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沉水

    说到底,高中生活就是被无数小考连着大考串起来的,因此多数人总会想方设法,在夹缝中尽可能找点乐子。


    然而,考试这事该避不掉,还是避不掉。


    坐的满当当的教室像一个膨胀的罐头,笔尖在卷子上划过,发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


    后排,已经将卷子来回来翻看数遍,确定再找不出一道会写的题的吕科,将剩余的空迅速蒙完,开始盯着电扇,认真思考起这玩意要是掉下来,到底会先旋掉谁的头……


    自己到时又该往哪边躲。


    一扭脸,发现庞阳也正仰着头,跟随电扇左摇右晃。


    两人互对眼神,相视一笑。


    “那俩!别扭了!”


    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忍了又忍,终于受不了,起身往后排来。


    在收了吕科和庞阳的卷子后,一脸无奈地看最后排的江荻——


    他正埋头在午后的艳阳里,坦坦荡荡地睡着。


    一张卷子比脸都白净。


    监考老师敲了敲江荻的桌,江荻眉心皱皱,缓缓睁眼,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你就赖好看看,说不定有会做的呢?”监考老师说。


    江荻多少有点起床气,但面对老师通常不会发作,这也是四中老师虽然拿他没办法,但也不会真讨厌他的原因。


    江荻抓了把头发,直起身,半耷眼皮盯着卷子,尝试连接信号。


    监考老师叹口气,转向旁边的陆是闻,看着那一排排字迹工整的标准答案,心情总算舒畅了些。


    “写完了?”


    见陆是闻放笔,监考老师春风化雨地问。


    陆是闻点头,监考老师直接将他的卷子拿过,前后翻了翻。


    放到江荻面前。


    “你照着抄。”监考老师说,“不许交白卷,看到哪题会的就画个圈。”


    “我不需要。”


    “我需要!”吕科连忙举手,“老师我需要!”


    “你把手放下。”监考老师按下吕科的手,又对江荻说,“下课带卷子来我办公室,画圈的我不管,没画的题我再挨个给你讲一遍。”


    “……?”


    “认真画,这是在给你自己省事。”


    江荻抿唇吸了口气,叹出,接着慢悠悠从桌斗里摸出一根不知道闲置了多久的笔,拔开笔帽,心说这老师平时懒得管他,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殊不知监考老师在转身回讲台时,偷偷冲陆是闻眨眨眼,比了个ok。


    江荻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认真做卷子是什么时候,乍一看那些白纸黑字还挺陌生。


    好在陆是闻的字好看,抄起来不算费劲,江荻边抄边认——


    “已知ab=ac,可以证明∠abc与∠acb度数相等,设bca的度数为x……”


    “根据三角形内角和为180°,可知方程50°+70°+x=180°……”


    “解方程可得x=60°……”


    “解题重点在于……”


    “上述原题可见《黄冈真题实训》p68左下角第四……”


    江荻:“……??”


    他又凑近卷子仔细确认了下,扭头问陆是闻:“你是不是吃饱了闲的没事干?”


    陆是闻“嗯?”了声,江荻指着卷子:“一道选择题,你写这么多步骤干什么?”


    “我想显得认真点。”


    神经。


    江荻又顺着往下看,发现几乎每道题陆是闻都在旁边写了解题思路,甚至还标注了难度系数。


    基础、变型、较难、难……


    越简单的,反而解答的越细。


    江荻轻轻拧起眉,不再说话。


    在将余下几道选择题只填写答案后,他把卷子一扣,撂了笔。


    陆是闻:“还有时间。”


    “陆是闻,你没必要管我。”


    江荻的语气没多少情绪,但好像瞬间就跟一切拉开了距离。


    他重新趴回桌上,闭了眼,直到下课铃响。


    ……


    *


    大课间,江荻到厕所抽了根烟,出来就听到广播喇叭里传来梁主任激情昂扬的声音——


    “喂喂,通知个事儿啊,为了磨炼你们钢铁般的意志,培养坚持不懈的攀登精神,明天除高三年级外,全体同学到孤鹜山拉练!明早六点整,班主任带队在学校操场集合,午餐自备,从轻从简,拒绝浪费!”


    此话一出,整个校园瞬间淹没在一片怨声载道里。


    “有毛病吧?!!”


    “老子每天上下学的路都懒得走,还爬山?!”


    “孤鹜山巨无聊,除了半山腰有个道观啥也没有,唐僧取经都不从那儿过!”


    “要去自己去,老梁那身膘是该多运动!”


    教职工办公室里的老师也很无语,每天工作已经很累了,领导还爱整活。


    可人家毕竟是领导,明面上又不敢反抗。


    江荻以前去过孤鹜山,刚上初中时被关逢喜和一个牛鼻子老道抓去冒充小道童,在观里指引香客进香。


    那是深秋,山上有成片的枫树,很刺眼,以至于他对那座山的印象都是红彤彤一片。


    想起关逢喜,江荻刚缓解的烟瘾就又有点往上窜。


    死老头这两天联系他的频率明显变少,也可能是钱还够花吧。


    江荻不断安慰自己,但终还是放心不下,晚自习放学,他迅速收拾东西起身,对陆是闻道:“我晚上有事,你自己先回。”


    陆是闻想说话,江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跟关逢喜相处,让他别跟,出了教室。


    ……


    *


    苍南街飘着一股熟悉的,香灰混杂垃圾的味道,腐败潮湿。


    江荻顺路买了点菜,原打算要是关逢喜还不给他开门,把菜放在门口就走,岂料上楼发现,家门居然是虚掩着的。


    门里传出关逢喜和另一个人的对话——


    “银元先放这儿,你再缓我几天,一定把钱给你。”


    说话的是关逢喜。


    “不成啊老爷子。”另个人说,“要不你还是赶紧找你孙子要,充其量我就只能给你留到明晚,好几个人等着呢。”


    “明天!明天就要!”


    “行,那明天你带着钱来找我。不早了,您先歇着。”


    “别走!”关逢喜喊了声。


    屋里静了片刻,关逢喜像是做了重大决定般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把这条南海沉香木手串押给你,总行了吧!”


    对方愣了下,随即笑道:“行啊老爷子,你还藏了这么个宝贝呢!”


    “少废话,银元留下,手串我明天拿钱找你赎!”


    “行嘞,没问题!”


    两人完成交易,男人收好手串,美滋滋往外走,一下撞在江荻身上。


    男人踉跄抬头,迎上一双冰刀似的眸子。


    “哟,这不是老关外孙么?放学了?”男人说着,有些幸灾乐祸地扭头看关逢喜,“正好,你姥爷有事找你!你们聊,我先——”


    江荻再次挡住男人去路,视线穿过他望向关逢喜。


    下一秒,大步上前从关逢喜手里夺过那枚银元,回到男人面前。


    “东西你拿走,手串还我。”


    “这……”男人有点不情愿,另边的关逢喜已经大骂着冲上来,“臭小子你少多管闲事!”


    江荻把拿银元的胳膊高举,不让关逢喜够到,再次看男人。


    男人早听说过老关他外孙是出了名的难缠,见状也不敢真把江荻激怒,小声嘟囔着晦气,将串珠还给江荻。


    江荻把银元往他面前一抛:“滚,往后老子见你一次打一次。”


    “你……你个没妈教的。”男人缩缩脖子,快步溜下了楼。


    男人走后,江荻搡开关逢喜进屋,将来时买的菜随手往地上一扔。


    屋里有股难闻的味道,厨房的碗筷积攒成山,也不知多久没开窗通过风。


    江荻将窗户唰地拉开,让夜风吹进来,又去到客厅。


    茶几上,关逢喜新收的银元被一字排开,很显然不久前他正在屋里把玩。


    一旁的角落堆了好几箱方便面和矿泉水,看得出关逢喜最近应该都在吃这些。


    一股强烈的焦躁与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哽在江荻喉间。


    他转身看关逢喜,还未等说话,一巴掌就先狠狠甩了过来。


    江荻的脸顷刻肿了,口腔里充斥着血腥。


    他一动不动,沉默地注视眼前的老头,忽然又产生了那种熟悉的抽离感。


    关逢喜此时气得浑身发抖,恨声笑道:“看见了吧?看见老子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了吧?你倒好,跑去你那有钱同学家吃香喝辣,留老子一个人在家等死!”


    “是你自己把钱用来收破烂。”江荻面无表情,“关逢喜,你好意思说我么。”


    “胡扯!那些都是宝贝,老子这辈子就指望着它们翻身!”关逢喜大声反驳,“老子这么花空心思,不也是为了你好?!”


    “你还是管好自己吧。”江荻闭眼深吸口气,浅浅睁开,“关逢喜,你想怎么作死我不管,但别人的东西,你不许碰。”


    关逢喜知道江荻是在说手串,吹着胡子嚷:“那是你同学送我的!不信你问他!”


    “送你?为什么送你。”


    这次关逢喜不敢说了。


    江荻将手串套在自己腕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说:“以后我会按月给你打钱,要怎么花随你,真透支了你就去大街上要饭吧。”


    他说完便走,关逢喜在身后喊:“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就是想老子早点到下面跟你爸妈团聚!你这么对老子,对得起你爸妈嘛?!王八蛋!”


    江荻一步步下楼,走出楼道。


    关逢喜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仍持续不断地追撵,但他其实并没什么感觉,情绪淡漠到像是在听谁家传出的三流电视剧。


    只是用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腕上的手串。


    就这样一直走出巷口。


    远远的,他看到有人正站在那里,手里拎着袋东西,高大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江荻舔了下破皮的嘴唇,慢悠悠朝那人走近。


    到面前,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猜的。”陆是闻语气很淡,但江荻还是听出他话音里有点不对,稍抬起头,就见陆是闻正盯着他的脸看。


    江荻又把视线挪开了,有些局促的抬手,在脸上用力、胡乱的抹了下:“看屁,老子脸上有题?”


    陆是闻不语,目光微微下垂,落在江荻的手腕上。


    江荻将手串摘了,递还给陆是闻,郑重其事说:“下次不管他说什么都别给他,这玩意今天差点又被卖了。”


    陆是闻还是没说话,在江荻忍不住催促他回应时,轻声道:“你戴着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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