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地知洁高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微微冒汗,觉得今天车内的氛围十分沉重。
他的副驾驶座俨然成了太宰治的专座。
一上车,太宰治就会熟练地将自己缩进座位里,阖上眼帘,默默沉入梦乡。
这段时间以来,得益于人形导航太宰治的精准预判和贴心指点, 伊地知洁高对东京拥堵路段的规避技巧突飞猛进,不需要太宰治指挥也能自行绕远路了。
一般来说呢,车内的气氛通常呈现出鲜明的两极分化。
太宰治醒着的时候,车内就是他与五条悟的战场,从游戏输赢到甜点口味,从任务安排到无聊哲学,话题跳跃,火花四溅。
而他一旦睡去,整个车内就安静得只能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和五条悟偶尔翻动手机屏幕的细微声响。
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有吵闹有平静。
但是今天平静得过头了吧? !
一到任务地点, 五条悟就会把副驾驶上的太宰治拽出门,两个人沉默无话的进帐, 又沉默无话地出帐。
喜欢钻副驾的少年除了睡觉异常安分,后座那位祖宗更是沉默得让空气都凝滞成冰。
呜,辅助监督先生伊地知洁高心中默默落泪,五条先生和太宰君吵架冷战好可怕。
……
黄昏时分。
这个任务结束之后, 按照惯例, 五条悟会询问太宰治的晚饭意见。
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太宰治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过当太宰治连着点了好几顿螃蟹之后,五条悟就会视而不见地带着他去吃点海鲜以外的餐食。
今天却是例外。
五条悟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太宰治在副驾驶熟睡,司机先生伊地知洁高握着方向盘,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不知道该往哪里开。
“唔,伊地知你饿了吗?”终于,五条悟开口说了一句话,打破了今天一整天车内的诡异气氛。
伊地知洁高喜极而泣:“这个点应该都饿了吧?”
白发青年猛地一拍手,声音轻快:“好!那伊地知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吧!”
太宰治十分自然地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无比自然地接口道:“我也赞成,伊地知先生的品味一定非常好呢!”
伊地知洁高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内心哀嚎:这绝对是威胁,是赤裸裸的威胁啊!你们两个冷战不要把我拉下水啊!
不幸的司机先生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以往太宰治主导菜单时的偏好,最后有些犹豫地回答:“……海鲜大餐?”
“哦,这个不行。”在吃喝点餐方面非常大方的五条悟难得开口拒绝。
太宰治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地又缩回驾驶座睡觉了。
五条悟把太宰治的反应尽收眼底,冷笑一声,说:“你再重新好好点菜。”
“……那,吃咖喱吗?”伊地知洁高试探着开口,“我很久没吃咖喱了,有点想念。”
结果就是,三人坐在一家颇具人气的咖喱店里,一顿饭吃得勉异常安静,基本上只能听到点菜时毫不犹豫点了特辣咖喱饭的太宰治被辣得直抽气的声音。
他每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精致的眉头就狠狠皱起,白皙的皮肤迅速泛红。
他面前的水杯以惊人的速度见了底。太宰治刚想抬手示意服务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伸了过来,将一杯满溢的冰水不轻不重地推到他面前。
是五条悟。
太宰治毫不客气地抓过水杯,咕噜噜灌完水,他喘了口气道:“其实这份辣咖喱虽然很辣,但是、嘶好辣……但是没有我之前吃的辣呢。”
“辣成这副德性还敢嘴硬?”五条悟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你很能吃辣呢。”
太宰治满脸真诚:“我以前吃特辣咖喱的时候也觉得很辣。”
“……那你吃它的意义在哪里?”五条悟简直要被他的逻辑打败了,“找罪受?”
“想吃啊。这需要什么理由吗?”
他甚至还拿起勺子,又舀了一勺红得发亮的咖喱送入口中,随即又是一阵猛烈的抽气和灌水。
五条悟是真的服了,这个麻烦精,连吃份咖喱都能吃出殉道般悲壮感。他反省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跟太宰治生闷气真的是毫无意义,且幼稚。
那点微妙的不爽被一种深沉的无奈取代,五条悟伸出手,不是敲脑袋,而是带着点力道,胡乱揉了揉太宰治柔软的头发。
“下次,”五条悟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却少了之前的冷硬,“点特辣的时候,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
太宰治顶着被揉乱的头发,抬起被辣得水光潋滟的鸢色眸子,没说话。
而白发男人咧嘴一笑,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期待:“我好提前给你准备好牛奶。”
……好人就是这样的,擅长苛求自己,以得尽善尽美。
像五条悟这样的,居然还主动提出了善后和帮忙。
太宰治面无表情,然后微微笑了起来:“五条老师不嫌麻烦?”
“你已经够麻烦了。”五条悟瞥他一眼,专心致志地吃起自己面前的咖喱。
“……”太宰治没再说话。
全程安静吃咖喱的伊地知洁高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冷战大概、也许、可能……算是暂时休战了?
***
“你知道松下真央夫人选择了你吗,五条老师?”回宿舍的夜路上,树影婆娑,太宰治的声音主动打破了沉默。
“理奈的母亲?”五条悟双手插兜,姿态随意,“唔,你这句话说的好奇怪哦,难不成是想说她故意把让理奈中诅咒?”
“那倒不是。”太宰治脚步轻快。
“她不过是顺水推舟,将理奈小姐送进咒术界,寻求你庇护同时,也期望能在女儿身上,捕捉到当年那场意外的蛛丝马迹。
“当然,她也深知其中艰难,并未强求,只是动用了些人脉,确保理奈小姐在咒术界的动向有人关注。”
然而医院内那道如影随形的冰冷视线,却绝非来自这位夫人。
医院是松下真央的地盘,松下真央没必要、也不会采取如此鬼祟的跟踪手段。
那更像是咒术界的人,用了某种咒术在背后窥视,是为了窥探太宰治,准确来说,是借由观察太宰治,来窥探五条悟最近又在搞什么新名堂。
那道视线在在五条悟抵达的瞬间就连忙撤去,恰恰印证了幕后之人对五条悟的忌惮与熟悉。
“你说的意外,是指理奈父亲去世的那个事情吗?”
“是哦,夫人对此耿耿于怀多年了。”太宰治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飘渺。
“唔,牵扯到那个藤原定通的话……”五条悟随手拨开一根横斜的树枝,月光碎落在他银白的发梢,“是人体实验?倒也专业对口,毕竟她们家开医院的。”
“对。松下先生意外去世之前,去过医院检查,说是疲惫、咳嗽,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以及……”太宰治顿了顿,“偶尔会无缘无故感到全身剧痛。”
“上次理奈小姐带我去医院,”他继续道,“我就感觉到那道视线了。我这个人呢,最不信巧合。所以这次,才专门用跟松下先生当初病情一样的姿态去复查。果不其然,”他轻笑一声,“又被熟悉的视线盯上了呢。”
五条悟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你才说要骗的是背后的人啊。”
说话间,宿舍楼已近在眼前。
太宰治忽然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一把拉开房门,按亮玄关的灯。
“好了,我解释完了。”
他背对着刺眼的白炽灯光,倚着门框,蓬乱的发丝在强光下晕开一圈朦胧的光晕。脸上惯常的笑容消失无踪,鸢色的眼眸平静无波,无端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与陌生。
五条悟却莫名觉得,某种无形的屏障变薄了。
“不用给我点牛奶,”太宰治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清晰地穿透夜色,“我吃辣咖喱的时候从来不配牛奶。”
话音刚落,太宰治猫一样猛地窜进了宿舍,嚷嚷着好累好困要睡觉就冲进了浴室洗漱。
……好熟悉的眼神。五条悟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进去。
那种平静的、淡然的、剥离了所有伪装的空洞眼神。
喜欢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的家伙,突然把一些东西摆在了明面上。
刚才,太宰治脖子上新换的绷带白得亮眼,蓬松的棕发在玄关强光的勾勒下,边缘仿佛融化了般模糊不清。
五条悟走进宿舍,反手关上门。
灵敏的听觉捕捉到浴室里传来的细微水声。
啪嗒啪嗒,是液体坠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单调的声响,蓦然把他拉回那个昏暗的小巷。
少年浑身浴血地站在漫天翻涌的咒力漩涡中心,脸上的血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上,沉重得仿佛能敲碎地面。
他接住那具倒下的身体时,太宰治在彻底陷入昏迷前,曾朝他投来最后一眼。
因疼痛而涣散的双眼里,没有冷漠、没有晦暗,也没有任何求救的意味。
只是非常、非常平淡的一瞥,不掺任何情绪。
然后,太宰治就阖上了双眼,放任自己在他的怀里陷入昏迷。
——啊,原来是那个时候啊。
五条悟后知后觉。
蔚蓝的双眼扫过宿舍,他看见,玄关的衣杆上挂着两件高专制服,饭桌前摆着两只椅子,面前的桌子上两个游戏手柄随意地躺在一起,线缆纠缠。
他的身边,沙发上,还挤着两只猫咪玩偶,一只通体雪白,眼睛蓝蓝的,像天空;另一只则是玄黑,眼睛是鸢红色的,像宝石。
白发青年思索了一下,抬手解下眼睛上蒙着的绷带,俯身将那截纯白的绷带,缠在了小黑猫的尾巴上。
那条长长的绷带缠了尾巴好几圈还有剩余,五条悟本想剪掉,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天空般的漂亮双眼闪过某种亮晶晶的光芒。
他笑了笑,手指交错,扎了个蝴蝶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