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18章

    宽大的伞下挤着许多人,三十六伞骨连着木珠长穗,在纷纷雪片中被沁成深红。


    晏熔金垂着眼睛,成绺的额发戳得他眼睫连眨,迷茫和苦闷交织在他面上,这是他第一次犹豫不决,因为他已违背他的原则。


    半年前,是冬来时助他逃脱,在提及秀才养父时,他眼里闪烁着骄傲与向往,他同他的哥哥,不是一路的人。


    冬信是冬来时的人,初来粥厂时自称已脱离山匪,是吴定风与陈惊生分家后、趁乱作鸟兽散的人之一。


    晏熔金知道他手下聚着一伙弟兄,也不过才半个月。那时屈鹤为刁难他,束缚他的手脚,叫受他恩惠的冬信大怒而起,言明他的弟兄都愿意跟着晏熔金,只要晏熔金一句话,他就是新的“山大王”。


    晏熔金又惊又怒,叫他歇了心思,这句话往后一个字也不能提。


    事后晏熔金细细查问,得知他们虽不曾伤人,但越货没少干。


    于是好几回写下原委,要将他们交由官府处置。同时勒令清白的冬信,和他们断了。


    然而朝夕相处的冬信,眼里含着一泡泪,叫他去看了那些山匪从良的生活,他们之中有笼在包子白气里的摊主、有满脸苦相的搬货工、也有攒钱进幼儿学堂旁听的老学生......


    冬信说:“能找到的苦主,他们都送了钱货回去。您当知道,当初他们落草是为了活着,是因为世道不好;如今您和何大人来了,他们立即脱身做好老百姓,说到底,已经在‘活下去’的范畴里,选了有良心的法子了。”


    晏熔金长久地沉默,信纸被他紧握的掌心濡湿好几回。


    他虽知道,自己做不到包庇;但也清楚,自己的犹豫不决与拖延,就已是对自己内心法度的背弃。


    什么样才是绝对正确的做法呢?


    没有任何一条法度,是怪世道和君王的。


    在听到衙门的马蹄逼近时,他心里竟有两份轻松——让他忍不住唾弃自己是懦夫的轻松。


    上头知道了,抉择就落不到自己身上了。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忍不住担心冬信。毕竟事已败露,纵然真的什么都不曾做过,他从前的身份也能要了他命。


    山匪受招抚,也是要先“自投罗网”,写“认罪书”的,他如今潜藏,是“拒不认罪”,旁人就是包庇的同犯。


    晏熔金自觉走进关押的单间,瞧着沿墙边窜行的细鼠,扪心自问:我做错了吗?如何才是对呢?


    他知道冬信的父亲是一位被顶功名、不得志的秀才,知道冬信是由自己的恩人托付的,知道冬信出现时只是个吃不饱的井州百姓,于是他接替他的父亲教导他,他还一份欠的恩情,他尽一个朝廷官员应尽的职责。


    或许,他该在第一面就将他押送官府。


    然而那时候他太瘦弱无助,同无数井州贫民一样,叫自己想着先予他饱腹。然而这一拖,就得知了他的身世和过去,见着了他一板一眼拿笔的样子。


    当时他想,法度是为了广泛地衡量公正;但在单个人面前,境况殊异,有时也能法外容情。


    他从来不敢深思这究竟是正义,还是私心。他只想着,这样对谁都好,对谁都没有不好。


    但没想到,冬信就像地上的萝卜,他底下连着一串阴私的根须,连着拔起来,不知道在哪落刀能正正好将他们分开。


    当初的放任,竟铸成大错。


    灰败的土墙上嵌着绒绒的霉绿,晏熔金感到无地自容,因为他的错,将恩济堂六十二口人全牵扯了进来。


    幸好苍无洁总是来无影去无踪,除却他与冬信,没有人知道他憩在落锁的小阁楼上。


    何崇山与小要被关在他右间,墙这面共三间牢房,还空着一间。这排牢房的待遇要比别处好些,至少有铁板床和被褥,至于多脏多乱先别管。


    何崇山不知晓他心里百转千回,还嚷嚷着出去要何观芥给他们好看。


    在狱卒为难地过来,给何少爷送了只干净蒲团,低声求他:“一会丞相的人要过来,您委屈一阵,就走个过场,很快就放您出去。”


    何崇山黑着脸,支使他:“再拿俩过来,还有俩屁股杵着呢看不见?”


    “还有,为啥把晏熔金和我们分开关?说起话来都别扭,跟隔着鸟笼子似的......”


    狱卒依言捧了蒲团和酒食来,在他要挪位置时犯了难——


    “何公子,这是丞相的吩咐......”


    何崇山这才想起来,晏熔金是实打实的屈狗的人,他不清楚晏熔金怎么混到岔路去的,只知道他同屈狗一向不对付,当即也同仇敌忾起来,唆使他调转到他哥手下,至少做事不用束手束脚。


    末了还挠头问:“说起来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爹是谁啊,叫屈......叫那谁这么看不惯你、又不干掉你?”


    晏熔金面色如常:“家父家母因被构陷早逝,我由舅舅舅母照顾大,他们都是平常人家。”


    何崇山苦思了会儿,高呼一声“燕子!我知道了!”


    一巴掌没轻没重地拍在小要屁股上,叫人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一眼。


    “你知道什么了?”


    “这屈鹤为可变态得很!据说男女通吃......我还听说,他用妖术把娈童变成自己的模样,彻夜淫.乱!”


    “坏了!他一定是看上你了!”


    晏熔金嘴角抽了抽,有苦说不出。


    正此时,外头响起镣铐晃荡的声音。


    直荡到跟前,然后一个修长雪白的身影,被丢进了晏熔金左侧的牢房。


    何观芥打眼瞧着,怪道:“喂,这是什么人?”


    然而晏熔金眼前一虚,咬着牙握住铁栏,在何观芥和小要的震惊中,唤出那句:“老师?”


    晏熔金的声音里满是震惊和悲哀。


    苍无洁身上还算干净,但精神头不太好,看人只掀起一条眼缝,瞧见他这副吊丧的表情,懒洋洋地“嗯”了声。


    何观芥用不大的脑子咂摸了会,拍地大怒:“屈鹤为为了整你,把你老师都绑来了?他真是大胆!恶毒!无法无天!他还是个人吗他?”


    小要也愤慨得很:“是、是个屁。”


    晏熔金顾不得别的,将手伸进铁杆缝隙——那里头正能将腕骨卡进去,稍一转动,便剐着骨头地痛。


    他努力去探苍无洁的额头,摸到一手汗:“老师,我叫他们送衣服过来......您午睡本就着了风,又撞这无妄之灾......”


    苍无洁倏地睁开眼,柔软的白绦与乌发贴着侧歪的脸流下,衬着那张惨白的面孔,显出脆弱,然而眼神犀利得很。


    他按住晏熔金的手,说:“他们不会听的,我也做过土匪......”


    “那不一样!”


    晏熔金眼睛明亮而炽热,急切得像一轮要吞没他的太阳。


    苍无洁微微一顿,然而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世人只讲个名头,谁会在意一不一样......”


    “但是,小和,你会为我辩解吗?”


    晏熔金双手捧着他面颊,隔着森寒的铁栏虚空贴了贴他额头。


    吐字如掷剑:“以死担保。”


    苍无洁垂下眼皮,目光里是无奈和失望:“不,你不能因为私情,包庇任何人。”


    晏熔金摇了回头:“你与他们不一样。你假作吴定风信徒,是策略,而非真心。”


    苍无洁说:“真心?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的真相?”


    他朝后挪了半步,叫晏熔金碰不到他,一绺青丝勾在晏熔金指头上,晏熔金怔怔蜷了蜷手指想拉住他,但又在扯痛他前飞快地松开。


    杂乱地衣摆下,苍无洁青紫的双脚露了出来。


    晏熔金也不去纠结虚无缥缈的真心了,当即脱下自己的鞋子塞过去,焦急道:“苍无洁,你的病还想不想好了?鞋子呢,阁楼上没有,我当你穿走了的!”


    苍无洁没跟他客气,曲颈去套鞋子,嘴里犟着:“把你教歪了,我还不如病得再重点,死了一了百了,免得听你胡言乱语。”


    晏熔金想锤一记铁栏,然而在苍无洁低落的语调里,卸尽了所有力气。


    他说:“我找到人能治你的病了,会好起来的。”


    “你最近都在忙这些?”


    难怪一股药味。


    “苍无洁,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但你总在说死,说自己不重要......我心里难过。”


    少年略松的领子里,一颗莹润的狼牙荡出来,像一只小小的珍稀的月牙。


    他眼里亮得如泛泪光。


    “你会离开我吗?”


    他追问了阁楼里苍无洁避而不谈的话。


    苍无洁穿好鞋子,将他被磨破的手腕往回推,然而不防被反握住了手。


    登时无奈道:“你往后得成家立业呢,不能总守着我个痨病鬼。”


    “不,我一辈子......护着你。”


    苍无洁垂首咳嗽起来,晏熔金看见他额角青筋蹦跳,听到他用气声托着的妥协似的笑——


    “但连这里,我们都不一定出得去。”


    待他抬头,一线血挂在唇角,隐有向下的趋势,惊得晏熔金用指腹去擦,然而也许自己手上也有汗,越擦晕得越开。


    最后他颓然松手,隔着铁栏,艰难地抱着苍无洁取暖,眼里有茫然和痛惜:“你不要有事......”


    孩子气的话。


    “出去就好了,出去就带你找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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