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


    不得不说,九莉真乃妙人也。


    她莫名其妙的出现、莫名其妙的奔跑、莫名其妙的与每一个人打招呼,好像这就是她生来学会的第一件事。


    她就好像刚学会这件事的小孩子一样,嘴里念叨着“打招呼”和“送礼物”,然后对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形生物都重复一遍这个流程。


    九莉大概从没有过“高下地位”的概念,一上船来,并不直奔主人所在的位置,而是规划路线,一路把招呼打过去……只可惜原家的家丁水手显然都很有纪律,在主人在的场合,又如何能够攀谈呢?


    所以他们只是很有礼貌的朝九莉躬身,并不搭话。


    九莉不在乎。


    在楚留香看来,九莉的奇妙之处正在这里。


    她好像很在乎,她按照一种既定的规律去与人交往,希望能获得反馈,但她又没那么在乎,对方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都是一副“好有趣!好新奇!”的样子。


    九莉跑过来了。


    胡铁花有些惊奇,他显然也已发现了九莉控制得过于精准的步法。


    原随云的表情依然淡淡,但楚留香却注意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的眉毛轻轻下压了一下、嘴唇微微收紧、喉头略微动了一动。


    原随云瞧不见,但他的耳朵却灵敏得很,九莉的步法究竟如何,他当然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是……怀疑?


    出现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所以他怀疑?


    当然了,这只是楚留香的一种轻微第六感而已,他没有轻率到把这当成一种结论。


    楚留香负手而立,目光已落在了九莉身上,九莉依然用极漠然的表情做出极热情的行动……她扑过来了!


    楚留香瞧着她,唇角已忍不住勾起了微笑。


    九莉……果然没注意到他,她的注意力都被新玩具……啊不,新人所吸引,冲过去就对胡铁花来了一个打招呼攻击!


    然后随手掏出一个野芋塞在对方手里!根本容不得拒绝!


    胡铁花:“…………”


    胡铁花:“???”


    然后九莉就迅速地对胡铁花失去了兴趣,扭头去和原随云打招呼送礼一条龙。


    九莉表示我叫九莉。


    原随云表示幸会幸会。


    九莉表示你眼睛怎么了。


    原随云表示我是个瞎子。


    九莉恍然大悟,九莉深表同情,九莉从袖子里掏出一把蝙蝠……啊不,夜明砂就塞原随云手里了。


    楚留香:“…………”


    楚留香很想把头扭过去……不然他真的很难憋住笑。


    但是把头扭过去就瞧不着好戏了,思前想后还是好戏比较重要,他的表情抽了一抽,十分严肃地紧绷着。


    胡铁花就没那么多包袱了,胡铁花直接变脸。


    胡铁花:=口=!!!


    等等,这是什么绝世大狠人啊,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蝙蝠……额,夜明砂啊?!


    他看看自己手里的野芋,再看看面皮绷得一脸严肃的楚留香。


    那……这野芋该不会和蝙……夜明砂放在一起吧?


    楚留香冲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胡铁花在冲他使什么眼色,但是这种时候他就是觉得点点头比较有意思。


    胡铁花的表情变得比原随云还一言难尽。


    而原随云呢……


    或许是九莉送礼的手太过热情,或许是原随云其实也很想看看她要做什么,总而言之,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夜明砂就已经在他的手里了。


    九莉:纯质.jpg


    九莉:无辜.jpg


    九莉:热情.jpg


    原随云:“…………”


    原随云的眼角在抽搐。


    这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大概从来也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况,此时此刻,他手上的东西是丢也不是、收也不是,又实在恶心得紧。


    原随云心中的怒气简直快要忍不住了!


    原随云生于名门、博闻强识,自小便是闻名江湖的神童,但双目失明却是他永远的痛……这实际上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的命途多舛,然而,原随云却决心要报复一切!


    堂堂正正,以无争山庄之命,再现关中原氏三百年前谁与争锋的荣光不好么?


    好,但这却不是原随云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报复,他想要的是毁掉别人的眼睛,让别人也陷入永恒的黑暗;他想要的是更多、更多、更多……


    为此,他一步步建立蝙蝠岛……把这里打造成了海上销金窟……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极可怕的人、也是一个极有城府的人,他虽然目不能视物,但与楚留香短短几句话之间,就已知道这名满天下的盗帅对他仍有保留、怀疑淡淡。


    楚留香没死,这出乎了他的意料。


    而九莉……


    她简直!她简直!


    她怎么敢?!


    那一瞬间,原随云都蒙了!


    直到那股淡淡的味道传入了他的鼻腔之中,他才反应过来,这傻女人还在热情的劝他:多吃一些,多吃一些!


    原随云想杀人的心已达到了顶峰……


    结果,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了这女人的目光。


    武者正是如此,即使双目不能视物,对于他人的注视也相当敏感。


    这是一从冷而淡漠的目光,盯在原随云身上时,令原随云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被俯视的感觉。


    下一秒,九莉开口,笃定非常,还很嘲讽。


    “你小子,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原随云心下一惊!


    若不是他养气的功夫实在是好,恐怕这一个惊雷炸下时,他连身形都要晃上一晃,楚留香不知情绪的目光还落在他的身上——


    这女人到底何许人也?!


    她绝非那场海难的生还者,那海难就是他手下的人去做的,船上有什么人,他清楚得很。


    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蝙蝠岛上?


    她究竟是什么人?


    她又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她的这话,究竟在暗示什么?


    一时之间,原随云心中疑窦丛生,九莉身上简直有一万个谜团亟待解开,而他左想右想,偏偏连一丁点头绪都没有!


    正欲同那女人再多说几句试探一二,那女人却已潇潇洒洒地走了。


    ……然后又回来了。


    “船舱不可以进去么?”


    她若无其事地说。


    原随云:“…………”


    “我们不是朋友么?”


    她理直气壮地说。


    原随云:“…………”


    原随云:“???”


    等等……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这女人是完全不会尴尬么?她是不是失忆了啊?她刚刚还在对他冷嘲热讽啊?


    九莉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淡定自若。


    原随云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听觉却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加灵敏。


    听觉往往比视觉更有用,因为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却很难控制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她的呼吸声浅而均匀。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如同精密的机关,全然没有半分乱掉的迹象。


    哼……养气的功夫很好。


    一个人能忍受越大的屈辱,通常也说明他想要的回报越多。


    九莉……这神秘女人,她宁愿装疯卖傻,以手捧蝙……夜明砂,这样的人不可谓不可怕,那她所图的,又是什么呢?


    原随云知道,他这是遇上对手了。


    能干大事的人,无论面对什么样未知的危险,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恰当的反应。


    原随云没有否认九莉那不要脸的说法,只是淡淡道:“来者皆是客,来人,带九姑娘进船舱里休息。”


    他先前的打算,需得放一放了……现下不如就先放她进船舱去,他倒要看看,这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九莉果然一头扎进了船舱。


    然后……


    然后他的船就被洗劫了……洗劫了……洗劫了……


    乒铃乓啷、砰砰砰砰,船舱的舱壁只是一层木板,当然挡不住声音,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那肆无忌惮的翻箱倒柜声。


    胡铁花:“…………”


    胡铁花欲言又止。


    胡铁花作为一个快乐的傻子,其实很少有欲言又止的时候……但是现在,他真的很想问问楚留香——你到底哪里找来的这么个神仙?!


    楚留香显然也很意外……他没想到九莉居然这么直接……


    所有人都被九莉给震住了,以至于根本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她,船舱里的水手们在思考是先阻止她、还是先报给少庄主定夺……


    金灵芝听见了外头的声音,打开她的舱门往外探了一下头。


    银发女郎正好冲过来。


    银发女郎忽然一个急停!


    一般人在跑动的时候突然停下,怎么也要稳一稳身形,否则身子会前倾、功夫再差一点的人,那就直接要跌倒了。但这银发女郎急停的身姿也很是有几分水平,说停就停,简直视惯性于无物!


    她就停在了金灵芝的面前,二话不说,掏出一朵金花茶就塞进了她手里。


    金灵芝:“?”


    金灵芝:“……谢谢?”


    九莉:“你好,我是九莉。”


    金灵芝:“啊?啊?哦……在下金灵……”


    她话还没说完,九莉已经又冲出去了,直奔……厨房,乒铃乓啷、砰砰砰砰!


    金灵芝:“…………”


    金灵芝:“…………?”


    好怪啊……


    更绝的还在后头,她在厨房里一通洗劫之后,竟然兴冲冲地又跑去了甲板,眼睛里闪烁着狩猎成功的喜悦,然后就开始一言不发地往楚留香手里塞东西。


    九莉狩猎到了陈年大曲哦!


    陈年大曲给楚留香!


    九莉狩猎到了鲅鱼水饺哦!


    鲅鱼水饺给楚留香!


    九莉狩猎到了蜜汁烤鸡哦!


    蜜汁烤鸡给楚留香……楚留香不要。


    楚留香哭笑不得,连忙抓住了九莉试图塞给他蜜汁烤鸡的手,正要同他说两句话……结果她好像会错了意一样,以为他不喜欢蜜汁烤鸡。


    她一下子甩脱了楚留香的手,高高把烤鸡举过头顶,然后冲一点红冲了过去!


    楚留香:“…………”


    楚留香摸摸鼻子,准备看看杀手的反应。


    杀手的反应就是直接跳海……他大概懒得和九莉纠缠,直接先回岸上。


    九莉……九莉呆住了。


    九莉高举蜜汁烤鸡,呆呆地望着杀手跳海的方向,似乎完全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楚留香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要帮九莉描补一二。


    描补的话语听起来还怪怪的,什么原公子见谅、九莉还小不懂事、她不是故意的等等……


    而原随云这边,显然就没有这么开心了……


    他简直要被气死了!


    岂有此理,当我关中原氏的船是公共茅厕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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