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魏博狼子野心,断然不会做无用之事。
他此刻颇得萧沉璧信任,日后可寻机打听打听,或许……能得知这倒霉鬼是谁,进而知晓魏博的真实目的。
而另一头,萧沉璧前脚刚走,康苏勒一行便着实去寻徐文长了。
长安郊外
一处破旧已久的老宅,近来夜晚忽然亮起了灯。
烛火微弱,不知是主人家已经窘迫到用不起灯油了,还是捻了一撮灯芯,刻意掩人耳目。
康苏勒再三对照,确认此处就是徐文长的藏身之处后,指派了一个生面孔去叩门。
说是叩门,实则这宅子只用篱笆草草围了一圈。
牙兵的手刚触及篱笆,这门便自行松开了。
“吱呀”一声,屋里那点微弱的火烛瞬间被吹灭。
愈发显得有鬼。
牙兵径直踏入荒芜的庭院,低声对门缝叫道:“徐文长可住此处?”
“你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这个人。”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原本闪了一丝缝隙的门被死死关紧。
“哼,你就是徐文长吧?我知你有大仇未报,特来相助。前些时日你和陆先生的约定忘了么?”
门后,正紧攥着门闩的徐文长闻言神色陡然一松,将那门重新拉开一道窄缝:“你是陆先生派来的人?”
“不错。”牙兵答道。
徐文长探头望了望,见门外仅此一人,这才放心开门,一把将来人拉入院内。
“五六日不见动静,在下还以为先生是把在下忘了,如今看来,倒是文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先生果然神通广大!”徐文长声音急切,“那先生遣尊驾前来,敢问是要如何助文长复仇?”
牙兵随即将先前萧沉璧转述的写血书、入柳府、告御状的谋划细细道来。
徐文长凝神静听,频频点头,忽然想到,难怪那日他要用血记下住处之时,先生阻拦,说他的血还有别的用处。
看来,早在那时先生便已谋划好了一切。
如此城府,徐文长又不禁佩服几分,当下还有什么不愿的,直接咬破手指:“好!挚友皆含冤而死,文长也险些丧命,此仇不报非君子。莫说是一封血书,便是放尽我的血我也心甘情愿!”
说罢他洋洋洒洒,将礼部侍郎钱微如何贪墨受贿、操纵科场,以至新科进士十之有七乃行贿得中的丑行一一书于纸上。之后,他又将挚友上诉反被暗中谋害,自己也被污蔑、卖入黑市险些丧命的经历尽数控诉。
牙兵接过血书,验看无误,道:“陆先生不想暴露身份,所以,伸冤之事须你独自出面,你也不可对任何人提起陆先生曾暗中助你之事,你可能做到?”
徐文长连连点头:“先生于文长更有救命再造之恩,文长便是宁死也不会将他供出来!”
“有你此言先生也可放心了。”牙兵又道,“先生虽不宜出面,但想好了能助你的人——柳相。然柳相行事向来谨慎,你若贸然持血书叩门,反令其生疑。所以,陆先生叫你再扮一回奴隶,婉转告之,你可愿意?”
徐文长记得陆先生在救他之时就曾告知过他将来要受一点苦头,他早有准备,毫不犹豫答应:“这点苦头算什么?文长愿意。”
“痛快!”牙兵接着道,“监察御史吴坚乃柳党中人,其府上正采买家奴。稍后,你将此绝命书贴身藏好,我等会将你扮作奴仆,设法送入吴府。待入府后,你即刻取出此书,跪呈掌事,鸣冤诉屈。吴坚得知后必会将此事转呈柳相。柳相正苦于寻不着裴党把柄,得此良机,定会借题发挥。你只须依其吩咐行事,不要胡言乱语,报仇雪恨便指日可待。”
徐文长侧耳细听,一一铭记于心,郑重道:“文长谨记,必依计而行,不负先生所托。”
牙兵见他应下,又拍了拍他肩头:“先生还有一言,若情况有变,难以为继,你可设法返回此处,到时自有人接应。再者,若有万一,你远在东都洛阳的家眷先生亦会代为妥善照拂,你尽可安心。”
徐文长甚为感动:“先生大恩,文长无以为报,往后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牙兵听罢,心下亦不免唏嘘,这位陆先生既着眼全局,又心细如发,着实是大才。
只可惜……魏博进奏院向来是有进无出的地方。
他未必能等到徐文长的报答了。
牙兵按下心思,随即将徐文长带走,着人将其改扮成奴仆模样,送入牙行,待吴府管事采买。
待到黎明,这吴府的管事便到了牙行。
牙人收了他们的钱,不遗余力地推荐起徐文长。
徐文长品貌端庄,管事打量一番后,果然将他买下。
之后,他便和其他几个奴隶部曲一起被管事带入吴府内。
牙兵守在街角观察,不出半日,发觉吴府角门悄然驶出一辆马车,而那方向,正是奔向柳宗弼府邸。
牙兵知晓事情大致成了,这才返回进奏院,将诸事禀报康苏勒。
康苏勒闻言大喜,徐文长一脚踏进了柳宗弼的宅邸,此事便成功了一大半。
再之后,他们只要静观其变,两党自会狗咬狗。
不出两日,全长安定会闹得沸沸扬扬。
若是事成,传信回都知大人那里,他必会得到奖赏,复国的大业也会添砖加瓦。
然而,欣喜之余,他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快,此计从头至尾大半出自那姓陆的书生之手。
看来此人除却一副好皮囊,确有些真本事。
他在魏博也算是才貌双全的好儿郎,但和这人一比,着实是有些逊色了。
康苏勒暗暗对此人又多一分嫉恨。
——
安邑坊,柳宗弼府邸。
柳宗弼出身河东柳氏,此乃累世簪缨的士族,素以礼法严谨著称。
柳宗弼之父曾居宰辅,他自身亦位极人臣,父子两代接连拜相,如此光耀门楣之事古往今来也没有几家。
是以,柳氏不光富贵,更底蕴非凡。
柳宗弼的宅邸从外观看不算豪奢,但进了内宅后,处处风雅,步步成景。
台榭虽只有三四座,却引活水造景,汇集天下奇珍,如寿山田黄,昌化鸡血,怪石嶙峋,世所罕见。
园中花木亦非凡品,天台罗汉松、嵊溪红蔷薇、姚黄、魏紫……一株之价远胜百金,且皆是十年乃至百年的古木,纵有万贯家财也难买到。
其间又有白鹤漫步,燕雀纷飞,仿若仙境。
至于柳宗弼本人,因今日休沐,未着官服,只一袭月白襕衫,于水榭中泼墨挥毫,飘然似仙。
然而,他笔下字迹渐趋狂放,显露出执笔之人内心焦灼,远非面上那般闲适。
毕竟,近来祭天求雨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这差事圣人交给了庆王,岐王却被晾在一边。
圣心所向,似更偏于庆王。
当监察御史吴坚突然登门拜访时,柳宗弼笔墨一顿,宣纸上顿时洇开一大团墨迹。
“吴坚?他白日里来做什么?”
掌事附耳低声道:“说是有重要之事,他马车里似乎还带了一个人。”
柳宗弼随即撂了笔,让吴坚到他的书房来见。
“柳公大喜!”
吴坚甫一踏入书房便难掩喜色。
柳宗弼波澜不惊:“哦?昨日朝堂之事你也在侧,全程目睹,老夫还有何大喜?”
吴坚连忙道:“求雨不过小事,又不是肥差,岐王没得便没得吧,但庆王这回才是捅破了天,犯了大忌讳!”
紧接着吴坚便把采买家奴时,竟得遇一科举落第的举子徐文长,及其抖落出的礼部侍郎钱微收受贿赂、残杀上告举子等骇人听闻之事一口气讲述了一遍。
徐文长的那封血书自然也被呈递到了柳宗弼面前。
柳宗弼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回看完后,拍案怒斥:“这钱微实在胆大包天,若不严惩,这大唐律法起不成了一纸空文!”
吴坚连声附和:“柳公说的对,这钱微着实放肆,必须奏报圣人,令其伏法!”
二人说得冠冕堂皇,然而,钱微贪墨受贿、打压落第举子之事又岂是今年方有?
从前视若无睹,无非是因储位之争未至紧要关头。
如今,岐王眼看要不得圣心,他们正需一个由头借题发挥。
吴坚心领神会,道:“据臣所知,此事非但直指钱微,这些靠行贿登第的权贵之子中还有一个是兵部尚书杜聿的女婿——苏潮。若能借此一举扳倒裴党两大要员,无异于断去庆王一臂!相较于此,岐王殿下昨日的那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此事你办得不错。”柳宗弼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将血书纳入袖中,随即吩咐掌事道,“备车,去辋川,岐王的别业。”
不多时,柳府的马车便驶出安邑坊,直奔长安郊外的辋川而去。
——
进奏院
副使安壬原本从女使那里得知了萧沉璧和陆湛圆房的事,甚是高兴,这才给陆湛用了上好的药来调养他的身体。
然而,待与康苏勒一对质,他方知受骗,原来一切不过是两人虚与委蛇的假象。
好个狡猾的永安郡主!
他就只晓她不可能乖乖听话!
安壬顿时心生恼怒,打算下回定要好好“提点”这位郡主,让她认清自己的处境,尽快完成都知的命令。
这话落在康苏勒耳中,却令他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极不痛快。
但他又不能公然表达不满,否则叫安壬传话回魏博,都知必会对他心生芥蒂。
烦闷之下,康苏勒索性策马去了平康坊的一个酒肆买醉。
他已是熟客,那当垆沽酒的胡姬见他连日来眉宇深锁,郁郁寡欢,早猜着他是为情所困,温声细语好生劝慰。
一开始康苏勒还一言不发。
酒过三巡,他内心愁苦,无人可吐露,便半真半假地倾吐,说和自家娘子生了嫌隙,娘子不肯与他亲近。
胡姬素来热情大胆,当下便给他支了一招:“这还不好办,我们酒肆有一种好酒,倘若你们夫妇二人一同饮下,保管浓情蜜意,更胜往昔!”
康苏勒闻言只觉嘲讽,摆摆手说不必。
胡姬却不肯罢休,凑近低语,极力撺掇:“郎君且信妾一回,实不相瞒,妾这酒乃秘法酿制的鹿血酒,饮下之后,无论男女皆会亢奋难抑。到时候,还有什么嫌隙是圆不回来的?”
她语气暧昧,眼含深意。
康苏勒那双朦胧的醉眼倏然抬起。
舔了舔发干的唇,鬼迷心窍之下,他竟真的叫住了胡姬。
“且与我取一坛来。不……两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