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西凛说饿了。
半小时后,他带温侬来到酒店附近一家面馆。
这家店大概开了许多年,门头明显陈旧,招牌上的字体早已不再清晰,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挂在门框上,秋夜微凉,仍有细小的飞虫执着地扑向光源,在灯罩上投下乱舞的影。
店内陈设简单,小马扎在墙角堆积,桌椅带着岁月磨出的油泽。
周西凛走在温侬前面,进店后找地方坐,非常自然地从桌上抽走几张纸巾,俯身仔细擦拭桌面。
他个子高,占去了小店的大部分空间,温侬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线条,指尖微蜷,感觉这一幕很有男友力。
“吃什么?”擦完桌子后,他抬头问她。
“不太饿。”温侬声音清然,“太晚了,怕胖。你多点些,分我几筷子就好。”
周西凛目光在她脸上悠悠一转,没说什么,抬手叫来老板娘。
“两份鸡丝面。”点完,才看向她,“你吃你的,吃不完给我。”
温侬没想到他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心里轻轻一动,像被羽毛扫过。
老板娘是个爽利的中年女人,煮面时,总在时不时打量了周西凛,那样子似是有话要说。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憋不住,问道:“诶?帅哥,你是不是……名字里有个‘凛’字?”
周西凛抬眼:“您怎么知道?”
“记得!以前常来嘛,你伙伴都叫你‘凛哥’,这么高这么帅的小伙子,忘不掉的!”老板娘笑得爽朗,“就是这几年少见你了。”
“在外地上大学。”周西凛解释,语气平淡。
“怪不得!”老板娘恍然,目光又在他受伤的脸上扫视一遍,没多想,脱口而问,“你这脸怎么了。”
温侬下意识看向周西凛。
他下颌线紧收,眼神很明显地黯然了下去,漠然不语。
老板娘瞬间意识到自己多说话了,连忙把视线又落到温侬身上,带着了然的笑意:“这个美女是你女朋友吗?”
温侬心口一跳,瞥了眼周西凛,脑海中闪过曾经从他口中说出的“不记得”,因为怕他否认,所以抢在他前面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平静:“不是,您误会了。”
周西凛眼眸又黯,嘴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对她刻意拉开距离的举动很是“满意”,不由得点点头,又点点头,随后转头看向老板娘,慢悠悠地说:“追着呢。”
温侬微怔。
抬眼看他,他毫不掩饰地回望过来,任她注视,灯光落在他深黑的眸子里,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她看不懂的涟漪。
她的心跳顿时感到漏了一拍,耳尖隐隐发烫。
老板娘笑得暧昧,打趣道:“哎哟,你不行啊?以前身后的小姑娘可不少,怎么现在还得追……”
周西凛的目光没离开温侬,嘴角那点弧度更深了些,打断老板娘的话,声音不高,甚至有一丝懒散:“这个不一样。”
温侬呼吸渐慢,面上不显,心底早已排山倒海,暗涌不断。
面在这时端了上来,热气氤氲,放在桌上。
老板娘笑说:“不打扰你们了,慢吃啊,辣椒和醋都在桌上,随便放。”
话落,老板娘识趣地走开。
周西凛拿过筷筒里的竹筷,利落地掰开,又在桌沿轻轻磕打两下,拂去粘连的木屑,递给温侬。
这动作一气呵成,似乎对照顾她早已习以为常。
温侬慢半拍接过来,垂眸,安静地吃面。
有那么一会儿,温侬在出神。
暴躁的,阴郁的,甚至是混蛋的周西凛,对于她来说,都是可控的,唯有现在这般体贴的,迁就的,温柔的他,让她的心久久难以平静。
因为心里想着事儿,所以她吃得小口,细嚼慢咽,灯光勾勒着她低垂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梁,脸部线条柔和得像一幅静谧的素描画。
周西凛没动筷,就那么看着她。
看得久了,温侬终于察觉,抬起眼睫:“看我干嘛?你不吃?”
周西凛哧地轻笑一声,恢复他霸道又痞气的样子,想也不想回了一句:“你下饭。”
“……”温侬微怔,筷子停在半空。
他眼底的笑意很浅,在她心里却是黑色的,轻轻的墨色,晕染在一片纯白上,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是致命的浸染,比什么都浓墨重彩。
她抿了抿唇,没接话,重新低下头,小口吃面,只是耳廓的烫感更深了些,还好头发是披散下来的。
周西凛这才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
他吃得很香,却并不粗鲁,咀嚼时下颌线条会被拉长一下。
后半顿饭,他们都没
说话。
温侬只吃了小半碗,便放下筷子,抬眼看周西凛比她吃得快,那碗已快见底。
他瞥了一眼她几乎没怎么动的面,开口:“去帮我拿瓶水。”
“喝什么?”
“水就行。”
“好。”
温侬起身去冰柜拿了瓶矿泉水,又给自己拿了瓶果汁。
转头的瞬间,脚步顿住。
周西凛正把她那碗面端到自己面前,神色自若地继续吃起来,仿佛吃她的剩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试想想,一个一米九、薄肌、寸头、长相偏酷,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禁欲感,偏又很具性引力的男人。你曾暗恋他,仰望他,不敢奢求得到他,可是在这样一个秋意浓浓的夜晚,他带你来到他吃惯了的犄角旮旯的昏黄小店,像是男朋友一般,吃了你没有吃完的剩饭。
这一幕实在很戳人。
温侬心口那点细微的涟漪,瞬间化成了温热的暖流,无声漫开。
她嘴角不自觉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走上前,把果汁放下,拿着矿泉水瓶用力拧瓶盖。
作为一个成年女性,开一个瓶盖对她来说并不难,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任她怎么努力,盖子都纹丝不动,她试了几次,虎口都搓得发红。
就在她打算用牙齿的时候,瓶子忽然从手心里被抽走。
周西凛单手握着瓶身,拇指在瓶盖边缘一抵,轻松拧开。
他递还给她,眼神带着点无声的揶揄。
温侬怔了怔,旋即平静地望着他:“我是帮你打开的。”
她指了指手边的果汁:“我喝这个。”
周西凛看了眼那瓶果汁,没说话,顺手拿起来,同样轻松地拧开,放在她桌边。
然后仰头咕咚咕咚灌自己半瓶矿泉水。
一时间又陷入沉默。
温侬小口喝着果汁,目光落在门外。
夜色深浓,街边店铺大多已熄灯打烊,只有这家小店透出暖黄的光,像大海中的灯塔。
她移回目光,又看向对面的人,他正专注地吃着那碗剩面,微垂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比平时柔和许多。
温侬莫名感觉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包裹着她。
想起中学时代,偶尔会在学校门口的小店撞见他和一群兄弟吃饭,那会儿她怎么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她能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
周西凛吃东西很快,不到十分钟就全部吃完。
他起身结账。
温侬跟在他身后走出面馆,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
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究竟是回温侬的酒店,还是去周西凛的酒店,谁也不知道,彼此有默契般谁也没提下一步去哪,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影子在路灯下拉长又缩短。
这时节的夜晚气温不算高,夜风带着凉意,走着走着,温侬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周西凛察觉到了。
还好临走前他拿了件外套,他看她一眼,没说话,直接脱下身上的深色牛仔服,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气息的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温侬肩上。
“不用……”温侬没想到周西凛会有此举动,怔了怔,下意识想推拒。
他手上用了点力,将她裹紧,特别强势地说:“穿着。”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夜的宁静。
十几辆改装过的“鬼火”电动车像失控的野兽,从昏暗的岔路口猛然冲出,速度极快,车前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周西凛眼睛尖,突然看到一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流浪小猫,正懵懂地横穿马路。
他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一步跨出,弯腰伸手去捞那只猫。
可那些电动车已然靠近,温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电光石火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猛地伸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了周西凛的后背一把!
“砰——!”
刺耳的刹车声,身体的倒地声,小猫尖锐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
周西凛被推得一个趔趄,但稳稳抱住了那只受惊炸毛的小东西。
小猫在他怀里剧烈挣扎,爪子差点划破了他的手背,他下意识松手,小家伙惊恐地挣脱束缚,瞬间消失在黑暗的绿化丛。
周西凛僵在原地。
他背对着温侬的方向,宽阔的肩膀微微起伏,刚才那一瞬间,她推他的力道之大,那份不顾一切的急切……清晰地印在背上。
危险之下,最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起浓得化不开的情绪,以至于缓了很久才站起身,转头,几步走到温侬面前停下。
温侬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刚才推他时,她自己失去了重心摔倒了,身上的衣服也落在地上。
她看着周西凛一步步走近,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他看着她,眼神沉得像夜色下的深海,起起伏伏,惊涛骇浪翻滚:“有没有事?”
只有温侬自己清楚,除了摔倒的那一下屁股有点疼,其他并无大碍。
但当目光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晦暗不明的念头便不由自主地闪过。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很轻:“没事。”
然后她试着想自己站起来,手撑了下地面,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又装模作样地跌坐回去。
温侬臀部触地的瞬间,抬眸看了眼周西凛,眼底露出一丝被抓包的尴尬神色,咬咬唇,羞赧地又低下了头。
周西凛眸色渐浓。
抬手捡起旁边的外套搭在肩上,下一秒猛地伸手,一手穿过她膝弯,一手揽住她的背,毫不费力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向来强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温侬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一声,手下意识地攀住了他的肩膀。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的线条,以及与冰凉的晚风截然不同的灼热体温。
他低头看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又沉又黯,带着一种压抑怒气,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逞什么强?”
她张张嘴,刚要说“我没有”。
被他冷冷地瞪了一下,立即便哑火,闭上了嘴巴。
夜风穿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几片落叶。
街头的行道树还没有变黄,是黄绿参半的,风吹过便沙沙作响。
远处,那十几个鬼火少年早就扬长而去。
和他们的风风火火相比,他抱着她,稳稳地走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步伐很慢,连时间都拆成一半过,影子交叠在一起,拖得很长。
……
本是小伤,油皮都没破一下,但温侬还是被周西凛强制性地带到了医院。
医院大厅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冰冷刺鼻,急诊室里人来人往,温侬坐在检查床上,看着周西凛倚在门边,目光沉沉地锁着她。
她从不避讳他的目光,依旧是定定地迎上去。
过了会儿,医生检查完,确认无碍,周西凛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
温侬给医生道谢,走出病房,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体就骤然腾空。
“诶?”她短促地惊呼,下意识抓住周西凛胸前的衣襟。
周西凛已经再次将她打横抱起,动作丝滑得她都没反应过来……
以前很少在深夜到医院来,没想到晚上就诊的病人也是那么多,他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温侬感到脸颊微热,把脸往他颈窝处偏了偏,低声道:“周西凛,你没听见医生说吗,我没事的,你放我下来。”
周西凛像是没听到,脚步未停。
温侬顿了顿,又说一句:“我真没事,你放我下来。”
周西凛终于垂眸扫她一眼,眼底没什么情绪,声音也平平:“大晚上的,你害羞什么。”
“我不是害羞。”温侬声音闷闷的。
周西凛低哼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把她往上颠了颠,抱得更稳当,语气带着点混不吝:“那正好,你抱紧我。”
温侬彻底没了脾气,身体僵硬地被他抱着。
夜风从医院大门灌进来,带着凉意,他身上那件单薄的T恤下透出的体温却异常清晰。她闻到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点点医院
消毒水的冷冽,还有他本身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走到路边,他才把她放下,掏出手机叫车。
车来得很快,是辆网约专车。
他拉开车门,她刚想道谢坐进去,可下一秒,他又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能……”温侬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因为他已经利落地把她塞进了后座,关上了车门。
随后他从另一边坐进来,问她:“你住哪。”
温侬整个人都还很懵,一时无声。
惹他笑:“怎么,想去我那?”
温侬下意识瞥了眼司机:“……”
偏开目光,很快报了酒店名字。
车子缓缓启动,车内空间狭小,周西凛身上强烈的存在感让温侬有些无所适从。
她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努力平复着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心,直到此刻,真正静下来,她才回想到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不顾一切推开他,那么本能,那么无私,连她自己都觉得震颤。
在此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居然还是那么浓烈。
她心中的那个被她刻意忽略的泡沫也被猛然戳破。
当初蓄意接近,或许有这样那样站得住脚的理由,但哪怕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忽视最重要的那个——重逢的第一眼,心跳比理智先告诉她,她仍然深深地喜欢着他。
这个理由是一,其余所有的理由都只是跟在后面的零。
车子很快抵达温侬下榻的酒店。
车停稳,手机报了结束行程。
周西凛先下了车,绕到她这一侧,拉开车门。
温侬坐着没动,仰头看他。
路灯的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在他身后镀了一层光环,整个人都在发光,氛围感十足,帅气得让人大脑空白。
温侬深吸一口气,才说:“周西凛,这次你不能再抱我了。”
周西凛一手撑着车门框,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嗤一声:“你想什么好事儿呢?”
温侬一怔。
周西凛毫不顾忌地将嘴角的笑意扯大,后退几步,好整以暇看着她。
温侬感到一阵脸热,撇开目光不看他,赶忙下车。
一只脚试探着落到地面,正要借力起身——
天旋地转!
她的腰肢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身体瞬间脱离重力,再次落入那个熟悉又滚烫的怀抱。
温侬又惊又气,忍不住低声控诉:“周西凛,你……怎么骗人。”
“哼……”头顶传来一声闷闷的坏笑,随着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她心里,她只听他大剌剌地说:“放弃挣扎吧你,老子专骗你这种纯情少女。”
“……”温侬彻底没了言语。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料,算是反抗。
他手臂收紧,抱着她上了台阶,酒店大堂明亮的光线让她无所遁形,好在除了一个值班的前台再无他人。
周西凛抱着她径直走向电梯间,步履沉稳,她能感受到他的手臂肌肉线条绷紧着,每一次迈步带来的微小颠簸都让她心跳失序。
进电梯后,他微微垂首,睨了她一眼:“房卡呢。”
她眨眨眼,大脑才迟钝地接上信号,这才想起电梯上行要刷卡,她从包里把房卡掏出来,然后下意识地就把房卡递向他,手臂微微前伸,眼神带着点茫然和无辜。
周西凛非常明显地怔了怔。
几秒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没手了大小姐。”
温侬这才彻底回神,忙收回手,微微侧身把卡一扫,随即摁了楼层。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温侬窘迫极了,明明是自己装模作样想让他担心,他真的上心、做出她意图的举动后,她反倒不好意思了。
她几次想开口让他放下她,但抬眸扫了眼他的神色就知道没有开口的必要,只好闷闷又垂下头,一副受了气的样子。
他在电梯的反光镜里看到这一幕,面色没有变化,只眼底漾着笑。
暧昧无声流淌,黏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偏偏她住十七层,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后,电梯才停下。
他抱她抱出去,问房间号,她没什么好气儿的报出来,他抱着她走到门前,终于将她轻轻放下。
脚踏实地的瞬间,温侬竟觉得腿有些发软。
她也没看周西凛,就低着头,从包里摸出房卡,“嘀”的一声,房门解锁。
她没推门,只是在犹豫三秒后,又转过身看向他。
周西凛没走,就斜斜地靠在墙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嘴角似乎勾着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歪了歪头,问道:“怎么,还要我抱进去?”
说着真要作出要来抱她的架势。
温侬后退半步,忙道:“没有!”
她推门,闪了进去,补充道:“你路上慢点……嘭。”
门被用力关上。
周西凛没动,依旧盯着那扇门,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情绪莫测晦暗。
略一思索,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她。
酒店隔音很好,没听见门里的动静。
但她过了好久才接:“怎么了。”
“什么时候回海州?”他盯着门问。
温侬微怔,随即答道:“明天。”
“飞机?”他问。
“嗯。”
“一起?”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顺口一提。
她那边沉默了。
周西凛自嘲地笑笑,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答案,接着说:“把你航班发我。不一样的话,我改签。”
说完,他直起身,最后看了那扇门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电梯间。
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温侬站在门口,察觉到他似乎已经离开,才像被抽走了力气,慢慢把房卡插进卡槽,房间里的灯瞬间全部亮起。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柔软的地毯上。
感觉被他怀抱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身上,发丛也似乎沾染了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淡淡烟草味。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透进来,此刻万籁俱寂,房间里灯火通明,亮得晃眼,反而衬得心里某处更加空落落的。
第15章 飞机“傻样。”
第二天清晨,金色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
温侬正在浴室刷牙,薄荷味的泡沫堆在唇边,就听床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她边刷牙边走到床边,随意一扫,屏幕亮起了“周西凛”三个字。
她心口猛地一跳,拿起手机,含着牙刷匆匆折返洗漱间,快速吐掉泡沫,不顾嘴角的水渍,深吸一口气,接通语音通话。
“喂。”她的声音居然有点沙哑,她把手机拿远,清了清嗓子。
电话那头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声:“刚醒?”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在你门口。”
温侬一怔,下意识看向酒店墙上的挂钟,才八点半。
飞机是下午一点多的,他来这么早做什么?
疑问在心头一闪而过,她声音尽量平稳:“哦…你等我一下。”
她结束了通话,把手机放一旁,快速漱口,又用冷水扑了扑脸,哪怕他在门外,还是认真地用洗面奶把脸洗干净。
抬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挂着水珠的,素净的脸。
人的皮肤在刚清洗完是最白的,她本身便生得细腻白皙,几乎看不到毛孔,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整张脸十分透亮。
她把脸擦干,只抹了面霜。
用手指顺了顺微乱的长发,最后匆匆在镜子前审视一眼,确认状态尚可,才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周西凛就站在门外走廊。
温侬第一眼便注意到,他脸上的淤青在昏暗的光线下还是很明显。
他穿着昨天的衣服,身上可以清晰地闻到清爽干净的皂角香气,手里拎着一个早餐袋。
门开的瞬间,她打量她,他的目光自然也审视着她。
目光从她光洁的额头,滑过微湿的鬓角,
停留在她素面朝天却干净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然后他耐人寻味地点了点头。
温侬有那么一丝发怔,感觉他仿佛在说:不错,素颜也挺漂亮的嘛。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个大鬼脸,怎么这么自恋。
紧接着就听他问:“不让我进去?”
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投向房间内。
温侬这才反应过来,侧身让开:“可以。”话一出口,忽然想起什么,身子又侧回来,“不过你要先等一下,就一下下。”
周西凛微微蹙眉,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等一下”是什么意思,温侬就冲他抱歉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当着他的面,又把门关上了。
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周西凛的视线。
他眨了下眼,随即低低地笑了一声,肩膀微微耸动。
门内的动静几乎听不见,不过她动作很快,不到两分钟,门就再次被打开。
重新出现在门口的温侬,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一件柔软的燕麦色针织连衣裙,外面松松套着一件复古的棕色做旧皮衣短外套,脚上还是昨天那双靴子。
明明是带点废土风的组合,穿在她身上,却被她气质里的柔婉而气质中和,透出一种独特的味道。
温温柔柔的洋气感。
周西凛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两秒,才落回她脸上。
他眉梢轻轻一挑,像学生时代的坏男孩逗小姑娘那样,随即在她有些闪躲的目光里自然地走进房间。
温侬关上门,跟在他身后。
周西凛把早餐放在靠窗的小圆桌上,食品袋打开,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
“你买了什么?”温侬走近,问道。
“豆浆,无糖的。”他一边把东西往外拿,一边说,“小笼包,肉馅的。”
温侬点点头,搬了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放到桌边。
周西凛转身去了浴室洗手。
等他出来时,温侬已经坐在了床边,姿态娴静。
他走到椅子前坐下,取出一次性筷子,把包装去掉递给她。
两个人开始吃早饭。
刚开始没有对话,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声响。
阳光透过窗纱,在地板上投下柔光。
周西凛吃得很专注,一个小笼包下肚,拿起豆浆,用吸管戳开封口,递她面前,随后又帮自己也插上管,喝了一口。
阳光给他侧脸镀上一层浅金,光线也爬上她的裙摆。
温侬坐在他对面,目光偶尔掠过他低垂的眉眼,滑过他咀嚼时清晰的下颌线,或落在他握着豆浆杯的手上。
她一直觉得周西凛这样的人是不属于早晨的。
即便现在整个房间里都流淌着平静和暖意,他身上仍然很明显地散发着低沉的黑气,属于夜的味道。
她敛眸,再张口的时候,咀嚼的动作慢了几分。
吃完饭后,刚过九点。
温侬整理最后一点东西,把充电器拔下来,放进包里,走到床尾合上行李箱。
周西凛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把行李箱接过来。
温侬这才注意到,他没拿什么行李,只斜挎着一只Keepall黑老花手袋,背在身后,随性得像在耍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
在下楼的路上,温侬看着电梯里他的脸庞,像是才想起,又像是酝酿了很久,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搞的?”
周西凛明显浑身一僵。
他转头,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没打算掩饰的诧异,他以为,既然昨天没问,她就永远不会主动再问这个问题。
温侬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是与往日无异的平静。
见他沉默不语,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如果我有所冒犯,那我道歉。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回家了。”他在她落下最后一个字时开口。
又补充:“被我爹揍的。”
他声音不高,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温侬的心绪却瞬间乱成一团麻线。
周西凛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瞬间掠过的惊愕,眉头狠狠蹙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沉黯锐利。
电梯门开了,他没有走出去,只定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压得很低:“你最好不要流露出可怜我的样子。”他顿了顿,眼神锁着她,“更不要继续追问。”
温侬被他骤然释放的压迫感钉在原地,迎上他带着寒意的目光,面上看不出情绪,淡淡说:“不会的。”
旋即转身,先他一步离开电梯轿厢。
周西凛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最终什么也没说,也大步走出电梯间。
……
青城飞往海州的航班,平稳地爬升在云层之上,机舱内光线柔和,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
周西凛是后来买的票,也是巧了,值机时看到温侬座位旁有个空位,便直接锁定了。
温侬直到在座位上坐下,才发现二人座位紧挨着。
飞机起飞之后,周西凛便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在舷窗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冷硬。
温侬没有看他太久,转而看向舷窗外翻滚的云海,几分钟后也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但她是清醒着的。
飞行过半,机舱内突然毫无预兆地剧烈颠簸起来,广播里传来机长冷静但严肃的提示音,遭遇气流,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
突如其来的摇晃让温侬脸色瞬间发白,她倏地睁开眼,可能是在惊恐之下的本能反应,她一把攥住了周西凛放在扶手上的手。
他的手背微凉,骨节分明。
她攥得很紧,指节都泛了白。
周西凛立刻睁开了眼。
他侧头看向她,眼神清明,能感觉到她手指的颤抖。
“怕什么?”他开口,声音在颠簸的噪声里显得异常清晰,“飞机失事死得快,没痛感。”
温侬:“……”
她被他这句话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本就惨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惊魂未定地瞪着他,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周西凛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惊惶的眼神,眼底那点慵懒和戏谑淡去了。
他反手,将她冰凉的手指整个包裹进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别怕。”他看着她,“大不了死一起,就当作伴。”
温侬的心,因为前一句话悬到了嗓子眼,又因为这后一句,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剧烈的颠簸还在继续,机舱里响起压抑的惊呼。
但在这一刻,她好像没那么怕了。
准确来说,她居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真的无法幸免,和他一起在万丈高空爆炸,似乎也挺浪漫?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心惊。
可就像撕开了黑洞的口子,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如果飞机真的坠毁,在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秒,她会对他说什么?
突然间!
不是颠簸,是天旋地转。
机身发出刺耳恐怖的金属扭曲声,警报声凄厉地炸响,红光疯狂闪烁,氧气面罩“嘭”地弹落,尖叫声瞬间撕裂了机舱。
所有物品失重般向上飞起,又被悉数砸落,温侬感觉自己被狠狠甩离了座位,又窒息般甩回去,舷窗外不再是云海,而是翻滚着的浓烟。
死亡的感受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心底最深处压抑了太久的洪流,冲破了一切理智,她转头看向身旁那个在混乱中试图抓住她手臂的身影。
她意识到死神真的降临了,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大喊:周西凛,我喜欢你。
原来在最后一秒,她会想告诉他这个。
四目相对,她整个灵魂都撞进他盛满震惊的眼眸里。
下一秒——轰!!!
一片刺目的,吞噬一切的爆炸火焰,将两人渺小的身影彻底吞没。
温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几乎要破膛而出,额头和后背很明显的汗湿感,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濒死的鱼。
眼前是……是熟悉的机舱顶灯?
耳边是空乘温柔的广播声:“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在海州机场……”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乘客们安然坐在座位上,整理着随身物品,等待着降落。
阳光透过舷窗,安静地洒在过道上。
一切井然有序,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原来是梦。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似乎有什么不对。
她低头,发现自己右手正紧紧攥着旁边周西凛的袖子。
攥得那么用力,指节都泛白,他的袖口都出现褶皱。
她的目光顺着那只手,一点点向上移。
周西凛正侧头看她。
他的眼神很深,没有抽回袖子,也没有说话。
机舱广播还在继续,提醒着飞机即将着陆。
温侬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说:“抱歉啊。”
“做噩梦了?”他终于开口,没什么语调。
她点头:“我梦见飞机爆炸了。”
他轻轻嗤了一笑。
这种笑声她简直太熟悉了,她以为他又要和以前一样揶揄她。
谁知他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像在安抚,笑道:“傻样。”
第16章 碑文属于周西凛的窄门。
飞机平稳降落海州后,温侬和周西凛一起下机,随后到转盘处取行李,出闸,一路沉默。
周西凛依旧帮温侬推着行李箱。
温侬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没有再试图客套,方才飞机上那场过于真实的噩梦和他最后说的那两个字,让她心头还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地下停车场空气阴潮,灯光惨白。
远远地,温侬就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子旁站着个人影——程藿。
他斜倚着车门,低头刷手机,姿态闲适。
直到行李的轱辘转动声引起他的注意,他才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周西凛身上,随即扫向他推着的银色行李箱,最后定格在温侬脸上。
那一瞬间,程藿的脸色明显凝固了一下。
“……”
车子驶出停车场,汇入海州傍晚的车流。
车厢内并非全然死寂,但空气里仍然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正常又处处透着古怪的气氛。
程藿偶尔会问一句“青城天气怎么样?”或者盯着周西凛脸上的伤口问“这次又怎么了”。
周西凛简短地应两声“还行”“没事”。
温侬坐在后座,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始终默默。
半路,程藿将车开进一个加油站。
车子停下加油,程藿下车去操作油枪,温侬也推开车门,走向旁边亮着灯的自动贩卖机,想买瓶水。
她刚扫码买了一瓶矿泉水,程藿就走了过来。
他靠在另一台贩卖机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落在远处加油的周西凛身上,又转回温侬脸上,像是在斟酌措辞。
“你回青城了?”他的语气明显在故作轻松。
“对,有些事要处理。”温侬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哦……那,怎么跟凛哥碰上了?”他终于问到了关键。
温侬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买到同一班机了,偶然遇见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程藿沉默了几秒,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再次抬眼看向温侬,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声音压低了些:“温侬,你觉得……凛哥怎么样?”
温侬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抬眼看他:“什么怎么样?”
程藿像是下定了决心,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直直地看进她眼底:“你喜欢他吗?”
问题来得如此直接而突兀。
温侬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
她看着程藿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紧张,她早知道他的心意,或许此刻是一个斩断他念想的机会。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喜欢。”
程藿眼中骤然亮起一簇微弱的火苗:“真的吗?”
温侬的目光落在程藿那头修剪得干净利落的短发上,发茬很短,根根分明,透着年轻男人的利落。
一个念头在心底清晰成型。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程藿充满期待的眼睛:“嗯,我不喜欢头发短的男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程藿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那短短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
“咳。”
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自身侧响起。
温侬心头猛地一跳。
转过头,周西凛不知何时已经加好了油,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他手里捏着加油小票:“加满了。”
声音冷硬,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视线从温侬脸上扫过,脸臭得要命,毛刺般的短发像是竖了起来。
温侬知道,他听到了。
至少那句“不喜欢头发短的男人”,一字不落。
程藿也回过神来,脸上尴尬更甚,胡乱地应了声“哦”,大迈步往车走。
温侬站在原地,迎上周西凛的视线。
他眉宇之间的情绪复杂难辨,目光就像一把不算锋利的刀子,慢慢地从她脸上刮过,带着刻意的折磨。
他没再说话,转身,走得冷酷无情。
温侬抿紧唇,沉默地跟上去。
回程的车里,气氛比之前更加诡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三个人都成了哑巴,连呼吸都放轻了。
只有车载电台兀自聒噪着,主持人插科打诨后,一首歌的前奏突兀地响起,是草东没有派对,主唱嘶哑绝望地喊“杀了他,顺便杀了我,拜托你了”……
温侬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只觉得这一刻特别黑色幽默。
车子最终停在温侬家楼下。
程藿没有下车,只是闷闷地说了声“到了”。
周西凛推开车门,绕到车尾,沉默地把行李箱拎下来。
温侬下车,接过箱子拉杆,低声道:“谢谢。”
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周西凛没应声,站在路灯的光晕外,身影半明半暗。
程藿在车里,也没有说话。
温侬不再停留,拉着箱子,快步走进小区。
她一路步子没停,直到回到家,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她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回到自己的卧室,把箱子随意放到墙边,她走到书桌前坐下,那股心绪难平的滞闷感越来越重。
她起身,打开窗,晚风的淡淡凉意驱散了许多阴霾。
她对周西凛是否听到那句话并不十分看重,只是周西凛的反应让她有些意外。
她一边自恋地幻想他大概有那么一点喜欢她了,她这么久的小心思没白费。一边又在心里自嘲地扮鬼脸,他那样的人,有大把随意可挥霍的滥情,却唯独坚固的真心不容易得到,她又怎么可能轻易走近。
她兀自出神片刻,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在一堆旧物里翻找。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纸壳边缘,她将它抽了出来。
三中每年都要分班,每一次暑假之前都要进行大合照,这一张是高一结束时的大合照。
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少男少女们挤在一起,笑容灿烂,照片微微泛黄,却定格了青春最喧闹也最仓促的瞬间。
温侬的目光越过一张张早已在记忆里模糊的脸,精准地落在了照片后排角落的两个身影上。
程藿和周西凛站在一起。
那时的程藿,头发还是乖顺的、偏长的学生头,刘海快要遮住眼睛,笑容阳光,带着点傻气。而他旁边的周西凛……
温侬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那个少年。
十六岁的周西凛。
大概是每一个女生青春期里都出现过这样一个男孩,他帅的全校皆知,同学之间到处流传着他的各种传说和故事,他明明就在我们身边,能天天见到,可我们却接触不到。
周西凛就是这样的人。
照片上的他,穿着同样宽大的蓝白校服,身形却已格外挺拔。
他的头发比现在长得多,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不羁的凌乱,碎发垂落,几乎要扫到眉梢,微微遮挡住他那双,即使在静态照片里也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
他的眼神,透过纸面,至今仍能直直看进人心里。
第一眼看,是锋芒,张狂和不可一世,可再深看一眼,便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带着刺的,会拖着人一起下坠的阴沉。
他是耀眼疏狂的,又是阴沉颓丧的。
再阴沉也耀眼。
再耀眼也阴沉。
像出着太阳的暴雨天。
很矛盾,但在他身上又很合理。
盯着他的眼睛,温侬的记忆不自觉又被拉回那个十月微凉的早晨。
她转学不久,恰好学校组织合唱比赛,她被班主任匆忙插进队形里,临时开始练歌。
比赛第一次彩排,会根据评委打分选择出场顺序,班主任对此很看重,而她本身唱歌就有些走调,加上刚转学过来,排练时间短,和大家也不熟,特别害怕拖后腿,无形中增加许多压力。
彩排这天早自习,她偷偷溜出了教室。
教学楼旁边的乒乓球场这个时间没有人,倒成了她的避难所。
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看锈迹斑斑的铁网上爬满了枯黄的爬墙虎藤蔓,深秋的灌木丛依旧茂盛,在晨光里投下斑驳的影子。
这样的静谧,让她感到很安心,于是便一遍遍小声哼唱着歌,试图找到正确的旋律。
唱得正投入,旁边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声。
她吓了一跳,赶忙收住声音,猛地转头望去。
十米开外,另一个入口的台阶上,周西凛就坐在那里。
他没穿校服,一身黑,大半个身子被茂密的冬青灌木遮挡着,只露出一个模糊的侧影,口中叼着一根棒棒糖,一侧腮帮鼓起。
在她投去目光的瞬间,他微微侧过脸,目光穿透稀疏的枝叶,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探究,像掠过草尖的风,让温侬瞬间屏住了呼吸。
时间完全静止了。
他看着她,表情很淡,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随口说道:“加油,《青苹果乐园》唱得不错。”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不久的微哑和一种懒洋洋的腔调,话落,懒散地扯了扯嘴角,弧度很浅,带着点恶劣。
但目光始终是没有温度的,冰冰凉凉。
随后他抬手,将棒棒糖从嘴里拿出,青绿色的糖果在晨光里散发亮亮的光泽,一转头便被他弹入垃圾桶丢掉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裤子后面沾上的尘埃,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转身走了。
温侬坐在原地。
脸颊早就烧得滚烫。
她明明唱的是《青春修炼手册》……
清晨微凉的风吹动他额前过长的碎发,黑色衣角被风鼓起,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教学楼的拐角。
初见那天,她能感觉到她已被他深深吸引,可在这一刻,她才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某个地方,无法挽回地塌陷了一块。
原来对一个人动心,并不需要他在篮球场上投出漂亮的三分,不需要他在表彰大会上熠熠发光,不需要他在叛逆嚣张中展现校霸的魅力,也不需要他每次露面就引发女生们的尖叫和轰动……
只是青春里一个最平常的早晨,晴朗的天空和许多个日子无异,晨光洒下来,照在他不那么明媚的眼中,让她看到了本该鲜衣怒马、肆意飞扬的年纪里,一缕颓丧的灵魂,就足够了。
后来,在无数个独自咀嚼心事的日夜里,温侬总会反复想起他的眼神。
他才十五岁。
多么年轻的生命。
可为何,他那双眼眸里,如此多的情绪,像被命运过早地打碎了棱角的琉璃,折射出的光是破碎的,而痛是血淋淋的。
人的内心都有一道不被理解的窄门。
或许他十五岁的灵魂,早就提前穿过了岁月的窄门,在门后刻下了不属于那个年纪的碑文。
……
目送温侬的身影消失在大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只剩下两个沉默的男人。
程藿还坐在驾驶座,车窗降下大半,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脸上的表情是心如死灰的颓然。
而周西凛站在原地,眼神锐利,阴沉,刺人。
二人久久没有言语,直到周西凛转过身,一个眼神的对撞——周西凛抿唇上了车,程藿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发出低吼,像受伤的野兽,一头扎进更深的夜色里。
半小时后,引擎声在寂静无人的海边熄灭。
这里不是景区,没有灯火。
夜色深深,天空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星月隐匿,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暗影。
四下无人,只有风穿过礁石缝隙的呜咽,更添荒凉。
“嘭!”一声闷响。
程藿拎出一打刚买的冰啤酒,粗暴地摔在车头引擎盖上。
周西凛倚着车门,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捏住钥匙片,精准地卡进瓶盖边缘的锯齿下,手腕猛地向下一压,瓶盖应声弹开。
他面无表情地将开了盖的啤酒递给程藿,又用同样的方式给自己开了一瓶。
冰凉的玻璃瓶身沁着水汽,握在掌心,寒意刺骨。
两人无言地碰了一下瓶身,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程藿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随即重重地把酒瓶顿在引擎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说那话什么意思?‘不喜欢头发短的男人’?摆明了是告诉我,咱俩都没戏!”
他总是这样一点就着,脾气秉性都写脸上。
周西凛握着酒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没有喝,只是垂眸看着瓶口冒出的麦芽香气,眼神沉在浓重的阴影里。
程藿见他沉默,心头那股无名火更盛,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下他的小腿:“喂!说话!你别忘了你他妈也翻车了,二十万,咱俩谁都捞不着,白折腾一场!”
“操……”周西凛抬眼,“你他妈还真惦记那二十万?追上了你真打谱要那笔钱,拿女人当赌注,不嫌自己缺德?”
他语气淡淡的,甚至有点颓废的懒散。
程藿却还是被他骂得一愣,他张了张嘴,想骂回去,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只能悻悻地再次拿起酒瓶。
几口酒下肚,那股不甘心又涌了上来。
看着漆黑翻涌的海面,唉声叹气:“妈的好不甘心啊……好不容易心动一回就要放弃了……”
周西凛依旧沉默。
不远处海浪拍打着黝黑的礁石,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
程藿在旁边嘟嘟囔囔没完。
直到他已经说累了,周西凛的嘴角才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你笑啥?”程藿被他这声笑弄得莫名其妙,火气又上来了,“装啥逼呢?玩什么深沉?”
周西凛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程藿。
“老子只是看不起你。”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冻雨,狠狠砸进程藿的耳朵里。
“你几个意思?”程藿瞬间炸毛,猛地站直身体,酒瓶差点脱手。
周西凛没理会他的暴怒,仰头,喉结滚动,灌下几大口冰凉的啤酒。
随手将空了大半的酒瓶放在车顶,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唇间。
打火机“嚓”地窜出幽蓝火苗,映亮他几分冷峻的眉眼,他深吸一口,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
抽了两口烟,他才继续道:“我看上的,喜不喜欢我,我都要搞到手。”
他顿了顿,侧过头,扫视程藿的目光有几分轻蔑:“这就是我的态度。”
程藿被他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偏执和侵略震慑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周西凛。
火光熄灭,周西凛的身影重新融入黑暗,只剩下香烟的红点和他模糊的轮廓。
这一刻,程藿忽然有些五味杂陈。
他们初一就认识,十年了,他见过周西凛所有的样子。
周西凛有个显赫的家世,却和幸福不沾边。
他经常在深更半夜带着一身被父亲毒打后的伤痕,狼狈地爬进程藿家窗户。
程藿便只能骂骂咧咧地打着哈欠从被窝爬起来,半眯着眼给他清洗涂药。
因为家庭,周西凛这个人底色其实是冷僻的,尽管他总展现出散
漫轻狂很爱玩的样子。当然,这股子冷僻之中,也有一点古道热肠的侠肝义胆。
比如,为了替被欺负的程藿出头,周西凛会孤身一人拎着棍子跟高年级的混混干架,最后鼻青脸肿地回来,挑挑眉特装地告诉程藿“老子是受伤最轻的,那些人全被老子打趴下了”。
程藿又心疼又无奈,最后骂他两句“不装会死”,再咬着牙帮他处理伤口。
当然,程藿也见过周西凛肆意张扬的样子。
他们在盛夏的林荫道上狂奔,把冰镇的汽水恶作剧地灌进彼此衣领,然后一边冻得跳脚一边指着对方破口大骂,笑得那么大声,那么无知无畏,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是周西凛教会了程藿游泳。
他们一次次跳进冰冷的海水里,感受潮汐的拉扯和坠落的眩晕。
好几次,程藿都惊恐地发现,周西凛是真的不想再浮上来,是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地把他从绝望的边缘打捞起来。
一次,又一次。
最终,他从一个游泳小白被他彻底训练成浪里白条。
周西凛总是想死,却总想让程藿好好活。
他告诉他:可以跟我玩,但别学我。
他问:学你有什么不好。
他说:我哪儿都不好。
程藿一度认为,周西凛骨子里的那股半死不活的劲儿,危险又迷人,才是那么多女生喜欢他的原因。
因为不被爱而破碎,因为破碎才被爱。
思及此处,程藿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他仰起头,将瓶中剩下的冰啤酒一饮而尽。
看向周西凛的目光,都变得叹息几分。
……
从青城回来后的日子,温侬和周西凛之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温侬的生活回归到按部就班的轨道。
上课,写稿,去花店帮忙,日子在纸页和花叶间无声流淌。
十月底,海州的天气骤变,冷空气卷走了夏秋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整座城市正式跌入初冬。
十一月开始,便是连绵不绝的阴雨和仿佛永远也晒不干的空气,风裹着咸涩的海腥味,吹在脸上,冰凉刺骨。
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叶子黄了,落了,又被雨水打湿,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温侬将自己埋进书稿里,敲敲打打,思绪却像窗外飘忽的雨丝,难以凝聚。
在她以为她和周西凛之间已经靠近了那么一点点时,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消失,她犹豫好久,终于在这天下午,点开那个沉寂许久的头像。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发出一条看似是误发的:“我现在到了,你在哪?”
可他没有回。
直到第二天早晨,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了一下,那会儿才七点,按理说周末她不会醒那么早,可就是莫名觉得有什么在指引,迷迷糊糊摸到手机。
点开看,困意一扫而光。
是他发来的,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拍的是海上的日出,视角很高,像是在桅杆上,天边是燃烧般的金红色,绚烂得近乎悲壮,将翻滚的深蓝色海水也染上了一层瑰丽的橘红。
温侬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怕如果不及时回复,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聊上天,于是回道:“消息发错了,不好意思才看到。”
他很快回:“发我这儿了,就是给我发的。”
她一时沉默。
紧接着,他竟主动发来很长一串文字:“我们接了任务,现在在靠近争议海域的边缘地带,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总之就是一项大型国际海上钻井平台的联合安全保障与应急演练任务。报酬丰厚,等我回来。”
温侬目光渐深。
看到他又发来:“语音转文字,有错别字,别介意。”
她盯着最后几个字,有些出神。
报酬丰厚意味着危险性极高。
但他说“等我回来”。
她的心跳渐渐不能平息,指尖有些发颤地在屏幕上敲下:
“注意安全。”
“等你回来。”
就在这种湿冷和灰蒙蒙的基调里,日子缓缓滑到十二月。
十二月一到,温侬就病倒了。
来势汹汹的流感断断续续拖了将近半个月,好不容易感觉快要好了,莫名其妙又开始重感。
这天下午,在花店帮忙时,温侬只觉得头重脚轻,她试了体温,果然发烧,便穿上外套独自去了附近的医院。
医院里人声嘈杂,一排排蓝色的塑料椅上坐满了人,走廊上也都排着队。
她正犹豫要不要换一家医院,视线无意间扫过角落——
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角落靠窗的位置,一个高大的身影陷在椅子里。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手背上贴着白色的胶带。
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高悬的吊瓶,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他的静脉。
是周西凛。
他似乎瘦了些,下颚线显得更加凌厉。
他微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正闭目养神。
近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原本利落的寸头长成新的模样——他额前的发丝已经长到了眉骨上方,带着自然的垂落感,两侧和后脑的头发也不再刺棱,带着一种未经刻意打理的慵懒感。
温侬怔忡,想起她在加油站时的那句话。
仿佛感应到这束目光,周西凛倏地睁开了眼。
视线穿透人群,瞬间捕捉到了僵立在过道中央的温侬。
第17章 陪伴微酸的甜意。
看到温侬的那一刻,周西凛的眼神先是有一刹那的微怔,随即迅速褪去朦胧,变得锐利而清晰。
他的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逡巡,几秒后,眉头明显蹙了一下,薄唇抿紧。
温侬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蓦然觉得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西凛下意识起身。
动作太急,左手手背上的输液针被猛地一扯。
“嘶……”他眉头一拧,倒抽一口冷气,手背上肉眼可见地迅速鼓起一个青紫的包,透明的输液管里回涌了一小段暗红的血线。
“哎!你做什么!”
旁边的护士眼尖,立刻冲过来,声音带着职业性的严厉:“赶紧坐回去,都回血了,找什么事儿啊。”
她不由分说地将周西凛按回座位,迅速解开胶带,利落地拔针,麻利地处理鼓起的手背。
温侬的咳嗽终于勉强止住,她直起身,有些怔忡地望向他那边,隔着几步的距离,她看到护士按压下他手背上那片刺目的青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感受不到痛楚。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没有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护士重新寻找血管的动作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在原本的声音外面裹了一层糯糯的米:“你怎么生病了?”
周西凛抬眼看她:“你怎么也病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颗粒感,声音嘶哑得厉害,就像被刀片划破了喉咙。
“流感,太厉害了最近。”温侬轻声回答,又忍不住偏头咳了两声。
周西凛的目光追随着她咳嗽时微颤的肩膀,眉头依旧锁着。
“我也是。在海上漂了三个月,屁事没有,刚落地海州,就他妈吃了一顿海底捞,第二天就躺了。嗓子像吞了刀片似的,烧到40度。”他语气里毫不掩饰对自己不争气的身体的恼火,每一个吐息都硬邦邦的。
温侬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是因为生病才说的,就莫名感觉他有点像小时候那种虎头虎脑的小孩。
听到他主动提起出任务的事,她心底好奇不已,但她终究没问,只是将目光轻轻扫过他已经重新输上液的手背,又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打?”
她记得他
家离这个片区并不近。
“本来懒得打针,中午过来给阿泰送点东西,”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门口,“就在医院对过的推拿店,想着反正也路过医院了,干脆进来输个液。”
烧到40度都懒得吃片药,路过医院闲得没事儿才愿意打针。
这理由果然带着他一贯的随性。
温侬点点头,二人之间安静了那么一会儿。
她的目光最终还是忍不住,落在他垂落的额发上。
“你头发长长了。”她轻声说。
周西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微侧过头,视线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从喉咙里挤出含混的一声:“嗯。”
随即又将目光转回来,落在她脸上。
他什么都没说,温侬却觉得耳根“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慢慢挪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抠了抠随身挎包的带子,几秒后,她才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回,没敢看他,落在他的输液瓶上,声音平静:“我先去排队了。”
他先是没应声,只淡淡地看着她,过了有半分钟,才说:“去吧。”
声音依旧沙哑,听不出情绪。
温侬点点头,转身走向输液配药窗口的队伍。
队伍很长,她站定,长长吁了口气,试图驱散脸上的热度。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温雪萍发来的微信,说花店的外卖系统出了点问题,截了图问她。
她敛下心神,低头专注地回复信息,指尖在屏幕上敲打。
处理完信息,她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刚才周西凛坐的角落。
座位空了。
她心头莫名一空,左右张望了一下,以为他去洗手间了。
便重新垂下眼睫,看着自己脚尖。
“待会儿输完液一起吃饭吧。”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
温侬吓了一跳,猛地转头。
周西凛就站在她身后,距离很近。
他右手高高举着那袋晃悠悠的输液药水,透明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你怎么过来了?”温侬有点诧异,“你不好好坐着,位置就被占了。”
她下意识想去扶他那只举着药水的手臂,又觉得不妥,手终究还是没抬起。
“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儿。”他低头看她,眼神坦荡,带着点理所当然,“和你一块儿排。”
“……”这下温侬要说什么才好,又能说什么呢。
一股细细密密的暖流,带着点微酸的甜意,悄然漫过温侬的心田。
她没再讲话,默默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点空间。
他更近一步地挨着她站定,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带着点凛冽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她有点想说“既然生病了就不要再抽烟了”,又觉得没有必要,抿抿唇,将话咽了下去。
队伍缓慢向前蠕动。
“这三个月都忙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就在她耳边。
“不忙的。”温侬看着前方晃动的人影,“就和平常一样。”
“哦。”他应了一声,侧头看她,“那也不知道给我发个消息?”
温侬一噎,怔了片刻才小声辩解:“可是你忙。”
“再忙也有空回消息,打字才几秒?”他嗤一声。
温侬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抿紧唇,干脆不说话了。
可周西凛话还没说完,斜睨着她:“瞧瞧,理亏了吧。”
可能是因为生病的原因吧,周西凛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病态的丧气,偏偏人比平常活跃多了,破锣般的嗓子还老爱逗她。
温侬侧过头,带着点微嗔:“好了,你不要再说话了,喉咙都哑成这样子,你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吗。”
“怎么,嫌难听?”他表情立刻凶了三分。
温侬平静中带着点无奈:“我可没说。”
他低笑一声,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廓上流连,那笑意里掺了点蔫坏的意味,凑近了,几乎是用气声在她耳边说:“我床上叫得好听,可惜你不上我的床,听不着。”
“……”
温侬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这个人的无赖,真是不断刷新她的认知下限。
但是人在无语的时候往往反而会出奇的平静,她悠悠看他一眼:“我只是觉得你喉咙很痛,不说话会比较舒服。”
“哦——”周西凛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原来是关心我。”
温侬彻底败下阵来,一个字也不想再和这个人多说。
正好前面的队伍往前挪动了几步,她像抓到救命稻草,立刻抬脚往前走,迅速拉开了和他之间那点距离。
紧接着,她飞快地从包里掏出耳机,塞进了耳朵里,在掏手机找歌单的间隙,身后传来他低沉沙哑的轻笑声。
又排了将近二十分钟,周西凛那袋药水终于见了底。
他招呼护士过来起针,护士阿姨动作利落地帮他拔了针,按上棉球,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暧昧地扫了一圈,笑着打趣:“哎呀,年轻人谈恋爱就是甜,都这样了,还黏在一起呢。”
温侬戴着耳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沉浸在音乐里,什么都没听见。
只是暴露在发丝外的小巧莹白的耳垂,瞬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彻底出卖了她。
周西凛注意到了,对护士笑了笑,没说话。
拔完针,周西凛没走,就站在她旁边,用棉球按着手背,陪着她继续排队。
又过一个小时,温侬才打上针。
温侬的药水有三瓶,等她终于输完液,窗外天色已是一片深沉的墨蓝,城市的霓虹点亮,在湿冷的冬夜里晕开点点光圈。
走出医院,寒风扑面,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想吃什么?”周西凛拉开车门,让她先坐进去。
温侬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感觉嘴里发苦,没什么食欲:“想不起来,感觉嘴里苦苦的。”
周西凛发动车子,暖风缓缓送出,他沉吟了一下,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我知道一家馄饨店,馅儿调得好,皮也薄,要不打电话让老板娘帮忙包好,拿回去煮?”
他侧头看她,征询意见。
温侬点点头,没有异议。
这种提议本身就带着一种亲密,让她不敢靠得太近。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周西凛给馄饨店老板娘打电话,温侬则拨通了温雪萍的电话,告诉她不回去吃饭了。
温雪萍在电话那头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心,温侬笑意温馨地说:“我知道了。”
通话结束后,她才注意到周西凛正沉沉望着她,而在她把目光偏过去的时候,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她垂眸,目光落在屏幕上刚刚结束的通话,上面的备注是“妈妈”。
……
很快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家藏在老居民区里的小店,暖黄的灯光从玻璃门透出来。
周西凛把车停在路边:“你在车上等,我去拿。”
他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温侬透过车窗看着他走到店门前。
老板娘是个爽利的中年女人,显然和周西凛很熟,一边递过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保鲜盒,一边眼尖地瞥了下车里的温侬,笑着打趣:“哟,凛子,带女朋友来啦?”
周西凛含糊地应了一声,接过袋子。
温侬脸上微热,在他转身的前一秒开始低头假装看手机。
周西凛回到车上,食物香气立刻流淌在温暖空间里。
温侬觉得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这样一起打包食物回家的场景,已经上演过无数次,她的心里既有隐隐克制的理性,又有按捺不住的小小感性。
驱车回周西凛家的路上,他放着歌,轻轻跟着合,二人时不时搭话,没说两句他就要不着调,她便闷闷不再理他。
到家后,周西凛对温侬说:“拖鞋在柜子里自己拿。”
温侬微愣,因为她前几次来都没有女士拖鞋可换。
这次是特意准备的吗?
为她吗?
她并不清楚,也不愿深想,只默默换了拖鞋,拎着馄饨盒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
周西凛本想接手,但看她动作自然流畅地找出锅具,便突然之间就不想阻止了。
他斜倚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的门框上,沉默地看着她。
看她微微低头时露出的一小段白皙后颈,看她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角,看她散落在腮边的几缕青丝。
她在一个小锅里热了点油,放入几片洗净的青菜叶快速翻炒至断生,接着加入清水。在等这锅水开的间隙,她在另一只平底锅上摊了蛋饼,又熟练地切成漂亮的鸡蛋丝。
锅开了,她才将包好的馄饨下入翻滚的清汤锅里,最后放入紫菜、虾米,和鸡蛋丝。
香气很快弥漫开来,带着家的温暖和食物朴实的诱惑力。
周西凛心口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因这氤氲的热气变得柔软而滚烫——她明明自己也生着病,脸色还带着病后的苍白,手背上的胶布边缘甚至渗出了血丝,可她还是忙里忙外做饭,仿佛照顾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而在温侬心里,不过是她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煮现成的馄饨,于她不过举手之劳。
馄饨煮好后,温侬盛了两碗,清亮的汤底里浮着饱满的馄饨,翠绿的青菜,金黄的蛋丝和深色的紫菜与白色虾米,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两人在餐桌前坐下。
周西凛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送进嘴里,结果被汤汁烫得倒吸一口冷气,眉头都皱了起来。
“小心烫。”温侬提醒,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周西凛皱眉咽下去,哑着嗓子说:“好吃。”
第二口的时候,他学着温侬的样子,先舀起一点汤,吹凉了再喝。
汤底带着蔬菜的清香,尽管过了油却完全不会油腻,和他平时清水煮出来的是完全两种感觉。
一时间,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两人安静的进食声。
暖黄的灯光下,食物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界限,很淡却无法忽视的温馨感,在小小的餐桌上弥漫开来。
温侬比周西凛先吃完,因为她吃了一碗,而周西凛吃了两大碗。
吃完最后一口,周西凛放下碗,起身收走了两人的碗筷,稀松平常地走向厨房水槽。
温侬看着他站在水槽前,挽起袖子,厨房顶灯照在他柔软的额发上,在他眼睑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这种感觉,和平时的周西凛很不一样。
水流声在安静的房间显得格外清晰。
温侬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
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最初那些带着目的性的接近,小心翼翼的试探,反复的纠结和计算……都悄然淡去了。
至少在此时此刻,看着他认真的背影,她心里只剩下一种平静的感觉——就这样顺其自然,好像也很好。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宁静。
水槽边的周西凛动作未顿,头也没回,哑着嗓子对温侬说:“你去开下门。”
温侬应了一声,起身走向玄关。
她没多想,直接打开了门,心脏骤然停跳。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邬南。
第18章 滋味他是贯穿她单薄青春的子弹。……
邬南站在门外。
她显然是特意打扮过,一袭烟灰紫的貂皮外套,在昏暗的环境下仍然泛着油润光泽,里面是领口深开到乳.沟的黑色紧身打底,搭配皮质短裙,黑色丝袜和高跟短靴,性感得极具侵略性。
她手里拎着一只崭新的保温饭盒,脸上的关切在看到开门的温侬时,瞬间冻结成冰:“温侬?”
门打开的这一秒,邬南的震惊比起温侬只多不少。
她的瞳孔骤缩,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温侬的心脏在那一刹经历了死亡般的震颤,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心脏,憋着无法呼气。
但多年磨砺出的冷静瞬间归位,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邬南那双写满惊愕与不善的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侧过身,让开通路:“你进来吧。”
邬南精心描绘的细眉狠狠蹙起,莫名感到温侬隐隐透出了女主人的姿态,这个念头无疑像根针狠狠扎进神经,她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温侬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厨房,对着里面刚刷完碗正擦手的身影,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有人来看你了。”
周西凛边把擦完手上水渍的纸巾丢垃圾桶,边走出来:“谁?”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看到了邬南。
他脚步微顿,眼底掠过一丝意外,随即迅速恢复成一贯的平淡:“你怎么来了?”
邬南显然对温侬会出现在这里大为震惊,受到冲击后很久才拉回思绪。
她看周西凛刚从厨房出来,正擦手,又闻到屋子里的饭香味,不用想也知道刚刷过碗。
周西凛竟然会做家务?
一时间心头的嫉恨如同毒藤疯长,几乎要让她窒息。
她简直要咬碎了牙,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甚至带着点娇嗔的笑:“我听说你出任务回来了,从阿泰那里听说你生病了,想着下班早,过来看看你。”
她扬了扬手里的保温饭盒:“喏,我自己包的水饺。”
周西凛的目光在饭盒上停留一瞬,又极快地掠过旁边垂着眼睑的温侬,语气平淡:“谢谢,我已经吃过了。”
邬南笑容不变,甚至带着点善解人意:“没关系啊,带都带来了,放冰箱明天热热当早餐也行嘛。”她上前一步,声音放柔,“你感觉怎么样,烧退了没,嗓子还疼吗?”
“好多了。”周西凛的回答依旧简短。
温侬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器。
内心却心如刀绞。
周西凛这个人游戏花丛,对所有女人都一脸散懒无所谓的态度,可是对待邬南,温侬明显感觉,他是尊重她的。
这份尊重,是否是偏爱不得而知,却一定代表着特殊。
她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像个局外人一样杵在这里,她开口,声音清泠泠的,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看着周西凛说:“既然你有客人,我先走了。”
周西凛立刻看向她,眉头微蹙。
刚想说什么,邬南却抢先一步,笑道:“哦,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没等温侬回答,她又迅速转向周西凛,用一种看似不经意的口吻说:“凛哥,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我小姨家的表妹,她妈妈入狱之后,她一直在我家住着。以前大家都一个学校的,你应该有点印象吧?”
“入狱”。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耳膜,周西凛的眼眸蓦然一沉,下意识看向温侬。
温侬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垂下的眼眸里,恨意翻涌。
她强迫自己冷静。
仅仅一瞬的思忖,再抬眸时,脸上已恢复清然温柔的模样。
她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仿佛刚才的难堪从未发生:“我们也是偶然在医院遇到,都生着病,就凑合着一起吃了顿饭。”
她这句话乍看普通,实际蕴藏许多内容,“偶然”和“凑合”这样的字眼,越是想显得不经意实则越此地无银,让人想入非非。
邬南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被刺痛的凉意和恨意。
她扯起嘴角,笑容有些僵硬:“哦,原来是这样啊。”
温侬知道自己的回击已经掷出,效果如何已不重要。
她没心情也没义务陪邬南继续演戏,便再次看向周西凛,声音平静无波:“我回去了。”
“我送你。”周西凛说。
“不用了。”温侬拒绝得干脆,目光扫过邬南,“你招待她吧。”
随即不再看周西凛一眼,径直转身走向玄关,弯腰换鞋,拿起自己的包。
周西凛不是木头,无论是两个女人之间无形的硝烟
,还是温侬此刻冰冷的抗拒,他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一股烦躁夹杂着不明所以的心疼涌上心头,他大步追上来,一把拉住她纤细的胳膊:“说了我送你。”
温侬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只是用力地、无声地想要挣脱他的钳制。
她不想,也绝不屑于将自己变成一场雌竞的角斗士,仿佛需要男人的选择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声音平淡:“不用。”
“用。”周西凛的手收得更紧。
她固执地回应:“不用。”
“听话。”他说。
低沉沙哑的两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温侬强筑的心防。
一股强烈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眼眶蓦然发热。
身后的邬南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嫉妒和愤怒让她浑身微微发抖。
她陡然升起一股危机感。
被埋藏的秘密,让她的心口尖锐的一痛,精心描画的妆容几乎要掩盖不住心虚的表情。
可转念又想,如果周西凛真的知道一切,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还对她如此客气。
她死死握紧拳头,压住心底的波澜。
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好啦好啦,不如我去送吧。”
邬南看着周西凛:“你病还没好利索呢,外面那么冷,别下去了,再着凉怎么办?”然后又看向温侬,嘴角依旧扬起,眼底却毫无温度,“我们姐妹俩也好久没见了,正好我开车来的,顺路送你回去吧,路上还能叙叙旧。”
周西凛眉头紧锁,下意识就想拒绝。
“好。”温侬清冷的声音却比他更快一步响起。
她猛地用力,终于挣脱了周西凛的手。
她没有看任何人,拉开门,率先走了出去。
……
电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死寂一片。
压抑了许久的邬南,在刚进电梯就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提高音量,质问道:“温侬!你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周西凛?!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接近他?!”
“这好像和你无关。”温侬看着墙壁上邬南的倒影。
“你为什么和他走得那么近?你想干什么?”邬南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一通输出。
“这好像也和你无关。”温侬依旧平静。
“你!”邬南最讨厌温侬这种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
她极力忍耐,深吸一口气又道:“我不管你是怎么勾搭上他的,我警告你温侬,周西凛是我的!你最好给我识相点,离他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念姐妹情分!”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温侬听到这话,脚步静止没有动弹,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弧度,随即淡淡瞥了邬南一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随后抬脚率先走出电梯。
她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都说了。
这种态度彻底点燃了邬南的怒火,她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追出去,用了十足的力气一把扳过温侬的肩膀:“温侬,你翅膀硬了?敢用这种态度对我,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温侬被她扯得羽绒服都歪斜了,肩膀传来疼痛。
可她只平静地回望邬南扭曲的脸,声音毫无波澜:“我什么态度?”
邬南被她这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气得几欲吐血,她从小到大都厌恶极了温侬这种“死鱼脸”。
她咬着牙,刻薄的话开口就来:“我告诉你,周西凛不喜欢你这种类型,你最好给我死了这份心。”
“我什么类型?”温侬挑眉反问。
“……”邬南被她问得一怔,这才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表妹。
记忆中的温侬,总是干瘦、枯黄,像一棵缺乏阳光和水分的豆芽菜,穿着她不要的旧衣服,身上常年带着一股难以洗净的烧烤油烟味,是人群中毫不起眼甚至会被嫌弃的背景板。
而眼前的温侬……
她穿着最普通的黑色羽绒服,仍能看出身形纤细,却不羸弱,整个人是瘦而柔韧的,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披散,衬得一张脸越发小巧莹白,皮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白瓷。
曾经怯懦躲闪的眼睛,如今清澈沉静,像浸润了月光的潭水,天然带着一丝清冷疏离,即使素面朝天,病容未褪,也看得出气质是干净不染尘埃的,像一块温润内敛的美玉。
邬南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人,早已不是当年任她搓圆捏扁的黄毛丫头。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本能地带着泄愤意味拧向温侬的耳朵,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对待她那样骂道:“贱货!打扮得人模狗样就真以为自己是凤凰了,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温侬眸光骤然一黯,寒芒乍现,在邬南的手碰到她耳朵的瞬间,猛地抬手,用力拂开邬南的手腕,下一秒把手一扬——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温侬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邬南脸上。
力道之大,让邬南的脸瞬间偏向一边,卷发糊在脸上。
“你……”邬南懵了,她转过头,可以看到脸上浮现出的清晰五指红痕。
温侬收回手,淡定如方才无异:“什么乌鸦什么凤凰,你以为我不敢反抗?”
说完,她不再看邬南一眼,转身,挺直脊背离开。
邬南捂着脸,火辣辣的疼痛感让她屈辱得浑身发抖。
她盯着温侬的身影,眼神几乎要滴出血来,心底的恶意如同毒蛇般嘶嘶作响。
这一巴掌让她想起很多年前,温侬刚住进她家不久,她校服丢了,周一便穿了温侬的校服去参加升旗仪式,而温侬因为没校服被教导主任责罚。
晚上回家之后,温侬过来质问她。
她反问:“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我让你帮个小忙,你甩什么脸子?”
这话有什么错吗?
她自问合情合理,可温侬却咬着唇,固执地说:“没经我允许,你不该碰我的东西。”
她有点生气,却还是压抑着脾气,好声好气地说:“你再这样跟我说话信不信我抽你?”
温侬住了嘴,但那双眼睛依旧冷冷沉沉地瞪着她。
所有人都说温侬性子软和,可那一刻,邬南是真的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她走上前,一巴掌扇在温侬脸上:“你再跟我横一个试试?!”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秒,温侬的巴掌竟然带着风反击了回来,同样响亮地落在她脸上:“你凭什么打我!”
邬南震怒。
从小到大没人敢动她一根手指!
她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厮打,随意抓起温侬用来补袜子的针,在温侬的肚子上狠狠地扎。
刚开始那几下,温侬疼得杀猪般嚎叫,可后来,温侬一声不吭,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像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头里。
当时邬南就觉得,这个人心太狠,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骨子里藏着毒。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那么讨人厌。
不。是比从前更可恨了。
邬南盯着温侬车子驶离的方向,眼神阴鸷。
她略一思忖,迅速跑向自己的车,发动引擎,追了出去。
而温侬并非毫无警觉,她让司机开车绕了几圈把邬南甩丢了。
可邬南之前偶遇过温雪萍,于是提前把车开到那个小区门口,果然,十分钟后,看到温侬从车上下来。
邬南坐在车里,隔着车窗,死死盯着温侬的背影,目光阴冷如刀。
……
温侬回到家,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万家灯火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晕。
她的心底翻涌着恶心和愤怒,几秒钟思忖,迅速拨通了秦真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温侬言简意赅地将今晚偶遇邬南的事情说完。
秦真在电话那头大惊失色:“什么?!她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听着
秦真焦急的关心,温侬被寒风吹得冰冷的耳朵,似乎又感受到了邬南指尖的力道,开口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没事,我应付得来。”
“你找我是想问……”秦真立刻反应过来。
“嗯。”温侬目光沉沉,“上次拜托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秦真叹了口气:“我朋友那边一直盯着,但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动静。可能……暂时抓不到把柄。”
温侬沉默了几秒。
“不等了。”她想了想,果断地说,“既然她不犯错,那就引导她犯错。”
她目光锐利起来:“快要定稿春夏装了,她身为设计师,压力大,事情多,以她从前的秉性,绝不可能安分守己。今天见到她,我发现她比从前更浮躁,更贪婪,也更肆无忌惮,你说她会不会走歪路?”
电话那头的秦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懂,如果她不动歪心思,自然没人害得了她。但如果她心术不正……”秦真顿了顿,语气也冷了下来,“那就怪不得别人了。交给我吧,我知道怎么做了。”
温侬点头:“谢了。”
“害,姐妹儿之间还说这个。”秦真爽快地一笑。
挂了电话,温侬依旧站在窗前,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没一会儿,握在掌心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周西凛。
温侬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几秒,才接通:“喂?”
“到家了?”周西凛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嗯,到了。”温侬轻声应道。
他似乎犹豫了一秒,又似乎没有,开口问:“你俩之间怎么回事?”
问得真直白,不愧是他。
温侬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窗玻璃上,倒映出她嘴角苦涩的弧度。
她不想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撕开给他看。
那些属于她和邬南之间的肮脏泥沼,她也不愿将他拖进来。
她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编织了一个理由:“能怎么回事,都是因为我们曾经喜欢上同一个人,争风吃醋,互相看不惯。”
周西凛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沉默持续得有些久,半晌,他才低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对人动过心?”
温侬停顿许久,笑说:“是啊……”
“他什么样?”周西凛追问,声音听起来随意。
温侬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在记忆中永远肆意桀骜,永远带着光晕的少年。她放任自己的声音沉入回忆的河流,带着一种遥远的温柔:
“他啊……很高,很瘦,好像天生就带着光,只要一出现,就是人群的焦点,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看他,但他自己好像从来不在意这些。
他人……很多人说他不好,但我却觉得很好。真的很好。
我好几次看到他喂流浪猫,下雨天,他甚至会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盖在纸箱搭的猫窝上挡雨。明明他自己打架的时候那么凶,可对着那些小猫,眼神会变得特别特别温柔……”
她描绘着记忆中的细节,那个在阴郁与叛逆外壳下,藏着温柔的少年。
电话那头,周西凛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温侬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并未察觉,继续说:“他跑起来特别快,像一阵风。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会先扬起一点点,带着点坏,他……”
“咱学校的?”周西凛突然打断她。
温侬愣了愣,应:“嗯。”
“不可能。”周西凛嗤了一声,散漫地说,“这么好的人,我怎么没见过?”
温侬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想说,那个人就是你啊笨蛋。
却不能言语。
她压下翻涌的情绪,看似随意地答:“那就要问你自己了,也许是你眼神不好呢。”
周西凛在电话那头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温侬听到他咬牙切齿地笑了两声,说:“这么好的人,只可能是我。”
“……”
电话那头的男人,随口一句话,却让温侬心脏爆炸了似的疼,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几秒的死寂后,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笑:“你想多了。”
说罢,挂断电话。
温侬握着骤然安静下来的手机,胸口剧烈起伏。
还没三秒,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是周西凛。
温侬心乱如麻,她不想接,也不敢接,果断挂断。
他很快又打来。
她又挂断。
他再打,不依不饶。
五次之后,温侬直接退出了微信登录,将手机反扣在桌上。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她疲惫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混乱的心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被周西凛那句“这么好的人,只可能是我”强行勾起的青春回忆。
比如,他早晨经常迟到。
早自习的铃声响过很久,他才会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
班主任的训斥滔滔不绝,他却浑不在意,甚至回头对着后排几个挤眉弄眼的兄弟痞痞地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比如,他经常在最后一节晚自习快结束才回教室。
和那群兄弟不知道在哪里鬼混完,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身上似乎还带着点淡淡的烟草味和汗水的味道,野性,不羁,放荡。
他打架也很凶。
她曾远远地看到过,学校后门僻静的小巷里,他和几个外校的混混对峙,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动作又快又狠,拳头砸在对方身上看得人心惊肉跳。
结束后,他靠着墙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毫不在意地回校。
她跟在他身后,却发现他没回班,她心里一直挂念,午休时,她抱着作业本穿过教学楼回廊,表面是想把作业交给老师,实则是在找他。
她绕了路,在经过花坛时,看到了他。
他蹲在那里,背对着回廊,阳光透过高处的破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块。
他手里拿着半截掰开的火腿肠,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一个用旧纸箱搭成的简陋猫窝前,看着小猫小心翼翼地吃着,脸上的凶狠戾气不再,只剩下一种近乎温柔的疲惫。
她曾有一段时间,过于好笑地担忧他会把路走歪。
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他底色是善良的。
所以她才会说,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现在回忆起那些事,温侬仍然会感慨一句,那时候真好啊。
她的暗恋很苦,可又一点也不苦。
因为喜欢上的是这样一个男孩。
他是呼啸着贯穿她单薄青春的子弹,留下一个贯穿岁月的弹孔,至今仍有风呼啸而过。
可连疼痛,都让她觉得自由。
第19章 失约“我喜欢乖的。”
清晨的海州,带着一夜雨水洗刷后的清冽。
温侬推开单元门,冷风卷着湿意扑面而来,她才发现半夜下过雨,她裹紧了围巾,往外走,刚走到小区大门,脚步便是一顿。
黑色的大G太显眼。
斜倚在车门边,身形颀长的周西凛也是。
他这天穿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微低着头,额前不算长的碎发因为角度问题而遮住了部分眉眼,整个人透着一股沉默感。
温侬定了定神,走过去。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周西凛抬起头,目光淡淡落在她脸上。
他直起身,看着她走近,没有说话,她看到,他的眼眸里带着些微血丝。
“你怎么来了。”温侬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周西凛盯着她,眼神不浓不淡,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你试试有人一夜不接你电话你着不着急。”
温侬呼吸微微一滞,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
她停顿片刻才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出来?”
周西凛扯了扯嘴角,一个
没什么温度的笑:“就是因为不知道,”他顿了顿,语气轻飘,“才等了一夜。”
温侬微怔,心头随即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胀感,看到他车身上的雨痕,再看看他眼底的青灰,又想到昨晚在他家里,他明显是偏向她的。
一时竟动容,看向他的目光没再掩饰,流露出几分温柔出来:“你来找我干嘛。”
“接你去打针。”他回答得理所当然,视线落在她手背昨天输液贴胶布的位置,那里残留着一点青紫的痕迹。
温侬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我要到下午才能打,上午有课。”
周西凛眉头很淡地挑了一下:“忘了你还是学生了。”
“嗯,所以我要去上课了。”温侬说着,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那正好,”周西凛拉开车门,动作自然,“我送你。”
“嗯……好吧。”这一次温侬没有推辞。
她弯腰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看着前方,像是随口提议:“我本来是要坐公交去的,既然你送,时间还早,不如一起吃个早饭?”
周西凛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他侧头看了她一眼,随性点头:“行。”
“我知道有一家店的豆腐脑很好喝。”温侬报了个地址。
周西凛单手握着方向盘,姿态放松,目视前方,随口问:“甜的咸的?”
“应该都有吧。”温侬回答。
“嗯。”他应了一声。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温侬问:“你喜欢吃甜的咸的?”
周西凛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甜的。豆腐脑只能是甜的。粽子必须是咸的,肉粽。”
温侬被他这斩钉截铁的南北口味宣言逗笑了,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我们不一样。我喜欢吃咸辣的豆腐脑,甜粽子,最好是豆沙馅的。”
周西凛似乎有些意外,转过脸看她:“你不是南方人吗?”
温侬反问:“那你还是北方人呢,不也是和我反着了?”
青城是北方城市。
周西凛摇摇头,目光重新投向变绿的前方,车子平稳起步:“我不是青城人。”他声音平淡,“我是海州本地人,当年是在我爷爷家借住。”
他解释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对那段时光的喜恶。
温侬却莫名寂然了一瞬。
她点点头,没有追问更多关于他家庭的事情,只是很有分寸感地说:“那你还真是典型的南方人。”
周西凛很淡地扯了下嘴角,什么都没说。
很快到达目的地。
七点钟正是早餐店里人最多的时候,烟火气十足。
温侬要了咸辣口的豆腐脑,加了榨菜、虾皮和半勺辣椒油,看着就很有食欲。
周西凛面前则是一碗晶莹雪白的甜豆腐脑,撒着细细的白糖。
两人对坐着安静地吃。
偶尔目光相触,又各自移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宁。
吃完早饭,周西凛送她到学校门口。
车子停下,温侬解开安全带,听周西凛问:“几点放学?”
她刚要回答,他低骂了一声“操”,抓了把头发说:“怎么那么像家长接小孩。”
温侬不由得被他逗笑了,眉眼弯弯,像初绽的月牙:“下午没课,上到中午。”
周西凛看着她难得的明媚笑容,眼神深了深。
她与之对视,忽然便不敢笑了。
她说:“那我进去了。”
“嗯,中午接你。”他语气恢复了平淡,“吃完饭一起打针。”
“行。”温侬应下,推门下车。
晨光里,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校园深处。
一上午的课,温侬都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的梧桐枝桠在寒风中摇晃,教授的声音仿佛来自太空之外。
“温侬?”旁边传来温和的询问声。
温侬回过神,是坐在旁边的同学陈之行。
他是系里有名的才子,气质温润如玉,带着书卷气的温和。
“怎么了?”温侬问。
他笑着提醒:“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出神?”
“啊,没事。”温侬想了想说。
陈景行体贴地没有追问,又说:“对了,恒隆一楼的书店,后天下午章雪老师来开签售会,一起去吗?”
章雪是新生代作家里散文写得极好的那位,被誉为‘小李娟’。
温侬心中一动,暂时抛开了纷乱的心绪,点点头说:“好。”
中午一下课,温侬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好东西,心里莫名涌起一点雀跃,小跑着穿过教学楼长长的走廊,奔向校门口。
然而刚跑出校门,脚步就顿住了。
周西凛的车停在显眼的位置,而他本人,正靠在车门边抽烟。
即使穿着简单的大衣,即使病容未褪,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和周身散发的气场,依旧像磁石一样吸引着目光。
所以有四个打扮时髦的女生正围在他旁边,其中一个正仰着脸跟他说话,笑容甜美,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倾慕。
另外几个也在旁边娇笑着,目光黏在他身上。
周西凛微低着头,指尖夹着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地看着前方虚空,仿佛那几个女生是空气。
即便如此,温侬心里那点雀跃的小火苗,还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了。
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走过去。
就在这时,周西凛像是感应到什么,瞬间锁定了站在不远处的她。
他眼底那层淡漠,在看到她身影的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他直起身,不再理会旁边还在试图搭讪的女生,掐灭烟头,朝温侬走来。
那几个女生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温侬,脸上甜美的笑容僵了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识趣地撇撇嘴,悻悻地散开了。
就在周西凛刚走到温侬面前时——
“嗡……嗡……”
他口袋里的手机急促地震动起来。
他脚步一顿,皱着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是队里的电话,他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传来阿泰的声音,语速飞快。
周西凛点点头:“知道了,我马上到。”
他简短地应了一句,挂断电话,抬眸看向温侬,眉宇间有一丝未消的烦躁:“队里有紧急情况,必须马上过去一趟。”
温侬知道他的工作常常事发突然,但仍然感到一丝空落落的怅然。
她点点头,声音平静:“嗯,你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
周西凛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他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头发,却又在半途停住,只深深看她一眼,然后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车子,迅速发动引擎。
温侬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初冬的冷风吹在脸上,凉凉的。
刚才那点因为他的等待而升起的隐秘欢喜,因为他身边莺燕环绕而小小的涩然,此刻都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响。
她独自走向公交站台,背影单薄。
下午的输液,温侬独自一人。
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自己看着输液管,估算着时间,喊护士换药瓶和起针。
其实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应对所有。
只是看着旁边有人陪伴的病友,眼眸还是会微沉下去。
另一边,海上救援队基地。
所谓的“紧急情况”,是市里安排的一个重要媒体采访,一个颇有名气的纪实栏目组要做一个海上救援专题,作为队长,周西凛前来洽谈相关事宜。
周西凛并不喜欢这类活动,因此第一反应是烦躁,但他又知,这对提升救援队的社会认知度和争取更多资源来说,是好事。
于是才匆匆赶来。
确定好采访时间,送走栏目组的人,周西凛走到基地外的空地上抽烟。
冷风吹散了些许烦躁。
程藿也跟了出来:“凛哥,上午干嘛去了?”
周西凛点燃烟,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他没隐瞒:“去接温侬。”
程藿点烟的动作顿住了,猛地看向他:“你还真下手了?!”
前一句还好好的,到这句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靠,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周西凛嗤笑一声,转过头,烟雾后的眼
神带着玩味:“我喜欢什么类型?”他反问,“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知道?”
程藿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怎么想怎么觉得周西凛和温侬站一起特别不搭,一个那么乖,一个……呃。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不是,我严重怀疑你还惦记着那20万赌约!”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动机。
周西凛脸色瞬间黑沉,正要开口,阿泰的大手一边一个搭在二人肩膀:“什么类型?什么赌约?你俩嘀咕啥秘密呢?”
他一脸八卦地凑过来。
周西凛眼神一冷,将烟头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冷声说:“没什么。”
他转身大步走回基地大楼,留下程藿和阿泰面面相觑。
程藿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
打完针,温侬直接去花店帮忙。
修剪花枝,整理货架,试图用忙碌驱散心头的烦闷。
忙完之后,准备打烊,才发现程藿发来了微信:
“温侬,明天晚上有空吗,朋友在别墅搞了个小派对,挺热闹的,来玩玩?”
温侬看着消息,眉头微蹙。
上次在加油站,她暗示了他们之间不可能,如今她怎么好意思单独和他出去。
“我就不去了吧。”她回。
程藿似乎在等她回复,于是很快发来:“一起来玩吧,你要放不开,可以带上你朋友啊。”
温侬那瞬间,脑子有些混乱。
想到周西凛今天带给自己的心烦意乱,又想到他即便不去也会知道这个派对,便头脑发热地回:“那我带上次那个朋友过去吧。”
次日八点。
温侬和秦真按照地址来到一处环境清幽的高档别墅区。
派对规模不大,但布置得很用心,灯光音乐恰到好处,多是些年轻时尚的男女。
程藿作为主人之一,热情地迎上来招待她们。
他带着她们认识了几个人,玩了几轮桌游,喝了点饮料,随后秦真去钓泳池边的帅哥,温侬和程藿一起到沙发坐下。
坐下没多久,就听旁边女生们话题总会若有若无地绕到周西凛身上。
“哎,程藿,凛哥今晚真不来啊?”
“就是啊,好久没见他了!”
“听说他换发型了,那岂不是帅炸了。”
“啊不要,我喜欢寸头,就爱他那股劲儿!”
“……”
女生们七嘴八舌,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倾慕和期待。
程藿端着酒杯,偷觑了眼温侬,笑容有些勉强,随意敷衍了几句:“他忙,队里有事。”
温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小口喝着杯子里的果汁,仿佛那些关于周西凛的议论与她无关。过了一会儿,程藿端着两杯酒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温侬,眼神带着点恳求:“温侬,能跟我去天台聊聊吗?”
温侬看出他是真的有话要讲,便点了点头。
别墅顶楼的天台视野开阔,山脚下城市的璀璨灯火铺陈开来,夜风带着寒意,远离了楼下的喧嚣,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程藿靠在栏杆上,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像是给自己壮胆。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面对温侬:“温侬,今天找你或许有点突然,但我知道你心里其中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我喜欢你。”
他鼓足了勇气,终于把那四个字说出了口,单看脸色瞧不出紧张,只是眼神中有一丝期待和忐忑。
温侬静静地听着,夜风吹动她颊边的发丝,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羞涩,只有一种了然和淡淡的歉意。
“程藿,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对不起,我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
程藿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没有想象中的失望,只是沉默了几秒,才嗤了一笑:“我猜到了。”
他声音有些哑:“没关系,温侬。喜欢你是我的事,说出来,是我不想留遗憾。”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真诚,“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希望你能幸福。真的。”
温侬注视着他,点点头,真诚地说:“谢谢,你也会遇到更好的人。”
程藿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栏杆:“行,那我先下去了。”
他转身离开。
温侬独自留在天台上,夜风吹得有些冷。她走到栏杆边,拿起程藿刚才给她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丝苦涩。
就在这时——
楼下掀起一阵激动的声浪。
“天啊!凛哥!”
“凛哥来了!!”
“妈呀!他今天也太帅了吧!”
“……”
温侬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转过身,看向通往天台的门口,看着女生们凑上前去,对他众星捧月,也看他眉眼带笑,接下那一杯香槟酒。
没一会儿,秦真像一阵风似的冲了上来,激动得语无伦次:“侬侬,我的乖乖啊,上次在夜店我怎么没发现那个周西凛那么帅呢,刚才他一进门直接帅得我腿软!”
温侬不为所动,余光看到那个引发全场骚动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天台门口。
他今天穿得确实很帅:一件带着未来感的巴黎世家黑卫衣,下身是同品牌的黑色长裤,脚上一双LV白色复古运动鞋,干净得晃眼。最外面,随意地披着一件MaxMara的经典驼色羊绒大衣,个子高的人穿这个,时髦得极具冲击力。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冷峻,就像是刚从时装周T台走下来的顶级男模。
周西凛显然是一路找上来的。
温侬意识到这一点,心跳不受控制地狂热起来。
但她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在他走近时,故意偏过头。
秦真一把抓住温侬的胳膊,“不是,有帅哥你不看吗,你居然还能这么淡定地在这里吹风?!你还是不是女人啊!”
温侬脑海里浮现校门口那几个围着他的女生,还有楼下此刻因为他而沸腾的尖叫。
一股莫名的小情绪涌了上来。
就在周西凛即将走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她开口:“周西凛就还行吧。”
那道身影顿时被定住了。
她接着用那一口糯糯的普通话继续补充:“我喜欢乖的。”
言外之意,他太坏了。
秦真在旁边目瞪口呆,说:“那你可真没品,男人就没有乖的。”
“……”温侬心不在焉回复什么。
过了会儿,悄然把目光转过去。
发现周西凛已经转身下楼了。
第20章 霸道“只能对我好!不能对别人好!”……
等温侬再下天台时,才听底下的人说周西凛已经匆匆走了。
温侬便也没有多待,不一会儿也和秦真一起离开了。
路灯的光晕在挡风玻璃上划过一道道暖黄的光带,秦真开着车,瞥了一眼副驾上沉默望着窗外的温侬。
“对了,”秦真像是想起什么,“邬南那边,有点新动静。”
温侬的目光收回,转向秦真,眼神带着询问。
“我朋友说,邬南是黑鸽工作室最受器重的新锐设计师,而同公司旗下白鸦工作室的设计师Blake刘,和她矛盾不断,火药味浓得很。”
说到这,秦真顿了顿,仿佛在暗示什么:“年前定稿,到时候,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温侬静静地听着,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边缘,轻轻点了点头:“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约Blake见一面。”
秦真眼神亮了一下:“没问题,探探口风,或者…借借东风。”
“……”
回家后,温雪萍房间的灯还亮着,听到动静走出来,问她玩得怎么样。
对此,温侬总是会感到安心。家是给人留一盏灯的地方,有妈妈在,多晚都有人等你回家。
她说玩得还不错,温雪萍才安心地回屋睡觉。
随后温侬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找出周西凛的微信。
指尖反复触碰到对话框,却始终没有打字进去,犹豫片刻
,她从相册里翻到一张拍摄的章雪散文集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配文:期待明天见。
次日,恒隆广场一楼书店。
章雪的签售会正如火如荼。
她素以文风沉静质朴而闻名的,当日一袭珍珠白旗袍,本人也气质温婉,笑容亲和。
现场读者众多,气氛热烈却井然有序,温侬和陈之行排在队伍中,两人低声交流,气氛融洽。轮到他们时,温侬将自己买的书递上。
章雪抬头,看到温侬,眼神明显亮了一下,带着惊喜的笑意:“你是……温侬?”
温侬有些意外,脱口问道:“您知道我?”
“你最早在《传奇》杂志发表散文时,我就知道你,后来你的小说《孤城》出版,我还特意去书店买了一本。”章雪笑道。
温侬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章雪甚至主动提出交换签名书。
签售结束后,陈之行提议去旁边的星巴克坐坐,按照平时温侬可能不会答应,但她这天心情很好,于是欣然同意。
两人推开星巴克厚重的玻璃门,暖气和咖啡香扑面而来。
他们走向点单台,谁也没注意到,星巴克斜对面的一家奢侈品男装店里,两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橱窗前。
周西凛是被大齐“硬拽”出来逛街的。
大齐最近被家里安排了相亲,非说他这身肌肉加寸头太具悍匪气质,会把姑娘吓跑,而周西凛会穿是出了名的,便被大齐拉来当参谋,进行形象改造。
刚开始周西凛还不同意,后来不知怎么就大发慈悲点头了。
“凛哥,你看这件风衣怎么样?是不是显得我斯文点?”大齐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比画着。
周西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牢牢定格在星巴克门口那两个刚刚走进去的身影上。
他才注意到那男生穿着干净的白毛衣,外头一件米色大衣,身形清瘦挺拔,气质温文儒雅,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还没出社会的书卷气的干净。
也不知他和温侬说了什么。
温侬仰着脸听,嘴角也噙着浅浅的笑意。
看起来很和谐,也很般配。
周西凛回神,转头看向穿衣镜前的自己,黑色大衣,黑裤子,黑色短靴,整个人恨不得冒黑气。
周西凛眼神骤然一沉,眉宇间的野性和冷硬顷刻间汇聚成风,山雨欲来。
“大齐!”他声音冷硬地开口。
“啊?凛哥,这件不行?”大齐茫然回头。
“你给我看紧星巴克那扇门。”周西凛下颌线绷紧,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方向,“别让温侬跑了。”
“啊?”大齐一头雾水。
可一见周西凛认真的脸色,立即点头:“哦,行。”
周西凛不再废话,扫视了店里一圈,随即转身。
另一边的星巴克店里,温侬和陈之行刚点完单,由于商场开签售会加上周末,等单的人很多,二人便先站在一旁聊天。
大概排了十分钟,才轮到他们的订单号。
陈之行为人体贴,忙说:“我去吧,你等着。”
温侬看了眼前面乌泱泱的人,便点了头。
这边陈之行刚转过身,温侬突然感到手腕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
她吓了一跳,回头,撞进一双深邃得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眸里。
心头一颤。
光顾着沉浸在签售的快乐里,温侬已经把周西凛这三个字完全忘在脑后了。
所以当周西凛出现在眼前时,她的震惊无法掩饰。
“你……”温侬刚想开口,就被他不由分说拽着往店外走,动作快得几乎让她踉跄了一下。
温侬下意识看了眼陈之行的方向,问道:“周西凛,你干什么?”
她试图挣扎,但他的手臂像铁钳,纹丝不动。
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她被他半拖半拽地带出了星巴克。
出了门,他脚步未停,将她拉进商场的小门,进去后他又推开另一扇沉重的门,里面是光线昏暗,带着水泥和灰尘味道的楼梯间。
“砰”的一声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声控灯惨白地亮起。
然后,他猛地将她抵在了贴着绿色逃生指示牌的墙角。
他将她完全困在他的身影和墙壁之间,狭窄的空间里,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怒意和烟草味的男性气息将她包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温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
她知道他一定是看到陈之行了。
思忖两秒,她仰头瞪着他:“周西凛,你发什么疯。”
周西凛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几乎拂在她的唇上。
就在温侬以为他要发怒质问什么时,他却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后退三步,张开双臂,展示着什么。
声控灯暗下去。
他跺跺脚,它便再次亮起。
然后他微微歪头,眼神像带着钩子,从她仓皇的眼睛滑到她紧抿的唇瓣,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这样算乖?”
温侬懵了。
几秒后瞳孔微微收缩。
她这才发现,他今天居然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下身是蓝色牛仔裤,搭配运动鞋。
她的脸蓦然一红。
因为,当视线扫过去时,她赫然看到那件崭新的白色毛衣的衣角上,挂着一个还没来得及剪掉的小小吊牌。
她的心中已然惊涛骇浪,因为心中太过跌宕,导致拼命压抑声线仍是有几分不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西凛猛地靠前,高大的身躯极具压迫感地笼罩下来,温侬往后躲,后背碰到墙壁的瞬间,他突然捧起她的脸颊。
她呼吸骤停,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以为下一秒,他的唇就会狠狠碾下来。
谁知他只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将她颊边几缕被汗浸湿的发丝轻轻拂开,然后目光沉沉,将一字一句砸进她耳膜:“温侬,你听好了。我不管你现在心里转着什么弯弯绕绕,也不管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但你既然招惹过我,给过我那些好,以后就得继续对我好!只能对我好!一直对我好!不能对别人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
接二连三的“好”字,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她第一次在面对他时有差点就要哭出来的强烈感受。
泪水已经逼近眼眶。
但温侬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是那个曾经被生活伤得体无完肤,又独自舔舐伤口,努力把自己拼凑完整的温侬;是年复一年学会把汹涌爱意深埋,用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自己保护起来的温侬。
她不允许自己在这样关键时刻掉链子。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不可以失败。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抬眸时,那双清凌凌的眼里只剩下恰到好处的疏离:“周西凛,你不讲道理。”
周西凛抬着她下巴的手收得更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看着她眼底的疏离,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攫住了他。
他不是要她对他意乱情迷,只是这样若即若离的缱绻与冷淡,让他倍感失控。
而他厌恶失控。
“道理?”他嗤笑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温侬,我对你已经够讲理的了。”
温侬一时无话,偏过头去。
他却蓦然垂首,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冷声道:“看着我。”
温侬被迫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面翻滚着太多东西:愤怒、偏执、占有、忍耐、讥诮……
“周西凛,你弄疼我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更像是一种提醒。
周西凛身体微微一僵,扫向她白皙手腕上因他用力而留下的浅浅红痕,他的眼神一点点暗下去,直起身,收回了所有支撑在墙上的手,高
大的身躯骤然撤开,空气重新流动。
他退后一步,两步,直到第三步时停下。
他看着她,眼神阴沉:“好,老子不逼你,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温侬的身体很浅显地晃了一下。
她完全知道周西凛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如果留下,他们之间就还有可能。
如果走,他们就完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
她早该知道,像周西凛这样的男人,从不缺女生追、不缺女生哄,或许她那点故作冷淡的手段能让他另眼相看,但也只是一时新鲜。
他得不到手,换言之,睡不到,也就没耐心了。
他已经不愿陪她玩了。
温侬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并没有太多情绪,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没有再看他的表情,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双脚踩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一刻,她清晰地懂得了一个道理——
暗恋者不是因为太过自卑才会选择暗恋,实际上,正是因为高度自尊,才会选择暗恋。
想在那个人面前风轻云淡,所以把一切汹涌澎拜埋葬起来,宁愿得不到,也不要先失去,宁愿在心里卑微成狗,也不要在他面前露怯分毫。
温侬笑了。
她用力拉开了门。
门外商场的光线涌了进来,她毫不犹豫地抬脚,跨过了那道门槛。
周西凛维持着原状,没回头,没挽留,只是站在那一动不动。
半晌,一声带着浓浓自嘲的轻笑从他喉咙里逸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