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叶说完,叶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感受。
仿佛置身清晨的空谷,泉水叮咚,兰草叶尖缀着一抹清露,而她就跟饮了露水烹茶一般清爽。
五脏六腑都清明了。
“好香!”叶莺挎住她臂弯,赖着不放,“怎么调的,姐姐教我!”
无论调香、烹饪、女红还是什么旁的,只要不是读书,她兴趣可大着呢。
桑叶笑起来:“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这是公子闲来制的,你问他去。”
一句“我哪里敢”才说了个“我”,崔沅的声音便在这时候响起:“什么事要问我?”
桑叶老实地说了:“是公子之前制的幽兰香,莺儿想要方子呢。”
奇怪,桑叶平日多灵秀一个人,今日怎么将她们随口闲聊的话就这么捅出来了?叶莺浑身一紧。
崔沅一双清潭似的幽深眸子,转而落在了叶莺身上。
都到这地步了,叶莺也便厚着脸皮向他讨教,话才说出口,一张脸已红了半边。
崔沅不觉得有什么,一些香方而已,死后难道还能带到九泉下去不成?
便是不告诉她,他也准备着手整理自己过往的文稿,把书画诗赋都编撰成册子,也算留下了些东西。
他本来想叫桑叶开库房,取些成香给她,但是开口却顿了顿,“朝食呢?”
叶莺的脸爆红,从耳廓到脖颈,都透出了粉。
“啊,这、这就去提。”
在她心里默认就是,成年人没有爽快的答应,约等于婉拒。
倒是没有怪对方“小气”。
香道乃是士族这种有钱有闲有情操的人陶冶性情的玩意儿,本来也与她不沾半点关系。
可能人家只是觉得,没必要。
俗话说高山流水觅知音么,她非知音,拿精心所制的香料赠她,不是成了对牛弹琴吗?
叶莺想着,脸上的热褪去了大半,这才吐出一口气,推门回去。
朝食取回来,一一摆在案上,堆满春台。
芝麻卷,薏仁粥,银丝鮓,梅子姜……火腿拌的野菜,点上芝麻香油,还有一碟黄米面枣儿糕是今天的点心,嵌了南边的无核金丝蜜枣。
崔沅用了一整碗粥,两个芝麻卷,银丝鮓跟拌火腿的也吃得差不多了。
苏合进来收拾碗筷。
崔沅去了西侧间,也就是书房。
“你过来。”他道。
这个时辰练字,还太早了吧……叶莺与桑叶对视一眼,桑叶挤挤眼睛,推了推她,“去呀!”
她已经知道公子要做什么了。
叶莺一头雾水地走过去。
就见矮桌上,放了香炉、香筷、灰压、灰扫、篆模。她从前学过一点,并非不认得,这些都是香道入门之物。
崔沅拂袖坐下:“学制香前,须先学如何打篆焚香。”
“啊?”叶莺懵然。
崔沅微微颔首,“坐。”
崔沅坐在北面靠窗的位置上,对面置了坐具,叶莺只好与他相对跽坐。
脑子转动着,这是,要教她品香吗?
可是……为什么?
这可是真才实学的探花郎,不是她家村口那个束脩只收两条腊肉跟一角浊酒的白胡子秀才。
虽然叶莺觉得徐夫子也挺厉害的了,好像无论她拿什么问题去问,永远都能得到答案,颇有隐士风范,但……这可是探花郎啊。
皇帝朱笔亲封的翰林,后来又入御史台为御史中丞,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简在帝心,真真正正绯袍高官,竟然,教她练字,又教她品香。
真不可思议。
崔沅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多余教一个婢女学习品香之道。他从前十分懒得指点他人,一是旁人没有这个领悟力,不一定受教,也是因为公务缠身。总之,他没有空。
而今,可能是太闲了。
崔沅没有过多废话,执起香筷捣松香灰。清风泛衣,窗明几净。
“要注意力道,使香灰蓬松,再抹平。”他换了工具,一边徐徐讲解,“以光滑无痕为佳,香炉边缘,保持洁净……”
难怪说品茗焚香是风雅之事。崔沅的动作悠然,风度从容,优美得可堪入画了。
叶莺注意力全在他一双手上,借着填香的动作,总算看了个清楚。
左手食指指骨的第二个关节末尾有颗淡色小痣,右手因常年握笔,指侧带有薄茧。
整体而言,还是一双很好看的手,虽不十全十美,却因为这些小缺憾平添了一份张力。
莫名的,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将心思拉回到教学本身。
到了打篆这一步,将篆模轻轻放在压好的香灰中间,再填香粉。崔沅的声音不疾不徐,“起篆时,动作须垂平,不要急躁。”
拿线香点燃香篆的一头,盖上炉盖。
青烟泛泛,香气溢出。
相对而坐,案矮而短,身体自然离得近。叶莺垂眸看得认真,崔沅只能见她乌密的眼睫颤动,几可想象神情是如何专注。
他心中舒坦。
授人以渔,当然会有成就感。
“如何?”
叶莺闭眼闻了闻,“有股木头味儿,又似有些苦。”
“此香名‘清竹’。以艾草、崖柏三钱,薄荷、香茅二钱,与苍术一钱混合。”
崔沅娓娓道,“你所闻见的木味,是崖柏带来的木质香,至于苦,苍术与艾草本为药材,自然会泛苦。”
顿了顿,他好似看懂了叶莺眼里的疑问,道,“成香的气味受调香人当下的心境影响颇多,香亦能传达情绪,喜、怒、哀、怨……并非单纯以‘好闻’为品鉴之标准。”
“况且‘清竹’非是日常所熏。”崔沅道,“夏夜多蚊蚁,竹苑草木茂盛,此香可驱虫。”
这才知道,原来与“幽兰”风格如此大相径庭的“清竹”,亦是出自眼前人之手。
再仔细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果然有种沉稳清凉的感觉。叶莺忍不住想给他鼓掌。
崔沅瞥了她一眼。待香篆燃尽,清理干净后,将香炉推到了她面前。
“来。”
现场教学之后,竟然还得接受现场考试。
叶莺张口就想拒绝,崔沅却不容置喙,并施以利诱:“你若学会了,便教你如何制香。”
怎么说,学会制香,日后也能多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
叶莺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上阵,仔细回忆了一下崔沅方才的动作,应是先……捣灰?要用到的工具是……
幸而小差开得不多,她动作虽生涩缓慢,但没出错,手法轻柔,大体还能算得上赏心悦目。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做这些事。
这便是孺子可教也。若自己这般亲身示范下来,她还不能模仿个七八成相似的话,那么以崔沅的心气,以后也不会再想着指点她。
是了,定是因为她近来的字有进步,教他体会到了为人师的乐趣,所以才会多管闲事。
崔沅打开角落那方不起眼的小盒,里面是她方才开口讨要的幽兰香。即便没点燃,也能在空气中悠然扩散,馥郁幽远。
这是他少时所制,其香清雅,在外百金难求。有小官因为偶然得到旁人所赠的些许香粉,出去向人吹牛,曾得过博陵崔氏的探花郎赠香。便因此打开了向上结交的通道,如今已然跻身名流雅士之列。
这些都是身外之名。
处世之中,他少不得需要这些虚名来装点自身。有了这些虚名,才不必使他像旁人一般汲汲营营地,而是旁人来与他结交。
因此,过去他亲手赠出去的香,对方必得是声明、才华皆出众的人,这样才能体现“博陵崔氏”与“探花郎”的门第、品味。
但说不定他心里也是厌烦这些所谓谋算的,所以今日才会取出来,尽数赠她。
“日以勤练,待熟悉后,我这还有些香方,如今白术不在,须得你助我一同整理。”
叶莺终于有了理由解释。
是了,自是因为有活要干,而自己眼下能力不足,所以探花郎才会纡尊指点自己。
当桑叶听见公子吩咐将幽兰香拿来让莺儿练习打篆的时候,竟然已经惊讶不起来了。
她与白术的不同在于,白术但听公子吩咐,即便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表现出来,更莫说擅自打主意。
说实话,最开始太夫人透露出留嗣的意思时,先找到的是她跟白术,白术断然回绝,她还是考虑过一整晚的,不为着公子这个人,而是为自己的日后。
桑叶对眼下安逸富足的生活很是满意,难免会考虑公子的身后事,她是家生子,自然继续待在崔府,但若是回去了哪个庄子上,她可还有今日的安逸?
她自是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但她深知自己与公子之间隔着天堑一般的代沟,公子对窝边草毫无兴致,桑叶可不敢上去触霉头。
所以当公子对莺儿表现出些许不同时,桑叶意动了!
提前与莺儿交好,从中促成她与公子,自己以后岂不就有了着落?
不成也不亏什么。左右都是听公子的吩咐办事。
公子让她准备香具,她麻利地备好了;公子开库房取幽兰香,她果断就开了。
苏合收拾桌子磨磨蹭蹭,桑叶迅速地替她装好碗盘,挽着她的手将她送到内院门口,看似亲热,其实是防止二人被打扰。
两人在书房教学的时候,桑叶还贴心地退到门口去守着。
桑叶捧着脸想,自己真是太周全太周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