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拥有自己的文明。
或者说,它曾经拥有。
广袤的地图上残留的各种遗迹、宝藏、建筑,无不昭示这里同样有过智慧生命活动的迹象。而既然存在成型的文明体系,自然也存在自己的语言。
古神语,正是其中最神秘的一条分支。
许多语言学家认为,它与塔的诞生息息相关,韵律优美,形式类似于地球的诗歌与祷文,很可能记载、传颂着塔的由来。
里面被反复提及的一个符号,含义接近“上帝”“造物主”,被译为“古神”。古神语便得此命名。
时冕学会古神语,也是因缘巧合。
前世他在塔中历练时,曾与路斐尔误入过一个遗迹,由于看不懂石碑上的符号,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那之后,他痛定思痛,专程去学习了古神语,才知道那天他们闯入的是【第二密藏】。
和眼前的【第九密藏】异曲同工。
……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时冕眼神微凝,他有很大把握,这里就是灵核果的所在之地。
换而言之,上辈子他得到的那样宝物,与灵核果其实同根同源?
算了,他拉上兜帽,摒弃多余的念头,不论如何,先把东西拿到手再说。
洞窟并不逼仄,洞口本就足够大了,内部更是宽阔,就像一只倒扣的漏斗。
凹凸不平的地面被滚烫的熔岩切割成一块块,不时滚动着沸腾的气泡与火星,温度比外面更加灼热,就连时冕也感到有些难以忍受。
谨慎前行了大概百来米,山洞就到底了。滚滚岩浆顺着石壁流淌下来,在硕大的凹槽中汇聚,宛如一片火红黑灰的水潭,这大概就是嚎火鸟的窝。
时冕左右打量一圈,除了石头,就是岩浆,别的什么也没有。
连可疑的痕迹都瞧不见,更别说遗迹和石台。
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要真明晃晃地暴露在外,在这里呆了数天的孙乾早就该发现了。
他的目光移向那片岩浆,眯了眯眼,后面吗?
因为嚎火鸟的衰亡,数年后,这些不讲道理、四处流淌的岩浆也会慢慢干涸。失去岩浆的遮掩,某一天被附近探险的战队发现……很合理。
时冕弯腰捡起一块碎石,在掌心掂了掂,朝那道瀑布似的岩浆用力掷去。
火舌将石块吞没,过了十来秒钟,隐约传来“啪嗒”一记落地响动。
果然。
时冕在心底估算了下,后头不仅有空间,恐怕还不小。
那事情就很简单了——他掌心一翻,贪狼廉贞同时握在手中,于胸前交错。
熊熊火焰腾地席卷而出,不是冰蓝色的冷焰,而是炽烈的白焰,完全不逊色于熔岩的高温,却不会伤到他一丝一毫。
小腿微曲,下一秒,少年身躯犹如猎豹般矫捷地朝那道火焰瀑布扑去。
伴随一道沉喝,喷薄而出的火焰一左一右,割开岩浆,黑袍兜帽在半空被疾风吹落,发辫与流焰擦肩而过,颇有余裕地散开优美弧度。
时冕在地上滚了一圈卸力,再起身时,眼前是一条曲折、幽静的小路。
光线微弱,他举起匕首,点燃一簇火焰用以照明。当看清眼前景象时,饶是时冕见多识广,也不禁愣在原地。
路两边,壁画绵延,描绘着许许多多的【人】。
时冕不知道该不该将之称呼为人,因为那只是一群扭曲的影子,勉强能看出有肢体伸展,但也可能是别的生物。
起初,它们好似遭受了一场灾难,血红色的雾气从四面包裹而来,影子们拿起武器不断进行着抵抗。慢慢的,抵抗变得越来越艰难,人影团聚的黑色被血红色包裹、分割,越来越少,最后化作几块,分别逃至不同的地方。
每一块黑影里,都有一个突出的、比旁人更大一点的影子,用金色描画出不同的部位:
金色的心脏,投入湖泊;
金色的眼睛,嵌入太阳;
金色的头发,植入森林;
金色的手足,长入云层;
金色的耳蜗,填入城镇;
金色的头颅,滚入岛屿;
金色的骨头,埋入地底;
金色的口舌,沉入深渊……
时冕皱着眉,停在最后一幅壁画前方,黑影中心簇拥着的那道影子,右胸处以金色勾勒出菱形图案,那是——灵核。
而它们所在之处,是一片起伏的山脊。
“山脊,断脊山脉,灵核,第九密藏……”
他喃喃低语,心底几乎是惊涛骇浪,这些壁画,是不是暗示着其它密藏的所在之处?
【万木丛林】,【欲口之渊】,【惩戒亡城】,【禁忌岛】……全都是塔内耳熟能详的地名,恰好能一一对应上。
时冕一直不太清楚第二密藏的所在地,他与路斐尔当初因意外被卷入,后来也出去得莫名其妙,直接回到了地球。
那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说,真和他所想的一样,难不成,他们跑到了“太阳”上?
太荒谬了,尽管在这里看不见天空,时冕也下意识仰起脸。
那对悬挂在塔中,随着时间推移睁开、闭合,如同怪物瞳孔般的照明体,竟然也可以进入?塔到底还有多少秘密,人类还尚未发觉?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些壁画在被发掘前就被摧毁了,否则不会半点风声也没有。
但到底是谁毁掉了它、又为什么毁掉?
没有答案。时冕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其深深刻在脑海里,平复下内心的惊涛骇浪,继续往前走。
小路将尽,豁然开朗。
四四方方的室内,遗迹并未像前世被发现时一样残破不堪。雪白石头搭建出的棺椁群粗糙而整齐,摆放的角度似乎蕴藏了什么特殊含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韵律。
中央,一座由石碑支撑的祭台高高耸立,台面上,盛放着一枚滚圆的、果核大小的石珠。
仿佛尘埃落定,又仿佛出现了无数新的问题,在看见灵核果的刹那,时冕竟有一瞬恍惚。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警戒着周围向祭台靠近,终于,看清了石碑上的文字。
依旧是古神语:
“第九密藏,古神之灵核。灵核乃本真之物,有一可满,有二则孽。贪怒嗔痴,无所压抑,入口无悔,切记。”
时冕读完这段话,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在思索,也在回忆。
第二密藏的箴言,他还记得很清楚——“第二密藏,古神之重瞳。左曰窥破,右曰洞彻,二者不可分离。”
那里有两座祭坛,各自供奉了一枚玻璃珠似的晶体。
他和路斐尔联手抵达深处,自然没有独吞的道理。他拿走了“窥破”的左眼珠,路斐尔拿走了“洞彻”的右眼珠,炼化后,额头上出现了第三只眼。自此以后,没有薄弱和破绽能逃过他的捕捉,也没有虚假和幻象能瞒过路斐尔的眼睛。
他们得到了让人艳羡的灵物,这种带有特殊能力的宝贝,向来有价无市:可因为忽略了石碑的警告,他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虽然,时冕自觉不吃亏就是了。
但无可否认的是,那就是一切错误的起源,导致了他和那个叛徒之后长达十年的纠缠不休。
那么,这一次,他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二则孽,贪怒嗔痴,无所压抑”,到底是几个意思?从字面上理解,拥有第二枚灵核后,会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
时冕思忖片刻,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本就是个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的家伙,不爱委屈自己。乐观点想,或许跟以前也没什么差别,不乐观地想……又能怎样?
他都走到这里来了,要他放弃到嘴边的灵核果,开什么玩笑?
捏起石珠,时冕眼里厉色一闪,毫不犹豫地将其吞下。
入口的瞬间,他感到坚硬的石珠化作一抿就碎的暖流,滑入咽喉,坠于右胸。
心口火辣辣地烧起来,就像身体里燃了一把大火,没有疼痛,只有无穷无尽的沉重。好似所有压抑在心底的事情都在这时涌现上来,时冕看到无穷无尽的残酷画面,分不清是现实亦或是想象,尖锐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
痛苦?憎恶?怨恨?愤怒?阴冷?讥诮?执拗?暴戾?还是其它的什么?
他分不清,感情的边界早已在强烈的冲击下变得模糊。只知道世上有一个人,只有那一个人,是这柄由感情汇集的尖刀必须刺穿的对象,是午夜惊醒仍无法释怀,美梦噩梦里填满的全是他的脸。
难以言喻的渴望忽然攀升,最后在心口凝固。
时冕感到一股深深的空虚,就像肚子很久很久没有填饱过,那样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本能地舔了一下嘴唇,尝到破损后的淡淡血腥味。他身形一滞,猛地捂住脸。
五指缓缓下滑,露出一双猩红的、混沌的眼眸。漆黑,没有一丝光彩。
时冕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
好饿……
好想……杀人啊。
*
游魂一般,灰发少年从墙角走出。
他的出现顷刻引来了明里暗里数十道眼光——无他,在这个肮脏、贫穷、不见天日的街道,很难看见如此上好的货色。
身材修长,五官俊美,气质尊贵,年纪小又独身一人,简直就像块毫无防备的肥肉。
抓到了,绝对能卖出难以想象的数字。
茉莉大道从不缺铤而走险的家伙,即便清楚这名少年来历不凡,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终于,有个光头率先按捺不住,见他拐进一条小巷,迫不及待地领着小弟贪婪地将人围住:“喂,你刚刚撞到我了。”
少年对他视若无睹,一心只往前走。
“耳聋吗?我说你撞到我了,小屁孩,打算怎么赔?!”光头凶眉一挑,径直去抓人。
少年没有反抗,被他一把勒住前襟,高高举起来。
“上等货,绝对是上等货,这下发了!”
凑的近了,那张面孔的精致也愈发凸显,光头打量稀世珍品般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目光贪婪,直到对上少年迷离的眼神。
“我说……”
白皙手指微微蜷起,少年确认般,唇角浮现一个压抑的、兴奋的、扭曲的微笑,“你想干坏事……对吧?”
不知为何,光头突然感到一阵陌生的寒意,从脊背缓缓上行,如游走的毒蛇。
少年呓语着,抽出匕首:
“干坏事……就是坏人……拐卖人口,按照银曜基地的规定……”
“就地,格杀勿论。”
火焰燃起,吞没了惨叫与血腥。
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黎明,这一幕在茉莉大道不断重复着。
少年美好的样貌逐渐被鲜血覆盖,别人的血,自己的血。所过之处,不再有人找他的麻烦,而是避之不及。
好像……不太对劲……
他在做什么?
身上,好多伤。不快点治疗的话……
意识在清醒与迷茫中来回挣扎,凭借仅存的一丝理智,他向贫民窟的更深处走去,踏入暗街,最后摇摇晃晃,停步在一扇门前。
附近的孩子说,里面有医生。
抬起敲门的手无力垂下,少年“砰”地倒在台阶上,身下晕出大滩血迹。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从中传出一个声音:
“妈妈,我出门一趟……嗯?”
骆知舟看着门口蜿蜒的血迹,还有黑袍被污染到看不出原样的黑袍人,傻了眼。
“——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