎还有些虚幻。他旋身,正巧遇上东君回眸,连虚像也隐隐的同调。
当年的衣绛雪就知道,自己终将化鬼,就算为救世放弃往生成佛,却也不能被提及。
人如何能拜鬼呢?他当然不介意将名声让给裴怀钧,让他成为享誉天下的“东君”。
可他执着的仙人道侣,却定下了东君庙的规则:每逢向东君祈愿时,信徒必定要夸赞他的道侣,祝他们万万年好合。
他用这样偷天换日的手段,将气运分出一半养鬼,直到某日他归来。
此时的东君像,虽然木胎泥塑彩绘有些许褪色,但是邪佛被压制到神像右臂中,似乎打算逃逸。
裴怀钧莞尔:“小衣,把右臂吃了。”
衣绛雪化作鬼雾,啊呜一口,将那邪佛囫囵吞了进去。
“嗝儿……好难吃,好腥。”衣绛雪皱起了脸,“像是抱着活章鱼生啃……”
就算加椒盐,生章鱼也很难吃啊,加错调料了,应该沾酱油的!
很快,衣绛雪从鬼雾里拖出一根完整的章鱼须,还在抽搐着,感觉在求救;他忙塞回去,又掏出一个残缺的邪佛脑袋,他心虚地往回塞。
“拿错了,拿错了。”衣绛雪摸来摸去,从鬼雾里取出裴怀钧的身体,问着还在东君像里的元神。“怀钧,你好了吗?”
裴怀钧的元神在逐个消灭漏网的邪佛寺,没有及时回答他。
等到把污染源头吞了,衣绛雪才发现,这里除却东君像是真的,用来布陷阱,其他都和别的庙没区别。
他探出头,看了看庙宇外面,果然发现对面有一座近在咫尺的佛塔。“上面是什么?”
佛塔顶层散发着浓郁的黑气,外围遍布禁制,上面绘着梵文,与当时在鬼城看到的差不多。
衣绛雪轻盈地坐在东君像上,他神游时,看见几乎大半个无间狱的庙宇都灭了干净。
他点点头,认可道侣的效率:“好有经验,怀钧成片成片的端掉这些庙,祂们这些年的经营就都白费了。”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庙吞噬的无数鬼怪,是源源不断的养料。只要把庙毁了,就将其势力毁去大半,余下的威胁就更小了。
裴怀钧不知何时已经从东君像中脱身,回到身体里。他似乎有些用力过猛,面露病态,轻咳一声,“大概是黑舍利。”
“也是第二块本源。”
“是我的东西。”衣绛雪点头,顺势向着对面飞去,“我去吃一口,等会回来。”
可下一秒,他就撞在了那透明闪着梵音的结界上,揉了揉脑袋,“奇怪?”
裴怀钧又咳嗽几声,“小衣,那里的空间不对。”
衣绛雪:“什么?”
裴怀钧的神情颇为忧悒,淡淡说:“传闻中,无间狱之上,贯通‘离恨天’。此地本该是在无间狱剥除离恨,遁入其中。”
“若是生前爱恨皆浓烈,无法剥离,进去时多半会生出心魔,难以脱逃,九死一生……”
裴怀钧看向他,手中红线盈盈,温声道:“我们若是同时进去,多半你死我活,小衣,去吗?”
衣绛雪:“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