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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孟姝知道是扶光,她没有回头,只极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你心神不宁,是在想什么。”扶光突然道。

    “神君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否则,他也不会知道她在这。

    孟姝神情恹恹,抬眸看向这一片热闹繁华的街市,心头微微泛酸。

    原来阿爷真的在查这些神鬼之事,不仅如此,早在几个月前他便发现了樊家村的古怪,甚至顺藤摸瓜发现了樊宏天的秘密。

    可是为什么呢?

    阿爷不过只是一个凡人,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如此了解,甚至不惜丢下她,离开玉骨村也要一个人偷偷去查……

    两人走着走着,竟不知何时来到了湘水河边的渡口处,来往的人们都聚在桥湾下放花灯,看游船,一时间这里四下无人,倒是安静得很。

    转头见身旁少女眉头紧锁,扶光倒是轻哂一笑。

    他的目光看向天边,那里是浓重得抹不开的墨色,就如同前方未知的路,迷雾重重,而他们早已身在局中,不知呆了多久。

    “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你阿爷武功如此高强,连鬼术道术都能看穿,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物,普通人也奈何不了他。”扶光突然出声道。

    他是在安慰我?

    孟姝眉梢一扬,倒是有些意外。

    这些事情她方才已经想通了,只是有些感到无力,她终于认识到,穆如癸绝对有事情瞒着她。

    皓月当空,华灯初上,人生几回。薄夜中,璀璨的星河压入河面,流水上花灯飘漾,喧闹的人声与悦耳的琴音交杂着从不远处传来,孟姝隐隐听到亭上琵琶女在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莫名地,孟姝松了一口气。

    是啊,明月几时有,当把酒问青天。

    人活着不应杞人忧天,不该自己徒增烦恼,眼前的风景如此美好,怎能一直去担忧那些还未发生的事?

    想着,孟姝走到一旁的草地上坐下,双手垫在脑后,往后一躺,满床星河,皆入眼中。

    不仅自己躺着,孟姝还朝扶光努了努嘴,适应他也可以过来放松一下。

    见此,扶光略带嘲意地扯了一下嘴角,难得给了她一回面子,走到她旁边的草地上坐下。

    待他坐下后,身旁的青年不知从哪拿出一包油纸,随手扔在她的身上。

    那里面似乎包了些什么东西,闻上去还带有淡淡的煎果香。

    孟姝抓起一看,是酥果饼!

    她惊喜地坐起身来,眼里满是喜悦:“你怎么知道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大早上便从暮春楼赶往樊家村,紧接着便去西巷宅折腾了一天直到现在,可不就是一天没吃东西了么。

    身旁的青年始终目不斜视,波光粼粼的河水映在他的脸上,从孟姝的视角看去,只见他俊美如玉的侧脸,以及眉尾处那颗小小的红痣。

    空气静谧了一瞬,几秒后,孟姝只听见青年冷声淡道:“方才街上随手买的,我嫌油,你想吃就吃,不吃就扔了吧。”

    孟姝对扶光的嘴毒早已习以为常,之前忙时还没觉得饿,如今美食在手,倒觉得饥肠辘辘,哪里还有闲暇理他,连忙抓起油纸就是一口。

    酥果饼的油酥味香得扑鼻,一口下去,酥嫩的果脯与焦香焦香的奶味融合在一起,孟姝只觉得人间美味不过如此,但她还是一口就吃出来了,是那日街边酒楼的熟悉的味道。

    见她捧着个酥饼都吃得极香,扶光不由得扯了扯唇角:“还真是个饿死鬼。”

    孟姝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手上的酥果饼。

    待吃饱喝足后,孟姝满足地拍了拍肚子,舒服地喟叹一声,不紧不慢地伸了一个懒腰,这才想起樊宏天一事后续,问扶光如何处理了。

    后者睨了她一眼,冷笑出声:“亏你还记得。”

    他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在手中把玩着,明明是一根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枝丫,在扶光手里却泛出了比刀剑还要锐利的寒芒。

    “樊宏天吓晕了,我让不铮看住西巷宅,苏素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将他贪污的罪证呈往京城,包括樊宏天亲手书写的罪己诏。”

    孟姝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恶有恶报,只是可怜了林敬。”

    她神色有些凝重,眉间染上几抹忧愁。

    雨打风吹几度秋,唯有清玉不染尘。

    世人都说清官难得,如同世间清玉,可遇不可求。

    在孟姝看来,这林敬,是世间为数不多能被称为“清玉”的良臣,可惜啊,就是这样一个本应造福世间万民,名垂青史的人物,却因为小人的嫉妒之心,蹉跎一生,甚至妻死儿亡。

    “想必苏素也与你说过不少,我来到人间目的,便是要查明恶鬼现世的真相。”

    扶光叹了口气:“这短短几日下来,李念晚也好,林敬也罢,虽说是那神秘的道士插手,使得恶鬼怨念闹出的纷争,可追根溯源,根本在于人心。”

    昬鬼闹村,归根到底是樊世春为了救子的私心,不惜牺牲女子的性命而冥婚。是李家无情,为了钱财将女儿卖给樊家村。是村民自私,为了保自己的一时安宁而加入冥婚的阴谋中。

    为此,十八名无辜女子险些活埋于黄土,李念晚和张琛更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林敬疯病,归根到底是樊宏天嫉妒成恨,一场阴谋嫁祸之下,林敬成为了人人喊打的佞臣,家破人亡,妻子惨死,女儿红颜早逝,自己漂泊无依不说,甚至年至中年被活活逼疯,一夜白头。

    而罪魁祸首却在他告病归乡后继续败坏他的名声,以至于二十多年来湘水镇的人们逐渐淡忘了林敬这个一心为民着想的县令,甚至蚕食他打下的基业,贪昧百姓的银两。

    恶鬼闹世只是表象,藏在深层的,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心。

    若不是人心作恶,本心作祟,那个道士又怎么会借机利用,一步步完善棋局?

    前路漫漫,藏在众人背后的老道士究竟是谁?他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湘水镇,樊家村,西巷宅。

    这些都不过是第一个引子,那第二个呢?接下来的恶鬼,又会在哪里……

    扶光看向远方熙攘的人群,眸色渐深。

    这看似平和热闹的人间,究竟还酝酿着怎样的阴谋?今夜过后,明天会是一个宁日吗……

    莹白的月色下,坐在湘水河边草地上的两道身影被笼进夜色里。

    “孟姝。”

    这是扶光第一次郑重地叫她的名字。

    孟姝转头看向扶光,脸上是不加修饰的意外。

    月光如水,静静地顺着夜幕流入湘水河畔,清风拂过山岗,低柔地吹过人的脸颊。

    远处是熙攘人群热闹的嬉笑,近来,是明月低垂的望向这片草地,身边萤虫飞舞,芦草荡漾,皎洁的月光将其与喧闹的人间隔开,独留下一片静谧美好。

    月色下,秀丽青年郎君看着她,他神情认真,声音低沉而悦耳,话语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地让人不容抗拒:“你可愿与我联手,一同查下去,做真正的盟友?”

    真正的盟友。

    孟姝猝然抬眸,面上笑意一收,神色微沉。

    扶光在看着她,而她又何尝不在看向他?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孟姝自然是明白的。

    先前匆匆说要联手,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互相利用的目的。

    孟姝想要利用扶光的手段和力量帮她扫清障碍,好让她能够快点找到阿爷,而扶光则是好奇她身上的秘密。

    鬼族的棠花玉在她身上,而她恰巧又与先鬼王同名,再加之她有一个神秘的阿爷,若说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女子,扶光始终是不信这种巧合的。

    但此女究竟是敌是友,扶光在渡恶鬼、查真相的同时也在一路试探。

    总而言之,前面的联手示好,不过是彼此之间的虚情假意,两人都不曾真正完全相信过对方,所有一切,都是建立在试探与利用的基础上。

    但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了。

    孟姝转过头去,此时她神情静漠,理智得可怕。

    天上的星星仿佛相比先前暗了一瞬,对面河岸上烟火燃起,绚丽的火花在空中绽放,几瞬过后,凄美地落下帷幕,一切重归平静,空气再次凝固。

    女子收回目光,忽地再次转头看向扶光。

    河里的花灯浮近,摇曳的灯火倒映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衬得她肤如凝脂,唇红齿白,清丽如失足落入凡间的仙。

    扶光知道她不会轻易作答,正准备起身离开之时,孟姝却突然笑了。

    她道:“不知神君,可有容我拒绝的余地?”

    扶光回头望向她,白衣素裙的女子坐在夜里,明明不施粉黛,可面上的笑容却比这满街烟火还要璀璨些。

    对此,扶光挑眉一笑,倒是有些讶异。

    孟姝不等扶光回答,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摘了摘裙上挂到的杂草,便笑着背手离开,潇洒而去。

    彼时河心亭中琵琶女早已换了声调,手起弦落,入耳入心。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孟姝边走边想,有仙就有仙吧。

    那妄枝山那般的高,经历了那般长久的岁月依旧静静耸立在那,它有它的故事,亦有它的缘分。

    人这一生究竟要走向哪,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只知道,穆如癸从小便教她,做人要挺直腰板,要有大胆往前走的勇气,别管前路如何,试试不就知道了。

    虽说妄枝险峻,可村中多少人又对它外衣下的神秘充满向往,更有甚者言:“妄枝是仙山,所谓的高险异怪不过是将天上人间隔开的屏障,总有一天会有神仙跨越妄枝而来”,所谓遇仙之名,也是出于此处。

    遇仙遇仙,孟姝想,她这枯木一具,人*生一轮,怎么不算遇上神仙呢?

    第二卷枯木

    第32章

    自从西巷宅回来之后,苏素便发现了孟姝和扶光之间诡异又微妙的气氛,两人不常碰面,就算碰见也只是打声招呼,鲜少说话。

    这天苏素派去京城的人手回报,说已经顺利将物证全都呈上,不日京城便会派人下来探查。

    “太好了,”苏素紧了紧拳:“这样一来樊宏天不日便要押往京城受审,湘水镇的事情总算是告了一段落。”

    她抬头看向坐在上座的扶光:“主上,接下来您要去哪?”她知道,扶光来湘水镇本就是为了渡鬼一事,如今湘水镇事结,他也定不会再逗留在这。

    俊美的青年闻言抬眸,素来清冷的容颜染上几分懒倦,他一手撑着额角,想了一瞬,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吐出两个字。

    “褚镇。”

    ……

    扶光走的那日,孟姝正巧也要离开,这几日她一直早出晚归的,倒也鲜少有时间与苏素说话,这一眨眼便要离开了。

    苏素也没有多问她要去哪,这世上人来人往,走走停停,所有的相遇和分离,靠的都是那缘分二字。

    “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记得千万小心,凡事不要仗着自己武功好便不在意,小心方使得驶得万年船。”苏素拍了拍她的手,知道孟姝心思细腻,做事沉稳,这些话本不必对她说,可到底她也算看着她长大,如今穆如癸一走,她也算是孟姝半个亲人了吧。

    看着她,有时候就像一个小妹妹一样。

    孟姝闻言点了点头,笑着收下了苏素的这份好意:“放心吧苏娘子,等我日后回来,还要吃您和福源给我亲自烧的菜。”

    “好好好,”苏素失笑:“不就是一口吃的嘛,都有都有,少不了你的!”

    待孟姝的身影走远,苏素看了许久,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回了暮春楼内。

    今日楼内休沐,苏素进楼把楼门一关,看着眼前这道封闭的大门,她心想,不知这道门再次为扶光和孟姝打开时,又是什么时候了。

    人这一生都在赶路,就算是因为途中风景的偶尔驻留,也终将会远去,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使命,活着活着,便有了自己的目的。

    扶光此行的目的,是渡尽恶鬼,履行他作为新鬼王的使命。

    孟姝此番的目的,是找到穆如癸。

    而她呢?

    苏素转身望向高挂在楼里两层之间的金铜色牌匾。

    那里,“暮春楼”三个大字如遒龙般潇洒,仔细瞧去,却又好像带了些许般忧愁。

    她苦守人间,自然也是有她的目的。

    ……

    褚镇位于江南一带,离湘水镇有好些距离,说到江南,世人皆言:“白墙黛瓦,青石板路,最是人间温柔处。”而褚镇,便是江南之中最为“书卷气”的古镇。

    据说那里书塾遍地,翻开史书往回数,有不少名人志士、朝中大元的故居都在此处,更有甚者调侃言:褚镇不仅梅花开得好,就连“桂枝”也是一等一的夺目耀眼。

    扶光此番轻车简行,从苏素置办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里,挑了一辆大小中等,最为素雅的马车,仅带着不铮,两人就此上路。

    顺着湘水驾车走出数十里,官道已经被远远地落在后头,眼前的小道是人们从郊外开辟出来的野路,虽说四周开阔,青草遍地,可到底是土路,这马车实在不太好走,只好慢慢赶着。

    不铮有些疑惑。

    “主上,您既然要赶路,为何不选那辆体量更小的马车?左右我们只有两人,怎么着都坐得下,这样我们还能赶快些,早日到达褚镇。”

    人间就是比其他二界要麻烦得多,不能随意使用法术,不能腾云驾雾,否则这时候他们早就到褚镇了。

    车内,青年正闭目养神,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掀。

    他唇角一勾:“为了载客。”

    载客?

    不铮不明所以地望了望四周,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客需要他们载?

    远处马蹄声响起,不铮眯眼一看。

    不对,好像真的有人!

    在他们马车的后头,有一人身骑快马自远处赶来,随着距离的不断缩小,那人逐渐靠近,不铮也慢慢看清了马背上的人。

    是个女子——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素衣……

    不铮一愣,随即停下马车,可还不等他开口,马车内正依窗阖眼假寐的年轻男子眉梢一扬,唇间扬起极淡一笑。

    “客来了。”

    那女子越来越近,到与马车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突然握住缰绳,勒马不动。

    窗棂处敲击声响起,只见一位容颜清丽的女子正掀开帘布,隔着马车车窗朝扶光歪头一笑。

    “公子可是去褚镇的,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扶光懒懒地掀开眼帘,侧眸一笑,对于孟姝的出现没有丝毫的意外。

    早在那夜湘水河边,当孟姝说出:“不知神君,可有容我拒绝的余地”时,扶光便已经猜到了答案。

    这不,他的客来了。

    俊美的青年男子慵懒地依在窗边,对她唇角一勾,扬眉浅笑:“姑娘已有快马,何须再借乘我的马车?”

    孟姝抬手遮在额前,挡住刺眼的阳光往前一看,那里草岭连天,此路绵延得不知何时才有尽头。

    “骑马哪有坐车来得舒心。”孟姝知道扶光在调侃她,便也顺势胡诌。

    “这荒郊野岭,公子也不好放我一个弱女子独自骑马吧?既然大家有缘相遇,又都是去褚镇的,目标一样,捎我一程又何妨?大家结伴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一语毕,她还朝马车前头的不铮扬了扬眉:“你说是不是,小兄弟。”

    不知自家主上和孟姑娘演的是哪一出的不铮愣了一愣,闻言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见此,孟姝不禁捧腹大笑,乐得直不起腰,缓了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待孟姝上了马车,不铮用她骑来的快马换下车前原来的马匹后,三人便重新踏上了前往褚镇的路。

    彼时云淡风轻,山高草阔,越往南边一处走,眼前的河川细流便越来越多,野外草路上,有辆马车正匆匆赶路,前方河带蜿蜒,骄阳正好。

    马车内,孟姝解下了背上的包袱放在一旁,随即从中掏啊掏,在扶光不解的目光下拿出了几本泛黄破旧的书。

    似乎是看出了扶光的疑惑,孟姝宝贝似地将书放在扶光眼前扬了扬,颇有炫耀地意味:“这可是我在湘水镇淘来的好宝贝,我的智囊宝典!”

    宝典?

    原来她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就是在搜罗这些玩意?

    扶光嗤笑一声,冷嘲着念出了其中一本的名字:“神鬼录?”

    什么乱七八糟的书,扶光这位“真神仙”皱了皱眉,看着孟姝的眼神就像看个傻子,眼里的嫌弃丝毫不掩。

    “你可别小看这本书,”孟姝指了指她身侧的那叠书:“在这三本书中,就数这本《神鬼录》最难得了。”她可是用了好几张独创药蛊的秘方,这才软磨硬泡半天跟玉骨村内的老阿嬷换来的呢。

    见扶光不信,她便大方地翻开《神鬼录》的其中一页给他看。

    《神鬼录》此书中有好几篇,孟姝翻开的这篇名曰:“鬼界篇”,每篇中又有好几节,例如她现在翻开的这一页,便属于“鬼王轶事说”这节。

    扶光本就对这些胡编乱造的话本不感兴趣,但见孟姝兴奋不已地,他也不想驳了人家的意,便顺着孟姝的目光看去。

    可就这一眼,他便愣了。

    上面的字或许是因为书籍陈旧的缘故,变得有些不甚清晰,甚至还有几滴墨迹,可见编纂此书之人的随意。

    “古人云,西南之方有一高山,遮天蔽日,阴邪肆虐。约六百年前,鬼王救世,陨落于此山之天,其神武轰然坠落,从高山之巅一劈而下震响四方,此后,神武深嵌山崖,不见天日。后世人为尊奉鬼王,故将此山名曰:妄枝。”

    见扶光不说话,孟姝朝他得意的扬了扬眉:“怎样,这本书所说的,是不是十分属实?”

    她从小跟着穆如癸自中原搬去苗疆,在玉骨村中长大,对于村子背靠的这座妄枝山,孟姝听过不少的传言,可村里人都只信那位老阿嬷所说。

    原因无它,只因为那老阿嬷的手上有着一本神秘得不知来历的古书——《神鬼录》,而里面对于妄枝山的记载,自然而然便成为了公认的事实。

    “这本书,是谁编纂的?”扶光神色一凝,突然问道。

    见他脸色突变,孟姝便知道这本《神鬼录》,绝不是普通胡诌的话本。

    先前她也以为这里面记载的东西不过世人编造,包括对妄枝山的传言孟姝从前也只信七分。

    但自从结识扶光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份后,苏素还跟她讲过鬼界的一些事,包括先鬼王战死于妄枝山巅的事情,一来一往地,孟姝便莫名记起了这本奇怪的书,突然觉得——

    万一这本书里所讲的事情是真的呢?

    “不知道,”孟姝解释道:“这本书是在玉骨村一个年纪过百的老阿嬷手里,据说她也是儿时上山采药捡到的,在捡到的时候这本书便已经很破旧了,玉骨村里的人比较信仰这些,觉得这是上天赐下的礼物,便一直奉为宝贝。”

    “怎么,”孟姝看向扶光:“你觉得这本书有问题?”

    半晌,青年摇了摇头。

    就是太过没问题,这才奇怪。

    虽说人间也有许多侍奉鬼界各鬼的庙宇,其中最多的便是鬼王庙,还有许多人为鬼王侍奉香火,想求得鬼王保佑,为人间收复作乱的鬼魂。

    但关于这些经历,凡间的人怎么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扶光问道:“可否借我翻阅片刻?”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孟姝点了点头,“喏……”她手中的将《神鬼录》递给扶光。

    扶光接过,低头大致翻看几篇后,眸色越来越暗。

    不敢说完全属实,但几乎大差不差。

    扶光啪地将书合上,蓦然觉得有些头疼,伸手按了按眉心。

    罢了,这本书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想深究了,或许,是神鬼二界哪个闲得吃饱饭没事做的二世祖来到人间游荡,随手记录下的。

    第33章

    孟姝:“既然答应了要一同渡鬼,那自然要早做打算。”

    她叹了口气:“我虽说武功不错,用毒用蛊不在话下,可那都是对付人的本事。”

    她到底没有神鬼那么大的能力,日后面对那些不知是敌是友的妖邪鬼怪,她可不得先紧着自己的小命?因此才更要多学多看,多了解些。

    若是命都丢了,她拿什么来找穆如癸。

    再说了,人生来只有一次生命,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她想为自己活着,才不想随意搭上自己的性命。

    扶光看出了孟姝的顾虑,但他却不能向她保证什么,毕竟前方的路太过未知,连他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你若反悔,现在就可以走。”他沉吟道。

    孟姝只是一个凡人,原本有自己的生活,她犯不着掺和进这些事来,更犯不着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纵使她想要找到自己的阿爷,也还有其他千百种办法,并没有必要去走最凶险的这条路。

    先前湘水镇一事让她参与,是因为扶光知道,她笃定了要寻找穆如癸的心思,没有他,她一样会自己找上樊家村。

    更何况,那时的他对孟姝还不甚了解,她身上的秘密太多,当种种巧合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时,这让扶光不得不深思熟虑。

    与其将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放在外面,倒不如放她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若她有异动,扶光定会亲手了结。

    但现在……

    旁边的女子没有回答他的话,正低头专心整理着包袱,将拿出来的三本书籍重新放了回去,包括那本《神鬼录》。

    扶光不留痕迹地收回目光。

    从湘水镇经历种种之后,他发现孟姝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甚至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坚韧、聪明,以及勇敢。

    最重要的是,她对渡鬼一事似乎有着极高的天赋,若不是知道她是个凡人,扶光真的要以为她生来就是鬼族。

    当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被打消,扶光这才会真心实意地提出想要与她联手。

    他向来都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像孟姝这样的聪明人,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和孟姝有着很多的共同之处。

    或许也正是因为出于同类人的惺惺相惜,他才想让她好好想清楚,再做决定,而不是头脑一热,就去赴那危险重重的前路。

    过了半晌,待孟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这才重新抬头看向扶光。

    方才他那句她不是没有听清,之所以一直没有回答,是因为她在思考。

    不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走上和他渡鬼的这条道路,而是在思考如何让他觉得她可以。

    “扶光,你还是不太了解我。”她笑。

    正如那日扶光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时,这次也是孟姝第一次一本正经地喊他。

    她道:“当我决定上了这辆马车时,我就已经做好打算了。”

    “我之所以愿意与你合作,不单单是因为我想找阿爷。”

    少女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透过窗棂,看向马车外,那里夕阳将落,风景宁静得正好。

    她曾想。

    扶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先是樊家村动用神力渡化李念晚。

    后虽表面上冷言冷语,却会在暗地里为十八名被卖女子找好居所,让苏素收留她们。

    西巷宅内,听闻林敬惨状心生悲悯,悄悄地用法力让荒败的“和贤园”恢复如初。若不是某日孟姝出去搜罗奇书时,无意间路过西巷宅,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扶光做的这些事。

    苏素有句话说的很对,他们的鬼王,这位被人敬仰的神君,从来都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他看似强大,实则也会有自己孤独的一面。他看似冷漠得让人不敢靠近,实则内心也会无比的柔软。

    经过湘水镇一行,不过小半月的光景,她却更加的了解了这位神君大人,也亲眼认识到了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你不仅是个尽职尽责的鬼王,更是一个心怀众生的神君。”

    孟姝认真道:“连你都如此,我虽为凡人,却也想为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为这泱泱百姓,为守护这美好的人间实实在在地做点事。”

    她见识过恶鬼的力量,亲眼看见过樊家村的村民被发怒的昬鬼所控制。

    也见识过丑恶的人心,看到无辜之人凄凉的下场。

    更意识到了藏在背后那个老道士可怕的操控力量。

    不知是哪个瞬间,她突然就明白,穆如癸为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离开玉骨村,去暗中调查关于恶鬼的事情。

    或许她和阿爷最核心的目的并不一样,但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

    他们都不希望看到这人间被恶鬼所食,被歹人所控。

    窗棂处的布帘轻飘,一缕凉风吹进车内,混着外头青草与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轻轻一嗅,皆是自然的芬香。

    扶光看向孟姝的眼神渐深,眸含笑意,他唇角一勾,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便祝我们好运吧,”他静静地看着她:“孟姝。”

    一路向南,天色渐暗,行至一处小溪边时,不铮停下了马车,于外头敲声问道:“主上,天要黑了,我们今夜就在此休整吧。”

    马车内传来青年低沉的声音:“好。”

    孟姝在溪边捡了些柴和枯叶生火,还顺手搭了一个架子,接过不铮从河里抓上来的鱼就放在火上烤。

    “神使不愧是神使,这鱼杀得真不错。”孟姝拿起插鱼的树枝看了看,上面可是一点鱼鳞都没有,内脏都被掏干净了,不仅如此,此鱼还应该是一击毙命。

    孟姝看着那利落地刀口啧了一声,轻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不铮这一身本事拿来杀鱼,算不算大材小用?

    远处,扶光拎着一个小布袋走来。

    待走近孟姝和不铮身边,他从中掏了几个长得像野果类的小玩意随手扔给二人。

    孟姝伸手接住,拿近一看,“草芦果!”

    她喜出望外地抬头看向扶光:“你从哪找来的这个东西?”在野外,这种果子是防止蚊虫叮咬最好的东西。

    “方才路过看到的。”

    扶光也不挑剔,在旁边随意地找了一块石头就坐下。

    “对了,”正烤着鱼呢,孟姝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看向扶光:“那日从樊宏天那里拿的图纸上写了什么?”

    扶光垂眸道:“是一幅画。”

    上面画了一个阵法,是鬼界的引魂阵。

    引魂阵是一道极其恶毒的阵法,传言能够强行召回死去的魂魄。可魂魄向来是人体死后自行脱离而出,等待拘魂使勾回,去往鬼界的冥间。

    此等阵法恶就恶在,它强行将原本在冥间的魂魄召回人世,这等逆天之举不仅会伤害魂魄自身,还会导致其难以轮回,恐永远滞留人间。

    “奇怪的是,那道士给樊宏天的图纸似乎并不周全,所以樊宏天只能招到几道与林敬死去的女儿所相似女鬼,且时间很短,鬼力也很弱。”

    “你的意思是说,那道士是故意不想让樊宏天召回林敬女儿的魂魄的?”孟姝皱眉道。

    “是也不是吧。”扶光神色有些凝重,这便是他奇怪的地方。

    那老道士既然要帮,为何不帮完呢?

    “可惜我毕竟不是鬼族人,引魂阵这种恶毒的阵法向来是被鬼族视为禁忌,不易对外知道,所以我也有些拿捏不准。”

    扶光想,看来是时候得请段之芜走一趟了。

    说到这里,孟姝想起了先前自己曾问过苏素,扶光不是神君吗?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想去继任鬼王的位置了?

    可当时苏素说,她也不知道答案,这件事的其中原委估计只有扶光自己和天帝知道。

    那……她要不要当面问问扶光?

    孟姝偷偷瞥了一眼对面俊美的青年,燃起的火堆映照在他俊朗如玉的脸上,仿佛跳跃的火光都有了别样的姿色,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孟姝想,现在他们应该也算得上…朋友了吧?

    问这些,只怕不要冒犯到人家才好……

    扶光早就发现了孟姝一副要说不说的做贼模样,他挑眉看向她,语气挪逾:“再憋下去,也不怕憋死自己。”

    孟姝:“……”

    这可是他自己让问的。

    孟姝挪了挪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与扶光凑近了些,好奇地看向他:“扶光,你为什么不当神君反倒去做鬼王了呀?”

    一个是神,一个是鬼。

    孟姝思来想去,这二者完全不同,也不是说鬼王不好,但这总归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扶光明显怔了一怔,随即垂眸看向前方正在灼烧着的火堆。

    过了良久,孟姝这才听到他的声音。

    “百年前,三界大乱,恶鬼邪灵四溢,掌管此事的鬼界当之无愧成为了大战的主力军,鬼王姝更是身先士卒,不幸战死,鬼界一时无主,情况不容乐观。”

    处于九天之上的神界,云霞漫天,此时的凌霄宝殿上正站着两人。

    其中,前头那位身着九龙云衣,头戴紫金冠,冕旈飘逸,祥光笼罩的男人正是传说中的天帝,他神情慈和之中不失威严,高居云端之上,天宫之巅,只需睥睨一眼,九天寰宇之下莫敢不从。

    而站着他身后的那位是个年轻男子。

    金色的玉绣冕服加身,头戴金珠玉冠,云肩用金丝勾勒出庄重威严的日冕纹,上有四爪龙遨游凌霄,袍底是龙莲相缠的图案,宽大的袖摆间仙鹤飘飘,仿佛暗含神通,随时都会翱翔九天。

    不仅如此,此人长得还极为出色。

    满天云霞下,他神姿风流挺拔,面容俊美如画,眉眼昳丽又锋利,既清冷若皎月,亦冰冷如杀神,头顶神光,隽雅如玉,好似画中仙人。

    刚刚结束的话语就落在耳边,这个统治诸天万界的帝王震惊又愠怒地看向眼前姿容秀丽的青年,不可置信地出声道:“你说你要辞神职,任鬼王?”

    “扶光……”他又气又叹。

    “你疯了不成!”

    第34章

    扶光神君乃混沌初开之神,诞生时神灵附于圣日之上,受上天地灵气的滋养,后才渡化金身。

    他生来掌天地秩序,神位乃众神之中数一数二,仅次于天帝陛下。

    天帝与扶光神君素来交好,平日里若大殿上又有了什么重要的议事,天帝总会拉扶光前来商议,扶光神龄虽不比天帝,但其却是陛下的心腹之交,就连平日交往,天帝也总是以礼相待。

    九天之上云霞溢彩,炫丽的金光隐隐约约浮跃在大殿之上,年轻的神君第一次如此郑重严肃地朝前方的天帝拱手而拜。

    “陛下,我心意已决,”他垂眸:“今日,扶光愿自请辞去神职,入往鬼道,还请陛下应允。”

    “你!”天帝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如此发怒,“扶光,你可是天诞之神,这神职岂是你说辞就辞的?”

    扶光神情依旧不变,他缓缓抬眸,“那便甘愿受洗髓之罚,去神骨。”

    天帝震惊地瞪大了双眸,他一手扶上扶光的肩,语气有些颤抖:“你这是要做什么,这怎么使得!”

    过了半晌,见扶光依旧执拗,天帝无奈之下还是松了口。

    “大战之后,鬼界无主,你担心鬼界大乱无可厚非,大可想其他的法子平息大乱,为何非要任鬼王?”

    扶光非但非鬼族中人,还是众神奉其为尊的神君,他若任了鬼王,且不说不合天规,那鬼界之人也未必服他,神界恐怕也会对他颇有异议。

    更何况,鬼王乃百鬼之首,掌管死灵,号令世间鬼怪魂灵,且一脉相承,绝不是谁都可以继任的!

    “扶光,你要想好。”天帝眉头紧皱道。

    “陛下,”扶光神情严肃道:“幽冥之战大开六合,使得恶灵尽出,掀起三界混乱,此战绝非意外,陛下认为此背后之人是神族还是鬼族?”

    天帝怔了一怔,随即沉默了下来,他知道扶光的意思了。

    在背后之人没有找出之时,他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鬼王一死,且她年纪轻轻没有血脉,鬼王之位后继无人,三界死灵秩序必将大乱,说不定此背后之人就等着此事发生。

    见天帝动摇,扶光微微抬眸,接着道:“鬼王之位至关重要,眼下三界之中仍有恶人埋伏,陛下切不可轻信他人,与其想办法让其他人接任,倒不如由我出面。”

    “一来可以庇护鬼界众生,免他们再受横祸,二来还可向三界展现我们神界的诚意,三来还可联合神鬼两界暗中调查此事。”

    天帝这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扶光这是下定的决心,一定要去接任鬼王。

    他叹道:“在你心里,可还有别的缘由?”

    扶光似乎早有预料天帝会这么问,他笑了笑,眼眸微动,却并没有否认。

    人间的夜空总是皓月当空,满床星河。

    燃烧的火堆在草野上的小溪旁升起,明艳的火意带着淡淡草木味,融入这片微凉的夜色里。

    “然后呢?”孟姝好奇地问道:“别的缘由是什么?”

    她的直觉告诉她,或许这才是扶光百年前一心要继任鬼王的原因。

    可谁知,坐在旁边的俊美青年却摇了摇头,他眼底无波,深邃的眼眸下含有一抹化不开的暗色,看似平静,实则深如秋水,直教人看不穿。

    “不知道。”

    孟姝一愣。

    她奇怪地看向他,扶光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夜色下,扶光眸色沉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的奇怪。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不仅如此……

    回想起百年前天帝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扶光笃定天帝一定还瞒了他什么。

    为何鬼王之位如此重视血脉,历代鬼王更是一脉相承?

    天帝的担忧背后,一定还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

    彼时的气氛有些凝重,看着扶光眉头紧皱的样子,孟姝突然觉得她的话题或许一开始便是错误的。

    她和扶光到底没有很深的交情,也没有熟到可以彼此交心,谈论过往的地步,如今看来,多少有些冒犯。

    她心中暗自懊恼,想了想,还是快些扯开话题,结束这沉重的谈话才好。

    孟姝故作无意道:“那……那位死去的女鬼王呢?”

    她笑:“你们总是讲起她,苏娘子也和我粗略说过她的事迹,看来真是一位了不得的女英雄。”

    继而,孟姝看向扶光:“你呢,跟她熟吗?”

    “不熟。”

    孟姝有些惊讶地挑眉:“不认识?”

    扶光神情漠然,像是突然谈起了一位无关紧要的人,眉头微蹙:“是也不是,见过几面,并无太多交集。”

    鬼王身份特殊,乃鬼界之首,可不用按例去凌霄宝殿议事,只需有事请奏天帝即可。因此,扶光对于那位先鬼王的印象,便只有百年前瑶池仙宴上那远远一面,甚至连面容都记不甚清。

    再到后来。

    便是她亲自出征,为挽救苍生而战死,魂飞魄散的消息了。

    他们一个是神族,一个是鬼族。

    一位为神君,一位为鬼王。

    一位渡生灵,一位收死魂。

    职责不同,甚至相差甚远,怎么看上去,都毫不相干。

    孟姝倒是奇了,就这样,扶光便想要一心任鬼王守鬼界?

    她还以为定是两人交情甚好,见鬼王身死,鬼界无人可守,这才想要替鬼王守护鬼界万民呢。原来敢情只是因为扶光心怀苍生,想要普渡众生啊……

    孟姝忽地叹了一口气。

    扶光抬眸看向她,只听见她道:“若有机会,真想亲眼见见那位英姿飒爽的女鬼王殿下。”

    闻言,扶光怔了一怔,好像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眼前小河流水潺潺,月光所化的银光铺洒在河道上,美得宛如柔软的银缎。

    “她确实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扶光话里有些叹息。

    以他的脾性,他向来很少如此形容一个人,孟姝也有些意外地抬眸。

    看着天边皎洁的明月,仿佛透过月色,可以再次见到那位素衣身影。

    “以一人身躯抵挡万恶汹汹,魂魄散,不轮回。”

    扶光想,这世间人也好,神鬼也罢,又有多少人能如她一样,有这般的勇气和大义。

    先前,他也曾对这位鬼界的女鬼王颇有听闻。

    传闻其父鬼王青墨战死后不久,她便年纪轻轻匆匆上位,整个鬼界的大任,便落在了这位小殿下身上。

    三界本以为她会辜负其父的厚望,无法独当一面,一时间人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可谁知,她不仅一步都没有行差踏错,鬼界甚至在她的手中越来越好……

    原本阴郁孤寂的鬼界,变得热闹而富有烟火气。

    不同于青墨在位时的严肃森严,鬼界在她的手中宛若脱胎换骨,在井井有条的同时少了几分可怖森严,多了几分生气安乐。

    一时间,鬼王姝名声大噪,与原来众人只觉得她徒有其表、没有手腕不同,她相比其父可以说是过犹而无不及,武力高强,一剑可荡平恶鬼邪祟,鬼界百姓更是对其爱戴有加。

    尤其是百年前那番壮举,鬼王身死,三界同悲,一时间,百鬼恸哭,鬼界更是因此闭门数月,满界白幡,为年轻的鬼王举办丧仪,若有仙路过此处,定能听到鬼界内的夜夜悲泣。

    不仅神、鬼两界如此,传闻人界听闻了鬼王的英勇之举,也开始大肆在人间为其兴建庙宇,尊奉鬼王的香火也越来越多,一是悲叹其离去,二是愿鬼界众王能够再次保佑他们,佑人间风调雨顺,邪祟尽散。

    “只可惜她在世之时,鲜少有人为她塑像,据说如今人间庙宇中供奉的神像,也大多不像她,这世间唯一一尊按着她面容所塑的像,在鬼族祠堂内。”扶光道。

    百年时光,世事更迭,没有画像的记载,若不是极为亲近的人,其他人对她的面容都将渐渐淡忘,这世间将只留存着她的事迹。

    说不定千年后万年后,这些事情也只不过是上古记载中的寥寥一笔,甚至不被人谈起,连最后一丝痕迹都慢慢消失在世人眼里。

    “还好,现在还有这么多人记得她,记得她的名字。”孟姝轻叹一声,随即道。

    她能理解扶光所说的,毕竟凡人的寿命不比神鬼,他们有着无数个十年,百年……所以千年的光阴在他们看来也只不过是弹指一瞬,而往日的旧事又会被多少人提起?

    孟姝只是有些庆幸,她能在她有限的寿命里亲耳去听到这些关于鬼王姝的真实事迹。

    若能她还活着,孟姝不敢想,那将会是一个多么飒爽恣意,风华绝代的女子……

    很多人提起先鬼王,只会惋惜一声,再无其他,但孟姝,对于她是女子之间的心心相惜,是对于英雄的敬仰,是真正地为那位年纪轻轻就丧命的鬼王殿下感到心酸。

    扶光的目光投向浓墨般的夜色里,闻言点了点头。

    他声音极轻,似是怕打扰了沉睡已久的故人,渐渐湮灭在月色里。

    “会的,会有人永远记得她的名字。”

    在人间这个普通的夜晚里,是扶光第一次与她谈起她,或许经年后再次想起,也只得叹道命运真是弄人。

    “她是第九代鬼王,孟姝。”

    第35章

    飘雨落于黛瓦,积水顺着屋檐的翘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地汇聚成一方低洼。*

    白墙街边的早市小摊支起,竹屉一开,白面包子的热气腾腾升起,伴随着几道闲碎的人声。

    石板路上有行人持伞匆匆走过,张望间,布履不经意间踏入水坑,低洼中的雨水荡上衣角,赶路间,路人无暇顾及,只得自认倒霉,掀起衣摆继续向前走去。

    彼时街口有一马车拐入,眼见着越来越近,镇口处两旁的梅花便越来越清晰。

    白墙黛瓦,雾雨飘梅。

    是褚镇不错了。

    孟姝撑伞下了马车,石街两旁的香气便钻入鼻中。

    孟姝抬眸看去,是正含苞待放的梅花。不仅这里有,放眼望去,褚镇街道两旁所栽种的,大多是梅树。

    青石板路,梅香沐雨,花蕊娇嫩,沁人心脾。

    见此,孟姝心里升起了一抹惊叹,有些诧异。

    早知褚镇梅花最盛,可百闻到底不如一见。

    一般江南之地的梅花大都在一至二月盛开,于冬末春初最盛,再迟也就到三月左右,可如今已经快见四月的头,清明就要来了,褚镇的梅花却还在盛开着。

    扶光紧接着孟姝走下马车,他正转头跟不铮吩咐些什么,随即接过不铮手里的油伞,向前走去。

    见不铮又重新回到马车上,驾离了他们,孟姝有些奇怪,跟上青年的脚步。

    “你让他去做什么了?”

    扶光头也不回,率先走进了街市里。

    “我让他先去安置好马车,再来街上寻我们。”街市可是打听消息的好渠道,林敬一家虽说如今没落,可到底是世代清流,官至御前,不怕问不到。

    孟姝明白他的意思,随即便快步撑伞上前,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打量着四周。

    一步一白墙,三步一梅花,五步一字画。

    低头是青石板路,抬头便是黛瓦素雅的屋檐,随处一见,都感觉闲淡舒适,书卷气扑面而来。

    眼下飘雨蒙蒙,早市上的人不多,稀稀疏疏的,但对他们来说足够了。

    正如扶光所想,林家名声在外,怕是随便抓一个人问都知道一二。

    一路走过,发稍被雨气打湿,沁人心脾的梅香带着凉爽袭来,空气清新而湿润,让人好不舒畅。

    越入街市,路边两旁的梅花就越盛,因着雨天,早市人少,一些店家都不开门,只有鲜少几家拿掉门栓,开门迎客。

    孟姝和扶光随意找了一家素面摊子坐下,三五日的舟车劳顿,孟姝早就惦记着这一口热乎的,热锅打开,面条滚烫,香味瞬间袭来,孟姝正准备招呼摊主点面时,目光却被面摊斜对角的一家小店吸引。

    正如前头走来,开门的店面极少,其中还都是在主街上的店铺,想来是不想浪费这大好位置的租费,哪怕行人稀少也极力迎客,可唯独眼前这家不同。

    地处街市断尾巷里,再往里走就是墙,位置偏僻,又朴素得很,寡淡无味到连行人路过都不想拐进去看一眼。

    孟姝却意外地被它挂在门口竹架上的草娃娃吸引。

    她让扶光帮自己点了碗面,随即说了句什么,朝那断尾巷努了努嘴,紧接着便走了过去。

    小店位于断尾巷内,四周青瓦低斜,光影不入,哪怕不是雨天,怕也是一样的阴暗逼仄。

    店前支起了一个简陋的草绳竹架,上面歪歪扭扭摆着一些小玩意,有彩饰的泥陶,手掌大的草娃娃,形色艳丽的布花……

    其中让孟姝一下子起兴趣的,是那不起眼的草娃娃。

    孟姝走近一看。

    用干草缠绕出的小人小巧讨喜,那草娃娃是个头顶莲花帽,手携一苕帚的妇人模样。

    孟姝一下就认出来了,是扫晴娘。

    “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关于扫晴娘的民间传说有很多,其中最为人乐道的,便是其可止断阴雨,祈福晴天,以利晒粮、出行的传说。

    与许多人贴龙王求雨一般,在南方雨水多的地区,民间百姓常常将这个剪纸妇人像挂在屋檐下,以求扫晴娘祈祷雨止天晴。

    孟姝拿起眼前的草娃娃仔细端详。

    常见的扫晴娘多为剪纸或布偶人,可这家卖的却是以干草为绳,编织而成。

    在草娃娃扫晴娘的发髻之中,好像还斜挽着一只发簪。

    孟姝摸了摸,看上去像花,精细小巧。

    “姑娘。”

    正当孟姝看得入迷之时,屋内踱步而出一妇人。

    妇人身着蓝布粗衣,身形消瘦,面色憔悴,一双眼睛虽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污浊,没有那么明亮,可她眼尾上扬,眉骨高挺,哪怕历经风霜,也依稀可窥年轻时的傲气。

    左右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步子却没有那么利索了。

    她笑眼眯眯地看向孟姝,眼角的细纹微微皱起:“你喜欢这个扫晴娘?”

    这左右也没有别人,想来这便是店家了。

    孟姝将草娃娃放回原位,朝妇人弯腰问好:“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的。”

    “不要紧的。”她上前几步,走到了架子边上,拿起了方才孟姝看过的那个扫晴娘,“你若喜欢我送你便是,左右我这店里也没人,做了许多也是空着,你既然喜欢便拿去吧。”

    孟姝连忙摆手:“多谢大娘,这倒不用。”她并非有多么喜欢,只是有些新奇罢了。

    之前雨季的时候,玉骨村里也有大娘学着汉人做这扫晴娘的布偶挂在屋檐下,只是这做成草娃娃的,倒是第一次见。

    人家开门做生意的,本就不易,孟姝又怎好白拿人家的东西。

    几番推辞后,妇人也就不强迫孟姝了,反倒笑着看向她:“我这里这些小玩意很多,你若得闲,可以多来逛逛。”

    “好。”孟姝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妇人的手。

    素手纤纤,白净如玉。

    如此纤细娇嫩的手,竟然这般的巧,能用干草编出如此精致的扫晴娘。

    孟姝不禁在心里感叹,看妇人这手,想来家里家境也是不错的,至少脏活累活应是没干过,这才能在这个年纪保养的如此之好,可不知为何,现在却守着这个无人问津的巷中小店谋生计。

    待孟姝走回面摊中时,冒着热气的葱花小面已经在桌上等着她了。

    桌前正襟而坐的青年身姿如玉,一身白色长袍,腰衔美玉,在江南梅雨飘香的白墙黛瓦下,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柔和。

    桌上还有一盏刚煮出来的清茶,热气氲氤,俊美的青年持杯轻饮,抬手间衣袖微落,露出瘦削却有力的白皙手腕。

    这人还真是无论做什么,都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孟姝啧了一声,走回小摊坐下。

    一凑近,闻到那诱人的面香,她便感到一阵饥肠辘辘。

    身旁的男子依旧面不改色,目光都不曾动一下,慢条斯理地喝他的茶,仿佛谁来过,谁走了,他都并不在意。

    孟姝边吃着面,边偷偷打量他。

    心想,就一盏茶?喝都喝不出多少,这能饱腹?

    “我说神君大人,”她咽下嘴里的面,“你的早饭,就这个?”

    闻声,青年抬眸轻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半阖着眼,声音低沉动听。

    “问道之人,不求口腹之欲,一盏清茶,足矣。”

    孟姝:“……”

    吃饱喝足后,天边的小雨也渐渐停了,青石板巷处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孟姝朝扶光挑了挑眉,示意他们该办正事了。

    青年颔首,指尖一动,一锭白银便落在桌上。

    孟姝顺势招手:“店家,结账。”

    “来喽。”店家放下手中的抹布,一撩衣袖,面带笑意地快步走来。

    看到桌上的银子时,店家怔了一怔,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孟姝,结巴道:“姑娘,这点吃食用不了这么多钱,铜板就好。”

    孟姝笑:“琐碎银子而已,换你几道消息如何?”

    店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什么消息值一锭银子啊。

    “您说。”

    孟姝看了眼扶光,见某人依旧气定神闲任由她发挥的模样,心中略有了思量。

    她抬头看向店家:“我和我家公子是特地从外地来的,我们公子的老师临终前交代,他自年轻时离家就不曾回乡,因此心有执念,让他务必代他回老家祭拜一趟。”

    “这不,恰巧正逢清明,我和公子便快马加鞭的赶来了,只是山高路远,我们对这褚镇也不甚相熟,不知店家可知道这林家老宅在何处?我们也好代师祭拜,圆了他老人家一个心愿。”

    扶光:“……”

    见身旁这女子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扯谎的模样,扶光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原是来帮恩师还愿的啊。

    店家叹了口气。

    褚镇最重书香之风,对于这番不远万里只为全老师一个遗愿的师生情很是动容。

    店家倍感同情,随即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问:“恩师姓林?要找林家老宅?”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看来有戏。

    她点了点头:“正是。不知这老宅在哪?家中可还有人否?”

    “这……”店家看上去有些为难,想了又想,欲言又止。

    “实话跟你们说吧,这林家早就没落了,如今的老宅更是无人问津,就在这条街直走,再右拐,路过一片梨园后就是,宅子不大却很是文雅气派,显眼得很,你们一去定能找到。”

    “至于这人嘛,”店家挠了挠头,话语中还有些惋惜:“林家这一脉基本上都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就只剩一个疯子和几个下人。”

    说到那个“疯子”,店家的脸色似乎更沉了些,又悲又叹:“京官林敬你们都知道吧,他……罢了,罢了。”话音未落,店家便收完碗筷叹息着走了。

    “看来林敬是真疯了。”孟姝蹙眉。

    扶光率先起身。

    “是真是假,看看不就知道了。”

    孟姝连忙跟上,谁知前面的青年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下,回头瞥了眼她,轻哼着冷笑一声:“一心为还老师遗愿的师生情。”

    他看向她,嘲讽道:“亏你能想的出来。”

    “俗话说得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孟姝也毫不留情地呛他:“神君既然来了我们凡间,便要入乡随俗,学学我们待人接物的玄妙。”

    第36章

    四月最是烟雨处,乌蒙楼台沐雨中,扶光和孟姝前脚刚走,转眼就碰上了前来寻人的不铮,二人跟着不铮的脚步,越过拱桥,行至梨园,最终拐入一片娴静处,在一小道旁停。

    这江南的雨水实在是丰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见雨落。孟姝撑起油伞,与扶光和不铮同在一处古铜色的大门外等候,抬眼望去,越过篱笆,一片青绿。

    倒是个僻静风雅的好住处。

    方才路上听不铮说起,这梨园旁有一众小院,皆是年久无人,几近落败,挑来挑去左右不过眼下的这间最好最干净,位置也绝佳

    先前孟姝还奇怪,这褚镇虽不说有多繁华,但客栈定是有的,为何扶光还要让不铮特地去寻住处。

    现下一看。

    孟姝抬眸,在小道的尽头,靠近梨园的南边,正是大道与小径的接壤处,在那里,一座方方正正、大气文雅的宅子如同雾雨中安静矗立的青竹,青石瓦巷下檐角翘起,在雨水的冲刷下,檐角奇兽依旧高昂,看上去不沾灰烬,不染尘埃,却偏偏独显落寞。

    那便是林家老宅了。

    孟姝淡淡地收回目光。

    若住在这,天时不说,地利已有。屋宅之距,不过毫米。

    “来了。”不铮突然道。

    顺着不铮的目光看去,越过矮脚的篱笆可见有一中年男子持伞从园中匆匆走来。

    想来这便是院落的主人家。

    伴随着“吱吖——”一声,古铜色大门由内打开,身着朱褐色布衣的中年男子已至跟前,他抬手擦了擦落在额上的雨,面上带着和蔼客气的笑:“屋子已经按照这位公子的交代清扫过了,各位请。”

    他朝不铮打了个招呼,便拱手对扶光笑道。眼尖的他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位才是主人。

    在男人的引路下,三人跟着走了进去。此处地方不大,却难得的风雅宁静,很是灵气。

    一边走着,那男人一边说道:“咱们这处啊,荒芜了许久,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这附近园子虽多,却决计都比不上我这院落的!”说着说着,他有些面露自豪来。

    “咱这园子秀丽风雅,最可贵的还是干净通透。公子既是要小住一段时日,这处便是最好,也省去了收拾洒扫的功夫,岂不惬意省心?”

    孟姝听着,知道他这话不假。

    这处小宅院虽说荒芜了许久,但不见太多尘埃,也无落败之色,反倒出落得干净清雅,想来这主人家没少收拾,否则也没有如今这般雅致了。

    不铮抬眸瞧了瞧自家主上的神色,见他无异议,便问道:“不知租钱多少?”

    本以为这宅子花用会贵些,没想到那主人家却格外大方,豪气地摆了摆手:“若只是小住半月,十五两银子即可。”

    十五两

    孟姝眉头微皱。对于这样的院子来说,这有些过于便宜了。

    见三人沉默,那主人家似有些急了,像是生怕扶光不做他这买卖一般,有些语无伦次地伸出三根手指:“实在不行,十两也成。”

    见此,孟姝更加怀疑其中有鬼,从先前总说这片地方荒芜她便奇怪。若真是荒无人烟之地,这周遭又怎会有这么多店铺屋院?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故意扬高了声音,似笑非笑道:“这宅院如此便宜,不会是出过什么事,不吉利吧?”

    她这一说,男人瞬间便急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咱家这院子干净得很,光天化日的,还是不要如此说罢!”

    孟姝走近了些,将一点碎银塞入男人手中,温和地笑道:“主人家莫急,我家公子是读书人,祖上也从过商,对于风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讳的。这宅子很好,我家公子也很是喜欢,只是这附近僻静得出奇,我们多少得警惕些。”

    孟姝朝不铮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从钱袋里拿出十五两银子递给她,孟姝接过,随即放入男人的手中。

    “这宅子我们租下了,多的算我们的一片心意,只是若真有什么隐情,还望主人家如实相告,我们也好住的放心。”

    少女笑意盈盈,温柔亲切,实在让人生不出厌心。

    男人收下银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坊间有传言,说前头的这片梨园有些不干净”

    孟姝有些意外:“是死过人?”

    主人家摇了摇头。

    “那便是闹过鬼喽?”孟姝笑。

    男人大骇,“慎言!姑娘要慎言才是!”

    原来这附近闹鬼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并非这两日才起的风波。

    一开始这镇上的商人是瞧上了路前的这片梨园,一到三四月时花开漫天,香气扑鼻,惹人停驻,这才纷纷开始在这附近开商招铺,但后来这梨园竟出奇的开不出花来,一时间梨树葱绿一片,竟找不出一点粉白。

    再到后来,这附近人烟渐渐少了,这田宅铺子也渐渐荒废了。

    不仅如此,临走前,那主人家还神神秘秘的,拉着孟姝告诉她:

    “与其说是梨园闹鬼,倒不如说是林家闹鬼。”

    待送走了主人家后,孟姝便回到了宅子的花厅中,还不等坐稳,便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主人还真是啰嗦,说什么自己今日言语有不敬,害怕鬼神来拿,不敢回家,我好说歹说这才将人劝了回去。”

    四下见无人应答,一抬眼便看见扶光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位上看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孟姝忍不住出声道:“你说林宅闹鬼这件事情会不会有蹊跷?”

    方才那主人可是说,自林敬患了疯病回乡后,这家宅就不曾安宁过。

    “你心中既已有了答案,何必问我。”青年淡道。

    “我在想,若这府宅内真有鬼怪,我们要如何接近,才能不打草惊蛇呢……”

    想要揭开林敬疯病和林宅闹鬼的秘密,他们就必须从林家老宅入手,不仅如此,光是普通的上门拜访还不够,最好是能住进去,这才方便查探。

    就在孟姝沉思之际,座上的青年却冷不丁地突然开口:“你可会医术。”

    “你怎么知道?”孟姝皱眉。

    “这不重要。”扶光合上书,往案上一放,眸色沉沉,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亦在暗流汹涌。

    “林敬疯了许多年,是时候需要一个大夫来治治这病了。”

    孟姝瞬间明白了扶光的意思,可是……

    “这怎么行,若林敬是装的,他定不会主动寻医者上门。”

    她细想了一下,发现佯装医者上门有些不切实际。

    “谁说要他主动了。”扶光似笑非笑道。

    对上青年黝亮的瞳眸,孟姝心下一凛,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霍然站起身来,招呼着一旁的不铮:“你明早跟我去一趟街市,最好能找一个摊子,就说我悬壶济世,免费瞧病。”

    “这是何意?”不铮看了看孟姝,又看了看扶光。

    “你家主人有一点说的不错,我们无需林敬主动瞧病。”

    孟姝笑:“真疯假疯,唯有他一人知晓,其他人,可不一定知道。”

    …………

    二月廿一,雨水丰,普贤诞。

    孟姝与不铮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自两人接连几日在街市上扛着“悬壶济世”的大旗宣称免费行医看病后,引来了众多百姓前仆后继。

    一开始大家或许只是想看个热闹或贪个便宜,直到这脉象一诊,药方一开后,街市边便隐隐约约有了“素手医仙”的传言,不少百姓按照药方抓了药吃后,病情好转不说,有些疑难杂症孟姝这也能治得了,一时间“医仙”名声大噪,以至于每日排队的百姓越来越多。

    每日卯时,孟姝和不铮还未走到小摊,便远远可见需要看医问诊的百姓们早已排起了长队,每当看见这幕,孟姝的心里总有许多动容。

    她之所以免费看病,不过是为了“抛砖引玉”,但每当那些百姓因为病情好转对她弯腰磕头、感激涕零时,她也总是忍不住有所触动。

    准确来说,孟姝并不算一个医者。

    她擅用毒蛊,学的也是自保的手段,对于医者,她并不敢自称。

    但事实证明,医毒亦有相通之处,当一个人成为名副其实的用毒高手时,那她也就具备了一名医者的潜质。

    俗话说得好,医者不自医,但用毒人可不一样。当杀人利器学成,有时候,他们的医术,或许比寻常医者还要高深。

    又待过一轮百姓后,孟姝终于有时间休息一会喘口气。

    她仰头看了看日色,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就是不知道一会还会不会再下。

    在人声鼎沸,喧哗的闹市中,蒸屉里冒出的白汽伴随着人来人往湮灭在街头,经过雨水洗刷的青石锃亮光滑,日晕笼在上头,隐隐约约泛着墨色的光。

    这雨水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孟姝眯了眯眼,目光投向看不到尽头的街市。

    也不知这一场场的大雨,究竟冲刷了多少秘密的痕迹。

    身旁,不铮走近:“孟姑娘,咱们今日还要摆多久的摊子?”

    狭小简陋的摊棚下,少女一袭白衣,气质出众,白纱幕篱之下乌发轻拢,远远看去便觉翩若惊鸿,清丽如莲,不知引了多少人侧目。

    “不急。”孟姝细细整理好了木桌上的银针,将它们根根摆齐。

    “你主上说了,最迟今日,人就会来。”

    她虽不知扶光为何如此笃定,但这人从不说诳语,他既然说了今日,那多半就是了。

    这几日下来,“素手医仙”名声大噪,每日排队的人络绎不绝,不怕传不到他们想要的人的耳朵里,算算,也该到时间了。

    彼时,街市南角花巷。

    “岑嬷嬷,又来买梨花呀?”

    “诶。”花摊前,一位身着蓝色花襦布裙,作婆子打扮的妇人正躬腰细细挑选着什么。

    “要我说,咱们褚镇的梅花最是出名,平日里我这梨花都卖不出去,偏偏就你家最喜欢,真是怪哩。”卖花的大娘与她看起来有几分相熟,便笑着打趣道。

    “梨花好啊。”岑嬷嬷挑了一把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很是满意后,便笑着将它递于摊主剪枝:“咱褚镇梅花虽多,可比不上这梨花,洁白如雪,不染尘埃……”

    “哎呦,”卖花的大娘呵呵一笑:“你啊,还真是跟着读书人久了,讲话也染上了些书卷气,文绉绉的,我这婆娘是听不懂喽!”

    卖花的大娘三五除下,动作麻利的将多出的长枝剪断,拿起一旁的草绳一捆,便将其递给了她。

    岑嬷嬷一如既往地放下几个铜板,转头便朝街市深处走去。

    “慢走,下回再来哩!”大娘热情地招呼道。

    “奇怪,”看着岑嬷嬷往街市深处走去的背影,卖花的大娘眉头一竖,低声嘟囔道:“她今日怎么还往主街上去了……”

    第37章

    孟姝正低头诊脉,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路边正吆喝得起劲的贩童。

    她一边下针,一边有些疑惑的出声道:“普贤诞?那贩童竹篮里卖的可是香烛?”

    坐在她面前问诊的百姓见她有兴趣,抬头呵呵一笑:“医仙有所不知吧,咱们褚镇除了书香墨气和梅花,最有名的便是这一年一度的普贤诞会了。”

    说着,那百姓眼里微露敬仰之色。

    “二月廿一,雨水丰,普贤诞,大行愿,过榜桥,状元生!”

    原来这普贤乃是教道传说中的一位菩萨,代表大行愿力,意在帮众生提高品德和德行,在褚镇一带极为流行。

    “那这过榜桥,状元生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普贤菩萨还保佑功名?孟姝倒是有些好奇了。

    “医仙姑娘这就有所不知了,”那百姓似乎有些得意之色:“咱们褚镇最出读书人,天下才子大多出于我们这里,就连庙堂之上也或多或少与我们褚镇有所渊源。”

    “褚镇自立镇以来便只尊奉普贤菩萨,将‘德行’二字铭刻于心,于褚镇学子而言,只要考取了功名便一定要到菩萨跟前还愿。不仅如此,为了鼓舞士人的志气,也为纪念褚镇历来的状元学子,百姓还自掏香火钱在普贤庙前建了一座状元桥,从古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

    那百姓言至于此,不由得有些面露向往。

    对于褚镇人家来说,读书人便是最耀眼的存在,更是他们不少人一生追求的愿景。

    “所以,从状元桥建成之日起,褚镇历来高中的状元都按照生辰姓氏刻于桥缘两边拱石上,每到一年的二月廿一这日,普贤诞会之际,庙门大开,天下各地的学子都会齐聚普贤诞,一为庆诞礼,二为登榜桥,摸拱石,中状元!”

    原来如此。

    “如此盛会,倒是很有意思。”

    孟姝笑了笑,随即轻轻旋出银针。

    “好了,您试着抬一下手臂,看看还疼不疼。”她道。

    “诶。”那人惊呼一声,站起身来举了举手臂,有些惊喜地高喊道:“好了,真的好了,老夫多年的手疾居然好了!”说完,他似乎还有一些不可置信,随即跳起来比划了两下,一时间热泪盈眶。

    “医仙在上,请受小人一拜!”说完作势便要跪。

    “这可万万使不得。”

    孟姝一惊,眼疾手快地将人扶起:“你的病是多年劳累所致,这才落下了病根,我今日给你施了银针,回去后辅以我给你的方子抓药喝上半月,你的手疾定能根治。”

    “多谢医仙姑娘,多谢!”

    那百姓实在热情,拉着孟姝聊表了许久的谢意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好不容易送走后,还未待她坐下喝口茶,眼前则又坐下了一人。

    孟姝放下茶杯,抬眸看去,是位年纪估约七十上下的妇人。

    “嬷嬷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除了眉间有股郁色之外,不像是抱恙之人,最多不过是心事过重,忧思过度所致。”孟姝看了一会,突然笑道。

    闻言,那老妇人有些低浑的瞳眸忽地一亮,随即抬眼静静地盯了一会孟姝,似在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位头戴幕篱的“医仙”。

    “姑娘好眼力。”过了半晌,她终于笑了,友善的笑意扯着眼角的皱纹眯成一条线,看上去倒是十分和蔼。

    “我老婆子倒无恙,只是见姑娘医术的确高深做不得假,便来冒昧讨问一二。”

    孟姝轻纱幕篱下的眼眸微闪,依旧笑言:“嬷嬷客气,行医者自当悬壶济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嬷嬷若遇什么奇难杂症,直说便是。”

    静了半个时辰的雨水又落了下来,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湿了匆匆而过的行人衣角,也模糊了青秀山水的烟雨墨色。

    干草和油布搭成的简陋摊棚下,隔绝开了半尺之外街边熙攘的人声与雨落,造就了一方难得的闲静,下一秒,老妇人的话音却如同此时天上划过的惊雷,刺破了看似平静的天幕,掀起了一番狂风骤雨——

    “不知姑娘,可会医癔症?”

    ……

    疾风骤雨,天地失色,远山的青黛模糊在滂沱的雨水里,有白黑两道身影持伞,一前一后的走入郊边梨园小院。

    “扶光!”疾步走入厅内,白衣女子一把摘下幕篱,水滴从手中油伞边缘滴落,洇湿了衣裳一角。

    与此同时,有一身着月色云纹锦裰衣的青年从内院走出。

    孟姝快步上前,神色有些凝重:“如你所料,林宅的人找来了。”

    闻言,青年男子眉梢微扬,笑而不语。

    他缓步走向前,隔着雨幕饶有兴致的看向不远处那层叠的翠绿。是梨园的方向。

    “这雨也该停了。”

    他忽地转身看向孟姝。

    “你可听说过普贤诞?”

    孟姝皱眉,“今日坐诊,道听途说了一些。”

    “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扶光道。

    孟姝上前,疑惑道:“那林宅呢?我们何日登门?”

    “不急。”

    若是这么快便应邀登门,怕是会引起他人疑心。

    “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做另一件事情。”

    青年昳丽的眉眼在江南雨雾的描摹下难得的沾染上些柔和,挺拔颀长的身姿站立在雨中檐下,清隽丰朗,尽显秋玉之姿。

    他抬眸,眼里暗流似波,难窥其色。

    二月廿一,雨水丰,菩萨起。

    “若菩萨真能回灵,诞吉之日,便是时机。”

    午后未时,雨稀渐停,日出云昼,一男一女先后走出了小院。

    彼时的湘水镇东南边,普贤庙外,人声鼎沸,男女老少结伴而行,不少年轻仕人手持香烛,等待入庙叩拜。

    正庙中普贤菩萨金身正对的门外,有一座系满红绳福袋,形似弯月的石拱桥,在拱桥的前头,金色佛碑上刻下了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状元桥。

    孟姝和扶光行至此处时,恰巧是普贤诞会最热闹的时候。

    好不容易正逢雨停,接踵而至的读书人争先恐后的登桥抚石,他们面容激动之色难掩,好似摸了这桥缘两侧拱石上的状元名,便已经高中了一般神采奕奕。

    孟姝和扶光并未入庙,隔着高门,她抬头看了一眼庙中供奉的普贤金身,足足有六丈之高,前头的香炉中更是香火不断,绵延非常。

    “这里供奉的普贤菩萨,真的这么灵吗?”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孟姝倒是有些好奇。

    她望向那高高在上、头戴五佛冠的菩萨金身。

    华光璀璨的天衣披帛下,摩尼法珠与璎珞交相辉映,金身右手持剑,左手结施愿印,半跏趺坐于六牙白象之上,满座香烛下,莲叶灵龛上的面容威严华丽,却又慈穆不失温和。

    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众人皆在翘首提步,争先恐后地将希冀寄予眼前的金身,而在此“闹世”里,仿佛只有眼前的菩萨眉目微垂,神性之下,似在抚慰它的众生。

    “褚镇子民心诚,香火鼎盛,这座菩萨金身,确实有灵。”扶光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这尊人人敬仰的“神灵”,半晌,突然道。

    “这么说来,褚镇百姓对‘状元生’的信仰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孟姝笑。

    “非也。”扶光沉吟道:“褚镇供奉的这尊菩萨金身虽灵,可也没有到如此夸张的地步。”

    他的目光在金身周遭转了一圈,随即轻笑着摇了摇头:“反正我是没看到普贤有着身这座金身的痕迹,所谓灵验,不过是此地香火最盛,沾染了几分仙力而已,若想考取功名,实现心之所愿,人力大过天。”

    闻言,孟姝连忙看了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这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慎言啊神君大人,这不知道你身份的,若听到我们在普贤庙里说这些,还不得把我们撕了!”

    扶光瞥了眼身旁的女子,冷笑着轻哼一声,似不欲再与她多说。

    扶光和孟姝本就不是来拜佛的,两人便逆着人流走离了庙门,找了处空地随意站着。

    孟姝看了看四周:“话说,你确定我们来这能遇见林敬?”

    闻言,扶光眉梢微扬:“你怎么知道?”

    孟姝像是明白他在问什么,故端姿态,倒是有些得意的看向身旁俊美的青年男子。

    她笑:“若不是为了林敬一事,难不成你扶光神君,还真带我来拜佛呀?”

    她早就想明白了,这普贤诞,是褚镇文人墨客的盛会,更是齐聚天下有心入仕的读书人瞻仰。

    林敬出身褚镇,想必对普贤诞不仅熟悉,而且会更加的敬仰。

    他出身清流门第,才华横溢,甚至一度官居要职,哪怕如今被贬,可文人学子的心气岂是那么容易被打碎的?这普贤诞对天下学子意义重大,对他而言更是意义非凡。

    若林敬假疯,那他自己便会来。若他真疯,林家老宅的人自也会为了林敬带他而来。

    林家毕竟是书香大家,医者的身份自然可以借机进入林宅,可若*想要进一步接近林敬,甚至取得他身边人的信任,光是医者还不够。

    “若今日林敬自己来了,足以见此人没疯。若是林家人带他来,我们自然可以借一把文人墨客的力。”

    孟姝看向扶光笑道。

    褚镇人多亲近读书仕人,这也是为什么先前早膳摊的店主听到孟姝随口编造的“师生情”会如此动容的原因。

    她想,褚镇百姓会如此,林家自然也一样。对他们这种书香大家来说,没有什么敲门砖比读书人更好!

    因此,扶光会来此“偶遇”林敬,不正是合了读书人的举止吗?毕竟来到褚镇的学子,无一不对普贤诞心生向往,而这里,便是第一面的最佳场所。

    第38章

    孟姝和扶光正站着,一妇人突然走到身前,她怀中挎着一个竹簸,里面叮叮当当的,装了许多小玩意。

    见孟姝看来,那妇人笑意盈盈,拿起簸中一物举给孟姝看:“这是普贤盛会特有的菩萨铃,专门拿去菩萨跟前开过光的,最保平安,一个只要三铜板。”

    她打量了孟姝两眼,笑:“我瞧姑娘像是外乡人,不妨买上一个当作纪念,咱们普贤诞可是褚镇难得的盛会呢!”

    孟姝正百无聊赖,闻言便多瞧了两眼,见那铃铛虽小,不说有多精美,但也胜在独特可爱。

    她接过妇人手中的铃铛仔细瞧了瞧,发现这铃铛上还纹有图案,继而再看看竹簸中其他,发现大部分都相同,唯有几个花样不一。

    “这上头的图案是什么花?”

    见她有兴趣,那妇人笑得更是灿烂:“自然是梅花,咱们褚镇就数梅花最好看了!”

    “那…”孟姝皱眉:“那几个纹的又是什么花样?”她指了指被竹簸边缘孤零零的几个铃铛。

    “那些啊,”妇人摆了摆手,有些不在意地随口一应:“是梨花,要不是今日作工的伙计粗心大意弄错了几个样式,也不至于剩这些个。”

    “梨花在褚镇卖不出去吗?”孟姝倒是有些讶异。

    她知褚镇盛梅,可没想到会对梅花喜爱到这种地步,就连这些小玩意都只买梅花样式的。

    “那是自然。”

    妇人叹道:“除了梅花,褚镇人大都不爱其他,若是早些年还好,以前梨园花盛的时候大家还看个新奇,梨花倒也风尚,只是自梨园落败后,大家反倒更喜欢梅花了。”

    “从那以后,褚镇就鲜少有别的花样卖,不是梨花不好,只是大家不爱,实在卖不出去啊!”

    原是这样……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心想这褚镇百姓可真偏爱梅。

    “既然这样,这几个梨花样式的我都要了。”孟姝掏出钱袋。

    妇人一愣,随即面上一喜,连忙应下,仿佛生怕孟姝反悔一般。

    这下好了,不愁今日的铃铛没卖完了。

    收了钱,将这几个梨花铃铛卖了出去,那妇人心情极好,还特地赠与孟姝一个漂亮小巧的布囊将几个铃铛装了起来,好生递给了她,随即潇洒一挎竹簸,叉着腰便走了。

    孟姝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带着喜气离去的背影,仿佛这些个梨花铃铛是什么晦气一般,连忙甩手便走。

    她晃了晃手中装着铃铛的布囊,清脆的铃音传来,听得人心神一漾,好不愉快。

    她大方地从中拿了一个,颇为“豪气”地递与扶光,仿佛给他的不是一个小小铃铛而是什么稀世之宝一般:“喏,送你一个!”

    扶光睨了她一眼,冷淡地摆了摆手。

    他对这些小玩意没有什么兴趣。

    “给你你就拿着。”孟姝才不由他,趁机塞入他手:“人家说了,开过光的,保平安!”

    扶光似有些无语地嘴角微抽,没好气的盯着她:“你与我说这个?”

    难不成她还真信劳什子开过光的菩萨铃铛?

    “这你就不懂了。”

    孟姝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肩,无视青年嫌弃的眼神,故作深沉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更何况,我们此行不就是为了探查鬼怪之事而来吗,信信又不会怎样。”

    且不说如今林敬一事还没有进展,前方依旧诡谲密布,说不定就连着看似平静祥和的江南水镇,都暗藏危机啊……

    孟姝抬眸看了眼庙前络绎不绝的人流和庙内鼎盛的香火,明明是一副欣欣向荣的画面,可心头却总觉得不安。

    他们必须要尽快入宅,接近林敬早已刻不容缓。

    ……

    雨过天晴,碧草青青。庙后,一处偏角门前,来人步履轻缓,随着几人身形站定,一顶布轿缓缓落地。

    前头的老仆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掀起轿帘的一角,躬身垂首道:“老爷,普贤寺到了。”

    见轿中无声,老仆早习以为常,只是叹了口气,随即退回轿外,摆摆手,招呼几个轿夫退下,独自守在轿前。

    今日正值普贤盛会,前头的铜锣鞭炮鸣声不绝,若细细听来,还可闻见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相比之下,此处偏门一角,倒显得格外落寞。

    那老仆却仿佛对此热闹无动于衷,只一人静静伫立在轿缘边,身形虽微显罗锅,可却一动不动,一时间刹那风静,唯有轿帘洗的发白的布缘微动。

    过了一会,偏门内传出响动,除了窸窣的步子声,又有微小清脆相伴,隐有泠泠之音。

    是铃铛?

    老仆眉头微皱,还不等他反应,身后的轿子陡然一晃,一阵难捱的呜咽声传来。

    “老爷,老爷!”老仆瞬间回神,慌忙的掀帘查看,也顾不上周全礼数,只好进轿安抚。

    “老伯,可需要我帮忙?”轿外,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老仆好不容易稳下轿中之人,闻言掀帘一望,便见一年轻女子正疑惑地探眸。

    少女清丽灵动,面姣若莲,语气中带着几分关怀:“轿中可是有病人?我通些医术,老伯不妨让我看看?”

    闻言,那老仆目光有些探究,蹙着眉上下打量了孟姝好一会。

    眼前的女子年轻貌美,看上去温和客气,可怎么都不像是医者……

    “老伯恐觉得我年纪尚轻,不敢信任?”孟姝笑了笑:“前几日我于街行医时,那些百姓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我年纪虽轻,但医术却是不含糊。”

    “我听方才轿中哼鸣,想必那人有疾缠身已久,时不时便会发作,见老伯如此慌张,这偏僻之地又无大夫,不妨让我看看,也免耽误了病情。”

    女子言辞恳切,面容良善,看上去倒不像是恶人。

    而且方才听她所言,前几日曾在街上行医……

    老仆神色一变,面上微喜:“姑娘莫不是街坊所传的那位‘医仙’?”

    孟姝轻笑地摇了摇头:“医仙之名过大,小辈不过略通医术而已。”

    此女行为举止如此有礼,倒显得自己方才有失偏颇了。

    他连忙作揖,语气有些紧张::“是老仆失礼了,还请姑娘为我家老爷看看。”说着,便掀帘邀孟姝入内。

    见此,孟姝神色依旧,面不改色的弯腰进了轿中。

    这布轿恐有不少年头,轿子虽小而旧,但好在干净整洁,孟姝半个身子刚一探入,便见一位身着素衣长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无力的依靠在坐榻上,他双眸紧闭,眉间紧蹙,似在极力隐忍些什么。

    轿子拥挤,孟姝只好半屈于内,小心翼翼地靠在边上,细细观察着那人,一边给他把脉。

    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已满头华发。他面容端正,神态祥和,周遭气韵如同松柏青竹般正直无垢,却偏偏眉宇藏疾,病气萦身,观其依稀可窥痛苦之色。

    原来这就是林敬。

    她看了又看,虽心底早有答案,可还是故作不知地回眸问道:“你家老爷可是有癔症?”

    闻言,那老仆胡须轻颤,有些不忍地低下了头:“正是。”

    “那他平日里可有什么禁忌?譬如什么不能吃、不能看之类的。”

    “有,有!”老仆道:“老爷最忌铃铛,每每听到铃铛声便会发狂。说来也巧,方才老爷还好好的,也不知是从哪突然传来了一阵铃音,老爷便变成了这样……”

    原来如此。

    孟姝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布囊,里面装的正是方才于庙内买下的铃铛。

    她不露声色地将布囊捆好,确保不会再发出声响后重新塞入袖里,继而缓缓起身,掀帘走出。

    “敢问你家老爷,可是林宅府上的林敬,林老先生?”

    “你…你怎么知道!”老仆神色陡变,霎时间目露警惕。

    见此,孟姝客气道:“实不相瞒,今日一早我于街上坐诊时,碰见了一位老嬷嬷,说是林宅的老仆,想邀我去为林老先生看病,我与她便商议明日前往,可没想到,竟先在这碰见了。”

    原来是岑娘……

    “这个老婆子!”那老仆叹了又叹,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

    他知岑娘心善,又忧心老爷癔病已久,闻言褚镇来了一位“医仙”,多半会前去打探,只是……

    他看了看紧闭的轿帘,心中一时间百味杂陈。

    “罢了,如此也好,”他道:“老仆家中排行第六,又有些罗锅,他人皆唤我罗六叔,那嬷嬷正是我的老伴岑娘,我们两人能让姑娘不辞劳苦上门医治,实乃荣幸啊!”

    “罗六叔这是哪里的话,医者本就当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再者,今日你我能在这普贤庙外相遇,也是上天恩赐的缘分。”孟姝微微欠身道。

    闻言,罗六叔倒是有些泪目,他眼眶微湿,却有难掩的喜色,说不定眼前这位姑娘,真的能把老爷医好!

    似乎是看出了眼前老仆的担忧,孟姝安抚道:“罗六叔放心,我已为老先生把了脉,并疏通了他的穴位,他现在已经平稳了,不会再突然发病。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她抬眸:“我观林老先生脉象,虽有癔症,患病多年,可并不疾厉,想必老先生如今的病情已经平稳了许多,不再容易发病了吧?”

    “唉,”罗六叔叹道:“是啊,这些年来,老爷的癔病已有好转,不再像先前一般时不时的发狂疯闹,可这病根仍在,老爷依旧神志不清,日渐颓靡,偶尔听到铃音时甚至还会发怒咬人,不容乐观啊!”

    见此,孟姝心头一动,眉头轻皱。

    “罗六叔不必太过担心,只是,我今日是陪我家公子前来庙中参会,没有携带银针,待我明日登门后,再为林老爷好好诊治一番。”

    参会?

    罗六书神情微讶:“姑娘所说的公子,可是读书人?”

    “正是。”孟姝笑:“此番我来褚镇,也正是陪我家公子来参加普贤诞的。”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罗六叔有些欣喜地笑了笑:“姑娘与我们林家真是普贤菩萨亲赐的缘分,若是老爷知晓也会十分开心的。”

    待告别了罗六叔后,孟姝看着轿身远去的背影,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彼时雨后云现,天气初晴,褚镇接连不断的雨天终于被短暂的晴日所取代,风绪扬起间,花弄新泥,柳伴梅梢,梅红柳绿。

    探查此处恶鬼异闻的第一步明明已经成功,可孟姝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她抬眸望向这片初见云彩的蓝天,看向远山接壤起伏的青黛,在那后头,云烟四起,朦胧无期。

    第39章

    她蹙着眉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在状元桥前发现了那道挺拔清隽的身影。

    周遭人流不断,除了看热闹的百姓,大多是布衣学子,其中也不乏一些闻名而来的商贾人士,可他一身月牙色云锦广袖长袍,分明是低调的做派,却被周遭气质衬得超脱凡尘,难免招眼。

    孟姝看着,却有些恍惚。

    他背对着她,于红绸牵系的桥前站立,而他们之间,人来人往,无一驻足。

    很多时候,她常常觉得这好似一场梦。梦醒时,她仍在玉骨村,与阿爷相伴,日升月落,平淡人间。可如今,阿爷下落不明,她竟也被卷入这鬼怪异事间,却还遇见了此人……

    彼时脚下的青石台阶仿佛成骇人的深渊,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但孟姝还是踏过去了。

    她走向前方的青年,于他身旁站定。

    “如你所料,入宅契机来了。”她神色如常,眉间却有一股淡淡的郁色。

    事情取得了进展,可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林敬如何?”青年眸色未动,淡道。

    孟姝眉头紧皱:“很怪。”

    “我观他脉象,的确久病缠身,身患癔病不假,可怪就怪在,多年来他的病情似乎平缓了不少,我听他身边老仆所言,林敬的确不会再像几十年前般随意发狂,可病根尤在,尚未痊愈。”

    与此同时,孟姝从袖中拿出了一只布囊,里面装的正是方才买下的铃铛。

    “最怪的是,林敬似乎很忌讳铃铛,甚至说是害怕,只要一听到铃铛声响,他便会发病。”

    铃铛?

    扶光转过身来,垂眸看向孟姝手里的小布囊。

    他问:“癔病之人,可有引其发病之诱因?”

    “有。”孟姝抬头,“但大多是吃食,并非物件。若是物件,只有一种推测能解释这种现象。”

    林敬曾经,定受到过铃铛的刺激。

    ……

    次日,孟姝如约来到林宅门前。

    古铜色宅门难得的被人扣响,岑娘面上噙笑,连忙赶来迎客,一推门,便见一位白裙素衣的妙龄女子,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位身着青色缀云广袖长袍的俊美青年。

    今日孟姝并未戴幕篱,与岑娘也算是第一次正式碰面,她便率先问好道:“岑嬷嬷,我是孟姝。”

    昨日问诊,她便与岑娘互换了姓名。

    嬷嬷难得欣喜:“我知医仙今日会来,没想到竟来的这么早,快快请进!”

    孟姝笑:“看病问诊耽误不得,应该的。”说着,她向岑嬷嬷引见了身后的扶光:“这位是我家公子,此次我来褚镇义诊,便是因跟着公子南下求学的缘故,想要一瞻普贤盛会的风采。”

    “正巧,昨日于庙中偶然碰见了林老和罗六叔,今日我家公子知我来府上问诊,出于尊敬,他觉得无论如何,作为读书人都应当来府上拜见一番林老先生,不知可有叨扰?”

    岑嬷嬷闻言一愣,怎么都想不到,这位公子竟是为了拜访林敬特地登门的。

    见岑嬷嬷不语,孟姝以为是他们有些操之过急了。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接着道:“怪我考虑不周,若是冒昧,我便让我家公子回去,改日再登门拜访。”

    “不不不,”岑嬷嬷连忙道:“并不叨扰也非冒昧,只是我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愿意登我林宅门,拜访我家老爷……”

    话语间,难掩落寞和心酸。

    不知怎的,孟姝猛然回想起之前在湘水镇谈起林敬前半生的遭遇,难免觉得心酸。

    她上前拍了拍岑娘的手,温柔谦和:“嬷嬷这是哪里的话,我们都十分敬仰林老先生,我家公子先前求学也曾读过林老编纂的圣贤书,心生感激都来不及,今日能有机会结识,才真真是我们的福分。”

    闻言,身后的青年抬眸看向她。

    扶光不止一次诧异于孟姝的嘴皮功夫,这女子巧舌如簧,聪明机灵,但是今日这一番话,扶光却听出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湘水镇那日,将林敬比作清玉。

    “雨打风吹几度秋,唯有清玉不染尘。”

    如今,他们终于要和这“清玉”,真正的会面了。

    拐入宅门,又入廊桥。

    林宅古朴风雅,清净非常。都说读书人偏爱梅兰竹菊,林宅内便也种了不少的青竹,每每路过,都依稀可窥其风姿绰立。

    林宅内院极大,却没有过分的娇丽奢华,青石板砖与白墙松石相映,屋檐瓦角兽首翘起,清风过,竹叶响,心却静。

    除了他们三人,一路行至内堂,不出所料,果真见不到其他人。

    只是在入门后的几瞬,跟在孟姝身后的扶光眉头轻蹙,眸色一暗。

    “岑嬷嬷,这宅院这么大,竟没有其余的下人么?”孟姝道。

    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老爷在京做官,这老宅一直无人居住,只留我家老头子在这照料,到后来……”她似有些无奈:“待我们回来时,又哪有下人跟着,便只有我们几人相依为命。”

    孟姝故作诧异的点了点头,心想,这确实与樊宏天和摊贩老板说的不差。

    “听闻,林老先生有一女,如今怎不得见?”

    话出,孟姝特地瞟了一眼岑娘的神色。

    果不其然,提到“小姐”,她脸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似在掩饰眼中泪水。

    空气有了一瞬的停滞,静谧过后,岑娘这才出声。

    她声音低切,隐有颤意:“我家小姐命薄,早些年便已离世了。”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虽然早已在樊宏天口中知晓内情,但仍难免唏嘘。

    她上前一步,拉住岑娘的手:“不好意思呀嬷嬷,是我言语欠妥了。”

    “无妨,无妨。”岑娘苦笑道:“医仙不必客气,若是我家小姐还在,见您和公子愿意登门也定会欣喜。”

    话语间,林敬的屋便到了,在门外,罗六叔早早便侯着了。

    见到孟姝,他瞬间面露笑意。

    “姑娘来啦。”他有些激动地上前:“姑娘真是个大善人,愿意来给我们老爷看病。”说完便要鞠躬。

    “诶——,”孟姝连忙将人扶起:“罗六叔,这可使不得。我是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应该的。”

    “是啊是啊,你快起来吧,”岑娘上前扶住罗六叔道:“方才我已经谢过医仙了。”

    说完,她便将扶光介绍给罗六叔。

    一听说这位便是昨日孟姝提到的“公子”,罗六叔面上一喜,连忙看向他。

    他自年轻时起就跟着林敬,对读书人都有着莫大的好感,更何况时过境迁,如今还有愿意登他们林宅门的,那可是不多了。

    眼前青年身姿如玉,神貌出色,风度非常,让人见了竟莫名地心生信服。

    扶光微微一笑,朝面前的老仆作揖道:“后生这厢有礼。”

    罗六叔倒是受宠若惊:“公子万万不可,我不过是一老仆,受不起公子的礼,还是快快进屋吧。”

    眼前的青年人不仅相貌堂堂,还谈吐有度,谦逊有礼,倒是让罗六叔莫名的多些好感来。

    在岑娘与罗六叔的引路下,孟姝和扶光第一次踏进了林敬的屋子。

    许是许久不见天日的缘故,这不算宽敞的屋子里莫名的多了几分潮气,浓重的药味伴着陈木的腐味涌入鼻腔,让这本就幽暗的里屋更显压抑非常。

    仅借着门外和窗棂边渗入的日光,孟姝看见有一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双眸紧闭,无力地伏躺在床上,气虚身弱,头冒冷汗。

    这就是林敬。

    才一日不见,他竟更虚弱了。

    扶光示意罗六叔将窗户打开,不仅透气,也好让孟姝看得更清楚些。

    孟姝走到林敬床边,将提前准备好的银针拿出,随即为他把了把脉,这不搭不要紧,孟姝手刚一放上,随即便皱了眉头。

    她旋即地拿出银针,落针准确而利落。

    孟姝无暇抬头,只好边下针边问道:“你家老爷是从普贤寺回来便如此了吗?”

    分明她昨日诊脉时,林敬脉象还没有如此虚弱。

    罗六叔和岑娘莫约也是看出了孟姝神色不对,两人相视一眼,罗六叔便有些慌忙道:“不是的。”

    “经昨日姑娘诊脉后,老爷回来一直没什么大碍,就连晚膳都听话用了。”

    看来变故生在昨晚。

    扶光观孟姝神色,林敬今日身体似乎愈发不好了。

    “昨日夜里,可有什么奇怪的异样?”他问。

    岑娘想了想,很是疑惑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啊,平日里老爷身边离不开人,老罗他便睡在外屋夜夜守着,而我每夜便要起来一次给老爷煮药,昨日风大,我还特地多起照看了两次,都没见到有什么异样。”

    罗六叔闻言也点了点头:“是呀,一切如常。”

    这便奇怪了。

    孟姝取下林敬身上的银针,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起身看向两位老仆。

    “我给你们写个方子,趁现在林老施针正睡着,快去抓好熬后,给他服下。”

    二老听了,连忙带着孟姝出去找笔墨写方子,屋内瞬间便只剩下扶光与林敬二人。

    日光顺着撑开的窗沿照入屋内,外头风意传来,伴着窗边的竹叶飒飒而响,他缓步走到林敬床边,静谧下,青年静静的端详着男人的神色。

    病气之下,男人面容惨白,内蕴郁气。

    不仅如此,扶光垂眸俯视着他的脸,从眼底扫向眉心,继而眸色一敛,神色微沉。

    那是林敬的印堂。

    在那里,竟有团黑气深藏其中,使其百穴汇聚,气血薄虚。

    看来这林宅,果真是不干净啊。

    第40章

    她帮林敬把被子掖好,拿上一旁的空药碗走出内屋。

    外头,扶光正与罗六叔说些什么,见孟姝出来,他便急忙上前。

    “孟姑娘,我家老爷他怎么样了?”

    这一日下来,罗六叔更是心急如焚,发梢衣襟更是凌乱了不少。

    孟姝看着面前的罗锅老仆,突然为林敬感到些庆幸。

    至少他身边,还有一心一意的人。经年再苦,他们都不曾离他而去。

    “放心吧,林老的病情已经稳下了。”

    说完,她抬眸,却发现扶光在看她。

    孟姝眸光微动,瞬间计上心头,顺势道:“只是这几天内,病情是否反复还不好说,林老身边还需大夫照看。”

    “可是……”闻言,罗六叔面露难色,神情有些尴尬。

    “我们林宅的门,哪有大夫肯上呢。”

    说着,他好似想到什么,猛地看向孟姝,似有些难为情地艰涩开口:“不知,姑娘可愿暂住几日,诊银我会按日给姑娘的。”

    罗六叔这番话,正中孟姝下怀。

    她道:“您言重了,您若不提,我也会冒昧请求住下,毕竟人命关天,我求之不得。”

    孟姝笑:“至于诊银,罗六叔大可不必这么客气。”她看了一眼扶光:“闻言林宅有许多古书,我家公子能借暂住之机多阅览几番,想来更是高兴不已。”

    罗六叔连忙握住孟姝的手:“自然自然。”

    他笑着看向孟姝和扶光,感激涕零:“公子和姑娘真是好人呐,若是老爷还清醒着,不知会多么的开心。”

    说着,他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自当年贬官后,曾经的好友同僚从未过问过林敬一声长短,远谪湘水镇的这些年里,林敬更是与家中族友断了关系,一个人飘零他乡。

    原本这一切已经够苦了,谁知二十八年前,独女红颜薄命,他疯病回乡……

    这些年来,愿意主动登林家宅门的,只有孟姝和扶光。

    就在罗六叔感伤间,前头传来岑娘的吆喝声,还没见其人,声却先到了——

    “天要黑了,我略备了些饭菜,姑娘和公子累了一天,快些用膳吧。”

    岑娘赶来将人招呼往偏厅,孟姝刚入门,便看见了满桌的佳肴。

    说不上有多么的精致丰富,但却可以看出,是岑娘精心准备的。

    后头罗六叔刚把孟姝和扶光要住下的事告诉岑娘,她正高兴着,就见孟姝扭头叫她。

    还以为是粗茶淡饭孟姝看不上,谁知她却拉着她的手,轻声细语道:“岑嬷嬷,咱们这几人吃不了这么多,日后也不必这么丰盛,随便些粗茶淡饭就好。”

    贬官抄家在前,林敬疯病在后,她知林家这些年来贫寒,也不愿岑娘特地为了他们这般大费周章。

    岑娘也听懂了孟姝的意思,一时间有些感动,又有些难为情。

    “难得姑娘心细,前前后后为我们想了这么多。”她拉着孟姝坐下:“但今日是客人第一天登门,老爷之前也一直教我们,作为主人,就该尽地主之谊,为人处世都要讲究礼数。”

    待用完饭后,岑娘拉着罗六叔去给孟姝和扶光收拾屋子,见四下无人,孟姝看向扶光,问道:

    “如何?”

    若不是今日扶光看出林敬额间有黑气,用法术将其驱散,否则她这药是如何下都没用的。

    他眉眼微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淡道:“是鬼气。”

    孟姝皱眉:“难不成这林宅里,真的有鬼?”

    “没错。”扶光抬头:“今日我一进门,便感知到有股藏匿已久的鬼气萦绕在这林宅四周。”

    林敬体弱,二十八年前更是遭受过鬼魂的惊吓,如今他长年居住在这宅子里,若有鬼怪缠身也不意外。

    “那,照你看来,这鬼是无意盘踞林宅,还是本就在这的?”孟姝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

    闻言,扶光猝然抬眸。

    灯火葳蕤下,他注视着孟姝的眼,神情严肃,嘴角忽地冷下。

    她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你很聪明,这或许是个突破口。”半晌,他轻哂道。

    若这鬼是无意闯入林宅的,那或许是个巧合。可若这鬼,本就是在林宅的呢?

    “不知为何,说起这些,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四下无人,偌大的偏厅内只有她和扶光两重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相叠,屋外的竹叶深浓,风吹过,便发出簌簌的声响。

    孟姝深吸了一口气,莫名地觉得背后有些寒凉。

    “你说。”扶光静静地看着着孟姝,总觉得,她似乎又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四月初里,褚镇的夜晚向来是带着丝丝凉意的,这两日雨水渐少,可风意却不止。

    林宅草木居多,夜里亮起灯火,照得挺拔的青竹叶影娑娑,月色映落,留下一地斑驳。

    仔细去听,静谧的夜色里除了院内流水的潺潺细语,还有屋内两人相交的呼吸声。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一缕不合时宜的淡淡幽香正悄然蔓延,不起眼的花瓶里,昨日岑娘刚买的梨花洁白如雪,含苞待放。

    在这静夜里,孟姝抬头,她看着扶光,抑制着心中的忐忑,尽可能平静地说出那三个字——

    “林、素、文。”

    ……

    岑娘刚收拾完屋子,正铺着被褥,一转身,就看见孟姝走了进来。

    “嬷嬷,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岑娘笑着摆了摆手,“姑娘累了一天了,还是歇着吧,这些东西我都快弄完了。”

    孟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驳了岑娘的好意,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一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眼前细致地帮着她铺床的妇人,想起方才扶光与她说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岑嬷嬷,你们住这多久了呀?”

    岑娘倒是没多想,答道:“我是老爷离京后便回来了,我家老头子是一直就在这,当年老爷进京赴任时,他就留下来守宅了。”

    她捻好了被子一角,接着道:“林家亲戚不多,老爷又是家里的独子,赴京后老宅不能没人,就将宅子交给了我家老头子。”

    原来如此。

    这跟樊宏天说的倒是能对的上,林敬贬官后,圣上下旨抄了林家,奶娘便带着林家小姐回了老家,林敬独自赴湘水上任。

    孟姝想了想,接着试探道:“恕我冒昧,我观林老先前当是硬朗之人,怎么会突然得了癔症呢?”

    岑娘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林家命运多舛,当年,是因为小姐离世……”

    说到这里,她似有些不忍:“若非如此,老爷又怎会疯病。”

    见她提起,孟姝心下一动,便顺势查问道:“不知,嬷嬷可否细说?”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提的。而岑娘这番相处下来,也早已将孟姝看做了可以交心之人。

    将床褥铺好后,她坐在了孟姝对面,看着桌上灯盏里跳跃的灯芯,她的神情似有些落寞,仿佛又回到那年……

    原来林素文的离世,是突然的噩耗。

    林家的这位独女,从小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京里,也是众人艳羡的名门贵女。

    因着林家家教严苛,又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林素文从小就饱读诗书,性子温婉娴静。

    家父是大理寺少卿,身居要职,家世又乃清流门第,可以说,林素文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

    可她的性子,并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娇贵,反而从小淡然沉稳。

    那年京中出事,林敬被指结党营私,罪证板上钉钉,贬官在前,抄家在后,一日之间林家门庭冷落,背负骂名,林夫人因此变故伤心过度,更是撒手人寰。

    林素文就是在那时跟着岑娘回的褚镇,那时的她,不过八岁左右的年纪。

    一路南下的路上,她不哭不闹,只是乖乖地牵着岑娘的手,躲着林敬悄悄问她:“嬷嬷,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想要为阿爹平反。”

    每每听此,岑娘总是热泪盈眶。

    “我家小姐从小就乖巧懂事,那时的她不过是个小娃娃,家里突遭横祸,她不哭不闹不说,还想着要为父亲申冤……”

    孟姝拿出手帕为岑娘拭去了脸上的泪,听她接着道。

    回到褚镇的十年里,林家有女初长成,原来的小女娃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家闺秀、饱读诗书的才女林素文。

    也就是在那些年里,她再次遇见了庄文周。

    “庄文周?”孟姝蹙眉,这里面倒是出现了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名字。

    “是啊,”岑娘似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最终只好苦笑道:“文周公子,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啊,可惜……”

    原来,庄文周与林素文是儿时玩伴。

    在林敬任官前曾受父亲之命,离京回到老家褚镇潜心求学,而林素文便是在褚镇出生的,庄文周,则是林敬好友庄复的独生子,两人从小便在褚镇相伴相识。

    后来随着林敬高中,回京赴任,林素文便再也没与庄文周见过面,可谁知阴差阳错间,*林素文因着父亲贬官而再次回到了褚镇,在这十年里,两人青梅竹马,心意暗生。

    林素文喜读诗书,这些年里她除了想方设法为父亲平反,唯一的爱好便是去书塾帮老夫子抄书,是名副其实的书香才女。

    而庄文周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履试履胜,在他十九岁那年,更是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一时间,金童玉女之名传遍褚镇,风光无限。

    “那后来,林小姐是怎么过世的?”孟姝似有些不忍问下去了。

    想起当年,岑娘不禁泪眼婆娑。

    “小姐命薄,十年里还没等到与老爷相见,甚至,没能等到文周公子从京城回来,就……”

    那日起夜,见雨大风寒,岑娘便想着为林素文加张被褥,就去了她屋里。

    可谁知,林素文却不在。

    “那夜我和老头子急疯了,将林宅上上下下找了个遍,都没看到小姐,谁知……”

    岑娘捂脸恸哭,声声如泣血般撕心裂肺:“直到天亮,我们竟在梨园的井中发现了小姐的尸体!”

    什么?

    孟姝闻言,浑身忽地一僵。她以为林素文或许是病死,却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好好的一个人,竟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井中……

    “可是有人谋害?”

    对于这样的结局,孟姝有些不忍相信。

    “不知道……”岑娘无力地摇了摇头。

    “他们都说,是我家小姐自己不小心摔下的井,更有甚者,还想要借机……侮辱我家小姐的名声!”

    目光透过燃烧跳跃的芯火,岑娘仿佛再次看见了那些人的嘴脸,灯芯霹雳啦啦的呲裂声宛如地狱恶魂般的叫嚣,如同那些人的声音一般响彻她的脑海。

    林素文陡然离世,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都接踵而至。

    先前觊觎她的人,说她故作清高,许是和他人私会被撞,一死成全烈女贞洁。有人说她父债子偿,林敬结党营私的报应落在了她身上,死了活该……

    可她死时才年仅十八,却要遭受这些污名。

    “总而言之,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岑娘嘲讽一笑,林家本就一朝落魄,林素文一死,那些人恨不得上门来落井下石。

    孟姝终是不忍地别过眼去,窗外弯月高悬,清晖顺着竹影洒下,落在小池中,盛盈了满塘的皎洁。

    她想,虽然她与林家小姐素未谋面,可不难想象,她若活着,也定是个如这月光般皎洁无暇的人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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