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慕将她带回了驿馆。
他同周遭人皆打点过, 见了卫嫱,随行之人面上虽带着疑惑,却也对她十分客气。
她在此地待了一整晚, 翌日清早便听闻她那个便宜哥哥进了宫, 与李彻谈起条件。
昨天夜里,她同意与滕慕回南郡。
此去南郡, 她不光可以逃离皇宫, 彻底离开李彻, 还能见到自己的血亲。这对卫嫱来说, 是一个无需多加思索的选择。
她听闻,作为南郡使臣,滕慕于大殿之上同李彻道。
不必再派公主和亲南郡,他们南郡人,只想迎回自己的小公主。
前女尊血脉流落在外, 南郡只愿接回公主, 这并不算一件多么过分的事。
皇帝却于大殿之上沉默半晌。
待金乌再高悬之时,李彻的龙辇忽然到了。
辇车停在驿馆之前, 明黄色的车辇, 被日光衬得愈发威严而夺目。卫嫱微微眯眸, 看清楚来者。
他仍中着七日之毒,身着黄袍,高坐于龙椅之上。
那毒像是不但并未消散,反倒还有几分加剧之势,他此刻面色仍显得有几分虚弱。
卫嫱想了想,还是同周围人一般,向他行了个礼。
皇帝并未理会周遭众人,他视线紧紧落于她身上, 抬手示意左右退散。
尔后,他道:“朕来接你。”
男人朝她伸出手。
卫嫱歪了歪头,问他:“接我,去哪儿?”
是回宫,还是回南郡?
李彻微抿起双唇。
他的唇极薄。
此刻日影倾照,他双唇没有多少血色,这使得他看上去愈发淡漠。
他一沉默,卫嫱便知晓答案。
果然是如此。
她一面摇头,一面朝后退了退。
“我不愿同你回宫。”
清凌凌的一句话,她眉目浓艳,浮动着清冷的光。
这一副皮囊相较于四年前,不,相较于兄长为她所换的那一副,俨然明艳秾丽了许多。原本那双柔软的杏眸此刻向上微挑着,纤长的眼睫下,是如野草一般的顽强与倔强。
她的话语坚定,不容分毫转圜。
皇帝看着她,言语恳切,似乎在哄她。
男人低垂下眉眼,温和的眸光里,带了几分无奈:
“琴朕已命人修复好,阿嫱,再过几日,便是我们的大婚。”
他一直最为期待的大婚。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她也一直在期待,难道不是吗?
他们自幼相熟,曾彼此交心,是天定良缘。
他的目光里不禁又带了几分柔色。
唤着她的闺名,试图诱哄道:“阿嫱,乖。”
同他一起回宫。
正说着,皇帝走上前。男人华靴轻叩在台阶与门槛之上,发出催人的声响。
他伸出手,似乎想来牵住她。
卫嫱朝后退了半步。
她一双眼倔强,道:“李彻,你不要逼我。”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许是她眼底情绪太过于浓烈,此一言,李彻步子果然顿了顿。他身形滞住,晨光笼罩的地面之上,停落一道颀长的影。
皇帝沉吟少时,温缓道:“阿嫱,朕记得你曾说过,你很喜欢皇都。前去贡川定居也是因那里比他处更像京城。更何况你一个人回到南郡……”
皇帝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听上去倒真像是对她耐心地劝诫。
留在京城,留在他身边。
像一只乖顺听话的雀儿。
卫嫱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目光自皇帝面上移开,转眼便是那一扇四四方方的小窗。驿馆的小窗并未有皇宫之中的漂亮,上好的紫檀木上轩云错落有致,再往外看。
她看见那一大片悠悠的云。
干净,纯澈,透亮。
自由。
她的眼眶忽然红了。
明明是四四方方的天,窗外的云却被清风吹拂着,无拘无束,不知下一刻便要飘至何处去。
而身前,男人一身明黄龙袍,衣袍上鎏金祥云错落,端的是尊贵无双。清风扬起他衣袍一角,李彻玄发亦随风轻扬着。
说也奇怪,他明明是在笑,嘴角分明是向上勾着,却令卫嫱无端感到一阵压迫。
压迫,逼仄,眼前犹有一条狭窄的、深不见底的甬道,再往前走一步便是深渊万丈。
皇帝朝她伸出手来。
伸出手,要将她朝深渊处拽。
便就在将要牵起她的那一瞬,李彻清楚地看见,眼前的姑娘不知为何,两眼一下湿润。她眼眶红通通的,似是噙着泪。
“李彻。”
“……”
“我说了,你不要再逼我。”
清风呼啸而过,脑海里有模糊又零碎的记忆席卷而来。
她乌发散开,颤抖的、发紫的手紧攥着杯盏,于他怀中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与奴,两不……不相欠……”
他的右眼皮加剧跳动,一颗心也莫名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那时,她的眼神与当下……
别无二致。
李彻张了张嘴唇,忽然发现嗓子眼似乎被某物所堵住。男人蹙紧眉心,双手拢于龙袍之中。
他心跳得很快。
袖中,手指缓缓收紧,指尖亦紧张地泛了青白之色。
“放奴走罢……”
“陛下……”
“奴与陛下,从此两清。”
“……”
分明时盛夏,庭风却分外寒冷。他的袖袍被吹鼓,眼底的墨色亦随之掀翻。
眼前,女郎通红着眼,那杏眸闪烁着倔强的水光,仿若在同他道:
李彻,你还要再逼死我一回么?
将她锁在身边,再逼死她。
再留他一副冷冰冰的尸身。
那眼神分明在同他说,她干得出来,她分明干得出来。
李彻一下泄气。
日光在他脸上映照着,一贯清冷骄矜的男人,此刻面色忽然灰败。
……
听闻南郡比上京炎热上许多。
尤甚是此时,炎炎夏日,金乌高照。
卫嫱离京时,整个盛京犹如一个炽热的暖炉。
热烘烘的风,轻带起马车帷帘一角。卫嫱粉衣长裙,端庄坐于马车之内。
她双手熨帖,搭置于双膝,面色清淡,清亮的眼神里没有片刻波澜。
她那个便宜哥哥高坐于马背之上,依旧是短衣劲装,一双耳珰亦被日光映照得莹白透亮。
她不知滕慕用了什么法子。
又不知他是如何说服李彻。
对方竟同意放她离开,放她前去南郡。
离开京城,前去那记忆中从未踏足的陌生之地,按道理来说,她应该紧张与忐忑。
然,当马蹄声响起时,轻飘飘的风穿过窗帘的缝隙,燥热拂至卫嫱面上。
她的内心深处居然是十分平静。
此去一路,山长水远。
李彻派了闻铮前来护送她。
其实无需闻铮出马,她身为南郡的小公主,滕慕及其属下定会护得她周全。临行之前,卫嫱特意与她这位二哥叮嘱了,前去贡川接来兄长与小翎。她本以为滕慕会犹豫思索。却不想,滕慕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他眉眼微弯,看上去倒真像是一位无比宠溺小妹的兄长。
闻铮御马,跟在她马车外,并行于她的不远之处。
马车晃动,轻垂的车帘掩住马车外的光景,她未理会外间景象,后背轻轻抵在车壁上,阖眸小憩。
马车穿过斑驳的日光,落下一地婆娑的影。
未过几时,她已感觉到几分热意。
后颈处隐约有细汗渗出,贴住轻透的纱衣。
忽然间,她听见一阵马蹄声。
马车之外,响起一阵骚动。
卫嫱听见滕慕警惕地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送她一程。”
来者声音清淡,错落有致地,带着几分疏离。
卫嫱一下辨认出来者身份。
滕慕知晓她不喜欢李彻,如今又在离京途中,并非皇宫之内,他自然也连带着不愿给李彻什么好脸色。一身劲装的男子高坐于马背之上,右手微动,叩了叩腰际长剑。
李彻道:“朕只是送一送她,不会掳她走。”
风吹带起他的鬓发。
来者看似无奈,低笑了一下:“朕已同意你将她带回南郡,便不会无端出尔反尔。”
他虽这么说,可滕慕眼底戒备仍未消散。他那一双精细的阴阳眼微眯起,审视着李彻面上神色。
上一次相见,他还是大宣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神色淡漠,满带着令人敬仰与惊惧的威严。
而眼下,此时此刻。
他褪去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换上那一袭紫衫,锦带被燥热的夏风吹得飘扬。
男人眼底竟带了几分柔色。
滕慕顿了顿,想起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在车窗外试探性地道了句:
“幺妹。大宣皇帝跟过来了。”
李彻同样高坐于马背之上,他右手紧攥着绳索,看上去有些紧张。
日头正盛,头顶上金光灼灼,他指尖微泛着青白色,身形被日影拖得极为颀长。
卫嫱本想让滕慕赶他走。
可她转念一想李彻的性子,不由得抿了抿唇,道:
“罢了,他愿意跟就跟着罢。”
这一路漫漫,她倒想看看李彻能一路追到何处去。
她朝后靠了靠,继续闭目养神。
第72章 072 滕慕以为她会心软
此去南疆, 山水迢迢。
不止如此,这一路南下,愈行天气愈发炎热。卫嫱仅仅是兀自坐于马车之内, 便觉得后背热汗涔涔。
湿漉漉的风, 带着热腾腾的水气。
卫嫱取出帕子,将额间与颈间冷汗一点点拭净。
马蹄声踏踏, 像一首无歇止的歌, 满带着令人疲惫的燥热。
她那个便宜兄长时不时地掀帘, 如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变来些零嘴小食。再加上他一直在马车外同自己讲着南郡那边的风土人情, 这一路上,卫嫱也并未觉得有多无聊。
这一路并不途径贡川。
滕慕特意派了属下前去贡川城内,另备了一辆马车,接应卫颂与小翎回南郡。
卫嫱写了一封家书。
她的兄长卫颂回得很快,道他与小阿翎已然坐上了前去南郡的马车。
要她莫担心。
熟悉的字迹, 如兄长人一样端正。
如一朵兰花, 于鸿雁家书上杳杳盛开。
卫嫱掀了掀帘子。
夏已深深。
顶着头顶那一轮金乌,炎炎夏日, 李彻驭马也跟了她一路。
她未朝李彻所在的方向望去, 这一路未给他什么话语, 更没有给他什么眼神。
每当车队歇脚,她那南郡的兄长总会围着她、刻意避开李彻。夏时炎热,她面上神情却清冷淡漠,始终未朝马车另一头瞥去一眼。
他高坐于马背之上,紧攥着马绳,亦不作声。
日影灼灼,穿过零星树丛,于男子身后投落下一道颀长的影。
此处是天凌, 过了天凌,则是霞州。
离京城越来越远。
李彻此行,自然不是独行,但这毕竟是前去南郡的车队,他只零星带了几个身手不凡的侍从。卫嫱大抵能猜到那些随行之人会同李彻说些什么,她既没有理会李彻,也没有理会周遭风声。
风声越来越躁,越来越燥热。
有人禁受不住,头冒冷汗,面颊发红。
灿灿的金乌,将周遭炙烤得像一个偌大的蒸笼。随着马蹄声踏踏,本就零星的树丛愈来愈干秃零散。忽然间,卫嫱感受到一阵颠簸,她还未抬眸,只听“扑通”一声——
前方似有人竟自马背上直挺挺栽了下去!
马车外传来一阵骚乱。
是天太炎热,有人中了暑。
短暂一阵安置,马车外传来滕慕的声音。他微微掀帘,言语间带着关怀。
“幺妹,身子可有觉得不适?”
卫嫱接过他递来的水,饮了一口,清冽的甘泉自肺腑间流淌而下,却又带着被烈阳炙烤的余温。
她摇了摇头,道:“兄长,我并没有那般娇贵。”
她并不似深宫中那些娇生惯养的宫妃娘娘,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的手,也曾举起过那无比锐利的剑与刀。
滕慕目光垂落。
他的眼神落在这个凭空出现的便宜妹妹身上——她在中原长大,却有一双与她的三姐极为相似的眼睛。略淡的瞳色,此刻倒映着炎炎日晖。
她的眼中,有一种野草般的韧劲与倔强。
大宣皇帝跟了一路。
滕慕以为她会心软。
可卫嫱却没有,她的目光甚至未瞥向那人一分。
滕慕心有讶异。
他略微扬起眉,不由得重新审视面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妹。
那个男人于马车之外的不远之处策马,步步紧跟着。
滕慕搞不懂,李彻明明知晓自己已遭到她的厌弃,为何还要这般固执地自京城追来。
一路朝西南而下。
难不成,他是要入赘南郡,放着好好的大宣皇帝不做,跑来他们南郡做驸马吗?
滕慕不解,却也觉得将大宣皇帝拐来南郡,似乎也挺好。
此一行,未求到大宣公主和亲,倒让他们皇帝入赘了进来。
啧。
有趣。
……
热风翻涌。
热浪一层一层,穿过帘帐,直扑人面。
她听见周遭随行之人的低语声。
他们说的是南郡话,卫嫱听不懂,片刻之后,滕慕右手掀开车帘。迎面一阵燥热的气息,她这个便宜兄长逆着光,缓声同她道:
“幺妹,前方便是南郡了。”
她的“故土”。
卫嫱自他身后眺望,只见黄沙漠漠,长烟入云。
这里的一切与京城大不相同。
若说大宣的皇都是奢华,是富贵,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那么此地是一片浩瀚与广阔。
是辽阔。
是壮阔。
于她短暂的出神之际,滕慕转过头,朝李彻所在的方向“啧”了一声。
“幺妹。”
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戏谑。
“还要他跟着入南郡么?”
再往前,目光所及之处,则是南郡国度的大门。
虽然滕慕十分想让李彻入赘,毕竟大宣皇帝入赘南郡,说出去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然,现如今大宣与南郡的关系并不算融洽,滕慕自己亦担心,自己会因此将一名大魏奸细放入城。
人心隔肚皮,谁知对方又憋着什么坏呢。
卫嫱回过神,与二哥四目相触,登时明白了他的顾虑。
她抬手掀开车帘,缓步下了马车。
听见声响,李彻果然朝这边望了过来。
他于高高的马背之上回首,微风撩带起男人飘扬的乌发与衣摆。
或是因为这一路长途跋涉,他面上依稀有着疲惫,却又在看见卫嫱的那一瞬——
如野火一般,他眼底忽尔生起星星光亮。
那一双瞑黑的眸,往日里藏着算计与思量,此刻于烈阳之下,却满带着纯粹与炙热。
卫嫱压低了声,与滕慕道:“我去同他讲。”
看见她走过来,李彻欣喜了一瞬。
他微微理了理衣领,修长的手指抚过风尘仆仆的前襟。
她开门见山,不等李彻开口。
“陛下还要追我到何处?”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一汪清澈的湖水。
不掺杂质,未起微澜。
李彻听见她道:“多谢陛下一路相送,落雁关在前,卫嫱拜谢陛下,拜别陛下——”
正说着,她低下头,便要依依拜别。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忽尔捉住她的腕。
卫嫱抬起头,他的目光恰此落了下来。
黑沉沉的眸,闪烁着几许情绪。她平静迎上男人漆黑的视线,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耳旁落下一声:
“为何?”
“……”
“为何要这般着急赶我走?”
他的手抓紧了。
这一下,令卫嫱这一拜并未拜下去。手腕上的力愈加重,却又因害怕伤了她,而带了几分隐忍。
他在忍耐。
往日里那双精细的凤眸间,有情绪暗暗游动。
卫嫱不动声色:“这一路相送,卫嫱不甚感激。眼下已至南郡皇城脚下,陛下再随我入内怕是不妥。山高水远,不若就此别过。”
“那我们呢?”
李彻攥着她的手腕,忽然道。
他吐息沉沉,被燥热的风裹挟着,扑涌至卫嫱面上。
她看见对方指尖微微泛白。
“卫嫱——”
他追问。
“那我们呢?”
我们?
女郎衣裙飘飘,目光一下放远了。
云烟迭起,巍峨飘聚于落雁关城门上空。落雁关乃是通往南郡皇城的最后一道关卡,此地正如其名,一排排大雁盘桓于关门之上,遥遥望去,当真是好一副壮美辽阔的景象。
金乌雁落,明月风起。
天光破开云层,卫嫱迎着风,声音如平沙落雁一般清寂。
“我与陛下——”
“千山万水,不再相逢。”
关门前的树枝忽而一阵簌簌,抖落些许清霜。
皇帝眸色微滞,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转瞬,他斩钉截铁:“不可能。”
他道:“朕不许。”
千山万水,不再相逢。
他不准许。
“朕一路跟过来,不是将你送给旁人的。”
“那陛下是要做什么?”
“陛下一路追到南郡,不是送别,难不成是要入赘南郡,成为南郡的驸马爷吗?”
李彻的眼神晃了一晃。
见状,卫嫱不免笑道:“更何况,您又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您定也不允许自己沦为敌国驸马,沦为——”
南郡以女子为尊,上至女帝公主,下至平民百姓。
在南郡,女子可纳夫妾,身为南郡尊贵的小公主,除去驸马正室,自然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豢养面首。
她笑着朝李彻轻吹了一口气。
“沦为……我的玩物。”
在听完这句话后,面前一贯骄矜的男人,果真瞪大了双眼。
玩物。
卫嫱冷笑看着他。
他在忍耐,在不可置信。
在怀疑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城门外蓦地吹刮起夜风,层层叠叠,犹若浪潮将地面上的尘沙亦吹升起。卫嫱知晓,罔论对方如何说爱自己,怎样说要为当年之事赎罪,可他刻在骨子里的、独属于上位者的骄矜与高傲终究是无法被磨灭的。
他骄傲,他高傲,他清高。
他自幼锦衣玉食,除却受难的那几年,这辈子过得一直是万人之上、受人敬仰的日子。
又怎会甘愿沦为他人之玩物?
她直视着李彻的眼睛。
想要从其中窥视到,某种名之为“尊严”的东西碎裂开来。
犹如卞和玉碎,碾作齑粉。
夕阳之下,他的眸光晦暗不明。
唯余深紫色的衣袍随风摆动,与流云一齐,沉沉浮浮。
她笑了笑,唇角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弧度。
“陛下——”
“卫嫱,朕——”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
四目相触的一瞬,迷离的月色于男人漆黑的瞳眸间氤氲开来。
卫嫱不管他,强行截断他的话。
“陛下莫要感情用事。”
“您乃大宣天子,有您的家国与子民。何至于沦落至此,有辱皇家颜面,更是有辱大宣颜面。”
她一字一字,平静如斯。
李彻未听见她声音的起伏,亦未自她面上窥出情绪的起伏。
霞光渐散,滕慕在另一边已然等得不耐烦。
些许月影洒落,坠在男人袍衫上,李彻微抿着薄唇,皱眉看着她。
“陛下——”
她侧了侧身,毫不留情地为他“让”开一条道儿。
“您请回罢。”
第73章 073 “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赶”走了李彻。
对方重新坐回高高的马背上, 霞光炽热,于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
卫嫱没有理会他,转过头, 跟着滕慕朝着落雁关内走去。
因是不同路, 再加上贡川距南郡较远。滕慕同她讲,她要的人还有一两日才能到。
卫嫱点点头。
她并不担心兄长与小翎。
这些日子, 对方与她一直有书信往来。信件上卫颂说, 虽长途颠簸, 可他与小翎一切安好, 叫她无须忧心。
南郡辽阔,落雁关之内,遍地皆是军帐。
因是另有政务要禀,滕慕暂且将她先安置于一处后,便先行离开了。
周遭尽是南郡人, 滕慕为她专门准备了一位精通中原语与南郡语言的下人。
对方知晓她乃遗落在外多年的小公主, 对她很是恭敬。
尚未入帐,帐内已然摆好了精致可口的菜肴。
饭桌之上, 一边是中原菜, 一边是南郡菜。
卫嫱喜甜口, 可南郡菜肴偏咸,叫她一时并不能吃惯。
幸好滕慕较为贴心。
正用着膳,账外忽然响起一声传报,对方乃是奉了女尊大人之令,不由分说地便朝帐内送来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
红珊瑚攒珠耳珰、金玉蜻蜓簪、如意梅花对钗、明月玉对镯、碧绿翡翠对镯……一箱箱价值连城的物什于卫嫱眼前摆放开,端叫人眼花缭乱。
卫嫱咽了咽口水。
看来自己真是亲生的。
尚未来得及谢恩,紧接着,一名身着碧绿色对襟罗裙的女子施施然掀帘而入。
卫嫱抬眸。
映入眼帘的, 是一张与自己颇为相像的脸。
她立马反应过来对方是何人。
正是南郡如今的女尊大人,更是她的三姐,滕月。
她听闻滕月自幼体弱,如今的身子并不爽朗,在寻回卫嫱之前,对方虽是南郡女尊之位唯一的继承人,实际上南郡的掌权者却是他们的亲舅舅滕狡。
而滕月此人,更是无心于政事,一听闻终于寻回了个有皇位继承权的亲妹妹,她喜不自胜,连忙准备了好些宝贝前来见她。
看见卫嫱时,滕月也愣了一瞬。
极相似的一张脸,令滕月倍感亲切,又瞬时间热泪盈眶。
——真好,她们滕家的皇位终于!后!继!有!人!了!
她也终于可以从这皇位上解脱了!!!
滕月恨不得登即扒下朝服,登即套在卫嫱身上。
对方热情上前,亲热拉住她的手。
这是卫嫱才发现,或许是为了迎接她,她这个三姐身上穿得竟是大宣的服饰。
她这个女尊姐姐没有一丁点儿架子。
尚未有多久,对方已跟她从好看的衣裳首饰,唠到了如今家里有几口人,都姓甚名谁,有如何脾性,又该如何相处。
她那个擅长用毒、嘴也毒的二哥滕慕便先不说了。
她的大哥滕元,性子清冷,为人正直端庄,用一个词形容,便是靠谱。
“听闻小妹也会武术。大哥他极擅长骑射与弓箭,有时间你可以去练武场找他切磋切磋。”
“还有你的四哥滕羚,性子亦是活泼温顺,是我最听话的弟弟。只是他与他的二哥一样,喜欢养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比如说……”
滕月咽了咽口水。
“蛇和老虎。”
她用略显蹩脚的中原话与卫嫱交谈。
似乎想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分享给她,恨不得弥补上她这二十余年来的空缺。
如若不是夜深怕打搅到她休息,卫嫱当真觉得,对方会留下来与她共睡在一张榻上,她们一双亲姐妹,一句句聊到天亮。
第二日,卫嫱见到了她的四哥滕羚。
对方方自练武场出来,一身劲装,高昂坐于高高的马背之上。见到卫嫱,年轻男子一跃下马,他自然知晓眼前这个漂亮可人的小姑娘是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路走来时,他面上仍带了几分腼腆。
那名会中原话的下人在她一旁,悄声同她说:
“平日四殿下的坐骑是老虎,今日怕吓到她,终于换了坐骑。就连他手上常盘绕的那只毒蛇小宠也未带。”
卫嫱吃惊:“毒、毒蛇?”
对方:“是啊。”
无毒的蛇,养着又有何等意思?
看见她面上浮现出惊惧的神色,那下人又赶忙安慰她。
“小殿下莫要怕,四殿下养得那些毒蛇极通人性,听极了四殿下的话,断不会伤到您。”
他说得肯定,一脸打包票的模样。
虽如此,卫嫱仍听得心惊胆战,便连带着在滕羚步步走来时,她一颗心怦怦跳得快要跳出来。
滕羚似乎瞧出她的担心。
对方笑了笑,明亮的眼睛眯就成一对月牙儿。
他伸出手,自怀中捧来一物。
那是一只窝在他怀中的、纯白的小兔子,毛发极好,莹白而光亮。
此刻正于熹微的晨光下机警地竖着耳朵,好奇打量着四周。
这是今晨滕羚入林,为她抓得最漂亮的一只小兔子。
对方将白兔塞在她怀中,勾唇笑得害羞。
“小妹,见面礼。”
其余珍贵的东西二哥与三姐都送过了,他着实不知该送些什么,便送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
滕羚关切地看着她:
“昨夜可住得习惯?”
这里的床榻自然没有大宣皇宫中奢华绵软,卫嫱抿了抿唇,轻轻道了句:“还住得惯。”
她的身子并就没有那般娇贵。
更何况,似乎忧心她睡得不好,在她来之前,她的一帮哥哥姐姐们已将此处打点得妥当而温馨。
二人方谈论上未有多久。
忽然有下人前来,看见卫嫱,同她先是恭敬行了个礼,而后道:
“小殿下,二殿下找您。”
滕慕?
“二殿下说,您要他接的人,如今已到落雁关口了。”
闻言,卫嫱的眸子立马亮了亮。
她满心欢喜,迫切地拜别滕羚,随着那下人前去。兄长与小翎已被她那个便宜二哥安置在帐内,她步履匆匆,抬手掀开帘帐。
兄长与小翎的目光齐刷刷朝这边望了过来。
她事先已告诉兄长,在皇城里,李彻已将她从前那张脸换了回来。
事虽如此,四目相触之瞬,她清楚地看见卫颂愣了愣,随机,对方的面上竟浮现出短暂的痴怔。
他那双原本清澈的瞳眸汹涌起一阵情绪,却又是一短瞬,那迭起的、微妙的情绪于片刻后飞快地烟消云散。
飞快到,她还以为那道情绪不过是一阵错觉。
倒是兄长身侧,那一贯活泼好动的小翎未曾开口。小姑娘也仰着脸,迷茫望向眼前已“改头换面”的娘亲。见状,卫嫱微微弯身,打开双臂迎上前去。
她唤着小阿翎的乳名。
原本清冷的声音,此刻也平白地多增添了几分柔情。
听见那熟悉的一声唤,小翎的眼神变了变。
阿娘的容貌发生了改变,可她的声音,她身上那温暖的味道——卫翎不会认错。
于是她试探性地走上前:“娘、娘亲?”
帐外的风沙忽尔大了起来,虽是夏秋之交,可夜间的风仍带着冷。簌簌一阵风吹树响,婆娑的影窸窸窣窣落在厚实的军帐上。
小姑娘像一只雀儿般,飞扑上前。
“娘亲!!!”
她张开双臂,撞入卫嫱温暖的怀抱里。
此一声唤,听得滕慕瞳仁遽睁。
他在一旁惊掉了下巴。
卫嫱只同他讲,前去贡川接一名叫卫颂的男子,以及他的孩子卫翎。
可她也没同自己说,这是她的孩子啊。
“这……这是谁的女儿?”
“……”
卫嫱指了指自己。
不是。
滕慕这个当舅舅的走上前,推开卫颂,将小阿翎拎着提溜了一圈儿。
“我是说。”
滕慕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卫嫱与卫颂对视了一眼。
她示意人先将孩子抱下去。
此一举动,愈发惹得滕慕心中奇怪。一时之间,他的眼神里也不禁多了几分警觉。
待小翎被抱走后。
卫嫱咽了咽口水。
“李彻的。”
滕慕:……
第74章 074 招亲
她被她这个便宜二哥提溜着耳朵骂了一上午。
直到卫颂终于看不过去了, 他走上前,将二人分开。
同样是哥哥,滕慕的性子比卫颂急躁许多, 他的脸瞬时阴沉下来, 连连说了好几句——他李彻凭什么。
滕慕追问:“那大宣皇帝知不知道?”
卫嫱摇摇头:“他还不知道。”
滕慕:“那便好。莫让他知道了,非要将孩子带回他们大宣。她是你的孩子, 也是我们南郡的小公主, 日后可是要承大统的。千万莫被李彻拐去大宣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 在他说出那句“继承大统”之时, 卫嫱看见她另一个兄长卫颂似乎面色不悦,轻飘飘睨了滕慕一眼。
卫嫱知晓,兄长他见识过皇家险恶。
小阿翎就是小阿翎,无论是大宣的公主,还是南郡的公主, 他都不希望阿翎做得。
人活一世, 最重要的是开心与平安。
卫嫱自然亦是这般想,她抬头看了看沉浸在当舅舅的喜悦中的滕慕, 抿了抿唇, 未敢再开口出声。
于是乎, 他们三个原是在大宣长大的中原人,居然在南郡过了一段于大宣少有的、清闲而又富贵的日子。
起初,小阿翎还不大适应。
奈何她的几个舅舅姨母见了她也欢喜得不得了,变着法子逗弄她开心。小孩子天性总是爱玩的,再加上她朝思暮想的娘亲亦在此处,还未过上几天,小翎已经与南郡的小孩子打作一团。
唯一令他们苦恼的,便是语言不通的问题。
所幸滕慕又寻了好几个会精通两国语言的下人, 一面为他们翻译,一面教他们南郡语。
小翎虽年幼好玩,却十分聪明,学得很快。
另一面,作为姐姐,滕月对卫嫱也不设防,正如家人一般,带她去了落雁关许多地方,领略了许多风光。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每当滕月说起她那个不着调的二哥滕慕时,许是落雁关的日光太过于灼烈耀眼,滕月原本清丽白皙的面上居然浮现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晕。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卫嫱看在眼中,却识相地未曾开口。
情窦初开,男欢女爱。
对于卫嫱来说,遥远得好似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过一个场景。
明月深深,琅月宫那棵硕大的梨花树下,少年金冠紫衣,斜倚着树干,阖眸养息。
有风吹过,浮光花影簌簌,带起一阵脚步声响。
他闻声抬眸,俊朗的面上忽然生起清润的笑意。梨花宛若落雪,皎洁坠在他衣肩之处,他高束的乌发上亦沾染些许秋霜。
好似无暇又脆弱的雪,一伸手,一触碰,便要融化。
他便要融化。
忽然间,眼前景象一转。再抬起头,已然是他坐在高高龙椅之上,头顶十二冕旒,面上青涩俨然不再。
他神色淡漠冰冷,寒霜似的眼神里,带着犹如火烧一般的压迫。
卫嫱打了个寒颤,回过神。
将那个令人厌烦的身影自脑海中驱散。
兴许是这些天,滕慕一连问了许多关乎小翎生父的事。
出于一个当舅舅的责任,对方恨不得让她将当年自己与李彻的那些破事抖落干净。
她一面说,滕慕一面又在一旁恨得牙痒痒。
卫嫱:“问了你又不高兴。”
可慢慢地,她又发现,滕慕似乎还很在意她与卫颂之事。
“他是你的哥哥吗?”
“是。”
“那小翎为何又要喊他爹爹?”
“……”
卫嫱抿了抿唇,耐心与他解释。
“并非亲哥哥?”
他挑了挑眉,竟还吃起卫颂的醋来。
“那便好。”
男子微低下头,假意整理右臂上的刺青暗器,说出来的话语却是酸溜溜的。
“反正你记住,如今我才是你的亲哥哥。”
是她最亲最亲的哥哥。
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又似乎想彻底夺回小翎的抚养权。
她在南郡住下半个月后,滕慕开始替她张罗起婚事来。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开始她挑选面首起来。
卫嫱:“南郡公主豢养面首之前,不应当先挑选驸马吗?”
正如同在大宣,若一名男子想要纳妾,那需得先娶妻成家。
而后才可行纳妾之事。
滕慕指着面前那一排形色各异的男子,摇摇头:
“你是南郡的小公主,想纳几个面首又能如何,管他什么劳什子规矩。至于迎娶驸马之事,此事无须着急,还得从长计议。我瞧着妹妹成日在帐中无趣,便挑了几个出众的男人过来。”
有模样出众的,有身材出众的,有才学出众的。
还有脾气好的、贤惠的、能带孩子的……
滕慕大手一挥,颇为阔气:“妹妹,挑!”
若是这一批不满意,他还有下一批,下下一批……
也不知是气得,或是羞恼得,卫嫱余光看见,一旁的卫颂面红耳赤。是了,在大宣时他便是受人称赞的、那清朗雅正的芙蓉公子,又何曾见过此等“腌臜”又气势汹汹的阵仗?卫颂咬了咬牙,忍着没说话,也未同她与滕慕拜别,兀自掀了帐帘而去。
卫嫱:“兄——”
滕慕拦住她:“兄什么兄,你兄长在此处。这些都是兄长为你精心挑选的南郡好儿郎,若是你对男人着实没什么兴趣,也可给小翎挑选几个小爹。他们都是极会照顾人的。”
滕慕的话另有所指。
言罢,他目光之中颇带有几分促狭,朝帘外卫颂离去的方向瞟去。
滕慕看不惯大宣人。
当然是除了她以外的大宣人。
不光是滕慕,眼前那一排排“少男”更是眸光炽热,以少敌多,卫嫱心中暗道着阿兄救我,一面硬着头皮接受了自己另一个兄长的“好意”。
其间,她婉拒了很多次,又着实不好拒绝。
反正她的院子大,院内又有许多军帐,随便将他们安置好,效仿李彻于后宫中豢养那些光顾着吃喝玩乐的妃嫔。
只要不惹事,不生事,当个花瓶养养,有时倒也能解解闷儿。
如此心想着,秉持着养眼的原则,卫嫱挑了几名模样好看的男宠。
那几人欣喜若狂,赶忙扑倒在卫嫱裙边,一面磕头,一面痛哭流涕道为公主效力。
她就这般像养小宠似的,与他们玩了两三天。
又看着他们陪小翎玩闹了两三天。
其中一名叫阿呈沙的少年,生得伶俐,又有一副肤白貌美的好皮囊,嘴上惯会说些拍须溜马的好听话,还算得卫嫱心意。
她随手赏了几个纯金的小物什。
看着对方跪于帐内,她愈发觉得无趣至极。
她忽然明白,李彻为何豢养了三千佳丽,却从未踏入后宫半步。
他们望向她时,眼底是对权力与钱财的贪婪,是对她的畏惧与敬仰,却无一是喜欢。
无一是爱。
无一是单纯又炽热的、独属于少男少女的爱。
待见到她那个执政的亲舅舅,卫嫱才知晓,往她屋中送男人,原是她舅舅滕狡的主意。
心想着王室血脉单薄,而她与滕月又是女尊之位唯二继承人,为了开枝散叶,滕狡让滕慕朝她们二人的小院之内塞男人。
只不过,滕慕将原本属于滕月的那一份,也强送入她院中“而已”。
自打那群男宠送入小院中后,滕狡便派人时时打探这边的动静。
可这打探着打探着,回来的眼线却同他说,二皇子送去的那些男宠面首们,在院中与……与那名中原小孩玩得很欢。
说这话时,探子低着头,声音很低,似乎不敢看他。
滕狡面色变了变。
男人已上了些年纪,胡须蓄得极长,他微眯着一双丹凤眼,一面思量,一面以右手抚过长长的胡须。
片刻,他面色稍缓:
“也罢,那群庸俗之辈,又怎能入我们小公主的眼?”
定是公主眼界太高,瞧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滕狡思来想去,终于决意——为小公主招选驸马。
翌日他便张榜。
榜上招婿,为公主择一位模样出众的、才学过人的、品性端庄的驸马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听闻此事,卫嫱着实觉得几分头疼。
奈何对方执掌大权,不止是外政,便是连公主内府亦要管上一管。对方诏令既下,揭榜者顿然数不胜数。卫嫱坐在滕慕事先为自己所准备好的、高高的轿辇之上,向下眺望。
乌泱泱的人群,看得她一阵头疼。
“这是布泰台鞍家的好儿郎,武艺出众,耍得一手好刀。待上了沙场,更是雄姿英发,所向披靡。”
“这是孜兰家的小儿子,德行甚佳,心思细腻,极善打理后院。模样也生得出众,着实讨喜。”
“这是阿尔善家的……”
“……”
其间有人说了几句南郡语,似是在极力推荐自己。
她听不懂,听不大清,也不甚在意。
对方每上前一个人,她便每摆手一次。
招亲进行了整整三日。
卫嫱高坐于台上,兴致缺缺。
待第三日终于要结束之时。
夕阳渐落。
金乌跃入浓云,天际一下昏暗,金粉色的霞光亦被浓云遮掩着,淡淡一层光晕落至人衣摆之处。
百无聊赖。
卫嫱低下头,一面数着碎石,一面瞧那地上缓缓攀爬的光圈。
“下一位——”
正说着,忽然,通报者声音顿住。
与卫嫱并肩所坐的滕狡闻声抬头,而另一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滕慕亦挑了挑眉。
“怎么了?”
怎么突然不报了?
对方抿了抿唇,似乎吞咽了下口水。
片刻,他才声音缓缓,开口道:
“公主,下一位揭榜者,他是,是……”
“是自大宣远道而来的……”
卫嫱右眼皮忽然突突跳了一跳。
第75章 075 伺候
一个名字骤然自脑海中闪过。
叫她竟有些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只觉想逃。
可不容她反应,下一瞬,那人已跟着下人施施然走了进来。看见对方的第一眼, 卫嫱才放下心。
不是李彻。
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原人。
对方倒也穿了一身紫衣, 立在众人面前,朝堂上谦卑拱手而礼。他行的是大宣礼, 也莫名地, 令卫嫱生出几分好感来。
她一颗心缓了缓, 眸光微定, 听那名风度翩翩的中原郎君言罢,又如同走仪式一般挥了挥手。
滕慕凑过来问她:“这个也不喜欢?”
卫嫱诚实地摇摇头。
滕慕有些惊异地睁大了眼,嘴上不免“啧”了一声。
“他与你那中原的郎君陛下,倒是有几分相像。”
滕慕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讲, 卫嫱又不禁打量起身前这个年轻人的眉眼来。
倒还真有些相似之处。
只不过那一声“郎君陛下”听得她有些膈应。
卫嫱微微蹙眉。
见状, 面前此人顿然心凉了半截。
果不其然,不过下一刻, 座上公主已然抬手。
她今日所穿的是大宣服饰。
淡紫色的菱纱襦裙, 勾勒着奢华的金丝线。她招手时水袖轻动, 微风拂面,送来一阵清丽的梨花香。
那大宣人面露憾色,朝堂上拜了一拜,而后领命而去。
一连三日,无人入她眼。
滕狡转过头,反倒看着这一系列的折腾,令自己身旁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公主兴致恹恹。她似是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三日如同提线木偶似的坐在那儿, 打不起几分精神。
滕狡叹了口气,与一侧二皇子对视一眼。
后者挑了挑眉,倒也觉得正常。
便就在一切将要落幕之瞬,偌大的帘帐外,忽然响起一阵步履声。
那是一道有些嘈杂的脚步,下人气喘吁吁,跑上前来。
“王爷,小公主。”
“帐外有人求见。”
卫嫱方欲起身离去,听见这句话,步子又不得不顿住。
帐外风声渐起,一轮明月高悬,投下婆娑的树影。
微透的帘帐之上,似乎也落下一道清影。
卫嫱抬眸望去。
那是一道极颀长的影,身姿杳然玉立于帐口之处,却又因着并未得到应允,而极守礼节地止步于此。
树影摇动,月照霜花。
他宽大的衣袖亦随风轻摆着,恍若芝兰玉树,光彩照人。
那样的身段……
卫嫱思绪晃了一瞬。
不等她开口,她那个舅舅更未来得及深思,他一抬手,只听一句“唤他进来”,已有人抬手掀开不甚厚重的帘帐。
清风吹拂而过,身前似有梨花香。
带着月下微潮的雾气,轻带起她鬓角边的碎发。
亦轻带起军帐一角。
月色如水,瞬时汹涌而至。
于清浅模糊的月光之下,她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影。
对方一袭深紫色长衫,乌发以一根金带高高束起。许是一路颠簸,又许是惦念着应当低调行事,他今日并未戴金冠,只在腰间系了枚简单大方的玉佩。
他一面走进帐内,衣衫下摆处玉佩一面轻晃。深紫色的流苏穗子上,坠满了清丽的月影。
见卫嫱目光望来,来者含笑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她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又再度撞入那一双眼。
那一双幽暗的、深邃的、又不辨悲喜与声色的黑眸。
对方笑了笑,朝她作揖。
“公主。”
卫嫱朝后退了半步。
李彻。
他怎么又追到南郡来了?
她下意识扶住椅把手,纤细的手指缓缓攥起。见状,滕慕亦皱了皱眉头,出声道:“你……”
“你来做甚?”
“揭招婿榜,求娶公主。”
他一字一字,字字清落。
犹若裹挟着月色的水珠,颗颗滴落在开满荷叶的池塘上。
夏风阵阵,撞下一片涟漪。
卫嫱认得他,滕慕认得他,可他们的舅舅滕狡却不认得李彻。
只觉得他仪表堂堂,举止与谈吐皆不凡。
于是不等众人开口,他招了招手,示意眼前男子走上前来。
他问起,李彻姓甚名谁,家从何处。
李彻笑着看了一眼她。
卫嫱本欲在这之前赶他离去,便就是这一眼,四目再次相撞。对方的笑意于她眼底氤氲开,忽然间,她也起了许多玩弄的心思。
玩弄他,的心思。
于是女郎重新坐回椅边,她微微撩了撩裙衫下摆,身形朝身后一靠。
帘帐未阖,月色依旧如水如绸般倾泻,坠在耳珰之上,犹如一轮弯月。
明亮,皎洁,惹眼。
卫嫱眯了眯眼,看李彻面不改色,胡编乱造。
真是长了一张糊弄人的好嘴。
她忍不住心中冷笑。
而她那个嫁女心切的舅舅被李彻骗得一愣一愣的,又如获至宝般,对李彻欲加追问起来。
“家中还有几口人?”
“父母可还健在?”
“你说你是大宣人,日后可否一直留在南郡,守在公主身侧?”
卫嫱明显感觉到,在回答之前,李彻忽然抬起眸,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愿一直侍奉于公主身侧,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滕狡捋了捋胡须,似乎非常满意。
卫嫱轻轻喊了声:“舅舅。”
滕狡未理会她,对李彻又多追问了几句。好一番拷问之下,最后他扬声道:
“那你又有何擅长之物?”
李彻答:“略通琴艺。”
卫嫱心底里轻轻“啧”了一声。
投其所好。
投她所好。
下人搬上一把绿绮琴。
琴身平稳放下,李彻垂眸而坐,待他抬袖、脱下右手上的指套时,众人才惊恐地发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小指、无名指皆残缺。
指套是她先前无趣时缝制的,因是打发时间,其上针脚并不细腻精致,便是连指套上的针线图案,也显得有几分粗糙与丑陋。
但李彻似乎并不在意。
他非但不在意,还将其视若至宝,日日戴在手上,护住那两根残缺破败的手指。
看见他的右手,周遭隐隐响起一阵倒吸气之声。
是了,他这样的手,这样残疾的手。
又能“略通琴艺”,弹得起眼前这把绿绮琴?
即便从前在皇宫研习时,他的琴技仅在她与兄长之下。
卫嫱微微坐直了些身子,也想看起他这一场“好戏”起来。
此处不是大宣皇宫。
旁人可毫无顾忌地对他的手指议论纷纷。
却见李彻神态自若,他似是未听见那些言语般,兀自低垂下眼,平静搭手,将双手轻轻搭在琴弦之上。
“铮——”
清冽一声。
有缕缕清风自男子手指间游动。
轻带起他的衣角,他的发梢。
李彻屏息,手指熟稔,拨动琴弦。
这是一支卫嫱同样也十分熟悉的曲子。
从前在皇宫中,她尤为喜欢弹,也尤为喜欢听。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剪波绿皱。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恍然间,如水般流淌的月色之下,恍若有梅花簌簌然而落,坠在人的衣肩、眉睫、发梢。
轻坠在人眼皮上。
她嗅到一阵花香。
帐外,不知是什么花开了。
招引出翩飞的蛱蝶,一只只,一对对,扑闪着轻盈的羽翅,描摹着月华的纹路。
轻盈的,清透的,清丽的。
簌簌然又撒落一地月霜。
依旧,依旧。
人与绿杨俱瘦。
……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一曲作罢。
琴音缓然一收,却又有余音袅袅,盘旋在周遭,萦绕于帘帐周遭。
待卫嫱回神之后,又过了片刻,周遭之人才终于缓缓找回神思。
各人面上,神色各异。
唯一相同的是,众人皆不敢相信——方才自己所听到的那一支仙乐,竟是由眼前此等手指不全之人所弹奏。
即便卫嫱觉得,李彻所弹奏的这一支曲子,与她的兄长相比,简直是差太多了。
李彻指间曲调悠扬,却不似兄长那般纯净,又如何能称得上是“仙乐”?
卫嫱觉得这一行人瞎了耳。
而身前此人,自然也不在乎左右之人的评价。
他眸光灼灼,直视着她,似乎想要自她那双原本平静的瞳眸中窥看到几分不一样的情愫。
他失败了。
座上,女子挑了挑眉。她捋平衣袖,一双眼睥睨着他。
正如当年他于皇位之上审视自己一般,卫嫱那一双眼里,满带着审视与打量。
她看着李彻立于自己不远之处。
低眉顺眼,敛目垂容。
就像当年的她一般。
不可抑制的,卫嫱心底生起一阵莫名的爽感。
是了,时过境迁,二人姿态掉换。
她这方才发觉,原来上位者的命运是这般平坦轻松。
她直视着对方,笑道:“弹得很好。”
须臾,她打量的目光落下,又刻意带了些居高临下的审视。
“这张脸,生得也不错。”
她评价着,言语间依稀有羞辱之意。
李彻啊李彻,从前你是何等的骄傲高贵,如今竟也沦落至此。
流落异国他乡,卑躬屈膝,来看她的脸色。
她本意是带着羞辱。
一番话过后,她却并未从对方脸上看到恼怒。
他便如此站在那里,怀抱一把绿绮琴,杳杳而立,犹如仙人。
只是那清淡的神色间,那看似不动声色的瞳眸里——仍能叫人窥看到几分渴望。
对她的渴望。
对能留在她身边的渴望,与她长相厮守的渴望。
“但——”
卫嫱扬了扬唇。
“你落选了。”
言罢,她未理会男人面上错愕的神色,毫不加留恋地转身离去。
帐外的风不是何时大了,树声簌簌,未牵绊住她的脚步。燥热的晚风撩带起她飘扬的裙摆,衬得她愈发像一朵夏花,妍丽而张扬。
那是一种独属于夏天的生命力。
——李彻啊李彻,
伺候本公主,你还不够格。
第76章 076 面首
回帐的路并不远。
卫嫱脚踩着砂砾与卵石铺就的小路, 月色轻缓,于地面拖长了一道清丽的影。她走得并不快,却有些急, 她急得想离开那人, 想甩开那人。
即便她方才着实起了戏弄他的心思。
那一瞬,她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微妙的快感。
这种快感并不猛烈, 却很真实。
让她走在小径上, 周遭呼啸起裹挟着回忆的风。
李彻曾彻底踩碎过她的尊严。
于她的闺阁中, 于牢笼似的皇宫里, 于那四周都是铁壁的暗房。
他修长的手指捏过她的下颌,羞辱似的吻过她的唇,对她残破的身体进行一昧的索取。
他用言语,鞭笞过她的身心。
那段时间,卫嫱总是做噩梦。
尤甚是, 当她假死脱身, 逃离皇宫之后。
逃离了李彻,比她被囚在皇宫时更让人惊惧, 更令人提心吊胆。
梦着梦着, 她眼前的皇帝变成了厉鬼, 在每个午夜梦回之时,伸出尖利的爪,死死抵住她的脖颈。
将她拖入地府,叫她不入轮回。
一阵清风拂面。
微燥的风飞扑入鼻息,卫嫱回过神。
这些回忆,好似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回想着,竟也感觉到几分不真实。
待再抬起头时,身前忽尔落下了一道影。微风簌簌, 将地上树影吹得婆娑,李彻不知何时,竟停在不远之处。
他站在树影里,颀长的身形被月影裹挟。
四下无人。
卫嫱脚步顿住。
她抬起头,与身前之人对视。男人立于月下,和缓的风吹起他的袍与发。
卫嫱一下拧眉。
他怎么又追至此处?
阴魂不散。
只一瞧她的神色,李彻已然猜到她心中所想。男人眸光平淡,走上前,来到她的身前。
卫嫱嗅到一阵熟悉又清淡的清香。
那是一阵暖香,又不似他往日里所有的龙涎香,比龙涎香更淡,更清新一些,清和的暖香里又带了一星星的甜。
卫嫱问:“你怎么在此处?”
李彻微笑着回答她:“你舅舅对我很满意,将我留在此处——侍,奉,公,主。”
他刻意咬重了后四个字。
话语之间,还颇带了几分骄傲与得意。
卫嫱:……
“我不需要你侍奉。”
“更何况,陛下这尊大佛侍奉我,我担待不起。”
“如今在南郡,你不要唤我陛下。我是大宣的君主,不是南郡的皇帝。相反,你是南郡的小公主,是我想要来侍奉你。”
李彻顿了顿,补充道:“是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侍奉你。”
清霜似的月色下,他说得真诚。
听得她不禁笑了,她勾了勾唇,着实觉得李彻的话惹人发笑。
“是我舅舅对你满意,又不是我对你满意。他可以将你留在这里,我可以一句话让他赶走你。”
“同样的,我也可以一句话让你死在这里。”
风光一时的大宣皇帝,身死异国他乡。
李彻也勾唇笑了。
“这么凶。”
他唇角边翘起一尾小小的弧度,眼底也氤氲起清淡的笑意。
“好啊,公主若想取我的命,我双手奉上。我能在临死之前,侍奉公主一次,死在公主的温柔乡里,也不算什么坏事。”
油嘴滑舌。
这些日子,卫嫱听惯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
她懒得理会李彻,也实在懒得给他什么好脸色。
卫嫱自发间将簪子拔下,丢给他。
“好啊,那本公主准许你,用这把簪子自戕。今夜月色正好,血溅当场也未曾不是一种雅兴,李彻,那你就死在我面前吧。”
李彻接过她的簪子,伸手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别闹了。”
男人的嗓音软下来。
“我想你了,阿嫱。”
他想她了,自落雁关送别,他又驭马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那空荡荡的皇宫中。夏花未烬,偌大的深宫却是寂寥无比。不再见到她的每一日,他独坐于龙椅之上,都思之如狂。
于是他安顿好了政事,将一切打点妥当之后,兀自策马,朝落雁关疾驰而去。
他所用的力道极大,卫嫱挣脱不开,只听见耳畔吹刮起的风声,他的声音也这般落下来。
“适才帐中,我未能令公主满意么?”
着实。
适才他所弹奏的那一支曲子,与兄长所奏相比,差得简直不是一星半点。
“无妨,我会让公主满意。”
热气紧贴着她的耳朵,卫嫱耳垂上一阵酥麻。
“在下一定会让公主满意。”
她冷冷推了李彻一把。
“松手。”
“再不松手,我便喊人了。届时堂堂大宣皇帝陛下,可否会成为乱刀下的肉泥……本公主可说不准。”
她气势汹汹。
活像一只龇着牙的小兽。
大有进攻之意。
李彻无奈笑了笑,朝后退了半步。
他的笑声很短,很促狭。轻轻一声,于浓黑的夜色间飘逸开,令人听得不甚真切。
“听闻公主养了许多面首。”
夜风微燥,他的声音清润,听不见多少情绪的起伏。
汹涌的夜色融于男人凤眸间,他缓声道:“总归是豢养着玩儿的,养着也不费什么精力,公主权当再多养我一个,如何呢。”
闻言,卫嫱顿了一顿。
她掀了掀眼皮,问道:
“李彻,你要做我的面首么?”
她的眸子清凌凌的,声音亦是。
盛夏的风在面上拂了一拂,她的衣摆似乎沾上一朵说不上来名字的野花。
李彻站在那里,闻言,不答。
他没有承认,同样的,亦没有否认。
那未曾离去的脚步,已然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卫嫱笑了。
她勾起唇角,唇边笑容愈发艳丽妖冶。
她走到李彻身边,抬了抬头,靠得离他近些。
再近些,她能嗅到对方身上的香气。
“瞧,多新鲜。”
她伸出手,捏起李彻的下巴,轻叹。
男人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皮低垂下来。
那一双眼,些许无辜看着她。
与她平日里养在院中的那些男人一样。
又与她豢养的那些男人大不一样。
许是夜雾深深,衬得他眸光也有几分湿漉漉的,他的下巴被她紧攥着,不得动弹,也未有动弹。树影落在他的衣肩,不过瞬时爬满了男人的衣衫。最高头的枝桠轻轻晃动着,随着他宽大的衣袂,一齐轻微飞扬。
他安静,听话,迎风而立,顺从地垂下眼帘。
可卫嫱能看清,他那双乌眸中精细而平淡的目光,他那伪装的乖巧顺从之下,藏匿着那颗勃勃野心。
他的动作可以演,神色可以装。
可那双眼,那一双眼——
鬓发被风吹散,落在眉骨处,男人眼尾稍向上挑着,那一双眼似乎在打量……她会对自己做出何等出格之事。
或者说,她会做出何等——“有意思的事”。
他没有单纯地听从。
他甚至在期待。
卫嫱的手指很凉,划过李彻的下颌。
夜风阵阵,自她指尖传来些许幽香。
似是一阵梨花香气,从女孩葱白的手指间逸出,又轻轻的、慢慢的划过他的下颌之处。
教他恨不得伸出手,登即掐住她细软的腰身,恶狠狠吻下去。
将她一寸一寸,尽数吞入腹中。
李彻的喉结动了动。
夜色隐匿着,她没有看清。
但卫嫱却能够看清楚,他的眼神精明,诱惑而危险。
在她手指再攥紧一寸时,李彻低了低脖子,腰间玉佩发出一声脆响。
他将整个前颈送入她虎口之中。
“公主。”
他低低道:“我很好养。”
月色烟煴,微风拂过。
婆娑的影停落在男人睫羽上,他眼底缱绻起一片夜色。
他要留下来,做她的面首。
他恳求自己能够留下来,成为她豢养的面首。
卫嫱松开手指。
只不过瞬时,她的指尖残存了他的温度与味道。清润的暖香,又带了些清丽的兰花香气,卫嫱转过头,声音微微泛冷:
“李彻,你要些脸。”
骂完这一句,她有些踉跄地转过身。于不远处恰恰走来一行侍从,她开口命令:
“看好他,不准跟着本公主,不准靠近本公主的军帐。”
一声整齐的“是”,卫嫱未回头,也未再去对视上那一双满带恳求的目光。
她觉得很荒谬。
堂堂一国之君,身往敌国,甘愿去做敌国公主的面首之一。
即便她着实很想戏弄李彻,很想将当年之仇自他身上一笔笔、一件件、变本加厉地全部报复回来。但如今她的生活刚刚安定,日子也刚刚清闲。
她不愿再与李彻周旋。
她不想打破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他爱如何如何,他想留在此处便留在此处,总之,她不去见他。
眼不见心不烦,她又唤来侍从围在左右,不准外人踏足半步。
尤其是李彻这样的外人。
可渐渐地,卫嫱发觉,每每她回屋之后,帐内都会变得焕然一新、异常整洁。
起初,她还以为这是先前二哥所送来的、哪个勤快的面首做的,她并不喜欢旁人乱动自己的东西,于是她将所有人传唤入帐,进行好一番提点训诫。
众人诺诺应是。
可这等场景依旧不改。
她有些忍无可忍了。
直至一日,她听见帐中声响,掀帘而入时,恰恰看见为她整理妆奁的李彻。
男人侧立于妆台前,灯色烟煴,他修长的手指轻掠过那一排金钗银簪。
听见响动,李彻回首,也朝她望来。
她冷着脸将李彻赶出去。
可于这之后,李彻总是能以各种方式频频出现在她面前。
或是为她收拾妆奁,或是为她擦拭花瓶……不知为何,每每当她看见李彻做这些事时,心里头总觉得很是滑稽。
都说君子远庖厨,李彻竟也洗手为她做羹汤。
是了,她身在南郡,所食饭菜却并不习惯。
即便滕慕与滕月姐姐为她请了好一批大厨,可无论对方如何去做,却总是不合卫嫱的胃口。
见状,李彻竟亲自去下厨。
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他竟做了满满一大桌子饭菜。
卫嫱被他缠得没法儿,又抵不住家乡菜的诱惑,于对方炽热的眸光之下,半信半疑,于桌边坐了下来。
一桌子的饭菜佳肴。
颇有大宣宫廷之中的款式。
男人目光殷勤,看她执起筷子。
她面上带着怀疑,素手纤纤。
随意举了一筷。
登时便有飘香,顺着黄昏时的雾气,飘逸而来。
看上去不错。
卫嫱咬了一口,忽然皱眉。
“怎么了?”
坐在对面的人看着——她仅吃了一口,还未咽下便吐了。
见状,李彻也自一旁执起另一双筷子,他面带疑惑,同样也夹了一口。
还好啊。
也不是很难吃……吧。
泛黄的霞光坠于男人玉佩上,他的衣袖轻轻拂了一拂。
“怎么吃一口便吐了。”
他问道,片刻,又顿了顿声,“放心,无毒。”
“我没有给人下毒的癖好。”
卫嫱:?
这一句,不是错觉,她听出了许多阴阳怪气之意。
做饭便做饭,是他自己做得难吃了,怎么反倒转过头戏谑起她来了?卫嫱的心气一下子上来,扔了筷子。
“都撤走,我不吃了。”
她转过头朝帐外命令:“来人——”
她方唤出声,李彻又赶忙来哄她。
男人自桌边坐至卫嫱身侧,腰际玉佩叮当响了一响,方一启唇,帐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下一瞬,已有人掀帘而入。
扑面一阵些许浓烈的脂粉香。
哦,是她豢养在院子里的面首们。
花花绿绿,庸脂俗粉。
不堪入目。
第77章 077 殷勤
为首的那个他认得, 好似叫阿呈沙,平日里,就数他最殷勤。
频频朝公主面前跑, 像一只疯狂开屏的花孔雀, 耀武扬威地炫耀他那身花花绿绿的羽毛。
李彻也最看他不惯。
故而当对方掀帘而入时,他自然也没有给其什么好脸色。
他乃大宣君主, 如今虽“虎落平阳”, 却好歹也是九五之尊的真龙天子, 又如何能与眼前这等出卖皮肉相的相比较?李彻轻嗤一声, 目光轻飘飘掠过眼前那一排“不速之客”,显然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冷眼看着,那些被称作“面首”的男人跪倒在卫嫱裙角边。
“公主。”
李彻略通一些南郡话,听这一声唤,只觉得矫情谄媚。
他轻哼了声, 也不知是不悦还是嘲讽。
卫嫱未理会他。
她只一伸手, 阿呈沙便立马跑了过来,他步子又快又稳, 于卫嫱腿脚边跪坐着, 伸出手替她捏手臂和肩。
卫嫱朝李彻勾了勾唇。
先是小臂, 然后是左肩,再然后是右肩……阿呈沙一边替她揉捏着,一边又说着讨人喜欢的漂亮话,一张小嘴甜得快要溢出蜜来。
一面说着,一面他也浑然未忘手上动作,无论是言语或是力道,皆拿捏得恰到好处。
经由这么些天,卫嫱已学会了些简单的南郡语, 也能够稍微流畅得与南郡人交流。她轻声一吩咐,阿呈沙身后的那批少年亦乖巧上前,于她身侧、于她身后,为她按腰捶背起来。
卫嫱稳稳坐于那把梨木贵妃软椅之上,坐怀不乱。
倒是一侧,李彻的面色,显然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并未着南郡服饰。
男人袖摆微宽,微长,轻垂下来时,恰恰遮挡住笼于袖中的双手。
李彻抿着薄唇,双手一寸寸合拢起。
他听见,少女娇俏的声音。
“不是要留在本公主身侧么,那就学学是怎么伺候人的。”
说这句话时,帐外恰有一阵夜风疾驰而过。月色吹掀入帘,帐内忽然涌入明白的月光。皎皎月影裹挟着水雾,倾落于女子光洁的下颌处,她轻轻扬着下巴,像一只狡黠又诱人的小猫。
眼底清亮,落满了月影。
微微向上勾起的眼尾,偏又带着一种催人性命的诱惑。
李彻深吸了一口气。
他眼神复杂,看着软椅上的少女——她轻抬起柔荑,朝身前之人勾了勾小指。
她的小指上有一颗痣。
一颗暗红色的小痣。
跪于她裙角边的少年赶忙起身,不知于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又转过身去。
他取来原本安静置于桌面之上的果盘。
“公主。”
阿呈沙净了手,自果盘中取出一颗黄灿灿、圆滚滚的橘子,唤得有些腼腆。
卫嫱未再看李彻,身子朝后靠了靠,懒懒垂耷下眼皮。
浓密纤长的睫羽,被微风与月色拂了一拂。
她的眼睑处投落淡淡的阴影。
暧昧。
这月色与微风,在此刻显得略微暧昧。
李彻忽然站起身,掀帘朝外走去。
“站住。”
男人的右手停在帘帐之上,三指紧攥着帐角。他今日未来得及戴指套,使得他手指上的缺口一览无遗。
月光莹白清寂,无声落在他缺指上,须臾,他听见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卫嫱的步子又轻又缓。
她腰际不知坠着哪位情郎所赠的玉佩,叮叮当当的。
值此深夜,尤为刺耳。
李彻背对着她。
身形颀长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李彻。”
她唤他的名字。
声音清幽,听不出过多的情绪。
“转过来。”
“……”
“本公主说,转过来。”
“看着我。”
卫嫱伸出手,挑起他的下巴。
他眼神寒凉,深艳的凤眸间,闪过一瞬的冷光。
李彻便如此停在帐口处,面上笑容完全隐没,唯余那阴鸷摄人的寒意。
寒光掠过,杀气腾腾。
那杀意自然是对那些她身后之人的。
素日在皇宫之中,他极善隐藏情绪,无论何种心思,无论阴晴悲喜。
他都隐瞒藏匿得很好。
卫嫱盯着他,轻轻扬了扬眉毛。
似戏谑般,她歪了歪脑袋。
“生气了?”
她迈开步子,裙裾如同青莲,于她脚边荡漾开来。
女郎笑容清丽,亦如一朵青色芙蕖。
可那笑意偏偏不达眼底,原本清澈见底的杏眸间,像是又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片刻,卫嫱手上力道忽然加重,她向前倾了倾身子,眯着眼问他。
“不是你要留在这里的么?”
“不是你亲口说,要留在本公主身边,做本公主的面首么?”
“怎么反倒头,竟还吃起味,生起气来了?”
他凭什么。
卫嫱的手指滑至他的衣领处,忽尔一用力。
“好啊,我可以留你,可以将你当作面首一样留在本公主身边。但是李彻,你给我记住了。”
“本公主留你在此处,不是叫你来当皇帝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手上力道愈发重。
迎面拂来幽香,清丽的味道,仿若梨花香气,却又不似梨花那般清甜。
李彻垂眸凝视着她。
他似乎捏紧了拳头。
脖颈处的衣领紧了一紧,勒住他的喉结,在如此禁锢之下,显得异常难受。他低头瞧着她那双艳眸,漆黑的眸子也冷了一冷。
“好。”
他冷笑着,似乎想要看她会闹到何种地步。
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雨声,纷纷杂杂地落在军帐上。
吵得人心绪烦忧。
李彻转过脸去,似是赌了气,不愿再看她。
对方不愿再理会自己……见状,卫嫱也乐得了个清闲。她亦轻轻哼了声,紧接着便转过头去。
朝榻上走去。
天色已晚,帐外风声遽然,夹杂着细密的雨点声,一切皆催人入眠。
她褪去挡风的罩衫。
薰笼内的舒神香烬了,也不等她开口,一旁少年立马识眼色地上前。对方自小盒中取出香料,于桌前俯身。
火折子轻轻一响,偌大的帐中,登时有轻悠悠的香气弥散开来。
很薄的香气,与月色掺杂着,涌入鼻息。
阿呈沙与几名少年走上前,为卫嫱捏起肩。
一双双白皙修长的手搭在她颈项处、手臂处、腿肚处,卫嫱闭目养神,听着耳旁温声细语,只觉格外舒服。
这是她第一次唤这群人入帐侍奉。
虽说滕慕确实为她找了这一群会伺候人的面首,但这么些天以来,卫嫱一直将他们当花瓶似的养着。今日她也不知怎么了,格外想唤他们入帐。
被人伺候的滋味,着实不错。
她阖着眸,未去看李彻,嘴上的话语却分明是同他说的:
“本公主乏了,你先退下罢。”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从前在皇宫之中,李彻对她不也是如此么?
那时的她是怎么做的来着?
少女低眉顺目,浑不敢开口说半句话。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触怒龙颜,为自己招惹来祸端。
甚至是,杀身之祸。
高高的宫墙内,她大气也不敢出。
而眼下——
她没有报复。
也没有公报私仇。
卫嫱命人将床帘放下,隔绝外间那一道满带着情绪的目光。
她不过想让那人也尝一尝,从前自己那般究竟是何种滋味。
不好受吧,李彻。
正思量间,军帐似乎被人掀了掀,有风雨声入耳。
“啪”地一声脆响。
帐子又被人摔上。
阿呈沙于她耳边难为情:“公主,他……”
“不必管他。”
他爱怎么生气便怎么生气,
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眼下是在南郡,又不是在大宣,倒还要惯起他来了?
卫嫱在心中冷笑。
从前的光景在脑海中一幕幕闪回,呼啸而过,宛若层层叠叠的浪潮。汹涌澎湃间,她的情绪却异常清冷平静。女子杏眸扫过被风吹带得微卷的帐帘,开口道:
“将香添了便先下去罢。”
她的声音很轻,恰巧只能让周遭之人听到。
公主虽此般吩咐,可围于床帷旁的几名少年却格外依依不舍,少年嗓音青涩稚嫩,撒着娇般,于床帐飘摇间:
“公主,奴愿侍奉公主,请公主准许奴留下……”
明明是男子,阿呈沙的声音里却带着小女儿般情窦初开的娇俏。卫嫱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双眸。他半跪在床边,神态娇柔凄婉,乌黑的软眸里,满带着期待与渴望。
“求您,准许奴留下,侍奉公主……”
帐外风声忽然大了些,哗啦啦席卷过军帐,将厚实的帐子拍打得“啪啪”直响。
阿呈沙跪下来,撩起原本披垂的乌发,露出天鹅一般纤长白皙的颈。
见公主一直沉默,少年大着胆子,右手一寸一寸,沿着床边向上攀去。
卫嫱按住他的手。
说实话,她并不反感眼前这个少年,他生得好看,性子细腻温柔,待她亦是殷勤恭敬。毕竟在这世上,有何人会不喜欢这般漂亮听话的小美人?
可她心中,从未想过与他、与他们,发生任何男女之事。
她将他当小猫儿养着,投喂些饭食,听他说些好听的漂亮话。
看着眼前满脸殷切的少年,于众人的注目之下,卫嫱担心直接拒绝会伤了他的心。
于是她开口,对周围人道:“你们都先下去罢。”
未赶他走。
阿呈沙小鹿似的眸子亮了一亮。
又是一阵帘帐垂落之声,卫嫱后背枕着一块枕头,靠着床栏缓缓坐直起来。便就在她思索该如何同阿呈沙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时,突然听见一道惊雷之声,夜幕间天雷滚滚,将偌大的帐中劈得一片煞白。
阿呈沙面上也白了一白。
他双肩微抖,似乎在怕雷声。
然,下一瞬,帘帐被人自外粗鲁地掀起。
有人身上挂着雨水,怒气冲冲,自帐外闯了进来。
卫嫱抬起头。
她支起上半身,循声朝帐帘口挑眉望去。
男人面色冷白,冰冷的面庞上仍挂着未落尽的雨珠。雨水淅淅沥沥,将他身后夜幕浸湿。
她开口:“谁人准许你闯进来的?”
李彻面上带着愠意。
他眼神掠过她床榻边的阿呈沙,原是平静漆黑的一双眸,此刻眼底汹涌起无边的怒意与妒火。是了,是妒火。适才他兀自在帐外,听着呼啸而过的风雨声,数着那些男人一个个退出来。
毕恭毕敬,奉承阿谀。
李彻心中一阵烦躁。
直到他等到——帘帐开合之际,忽然又没了动静。幽黑寂寥的天地间,独留一片空寂。周遭安静下来,耳畔穿过簌簌的风吹树响,李彻眸色愈沉,攥着衣袖的手指也愈发用力。
他抿着薄唇,任由雨水落至衣肩。
将他的衣袍缓缓浸润得湿透。
他忍不住。
他终于忍不住。
一个箭步上前。
身后似有惊雷声响,白花花的电光劈开天地,愈衬得帘帐之内一片灰白。
床前的阿呈沙惊呼一声,朝她身后的方向躲去。
“公主——”
李彻冷白着脸,周遭游离的夜色间,裹挟着无法遏制的杀气,让人只看一眼,便心生起无边的畏惧。
他是伴着雷声而来的。
湿淋淋的雨水顺着男人衣衫落下,顺着宽袖坠在地上,复而溶于一片黑暗。
啪嗒,啪嗒。
“公主。”
阿呈沙无处也躲,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胳膊,“奴害怕……”
这样的话,便就在方才,于电闪雷鸣之时。
在那么一个瞬间传入至李彻耳中。
便就在方才,他听见。
她床边的少年用那委屈兮兮的语气,同她撒娇道:
“公主,奴害怕。奴最害怕打雷天。”
“公主让奴留下,好不好……”
第78章 078 吃醋
卫嫱没有开口。
她未曾言语, 薄唇抿着,紧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眼前这个,未经允许突然闯入她帐中的——“不速之客”。
阿呈沙惧怕打雷, 可眼下, 却尤为怕他。
见其瑟瑟发抖,卫嫱抬了抬手, 示意他先退下。
又是一声帘帐声响, 门扉开阖间, 偌大的帐中唯剩下她与李彻两个人。
她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面上余怒未消。
除去那一层怫然,他眸色深深,其间情绪汹涌,如海浪一般起伏。
夜潮起起伏伏。
她开口:“李彻,你又进来做什么?”
还未等到他回答, 自帘帐外忽尔吹刮起一阵冷风, 将人吹得稍加清醒了些。
“李彻,”
“你想要做什么?!”
对方忽然走上前, 迎面抓起她的手。
男人手指修长有力, 紧攥在她手腕之间, 卫嫱未曾防备,一时间吃痛。
“你攥疼我了。”
这一声,并非娇滴滴的求饶,而是以一种近乎于命令与指责的语气,指责他放开手。
“我要做什么?”
李彻看着她,反问道。他的声音冰冷锋利,嘴角边忽而勾起一抹冷笑。
“你说我要做什么?”
雨水自他发鬓间滴落,晶莹剔透, 摇摇欲坠。
男人攥住她手腕的手指愈紧了些。
一回想起方才他所见到的一切,李彻只觉心头似在滴血。他深吸一口气,近乎以恨恨的语气,于她耳边,咬牙切齿。
“卫嫱,你是不是想死。”
气息喷薄而出,他快要咬上她的耳朵。
他在帐外,她于帐内。
床前围满了如孔雀一般朝她频频开屏的面首,他们无论是言语,或是举手投足之间……皆充满了对她的暗示。
周遭空气旖旎,夏夜迷醉,蝉虫啼叫不息。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妇道。”
闻言,卫嫱明显一愣。
她抬起头,望入对方那一双因嫉妒而泛红的眼。
“你在做什么?”
他在说什么?
“李彻,你看清楚了,这里是南郡,不是大宣。”
什么妇道。
逼着她守什么妇道?
她是南郡的公主,是女尊大人的亲妹妹!
帐外雨声未停,伴着呼号的夜风,噼里啪啦地砸在帘帐之上。军帐亦被冷风吹掀起一角,冷幽幽的寒风吹灌入内,卫嫱坐在榻边,通体生寒。
她被李彻的话快要气得发抖。
“倒是你,身为本公主的面首。”
“确实应当学学,什么叫做夫道!”
她会回攥住李彻的手,声音凌厉。
却奈何对方力道着实大了些,她掰不过对方手劲,反被他钳住腕。
不过登时,那纤细的皓腕已然被对方攥得发红。
“你松手。”
“你又捏疼我了!”
男人浑不顾她的话,寒霜如雾,于眼底弥散开。
他的眼神愈冷。
手上力道半刻未松,眼中冷风渐犀利,带着一种近乎于执拗的情感,忽然之间,他低下头。
“李彻,你——唔……”
唇上一痛,卫嫱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灼热的气息自唇齿间传来,叫她顿然瞪大了双眼。
那是一个满带着占有欲的吻。
炙热,疯狂,执拗,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将他席卷。
将她席卷。
唇上传来剧烈的痛感,对方牙齿上力道发凶,狠狠啮咬着她的嘴唇。下一瞬,卫嫱已嗅到一阵血腥味。
不知是自谁人唇间传来,满溢她整个唇齿,不过呼吸之间,那血腥气息已然蔓延至卫嫱喉舌,对方逼迫着她,要她吞咽。
他的虎口朝上移,手腕、小臂、肩头……
至,她的脖颈。
纤细的脖颈,盈盈不堪一握。
他指尖力道愈重,似乎要将她尽数揉捏入指尖,揉捏入他的胸腔之中。
差一瞬,就差一瞬……
趁着他较为入神,未曾设有防备,卫嫱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李彻的舌头,而后奋力推了他一把。
李彻被她推得一踉跄,身子朝后斜了斜,又于顷刻之间立稳。殷红的血自其齿间溢出,他察觉到疼痛,眉头轻微一蹙。
男人低下头,用手指背擦拭了拭唇角。
李彻本就生得白,如今嘴唇里又流了血,这使得在黑夜衬托之下,他面上肤色愈发白皙。
夜色汹涌,吹扬起他的衣袂与乌发,男人发丝于身后飞舞着,面色苍白如纸。
宛若催命的恶鬼。
他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她,眼神幽幽,满带着渴望。
便就在他再度朝着自己走来之时,卫嫱扶住桌角,愤然抬手。
——啪!
清脆一声。
李彻的脸被扇歪,脑袋偏至另一侧去,又有血迹自唇角蜿蜒下来。
登时间,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浮现在他脸上。
她的手劲同样很重。
卫嫱咬着牙后退,快速自发髻上拽出金簪,锋利的簪尾对准那人心口。
“……滚!”
被这般狠狠扇了一巴掌,李彻却不恼,他眼神清明了些许,以本就染红了的衣袂更是随意擦了擦唇边血渍。
寒光闪过,卫嫱手上针尖芒然。
刺入他那一双幽深的瞳眸中。
李彻瞑黑的眼眸间浮掠过一瞬的情绪,夜风浩荡不平,将月色与雨声悉数吹入帘帐。他的衣袖湿了些,月光盈满,洒落于他半边肩膀。
“给本公主滚出去!”
卫嫱出声,低斥。
她紧攥着簪身,眼神清冷而尖锐,仿若下一刻便要握着那枚金簪,狠狠刺入他的胸膛。
李彻扶了扶脸。
借着月色,卫嫱这才看见,对方的嘴唇已有些发肿了。
让他看上去愈发妖冶而淫.乱。
她手中这根簪子,是命人特意打造的。
纯金的海棠花,簪尖却被刻意打磨得异常锋利。命人打磨这一根簪子时,卫嫱千叮咛万嘱咐,便是等有朝一日,于不备之时,将此簪拔下,以作防身之用。
于南郡,自然无人敢害她。
她防的是李彻,自打磨了这根簪子起,便是已预想到,于未来的某一日,自己会用这根锋利的金簪,狠狠捅入李彻的心口。
同样的事,曾经她也做过一次。
寒芒闪过,映衬出她眼中决绝之色。
李彻抿了抿嘴唇,他神色微动,似乎想要上前来哄她。
银光于他腰际的玉佩上晃了一晃。
浮光掠过,将卫嫱眼神衬得更加寒凉。
“阿嫱,朕……”
言及此,他顿了顿,而后又道,“阿嫱,我……”
“滚!”
“给本公主跪倒外面去!”
“……”
冷风霹雳,吹扇至帘帐之上,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李彻默了一瞬,而后点头。
“好。”
他双唇微动。
临走时,他又看了那簪尖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她竟无端看出几分落寞与痛楚。卫嫱不再理他,掀开纱帐于床榻边坐了下来。她唇角也肿了,红.肿得很是厉害,原本娇嫩的唇瓣上,还带了几分发痒的疼。
她以帕子又拭了拭唇边。
未出血。
唇上的血渍尽是李彻先前留下的。
卫嫱在心底里骂了声晦气,心中一时愠怒,将帕子丢至另一边去。
今夜雨声浩荡。
时而又有惊雷劈过,将帐中劈打得一片煞白。
从前,在深宫之中,卫嫱也曾惧怕过雷雨天。
浣绣宫总是很冷,尤甚到了刮风下雨之日,遽冷的寒风伴着雨珠落下,捅破那一层摇摇欲坠的窗牖,呼啦啦地直朝人心口处吹刮而来。
潮湿的雨天,满屋子的黏腻。
攀延至人裙脚处,将她的鞋子染脏。
她梦到眼前那一大片白雾,层层叠叠的雾气,将少女眼眶蔓湿,亦将她的身形直朝下拽去。她大声惊呼,却发觉嗓子好似被人堵住,任凭她想如何喊,如何唤——
她只听见雨声。
没有任何声息。
雨点细密,雨声叨扰不绝。
她是被门外的声响吵醒的。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湿濛濛的天,仍残存着昨夜清冽的雨水气息。昨天夜里卫嫱睡得并不好,她揉着太阳穴起身,入耳的即是帐外那阵窃窃私语。
“他犯了什么错,公主让他跪在这里?”
“不晓得,今早我一起来,他便在帐外跪着了。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好似在这里跪了一晚呢!也不知他是犯了什么事,竟挨了这样一顿罚……”
在电闪雷鸣的暴雨夜这般跪了一整晚。
“能惹得公主动怒,定然是做了什么穷凶极恶之事,不然公主那般好脾气,定也不会这般罚他。”
众人朝他身上望去。
即便已经雨停,他浑身仍是湿透。黏腻的乌发湿漉漉地披垂下来,衬得他本就白皙的面容愈发没有气色。身侧之人愈来愈多,他却视众人为无物。李彻端正长跪于此处,一双凤眸微垂着,虽是落魄,看上去却仍然清贵骄矜。
他未理会身侧之人。
即便那名唤作阿呈沙的少年上前——对方一身粉裳,怀里还抱着一大捧叫不上来名的野花。见人群围堵,少年好奇地朝这边探了探脑袋,见着是他受罚,阿呈沙唇角竟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对方得意地抬抬下巴,将怀中花束抱得愈紧,欢快朝帐内走去。
“公主姐姐——”
一声甜腻腻的。
李彻在心中道:庸俗。
此等庸俗之物,他定然也不会将对方放在眼里。
可即便如此,男人一贯淡漠清贵的眼底,仍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冷意。
二人不知在帐内说了些什么。
于帐外,李彻只听见阿呈沙一声又一声地、接连唤着公主姐姐。
令人反胃。
耳畔是簌簌的风声,吹落树叶不止。
他于此处跪了一整晚,膝盖被冻得发痛,此刻甚至不大有知觉了。衣衫上的水渍未干,仍有水珠顺着指尖淌下来,汇聚于他的双膝处,蜿蜒成一片浅浅的水洼。
片刻之后,阿呈沙自帐内走了出来。
他怀里没有了那一捧花。
花花绿绿的、颜色庸俗且杂乱的花束……李彻轻嗤一声。
他眉尾舒展,忽然开始后悔,自己昨夜怎能吃这等人的味。
又过了片刻,金乌彻底跳出云层。
金光落至男子眉眼处,让他稍稍眯了眯眸。
只因他看见,于不远处缓步而来的男子。
对方一袭月白色长袍,袖口缀着清雅的兰草图案。男人衣着大方精简,满头乌发更是以一根发带随意束着。却叫人只瞧一眼便觉得其气质矜贵、仪表不凡。
卫颂亦看见了他。
与先前的阿呈沙不同,对方面上倒没有明显的幸灾乐祸,卫颂神色淡淡,只瞥了李彻一眼,却未曾理会他,只抬手欲步入帐帘。
李彻:“站住。”
此一声唤,卫颂果然先停下脚步。对方微挑眼尾,朝这边凝望而来。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卫颂稍垂下首,却不见李彻面上局促之色。
他倒是眉目淡然,像昨夜受罚的不是他那般,开口问道:“你进去寻她做甚?”
卫颂顿了顿。
他不答,反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是询问,还是在质问?”
“此处并非大宣,我可以不回答您。”
卫颂声音清淡,神色更是和缓。
“倒是您,不若现在多考虑考虑自己。”言罢,他以并不轻佻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李彻一番。说也奇怪,他并未露出多少神色,却莫名叫李彻感到几分不适感。
是不适。
金晖之下,李彻眯眸看着他。
“考虑什么?”
他歪了歪脑袋。
面上竟有几分悠然。
卫颂忍不住:“你究竟是如何惹得我妹妹,让她生了这般大的气。”
昨天夜里,他便听说了李彻不知如何惹了阿嫱,被她于暴雨天赶出帐外罚跪。
李彻不答,只瞟了瞟四周。
卫颂抿了抿唇,朝左右吩咐:“你们都先退下。”
卫颂虽在南郡并未实权,可旁人都知晓,他是小公主在大宣时的哥哥,于是对他也毕恭毕敬、不敢有分毫造次。
众人点头应是。
周遭围观者悉数散去,一时间,帐外唯余下他们二人。
卫颂目光里带着探究。
清风拂过,男人袖摆处的树影微动,天雾渐渐弥散,水气烟煴至衣袂间,缭绕至他的周身。
竟衬得他有几分超然似仙。
“所以,”卫颂问,“你昨夜到底做什么了?”
李彻面上悠然。
“我亲她了。”
卫颂愣了愣,片刻,面上浮现出一层微红的薄怒。
“李彻!”
他怒喝。
话语在嘴边打转了半晌,却又因着自身极好的修养,未骂出什么难听的腌臜之言。
“你……你怎可……”
“怎么,不是你在问朕昨夜做了什么吗?”
卫颂红着脖子瞪了他良久,终于咬着牙,道: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好,骂他不要脸。
无妨。
李彻面色淡定,只是那眉目间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寒意。
似乎是害怕打扰到帐内的阿嫱,又许是素质使然,卫颂声音并不高。
直到他骂出那一句——
“难怪阿嫱也觉得你恶心。”
不咸不淡的一声。
他并未咬牙切齿。
却令李彻面上神情遽然一变。
凤眸间冷光一闪,一股莫名的情绪顿然游走在他周身。
卫颂直视着他,毫不退让。
也丝毫不畏惧他眼底的愠意,一字一字:
“我要是她,我也觉得恶心。”
起初,以为他是食人的恶魔。
到了现在才发觉,他也是那无法甩脱的水鬼。
一寸一寸,用呼吸和肢体缠绕着她。
无法躲避,无从摆脱。
“你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爱她。”
“可你的爱又是什么呢?是无休止的强迫,是她躲你躲到天涯海角,也要被强硬追回来的束缚。”
“李彻,你当真爱她吗?”
卫颂明明身在眼前,可那声音清冷,似是自天际边传来,广阔而辽远。
最后一句话,近乎于逼问。
李彻登即不假思索道:
“不然呢?”
二人目光相触。
他看见,卫颂勾起唇角,像是笑了笑。
似是在嘲讽。
然,仅是一瞬,对方敛去了面上笑意。
他似乎并不愿同李彻过多纠缠,只当适才所言不过对牛弹琴。清风拂过,男人面上恢复清淡,旋即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袖摆,欲兀自朝帐内走去。
“站住。”
李彻自地上起身,微拧着眉问他。
“卫颂,你究竟是何意?”
卫颂脚下顿了顿。
冷风迎面,掠过男子袖摆,向人面上送来一阵清淡的兰香。
清淡的,儒雅的,未带有任何锋芒的味道。
在此刻,令人嗅之却有几分不适。
片刻,他转过身,凝视眼前与自己平视的男子。
卫颂声音缓缓:“陛下,您可曾有一刻明白什么是爱?”
“朕当然懂。”
他回道,声音斩钉截铁。
“倘若朕不爱她,为何要一路追到南郡来。”
“倘若朕不爱她,为何要与那一群庸俗之辈争风吃味。”
“朕若不喜欢她,不爱她……朕——”
李彻顿了顿,继续道:
“朕甚至可以接受小翎,甚至可以不在乎她和你的孩子。”
闻言,卫颂“噗嗤”一声笑了。
笑着笑着,他眼底神色愈冷。
卫颂眼神清冷,直勾勾看着他,似乎是在确认,又似乎是在否定。
“陛下,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第79章 079 小翎究竟是何人所出?
李彻凝眸。
身前之人眼神之中带着讥讽。
那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极轻蔑的笑, 男人唇角微勾,眼尾亦向上轻挑了些弧度。卫颂虽笑着,可那笑容却未至眼底半分。那人就这般瞧了他片刻, 忽然哂笑道:
“那陛下的爱可真高贵, 真伟大。”
他的笑声发冷。
声音里亦掺着冷意。
言罢,卫颂面上恢复了漠然的神色。他眼神淡淡掠过皇帝脸庞, 眼中有着李彻看不懂的神色。
什么情绪?
愤怒?
不是。
嫉妒?
也不是。
他忽然看不大懂了。
即在自己刚提起小翎时, 李彻清楚地看见——不过一刻之间, 卫颂面色明显变了变。男人的薄唇轻抿起, 双眉亦蹙得有几个不大自然。帐外日头愈盛,金灿灿、湿漉漉的光晕倾洒下来,将他腰际那枚玉佩映照得熠熠。
他的眼神,却有一瞬间的黯淡。
李彻看不懂。
“你究竟是何意?”
“没什么。”
卫颂声音清淡。
似是极轻的一阵微风,拂过他衣袖上的兰。
兰香幽然, 催人面上。
带着雨后独有的清冽香气, 朝人肺腑间扑来,将人喉舌催生得几分发痒。
“陛下可以不在乎她和旁人的孩子。”
“……”
“我也可以。”
轻飘飘一句话, 忽然堕入李彻心头。
帐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轻飘飘的雨点, 细细密密地倾砸下来。原是烧得熔金的烈日, 此刻也躲入乌蒙蒙的云层中。李彻被卫嫱一句话打发了下去,回到帐内时双膝已跪得青紫。大片大片的肿胀,伴着破了皮的红渍……他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
有下人走上前,为他递上药膏。
李彻摆了摆手,面色清平,示意对方退下。
雨愈下愈大。
帐外雨声浩荡,帐内,他的心绪却不甚清平。
他回味着卫颂的话。
——陛下可以不在乎她和旁人的孩子。
——我也可以。
纷杂的雨声砸落人心底, 如坠入水洼般,激荡起清冽的珠玉。在此之前,李彻心中便一直有一个猜想,或是某一种感应,抑或是某种自我安慰……在见到小翎的第一眼,他便觉得这孩子与自己很像。
直到卫颂走来,将小阿翎牵走,直到小女孩一声一声,甜甜地唤另一个人“父亲”。
下人同他道,漂亮的小孩子在未张开之前,大致都一个样。
清澈的、圆溜溜的眸,雪嫩的肌肤与极好的骨相……李彻越往那方面去想,心中却有一个越大声的声音在一句句否定自己。阿嫱那么讨厌他,那么憎恶他,又怎会留下他的孩子。
还有卫颂,又如何能甘心去养他的孩子。
他若是卫颂,定然做不到这般。
他是一个很坏的人。
他阴暗,阴鸷,嫉妒心与报复心皆很强,对心爱的姑娘,有着无可遏制的占有欲。他想要拥有她,占有她,占据她身体和生活的每一寸,要她日日、夜夜,都一声声、亲口说爱他。
他爱她。
却做不到想象中那般大度。
于是他一面安慰,又一面否定,直至今日清晨……埋藏于心底深处的那个猜想,终于破土而出。
李彻开始重新关注那个孩子。
不可否认,在这之前,他确实并不怎么喜欢小翎。小翎是她与卫颂的孩子,见证了他们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他没有卫颂大度。
天气渐晴,风淡云轻,地上的水洼亦消散了,独留一轮金乌高悬,破开这乌沉沉的帘帐。
他开始尝试与小翎一同玩耍。
虽说他曾“赏赐”了小阿翎许多稀奇宝贵的物件儿,但这孩子仍有几分害怕他。这让李彻想起,自己也曾以小翎为要挟,逼迫卫嫱重新回到自己身侧。那时的他是怎么做的来着?摇摇欲坠的小船下风浪不止,他步步逼着卫嫱,将她逼至围栏处,岌岌可危。
那时,阿嫱哭了没有?
那时,小阿翎哭了没有?
他记不大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沉溺于对挚爱失而复得的的欣喜中,顽固地、执拗地想要伸手,将她捞住。
她是水里阔别许久的月亮,即便只是一行清影,也让他奋力伸手,揽月入怀。
即便月亮不愿。
即便,小女孩哭声清脆——她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声一声唤着娘亲,脆生生的哭泣声,却换来他冰冷的漠视。
他不喜欢她。
不喜欢这个与卫颂有关联的孩子。
思及此,一颗心忽然阵痛。他迫不及待地掀帘,冒着雨朝前走去。
一声惊雷。
劈得军帐发白。
许是天气酷热,近些天,雨水总是来得很急。
暴雨连天,如潮水般蔓延,整个军帐亦被熏得潮湿,湿热的空气中,熏香氤氲得湿漉漉一片。
彼时卫嫱正斜倚着软椅,捧着一卷书。
知晓她身子骨弱,滕月又命人为她打造了把原先大宣宫中才有的贵妃软椅。
南郡比不上大宣养人,她又是自皇宫里头出来的,即便卫嫱说了许多遭自己的身子骨并不挑,可她这个护妹心切的姐姐仍是不信。卫嫱不过于帐子内住了大本个月,军帐内的物设便已换了好几遭。
她的姐姐与兄长,非将她养成那娇贵无比的小公主。
灯色烟煴,卫嫱的思绪抽回,全神重新汇聚于那本书卷之上。
帐外雨水连天,最适合夜读。
这些天,她学认了许多南郡字,莫说是与南郡人正常交流,便是连一些书信文章,读起来亦不耗费什么力气。每每提及此事,她的姐姐滕月总是一脸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对方声音温柔,满是骄傲地道:
“小妹聪颖,学什么都快。”
再加上后半句——
“比你那个不着调的二哥伶俐多了。”
二哥,二哥。
三姐总是有意无意提起二哥。
每每至此,三姐的薄唇总轻抿起,她的眼神温柔而和缓,唇角边似乎也翘起一尾浅浅的笑。卫嫱并非是小孩子,自然也懂得眼前此人的少女心事,既是三姐不愿承认,她亦未主动去戳破,只当闭着眼睛,同三姐嬉笑着糊弄过去。
大哥带她骑马。
三姐带她读书写字。
四哥抱来一窝可爱的兔子。
唯有那个将她自大宣带回南郡的三哥……每天盘玩着那些成了精儿似的蛊虫,手臂上那条青蛇滋滋吐着“蛇信子”,每每见她,都十分兴奋。
看上去那般凶猛的蛇,滕慕与滕羚却说它可爱。
卫嫱无法理解,敬而远之。
手指夹过书角,她刚要再翻开下一页,那个令人敬而远之的人便出现了。
帐外电闪雷鸣,隔着一袭雨帘,她听见那人清冽的嗓音。
在缱绻唤她。
阿嫱。
卫嫱皱了皱眉头。
兴许是云雨遮掩着,分明还未入夜,周遭却是一片昏昏之色。灯色自桌角烟煴,她抬起眸,清冷的目光审视着这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他将伞放在帐外,半边衣衫微湿,似是走得很急。
不止如此,他的手指上仍残存了些水珠。
晶莹剔透,衬得其手指愈发修长。
卫嫱面色清平,将书本压平。
薰笼内的冷香未烬,袅袅香雾伴着灯色,于偌大的军帐之中氤氲开来。帐内原是安谧,直至被这一声轻唤所打破,二人四目相触之际,她忽然看见对方眼底所升起的情愫。
缱绻,贪恋,欢喜。
还有……
探寻。
他眼底满带着探寻,一双瞑黑的凤眸,透过潮湿的雾气。
便如此凝望向她。
灯色将她的面容衬得极白。
也将他那双眸衬得愈发精细。
卫嫱听见他缓声道:“平时小翎常在帐内或是院中玩闹,近些天,倒是未怎么见着她……”
“大殿下带她去了城中。”
卫嫱看着他,眼神里有了警惕,“你寻小翎做什么?”
大殿下,即是她的大哥滕元殿下。对方为人端庄正直,却似乎也因是如此,卫嫱每每与其相处时,总能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冷与疏离。
滕元平日甚是忙碌,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带小翎于城中买些小孩子喜欢的宝贝小物什。
李彻也瞧出她眼底警惕之色。
他将衣袖上水珠轻拂去,似是淡然到:“未寻她,只是好久未见到那孩子,有几分不习惯罢了。”
不习惯?
他先前可是从未在乎过小翎。
因是他以为,小阿翎是她与兄长的所出,于是也连带着“恨屋及乌”。平日里虽未对小翎做什么出格之事,但卫嫱也能瞧出来——
李彻不大喜欢阿翎。
她也未曾想过,让李彻认回阿翎。
她未想过,兄长更未想过。
这么多年,一直是兄长代李彻,尽了本不该属于他的生父之责。
四目相对,卫嫱也不愿同李彻主动提起她的女儿。
谁知,李彻今日却像是吃错了什么药般,句句皆往小阿翎头上引去。
她终于忍无可忍。
“李彻,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冰冷,甚至有些许疾利。
李彻怔了怔,须臾,他摇头道。
“你莫要担心,我并不想对小翎做什么。”
他言语恳切,目光亦是分外陈恳,所说似真是肺腑之言。
“我只是想多关心关心她。”
什么?
他要关心谁?
卫嫱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话。
李彻说要关心小翎?
她心中觉得好笑,勾了勾唇,几乎要讥笑出声。
“李彻。”
卫嫱嗤笑道。
“关心小翎?”
“真稀奇。”
……
帐外风雨未歇,桌上书页被风声吹皱,与之一同吹摆的,还有卫嫱身后的帘帐。金丝镂花的帐子,此刻被灯色包裹得严严实实。昏昏灯火烟煴着,蜿蜒至男子眉眼之处。
他生得俊美,眉目近乎可以“美艳”来形容。
美艳得,像是一名女子。
这些天,李彻数次对镜自视,每窥镜一次,便觉得小翎的眉眼愈像自己一分。
气氛凝滞的军帐里,卫嫱的视线不可控地与之撞在一起,她的眼皮“突突”跳了跳,忽然之间,一个念想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颗心忽然被提起。
卫嫱听见对方沉吟:“嗯。”
极轻的一声,紧接着,男人继续承认:
“先前,着实是我的过错。是我对小翎态度不好,我对她太坏,也对你太坏。”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步上前。
华靴轻叩地面,轻轻敲出声响。
卫嫱拧起眉。
对方朝前走,她也下意识朝身后退去——几乎同样的动作在先前上演过许多次。每一次、无一不是地,对方脚步逐渐靠近、逐渐逼迫。
渐渐地,来到她身前。
那一双鹰隼似锐利的眼睛,赤.裸.裸望向她,直对着她那一双眼。
卫嫱站直了身。
“你说这些做什么?”
虽强作镇定,卫嫱心中还是“咯噔”一跳,她隐约觉着,隐约觉着……
李彻似乎发现了什么。
第80章 080 “是草民强迫小翎唤我父亲。”……
雨打枝头。
滴滴答答的声响, 自帐外敲击于人心尖处,卫嫱的呼吸忽然凝滞,她抿了抿唇, 尽量不让那人瞧出自己面上异色。
书又被冷风吹皱, 往前翻了两页。
李彻目光迎上那摊开的书本。
书本旁,有她尚未誊抄完的诗文, 其上笔墨未干透, 隐隐可嗅见自其上飘逸来的、清淡的墨香。
女子袖见亦有清香。
清冽的香气, 又带了些温和的暖意。李彻垂下眸, 神态自若地回应:
“从前是我太坏,对你、对她百般苛待。惹得你、惹得小翎不快。”
正说着,他话语一顿,愈靠近些,
他的声息就这般落了下来。
“阿嫱, 小翎她——”
“她是朕的孩子, 对么?”
李彻捧住她的脸。
——这一句,对方虽在发问, 可声音却分外笃定。防不设防地, 卫嫱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她没想到李彻会这样问。
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然, 也仅仅是瞬时,卫嫱掩去面上神思。
她的声音清婉:
“你在说什么?”
李彻垂眸凝向她,只见女子原本白皙的面容此刻正被灯色笼罩着,略为昏昏的灯火,将她的轮廓衬得越发温婉柔和。
她的眼神清亮,却没好生气。
一句直戳他的心窝:
“小翎是我与卫颂所出,与你有什么干系。”
她的声音亦清亮无比。
似是一把极锐利的尖刀,要血淋淋地划开他的胸膛, 划破他胸腔中那颗柔软之物。
告诉他——
不要乱想。
不要肖想。
李彻右手贴上她的脸颊。
男人眸色沉沉,其中凝结着她看不大懂的情绪。
“你在说谎。”
这一句,斩钉截铁,分外笃定。
他幽深的、满带着探寻的眼神望入她那一双软眸。
时过境迁,她说谎时的神色却丝毫未曾改变。
一如那日,她端毒酒入帐——看见酒壶的第一眼,他便发觉了端倪。
少年未曾讲明,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唯余唇角那一抹苦涩的笑。
而眼前,男人手指轻挑开她眼前一缕碎发。
即便手指被废去,李彻如今依旧习惯用右手。他今日来得急,手上未带有指套,这使得手上那丑陋的伤口暴露得一览无遗。
他残缺的手指抚摸上卫嫱的脸颊。
须臾,李彻轻叹。
“阿嫱,你慌什么。”
轻轻一声,似带了几分无奈。
落入卫嫱耳中,尽然是调笑与讥讽。
——他知道了。
他猜出来了。
他反应过来了。
“小翎就是朕的孩子,是你与我的女儿。”
“她不叫卫翎,她是皇家的小公主,是我李彻的女儿。”
“……”
男人眼底光影闪烁着,极力向她确认。
“阿嫱,对么?”
“李彻。”
卫嫱扭过头,避开那人视线。
“你松开我。”
他手上力道未松开半毫。
“先前之事,我不想与你再多纠缠。小翎是你的骨肉能如何,不是你的骨肉又能如何?她如今是南郡的小公主,并非你大宣的小公主。自她出生,到现在——每时每刻,她所唤的每一句父亲皆是卫颂。无论是从前、现在,或是将来,小翎心中的父亲,只能有我兄长一人,也只会有我兄长一人!”
她这一席话,不免令李彻回想起,先前小翎与卫颂相处时的场景。
春色未烬,小姑娘被打扮得像一只美丽活泼的雀儿,飞扑到身前男子怀里。
她神色亦雀跃,一句一句、脆生生地唤着那男人——“爹爹”
一对小梨涡,盈满了甜腻腻的笑容。
“她口中所唤的父亲,从来都是我的兄长。”
“时至今日,你追问我、逼问我,问她是谁人的孩子,究竟还有何意义呢?”
他现在又要做什么?认回他的骨肉么。
然后呢?像从前对待她一般,再将小翎也带回大宣,将她关到从前那一座牢笼般密不透风的皇城里?
她定不准这样的事再发生。
思及此,卫嫱面容愈发冷峻,她抿了抿发白的下唇,瞑黑的乌眸此刻满带着倔强。
清凌凌,冷冰冰。
与李彻对视。
这一连串的话语,并未令他恼怒,男人手上力道更没有因此而放松。他眼底情绪愈盛,如潮水般汹涌不止,又在听了她的话后,他的眼神复而有一瞬的清明。
他温声,试图缓缓道:“我并非想将你们母女强掳回大宣,只是我瞧着小翎生得很像我,如果能让这孩子认祖归宗……”
别太好笑。
卫嫱面容浮上一丝冷意。
“认祖归宗?她的母亲姓卫,她便也跟着名叫卫翎,不可以吗?”
李彻顿了顿。
沉默片刻,对方道:“可以。”
“我虽养于大宣,可身上所流着南郡皇族血脉,将小翎留在南郡,算不算是让她认祖归宗?”
“……算。”
卫嫱笑了。
“是,我承认。在大宣,着实是你们男子为尊,可我尊敬的皇帝陛下,您是大宣的皇帝,并非南郡的国君。而小翎,她是我卫家的孩子,并非是你的女儿。”
“她不是你的女儿。”
“她不会是你的女儿。”
“她不会认你——”
忽然间,她的话语被堵住。
一只手……不,一只残缺破败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唇,截断了她冷冰冰的话语。
“……这么恶毒的父亲。”
李彻忽尔弯身,堵住她的唇。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
倒不若这是一番满带着情绪的啮咬。
唇齿交缠,忽然之间,有人掀帘而入。
“住手!”
一声呵斥。
是卫颂。
适才他于帐外,听见帐子内的对峙声,于这千钧一发之际,快速掀帘入帐。
来者步履飞快,面上带着愠怒之意,上前强行将李彻与她分开。
卫嫱靠着兄长,气息尚不平稳。她扶着心口,一下又一下轻轻喘着气。
兄长先是对她满面关怀。
“如何,他可有伤到你?”
这一句方问出声,卫颂便瞧见她略微红.肿的嘴唇。
男人目光黯了黯,心中涌上一阵微妙的情绪。
然,仅是刹那间,他心底情绪被悄然压制。
卫颂一双眼底燃着熊熊怒意,瞪向李彻。
——这个清高的、虚伪的、令人厌恶的始作俑者。
对方一袭紫衫,随意披散着发,唇角边残存的一点嫣红,使得他看上去愈发轻.佻与放荡。
卫颂本就看他不喜,如今对方又做出此等放荡荒唐之事,卫颂面色愈发沉。
气氛剑拔弩张。
卫颂将一块干净的素帕递给她,而后转过头,大胆迎上皇帝的视线。
——那是一种独属于上.位者的眼神。
轻佻,轻蔑,眼神之中,满带着对他的不屑。
卫颂:“陛下。”
“草民尊称您一句陛下,只因顺应礼法,而并非我畏惧您。此处乃是南郡,阿嫱又是我的妹妹,您若再对她……”
他顿了顿,“……做逾矩之事,即是玉石俱焚,草民亦要为她争得这一口气。”
“妹妹?”
“平日里不是以夫妻论处,今日怎么倒成了妹妹。还有啊,那你说说,朕是做了什么逾矩之事?”
李彻歪了歪脑袋,弯唇笑了。
“她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朕同朕的妻子共处一室,难不成……也要得到你这个贱民的首肯?”
后半句,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
听得卫嫱亦面色一凝,那一句“贱民”落入她耳中,犹如一根尖锐的刺。
她猛一皱眉。
兄长身形高大,遮挡于她身前,亦将桌台上的灯盏遮掩得严实。虽如此,仍有光晕流动着,将她的周身包裹。
她听见李彻道:
“如此情意绵绵,只怕有些人做惯了假的,便当自己是真的,冒名顶替,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
卫颂直起身。
“所以陛下以为,是草民冒名顶替,以生父之名,强居阿嫱她们母女身侧。或是草民故意胁迫三岁稚童,逼迫小翎日日唤我父亲?”
灯火明亮了些。
却将他的声息不再遮掩住,卫颂字字铿锵,有力道:
“陛下以为,身处于贡川的那几年,是草民主动想,或是草民主动愿?”
帐外风声未歇,天色寂寥,霞光被烟云蒙着,纷纷大雨席卷而来。
风卷残云,依稀有天光要暗暗破开。
昏暗的金光落至李彻眉眼处,听了卫颂的话,他眼底神色未改分毫。是了,他心中那般嫉恨卫颂,又怎会因现下的一两句话而对卫颂改观?
李彻讨厌他,憎恶他,自幼时起,便嫉妒他与卫嫱相处的每一瞬。他们二人明明并非血脉相融,却以亲密至极的兄妹相称。他嫉妒了卫颂二十余年,又怎能因此一句话而打消疑虑?
相反,男人唇角勾起一抹哂笑:
“不然呢?”
阿嫱单纯,瞧不出卫颂的私心。
可他清楚。
他最为清楚。
这也是他的私心。
思及此,皇帝眼底愈发凉薄,那情绪似是积涌着,如同帐外沉沉的天色。
李彻问他:“为何不再开口?”
卫颂只丢下一句:“对牛弹琴。”
对方的声音清凌凌的,似带着几分疲倦。
斑驳的光影打至男子眼睑处,皇帝冷声:
“卫颂。”
“朕看你是嫌命长了。”
满带着威慑的一句,终于令卫嫱开口:“李彻!”
自方才,到现在,从那一句“贱民”起——不,自李彻掀帘入帐的那一刻开始,卫嫱便已忍了他许久。
皇帝看了她一眼,声音稍微软了下来。徐徐光影打落在男子眉骨处,他对着卫颂道:
“朕不杀你,不是朕不敢杀你。倘若你再这般不识抬举——”
眼神冷冷一瞟,似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又因顾忌着何人何事,他并未放出最后那一声狠话。
只狠狠剜了一眼卫颂。
不过这一眼,谁曾想,竟叫卫颂冷冷哼了一声。男人双手平举过前胸,朝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宣帝王行了一礼。
“是,草民不识抬举。”
“草民鸠占鹊巢。”
“草民挟破她们母女。”
“草民逼迫小翎唤我父亲。”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爆发。
“可是李彻,那你知晓,当年阿嫱诞下小翎时,便只有我守在一侧,便是在你安稳高坐于龙椅上之时——她险些有生命之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