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萧沉璧柔媚一笑,嗓音却清泠似玉,“那本郡主便拭目以待。反正,俯首的必不是我。”
“那在下便等着郡主。”
李修白回之以微笑,显然是不信。
萧沉璧胸中那口气堵着,不上不下,扯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随即广袖一拂,转着妃色的裙摆款款离开。
此时,距她进入西厢房已逾半个时辰。
步入廊庑,萧沉璧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了康苏勒。
康苏勒倚在柱上,满身酒气,手里还拎着一个见了底的酒坛。
乍一瞧见萧沉璧走来,他先是一愣,待目光扫过她微乱的云鬓、略散的领口和晕染的口脂,眼中骤然腾起怒火,攥着坛子的手指更是用力到发白。
“哐当”一声,酒坛被扔到地上。
他大步上前攥住萧沉璧手臂:“你竟真能豁出去!我原以为你只是看见了我故意气我,你,你……”
萧沉璧被攥得太紧,瞬间眉头紧皱。
康苏勒见她吃痛,骤然放手:“弄疼你了?”
萧沉璧揉揉手腕,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哟,康院使竟还在意我这阶下囚的死活?”
康苏勒目露歉疚:“是我莽撞。可,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
“不该什么?”萧沉璧讽笑更甚,“这不正是康院使日夜期盼的么?我如今依计行事,院使反倒不快了?”
“你……”康苏勒胸膛起伏,压抑许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你明明知晓我的心思!明知我倾慕于你!你这是在报复我?你竟恨我至此?”
萧沉璧嫌恶地抚平被他抓皱的袖口:“康院使想多了。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你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报复的?”
“好,你不认也罢,原是我对不住你在先!”康苏勒额上青筋暴起,声音嘶哑,“可……那人不过一介贱奴,你再恨我,也不该自甘下贱,作践自己!”
萧沉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甘之如饴,院使倒替我操起心来了?也不知当初口口声声威逼我的人是谁!”
康苏勒哑口无言。
此时,他再细看萧沉璧,却发现她的口脂虽然花了,发丝垂下来一缕,但额间无汗,发髻依旧齐整,全然不似刚经云雨之态。
“你在骗我。”康苏勒冷静下来,“你们根本没成事,对不对?”
萧沉璧坦然承认:“我何时说过成了?是康院使一看到我出来便跟发了疯的狗一样扑过来。”
康苏勒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你们为什么没成?难道,你消了气,你对我……”
“康院使莫要自作多情。”萧沉璧语气轻蔑,“我的事与你何干?不过是那姓陆的身子骨太弱,我暂时没看上罢了。”
话锋一转,她又质问道:“倒是院使,办正事时为何一而再夹带私心?那姓陆的不过寻常寒症,为何多日不见起色?难不成专管飞钱的堂堂魏博进奏院连几味药钱都拿不出了?若果真窘迫至此,我不介意让副使修书一封,请叔父另遣得力人手前来。”
康苏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定会痊愈。郡主放心。”
“你最好说到做到。”
萧沉璧冷笑,她其实并不在意姓陆的死活,但她有一个脾性,那便是护短。
这姓陆的如今正为她做事,她向来不会亏待自己的人。
敲打康苏勒一番也能让这陆先生不至于被整死。
说完私事,她又正色道:“对了。关于如何对付二王,挑起两党相争,我已经有了眉目,你按我说的做。”
说罢,萧沉璧便把李修白所言简单转述一通。
然后,她沉声叮嘱:“你行事务必周密,万不可暴露我们的身份。譬如,你派人寻那徐文长时,须找个他从没见过的生面孔。再则,务必令徐文长对外说是他自己设法逃脱裴党魔爪的,绝不可泄露半点有人暗中相助的消息。徐文长若不肯应承,便拿他姑母性命要挟。可记住了?”
康苏勒一一记下:“好,我会照做。”
“若有进展,你随时遣人传信于瑟罗。”萧沉璧紧了紧衣领,“瑟罗这几日便可单独出行。”
康苏勒答应下来:“东市的王记书肆是我们的人,瑟罗可随时过去。”
萧沉璧嗯了一声,说完,再未施舍康苏勒一个眼神,转身便走。
康苏勒怔怔望着她决绝的背影,眼中只剩落寞。
从前,她也是这么吩咐他做事,语气一样高高在上,命令也不容置疑。
可每每末了,总不忘添一句——你也当心。
如今……不,是从此往后,她再也不会这么关心他了。
——
荐福寺
萧沉璧照旧从金身佛像后面出来。
只是今日待得有些久,李汝珍着急了,中途来过一次,幸而守在佛堂外的瑟罗机敏,推说她正潜心聆听慧空法师讲经,方才搪塞过去。
李汝珍虽暗自抱怨这位新寡的嫂嫂忒多事,但念及是为亡兄超度,也未多言,被沙弥引至另一处佛堂听经去了。
萧沉璧理好鬓发衣饰,步履匆匆赶往那处佛堂。
彼时,李汝珍跪在蒲团上,眼皮直打架,背影也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刻便要睡倒过去。
萧沉璧一推门,李汝珍吓了一跳,赶紧睁大双眼站起来狡辩:“我……我可没打瞌睡,也没对佛祖不敬啊!是这经卷上的字太小,烛火又暗,我才凑近了细看……”
边说,边心虚地偷觑萧沉璧神色。
萧沉璧岂会不知这小娘子的心思?却也不戳破。
毕竟,这一个时辰她不是在威胁别人杀人放火,就是琢磨着怎么搅乱天下。
相比之下,她更是毫无敬畏之心。
萧沉璧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小姑素来心诚,我岂会不知?倒是我,因太过思念郎君,又央慧空法师多讲了两卷经文,这才耽搁了时辰,还望小姑勿怪。”
李汝珍摆摆手:“阿兄都去了你还这般记挂他,我有何好怪的。再说,这荐福寺的法师讲经虽平常,那‘胡呗’唱得是真响,怕是二里外都听得真真儿的!阿兄在黄泉之下定然也能听见,如此,他也该安息了。”
萧沉璧欣慰颔首,心中却感叹,可不是传得远么?
连魏博进奏院西厢都听得真切。
也正是因为这胡呗才叫那姓陆的识破她身份。
看来这姓陆的和李修白还真有几分缘分。
不过陆湛听得到,李修白可就未必了,此刻只怕李修白已经化成一具白骨了吧!
萧沉璧没再接话,两人一同回府去。
——
这一日过得极为疲累,萧沉璧虽已倦极,却不会漏算任何一子。
临睡前,她将接头之事细细交代瑟罗。
末了,她又执起瑟罗的手,将今日瑟罗在佛堂的机敏应对好生夸赞了一番。
瑟罗虽一贯冷脸,却也架不住萧沉璧的甜言蜜语,耳根悄悄泛了红。
萧沉璧莞尔,随即又教了瑟罗日后若遇类似情形该如何应对。
瑟罗听得极是认真,眼中不觉流露出钦佩之色。
萧沉璧本是在笼络瑟罗,但看着瑟罗认真的侧脸突然真的想起了她的阿弟。
阿弟和瑟罗年纪一般大,都是十六岁。
幼时,父亲被妾室蛊惑,懒怠她们母子三人,她和阿弟过得并不好,常常被苛待和欺负。
每每被韩氏欺负时,个头尚不及人腰高的阿弟总会像头狼崽子一般冲在前头护着她。
每每得了什么新奇吃食、精巧玩意儿,阿弟也总是巴巴地捧到她眼前。
后来,她学会了反击,将那些妾室一一斗倒,她们母子三人的日子才渐渐好过。
阿弟依旧不改本色,在她险些被送去和亲时,瘦瘦小小的他竟提了剑日夜守在她房门外,不许任何人带走她。
那一刻,萧沉璧便打定主意此生定要护阿弟周全。
然而阿弟先天不足,身患早夭之症。
她顶着重重压力,强行扶持阿弟承袭父亲的节帅之位,自己则代掌政务,只为让他安心静养。
这两年,阿弟的病总算有了一点起色,但要根治,据说只有一位隐居在燕山的名医能做到。
故而,她赴燕山,射杀李修白是其一,为阿弟求医才是重中之重。
名医确是被她请出了山,可惜……一同葬在了那场雪崩里。
她曾拼死想救出这位尚存一息的名医。
然而积雪太厚,经过一夜更是已凝成坚冰。
她十指挖得鲜血淋漓,终是挖不开厚厚的冰层。
老大夫约也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隔着冰雪艰难地对她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费力气。
萧沉璧于是眼睁睁看着阿弟唯一的希望破灭……
阿弟从前被她精心照顾方能续命,如今她不在了,他被叔父所囚定然备受苛待,也不知还有多少寿数……
想到这里,萧沉璧轻抚瑟罗鬓发,眉宇间凝起一抹愁。
看来,她还得加快动作。
否则,纵使她脱困归去,救回的怕也只是一具枯骨了。
——
西厢房
萧沉璧走后不久,医工便来了。
这回来的是一个年纪更大些的胡医。
并且这里的人都不再刻意避李修白耳目,当着他面便称其为“副使”。
李修白心下了然,萧沉璧必是交代了什么。
这位副使医术果然老道,所开之药亦显珍贵。
李修白自无推拒之理,温言道谢。
交谈中,他得知这副使名唤安壬。
和康苏勒不同,安壬对他毫无敌意,还劝道:“你好好养着吧,郡主天人之姿,能做她的面首是你的福气,要知道在魏博有多少见过她美貌的男儿想要自荐枕席都不得,譬如,咱们这位康院使。”
安壬讥笑:“康院使恋慕郡主,可惜郡主如今恨透了他,宁死不肯屈就,反倒挑中了你。他焉能不视你为眼中钉?不过嘛,按你们唐人的话说,此人外强中干,纵有万般嫉恨,他也绝不敢违逆都知大人之命。日后他若寻衅,你只当犬吠,不必理会。若他行事太过火,你只管告知于我,我自会去敲打他。”
李修白听罢又拱手道谢。
这副使颇为受用,吩咐人去抓药后,便也离去。
西厢房终于彻底归于寂静。
李修白扶着凭几缓缓坐下,掩口低咳了几声。病根未除,今日又与萧沉璧交锋良久,他早已心力交瘁。
倚在凭几上略略调息,他这才有精力细想今日之事。
经由钟声发现此处是魏博进奏院,紧接着识破买主是萧沉璧后,纵然他自诩冷静自持,那一刻亦是方寸微乱。
毕竟,他和萧沉璧交手数次,早已不死不休,何况,那场将他打入尘埃的燕山雪崩幕后黑手极可能也是此女。
知晓她身份的一刹,李修白的确动了杀心。
然则,当听到萧沉璧与康苏勒密议,欲借裴柳内斗扳倒庆、岐二王时,他又改了主意。
纵是死敌,他们当前的目标却诡异的一致——他也想借助裴柳内斗扳倒二王。
如今,他沦为奴籍,被困进奏院,暂时无法逃出去,大业也就此停滞。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借力打力,用一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
其一,先借魏博之势,助萧沉璧搅乱长安,剪除二王,扫清和他竞争储位的障碍。
其二,借势之时,再谋脱身之法。若一切顺遂,待出去之日,他便是圣人唯一可托付江山的人选,到时,大位唾手可得,大仇也可得报。
其三,萧沉璧此刻自身难保,待他出去后反手除掉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或可挥师北上,一举收复河朔,削平藩镇,重振大唐。
如此想来,此番阴差阳错身陷魏博进奏院,倒未必全是祸。
善加利用,反能借魏博这股东风,大大增添他问鼎帝位的胜算。
正是这番利害权衡之下,李修白在认出萧沉璧的那一刻果断收敛杀机,反而做出一副恭顺姿态,甘为她所用。
萧沉璧纵然阴险狡猾且与他交手数次,可从未见过他的样貌,果然应允。
一切颇为顺利。
接下来,他只需继续博取萧沉璧信任,便可借助她的手操控长安局势。
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萧沉璧梳着妇人发髻,显然是已嫁入长安。
既为人妇,她为何还要豢养面首,还必须要在两月内有孕?
从萧沉璧和康苏勒的对峙来看,她并不是甘愿做此事,而是被其叔父所逼。
她的叔父是故意要羞辱于她?
然则即便是羞辱,也不需诞育子嗣。
难道,是她嫁的夫君不能人道?
李修白指尖轻扣着桌案,陷入沉思。
昏迷一月,又被困在这深深庭院之中,很多事他暂时没法得知,也没法猜透。
但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
萧沉璧的夫君头上这顶绿头巾是戴定了。
想到这里他哑然失笑。
也不知是哪位世家郎君摊上了这事。
着实,是有些倒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