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夏蝉

    江荻噎了下,本能就反驳:“谁特么接你,班里太热,我出来凉快凉快。”


    江荻的座位虽然偏,却在电扇正下方,是教室里难得的避暑胜地。


    而此时外面连一丝风都没有,闷热至极。


    不过陆是闻并没拆穿他,很自然道:“晚自习快结束了,不回去了吧。你饿不饿?”


    没等江荻回答,又说,“我还没吃饭,家里也没人做。”


    江荻想把热狗给他,递过才发现热狗不知何时已被自己捏扁,番茄酱黏在包装袋上,像块挤烂的橡皮泥。


    陆是闻:“这边我不熟,有还在营业的小吃店么。”


    江荻没吭声,把热狗攥了攥硬塞回衣兜,转身往巷外走。


    陆是闻跟在他后面。


    两人在一家馄饨摊前停下,这家江荻之前吃过几次,味道不错,主要是干净。


    陆是闻要了两碗馄饨,江荻往自己碗里加了很多胡椒面,吃的额头浮起一层汗,反而觉得没那么热了。


    “你…”江荻嘴唇动动,说实话不好奇陆是闻被掳走后发生了什么是假的,但一看对方那副慢条斯理,摆明了就在等着他问的样子,又难以开口,生硬的转了话锋,“…运气不错,老田晚上不在班里,梁主任也没来查岗。”


    陆是闻“嗯”了声,看了他一会儿:“我一个朋友的妹妹受伤了,我去看她。”


    “陈大宝干的?”江荻问,这才发现对方居然在主动跟他解释原因。


    “不是。”陆是闻说,“现在已经处理好了。”


    “哦。”江荻埋头继续喝汤,等着陆是闻往下说,但半天也没等到后文。


    吃完饭,江荻打算就近找个网吧对付一夜,再次被陆是闻唤住。


    “你刚刚讲的那件事,是真的?”


    “哪件?”


    陆是闻顿顿:“有人的肠子被捅出来,爬着去医院。”


    江荻心说你这反射弧可真长,黑着脸添油加醋:“废话,经过施工地的时候,肠子上还沾了不少泥和玻璃碴,医生洗了半天都没洗净,只能拿着放大镜和镊子一点一点夹。”


    他冷冷勾唇,“怕没。”


    “有点了。”陆是闻答。


    江荻看着他,总觉得这人语气过于平静,也可能是被吓傻了。


    陆是闻掀起眼皮,真诚发问:“能送我回家么。”


    ……


    最后江荻还是住在了陆是闻家。


    他觉得自己那个故事可能编的过于血腥,给陆是闻留下了心理阴影,就连坐在车里的时候,对方都要跟他挤后排。


    进了家门,陆是闻又问,那个捅人的歹徒有没有被抓,会不会半夜溜进他家院子,给陆易下迷药,再从窗户翻进来,躲在床底下。


    江荻:“……”你逻辑真严谨。


    窗外又开始打雷,自入夏以来,几乎每晚都会下雨。


    陆是闻淡淡朝窗外扫了眼:“这样的天,怕是连犯罪痕迹都不会留下吧。”


    江荻多少有点后悔吓他,又怕现在说自己是蒙人的,往后在陆是闻这里都没有信服力,于是敷衍道:“你把门窗锁好就没事。”


    洗完澡,江荻躺在客房床上打了几把游戏,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是一点困意也没有。


    门在此时被敲响,不轻不重两下,江荻应了声下床开门,就见陆是闻站在走廊里。


    应该是也才洗过澡,他头发半干不干扫着前额,比平时看上去要凌乱些,倒显得更随意松弛。


    室内的光迎面照在他脸上,眉眼落在一片淡淡的阴影里。


    陆是闻的视线穿过江荻,看他身后的房间。


    见大灯还开着,又回到他脸上:“不困?”


    “刚跟吕科他们打完游戏。”江荻说,“有事?”


    陆是闻轻轻点头,顿了下:“我还是有点担心,刚刚手机收到新闻推送,桐城最近多个小区发生入室抢劫。”


    江荻面无表情,一句“你怎么这么怂”刚要开口,就听陆是闻先一步道,“一起看电影?”


    江荻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两句话之间存在什么必然联系,但他此时也是真睡不着,打游戏又嫌手酸,无所谓地带上房门:“去哪儿看?”


    陆是闻领着江荻去到三楼影音室。


    推门瞬间,江荻心里直接冒出一个声音:


    老子跟你们这帮有钱人拼了。


    陆是闻家的影音室比江荻家两个卧室加一起还大,私密性和隔音效果也极好,荧幕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四个墙角还装着立体环绕音响。


    知道的这里只是他家其中一间房,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高档私人影院。


    陆是闻用遥控打开荧幕,让江荻在正对的真皮沙发上坐下,自己到一旁打开小冰箱。


    “喝什么?可乐、苏打水、柠檬茶。”


    “不渴。”


    陆是闻还是各样都拿了一罐,在沙发另一端坐下。


    江荻选了一部警匪片,他记得上次看还是小学四五年级时跟关逢喜一起。


    电影具体讲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乒呤乓啷挺热闹。


    但这回也不知是不是环境陌生,江荻很难一下子看进去。


    室内只有荧幕一处光源,四下都是暗角,空气里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


    很淡,和陆是闻身上的一样,让他总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


    江荻的尴尬症又犯了,拿过茶几上的冰可乐,拉开拉环。


    冰凉充足的气泡滚入喉咙,他状似无意地朝陆是闻那边扫了眼——


    对方正安静盯着荧幕,一条胳膊疏懒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另只手拿着苏打水。


    冷气在易拉罐上凝结成一层白雾,手指上也像沾了水光,拿着罐子时不时凑到唇边喝一口,咽下。


    跟拍广告似的。


    “冰箱里还有。”


    陆是闻冷不丁出声,吓了江荻一跳,这才发现对方也正移过目光看他。


    江荻轻轻捏了下可乐瓶:“不用,我就喝这个。”他垂眼,看向茶几上放置的烟灰缸。


    被洗的一尘不染,不像是用来丢烟灰,更像是个精美装饰品。


    边上还放着一包烟,写着外国字。


    江荻其实很想抽一根,但又怕熏着陆是闻,直到陆是闻主动将烟灰缸和烟推到了他跟前。


    江荻也不客气,打开烟盒拿了支。


    里面还有几个空位,应该是陆是闻以前抽的。


    江荻到现在也还是不太能接受陆是闻会抽烟的事。


    烟草燃烧冲淡了这莫名其妙的尴尬,江荻肩膀小幅度落陷,换了个相对轻松点的姿势。


    他没怎么抽过外烟,此前都是抽最便宜的黄鹤楼,偶尔来一支倒也新鲜,凉凉的薄荷味弥漫在口腔。


    “陆是闻。”江荻吐出烟,唤。


    陆是闻“嗯”了声。


    江荻顿了会儿:“你家经常就只有你一个?”


    其实在进入这间房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生活痕迹。


    不同于房主爱干净或是打扫到位,而是缺乏一种最基本的活人气。


    太冷清了。


    陆是闻点头,又静了下:“我父母各自都有家庭。”


    江荻抽烟的动作微不可见地停顿。


    片刻轻声应:“哦。”


    两人不再继续交流,枪战的声音随之变大。


    此时门外传来狗蹄子刨门的沙沙声,陆是闻起身,将陆易放进来。


    陆易很有眼色的不吵不闹,绕到江荻腿边蹭了蹭他的裤管。


    江荻垂手摸它头,陆易在地毯上乖乖卧下,尾巴时不时摇两下,慢慢阖上眼。


    电影一步步推至高潮,警察和h、帮在游轮上展开最终火、拼。


    不绝于耳的枪声和咆哮随着遥控器的控制,被降低音量。


    陆是闻侧目,就见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仰靠在沙发上,闭了眼。


    胸口随着呼吸均匀地上下起伏,眼皮和睫毛间洒落着跳动的光影。


    陆易觉察到主人的动静,耳朵支愣起来,抬起头。


    陆是闻按它的头示意它安静,接着拎过一旁的薄毯盖在江荻身上,把空调又调高了几度。


    电影里的世界也是一个夏天,尾声的蝉鸣替代了激烈的枪、火。


    陆是闻幽深的眸底有些恍惚,随着微弱蝉声,像一下又被拉回多年前的某天——


    凤凰花瓣随风飘落,将城隍庙上下染的火红。


    被强行伪装成小道童的少年穿着藏青色的宽大袍子,百无聊赖坐在檐下,登记着来访香客的名字。


    像是刚睡醒被强行拉过来,少年白净的脸上还有一点未消的凉席印。


    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皮懒散半耷,从袖口中伸出截清瘦的手腕,用毛笔蘸墨歪歪扭扭地写字。


    “香火…两万。”


    少年态度散漫,停笔时眉梢轻轻扬起,尾音也跟着拖长,嘀咕道,“你可真有钱。”


    他顿了顿,懒懒抬起眼,“叫什么?”


    “陆…”


    话未说完,不远处有人唤少年。


    他应声撂下笔,说了句你等等,起身朝那声音缓步走去。


    一朵凤凰花悄然飘在少年肩上,他抬手随意掸落……


    这一去,少年便忘了回来。


    ……


    陆是闻。


    我叫陆是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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