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淋淋的积雨。
飘来一阵裹挟着药草气息的龙涎香。
一见到皇帝前来, 周遭宫人赶忙行礼跪拜。齐刷刷的跪地之声,令卫嫱抬起眸。
她看见李彻大病初愈,对方的面色并不算很好。晌午的天光依旧熹微, 透过雕花屏窗, 落在他那张仍有几分苍白的面容上。
卫嫱下意识放下手中书卷。
她还未来得及起身,李彻已两步走至其身前。浮光于明黄色的龙袍上掠过, 对方伸出手, 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跪拜。”
不必同那些人一样做表面功夫。
假装给他请安, 再心不在焉地道上一句圣上万岁、圣上金安。
李彻轻轻咳嗽了两声, 似是戏谑道:“朕知晓,你巴不得朕登即暴毙。”
这一句话说出来是玩笑。
听进去,却吓坏了周遭众人。只见那些宫人面色皆“唰”地一白,各个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圣上开口降罪。
宫女们在地上跪倒一排, 皆瑟缩不止, 大气不敢出一声。
但他们的陛下倒是无甚所谓,一句自嘲声罢了, 皇帝面上反倒挂了些笑。他垂眸, 含笑凝望着身前女子, 期待着她开口。
卫嫱抬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来做什么。”
这一句话,满带着未曾遮掩的语气。
院风仍旧潮湿,穿过廊庑,拂过未遮掩的门扉。
扑面而来男子身上的药草味,她余光看见,李彻右手手指处果然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
她听见李彻道:“不欢迎朕,装也不装。”
她懒得同对方斡旋:“你方才分明不让我装。”
那倒也是。
男人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他眼底又带了些笑意。温和的光晕自他瞳眸间一闪而过, 李彻话语顿了片刻,忽尔勾起唇,缓缓道:
“阿嫱现下与我这般,倒真是像极了在……打情骂俏。”
后四个字,对方贴着她的耳边,咬得极轻。
恰恰好这一声,只让她一个人听见。
卫嫱:……
果不其然,她面上没了从前小女儿般的羞赧。摇光倾落,微金的光晕在女子天青色的衣裙上洒了一层。她双眉蹙了蹙,眉心继而平缓舒展开。
厌恶一闪而过。
紧接着,她眉眼只剩下冷漠。
就如同从前的他一般。
孤戾的眉眼之下,只剩下一片令人心寒的漠然。
李彻不恼,于她身侧坐了下来。男人用手拨了拨腰际的玉穗子,又抬袖屏退其余众人。
周遭宫人原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见皇帝抬了手,赶忙连连叩首,逃也似的离开了。
一时间,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与李彻二人。
日影被屏窗筛过,落在卫嫱裙角边,随风轻轻荡漾着,像是一朵将绽未绽的莲。
李彻左手自她手边举起那本诗集,诗卷微折,又被人爱惜地抚平。男人目光自其上一目十行掠过,而后有意无意道:
“听闻阿嫱近日,在找一名宫女。”
他语气说得十分轻巧。
却让卫嫱心中“咯噔”一跳。
她抬眸,顿然警惕望向李彻。
男人面容本就光洁白皙,此刻更是被日光映衬得发白。他狭长的凤眸微勾着,面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美。
但现如今,卫嫱恨不得将他那一张脸撕碎。
看着她此番模样,李彻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他左手捏了捏书卷一角,垂眸看着她。
“怎么了,又瞪着朕。”
“害怕朕对她下手?”
“……”
他叹息一声。
“朕不会的。”
悠悠一声轻叹,他的袖摆拂了一拂。辉光于那明黄色的龙袍上掠过,投落一道薄薄的影。
卫嫱听着他道:“朕知晓,她是你的密友。如若朕对她动手,又要惹得你生气了。”
“这些年朕未伤她一分一毫,给她找了一份清闲差事,她如今在清鸣殿当值,平日里的差事便是供奉殿中烛火,十分悠闲。如若阿嫱想见她,朕这便把她唤来。”
自然,她定是想见月息的。
却看着李彻并未急着开口唤人,将月息带来。
反倒是低下头,与她轻语:
“朕手疼,该换药了。”
微风拂过男子鬓发,他眼底撒下一片粼粼的光晕。
李彻歪了歪头,看着她问:“嫱儿可否替朕上药?”
明明是轻声言语,可那眼神却似乎在同她说——江月息在他手里。
对方这是以月息为要挟。
她不得拒绝。
不得造次。
卫嫱深吸一口气,强稳下心性。
淡淡的龙涎香气扑入肺腑,她看着男人朝自己身前靠了靠,而后唤人取来包扎药物。精巧的一个小金罐,里面正是金疮药膏。卫嫱忍住情绪,将银盆中的手巾摆了一摆。
双手没入温热的净水,她低低唤了句:“给陛下净手。”
李彻含笑上前。
他拆开手指上的纱布,那两截断指赫然浮现在眼前。
即便心有准备,看见其上伤口时,卫嫱一颗心还是禁不住颤了一颤。
她低下头,心中惦念着月息,用手巾擦拭。
紧接着,便是上药。
上好的金疮药膏,用食指剜出一小块,于指腹打圈摩挲。不一会儿,那药膏便发起来温热。凑近时,药草香与龙涎香愈重,交缠的味道于空气中弥散着,带着雨后独有的甘香,迎面而来。
或是存了私心,上药时,卫嫱的手劲儿稍微加重了些。
李彻也并未因此龇牙咧嘴,他坐在梨木软椅上,清浅的眸光垂下,整个人未出声,温和看着她。
看着她手指灵巧葱白,先将那膏药涂抹至他的伤处,而后又取来纱布,将他手指“小心翼翼”地缠绕上一圈又一圈。
女孩低着头,许是过于认真,未顾及那自鬓角边垂落的碎发。
一缕乌发垂至耳鬓边,微风拂着光影,衬得她面容姣好,白皙静谧。
她的眼睫也低垂下来。
轻轻翕动着,像一对精致的小扇。
看得李彻心中一动,眸光又不受控制地软下来。
他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将身子稍往前倾。只一瞬间,女孩子脖颈处淡淡的梨花香气拂来,清甜,温和,又带着一种超然的冷冽。
却让人不觉得寒冷,偏偏想要亲近。
这香气,他朝思暮想,太过于熟悉。
熟悉到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分,总肖想着、如何贪恋到这一缕幽香。
李彻眸光愈低。
自她的发鬓,面颊、鼻尖……
再到那一双泛着娇红色的唇。
她的面容虽被她兄长改过,可那一双唇形却大差不差。
怜爱的眼神缱绻掠过那女孩双唇,他只觉心跳忽然加剧,连呼吸也变得极快,极短促。
一个心声破土,眼底情绪呼之欲出。
李彻再也禁不住,他伸出手去,捉住女子纤细的腕。
白皙的皓腕,犹如明明皎月,凝着无暇的雪。
卫嫱像是被他惊到,手中药瓶滚落在地,发出沉闷一声响。旋即,她皱了皱眉,清冷道:“做什么?”
李彻倾弯下身,用动作回答她的话语。
他低下头,嘴唇自女子嘴唇上掠过,唇尖轻微触碰的那一瞬间,卫嫱登即反应过来。她圆眸微瞪起,双手下意识朝男子胸膛处推去。可他虽未用多少力,那力道却仍旧沉重,醺醺的风轻拂着,送来他喉舌间温热的龙涎香。
将她包裹。
将她的唇齿裹挟。
忽然间,李彻双眸复而清明。
他眉心微蹙,快速掠了一眼右手,一阵疼痛袭来,正是来自他先前那伤口之处。猝不及防的疼痛终于使得男人松了手,其身形往后退了退,一眼便看见身前女子手中簪尖上的血迹。
说不上精致的一根银簪,簪尖锋利,正被卫嫱右手紧握着,抵御在身前。
“啪嗒”一声,又有血迹滴落,氤氲上衣裙。
李彻回过神,苍白着脸,无奈叹息。
“嫱儿……”
便就在适才二人亲吻之际,她快速抽出发上银簪,狠狠扎进了他的伤口,刺向他断指的血肉之处!
鲜血登即渗出,殷红的、细细密密的血珠,染湿了那一大块方包扎好的纱布。
得了空当,卫嫱右手握紧,也朝后撤了撤。
唇上尚有余温,让她竭力去忽视。
被平白刺伤,李彻他竟也不恼。他平缓垂眸,看着自簪尖滴落的血珠,微微发白的薄唇勾了勾。
须臾,他又发出一声轻叹。
“方才包扎好的。”
他的声音无奈。
淡金色的光影自男子面容上掠过,他眼底隐隐有情绪游走,遮掩下自右手传来的痛意。
簪身发凉。
卫嫱右手将其紧握着,眼看着对方弯下身,将地上摔落的药膏拾起来。
他没有动怒,亦没有唤人。
兀自坐回软椅上,用牙齿咬开纱布,将上了药的伤口处重新缠绕了一圈圈。
空气中又弥散着血腥味道。
便就在这一切处理干净之时,殿门口传来叩门之声。宫人的声音里仍旧夹杂着惊惧,恭敬道:“陛下,您要的折子……都给您搬过来了……”
李彻淡声:“进。”
看见地上那一滩血迹时,来者明显一愣。卫嫱看见对方眼底生起探究的疑色,却又因着惧怕,未造次开口。
几名宫人将折子摆放在桌案之上。
天光正亮,院内空气清新,随风扑入屋檐之下,吹散几分殿中的血腥气息。
地上血迹被人处理干净,又有宫人上前,于薰笼内点起熏香。
原是安神的香料,此刻被人放上了鹅梨香,清甜的香气弥散在缥缈的水雾中,反倒有一种安人心神之效。
看着堆积如山的折子,卫嫱便知道,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赖在这里了。
她将簪子收好,漠然看着宫女将那成堆的折子搬过来,又看着李彻微微垂首,目光略微审视。
这是他右手受伤这些时日里,所积攒下来的奏折。
他本看着今日天气甚好,右手上的伤势又恢复得差不多。
于是便命人将这些天的政务搬至凤鸣居。
眼下如此……
李彻无奈。
看来今天的折子真批不成了。
……
鹅梨香清甜,寸寸拂至人眉眼之处。
李彻用一半右手撑压着奏折,空余下的那只手握着狼毫,如此生涩批阅着。
西北战事吃紧,他眉心微蹙,久久未曾舒展。
而另一侧,卫嫱也乐得清闲。
她全然视李彻为无物,怡然自得捧着先前那本诗卷,自顾自地读起来。读得兴味正浓之际,忽然听耳旁一声:
“嫱儿。”
她抬起头,见李彻在唤她。
“嫱儿,来。”
她心中疑惑,却看一身龙袍的男人眉目温和,递给她一支笔。
这是做甚?
卫嫱眉心也微拧起,右手放下书卷。
李彻示意她坐过来。
迎面又拂来龙涎香,清淡,缥缈,温和。
直至执起狼毫、低头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
幼时二人感情甚笃,那时候的她与李彻,曾熟悉到能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迹。
第62章 062 有人步履极轻,走到她床前……
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
她与李彻, 曾也两小无嫌猜。
许是宫中久处无聊,或是为了互相逃避爹爹的罚抄,久而久之, 她与李彻竟也学会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迹。
卫嫱的字迹工整秀丽, 如她本人一样端庄。
但李彻的笔迹却截然不同。
桌案之前,一身龙袍的男人递过来狼毫, 另一只手将她轻揽入怀。
卫嫱尚在惊愕之中, 一时未反应过来, 待回神之时, 她整个人已坐在了李彻怀里,姿势十分暧昧亲密。
对方未留意她面上神色,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奏折。
“这里,代朕批阅。”
她再次震愕。
便在这发愣之时,吸满了浓墨的狼毫再也承受不住那饱满的墨汁。“啪嗒”轻微一声, 豆大的墨珠自笔尖坠下, 登时于铺展的奏折上氤氲开来。
脏了。
卫嫱执着笔,衣袖往后撤了撤。
身旁, 皇帝道了一声“无妨”, 而后取来手巾, 将其上墨迹拭干。
这是一道臣子上书请求立后的折子。
诚然,自李彻登基后,这后位便一直空虚。哪怕是萧氏女入了宫,如今也只落得个贵妃的名分。朝堂上形式瞬息万变,而后宫与前朝的局势向来密不可分。想也不用想,定有许多人对这空置的后位虎视眈眈。
一想到萧玉嫆。
卫嫱便回想起,佛殿之内,那位未曾露面的佛子。
私相授受, 二人的关系定然不一般。
也不知待李彻知晓此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神色。
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循着李彻的话,将此奏折驳了回去。
轻巧一落笔,笔下墨汁渲然,墨迹走势犹如游龙。
明明是一只素白的、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柔弱的柔荑,却落下此等遒劲的字迹。
与李彻所书,别无二致。
清风徐然,墨香随风飘来。
不觉间,不知何人添了银釭。银釭中灯火烟煴,昏黄的影铺满了桌案,落在人鬓发之上。
卫嫱垂眸,只循着李彻的话语落字,未有片刻言语。
李彻眸光低缓,瞧着身前女子。她乌发半挽,只用先前那根银簪别着,垂落的青丝愈为她添上几分温婉的柔色。
微风拂过廊庑,吹落庭中新叶,拂来一阵暗香。
那是一道清丽的、惹人万分熟悉的梨花香。
甜津津的香气,与薰笼内的水雾一齐扑鼻。与印象中不同的,那香气中独带了几分冷冽,犹如梨花坠入了洒满月色的湖里,清凌凌的,叫人无论如何也捞不上来。
恍然间,他仿若坐回到从前琅月宫的那棵梨花树下。
那时候他与阿嫱尚年幼,尚还两小无嫌猜。
他想起,阿嫱天生浅瞳,曾被宫中之人欺负,说她是不祥之物。
这话传到琅月宫中时,他恼怒极了,登即便去找六皇子理论,还因此打伤了六弟七弟。
他想起,阿嫱极喜欢蝴蝶,他便在后院里种满了花,却又因为吸入花粉而浑身起疹。
他想起自己曾受了风寒,染了很严重的咳疾,小姑娘心疼得红了眼,日复一日地为他熬制那冰糖雪梨粥。
他想起曾经二人也熟悉到,甚至可以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迹。
……
夜风忽尔冷了。
天幕渐落,北风夜来,将天上的云彩刮碎,月影也这般碎生生地穿过屏窗,攀延至桌台上。
银釭中的灯火暗了又亮。
卫嫱已是疲惫。
她已有许久未曾写过这么多的“功课”,一整日下来,右手是又累又酸。而李彻叫她批阅的也并非什么大事,她一面听着李彻的话,一面在其上“画押”,当真是无趣至极。
她有些乏了。
李彻也看出来她乏了。
男人看了眼所剩无几的奏折,左手又随意挑了一本。
“最后一本。”
奏折方一摊开,卫嫱敏锐地察觉到,身侧之人的面色微微一变。
这一封,上奏的是边关战事。
早在前些年,西北边境便蠢蠢欲动,西蟒人联合了南郡,对中原虎视眈眈。他多次派兵,却因着南郡地势险要,加之其民风剽悍、能征善战,而久久未曾收复西北。现如今方开春未有多久,那头却又开始蠢蠢欲动,着实令人头疼万分。
一看到南郡二字,男人两根手指并着,轻轻按揉了一下太阳穴。
继而,他取来另一支笔,微微垂首,以左手生涩地于折子上落墨。
卫嫱坐至一旁,看着他。
适才一眼,她仿若看见什么有关乎“清寂谷”的字眼。
清寂谷,明心大师?
他怎么能和南郡牵连上关系?
卫嫱心想,兴许只是自己眼花。
不过少时,李彻便将折子批复完。转头看见她时,对方原本微凝着的眉头又舒展开。
他伸出手,似乎想来牵她。
卫嫱坐在原地,并未动弹。
月色清寂如水,自女子清冷的面庞上流淌而过。见她并未同后宫中那些女子一般谄媚于自己,皇帝倒也不恼。他将折子往一旁推了推,含笑看着卫嫱道:
“今日朕宿在凤鸣居。”
卫嫱右眼皮跳了跳。
皇帝补充:“宿在此处。”
不去旁的偏殿。
卫嫱面上是丝毫不遮掩的抗拒。
诚然,她抗拒与李彻独处,更抗拒与他同宿在一张床榻上。李彻当他们二人是夫妻,可在卫嫱心里,对方是曾伤害过自己的刽子手,更是迫使她与家人分离的仇敌。
她思念小翎,思念兄长。
也不知他们二人如今在贡川过得如何。
见她此般,李彻抿了抿唇。男人蜷长的眼睫轻轻垂耷下来,又被晚风轻吹着,翕然颤了一颤。
他遮掩住眸底情绪,道:“今夜想陪着你。”
他便是想与她一起,什么也不做,单单嗅着这梨香,看夜色淌过银白色的纱帐。
卫嫱也咬了咬下唇。
只见身前男子略一思量,而后自袖中取出防身的匕首。精致的鎏金游蟒匕首,就被他如此不加防备地递了过来。
“朕发誓,今夜只陪着你,不做旁的事。”
他声音清润。
“你将这把匕首拿着,放在枕头底下,如若我造次,你不必留情。”
李彻看着她,神色真挚诚恳,目光灼灼。
卫嫱微垂下眼帘。
小扇一般的眼睫轻垂而下,她瞧着那柄匕首半晌,却并未将其接过。李彻道,要与她同宿于一张床上,一想到睡梦中周遭尽是他的气息,她便隐隐觉得倒胃口。
李彻自然也知晓,她这不是妥协,而是在抗拒。
男人轻叹了口气。
皇帝走出房门,不知朝外吩咐了些什么,须臾,他又回到寝殿之中。
只是这一回,其身后跟了几名宫人。
对方手里抱着些厚实的被褥。
李彻道:“先放在这儿。”
宫人一愣,略微不解:“陛……陛下?”
既是皇帝吩咐,自然无人敢违抗。心中虽又惊又疑,可那两人仍旧是将被褥放至床边的小榻上,而后躬身退离。
卫嫱坐在床边,一脸漠然地看着李彻……打地铺。
着实有几分滑稽。
堂堂一国之君,却沦落至如今就地铺而眠……卫嫱目光微顿,须臾抬手挑开床帘。
银白色的帘帐,月色盈盈,就如此洒落了满床。
虽已至唇,天还未彻底回暖。
地上仍是严寒,直至被褥叠了好几层,才堪堪能抵御住其中严寒。
卫嫱翻了个身,以后背对着他。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应当是他在脱掉外袍。
身后宿着仇人,她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奈何今日批阅了太多折子,卫嫱又累又困。这方坚持了未有一会儿,两眼皮便开始疯狂打架。
困意袭来,叫人无从抗拒。
她阖上眼,只觉周遭一片安然静谧。
连月光也悄悄。
一片银白月色里,有人步履极轻,走至床前。
第63章 063 “阿嫱,好梦。”
今夜风声不甚安宁。
窸窸窣窣的风, 穿过树上婆娑的叶。叶影坠在窗台之处,将月色筛得一片支离破碎。
察觉到女子熟睡,听着她舒缓而匀称的呼吸声, 李彻才走上前。
蹑手蹑脚。
银白的月光漫过薄如蝉翼的纱帐。
轻纱与月色笼着, 床榻上女子容貌姣好,肤色更是雪一般的凝白。
他伸出左手, 轻挑开那纱帐。
李彻的动作极轻。
怕惊扰到睡梦中的女孩。
她不知梦到了些什么, 原本平缓的眉心忽然蹙起, 牵连着男人的动作也是一顿, 左手微滞间,她的眉头又渐渐舒缓下去。
李彻长舒一口气。
眷恋的目光缱绻垂落,爱惜地划过女孩面容之上的每一寸。他就这般站在床边,凝神许久,久到这一场夜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他又探出手, 小心将女孩被角掖好。
前几日断了指, 他用起左手仍不太习惯。
动作些许生涩,他屏着呼吸, 将动作越发放缓。
月光将他的身影拖得极长。
良久, 他立在床边, 伴着皎皎月色,以极轻柔的语气,微声道:
“好梦,阿嫱。”
……
兴许是一整日的劳累,这一夜,卫嫱竟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甜。
以至于她并未发觉昨天夜里落了一场雨,更不知晓李彻是何时离去。
待她醒来时, 对方已不见踪影。
不单如此,对方离去时,似乎还将自己昨夜打地铺的被褥叠好,干干净净、方方正正地放至一边角落处,看上去倒十分乖巧。
留在此处,似乎还思量着今夜再度前来。
卫嫱面无表情,命人将地上这被褥抬下去。
这厢正收拾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她正疑惑,却见一名宫人被孙德福带着,朝院内走了过来。
看见那名宫人的容貌时,卫嫱左眼皮猛地跳了一跳。
是月息。
是她回宫这些时日,一直暗自寻找的月息。
孙公公看了一眼她,躬身和缓道:“姑娘,这是陛下唤奴才给您带来的宫女。”
李彻虽将她安置在凤鸣居,却尚未给她名分。
即便瞧出来主子的心思,孙德福也不敢乱造次,只循着规矩唤她一声姑娘。
“她名唤江月息,原是在清鸣殿供奉烛火。哎,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前来给姑娘请安。”
闻此一声,月息也回过神,依依上前福了一礼。
“奴婢见过姑娘。”
四年未见,她的眉目张开了不少,眼前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了。
看得卫嫱心生感慨,却还是抬了抬手,先屏退左右之人。
“你们且都退下罢。”
一声声“是”,半晌之后,偌大的院中只剩下她们一主一仆二人。
月息循着规矩,低着头,双眸温顺而柔和,整个人小心翼翼地,不敢看她。
卫嫱赶忙上前,将月息的身子扶起。
“月息。”
她道,“不必拘礼,是我。”
闻声,对方猛一抬头。
少女眼底闪着几分震愕,不可思议地朝卫嫱望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令她陌生的脸。便就在几度迟疑之际,她的手忽然被身前之人握住。
那并非是一双完全娇生惯养的手。
她这一双手,曾也做过浣绣宫的活。她生过火,洗过衣服,烧过水……而而今这一双手,更是能举起旁人从未碰过的、那万分锋利的长剑。
她道:“月息,我是阿嫱。”
“是我,我回来了。”
一袭宫衣的少女瞪圆了一双眼。
窗牖未阖,那门扉也稍掩住。金晖日影倾泻而下,落在月息那双纯澈无比的杏眸间。她圆眸微瞪着,一双眼死死凝望向卫嫱的面容。满带着震惊的视线,缓慢滑过卫嫱面上每一寸。
微光粼粼,于她瞳眸间打着转。
情绪无声游走,又呼之欲出。
终于,只听着少女声音一哽:
“阿……阿嫱……”
隐隐泪光闪烁着,月息立在她身前,双肩亦轻微颤抖着,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阿嫱,你……你怎么变成这般……”
变得竟叫她也认不出来了。
少女声音满带着哭腔,听得卫嫱亦一阵心疼。她捏住对方小巧玲珑的手指,慢慢与她说着近些年来在贡川发生的事。
讲到他们离开清寂谷,拜别明心大师,于贡川定居。
讲到兄长,讲到她的小翎。
听到得月息眼泪直流。
见状,卫嫱忍不住笑道:“明明是极欢喜的事,你怎么还哭起来了呢。”
月息摇了摇头,哽咽着声音道:“阿嫱的身子本就弱,先前又受过那样的罪。适才你道自己生了个小姑娘,那必定是过了一趟鬼门关,两只脚都要迈去阎罗殿了……”
她听得也心疼。
卫嫱未想过对方会这般说,听闻这一席话,她也默了一默。
月息猜得不假,当年她生小翎时,出了好多的血,险些难产而亡。她还记得自己躺在产房之中,身旁的产婆声音焦急到尖利,连连直道大事不好。
是了,她本就是娇生惯养在闺阁中的,身子骨柔。
更罔论,她从前又在宫中伤及了根本。
月息抚着她的手背,蜷长的眼睫上已然挂了晶莹剔透的泪珠。
见状,卫嫱也有几分急了,在浣绣宫里她便见不得月息落泪。从前对方一流泪,她便也忍不住要跟着哭。
卫嫱自袖中取出拭泪的帕子。
“月息不哭。”
眼泪是珍珠。
身前少女破涕而笑。
“阿嫱,你当我是小孩子,竟也像哄小孩似地哄我。”
她也用随身的帕子擦了擦泪,眼眶一下便被擦得湿红。
“那便说好了,待见到了小翎,可得叫她认我做干娘才好。”
小姑娘声音轻柔,低声道着,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她却说得不大有几分底气。
卫嫱知晓,她的底气不足来自于何处。
这般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又在宫中待久了,自然也被养得十分细致而敏感。卫嫱抿了抿唇,并未多言语,而是伸出手去,将手心轻轻搭在少女手背之上。
不知是不是天气冷的缘故,月息手背微凉。
卫嫱掌心却是一片温热,她温柔轻抚着对方的手背,试图以此给予她片刻的温暖。
这宫中待得久了,人心便会慢慢冷下来。
卫嫱抬眸看着月息,日影凝落在女孩面容上,愈衬得她肤色凝白,面上却一片温婉柔和。
整整四年过去了,她好像变了些模样,又好似什么也未变。
天色灰蒙蒙的,仿若又将要落雨。
除去月息,李彻又往凤鸣居塞了些宫人。各个模样端庄,看上去伶俐得很。
李彻同她说,他终于挑得了个良辰吉日,这一次要凤冠霞帔,迎娶她为一国之后。
李彻将凤印递到她手上。
沉甸甸、金灿灿的凤印,看得卫嫱神色恹恹。她避开皇帝眼底的迎合之色,神色缓淡,让下人将凤印收至一边。
这凤印,这后位,她着实没什么兴趣。
可是她却听说,便是因这突然立后之事,引得朝堂上群臣反对。
上书的折子递了一封又一封。
甚至一连着好几日早朝之上,有臣子当众触怒龙颜,引得李彻勃然大怒,登即散了早朝。
勃然大怒?
听着自前朝传来的消息,卫嫱突然想起,她已有许久未见着李彻生气。
特别是自她回宫之后,李彻对她百依百顺,简直宠溺到了极致。每每望向她时,皇帝的神色缓淡,眸光却满带着柔色。
他的神情总是清淡的,似是贡河上升腾的、那一层薄薄的烟雨,伴着朦胧的月影。
清淡,消瘦,迷离。
不动声色。
李彻生气?
卫嫱将方写好的书信方方正正地叠起,忍不住轻“啧”了声。
真是稀奇。
第64章 064 讨好
一更
自入宫后, 李彻虽将她接至凤鸣居,却并未干涉她的生活。
对方不像从前那般干涉她、控制她,甚至……囚禁她。
私底下, 她命人去贡川调查兄长与小翎的踪迹。
密信写罢, 卫嫱转过头将此递给身后的月息。月息办事向来细致小心,卫嫱对她也是毫无保留地信任。
二人正低声言谈着, 忽然一阵传报声。只听院门外忽起嘈杂声响, 定睛一看, 竟是毕氏带人走了进来。
对方身上一袭妃位服制, 端的是雍容华贵,神采飞扬。
看见金妃,周遭宫人下意识迎拜。
卫嫱带着月息,也循声走入院中。
彼时天光大亮,院内树枝上缀满了春影, 风微一拂动, 便是日影簌簌,随风声直响。
她便是这般踩着满地叶影, 步步走下宫阶。
金妃自轿辇上下来, 审视着她。
见着卫嫱走来, 女人面上闪过一道寒色,转瞬便是一阵假笑。
“这便是……皇上带回来的郑姑娘罢。”
金妃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的“身世”,话语中满带着试探。
“听闻姑娘是贡川人?”
见到金妃,莫说是她了,便是江月息也觉得恼火。从前在宫中她受了毕氏那般多折辱,眼下卫嫱并未来得及去找她,对方倒先自己寻上门来了。
真是蠢货。
日影微斜,筛过纵横的枝叶, 落在卫嫱面容上。
她懒懒应声,“嗯。”
兴许是这一声太过于懒散。
毕氏面色变了变,微斜的光影亦落在女子眉梢,她眼神忽尔变得有几分锐利。
“本宫听闻,圣上今日很是宠爱你……”
卫嫱知晓了什么叫眼神一如尖刀,于她面上审视着,于她身上打转。
“带你入宫,还将你安置于此处……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福气。”
酸溜溜的话语,听得人开始耳朵疼。
卫嫱一心惦念小翎与兄长之事,思忖着密信,着实懒得与毕氏应付。于是她又“嗯”了一声,径直道:“金妃娘娘造访,到底有何事?”
此言一出,毕氏明显愣了一愣。
半晌,她才道:“果然是不知分寸的山野丫头,如此没有礼数。陛下竟也不派教习嬷嬷前来,好好教教你这宫中的规矩。”
“果然,只能学得她三分皮肉……”
这般没来由的一句话,卫嫱眉心微蹙起。
“你说什么?”
这一句,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根本未来得及思索。
见她面上一怔,毕氏还以为戳到了她的痛处,一时间露出得意的神色。淡金色光影坠坠,自琉璃瓦一路筛过树影,卫嫱眼见着,身前女子愈发耀武扬威。
她勾起唇。
“郑姑娘?你怕是不知道罢,圣上可有一位亡故多年的心上人。那可是个被陛下捧在心尖上的女子,因其亡故多年,在后宫之中,我们大家便是连她的名也不敢提呢。”
说这句话时,毕氏眼神于她面上嚣张掠过,似乎在捕捉卫嫱面上那微妙的情绪。
月息像是也知晓毕氏将要说什么,小姑娘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卫嫱一眼。
却见后者面容清淡,其上神色无懈可击。
金妃继续道:“不过本宫今日前来,看见你的模样,倒有些恍惚。”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金妃以帕掩唇,笑意吟吟。
“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与那名女子,生得有几分相像罢了……”
卫嫱能看出来,毕氏这笑得是真开心。
好似这一句,便能将她所有痛处揭露,让尖锐的真相刺入她那颗“柔弱不堪”的胸腔之中。
对方在期待她的反应。
这世上,没有谁愿做谁人的替身。
对方便是要将“真相”血淋淋地剥开,一字一句告诉她,陛下对你的恩宠,只不过是在补偿对另一个女人的爱。
会生气罢,会难过罢,会伤心欲绝罢。
金妃得意洋洋,睥睨着她。
只可惜,毕氏并未如愿。卫嫱勾了勾唇,浅浅一笑。
她面色恬淡,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如此云淡风轻的态度反倒是有些激怒了毕氏,对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而后将鎏金小扇捏得更牢。
小扇轻摇,微风轻动,拂来庭间花香。
偌大的暖阁之内,依稀有淡淡的梨香,清甜的香气随风而来,扑至人鼻息之处。
毕氏将目光重新落在江月息身上。
她打量着,忽尔又一笑。
江月息微不可察地轻拢起眉心。
只听院落内的女人道:“如若本宫没有记错……你原本应是先前那人的贴身宫女罢。也难怪,陛下会将你又派过来,照拂我们郑姑娘的日常起居。只是本宫记得,从前你与那卫氏最为交好,如今你这般……算不算是,背、弃、旧、主?”
金妃刻意拖缓了声音,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月息面上依稀浮现几分恼意。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似乎想要上前争执。
卫嫱伸手将她拦住。
主仆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无声宽慰月息:“莫着急。”金妃便是要看她们二人被激怒的模样。
浅淡的梨香拂来,愈发衬得素衫之人眉目婉婉,清丽温和。
卫嫱唇角也噙了笑:“原是如此……也难怪,我入宫后便时常做梦。梦见一名女子托梦,如今想来,应当便是你口中的那名卫氏了。”
见她如此说,金妃勾了勾唇,似是越发得意。
女人摇着鎏金小扇,轻哼了声。
“郑姑娘知道便好,本宫也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前来提点郑姑娘一句。这人呐,便应该知晓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掂量掂量自己在陛下心里究竟有几分分量。这对你、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月息忍不住了:“金妃娘娘您……”
卫嫱轻捉住她的手腕。
江月息回过头,却见阿嫱面上笑容微却,她唇角笑意反倒愈浓,出声应和着毕氏。
“娘娘说得是,这人呐,确实应当知晓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也难怪那卫氏成日与我托梦。”
“那她都与你说什么了?”
“她与我说——”
卫嫱看了毕氏一眼,“她与我道,曾在宫中被你欺辱,梦中恳求我,如若再见到金妃娘娘,要替她主持当年公道。金妃娘娘,你说我该不该答应她呢?”
此一言,引得金妃一怔。她愣了愣神,面色有些仓皇。
她在心虚。
卫嫱眼见着,身前女子将薄唇轻抿起,她攥紧了扇柄,想要笑着将话题岔开。
“不过是梦见了些虚无之事,怎又能当真。”
“可梦中,那卫氏可是伤心得很。”
“她哭着同我道,若有机会,她定要来寻娘娘呢。”
“啪嗒”一声,金妃小扇坠落在地。
精致的扇面,登即沾染上些许泥渍。
许是亏心事做得多了,毕氏愈发相信那些鬼神之说。不过登时,女子面色微白,却还是强撑着心性,漂浮的脚下站稳了。
卫嫱弯下身,将扇子捡起来。
她唇边挂着笑:“娘娘失态了。”
毕氏抬眸。
日晖曜曜,落于身前女子面容之上,瞧着卫嫱从容不迫的眉目,金妃有瞬时的晃神。
好似那人……
可眼前郑氏眉目却并未有从前那人那般怯懦,她杳杳立于此处,神色奕奕。却又在一瞬之间,眼神里忽尔泛上几分寒光。
金妃道:“天色已不早,本宫先行回宫……”
卫嫱拦住她。
“娘娘,我已答应了卫氏,便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更何况……娘娘方才已是教过我,人在宫中,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是不是?”
言罢,她侧了侧身,道:
“来人,取板子来。”
金妃脚下定住。
“你……你要做甚?”
一袭华裳的女人脚下顿住,她望着身前郑氏——对方的身上总有一种与宫中女子格格不入的气质。宫墙高砌,宫墙下的后妃皆宛若笼中之鸟,唯有她,却似是这高墙下的鹰。
卫嫱居高临下看着她。
做甚?
“自然是替她——主持主持当年那一场公道。”
那时候她尚还年轻,既无权势,又无皇恩傍身。
父亲早逝,卫家失权,而李彻又对自己恨之入骨。
旁人靠不上。
她失去的、或是那场迟来的公道,她终是要一一讨回。
她命人将金妃押下去,于院外掌掴。
对方到底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毕氏剧烈反抗着,朝着卫嫱的方向怒斥。
“大胆!你胆敢动本宫,你——”
“你……你当真不怕死吗!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
卫嫱立于宫阶之下,看着众人将金妃押下去。说也奇怪,看着毕氏狼狈之状,她心中却并无多少畅快。
明明心胸之中出了一口恶气。
卫嫱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拍手称快。
或是耀武扬威地走至金妃面前,再对她如何地冷嘲热讽。
卫嫱神色淡淡,目光清平掠过。
“娘娘先前叫人教我学规矩,如今我也学会了。”
“陛下已将凤印给我,今日是你以下犯上,我该如何惩你、罚你,都是你该受的。”
院风袭来,抚过廊檐。
琉璃瓦上闪过一道清冷的寒光,与曜曜日影交织着,笼上女子平静的面容。
卫嫱转过身,并未继续理会金妃。
她传令,待巴掌扇完了,毕氏真知晓错了,便将其带去宫道上跪着。
近些天,宫中关乎于她的传闻太多太多。
有惊异的,有好奇的,有羡慕与妒忌的……太多双眼睛满带着审视落在她身上,卫嫱知晓,已不乏有人蠢蠢欲动。
她无暇应付后宫,也懒得与那些后妃交手。
杀一儆百。
她思量着,最起码这些时日,凤鸣居能够安生一些。
……
卫嫱却未曾想,自己上午刚惩戒了毕氏,这到晚时,李彻的龙辇便来了。
明黄色的辇车高高停落在凤鸣宫前,随着一声传报,有人踩着霞光缓步走了进来。
卫嫱坐在窗边,随意翻看着内务府呈上来的名册,未理会那人。
直到李彻将周遭宫人屏退,坐至她身侧。
“在看什么?”
皇帝问。
本是打发时间的东西,卫嫱也提不起多少交谈的兴趣。听见这一声,她倒是将名册“啪嗒”一阖,转过头望向李彻。
对方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腰间系着先前她送的那只芙蕖玉坠子,面容平和坐于此处,安静看着她。
卫嫱问:“陛下今日前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她上午方处罚完毕氏,消息怕是早已传至金銮殿内。
她漠然道:“如若陛下是心疼她了,特意来凤鸣居为金妃出气——”
不等她说完。
李彻笑着打断她:“不是。”
他面上笑容淡淡,声音亦清浅,看上去倒是心情甚佳,并没有半分因为金妃的事而烦心。
李彻道:“只是今日西域那边新进贡了一批料子,朕瞧着模样、成色都甚好,便想着给你送过来。方才见你看东西认真,便提前让孙德福送至后院收起来了。”
言罢,他歪了歪头,又问:“怎么,她今日来寻你麻烦了?”
明知故问。
卫嫱将名册推至一边,忍不住冷嘲:“她寻我的麻烦还少么?”
无论是四年前,她尚为浣绣宫宫女时。
或是现在,她以“郑氏”之身,居于凤鸣居内。
此一言,果然又令李彻回想起了当初。男人眸光动了动,他轻垂下眼睫来。
小扇一般的睫羽,随着思量极轻微翕动着。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须臾,他敛去眸间神思。
便是在这短短一瞬,卫嫱凝望着——她瞧见男人眼底的悔意。
他在心疼。
如今的李彻,在心疼四年前的卫嫱。
然,她心中并没有预想中的畅快。卫嫱扯了扯唇角,冷笑了声。
从前,金妃寻她麻烦时,李彻并没有为她出头。
而如今,金妃再度前来滋事,她再不需要李彻为她出头。
她将茶杯放下,水面清平,杯中依稀有枯叶翻卷,漂浮了一圈又一圈。
李彻想来握她的手。
她朝后撤了撤,皇帝的手顿然凝滞于原地。
他抿了抿薄唇,竟也不恼,反倒是好脾气地开口,像是在同她认错。
“朕会教训她。”
卫嫱不禁笑了。
她亦将头偏了偏,看似饶有兴趣:“陛下打算如何教训她?”
她还记得从前,即便那人致使自己小产,李彻也并未对毕氏真正做出些惩罚。是了,对方毕竟也是抚西大将军毕焕安之女,“朕方登基,根基未稳,需要毕老将军的拥簇”。
这是李彻的原话。
面对痛失骨肉、伤心欲绝的她,李彻所做的,也唯有沉默。
叫她如何不恼。
叫她如何不恨?
而今日影徐徐,金辉色的光晕穿过那层精致的雕花屏窗,伴着薰笼内的沉水梨花香,寸寸拂至人的衣衫。日头一天天渐暖,她也一日日穿得比先前单薄。薄薄一层素衫,衬得她愈发娇柔,也愈发清艳动人。
她用那双些许陌生的眼,紧盯向他。
一句一句,追问着。
如何“教训”金妃?
“是褫了她的封号,降了她的位份,或是将她打入冷宫呢?”
“李彻,你不敢。”
“你口口声声说不会强迫我,却还是将我带回深宫。你一字一句说要补偿我,到头来却与他们一样,做了伤害我的刽子手。”
“你甚至不敢去惩治毕氏,唯恐祸及你那九龙宝座。”
“李彻,你不敢爱,也不敢恨。甚至这龙位你都不敢坐得太安稳,唯恐一日会有人执剑破开皇城,将你从那龙椅上踹倒。”
“李彻,你的爱真的很窝囊。”
言罢这一句,她能完全想象出来,对方的面色定然会变得一片灰败。
日光打落在他那本就白皙的面容上。
周遭静谧少时。
她不知李彻在想什么。
也不想知道李彻他在想些什么。
薰笼内的香料似是燃烬了,寝殿内水雾渐薄,最后一缕烟尘气徘徊许久,终是随着窗扉的缝隙处飘散。卫嫱不知自己今日为何这般平静,她听见李彻道:
“朕会立你为后。”
他顿了顿,重新开口:
“朕要立你为后。”
皇帝语气坚定,似是毋庸置疑。
“不日便是亲蚕礼,朕会寻一个契机与你大婚。无论这次有多少人拦着,朕一定要同你完婚。婚仪上的喜服朕已重新命人赶制了,这次的喜服会比从前那一件更华丽精美。至于毕氏……”
他忽尔一扬声。
“来人。”
孙德福领命前来。
“传朕旨意,金妃毕氏以下犯上,罔顾宫规,顶撞皇后。即今日起,褫夺封号,降为美人,长跪于凤鸣居外自省。”
“——直至皇后气消。”
言罢,皇帝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讨好。
他在刻意,哄着她消气。
当天晚上,李彻依旧在她屋中打起了地铺。入睡之前,对方同她讨论了关乎封后大典的事宜。
虽然也只是对方单方面的“讨论”。
皓月皎皎,伴着清冷的夜风,送来他的声音。
李彻耐着心与她解释着:“你在时,朕未去过后宫,你走后朕更是未碰她们其中一人的任何一根手指头。前朝那些大臣叨烦,一个劲儿地往这后宫中塞女人。朕听得烦了,索性全将她们养着,便当是养花儿养草了。”
摆在那儿,既不看,也不过问。
卫嫱摇摇头,试图打断:“李彻,其实我根本不在意……”
他仍滔滔不绝。
以前她从未觉着李彻话多,今日却只闻其一句接连着一句,像是非要将自己对他的误会全部洗干净。终于,她插了个空档,开口道:“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你喜欢何人,又宠幸了哪位姑娘。李彻,你能不能放我走?”
一别两宽,各自安生。
何必又如此纠缠不断呢?
果不其然,在她说完后,身后一默。
半晌之后,又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
“不要说这些话了。”
“……”
“……西域新进贡的料子……你记得明日试一试。”
第65章 065 “我想要我的夫君和女儿。”……
一夜春深。
李彻每日来时匆忙, 走时亦十分匆忙。
无论他每日怎样来她宫中说好话,又是打了怎样多日的地铺。
卫嫱浑然未准许他靠近自己半分。
他最近在准备亲蚕礼等事宜。
宫墙深深,前朝的讯息仍旧传到卫嫱耳朵里。她听着众宫人议论, 前几天陛下纵容那位来路不明的“郑氏”, 竟叫其严惩了毕氏。而今毕氏成日在宫中哭天抢地,直吵着要见皇帝一面。
此番举动, 亦引起前朝一阵骚动。
尤甚以毕焕安为首的臣子纷纷上奏, 直道妖女祸国。一道道奏本竟引得皇帝龙颜大怒, 当众摔了好一些折子。
“不止如此, 听闻陛下还要立那郑氏为后……可我听闻,那郑氏似乎嫁过人,曾有过夫君……”
一想到小翎与兄长,卫嫱一颗心惴惴,跳得很快。
她根本不在乎李彻如何。
更不在乎对方又是怎样力排众议, 于朝堂之上要立她为后。
李彻给她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 她便以此买了好些人情,又借着江月息之手, 暗自培养自己的眼线心腹。
宫中送出去的密信, 几经辗转, 却杳无音信。
她不知李彻可否有对小翎与兄长下手。
对方一日比一日来得勤,更是想了万千种法子、千方百计地逗她开心。李彻为她请了戏班子,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曾经她最爱听的戏,她兴致缺缺,坐在皇帝身侧昏昏欲睡。
她没有去看李彻那双对她满是歉意的眼。
那双凤眸深深,或许满带着补偿,可她已没有精力,更没有必要再去对视。直至一日, 孙德福忽然请她前去后花园,对方请得着急,声音里却满带着雀跃之色。
卫嫱放下东西,转过头同月息叮嘱了几句,只身前往。
春色落尽,一路上绿树粉花开得甚好。她踩着繁杂的、落了一地的春影,看着孙公公推开那朱红色的宫门。
略带着沉重一声。
忽有清香扑鼻,满院蛱蝶飞舞,朝那亮色翩翩而来。
孙德福嘴角弯着,朝她恭敬一福。
“姑娘,奴才们且先退下了。”
身后脚步四散,她看见眼前满院子的梨白。
一朵朵玉珠似的梨花缀在枝桠上,清丽,饱满,盛放。明媚的花珠与蝴蝶飞舞交织着,震撼的花影倒映在她未曾设防的心扉之上。
翩翩蛱蝶,簇簇梨花,仙姿白雪,帔惹青霞。
她看见自梨树后缓步走来之人。
他今日未穿龙袍。
反而一袭紫衫圆领锦衣,束着抹额,满头青丝以一根金色发带高束起。
乍一眼,只道风度翩翩少年郎。
一时间,竟叫她也晃了晃神。
卫嫱微蹙着眉心,只见对方拨开花帘。他唇边噙着笑,两眼亮晶晶的,垂眸看她。
四目相触的一瞬,她清晰地看见李彻双眸中所倒映出的那张脸。
——那张她虽用了四年,却仍旧觉得陌生的脸。
女子眼中光晕散去。
她朝后退了半步。
李彻并未跟上来,他眨了下眼睫,含笑唤她:
“阿嫱。”
他跟上来。
棠梨随风渐落,坠在男子衣袍上,似是一片片雪。
微风吹拂着枝叶,花影簌簌摇晃。他身后,不,这偌大的院中,皆种满了梨花树,一朵一朵,一棵一棵。
直将小院填满!
一整片梨花林。
她最喜欢的,梨花林。
李彻似乎忘记了自己不喜花粉,若是沾染上花粉,便会浑身起红疹的事实。
见她不语,男人唇角勾着笑,自顾自地说着:
“你还记得这些梨花吗?从前我宫中也有一棵梨花树。自你回宫后,我便想着为你种一片梨花林。可这天一日比一日热,我原以为今年开不了花、还需等来年的……”
他四处求了方子,亲手往土里灌了好一些花草药材,又一棵棵、用残疾的手亲自种下,这才终于等到满院梨花开。
多漂亮啊。
从前她最喜欢梨花。
最喜欢与他坐在梨花树下,或是嬉笑打闹,或是弹琴读书。
他会忍着满身红疹的瘙痒与阵痛,佯作无事般的,低头看着她。风扬起少年华贵的衣襟,眼帘之下,他瞳光中尽是未说出口的情话。
再放肆一些,他会与阿嫱倚着、躺在树下。
直至红疹蔓延至他整个后背,渐渐爬上他白皙的脸颊。
阿嫱才知晓,他不能接触花粉。
可少年不甚在意。
而今满院珠白,风一吹犹有风铃响动,簌簌落下一地花影。
卫嫱回过神,面色平淡看着他靠近。
这场盛大的惊喜,只有他一个人欢欣。
再靠近些,她闻见李彻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他喝了酒。
身上的酒气,隐约被这满院子花香遮掩。
见她神色淡漠,李彻倒也不恼,他面上挤着笑,温柔地问她可还喜欢。
日光曜曜,被树叶的筛过。
男子俊朗的眉宇间藏匿着遮掩不去的疲色。
卫嫱未答。
她沉默地看着李彻,看着他欢喜伸出左手,非要牵住她。男人欢天喜地地拉着她躺下,躺在落了一地花瓣的地面上。
这一瞬间,他们好像突然回到了少年时。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爱恨憎愧,只有沙沙的风吹过枝叶,鼻息间坠了清甜的梨花香。
她不知道李彻是不是醉了,对方声音清润,半迷糊地哄着她道:
“不知你是不是开心……阿嫱,那我再答应你一个心愿。”
“只要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卫嫱:“我想要我的夫君和女儿。”
李彻沉默。
半晌,他浅声:“换一个。”
卫嫱:“没有了。”
又是一阵沉默。
林间再度穿过风声,一朵梨花坠在男人眼皮上。
轻轻的,睫羽扑闪了下。
李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卫嫱并未与他离得太近,却能听见他缓缓的吐息。他的吐息声很轻,却又莫名地、略显了几分沉重。
微风带冷,灌过她的衣领。
拂带起卫嫱鬓角边零碎的发丝。
她听见李彻隐忍着声息,问她:
“你到底是想要见女儿,还是想要见他。”
“你就这么离不开他。”
迎风而来的酒气忽尔加重了些。
“卫嫱,朕给你的还不够么?”
他给了她许多,给了她最好的宫殿,给她所有人求之不得的凤位,为了她在朝堂上与众臣子吵得天翻地覆,一箱又一箱地往她宫中送那金银珠宝、锦衣玉带……
他给她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李彻睁开眼,眸光在一瞬变得晦暗不明。
簌簌的寒风吹乱了他的思绪,却又使得他眸光一片清明。李彻转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出现一种近乎于逼视的情绪。他张了张嘴唇,似乎想要质问她,却又在看见身前之人面容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不受遏制地柔软了下来。
——或是说,那是一种瘫软。
每当看见她的脸,她那张与四年前不同的脸,他总能回想起这四年来每一个痛不欲生的夜晚。
相思成疾,恨不得含泪跟去。
故而再次遇见她后,他的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他小心地接近她、讨好她,甚至于她寝屋中打起了地铺。
他小心翼翼地,想要重新唤回她的心。
好似如今的温柔便可抹平一切。
他不敢想从前,也不愿想从前。
“卫嫱。”
李彻克制着声音中的情绪。
“不要想他。”
“……”
“不许想他。”
他忽尔一坐起,酒气迎面,男人捉住她纤细的腕。
“你看看朕,好不好?”
对方握着她的手,将其捧至心口处。卫嫱听见他怦怦的心跳声,以及那语气里的哀求。
李彻看着她。
“当年断他那二指,朕为他还了。你喜欢的梨花,朕为你种了。你还想要什么,还喜欢什么……朕是一国之君,朕都可以给你。”
他说得慷慨。
且认真。
卫嫱也忍不住笑了笑。
多自私。
多自以为是。
她勾起唇角,未理会手腕间加重的力道,自唇间挤出一声嗤讽。
她用手拨掉对方的左手,淡声道:“我今日乏了,先回宫了。陛下也还先回宫罢,免得此处呆的久了,身上又要起红疹。”
闻言,李彻面色稍缓,略带着欢喜道:
“你是在关心朕。”
“不是。”
她摇头,“我只是无暇再应付一场苦肉计罢了。”
李彻一时缄默。
回到宫中,孙德福又带人往她宫中送来一株开得正好的梨花。这时她才知晓,李彻今日喝了许多酒,是因为截到了她往贡川送去的书信。
一封一封,是她亲笔所写,字字挂怀关心。
孙德福佝偻着身劝她:“郑姑娘,陛下关心您,奴才们都看在眼里,您又何苦与陛下过不去呢。”
在这宫中,锦衣玉食,宠冠六宫,难道不好吗?
除了江月息,几乎所有人都在劝她,在这宫中,享荣华富贵,受君王恩宠,难道不好吗?
她神色淡淡,将梨花自瓶中折下,差人送了回去。
于是乎,宫中又有风言风语,谈起她脾气的古怪。
每当她乘着轿辇行于宫道上,旁的宫人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他们都知晓,这凤鸣居的郑娘娘乃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久而久之,宫中竟还起了酸语,道她不过是已故的一位美人的替身,仗着有几分相似的姿色,于宫中耀武扬威罢了。
她知晓这些话是从哪个宫中传出来的。
无妨,她根本不在意。
她连李彻都不在意,又会在意宫中何言何事呢?
不——她也还是在意的,每当李彻自我感动般、自以为是地施舍他那高高在上的爱意,她总会如坐针毡般的难受。
她受不了。
她受不了李彻,同样的,也受不了他那“高贵”的爱。
——如四年前一样,要将她再逼疯。
第66章 066 很自我感动吧?李彻。
她也曾当面与李彻对峙过。
每当她询问起自己的家人在何处, 对方总是眼神躲闪着,将话题岔开。
那日过后,他的身上果真起了许多红疹。
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废了好些力, 这才终于叫皇帝身上的疹消退了些。小院中的梨花仍旧开着,只是除了李彻与其中修剪洒扫的宫人, 再没有人去看过。
她喜欢的是幼时的梨花。
清丽, 明媚, 自由。
许是宫中待得久了, 便是殿门大敞开着,卫嫱也时常觉得胸中烦闷,生生憋得很。
直至一日,她提出,要前去卫府祭拜爹爹。
彼时李彻正在批阅那成堆的奏折, 听了她的话, 男人抬起头。对方目光里带着宠溺,闻言并未拒绝, 反倒要与她一同前去。
第二日, 李彻便为她备好了出宫的马车。
暗紫色的马车, 垂挂着祥云暗纹车帘,显得低调而贵气。
见她前来,马车前的宫人赶忙朝她恭敬躬身。卫嫱还未掀帘,垂帘内忽尔探出一只白净有力的手。
一只白净有力的左手。
皇帝今日也未穿龙袍,着微服,掀起车帘一角。
他伸出手,示意卫嫱扶着,走上来。
目光仅于其上停了一瞬, 她将脸偏至一侧。眼前女子并未理会他,她跨迈了稍一大步,卷帘坐上马车。
擦肩而过。
李彻的手顿在原地。
男人无奈笑笑,看了她一眼,而后与她并肩坐下来。
马车颠簸摇晃,二人一路无言。
大多时候,她与李彻私下相处时总是静默。久而久之,便到了如今谁人也不尴尬的局面。
她将半边身子靠在轻微晃动的车壁上,余光见着身侧之人一袭紫衣,正坐得端直。
李彻也未看她。
男人微微耷拉下眼皮,似是在养神。
自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药草味道,又被龙涎香遮掩住,变得难以察觉。
马车穿过闹市。
熙熙攘攘的街道,传来鼎沸的人声。卫嫱已有许久未曾逛过京城集市,听着车帘外的声响,一时不禁有些心驰神往。
宫中憋闷,她已有太久未见到此等鲜活的气息。
侧过脸看了看身旁之人,卫嫱抿抿唇,将眼底神思抑制住。
再穿过两条街巷,不过少时,便到了卫府。
李彻提前安置好了大小事宜,马车乍一停靠,便看见眼前正敞开着的大门。牌匾上“卫府”二字被人拭得锃亮,大敞的府门之下,早早便有下人候着。见马车停在宅邸外,下人赶忙一躬身,朝这头恭敬行礼。
李彻先下了马车,又转过身来扶她。
如上车时那一般,卫嫱视线避开,任由对方左手落空。
脚下踩着石砖,黑灰的砖渐渐变作青色,卫嫱穿过廊庑,心中百感交集。
她先去前堂,点了三根香。
而后又迈过垂花拱门。
再往前走,便是她从前的小院。
四四方方的小院,自是比不上凤鸣居一半之大,曾经却是温馨可爱。迈过院门的那一刻,胸口处忽尔有一道气憋堵着,她张了张嘴巴,眼角有些发酸发涩。
身后,李彻站在闺阁外许多步,似乎不太敢进来。
他自是不敢再随意走入。
这小小的闺阁,是他当初冒犯的开端。
也是她噩梦的伊始。
闺房之内,依稀燃着沉水香,混杂着清丽的梨花味道,自门扉蔓延至床帐。屋子里的陈设还是从前那般模样,此处每一件物什,却像是被人精心擦拭过一样,与大门上那块牌匾那般透亮干净。
李彻立在小院之外等她。
卫嫱走出来时,恰好一道光影打下来,坠在他脸上。
连同那深紫色半边衣裳,也攀爬上一层微风摇动的花影。
他垂着眸,不知是沉思什么,听见脚步声,又抬起脸。
日影遮掩男人些许复杂的神色。
按着习俗,她应在未时祭拜父亲。彼时时辰正好,卫嫱提了提裙角,正色步入祠堂。
这是卫府祠堂。
但李彻贵为天子,整个大宣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虽是如此说,对方依旧于庭外留步。卫嫱深吸一口气,兀自上前奉香炷。
一根是为自己,一根是为兄长。
另一根,则是为……小翎。
她双手合十,看着父亲的灵位,于蒲团之上跪下来。
她神色肃穆,跪得端正。
身后留下一道清丽的阴影。
不过少时,她自祠堂走出来。
适才奉香时,李彻并不在庭院里站着,待行至转角之处,对方恰好迎面撞上来。卫嫱抿了抿唇,未问他去了何处,只抬眼看了下天色。
此刻时辰并不算晚,原是可以在宫外多待片刻。
但自从她出宫后,除去祭拜先祖,无论再做什么事,对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自然能瞧出对方的小心翼翼。能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扶自己上下马车、各种温声细语地轻哄她、谨慎地避开她曾经的伤痛之处……便是连方才,走出祠堂时,卫嫱能闻见对方身上的香灰气息。
他去前堂祭拜父亲了。
走过来时,李彻眉目淡然,衣袖带起一尾清爽的风。
她能看清楚,能看清楚他全部的所作所为。
但她也清楚——
这不过是他那虚伪的忏悔。
一位君主,一位高高在上的君主,肯自降身段,又小心翼翼地为她的父亲敬香。
很自我感动吧?李彻。
回宫的马车上,男人的手臂伸过来。
对方用左手将她小心搂着,卫嫱的眼皮跳了跳,没有费劲去躲。她余光看见,李彻唇角轻轻勾起,他面上带了些满足的笑,将她抱得更紧。
天气渐暖,她在李彻怀中,却感觉手脚发寒。
路过集市,他忽然叫停了马车。
男人眼底来了兴致,愉悦地牵起她的手,带她下车采买物什。
各种珍贵的、宝贵的、宫中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只要卫嫱多看一眼,他便会一掷千金,将其买下来哄她。
李彻俨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憋闷与不虞。
于是他便千方百计地逗弄她开心。
宫中的戏台班子换了一轮又一轮,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送来一批又一批……可每当她询问起兄长与小翎,对方总会别开脸,岔开视线。
便就在卫嫱以为这憋闷又平淡无波的日子会如此进行下去时——
当年兄长所斫那一把圣琴的弦断了。
这一把,乃是开朝圣琴。
眼下正是立后的风口,琴弦自断,而亲蚕礼之上圣琴又不得缺失。
李彻派人出宫,寻找其他技艺精湛的斫琴师。
修补琴弦本不是一件过难之事,可兹事体大,事关国本,此琴又出自芙蓉公子之手,使得不少人望而生畏。眼看着亲蚕礼一日日将近,闻铮愈发加派了人手,前去京城之外广征可以修补此琴之人。
若能修补好此琴者,赏黄金千两。
终于在第三日,有人揭了榜。
对方长跪于玉阶之下,道他并无斫琴的本事,不过他知晓这世间有人定能修补好开朝圣琴。彼时卫嫱正坐在李彻身边,百无聊赖地吃着葡萄,当听见那人名讳时,手里的葡萄“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滚落至那匍匐之人脚边。
李彻略带讶异,看了她一眼。
“嫱儿可是知晓明心大师?”
殿门未阖,清风穿过前堂,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未回答李彻。
他的话,她时常不答。
对此皇帝也习以为常,倒是一侧当值的宫人被吓得低下头,屏息凝神,分毫不敢出声。
她自然是知晓明心大师。
——她曾经的师父。
收留过她,教习过她剑法,甚至……还救过她的命。
卫嫱并未打算与李彻道明,小翎实则乃他的女儿,更不想与她道当年临盆之际,她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之事。
至于对方追问明心大师……
她看了眼那把断了弦的绿绮琴,选择沉默。
或许,李彻寻不到他人,便会如当年一般,将兄长接入宫中呢?
李彻还是命人飞鸽传书,传于清寂谷,想要请得明心大师出山。
密信加急,却如同她当初寄出的家书一般,石沉大海。
亲蚕礼迫在眉睫。
卫嫱面色清闲,平淡接过宫人所递来的茶水,吹开茶面上的热气。
几许茶叶于杯中飘转悬浮,又在片刻之后缓缓沉入杯底。
一整日过后,又一封飞鸽传书加急送往京城。
金銮殿内,手执密信的探子于座前跪下。他神色恭敬,言语亦是十分恭从。
“陛下,明心大师不在清寂谷中,其弟子道,他已去云游,杳无音信。”
“不过属下于明心大师住处发现此物……”
正说着,这探子忽然抬起头,瞟了卫嫱一眼。
似乎察觉到了目光,卫嫱亦抬眸,恰恰与那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察到对方的眼神里,竟有几分不自然的紧张。
看她做什么?
她微微拢起眉,将鬓角边那一缕碎发拨弄至耳后。
……
李彻命孙德福接过此物。
那是一本明显上了年岁的手札,扉页虽有些泛黄,却能看出被人刻意保管得极好。如若只是些寻常手札……卫嫱瞧着李彻,心想,想必那探子定然不会将其大费周章地送入皇宫。
明心大师写了什么?
她又捻起一颗葡萄。
圆滚滚的葡萄,只轻咬一口,便是汁水四溢,果香扑鼻。
她正吐着葡萄籽儿,余光忽见身侧皇帝右手一顿,他俊朗的眉宇亦拢起,紧接着,对方不可置信地朝她望了过来。
“怎么了?”
李彻紧攥着那本手札,不答。
唯独用那一双情绪如潮水般迭起的眼,紧盯着她。
他盯的是她的眼睛。
——她那双清丽的、柔软的,自幼瞳色偏浅,无法被兄长以易容之术更变的眼睛。
第67章 067 他眼神里有着轻微的强制
男人眸光闪烁。
四目相触, 卫嫱也从对方的神色间看出几分不对劲。她又问了声,却见李彻将手札阖上,淡声道:“无事。”
“只是突然想你从前的样貌了。”
他的言语瞧不出什么破绽。
皇帝命人将手札收下, 全程未让她有片刻过目。诚然, 李彻也不大清楚她与明心大师之间的师徒关系。正思量间,又有庭风穿堂, 桌案上鎏金香炉缭绕着舒缓的雾气, 随风迎面飞扑而来。
拂过李彻明黄色的衣摆。
男人左手提笔, 批阅折子。
这些天, 他已逐渐习惯以左手处理公事。有些宫妃娘娘为献殷勤,贴心地为李彻织就了右手所戴的护手。
然,无一例外地,护手皆被他扔进了炭炉。
后面还是卫嫱看不惯。
她看不惯对方日日用残疾的右手面对自己,心中总有些介怀, 于是命人买了副护手, 扔给了李彻。
对方如获至宝,欢喜得像个得了漂亮糖果的小孩子。
他爱不释手地戴着, 堪堪遮挡住那两根残缺破败的手指。
正思量间,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传报声。
闻铮带人立在殿门之外, 道了声:“陛下,人带到了。”
卫嫱原以为这是李彻找的斫琴师。
这些天,不光是前朝骚动,西蟒与南郡亦不甚安分。
他们对中原虎视眈眈,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这些天尤甚猖獗。
西疆边境交战了一场又一场。
亲蚕礼便是在此等当口拖了下来。
正思量间,李彻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男人目光流转在她脸颊上,淡声道了一句:
“进。”
一名面生的中年男子被闻铮领着, 走了进来。
对方背着木匣。
卫嫱原以为那是什么琴匣,待自地上起身后,她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小药匣。
一个同兄长先前所用的、模样大差不差的药匣。
皇帝抬手,屏退众人。
而后望了过来。
桌台上的熏香仍燃着,袅袅青烟寸寸蔓延过明黄色的桌台,与缭绕着的、淡薄的水雾里,她看见李彻那一双眼。
精细到有几分美艳的凤眸,夹杂着几分思量。
如此看她做甚?
那背着药匣的老者识眼色地朝卫嫱走来,先是向着她行了一礼,而后道:“娘娘,草民便开始动针了。”
她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脚边的老者,又不解地朝李彻望去。后者看出她眼中困惑,淡声道:“阿嫱,朕叫他给你将从前那张脸换回来。”
他虽未找到同兄长那般技艺高超的斫琴师。
却命人搜寻到同样技艺精湛的易容师。
这句话说到最后,皇帝的眉目间,不自觉带了几分柔色。
卫嫱讶了一讶:“现在便换?”
“嗯。”
现在便换。
她下意识捂住脸颊,往后倒退半步。
“你……”
卫嫱看着身前一袭龙袍的男子,皱起了眉。
她不是不愿换。
这张脸皮本就是当年为躲避李彻的追捕,若非要她挑,她还是希望换回从前那张、本属于她自己的容貌。
可眼下,男人长身玉立,颀长的身形立在桌案之前,拖出一道影。
他的眼底有轻微的强制。
看得卫嫱眉心又拢紧了些。
她眼神里闪过一道情绪,清凌凌的银光,如水面上掠过冷白的月影。
她问李彻:“你为何不先同我说?”
就这般直接把那易容师传入宫中。
径直让对方背着药匣,跪在她裙角边,手指已探向那换骨的银针。
针尖刺芒。
泛着淡淡的寒光。
听了她的话,李彻先是一愣,微燥的风拂过他明黄色的袖摆,对方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开口,并未径直回答,却像是在哄她:“嫱儿,乖。”
男人低下头,眼睫也如小扇一般轻垂着。
看上去倒还十分有耐心。
正说着,李彻又迎上前,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他用的是左手。
男人手指发凉,轻蹭过女孩面颊——卫颂的手很巧,仅在她的面容上动了几笔,俨然将她换就了另外一副模样。相比于从前的样貌,眼下她收敛了许多美艳的锋芒。她的模样清丽温婉,可唯有那一双眼,只有那一双眼……
李彻垂眸,看见女孩眼底的倔强。
她道:“我不换。”
她今日不换。
即便是要换,她也不想听从于李彻的安排。
她可以去寻兄长。
男人的手指流连在她的颊侧,她抬起头,迎上他漆黑平静的视线。
李彻眸光微凝,往日里清淡的眸子直直盯着她那张被改了样貌的脸。他眼底似有困惑,开口问:“怎么了?”
他记得,这些天她也曾在无意间透露过,并未有多喜欢如今这副皮囊。
这副假皮囊。
他请来了全京城最好的易容师,将她的脸重新换回来。
这样不好吗?
卫嫱摇摇头,愈发笃定:“今日我不想换。”更何况要是她换成从前那副模样,到时小翎认不出她了,又该如何是好?
夏风微微燥热,穿过廊庑。明黄色的软纱被雾气浸泡着,窗外那一轮圆日让人看得愈发不真切。
一场无声对峙。
背着医匣的老者滞在原地,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卫嫱凉凉看了男人半晌。
对方似是还未发觉问题的症结,却仍是很有耐心。他的目光寸寸变得幽深,循循善诱般:
“为何,是哪里不舒服吗?”
“朕这样做,是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
窗外微光愈发急躁,摇晃的光影,坠在他宽大的龙纹黄袍之上。他歪了歪头,认真沉吟:“可是卫嫱,你为什么会不舒服呢?朕不懂,朕只是想看看你当年的模样……”
男人的手自她耳后落下,带起一阵酥.麻。
李彻就这样看着她,眼底有纷杂的倒影。许是那眸色太过于幽深,卫嫱看不清其中情绪。她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憋闷,如同压了一块大石,让她喘不上气。
片刻,他似乎有了结论。
“是因为这张脸是他给你的吗?”
轻飘飘一句话,仿若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怨念。
幽幽地,像漆黑狭路里一只绝望振翅的蝶。
卫嫱失望闭上眼:“李彻,你还是同当年一般。”没有半分改变。
老者仍跪在脚边,渐渐的,日影也爬上她的衣衫。
她全程阖眸,没有去看身前皇帝的神情。那老者动刀也极为小心,卫嫱觉得脸上酥酥麻麻,不知过了多久,耳旁落下一道战战兢兢的声音:
“陛下,好……好了。”
李彻欢喜走上前。
他眼睛亮亮的,眼神里有着毫不遮掩的柔光。卫嫱方一抬眸,便见对方连忙唤人捧上一面圆镜,捧至她眼前。
澄澈干净的镜面,映照出那张熟悉的、与从前别无二致的脸。
仍旧是眼睛未动,巴掌大的小脸上登即却变了另一副模样。
白皙的娇靥上青黛施然,杏眸盈盈,顾盼之间波光潋滟。端的是非花非雾,人间颜色杳如尘土。
明艳得令那老者也惊了一惊,左右之人面上亦浮现惊艳之色。
李彻高兴一挥手:“赏!给朕重重地赏!”
紧接着他屏退周遭众人,笑着过来抱她。
长臂一揽,不容卫嫱反应地,她跌入对方怀抱中。龙涎香顷然弥散在鼻尖,又带着几分梨香的清甜,缭绕上她的吐息。
她看着,男人动情地倾弯下身,想要亲吻她。
被推开后,他抿了抿薄唇,掩住眼底的情动。
李彻下意识伸出右手,旋即右手顿住,又伸出左手来,揉了揉她的头。
虽被拒绝,他面上依稀仍有欣喜。
好似这么一折腾,便能将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彻彻底底还给他。
李彻抱着她,将下巴放在她发顶上,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天,他夜夜于凤鸣居中与她“共寝”。
正如当年他不准她上龙床一般,卫嫱未有一日,准许他上榻。
李彻同样也知道,她的枕下,夜夜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见血封喉。
这样怀有弑君之心……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些许生疏地伸出左手,怜惜地抚摸上女孩眉眼。
再譬如此时此刻。
卫嫱能看出来,他心生欢喜。
那原本淡漠的眉眼间尽是雀跃,他似乎也对她面上的冷意习以为常,再次迎上前,搂住她的腰身。
明月盈盈入怀。
皇帝低下头,将一只明黄色的平安结系在她衣带上。
平安结看上去很是不工整,边缘甚至有些粗糙。卫嫱想也不必想,便已知晓这平安结是出自谁人之手。
她试过,拒绝李彻给予的任何东西。
但对方总有一种惊人的毅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将那些东西塞入她怀中。就譬如他微笑着砍下自己的手指,固执地将其捧上来。
久而久之,她便不再与李彻争执。
见她这副模样,男人翘起了唇角。他嘴角边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于她耳边缱绻道:
“好乖。”
他双手又收紧。
“阿嫱。”
李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
吻罢,又生怕她反感,男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李彻看见她那双颜色与情绪皆很淡的眼瞳。
那是一双极美,却带有几分破碎的杀伤力的眼瞳。
李彻薄唇微抿起,脑海里闪过一瞬间的思量。
恰在此时,殿门外响起脚步声。
紧接着便是一声传报:“陛下。”
是他的心腹闻铮。
李彻并未避嫌,径直让闻铮走入大殿。
一身黑衣劲装的男子先是看了卫嫱一眼,见她此番样貌,竟并未感到惊讶。李彻松开她坐下来,袖袍掠过桌角,只听闻铮恭声道:
“陛下,南郡使臣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闻铮说完这句话后,她余光见着李彻朝自己这边瞟了过来。
他的眼神有些许复杂,欲言又止。
然,仅是一瞬,皇帝又正色。
仿若适才所有神色的波动,都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第68章 068 “既无公主,那便封一位公主。……
南郡使臣。
对于南郡, 卫嫱并不陌生。
大宣国境以南的国家,举国上下皆为女子为尊,包括那九五之尊的帝位。
若王室之中暂无适龄女子即位, 则由男子代为掌权。
譬如当今的南郡, 帝位空置,暂且由一名名唤滕狡的男子掌权。
南郡乃是马背上的民族, 南郡将士个个骁勇善战, 武力不凡。
卫嫱还听闻, 这南郡王室之中, 似乎有一位皇子极擅长巫蛊之术,平日里有事没事便跟身边之人下下毒。
但这毕竟也只是些道听途说,南郡皇都距大宣甚远,她也从未见过什么南郡人。
提到南郡使臣,卫嫱突然有些好奇。
她记得, 明心大师与南郡似乎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些天, 李彻虽未寻着明心大师,亦未寻到可以修复圣琴的斫琴师, 却在清寂谷发现许多医术古籍。
譬如什么医死人肉白骨之术……起初看到这些时, 李彻的目光望向她。对于当年之事, 对方仍有些挂怀。李彻全以为她是得明心大师所救,用了什么神奇丹药,使得她“死而复生”。
卫嫱并未告诉他,自己当年乃是假死。
正如同她并未告诉李彻,自己如今与卫颂的关系。
多此一举罢了。
不过说也奇怪,她明明记得李彻从前一向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如今竟也成了相信“以怪力乱神”之人了。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潇洒恣意的少年郎君。
……
南郡使臣前来,李彻并未带她前去赴宴。
卫嫱听闻, 南郡使臣此番前来,是为谈和。
或是说,谈“和亲”一事。
李彻膝下并无子嗣,更未有适龄公主。当李彻与那使臣商榷和亲之事传入凤鸣居时,卫嫱后知后觉地庆幸。
幸好自己没有与他说起小翎的真实身世。
不然她真的想象不到,李彻将会做出怎样丧心病狂之事。
李彻膝下无适龄公主和亲。
小翎是他唯一的血脉。
卫嫱想,这个秘密,她一定要带入坟墓里。
且说另一边——
李彻设宴,宴请那南郡使臣。
南郡派来的人并不多。
礼乐错落有致,皇帝一身龙袍高坐龙椅之上,看着那一行随宫人缓缓入席之人。
入乡随俗,那群南郡人朝李彻行的是中原礼。
倒是那为首的颇有脾性,一双丹凤眼轻瞥了殿上皇帝一眼,而后右手握拳,放于左胸之前,也算是行了礼。
李彻倒也未恼火,他目光淡淡,掠过此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南郡男子。
他与身后之人皆不同,并未穿着南郡服饰,反倒穿了一身玄黑色的交领长袍。满头乌发编成一条条精细的小鞭,于两只耳垂旁边,还悬了一双小巧精致的银珰。
适才他走入大殿时,恰好有日光穿过门扉而来,此时还未至盛夏,日光并不甚刺眼。曜曜晖影缓落,坠在男子耳珰处,却折射出一道阴冷的、颇具有杀伤力的影。
见大宣皇帝望来,此人亦眯起那双浅眸,抬手命人抬上一物。
“此物名为鲛明珠,取百余鲛人泪研磨而就。尤甚是夏日,将其放于屋中,除却能将黑夜照得明白如昼,还会使人感觉到似是自海底扑涌而至的沁凉的寒意。”
正说着,对方一撩衣袍,站起身。
“此乃我南郡至宝,在下亲自为陛下献上。”
他声音悠悠,脚下步子亦是不疾不徐。
不过片刻,他已然走至皇帝身前。
日影炽艳,掠过敞开的门扉,明亮的光晕打落在男人面庞之上,他看清大宣皇帝的眼。
那是一双同样炽艳的凤眸,眼尾微微向上挑着,带着几分天子独有的、令人望之生畏的威严。
整个大宣王朝,偌大的皇宫之中。
除了卫嫱,他是第二个敢如此与皇帝对视之人。
四目相触,隐隐有火药气息涌动。
李彻亦看清对方的瞳眸。
只一瞬,他眼底浮光微凝,而后淡声道:“南郡二皇子,滕慕。”天生阴阳眼,一只深眸,一只浅眸。
李彻声音清淡而笃定。
被人如此揭穿了身份,滕慕并不惊讶,也不生恼。他并不遮掩自己的真实身份,面上反倒挂着笑,将那鲛明珠献至皇帝面前。
待靠近些。
李彻嗅到一阵异香。
香气似是自鲛明珠上传来,清清淡淡的,并不浓烈,也并不令人生厌。像是一阵海风裹挟着和煦的暖日,锦匣打开的那一瞬,无数光影顷然而至。
很漂亮的明珠。
李彻想,阿嫱定然会喜欢。
他颔首,命人将鲛明珠收下。
锦匣如此被人端下去,大殿之上,仍残存着些许异香。滕慕歪了歪脑袋,他并未退离,反倒饶有兴趣地望向李彻。
龙椅之上,十二旒冕之下,那双眼平静,却满带着不容撼动的威仪。
他的视线太过锐利。
清淡的风拂过廊庑,稍稍吹掀龙袍一角,只一眼,便让人生出许多忌惮与畏惧来。
滕慕道:“既是两国何谈,陛下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正说着,他目光垂下,眼神轻掠过酒觞。
酒面清平,又似是被风吹得微晃。
滕慕举起酒觞。
李彻看出他的意图。
男人向来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了句:“朕向来不喜饮酒。”
防备他。
滕慕知晓自己方才下.药一事被他看穿,不由得举杯勾唇
“陛下误会了,这酒里头加的并不是什么取人性命的毒药。”
“若有人不慎喝下,只不过……会狂笑不止罢了。”
他又补充:“三日三夜。”
李彻凉凉瞟了他一眼。
滕慕那一双阴阳眼仍向上微挑着。
视线不疾不徐,划过黄袍之人面上。
不得不说,眼前这大宣皇帝便如同传闻一般,果真有一副令人艳羡的好模样。天光倾落,男子卓然坐于九龙宝座之上,清透的光影落在他袖袍之处,微炽的风轻撩起他冕旒下的乌发。
他的眼里夹杂着雪雾缭绕,清清淡淡,平静疏离。
又偏偏带了几分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姿态,让人只瞧一眼,便忍不住想要低下头,不敢冒犯,更不敢亵渎。
但滕慕显然不是平常人。
他接过李彻视线,悠悠然看了眼对方面前所摆着的那一杯清酒。酒面平整,时有微风掠过,却掀不起男人心潮的任何波澜。
滕慕笑道:“看来陛下的戒备心当真很重呢。”
戒备他,更戒备这一杯酒。
这种戒备仿若也是与生俱来的。
“平日宫宴,陛下也不饮酒么?”
李彻:“不饮。”
“是怕有人在酒中下毒?”
李彻看了他一眼,淡淡:“是。”
滕慕问:“这天底下,还有人敢在天子面前下毒?”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李彻道:“还真有。”
皇帝平声回答,面上未带情绪,语气之中竟也不恼。仿若他们二人眼下所谈论的,是一件极平常的小事。这言谈来回之间,倒是令席间不少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乏有人垂首,以袖拭额。
听了李彻的话,滕慕笑得倒是更加开怀了。他爽朗大笑一声,而后朝着皇帝眯眸。
那一双阴阳眼,此刻显得格外危险,又格外的意味深长。
“陛下……您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李彻想起自己的那条“小蛇”。
脑海之中,倏尔闪过那双倔强的眼,她的瞳眸略浅,与身前男子其中一只眼竟有些许重叠。
他拂袖,平淡道:“一只小宠,有何惧怕?”
“真只是小宠么?”滕慕“啧”了一声,“不过说起这小宠,这一路走来时,我倒是在梨花树下见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狸奴,那虎头虎脑的,甚是喜人。”
“还有那梨花树,一朵一朵,都漂亮得很……我听闻,陛下可是为了一个女子,种了这满皇宫的梨花树……”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使得在场之人听得真切。
有人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下分明不是梨花盛开的季节。
皇帝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使得这满皇宫的梨花树都开了花。
远远望去,竟像是夏日里的一大片雪影。
风吹玉珠簌簌,落下满地莹白。
李彻目光清浅,却也不禁随之放远。
不过片刻,龙椅上男人正色,酒过半巡,便又到了两国和谈的话口。
南郡想要大宣公主和亲,结秦晋之好。
这时候,席间不少臣子犯了难。
“陛下膝下,并无适龄公主……”
莫说是适龄公主了,陛下即位这么多年,从未开枝散叶,后宫虽有诸多娘娘,却是连一名皇嗣都未曾诞下。
滕慕眯了眯眸,尾愈翘起。
他的眼尾细长,像一条精明的蛇。
优雅地吐着信子,那双阴阳眼危险而又迷人。
片刻,他悠然道:
“既无公主,那便封一位公主。”
此一言,引起席间隐隐骚动之声。
座上皇帝亦轻挑起眉,望向滕慕。
那双眸子幽深瞑黑,不知藏着些什么思量,深不可测。
另封一位公主,去和亲南郡……
先前亦有臣子提议过。
但恐南郡觉得此举过于敷衍,遂作罢。
可如今,确实南郡二皇子立于大宣宴席之上,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此言……
众臣子思忖: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和亲的人选究竟如何定夺?
既是南郡开了口,那她的身份不能太低,辱了南郡颜面。可论这大宣中身份尊贵的贵女……
皇帝未言。
没有答应,亦没有开口拒绝。
见状,滕慕又笑道:
“我们南郡也不愿叫陛下为难,既不能册封公主,那或是……”
“我听闻陛下宫中,有一位还未册封位份的夫人。她生得肤白貌美,宛若娇花,明艳过人……”
第69章 069 卫嫱心跳得很快
未册封的夫人?
一侧, 候于一旁的孙德福,面上“唰”地一白。
他口中的“夫人”,自然是凤鸣居那一位、被陛下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龙椅之上, 男人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他飞眉入鬓, 眉心不着痕迹地拢起。日影徐徐,落在男子俊美的面容之上, 衬得他那张脸愈发冷白。
暗潮汹涌。
滕慕感觉, 便是面对下了“毒”的酒也波澜不惊的大宣皇帝, 此刻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凌厉。
还有明显的不耐烦。
有意思。
他勾起唇, 暗暗思忖。
终于在李彻身上感受到情绪的游走。
那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情绪,即便相隔甚远,席间不少臣子亦觉有些汗流浃背。皇帝高坐龙椅之上,那双薄唇轻抿着,须臾, 他轻笑了声:
“哦?”
“朕怎么不记得, 朕这宫中,还有位未册封的夫人呢?”
他目光犀利, 忽然近乎于逼视, 一双眼直直望向座下:
“南郡二皇子所说的, 莫不是朕的皇后?”
席间陡有阴风阵阵,吹得酒面掀起一阵涟漪,金樽汹涌不停。
这般锐利的眼神,便是滕慕也惊了一惊。
他攥握紧手上莹绿的扳指,看着眼前之人。忽然间,滕慕感受到身前那一阵从未感受过的气场,随着阴恻恻的寒风,便如此扑涌至面上。
那是一种绝不容旁人觊觎与掠.夺的占.有之欲, 强硬的、强势的,不容人质疑。
像宣告占据自己的领地。
这让滕慕将手中金樽放下,道:“与陛下说笑呢。”
“在下自南郡一路而来,听闻了不少皇城中的美谈。其中广为流传的,便是陛下与那郑夫人伉俪情深之事,真叫人艳羡不已。话说这满皇宫的梨花,便是陛下为郑夫人种下的罢。”
李彻看着他,纠正:“是朕的皇后。”
滕慕不愿真正激怒他,也跟着笑:“是,皇后娘娘。”
此一声落下,席间气氛终于缓和了些。龙椅上黄袍之人斜眸,睨了使臣团这边一眼,他心情似极度不虞,不想再理会旁人。
又是酒过三巡。
有人提议,前去园中观赏那片梨花林。
李彻颔首,也算是同意了。
他挥了挥手,并未传龙辇。
四下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分毫怠慢。
再往前走些,便是一整片梨花林。
此刻明明是盛夏,金乌炽艳,暖融融的金晖被树影筛过,灿灿然落在人肩头。皇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这一整片梨花树林竟绚然盛开到了眼下这等月份。
溶溶金光,梨花见雪,粉淡香清。
叫人一踏入院槛,便与这满庭未寥落的春色撞了满怀。
皇帝身后,立马有人赔笑迎上前,啧啧赞叹着。
臣子们微躬着身,言笑间尽是阿谀之姿。
对此,李彻已是见怪不怪。
倒是一旁的孙德福小心侍奉着,一面小声道:“陛下,您今日未吃药,当心着身子。”
是了,这梨花树虽是他亲手所植,可当梨树开花时,他却不能在此等美景中久久驻足。
稍一待了久些,他浑身便会生起红疹,瘙痒难耐。
可他又想多陪着这些花儿。
于是太医院花了好大一些工夫,终于研制出可以稍微抑制此等瘙痒的药汤。
虽可以抑制,却不能完全根除。
梨花树下待久了,他仍是会起红疹,仍是会浑身痛痒。
李彻摆摆手,对孙德福的话不以为意。
这种情形,德福公公也是见多了。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皇帝不担心自个儿的身子,他却忧心极了圣上龙体。
孙德福小心翼翼地撑开伞,试图抵挡这风吹时的落花雨。
忽然间,于这伞下,于这转角之处。
迎面直直撞上一人。
她一袭杏花对襟衫,未施粉黛,满头鸦发以一根梅玉簪松松挽了个干脆利落的发髻。浮光掠动,她只身立于重重花影之中,雪腮粉面,明艳动人。
她的身后,未跟着任何一名下人。
似是在独自赏花。
听见脚步声,卫嫱转身见到李彻。恰恰一片粉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落,坠在女子衣肩之处。
她面色未有波澜,朝皇帝微微欠身。
双眸之中花影流动。
明眸皓齿,一片淡薄。
卫嫱俨然看见站在李彻旁边的那个男人。
方才乍一回首,对方的视线便毫不加掩饰地撞了上来。
那是一双不似是中原人的眼睛,视线大胆而轻.佻,四目相触之际,卫嫱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她知晓——对方是自南郡而来的使臣。
南郡地势险要,而南郡人常年坐于马背之上,也生得高大而威猛。眼前这个男人与李彻的身量大差不差,也是同样的宽肩窄腰,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
对方随着李彻走上前,她眼皮跳了跳,眉头警觉地蹙起。
与二人对视,她需要扬起下巴。
花影落在她下颌之处,衬得她愈发容貌妍丽,像是一朵惹人喜爱的夏花。
那南郡使臣看了她许久,朝着她笑道:
“在下斗胆,这位便是坊间传闻的那位郑夫人罢。”
李彻眉头也轻拢起。
滕慕赞叹:“果真生得花容月貌,气质出尘。”
这是卫嫱恢复容貌的第五日。
李彻大动干戈请来了易容师换脸,此举惊动整个后宫,当看见卫嫱真正容貌时,莫说是旁的人,便是连一直跟在皇帝身旁的老人也愣了一愣。
唯有孙德福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一般,躬身立于一侧,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得亏金妃正在禁足。
卫嫱心想。
她倒是好奇,待毕氏见到她这一张脸时,将会是怎样的反应。
而如今,那名南郡使臣立在她身前,眼神直勾勾朝她面上扫视,明显引得李彻不虞。皇帝面色微沉,方欲开口,只见滕慕忽然走上前,从自己左手手腕处摘下一只玉镯。
那是一只通体莹白的玉镯。
为日影与花影笼着,正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光芒。
滕慕笑着,将玉镯递过来。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他的右手,以及手腕上的图腾刺青。
像一条蜿蜒的蛇。
如同他的阴阳眼一般,令人觉得莫名的畏惧。
卫嫱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见她没有接过那玉镯,滕慕倒也不恼,他笑着眯了眯眼,似装作和善的模样道:“在下滕慕,南郡二皇子。见过……夫人。”
李彻走过来,径直抓住卫嫱的手腕。
不容她任何反应地,将她牵至身后。
隔断了卫嫱想要说的话,也隔绝了滕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满带着思虑与打量。
滕慕虽收敛了一贯的轻.佻与冒犯,可那眼神依旧令卫嫱感到有些不自在。尤甚是李彻,他眼神冷冽,眉宇之间像是凝着一层冰霜。
冷风乍一吹拂,冰冰瀌瀌,犹若雪雾簌簌落下。
令人通体生寒。
他冷声道:“二皇子,我们大宣有一句话叫做入乡随俗。二皇子似乎还不大懂大宣的规矩。”
李彻的手自她的手腕往下滑落,最后紧牵住她的手指,十指相扣。
他手上的力道在缓缓收紧。
似乎在害怕把她弄丢掉。
滕慕扫了他一眼,神色带着玩味。
不过到头来,他还是往后退了半步,右手放于左胸,朝卫嫱点头。
“在下滕慕,见过大宣皇后娘娘。”
他的袖口微低,露出那像蛇一样的刺青。
卫嫱不去看他,也回了一礼。只是她刚一站定,腰际处一沉,李彻的手轻贴着她的腰身,低下头来问她:
“朕看你面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朕叫人先送你回宫。”
她点点头。
这是她回宫第一次,主动去顺着李彻的话茬。
她想避开滕慕。
李彻朝后递了个眼色,立马有宫人上前。卫嫱抿了抿唇,不去看那南郡二皇子。离去时,余光却能感受到始终有那一道目光,波澜不惊地落在自己身上。
卫嫱不甚明白,南郡二皇子的眼神里,究竟掺杂着怎样的情绪与考量。
她本能地想要避让。
回到凤鸣居。
天色尚早,金乌微微西斜,金晖较先前稍黯淡了些,光影灿灿,薄薄攀爬上寝殿的窗扉。
内寝的鹅梨香燃尽了。
朱漆八角薰笼之内,不知由何人悄然将其换作了安神香。清清淡淡的香气,随着门扉开阖传来。有宫女上前,恭敬奉了一碗热茶。
浅呷一口淡茶,茶面轻微晃荡,卫嫱眼前驱之不散的,仍是那如同青蛇一般的刺青。
露出锋利的、尖锐的獠牙。
看到那刺青时,卫嫱心跳得很快。
包括与他对视时,她内心深处竟生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究竟是何等感受?
她分辨不清。
只是回过神来,她却总觉得,那刺青图腾似乎有些眼熟。
像是……曾在什么地方所看到过。
她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
直到金乌浴血,自天际西垂。弯月伴着满天星子,一点一点升上来。
宫阶上也铺就一片夜色。
她方欲休憩,忽然听见自院内传来的异动声响。那是一阵急躁的风声,而后便是簌簌的打叶之声。如若她先前未曾习武,此刻必定想的是夜间风声太急,然而眼下,然而如今……
——有人闯入她的小院。
她屏住呼吸。
忽然间,有一只手沉在她腰间,将她揽入怀里。
第70章 070 “明月镯上,血迹相融。”……
那力道略重, 却又刻意避让着,未曾伤到她。
不等她抬起头,身侧登即有寒光闪过, 撩带起她鬓发飞扬。
那寒光自身侧劈出, 顺着不知何时大开的窗扉,朝院内杂丛间的骚动劈去。
“唰”地树影纷纷, 被风劈得一阵乱晃, 于月色映照着, 投落一地婆娑的树影。
卫嫱不用抬眼去看, 便已知晓是何人。
——她嗅到身前那清淡的龙涎香与药草味道。
是李彻。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
男人一手沉在她腰间处,将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高大颀长的身形犹如一堵墙,结结实实,将她保护得严实。
黑夜中,李彻声音清寒。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胆敢于宫中行刺皇后。”
一片寂静, 唯余风声寂寥。半晌之后,一片漆黑的阴影里, 有人“咯咯”笑了笑。
这声音卫嫱熟悉。
正是白日里所见的南郡二皇子。
对方并未佩剑, 甚至未带任何兵器刀具, 只身自阴影间跳了出来。月华寒凉如水,坠在他被小辫微微遮挡住的耳珰上。他一面笑着,一面走上前,下颌处的寒光就如此晃了晃。
“行刺?”
“在下可没有行刺。”
他歪了歪脑袋,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这样才算行刺嘛。”
骤然间,男人忽然伸出右手。长臂上的刺青仿若被什么所唤醒一般,忽尔化作一根根锋利的银针。
径直朝这边飞刺而来!!
针尖寒光渗渗。
在夜色之下,显得尤为刺目。
就在短瞬。
卫嫱分不清那究竟是多少根银针, 针尖排布犹如蟒蛇一般,锋利,迅猛,带着致命的毒。她很清楚,南郡人极善养蛊,尤其是这一位面冷心狠的南郡二皇子,更是浑身上下都藏着要人一招毙命的剧毒。
这个不速之客,深夜孤身潜入,绝非善类。
她看见李彻下意识欲侧身,却又因她立于身后,方扭转的身子又倾斜过来。他迅速自腰间抽出长剑,一道凌厉剑光闪过,数不清的银针就此砸出细细密密的声响。
铮、铮、铮。
滕慕歪头,右手三只挑着,立马又有银针飞刺而来。
卫嫱不禁道:“当心!”
那南郡二皇子,浑身上下藏满了暗器。
李彻右手将她护着,左手五指持着剑。他虽自幼习武,可于对方猝不及防的压势之下,他的左手用起来并不甚灵敏。见状,卫嫱也不禁有些急了,眼下滕慕是敌非友,她果断自袖中取出那柄精致小巧的匕首。
又一道寒光闪过。
听见自耳旁传来的声响,李彻回过头,看见她手中短匕,脸上有错愕闪过。
然,仅是一瞬之间,他回过神,唇角边却勾起一抹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弧度。
李彻右手轻握住她的手腕。
“躲朕身后。”
手腕上猛地一道力,她的身形被人一拽。
还未及趔趄,卫嫱耳畔已落下一道清润温柔的男声。
“朕虽废了右手,却也没有废物到这种程度。”
“要朕的女人来替朕抵挡住这些暗器。”
卫嫱一怔,旋即咬牙:“我并未说要替你抵挡。”
她是怕他们两个一起死在这里。
“李彻,少自作多情。”
她的声音发寒,闻言,皇帝却笑笑。
对方对于她的冷言冷语早已司空见惯。
便就在此时,方被劈落在地的银针却像是忽然生了翅,自地上猝不及防地炸开,如旋花一般朝卫嫱炸来!
说时迟那时快——
卫嫱身前落下一道黑影,几根银针钝入血肉,“刺啦”一下,又于卫嫱手背处划出一道血痕。
李彻目色一凛,眼神怫然。
身前之人为她挡住了绝大多数的银针,可虽如此,仍有一根银针自卫嫱手背处划过。
有血珠细细密密的渗出。
又顺着她的手指流下。
云翳缭绕。
月色铺就,如碎银一般坠于地面上,沾染星星血迹。
这一阵钝痛,卫嫱方欲抬手细看,忽然被人捉住了腕。
李彻面色愈加阴沉。
夜风拂过,轻撩起男人明黄色的衣角,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攥握的指节泛着青白之色。
卫嫱知晓。
他这是动怒了。
男人薄唇紧抿着,眸光于夜色间闪烁。
便就在此时,立于不远之处的滕慕忽然自腰间取出长剑,他动作行云流水,于自己手心处亦划出一条不深不浅的血口!
不光是卫嫱,便是连李彻都未预料到滕慕的动作。
二人一下怔住。
鲜血蜿蜒至他手腕上那一只明月镯。
便在此等间隙,滕慕手中忽然长剑一挑,极合时宜地,一滴鲜血自落至那锋利明亮的长剑之上。
“借皇后娘娘的血一用。”
滕慕的语气并不算客气。
许是被那剑风惊到,卫嫱下意识朝后闪了闪。余光之处,她不经意瞥见李彻不知因何皱起的眉头。
李彻抿了抿唇,拉着她,便要往另一侧走。
她身子被对方拽着,不明所以。
便就在转身之际,身侧突然有人半跪于地,那人膝盖发出沉闷的声响,忽然喊她道:
“幺妹。”
清脆一声。
在一片黑夜之中响起。
卫嫱脚步一顿。
他说什么?
她转过头,只见身后夜雾弥漫,月光如碎银一般,施施然落在身前之人的衣肩上。南郡二皇子那原本轻.佻不羁的一双阴阳眼,此刻目光灼灼,正紧盯着她。
“明月镯上,血迹相融。”
滕慕于她裙角边跪下来。
“你是我的血亲,是我的幺妹。”是南郡的小公主。
清风吹拂,月光将幽深漆黑的天破开一个柔胧的口子。还不等卫嫱反应过来滕慕此一席话的含义,她只觉得自己右手又被人攥得紧了紧。
李彻紧抿着唇线,并未理会滕慕,牵着她便要朝院外走。
滕慕起身,将他拦住。
“陛下这般着急阻拦做什么?自下午与皇后娘娘相见,便觉得娘娘的样貌与我们三公主极为相似。”她与南郡三公主一般,都天生浅瞳。“陛下如此阻拦我们兄妹二人相认,怕不是……一开始便已知晓小妹的身世?”
卫嫱抬头,望向李彻。
适才银针飞舞,李彻为她挡下了许多暗器,锋利的针尖寸寸刮过皮肤,他的伤势并不轻,如今左手之处还在往下渗着血。
殷红的血珠细细密密落下,坠于一片无声黑暗中。
难怪今日梨花林里,滕慕看她的眼神这般奇怪。
难怪对方一直坚持不懈,要为她带着这一只明月镯。
明月镯上,她与滕慕血水相融。如若对方说得当真是实话,那她便是南郡人。
是南郡的小公主,前女尊之女。
忽然间,卫嫱脑海中闪过许多零碎的记忆。
阿爹生前对她的身世闭口不言,她天生浅瞳使得自幼受同龄人异待,还有清寂谷的明心大师……
那一双清澈的、沧桑的,透过她又不知是在望向何人的眼。
她是南郡人。
她竟是南郡人。
明明是夏夜,晚风却莫名泛着寒。清凌凌的夜风吹带起卫嫱的鬓发,她并未言语,反倒是直视着李彻。
直视他那一双精细的、清明的,满带着考量的凤眸。
他定然知晓她的身世。
男人长身玉立,垂下双眸,无声回望她。
纷飞的思绪于他瞳眸间收敛,微垂的眼睫之下,是轻轻游走的情绪。
卫嫱问他:“你一早便知晓,是不是?”
“李彻,你一早知道我是南郡人,是不是?”
他的薄唇动了动。
半晌,却仍未说出一句话来。
“李彻,你是何时知晓我是南郡人?”
为何不告诉她。
为何还将她继续蒙在鼓里?
淡淡的月光层层透过树翳,她的眉目间是一片失望。
卫嫱深吸一口气,须臾,眼神恢复如往日一般的清冷。她并没有再去看李彻,反倒是循着滕慕的话,朝门外转身。
“我不想再待在此处。”
不想再被锁在这如牢笼一般的深宫之中。
滕慕当然点头:“好。”
只要离开皇宫,无论去哪儿。
是回贡川或是回南郡。
手腕间一阵力,有人攥住了她的衣袖。
卫嫱道:“松手。”
对方手指死死扣着,指尖仍泛着青白色。
她回过头,才发觉,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李彻的面色竟变得如此苍白难看。
如同失血一般,唇上没有半分血色。
滕慕道:“针上有毒。”
他补充,声音慢悠悠的,又带些幸灾乐祸:“三刻之后,催人性命。”
谁想,眼前女子并未被他这一番话吓到。她神色波澜不惊,眉目间仿若在写着——“你不敢。”
在大宣皇宫中,公然刺杀大宣皇帝。
滕慕此番来使,谨遵女尊令,为的是两国邦交。
这也是李彻为何不唤来下人,将滕慕当场捉拿的缘故。
虽然滕慕确实在那针尖上下了毒。
对方于怀中抛给卫嫱一个小药瓶,只让她先将毒解了。她手背只受了一道划痕,伤势并不重,而李彻却不一样了。
滕慕眯了眯眼,饶有兴味地问她:
“你讨厌那个男人?”
他顿了顿,又让话语更精准了些:
“你很讨厌那个男人?”
不用卫嫱开口。
滕慕已然自她神情间窥察到一二。
她讨厌他。
滕慕勾唇道:“无妨,你既是我滕慕的妹妹,就没有被旁人欺负的理,哪怕对面是大宣皇帝也不行。”
“所以啊,我在那银针上面撒了毒。虽说不足以取他性命,却也能叫他好好喝上一壶。”
他的声音雀跃,带着几分兴奋。
不禁让卫嫱好奇,他的针尖上撒的究竟是什么毒。
她这个便宜哥哥的眉尾挑起来:“也就是将他的命脉封了七日,这七日不能动武,不能剧烈活动,否则浑身血流倒窜。严重者经脉俱断。”
……好狠。
她回头扫了李彻一眼。
月华倾落,他眼里似乎有戚然的光。
卫嫱不假思索,任由滕慕带自己离去。
她知晓,李彻追不上来。
滕慕与她道,天下之大,针尖上的毒唯有他一人可解。或是待七日之后,此毒自会兀自解开。
“不过是七日不能动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滕慕的轻功极好,带着她于黑夜间穿梭。
犹有轻微的夜风声,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
“你既不喜欢他,那休了便是。”
大宣从未有过休夫的前例,可南郡却有。
南郡以女子为尊,滕慕的妹妹滕月——便是她现在的三姐,正是南郡现如今的女尊大人。
只不过滕月身体不好,无心于政事,暂由他们的舅舅滕狡掌权。
可现在不同了,他们失散多年的小妹如今寻回来了。
“二哥带你回南郡,给你寻十个、百个南郡儿郎。这个不喜欢,那便再换一个。你是我滕慕的妹妹,是南郡的小公主,将来可是要成为女尊的人。什么大宣皇帝,带到咱们南郡去,也只有给我妹妹做面首的份儿。什么破大宣皇后,咱们才不稀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