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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湖波荡漾,池中青纹轻泛涟漪,昏黄的灯笼顺着蜿蜒的回廊折入后宅,飘忽的灯火下,檐头飞兽在黑暗中蛰伏,隐隐约约透露着锃亮的光。

    一处房门前忽地传来几道轻微的声响,孟姝悄声合上门,继而转身顺着游廊走去。

    她和扶光约好了兵分两路,她找岑娘打探林素文的生平,而他则去探查这宅内鬼怪的踪迹。

    可孟姝走到后院,却没看到扶光的身影。

    “怪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分明已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可扶光却不见人影。

    她坐在院中石桌旁等了一会,却依旧迟迟不见他。

    难不成,是出了事?

    孟姝想着,担忧的同时,却有些捉摸不定。

    若是连扶光都感到棘手,那这宅子内,究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她仰头望向明月,可今夜云深露浓,就连皎洁的月光都有些晦暗。

    再这么干坐着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岑娘有起夜的习惯,孟姝算好了时间,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回屋里等消息为妙。

    可就在她走出后院,刚要踏上游廊时,脖间的玉石忽地一凉,继而一缕轻微的青色莹光渗出,在昏黄的游廊下忽地一闪。

    孟姝顿时一愣,指尖轻颤,下意识地握上了那温润的棠花玉,霎时间觉得背后发麻。

    像是冥冥之中有了注定般,她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向右边。

    那段游廊后面的路,她从未去过。

    今日岑娘将他们带入林宅,期间还在这宅子里逛了逛,可唯独没去过那边……

    孟姝眉头一皱,下意识地顺着蜿蜒的游廊,望向那端的尽头。

    那边的光线不如这边明亮,许是很久没有人走过去了,岑娘甚至没有在那端挂上新的灯笼,仅凭借几盏经年的风烛在竹笼里摇晃。

    理智告诉孟姝,她不该过去,那端的尽头或是秘密,或是危险,可是手心里的玉符逐渐发烫,温润的青玉浸染上手心的温度,光芒愈闪愈烈。

    棠玉有灵,扶光曾告诉过她,遇到鬼怪,棠花玉会护主,此番闪烁,说不定也是它的指引。

    孟姝深吸了口气,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抬步往那边走去。

    林宅古朴风雅,移步换景间,廊外的假山木石换了一簇又一簇,手边的木横廊雕也越来越繁杂精美,借着昏暗的月光和残年的风烛,孟姝细细瞧了瞧,还在一片白墙上,发现了一首题诗。

    “江南水墨画,画中梨花山。”孟姝顺着写诗人娟秀飒意的字迹看去,轻声念道:“山风绻鸟叹,庄周忆素蝶。”

    庄周,素蝶……

    孟姝猝然抬眸,难不成,这诗写的,是庄文周和林素文?

    她忽地停下了脚步,前头的风烛只剩下一盏,女子闺阁的秀气房门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白墙下,墨色的诗文旁隐约画着一朵烂漫绽放的梨花,经过多年的风霜雨雪,题诗尤在,可花却凋残。

    孟姝看着前方深乌色的雕花木门,竟莫名觉得熟悉。

    蜿蜒难测的游廊,残檐尽头的房屋……

    她突然想起,在湘水镇西巷宅里,和贤园里那半截残破的游廊后,不也是相似的场景吗?

    一股惊意涌上心头,正当孟姝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上前时,有股寒意却莫名地直冲她后背而来。

    刹那间,她猛地回眸,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静谧的夜色里,昏暗的游廊下只余几盏风烛,烛影投落在白墙上,斑驳的风姿在诗下摇曳。

    而在游廊的那端,早已看不到孟姝来时的路。

    她不知走了多久,顺着这古朴的老宅绕过了多少处的廊角,才在这里,见到了这处隐匿角落的梨花。

    孟姝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尘封已久的雕花木门,尘埃伴着凉意袭来,孟姝虽早有防备,可却还是猝不及防猛地一呛。

    里面无光,孟姝克制着内心深处的恐惧,将手中刚刚拾来的风烛举了举,眼前的场景终于有了片刻的清晰。

    她顺着光亮找到屋中歪倒的烛台,将烛火续上,霎时间,扭曲摇曳的光影爬上垂落的霓帐,女子雅致秀气的闺房映入眼帘。

    孟姝想,种种迹象表明,这定是林素文的闺房无疑。

    她四处看了看,这屋中光是书籍和字画便占了一半,桌案前,泛黄的纸张不知何时被风吹落在地,仅余孤零的墨笔支在一旁。

    孟姝用手摸了摸,却在笔下,发现了几点早已凝固的墨迹,除此之外,案边还有蜡油滴落的痕迹。

    女子深夜伏案书写的场景仿佛再现眼前,触摸到桌上纸笔的那一刻,孟姝眼前闪过了一瞬的白光,恍惚间,她看到了林素文……

    屋内不再似方才那般飘洒着尘埃,陈设仿佛也变得焕然一新,霓帐上的花纹随着光影的映亮展现出原本的颜色。

    滂沱大雨的深夜里,屋内,林素文倚案而坐。

    案边烛台里燃烧的烛火正盛,昏黄的烛光悄然爬上她秀雅白皙的侧脸,她正激奋提笔,似在极力书写着什么,神情不同于往日的温和娴静,眉眼之间竟有着一股凌厉的气韵。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案边女子停笔抬眸,习以为常地笑道:“岑娘,今夜我不冷,就无需再为我添被了。”

    眼前的场景到此戛然而止,孟姝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依旧回到了古旧的闺房,霓帐依旧灰尘漫漫,纸张泛黄,蜿蜒的烛泪早已凝成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孟姝不解地喃喃出声,方才的景象真实的就好像她曾亲眼见过一般。

    可是,又有些奇怪。

    孟姝将目光移到案上滴落的墨迹和一旁凝固的烛油。

    林素文饱读诗书,对文墨应当十分珍惜和喜爱,再加上她教养有加,又怎会是会将笔墨随意丢置之人,更何况,这笔应是墨渍未干时就被抛下了。

    还有这烛……

    孟姝正准备凑近去看时,忽地感到颈后一凉,一抹湿润正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

    她下意识伸手一摸,借着昏黄的烛光,竟看到了满手的猩红。

    是血!

    惊骇间,孟姝习惯的去抽腰间的短刃,却摸了个空。

    遭了,她出玉骨村时就带了几把武器防身,先是在樊家村用了不说,在西巷宅对付樊宏天时,还丢了一把!

    孟姝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痛骂了一顿自己,她这匕首用一把丢一把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她身手矫健地闪开了方才站立的地方,回头一看,却空无一人。

    孟姝警惕地打量了一番四周,静谧的空间里,昏黄的烛火摇曳,除了细微的风声,便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可脖间的凉意和手掌间的猩红却是真的。

    孟姝紧锁着眉低头闻了闻,是血不错,但应该不是人的。

    “来者何人,只会装神弄鬼,何不现身一见!”孟姝冷喝道。

    可回答她的,却是一片寂静……

    孟姝皱眉,四下望了望,确定除了她不再有第二人的气息后,心头陡颤。

    若是人还好,可若不是人呢?

    “砰——”的一声,房门毫无征兆地被关上,屋内布满尘土的霓帐无风而舞,桌案旁散落的纸张也开始簌簌抖动起来。

    孟姝反应极快地抓向一旁梳妆台上的剪子,就在她手握住刀剪的那一刻,屋内摇颤的烛火猝然而灭,四周陡然陷入黑暗之中。

    一滴汗悄无声息地自孟姝额间垂落,明明是湿气寒凉的夜,她的里衣却早已濡湿一片。

    那有自脖间流下的血,也有面对恐惧的冷汗。

    孟姝狠狠地闭上了眼,随即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足了勇气面对,看向眼前那宛如深渊般的黝黑。

    “阁下这是何意,难道这屋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她咬着牙冷笑道。

    就在孟姝话音刚落间,一道冷气忽地朝她击来。

    气无声无色,亦无形,可孟姝自幼习武,在黑暗中,她更是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就在那道冷气即将袭中她的一瞬,她弯腰侧身闪过,可哪怕只是于身侧有过片刻的相触,孟姝仍感受到四肢百骸穿来的寒意。

    这股莫名的寒意顺着她的百穴渗入她的骨缝,恍惚间,天灵盖竟有一瞬的发麻。

    下意识的,她转身就跑。

    幸亏她进来前特地打量了四周,将屋内布局尽收于心,如今也不至于慌乱间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孟姝拼尽全力去忽视周遭的黑暗,一股劲只顾往前跑着,奇怪的是,那蛰伏黑暗中的“鬼怪”竟也没有再拦她,待她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撞入了一人的胸怀。

    孟姝懵懵地抬起头,仿佛黑意还在眼前萦绕,她缓了又缓,这才堪堪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扶光。

    不知何时,她竟跑回了后院,晦暗的月色下,斑驳的树影将他们的身影笼下,俊美的青年虚扶着她的肩膀,正弯腰注视着她。

    刹那间,她感觉到他好似在对她说些什么,可她只能朦胧地看见他的脸,五感中只有一感留存,其余的仿佛还在黑暗中回不过神来……

    “孟姝,孟姝!”他声音低沉,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只是双眸无神地看着他,扶光冷着脸道。

    他将指尖指向孟姝的额间,一缕金光顺着他的手缓缓浮掠进她的额。

    是鬼气。

    他抬眸,面色瞬间沉下。

    一道不住从何而来的暖流柔和地替她驱散了四肢百骸内的寒气,孟姝的意识稍稍回笼,眼前的黑暗彻底消失不见,青年面如冠玉的脸就在眼前,待她意识到她已经不再身处黑暗时,那股强装的勇气顿时消失,她整个人一下子泄了力,无意间竟跌入了扶光怀中。

    “……”

    扶光愣了一瞬,深吸口气,眸色微恼,见怀中女子面容惨白,只得强忍着把她扔出去的冲动,虚扶她到石椅上坐下。

    “对不起啊,我……”回过神来的孟姝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欠妥,只得不好意思道。

    “无碍。”

    扶光板着脸掸了掸衣袖坐下。

    孟姝:“……”

    她尴尬的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却发现扶光看她眼神有些异样。

    “你受伤了?”他猝不及防道。

    顺着他的目光,孟姝摸上了自己的脖子,又感受到了那片濡湿的血迹。

    “你说这个呀,”她笑了笑:“这不是我的血,也不知道是哪个气人的鬼,故意吓唬我的。”

    回过神来仔细一想,那屋里的鬼怪似乎没有想要杀她,先是血后是黑,它好像就是想要故意把她吓走。

    拿黑来对付她,实在是太可耻了,可她偏偏就吃这套。

    孟姝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生来的麻烦毛病,何时能改掉。

    “你遇到它了?”扶光有些讶异地扬眉。

    这话……

    孟姝看向他:“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与它交过手?”

    谁知扶光却摇了摇头:“今夜我来晚,就是因为这鬼怪不简单。”

    趁着孟姝去打探林素文生平,扶光则去探了探林宅的虚实。

    他用了鬼术,开了鬼眼,果不其然看见了笼罩满宅的鬼气,还找到了一些这鬼怪留下的踪迹,于是他便在宅内东西南北四角分别施法落阵,想要探一探这鬼的气息,看看究竟是鬼界哪一鬼偷跑人间。

    可是,这鬼却不在百鬼册上。并且他身为鬼王,竟感知不到这鬼怪的气息来源于生前何人。

    “所以,这林宅内的鬼,多半,是……恶鬼?”孟姝眉头紧锁,艰涩地出声问道。

    见扶光点了点头,孟姝不由得腿脚一软。

    看来这个结果在扶光意料之内。

    虽说他们来时已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这恶鬼可与普通的鬼不一样啊……

    “可林素文怎么会是恶鬼呢?她生前应是良善之人,死后会顺利投胎才是,怎么会成了恶鬼,除非死后有冤……”

    说着说着,孟姝陡然没了声音。

    扶光抬眸看向她,扯了扯唇角,一如既往地淡嘲道:“这就要问你了,岑娘那可有探出什么。”

    死后有冤么?

    孟姝抿了抿唇,好半晌,这才语气凝重地开口:“扶光,可能我们又要为一个人申冤了。”

    第42章

    每每谈及此处,多有不忍,就如同当时湘水镇的李念晚一般,这世上的可怜女子总是不少。

    “那你呢,”扶光听后,了然颔首,继而看向她:“方才遇鬼,可有受伤?”

    孟姝闻言一愣,旋即摇了摇头。

    “那鬼怪好似并不想伤我,只为了把我吓走。”

    说着说着,孟姝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方才匆忙间当作武器的刀剪。

    扶光许是早就看见了,扬眉问道:“你的短刀呢?”

    他记得,她总能不知从何处就掏出一两把武器来。

    说到这里,孟姝的心情更加低落,“都丢了。”

    她那些趁手的家伙器,实在经不起她的消磨,用一把丢一把,如今到褚镇,她当真是一把防身的兵器都无。

    扶光倒是觉得好笑,挑眉嗤道:“还以为,你现在已经厉害到手无寸铁,便能单挑鬼怪了。”

    “你。”扶光这张嘴冷不丁说出的话总是能气死人,孟姝也懒得与他计较,手心黏腻的血腥味不断传来,她理了理衣领,准备回屋去换身衣裳。

    “等会你收拾好,我们需去一趟梨园。”扶光突然正经道。

    孟姝回头,似想到了什么,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林素文的屋子里定有秘密,但为了不惊扰岑娘和罗六叔,他们现在还不宜与那恶鬼之间动手。

    梨园,是发现林素文尸体的地方。在那里,兴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

    子时夜浓,有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了林宅,一路疾走,来到了一旁的梨园。

    自多年前梨园无花后,这里只余零零散散十几棵不算青葱的梨树,有的更是连根拔起,叶落枯亡。

    孟姝走时特地拿上了两盏提灯,她将一盏交于扶光,两人兵分两路,去寻找岑娘所说的那口井。

    这里梨树虽少,可园子却大,但大多都被野草占据,这些野草根植多年,疯狂生长,根叶缠绕,每走一步都需拨草慢行,连带着寻井都费劲。

    就在孟姝费劲的从一簇又一簇野草中穿出时,脚边好似碰到了一块大石头,坚硬无比,差点让她跌倒。

    她皱着眉提灯看去,却发现,眼前脚边的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口深井!

    她不由得低声惊呼,自己方才险些就一头栽了进去。

    想着,前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孟姝抬眸看去,原来的扶光从野草从的另一边走了出来,正好在井的另一头。

    那边的荒地似比自己这边空旷些,孟姝看了看,那处井缘边没有过多的野草,反而是一些浅短的草渣。

    孟姝走近了些,却发现扶光正在细细端详着什么。

    他低下身来,将提灯凑近草皮,依稀可照出上头几道浅浅的压痕。

    小草松软,这些痕迹,怕是没有经年累月留不下来。

    孟姝想了想,起身顺着井边,看了看下面。

    果不其然,这口井和这片梨园一样,已经荒废了许久,这水早就干涸了。但就是这么一望,还依稀可窥见其深。

    孟姝很难想象,若是林素文一个人,是怎么会突然来这打水,又失足落入的呢?若是没有人迫害,她总归是难以相信的。

    当年的井正是水源正丰的时候,看着定是比现在还深,孟姝光是看一眼,都不忍去想,林素文掉下后会是多么的绝望。

    彼时身后的扶光却突然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提灯递给她:“拿好,我下井看看。”

    午夜的梨园黝黑一片,草丛中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唯一的光亮,便是孟姝手中的两盏提灯。

    她探头看了看漆黑的井口,见底下迟迟没有传来动静,不免有些担忧。

    “扶光、扶光!”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就见青年身形矫健如燕般飞身而上,仔细瞧去,他手里似还拿着什么东西。

    “这是?”孟姝凑近看了看,发现是一个漆黑的铃铛。

    不过手掌般大小,在这井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早已破损,还带着斑斑锈迹,怎么摇都发不出清脆的铃音了。

    “可有手帕?”扶光道。

    孟姝了然,在袖中掏了空这才记起,今日为了给岑娘擦眼泪,便顺手把手帕给她了……

    扶光见她神情一窘,便知她定是没有。想了想,便从自己腰间摘下了一个锦囊。

    上头绣着的祥云日纹,让孟姝突然觉得很是眼熟。

    这不就是之前扶光给她看的那个吗,里头还曾装过她给扶光画的那幅血色印记图!

    他将铃铛装好后,连同锦囊一同交给孟姝,叮嘱道:“这铃铛有阴气,你别碰。”

    孟姝顿时有些好奇,见他作势要往回走,连忙跟上道:“我们不找了?”

    说好要查林素文的死因的。

    “还是说,”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锦囊:“最关键的线索,便是这铃铛?”

    “没错。”扶光走在前头,将手中的提灯举了举,火光透过笼纸瞬间映亮了前方的路。

    “还记得你曾说过,林敬惧怕什么吗?”

    “是铃铛!”孟姝恍然大悟,愕然抬眸。

    原来,这兜兜转转都和铃铛和关系,难不成林素文的死也和铃铛有关?

    “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除了人为,怕是还有别的手脚。”扶光冷冷道:“过去这么多年,光查井已经作用不大,该消失的痕迹早就消失了。”

    除了草上那道压痕,还有这诡异的残铃……

    方才下井,他在井里的石缘面上看到了很多划痕,看似杂乱,实则像一道阵法。

    扶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你明日找个理由,跟岑娘辞别,暂时离开林宅几日,回岑园去住。”

    那日他们租下的院落,正叫岑园。

    孟姝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抬头问道:“那你呢?”

    扶光脚步未停,夜晚的寒风夹杂着空气中的湿意,吹起青年淡色云袍的一角,灯挪影动,他的声音极轻,几近湮灭在黑夜的风声里。

    “我得去确认一件事。”

    ……

    次日清早,孟姝按照扶光所说,随口编了个理由,暂离林宅几日,走前还特地给林敬施了针,留好这两日的药方,好让两位忠仆安心。

    想起昨夜扶光冷峻的神情,他之所以要让自己离开林宅,想来这里面多半有险!

    她看了看岑娘,思忖片刻,决定还是叮嘱道:“近来夜里风大,湿寒渐重,嬷嬷既要和罗六叔换着照看林老,不如还是搬去外屋一起住吧,我看过,那屋子宽敞,能暂住下两人,你们照看和煎药也方便,夜里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说来也是命运弄人,前几日他们还想方设法的要进的林宅,如今却又不得不找借口离开。

    与岑娘辞别后,孟姝还去集市上转了一圈,照着扶光所说,逛了大街小巷都没找到他要的铃铛。

    七角铃……

    孟姝皱着眉,头疼地走出了一家又一家店铺。这平日里,人们所用到的铃铛大多数是六角,除了丧仪下棺,鲜少会见到七角铃的踪影,毕竟在百姓眼中,这“七”乃不详,除了给死者下葬时不得不用,其余时更是避之不及。

    可这褚镇素来书香古朴,就连名器店都少有,好不容易碰见一家,竟然还因为正值普贤诞而闭门谢客。

    孟姝知晓,扶光要她寻七角铃铛多半是因为昨夜井中那残铃,她那时曾借着提灯瞧过,确实是少见的七角铃无疑。

    起初,她还并未觉得奇怪。

    昨日,她特地问过岑娘,林素文过世后可有替她挖坟立墓?

    可岑娘却说,林素文的尸身诡异得很,刚从井里捞出不过半日,就几近腐烂,最后竟成了一摊黑水。

    孟姝想,若有人要祭奠她,拿着七角铃去井边后不慎掉入也并不稀奇,可按照扶光昨天的神情来看,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更何况,他昨夜还说,那铃上有鬼气……

    名器店闭门,那这七角铃,该去哪里找呢?

    思绪正乱间,孟姝竟无意顺着小巷走回了主街,彼时尚早,街边行人涌动,早食摊贩的小桌坐满了人,热气腾腾间,烟火气吹袅了整座小镇。

    孟姝突然想起了那日,她所碰到的小店。

    她再次来到断尾巷,低斜的青瓦下,外头是鼎沸的人声,而这里却静谧非常,这家奇怪小店依旧朴素寡味,哪怕无客,门口的竹架也仍高高支起。

    孟姝走上前,询问道:“店家可在?”

    ……

    在远离闹市的一角,小径边古铜色的大门紧闭着,青石砖瓦被经年的雨水洗刷得发亮,古朴而素雅的老宅宛如沉睡的兽,一枝矮竹穿墙弯出,斜斜地挂在青石旁,清晨的露水滴落,在石板上泛着晶莹的光。

    屋内,岑娘和罗六叔正准备将熬好的药给林敬端去,忽地,眼前有道光影闪过,下一秒,他们便睡了过去。

    一道人影踏入,年轻人的暗色云靴落在屋里,竟一点声响也无。

    风吹起他黑纹锦袍的一角,他走到桌边,拿起药碗,里头汤药已被岑娘特地放凉。

    扶光忽地轻声一笑,抬步掀开了里屋的软帘,绕过屏风,目光看向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这几日岑娘特地按照孟姝的嘱咐,将屋内的窗都给撑开,清晨的暖日顺着木质的窗沿洒入,本应带着暖意,却怎么都散不开这满屋的寒气。

    扶光走进了些,将药碗放在床边矮桌上,垂眸静静的看着林敬。

    他眸色无波,看不出喜怒,却幽深难测。

    过了半晌,就在林敬以为他要离开时,床边的青年突然出声,正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林老先生。”

    “还要装到几时?”

    第43章

    林敬从病后素来会闹夜,为了让他睡得安稳些,孟姝特地在屋内炭火里多加了些安神的药草。

    彼时窗外青竹微动,石间流水潺潺而过,竹木相映间,竟有蝶影无花自来。

    屋内,青年男子的身影伫立着,静静的看着眼前床榻上的男人。

    他双眸紧闭,气息虚浮,看上去就快命不久矣的模样。

    可扶光,却好似笃定了他会醒来。

    日头渐高,竹影伸入屋中,满屋的昏暗湿潮仿佛被短暂的驱散,伴着自如的风,拂过这处沉寂已久的老宅。

    “呵。”屋内忽地传来一声轻笑,沧桑却无垢的眉眼下,一双黑眸缓缓睁开。

    他并未转头看向床前的年轻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床幔上,那栩栩盛开的梨花。

    经年的恶病让他身形削瘦,面容憔悴,可哪怕满头华发,也无法磨灭他眉骨间的清正之色。

    这让扶光回想起了孟姝所比的那句诗。

    “雨打风吹几度秋,唯有清玉不染尘。”

    而谁又能想到,这世间“清玉”,还有再度醒来的一天。

    “年轻人,你是谁。”他问的,可不是这些天来的假身份。

    扶光闻言却笑:“林老以为,我该是谁?”

    床榻上的男人无声一笑,平静的面容没了往日的光彩,更找不回旧时京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红袍少年。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他道:“就不知,我这残躯引来的,是神是鬼了。”

    “你明知我们无敌意,却为何要千方百计引我们离开?”扶光笑道。

    他们上门前一夜,林敬病情忽然加重,扶光思来想去,不信这世间有这么多的巧合。

    他是在逼,逼自己药石无医,逼孟姝知难而退。

    谁知,孟姝的医术远比他想的要高超,更不是会退缩之人。

    “我还未问,你是如何看穿我的?”人人都说他病了,病得深,病得重,岑娘甚至多年前就早早备下了棺材。

    见扶光不答,只是静默地看着他,林敬就知道,眼前的青年人可不是个会“礼尚往来”的主。

    林敬只好道:“我见过那位姑娘。”他望向幔上的梨花,眸含悲悯。

    扶光知道,他说的是孟姝。

    “她双眸清明,无怨无妒,在庙会时,虽带着目的而来,却并不怕我的病,反而真心为我医治。”

    她还很年轻,就像当年素文一般的年纪……

    他声音极轻,零碎的字句吐露间,孱弱得宛如易折的草:“林宅不干净,进来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不管你们为的是什么,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还是速速离开吧。”

    林敬确有癔病,且久病缠身,这点不假。

    可孟姝说过,那日普贤庙一见,他的病情早已没有那么严重,也存在片刻的清明。

    扶光曾趁着他人不注意时探过,林敬身子之弱,一半是病气,一半是鬼气。

    可幸的是,那鬼气阴差阳错间,保住了他一丝尚存的神智,这才会在经年间,癔病无药自医,缓缓见好,但与此同时,鬼气也在蚕食着他的魂魄,这才让他看起来命不久矣。

    “可若我说,我是从湘水镇而来呢?”

    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林敬在官场蹉跎半生,自认为阅人无数,心似玲珑,此时却怎么也看不透眼前的年轻人。

    湘水镇三个字,如同夺命的符,那夜鬼怪凄厉的哭喊、摄人的怨念仿佛仍萦绕在耳边……

    林敬平静的双眸终于有不一样的情绪,他神色突变,被褥在他手中揉作一团,他似惊似惧地看向扶光:“你说,你说什么……”

    扶光忽地轻叹一声,将手中早就备好的纸张,展开在他眼前。

    上头朱砂色笔墨夺目如血,一笔一划间,一幅诡异的图画跃然于纸。

    这是那日从樊宏天手中搜来的,西巷宅中的噩耗皆由它起,扶光曾告诉过孟姝它的名字,叫“引魂阵”。

    林敬艰难地撑起身,依靠在床头,双目猩红地扯过扶光手中的图纸,那是他一生的梦魇。

    看林敬的神情,扶光便知道,自己先前和孟姝的猜测都是对的。

    引魂阵,顾名思义,此恶法能强行召回冥间的逝者魂魄,乃逆天之举。

    而那夜西巷宅内,樊宏天就是利用此法,在白眉道士的授意下,利用与林素文相似的鬼魂,将林敬活活逼疯。

    “你…这个东西,你怎么会有!”他悲戚地痛呼道。

    在今日来前,扶光就在想,那夜,林敬定是见过这道符的。

    所以在多年神智渐渐清醒后,他发现了自己的遭遇,连同女儿的死,恐怕都和这些怪力乱神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便继续扮演着神志不清的癫疯模样,为的就是想要查明真相,而不易被幕后之人察觉。

    毕竟一个疯子,又能坏什么事?

    “你明白的,樊宏天是个普通人,怎么会这些邪恶的术法。”扶光道:“可你不甘心,哪怕以卵击石,你也想为自己的女儿,搏一搏。”

    他声音低沉,掷地有声,一言一语间,已将林敬全部看穿。

    他开始有些害怕,眼前的青年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定不是凡人,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素文是怎么死的……”心痛间,他无力地恳求道。

    尚存的理智在这一刻分崩瓦解,他已到此残年,坎坷一生,他去过高处,也从那掉下过。

    他自诩为官端正、清明,却抵不过奸佞小人的一纸状告*。他无悔,亦无惧,被贬西南又如何,他爱的是民,不是这一身官袍。

    可到最后,他换来的是什么?

    湘水镇成了西南边塞的清秀水乡,万家灯火伴着富庶人烟,可他,仕途多舛,妻儿惨死,疯病一场……

    在夜深人静的无人处,他发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清醒过来,面对满眼荒唐的现实,他更希望能够永生永世疯下去,至少在梦里,他还是林和贤,他有妻子、有女儿,在书香萦绕的褚镇,他仍是他自己!

    “我这一生,为官时清正廉洁,为人时无愧于心,唯有家人,先是发妻和素文,如今还要拖累岑娘和罗六,我怎么都对不起他们……”

    这个曾经风头盛满京城、意气风发的惊才名仕,如今却白了满头的发,在一方老宅里,蜷缩在这潮闷的屋内,抱头痛泣。

    命运向来弄人,世事难免蹉跎。

    扶光在这千百年的光阴内,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人。在鬼界,那来来往往的奈何桥畔,有满腹冤屈无端惨死的可怜人,也有恶煞满盈、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可这就是现实,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公平,天道轮回间,有人死去,有人新生,喝下孟婆汤,走上奈何桥,他们又是一样的。

    人活着,本就是在渡劫,渡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这一生。

    纵是神仙,也难管凡间事。

    但扶光,也想帮帮他们。帮帮这些可怜的世俗人,因为,他怎知有朝一日,自己不会在这世俗中。

    他把手放上林敬瘦弱的肩头,金色光晕笼下间,璀璨耀眼的神光拂洒人间,剥开冷冽锋芒下的暖意,满屋的湿暗都被这神圣的莹光洗涤,连带着林敬身上的鬼气。

    一呼一吸间,温润的法力顺着他的四肢百骸汇入骨血间,融入三魂七魄,所有鬼邪阴气尽数逼出。

    沐光洗髓之下,林敬恍惚间听到了身侧青年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九天降下的神,带着安人心魂的梵音,久久萦绕在耳边。

    “素文之死,你之冤情,皆会昭雪。”

    在扶光离开的那一刻,林敬听到他的答案。

    先前他问,扶光是如何看穿他的。

    他答:“病可以演,可爱却不能。”

    他看向屋内墙角花瓶里的梨花,正如昨日用膳时的偏厅一角,也有这样一枝无声绽放的洁白之梨。

    昨夜鬼眼所探,这林宅几乎都有恶鬼涉足的痕迹,唯有林敬这间房屋和偏厅……

    林敬多年前曾受过鬼魂的惊吓,鬼气上身,他会对阴气敏感并不意外。

    再者。

    岑娘说,小姐喜欢梨花。

    屋中有梨,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

    “你知林宅有鬼,却发现只要在屋中插朵梨花,那鬼就不会常来侵扰。”

    可他这间主屋,似又和偏厅有些不同。

    偏厅一样有梨花,可多少会有一些鬼气,但这间屋子却无。

    “所以你夜夜装疯哭闹,是为了将罗六和岑娘留在屋内,怕他们遭遇不测,对吗?”

    话虽像是在问林敬,可实则,他早已拿准答案。

    待林敬回过神来时,屋内哪还有什么青年男子的身影,他无声而走,正如同他翩然而来。

    屋外,岑娘和罗六叔似乎醒了,在低声说些什么。

    屋内,白发男人的印堂间郁气已散,憔悴无神的眉眼间,往日的清明之意重新浮现,林敬直起身来,神情祥和平静,带着克制的尊敬与感激,朝着扶光离开的方向,重重磕头一拜。

    第44章

    孟姝出门时未带伞,在街口小摊的棚下躲了许久,见雨过天晴,稍见云色,便提着铃铛快速向梨园的方向跑去。

    在与梨园相交的小道旁,放眼望去,雨后的草木郁郁葱葱,油亮的绿色映照在这雾云之间,氤氲着山清水秀。

    岑园就在这头。

    孟姝三步并作一步,一路小跑,手中的七角铃铛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在郊野间发出悦耳的清脆声响。

    素色的裙摆早已被雨水溅湿,她越过篱笆,推开院门,小跑入内,见院中站着两人,还以为是扶光与不铮,远远地就举起手中的长铃,笑喊道:“你们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段之芜是今早到的。

    不铮传信给他,说神君人间相邀一见,有要事请教。

    在院中等了一阵,不铮便出去寻扶光了,让段之芜带着手下先稍作休息。

    彼时身后,女子明媚的笑语伴着铃音传来,雨后初晴的空气里,漫着远处传来的梅香,周遭草木茂盛,花朵盛放,一滴雨珠不知何时攀附上枝丫,继而随风滚落在地。

    段之芜转过身来,女子的窈窕身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帘。

    刹那间,他身形一僵,呼吸停滞,就这样怔怔地望着来人。

    百年来,平静如死水的黑眸里第一次涌入了别样的情绪,有过去,也有现在,复杂得叫人看不穿。

    天地间的风仿佛在那刻,都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四肢百骸,让人清醒得心惊,却又欣喜得不可置信。

    向来稳重肃杀的鬼界左使,第一次,难得的露出了别样的情绪。

    一旁的手下看着眼前的主上,竟有些吃惊地摸不着头脑。

    段之芜看着不远处一路小跑而来的女子,她仿佛也看见了他,停下脚步,眼里似有疑惑。

    四目相对间,他好像隔着百年的时光,隔着纷飞的战火和鲜血,再次与她对望。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再看见孟姝,她走得狠绝,瞒下了他们所有人,甚至死后都不曾入过他的梦。

    突然间,段之芜感到手背一烫,似有什么滚落,他后知后觉,那是他的泪……

    尘封在记忆里的身影再次出现,经年的光阴在此刻猛然收缩,酸楚带着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一同涌现,争先恐后,一发不可收拾。

    所幸天道有眼,在人间,再度遇到了她。

    哪怕她看向他的双眼透着陌生与不解,可段之芜仍然庆幸,庆幸她好好的活着,庆幸不论世间辗转多少世事,不论她有何种变化,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的少主。

    院中的年轻男人身形挺拔,容貌出色,英气逼人,身上黑衣如墨,静如山石,孤傲中带着凛冽的杀气,宛如地狱的修罗,招手间便能拘人魂魄,要人性命。

    孟姝这一路上见过许多的人,却从未见过杀气如此重的人。

    他让她想起了儿时阿爷给她所讲故事里的鬼将军。

    像是蛰伏在黑夜中的鹰,浑身神秘又骇人的气势,带着血意与杀气,一声令下,便可号令鬼军于冥间驰骋。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孟姝皱着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待她打量了一番,思忖着对方确无敌意后,这才缓步上前。

    雨水滴落在青石上,积成水洼,里面映照出她的身影。

    女子身着素衣,裙摆轻盈,手中的铃铛在日光之下更显流光溢彩,而她的容颜清丽秀气,看上去竟比那铃铛还要灵动。

    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女子重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容,她走近,望向他。

    段之芜听见她问,“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孟姝心想,难不成,是扶光的朋友?

    段之芜早已克制下他的情绪,现在的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哪怕没了记忆,他心中的王,也只有一个。

    “我叫段之芜。”他看向她,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像是怕吓到她,语气特地放缓了些:“姑娘,怎么称呼……”

    旁边的手下瞪大了双眼,险些被鬼左使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给吓得鬼魂出窍。

    孟姝皱了皱眉,她不知道此时旁边人的心情是怎样的复杂,看向她的眼神都带了怎样的探究。

    段之芜……

    她在心底反复琢磨了这三个字,在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后,对方才男人陡然转变的神情,瞬间有了疑心。

    虽然他隐藏得很好,那刻的失神不过的瞬间的事,可孟姝还是看出来了不对劲。

    这位从未谋面的黑衣男人,对自己似乎有些奇怪。

    还未等她回答,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步入院中,孟姝听见不铮在喊她。

    “孟姑娘,这七角铃还真的被你找到了。”

    一般不铮说话,孟姝不会不理,见女子迟迟没有回应,走在后头的扶光抬眼看了过来。

    在院中,孟姝正与一男子相对而站,似在说些什么,扶光看去,是段之芜。

    他皱了皱眉,冷声道:“孟姝。”

    孟姝……

    段之芜的眼眸微闪,原来她还叫这个名字。

    他垂眸隐去了眼底的笑意,后知后觉的欣喜充斥着他的脑海。

    孟姝回眸,看见了扶光正黑着脸朝自己走来,她高兴的将手中铃铛一摇,似在邀功道:“你看,被我找到了吧。”

    谁知青年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越过她,走到段之芜身前。

    “没想到,你竟来得这么快。”扶光扯了扯唇角,淡道。

    一旁手下见到扶光,连忙躬身作揖:“大人。”

    段之芜闻言将目光从孟姝身上移开,微微颔首:“神君。”

    扶光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率先朝厅内走去,段之芜见状,便也带着手下走了进去。

    一时间,院内就只剩下孟姝和不铮。

    “不铮,你主上心情不好?”她问道。

    不铮摇了摇头,他去林宅找扶光,一路上挺好的呀。

    “那他撞鬼了?”板着个臭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怎么他了。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孟姑娘,”不铮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方才那位,是鬼界大名鼎鼎的‘杀神将军’,界中左使,段之芜。”

    鬼界左使?

    孟姝讶异地扬眉:“那,他是鬼族人?”

    不铮点了点头。

    怪不得,那浑身凛冽的杀气,原来还真是话本故事中的鬼将军啊。

    不对啊……

    孟姝奇怪道:“扶光是鬼王,这位左使不应该是他的下属吗,怎么看着不太熟络的模样?”

    话中处处可见疏离,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路人。

    谁知,不铮叹了口气,无奈道:“姑娘可听苏素说起过鬼界?”

    孟姝点头。

    “鬼界虽对神君敬重有加,但毕竟不是一族人,神君又曾经贵为神祗,因此倒格外的客气疏离。这么多年来,神君也从不逼迫鬼界子民唤自己为王,因为他知道,在他们心里永远有着一位故主。”

    “是鬼王姝?”

    “是啊。哪怕她身死多年,可鬼界中人仍敬她,爱她。”

    谈起段之芜,不铮不禁感叹道:“方才那位段左使,便是先鬼王生前的左膀右臂,可以说是最为亲近之人,也是她,培养出了这位众鬼皆惧的‘鬼将军’。”

    不铮仍记得那年大战后,先鬼王殒命,三界同悲,是段之芜亲自带领鬼界万千子民,为鬼王姝画碑、立墓,将她葬入鬼族陵寝。

    但鬼王魂飞魄散,哪有尸骨留存。

    墓中所葬,是段之芜亲自到鬼王殒命之地,也就是如今的妄枝山巅,所挖来的一捧黄土。

    他说:“吾王生于鬼族,死亦归于鬼族。”

    九幽空寂黑暗,他不忍让她一人漂泊,只愿这抹黄土,能让她找到回家的路。

    段之芜那般孤傲冷漠的一个人,不铮曾有幸见过几次。

    身为鬼界将军,他是鬼王姝手下所向披靡的第一将,素来听闻他以肃杀而闻名,可当年赴鬼界吊唁一见,却出乎意料的孤寂落寞。

    神鬼两界素有传言,鬼将军对鬼王暗生情愫,可是真是假,人死灯灭,恍然如梦,一切只有段之芜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些,不铮倒是没告诉孟姝,他道:“你不必害怕,段左使是个好人。”

    他在鬼界中的威望仅次于先鬼王,当年鬼王身死鬼界大乱时,就是他出来主持大局,不然鬼界哪能撑到扶光继任,早就分崩离析了。

    “若不是神君突然到任,如今的鬼王,当是他才对。”

    可段之芜好似对鬼王之位并不感兴趣,在他看来,那位置只有一主,扶光也好谁也罢,都只不过是名义上是掌权者。

    他答应过先主,要帮她护好鬼界,所以无论继位何人,他都会倾尽所有相助。当年若没有段之芜,扶光身为神族之人却任鬼王,定要遇到不少的阻碍。

    “自先鬼王离世后,这位左使的身上就更没有人情味了,他冷得像是一把刀,眼里只有鬼界,谁的面子都不卖。”

    原来如此……

    孟姝叹道。

    看来,这鬼界当真是和传说里的阴郁可怖不一样。

    那里面,多的是可怜人。

    有朝一日,若有机会,她也想去看看。

    第45章

    段之芜皱了皱眉,似有些不耐。

    “神君有何要事,为何不直接传信给我,鬼界事务繁多,我不可离开太久。”

    扶光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出手,自顾自地拨弄着桌角的梨花。

    不铮不会有此闲心摆弄花草,定是孟姝摆在这的。

    想着,他莫名觉得可笑。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见到段之芜,眼睛都要跟着跑了。

    段之芜忍了又忍,见扶光迟迟不说话,脸色难看得不行。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处处透露着古怪。

    段之芜虽并不将扶光看作鬼王,但他如今是鬼界之主,在百年前,鬼界六神无主时候,是他自辞神位,继任鬼王。

    可眼下……

    人间的神君就像是换了个人般,奇怪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在段之芜准备起身告辞时,眼前的青年却突然开口。

    “你也觉得,很巧吧。”

    “什么?”段之芜不解地看向他。

    “我说她的名字。”扶光平静的看向他,眸色如秋水暗波,看不出情绪,再次强调道:“她叫孟姝。”

    “……”

    段之芜突然笑了:“神君这是什么意思?”

    他眼里带着几分愠怒,冷冷地站起身来,“扶光,我敬你半分,不是让你辱我先王的。”

    他轻蔑一声,冷笑道:“吾主已身死多年,还请神君自重些,切莫什么人都拿来跟她比,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和她相提并论。”

    说完,段之芜一挥衣袖,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见状,一边的鬼卒手下傻了眼,不明白为何两人突然就吵起来了,回过神来,他朝扶光作了个揖,便连忙追了出去。

    不巧,孟姝和不铮刚踏进屋来,就见着段之芜黑着脸怒气冲冲的离开。

    孟姝与他擦肩而过时,都能感觉到对方那腾腾的杀气,仿佛隔空就要将她手刃般。

    “……这是怎么了?”她皱眉,怎么觉得这位段左使,突然对她有着很大的敌意呢?

    不铮愣了一愣,扭过头来,见自家主上还在慢悠悠地品着茶,心中顿时了然,连忙追了出去。

    孟姝一脸疑惑地走到扶光对面坐下,与段之芜方才的怒气冲冲相比,眼前的这位,倒是格外的悠哉。

    “这是怎么了?不铮说,是你特地将段左使找来的,”她似想到了什么,喜道:“莫不是有了新的线索?”

    扶光抬眼看她,忽地冷冷一笑,嘲讽道:“以后离他远点。孟姝,我们现在只是初步信任的关系,别自找麻烦。”

    言外之意是,你还没资格问我这么多。

    孟姝神色一僵,俨然没想到扶光会突然这么说。

    自湘水镇后,从决定踏上这条路起,她便将他当作朋友,可没想到,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孟姝忽地笑了,将手中的七角铃狠狠地砸在桌上,转身离去。

    不铮刚安抚好那头指好了屋子,一走进,就见孟姝也板着脸走了。

    他不明所以地上前,就见扶光脸沉得可怕。

    还未开口,就见一个东西被扔入他的怀中。

    “按照之前说的,拿去给段之芜看。”

    说完,扶光便拂袖走了。

    不铮:“……遵命。”

    ……

    今日落雨,水涨满了小池,弯月映入其中,仿佛近在咫尺,可水波荡漾,又好似远在天边。

    今晚的风要比先前更大些,孟姝披了件外衣,手捧着鱼饵,百无聊赖地坐在池边喂鱼。

    那主人家还真用心,将这无人的小院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就连这池子里的鱼都圆滚滚的。

    “再喂,它们就要撑死了。”

    正喂得投入,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声响。男人走到她身侧坐下,如玉的身姿落入这水影绰绰间,比起天边的弯月竟也毫不逊色。

    孟姝没理他,任性地将手中的鱼饵尽数抛完,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走。

    扶光拉住她的手腕,抬眼看她,“生气了?”

    孟姝冷笑着,甩开了他的手。

    “谁敢生您的气呀。”

    还说没生气,这般阴阳怪气的。

    扶光叹了口气,起身看向孟姝。

    “我今日的话,不是那个意思。”

    见她故意扭过头去避开他的脸,扶光也不恼,毕竟今日的确是他说话重了些,她若有气,也是理所应当。

    “段之芜此人危险,鬼界的左使将军,不是好惹的人物。”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孟姝气极反笑,瞪眼看向他:“你觉得,我气的是这个?”

    扶光:“……不然呢?”看她今日的眼神,莫不是喜欢段之芜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开口?

    是了,姑娘家面皮薄,难免难为情,女儿家心思又怎会轻易说出口。

    扶光眉头紧锁,想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让孟姝别那么“难为情”些。

    几番思量下,他犹豫道:“不过,他身为鬼界左使,对鬼怪之事确为了解,你想顺着线索找阿爷,正好可以让他帮忙。”

    见孟姝神色一变,扶光还以为自己为她找的这个借口不错,正准备离开时,眼前的女子却忽然沉下脸来,冷冷地望向他,质问道。

    “你以为,我到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寻我阿爷?”

    扶光一怔。

    “扶光,”她嘲讽道:“在你看来,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么?”

    “……”

    怎么觉着,事情变得有些古怪。

    扶光敛下神色,有些严肃地看向她,“孟姝,我从未如此觉得。”

    在湘水镇时,他们或有互相利用,但自褚镇一行,他看出了她想要为人间除恶鬼,庇护百姓的善心,如今孟姝所做的一切,已经不单单是寻找穆如癸了。

    她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她想和阿爷一样,为人间做点什么。

    阿爷为此,不惜只身离开,身陷囹圄,至今下落不明,而她,天生招鬼,能目见常人所不能及,她的这番“天赋异能”,应用到更有用的地方去。

    见她神色异样,像是真被伤了心,扶光欲言又止,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色渐浓,璀璨的星河也落入池中,低飞的蜻蜓掠过无波的水面,耳边只剩清风拂叶的声响,池边站着的两人,相对无言。

    静默了半晌,扶光盯着她,月色爬上青年俊美的脸侧,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眉尾的红痣妖冶动人,衬得清冷的眉眼更脱俗几分。

    “孟姝,我知你胆大心细,勇敢无畏,决意渡鬼也并非一时兴起,更无自私。”

    湘水镇、西巷宅、褚镇……

    这一路同行,他已打消对她的怀疑,她是凡人,却也勇敢,比起他们这些神仙并不逊色。

    他知她惧黑,却愿意为捉鬼查案一次又一次涉险,扶光想,他是敬佩这般女子的。

    孟姝抬眸看向他,她知道他今日的话并非有意,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见他认真,孟姝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张纸塞入她的手中。

    孟姝低头一看,这不是引魂阵么?

    “你找段之芜,是为了这个?”

    扶光重新坐回池边,垂眸看向池中之鱼。

    万物有灵,魂魄亦有。

    在进入林宅后,他察觉出鬼气,而孟姝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这鬼或许不是突然而来,而是本就盘踞在此。

    顺藤摸瓜,他们找到了林素文死时的深井,在那里,一个七角铃铛,让整件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上面的引魂阵,让扶光很难不怀疑,林素文死后,也曾被人招过魂。

    可与林敬不一样的是,樊宏天是为了招到与林素文相似的魂魄而逼疯林敬,但林素文,应是死后被人召回。

    段之芜来后,证实了他的想法。

    引魂阵乃鬼族禁法,阴邪异常,就连段之芜都讶异,此地秘术是怎么出现在人间的。

    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那个神秘的白眉道士。

    “但此事,依旧疑点重重。”扶光蹙眉看向孟姝。

    段之芜也发现了,樊宏天手上的那道引魂阵,是残缺的,因此招魂会有偏差。

    “可我昨夜瞧过,井中石缘的那道,却是完整的。”

    也就是说,真的有人招回了林素文的魂魄。

    孟姝听着,突然心底发凉。

    “那林宅内的恶鬼,很有可能就是林素文。”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孟姝却开心不起来。

    扶光没说话,他看向浓墨般的夜色,眼中情绪复杂。

    过了半晌,他沉吟道:“或许吧。”按照目前的线索,那宅里的恶鬼,只能是林素文。

    “那七角铃呢?”孟姝拿出了那个锦囊,里面装的,正是昨夜扶光找到的井中残铃。

    他说过,上面有着很重的阴气。

    铃铛在这故事中,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扶光黑眸一沉,顺着孟姝的视线,看向她掌心中的锦囊。

    段之芜后来曾找过他,说起七角铃,他的神色似有些奇怪。

    段之芜皱眉看向扶光,“你确定井下还有七角铃?”

    “死者魂兮,招铃引兮。”

    这才是引魂阵完整的箴言。

    “引魂阵分有两部分,前者为引,后者为困。”

    引,是借用此邪阵,逆转阴阳,开鬼道冥路,将早已入鬼界的魂魄强行召回人间。

    “引魂阵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此法最开始只用于招鬼之途。”因此鲜少有人知道,这阵法还有另外一半。

    另外一半,便是困魂。

    “困魂?”扶光蹙眉。

    段之芜言,凡是被重新召回阳间的冥鬼,若不及时回去,便要承受阳气之灼,蚕食魂灵,灰飞烟灭。

    “可创设此法之人邪恶,不仅用逆天之举强势招魂,还想要将鬼魂困于阳间,以便己用。”

    此法毒就毒在,它能逆转冥鬼身上的鬼气,使其滞留阳间,但背后消磨的,却是鬼魂自身的魂力。

    若魂力消散,这些冥鬼就永远不可能被拘魂使找到,既回不到鬼界,便去不了冥府,又怎谈轮回。

    “运气好的,兴许会成为孤魂野鬼,其余的,便只能魂飞魄散。”

    哪怕是杀气缠身的百鬼将领,在说出这番话时,也不禁神情肃穆。

    在段之芜看来,鬼与人一样,他们都有着短暂的一生。

    许多人积攒福德,只为下一世能投个好胎,可又有多少人,能平安无事的步入轮回呢。

    阻挠它们的,有自己的嗔痴贪念,也有他人的幕后黑手。

    孟婆汤只给有缘的魂灵,死后能走上奈何桥的,已是极大的幸运。

    死后无魂,不入轮回。

    这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诅咒。

    孟姝方才惊觉,这幕后黑手究竟在织一张多大的网,如此恶毒的阵法流入人间,不知会有多少人因贪念,而将毒手伸向冥间无辜的魂灵。

    而究竟又有多少可怜的冥鬼,因此成为孤魂野鬼,又或魂飞魄散?

    “那林素文,最后还能回去吗?”她有些不忍再问。

    林素文与当初的李念晚遭遇并不一样。

    李念晚是本就滞留阳间的鬼魂,因着幕后之人的故意隐匿,这才没被拘魂使发现,继而在人间积攒怨气,成为恶鬼。

    但林素文不是。

    若她真的是被人用引魂阵强行招回阳间,那等着她的下场,又会是什么?

    扶光没说话,沉默的青年站起身来,往回走去。

    “孟姝,我们去见见她吧。”

    第46章

    段之芜站在窗前,静默地看着院中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直到他们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少主……

    他从未想到,今日一行,竟让他重获至宝。

    孟姝还活着,但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成了一介普通的凡人,活得烂漫又恣意。

    满腔的欣喜之后,涌上的是无限的空寂。

    “你也觉得,很巧吧。”

    白日,扶光的话仍现耳边。

    那时的他故作愤怒,拂袖离去,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那点龌龊的私心吗?

    段之芜垂眸自嘲一笑。

    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他有想把一切告诉她的冲动,他想让她重回鬼界,昭告三界,真正的鬼王,回来了。

    可是,少女今日的笑是那么的陌生。

    她身着素衣,提着铃铛,一路小跑在日光之下,背后是碧日晴空,她的笑,有着不同于往日的狡黠明媚,褪去了鬼王华服,就如同挣开了克制自持的枷锁。

    三界皆赞,鬼王姝年纪虽轻,却魄力非常,端正柔和,鬼仪万千,从不行差踏错。

    可段之芜总觉得,人间这个有些陌生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如今三界暗流涌动,鬼界与人间,更是诡谲不清,让她做个凡人,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没想到,冥冥之中,她竟再度遇上了扶光,掺和进了渡鬼一事。

    回想起百年前,那些鲜为人知的闲言碎语,段之芜心底莫名的烦躁。

    有些世事就如同浮烟,命运总会让人捉摸不透,但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

    “扶光,只愿你不再记起。”

    ……

    扶光带着孟姝,林宅,期间路上,他们还碰到了岑娘。

    她抱着一堆纸钱,正坐在廊下整理着。

    清明将至,她应是在准备为林素文烧的纸钱……

    岑娘看不见他们,孟姝跟着扶光一路闲庭信步,来到了林敬的卧房。

    孟姝没多问,她猜也猜到,林敬多半已经清醒了。

    倒是入门前,她多看了两眼插在门上的梨花。

    百姓在清明时,常有“插柳”的习惯,可孟姝一路走来,发现林宅插的不是柳枝,而是梨花,不仅如此,方才岑娘头上也簪了一朵白梨。

    她眼神默了默,没有多说,快步跟着扶光进了屋内,心中早已了然。

    别家清明许是在祭奠,但林宅的清明,却是在思念。

    扶光和孟姝走进,还以为是岑娘他们,林敬并未睁眼,一如既往地双目紧闭,平静地躺在榻上。

    直到青年人的声音响起,他再度睁眸坐起,看向来人。

    见到扶光,林敬起身就要拜。

    扶光见状,身似残影,飞快地扶住了林敬的手臂,他蹙眉:“林老不必如此。”

    谁知林敬却执意要跪,他一生清风正骨,现在恢复了康健,往昔的青竹之姿隐约可见:“公子和姑娘皆是贵人,救苦救难,和贤当拜!”

    扶光没想到他如此执着,眉头一皱,有些不耐,正准备开口时,身后的女子却突然上前,先人一步扶起了林敬。

    “林老言重,扶光公子不拘礼节,若林老真想感激,待事情了后,再拜不迟。”孟姝笑道。

    说来也是。

    林敬点了点头,继而难掩喜悦地看向孟姝:“姑娘和公子深夜前来,难不成是查明了小女的死因?”

    孟姝抬头,正好对上扶光不怀好意的目光。

    “……”

    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林老放心,眼下我们已有眉目,只是需要您帮个忙。”

    ……

    天边云雾翻卷,星月的身影渐渐藏匿在浓云之后,宅院内的凉风卷过竹林,瑟瑟叶响间,扰乱了行人手中的火烛。

    跳跃的烛火随着步伐摇曳着,爬上了廊边白墙一角,泼墨般的题诗下,残花烛影,萧瑟绰绰。

    “吱吖——”

    厚重冰凉的雕花木门再度被推开,飞扬的灰尘飘下,孟姝扇了扇眼前飘忽的碎尘,先一步踏入了其中。

    扶光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如此轻车熟路,回想昨夜那满脖的血迹,不免感到好笑。

    孟姝不知扶光心中所想,她径直走到烛台前,将屋内的火烛一一点亮。

    “我就是在那,恍惚间看见了林素文。”她指了指前头的书案。

    扶光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并无异样。

    她蹙眉,明明昨夜就是在这,她不过是碰了一下桌上的笔墨,眼前的场景却陡然变幻。

    孟姝思来想去,总觉得那不是幻觉。

    尝试着,她再次伸出手。

    就在与笔墨相触间,女子脖间青光一闪,沉寂的霓帐再次掀起,纱幔飞舞间,屋内场景陡然一变,案前再次浮现了那道娉婷身影。

    扶光抬眸,回首看向孟姝,眼底掠过一抹异色,很快被他隐去。

    孟姝愣了一瞬,拉过扶光的衣袖,有些激动道:“就是这样!”

    她昨夜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昨夜的景象再次浮现,孟姝虽已见过一次,可还是觉得奇异非常。

    她抬头看向扶光:“你也觉得很奇怪吧?”按照岑娘所讲,那日夜里来寻林素文时,她便不在屋内了。

    那晚敲门的人,究竟是谁呢?

    孟姝的目光,无意间瞥见案上的墨迹和烛泪,心底蓦然生出一个想法。

    “你说,林素文当时会不会是被人引去了梨园,而敲门者,便是凶手?”

    扶光眸色沉沉,锐利的目光从案台扫向屋内。

    孟姝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这也就解释了,她一女子,为何会在夜半去往井边。

    屋内外均无打斗拖拽的痕迹,那夜岑娘和罗六叔也并未听见林素文的叫声,只能说明,敲门者是她认识之人。

    扶光默了半晌,忽地看向孟姝:“你再试试别的物件,看能否再重现什么。”

    孟姝心神一震,扶光言之有理,既然摸笔墨有林素文生前的画面重现,那其他的物件呢?

    她缓步走到屋内一角,在那,有块素布包裹着什么东西,孟姝将其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油伞。

    看着有些年头了,伞布微微泛旧,上*头画着满簇缬枝而开的梨花,洁白盛雪,一如那人。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幻,这次孟姝和扶光看得更真。

    是晨后的雨日,小雨淅淅沥沥挂满了青石瓦巷,烟雨模糊了远山的青黛,雨水顺着石板缝隙,蜿蜒流下。

    在书塾的门头,有一白衣少年撑伞驻足,似在等人。

    雨水顺着伞缘,滴落在他脚下,溅起的水珠洇湿了衣摆一角,可他却不急不躁,任由英秀挺拔的身姿沐浴在这楼台烟雨中。

    过了许久,书塾门前渐渐热闹起来。

    七八岁大的孩童从中跑出,身上个个都挎着小巧的书袋,雀跃着,撒腿跑上街前,带着下学的喜悦,也不顾这飘零的细雨。

    孟姝看到,在孩童身后,有一白裳女子缓步走出,她长相秀雅,脑后秀发仅用一支木簪绾起,行走烟雨间,娉婷生姿,宛若白梨般无垢,出尘得让人心怜。

    见到女子,白衣少年抬步上前,他将手中的伞举过女子,青山雾雨下,他清隽如松,眉宇英姿,难掩其色。

    孟姝与扶光看着这一幕,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人的名字。

    庄文周。

    褚镇的春风,缱绻地拂过故人的脸庞,少年低头朝她一笑,眉眼间的温柔化开了这满山的云雾。

    “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素文见他笑,她也笑了。

    “自然,是来接女夫子回家。”他笑。

    素文面上一赧,清丽的眸子看向他:“别胡说,我只不过是来帮夫子抄书的。”

    两人一路同行,梨花伞下,少年垂眸看她,“在我看来,素文之才,堪比夫子。”

    见她面色染上些许绯红,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庄文周笑了笑,决意不再逗她。

    “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去普贤书院了?”

    普贤书院,是褚镇最有名的学堂,所有即将进京赴考的才子,都会去那入学。

    褚镇所有人都知,庄文周少年英才,履试履中,明年,他将进京赴考。

    林素文从腰间的书袋中拿出了一个匣子,她将它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只上好的狼毫。

    “这是今日夫子送我的,他说我字写得好,碎银几两还不够抵我这些年的字画,于是舍爱相送。”

    今日她将它送给他,“文周,我愿你来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朦胧的烟雨下,他们站在青山绿水间,远山的风吹过两人纠缠的衣角,庄文周俯身看向她,她眼里有着褚镇的山清水秀,还有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他忽地低低一笑,将匣子重新合上,塞回她的书袋里。

    “这只狼毫属于你,你们夫子说的对,你的才学,不止一支狼毫。”何况碎银几两。

    “素文,”在清秀的山水间,少年郎俯身于她相望,四目相对间,他对世间这朵最纯洁的梨花,说出了最珍重的誓言:“等我回来,你嫁给我,好不好?”

    场景在此落幕,浮光掠影间,孟姝和扶光再次回到了旧败的闺房。

    摇曳的风烛顺着陈旧的雕木渗入旧屋的缝隙,昏黄的光影笼下两人的身影,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

    他们都认出了那只狼毫。

    正是书案上的那支。它和它的主人一样,被时光尘封在灰粒中,直至今日,有人推开这扇雕花木门,方才重见天日。

    过了半晌,最终还是扶光打破了这片宁静:“接着吧。”

    光影再次亮起,这次孟姝触摸的,是梳妆台上锦匣里的一支木簪。

    若孟姝没猜错,这多半是林素文死后,所留下的遗物。

    这次的景象里,孟姝和扶光看见了梨园。

    第47章

    景象中的故事,好像比方才更早些。

    孟姝和扶光看到,在过去几年的日夜里,林宅后方的荒土渐渐露出新芽,长满绿色,继而染上一点粉白,那是梨树欲放的花苞。

    而在这片园子之中,有一道身影日日淹没在此。

    除了上书塾读书,庄文周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片梨园。

    褚镇盛产梅花,人人喜梅孤傲挺拔,以梅自比,可林素文,喜欢梨花。

    因为年少京城里,林府门外就种了一棵梨树,那时爹娘常常带她摘花玩耍,也就是在那时候,她爱上了这纯白的花。

    可褚镇无梨,庄文周寻遍了小镇,这才从卖花的大娘手中得来了这些良萎不齐的种子。

    但我在书香中长大的少年哪会这些,头一回播种时,他等了好久,迟迟不见冒芽,第二次,他便执拗地坐在月光下,将它们筛了一遍又一遍。

    昔日嫩芽随着岁月的浇灌,终究长就了满园的雪白。

    庄文周带林素文来看,见她不可思议的眼神,他第一次感到这么开心。

    在满树梨花下,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簪子。

    这是一枝梨木,他一个人雕刻了好久,这才有了如今木簪的模样。

    秀水山间的馥郁春华下,他将一腔炽热的少年心意,小心翼翼地戴在少女髻间。

    梨花飘下,与天边青山相映,白色花雾荡起间,两道身影相拥,夕阳落在他们身后,有情人的影子缱绻而缠绵。

    光影暗下。

    方才扑鼻的梨香似乎仍萦绕在鼻前,孟姝看去,那里哪还有什么梨园的影子,手中的木簪冰凉而孤独,在这匣中不知躺了多久。

    “扶光,”她忽地抬眸看向身边青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所见的景象,越来越真实了……”

    第一次的狼毫笔,他们只是朦胧间见到女子的身影。

    第二次的梨花伞,眼前的景象清晰真实。

    第三次的梨木簪,他们仿佛进入了当年的场景,林素文和庄文周就好像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在这昏暗静谧的旧屋内,孟姝抬眼看向四周,昨夜恶鬼突袭的惊惧还历历在目,也不知这样愈发真实的景象,是好是坏……

    “别怕。”青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指尖微动,一抹亮色跃入他的掌中。

    刹那间,这屋中的阴霾散去,光亮笼下,照亮了四周。

    孟姝惊讶地转过身去,心中的那点恐惧随着光亮的照耀而驱散。

    她不由得再次感受到苏素的那句话。

    他们的主上,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夜色越来越深,隐匿在云后的月色照不到这片古色的老宅。

    孟姝试遍了屋内其余的物件,可方才那般异象再未出现过。

    蓦然间,她抬眸看向被他们推开的房门。

    这宅子内,都被岑娘插上了梨花,可唯独这里。

    她突然快步跑向屋外,在白墙题诗旁,一朵残败的梨花没了往日的绚烂,风雨模糊了它的轮廓,黯淡无光。

    昨夜孟姝就注意到,这诗旁,画有一朵白梨。

    江南水墨画,画中梨花山。

    山风绻鸟叹,庄周忆素蝶。

    “扶光,你觉不觉得,这首诗是庄文周写的?”她抚上题诗,有些斑驳的墨迹在她手下仿佛有了生命,风声拂过,他们好像落入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景象陡然一转,闺房白墙外,萧瑟的竹叶落下,身着红袍的俊美青年,手握狼毫,红着眼,颓废又温柔地在墙上题字。

    明明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可他仍觉得,山风不舍倦鸟,就如同,庄周仍忆素蝶。

    孟姝看见青年颓靡地扔下笔墨,黑色的墨迹溅起,染上了他红色锦袍的一角。

    他走着,冒着漫天细雨,从林宅,一路越过弯桥,来到了普贤庙。

    那日的褚镇没有晴云,细小如针的碎雨拍打在他身上,绯红色长袍上的桂枝被洇湿,金色绣线在雨中湮没了光泽。

    庙中普度众生的佛像,正垂眸静静俯视着走来的年轻人,他神情落寞,清隽的眉宇染上悲色,向来挺拔英秀的身姿,此时在青山的映衬下,尤显单薄。

    他踉跄地走上状元桥,一路躬腰摸索着,似在找寻什么。

    终于,拱桥石缘上的纹路在掌心摩擦,他颤抖着抚了上去,眼里满是悲戚。

    庄文周,字莫离,宁武年间,八月十五生人。

    孟姝记得,镇上的百姓曾说,褚镇高中的状元,都将按照生辰姓氏刻于桥缘两边拱石上,供后世学子瞻仰敬拜,沾前人的贵气。

    而庄文周的名字,就在这状元桥上。

    他姿容英丽,头戴金丝冠帽,上头缀有金珠飘带轻扬,一身绯红长袍,内绣四爪蛟龙,腾飞于桂枝之上。

    庄文周,已经高中状元了。

    他眸中含泪,笑意中带着悲戚,低低地俯下身,将额头轻轻靠向刻有他名字的桥石,滚烫的泪珠顺着他的脸庞,滴落在掌心,炽热的温度灼上心间,闭上眼,皆是女子的一颦一笑。

    “文周,我愿你来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素文啊素文,我如你愿,金榜题名,可你又在哪?

    那日京城长街游行,他红袍折桂,名耀满城,宁宣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他道,他要回乡求娶心上人。

    宁宣帝虽讶异于少年的话语,但状元郎及第在前,他龙心大悦,如愿放他回乡,并赐宝马华车,充作聘礼,一路随他还乡。

    可回到褚镇,喧天锣鼓下,镇人喜庆相迎,他却没在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

    就在那时,他们才告诉他——

    林素文死了。

    惊天的噩耗让庄文周悲痛不已,他一路飞奔,赶到林宅,只见满院的白布灵幡。

    林素文走后,连尸身的都没有留下,除了那只木簪……

    在漫天细雨里,青年人颤抖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只梨木簪。

    庄文周抚过梨木纹路,仿佛上头还存有林素文的温度,她纯洁似梨,善良通透,可就如同这满镇的风雨一般。

    褚镇人爱梅,因为梅历风雨,仍难以凋零,可梨花易摧,在褚镇是活不过第二年的……

    孟姝看着跪倒在雨中,脆弱得宛如孩童般的状元郎,他是那般的痛心与悲戚,雨中青竹终是低下了高傲的枝干,染上孤独的底色。

    林素文喜梨。可褚镇,是注定没有梨花的。

    日暮渐渐落下,黄昏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庄文周独自一人沐在风中,身上的红袍湿了又干,绣纹变得暗淡无光,像是经历了风霜后又将独自归于沉寂。

    孟姝和扶光一路静默无言,他们跟着庄文周的步影而动,这一次来到的,是梨园。

    林素文死去的地方。

    随着眼前景象的不断拉长,孟姝渐渐感到不对。

    他们这次,好像入景太久了。

    她扯了扯扶光的衣袖,“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不再是观者,而是……”

    这股奇异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却怎么都说不出。

    “是入梦。”扶光眸色微冷,倏然道。

    孟姝猛然抬头,只听扶光接着道。

    “我们像是被引入了一场场的梦境,而梦境的故事,便是关于林素文和庄文周。”

    他抬眼,静静地看向不远处梨树下落寞的状元郎,“若我猜的没错,接下来的每一刻,我们都会更将切身的感受到梦中人的喜怒哀乐,直到……”

    “直到什么?”孟姝心底蓦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来。

    青年神色无异,却眸色沉沉,似有暗流涌动。

    “直到我们取而代之,成为梦中人,永远沉迷于梦境里死去。”

    什么……

    孟姝大骇,她正要说话,却感到心头一悸,紧接着阵痛传来,密密麻麻地传入四肢。

    她猛地抬头望向梨树下的青年人,他心痛交惧间,竟昏了过去。

    下意识地,她想看向身旁的扶光,只见眼前一黑,整个人便猝然倒地。

    在最后一丝神智消失前,她感到手中冰凉,像是被塞入了什么东西,可还来不及多想,强大的堕空感袭来,她整个人像被拉扯进另一个空间中。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鼓乐,孟姝细细听去,闻人声鼎沸,瑟乐与喧闹声交杂而来。

    混沌的黑暗中渗入一缕光,她头痛欲裂,艰难地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闹市,四周围着人流,锣鼓喧鸣间,天边烟火璀璨,圆月高挂。

    身边的百姓突然热闹地拍起手,孟姝回眸,身侧隔着人流突然跑来一条火龙,她定眼一看,发现是百姓们用稻杆和竹篾所扎成的火龙,上头插着高燃的香,于燃放的烟火中舞动,并伴有声声高昂的俚歌。

    孟姝听不懂,可她认出,这是中秋。

    肩膀被来往的人群一撞,四周人头攒动,只有她一人愣在原地,显得格格不入。

    回过神来,她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绚烂的烟火盛放在夜空,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脸,却始终没有找到那熟悉的面容。

    衣袖突然被人拉住,孟姝心中一喜,刚一回头,却发现不是他。

    一个身着书生长袍的男子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盏天灯,正朝着她笑。

    “姑娘,我见你一人落单,要不要与我一起放灯?”他青涩的笑中带着一抹羞赧,直勾勾地望向她。

    见她不答,还以为是孟姝忸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接着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人们需要结伴去普贤庙前点朱砂、放花灯,待月娘和菩萨显灵,老少求平安,男女……”

    他话未说完,孟姝却懂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正要拒绝,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扯力,她一时不备,跌进那人怀中。

    熟悉的菩提清香传来,孟姝倏然抬眸,不巧撞入青年黝黑又清冷的眼眸。

    扶光抬眼,冷冷扫过眼前的书生,嘲笑道:“她不需要。”

    “……”

    书生的脸彻底红了,连忙垂下脑袋慌张走开。

    看着这一幕,孟姝莫名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谁知下一秒,扶光冷不丁地推开她,黑眸盯着她,嘲讽地开口:“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孟姑娘玩得还挺开心的。”

    孟姝傻了眼,她什么时候玩得开心了?明明是方才那人拽的她!

    可还不等她为自己辩解,眼前的青年却冷冷一挥衣袖:“还不走,准备在梦境里等死吗?”

    热闹的喧嚣声传来,四周人群喧嚷,灯火高燃,花灯溢彩铺满青石长街,普贤庙前红绸携锦挂了满堂。

    长香袅袅前的佛像不再似那日般严肃,在月色灯火的映照下,暖意笼上佛颜,金身染上人烟慈悲。

    扶光走得极快,孟姝随着人流,好几次险些快看不见他的身影,一路小跑才堪堪跟上他的步伐。

    状元桥旁有棵百年的菩提树,菩提树下系满红带,并摆有许多朱砂笔,男女结伴,相携而行。

    孟姝望去,见正如方才那书生所言,有情人在树下相点朱砂,共放天灯,祈求月娘保佑。

    前头的青年静默了一瞬,继而抬步,“走吧。”

    “等等,”孟姝追上前,有些不解:“为什么走出梦境,需要来这?”

    他回头看她,有些不耐:“既然是关于林素文和庄文周的梦,又正值中秋,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见她微愣,扶光淡嘲一笑,“只有帮梦中人了却心愿,才能让他从悲痛中走出,否则,我们就只能留在这了。”说完,他转身就走。

    孟姝只好跟了上去,眼前树下正热闹着,有位头系红花的大娘在卖力招呼着什么,见扶光和孟姝走近,她眼前一亮,喜笑颜开道:“公子和姑娘是来祈愿的吧?好般配的一对仙人儿,月娘定会保佑你们的!”

    扶光神色淡漠,并未多理会。

    大娘瞧了,只道这青年生的真俊,就是性子冷了些,不过这姑娘瞧着倒是个好相与的。

    她转眼招揽孟姝,“小姐,是第一次来吧,今乃月圆佳日,祝您和公子爱意绵长,终成眷属!”说着,她便递上了一根朱砂笔。

    “这朱砂笔乃月娘开光后的灵笔,人们又称‘情人笔’,用它点痣于情人面容,定能百年好合,一笔定情!”

    孟姝接过,后知后觉地莫名发窘。她和扶光,哪是什么有情人。

    正想解释,可突然想到,他们如今是在梦境里,在其余人看来,能一起点“情人笔”、放天灯的,不是情人还能是什么。

    就在她踌躇不决的时,扶光却突然走了过来。

    他不想磨蹭,拽过她持笔的手,微微颔首,示意她快些。

    青年俊朗得如美玉般的眉眼,在人间烟火下多了几分温柔,秋水般幽深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身影,孟姝始终不敢上手。

    眼前青年身着黑色锦袍,袍面如墨,绣有云龙缠绕的银纹图案,腰间坠有日冕纹玉,清贵得宛若天上谪仙,又如人间贵公子。

    静默的瞬间里,他看向孟姝,挑眉问道:“怎么,不敢了?”

    孟姝心下一狠,见他戏谑地瞧她,便想要报复。

    手中的笔落下,冰凉的朱砂落在肌肤上,她故意用了些力,力道带着笔尖的粗糙,摩擦过他的面容,在原本的印记上,覆盖那点红,留下一抹炽热。

    天灯盛放的夜空下,菩提树红彩高结,人间灯火映亮星空,月光落在这头,却怎么都比不上他眉尾那点璀璨昳丽。

    青年怔然抬眸,感受到那抹凉意落在眉尾一点。

    风声穿过庙中香火和人声鼎沸来到树下,烟火翻越青黛云山在空中盛开,红绸伴着花火飘扬,几经拂过他的脸庞,天上神君向来清冷的眉骨间,竟在人间染上了几分妖冶。

    不用猜,那是他红痣的位置。

    扶光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子,她强忍笑意,面带狡黠,不服输地对上他。

    青年倒也不恼。

    他冷笑一哼,夺过女子手中的笔,利落地在她眉心一点,似又觉得不够,顺手勾了朵花样。

    浓烈鲜艳的红映在女子白皙的眉眼间,如同花钿般夺目,清丽的画卷顿时染上了绯色,好似一池青荷生出红莲,脱俗又勾人,带着女子特有的恣意。

    百年的菩提花盛放,香气扑鼻而来,孟姝听到旁边的小童在喊:“菩提花开了,月娘要显灵了!”

    人间美色,天下一绝。

    恍惚间,一切美好得让她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朱砂落笔,红绳相系!公子和姑娘定能得偿所愿,长相厮守!”

    哄闹声在身周响起,远山吹来的凉意拂过孟姝的脸庞,她倏然回神,连忙后退一步,手中被塞入了一样东西。

    她低头一看。

    是天灯。

    大娘笑着看向他们,“点完情人笔,接着就是放天灯了,待天灯升起,才算圆满。”

    怎么还有……

    孟姝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抬头就见扶光已经朝着前头走去了。

    在那里,围着一群群放天灯的有情人。

    第48章

    飘燃的香火伴着孩童的嬉闹声,欢喜布满了普贤庙,在一片绿茵地前,人群各立,风声缱绻地拂过每个人的面容,带着江南小镇特有的温柔。

    此处来往的男女都并肩而行,共放天灯。

    在他们的脸上,红色朱砂于夜色中潋滟,绽放着别样的韵色。

    对面的女子正学着他人的模样,在天灯上题字,扶光顺着笔墨看去,眸色微怔。

    “愿人间鬼怪皆有善终,愿我和扶光此行平安。”

    他看了过来,褚镇的风抚过青年清冷的眉宇,落在那颗惹人的红痣,人间烟火映于他身,此间绝色,更胜明月。

    “为何会写这个?”

    他以为,她的心愿总该是早些找到亲人诸类。

    孟姝倏然抬眸,清丽的眸色在夜色下漂亮得动人,她笑:“渡鬼,又何尝不是救鬼,我们每个人都有该去的地方,鬼怪亦是。”

    渡鬼,也是在渡人。

    唯有鬼怪归冥,人间方能平安。

    而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走出梦境。

    她拉起天灯,催促扶光:“快,该放灯了!”

    她的青丝随风而舞,普贤庙前,人声鼎沸,齐飞的天灯伴着绚烂的烟火奔赴夜色,扶光看着她,突然轻嗤一笑。

    他无奈地伸过手和她一起拉起天灯,指尖轻捏,一簇火色跃入纸笼,两人默契地一同放手,古黄色天灯摇曳着腾空,融入一众灯火里,顺着人间的风,乘着满夜星河,飞向泼墨般的夜。

    孟姝抬头遥望着天边的天灯,直到辨认不出哪盏是属于他们的,这才轻轻叹息。

    阿爷,阿姝明白了你的用意,但人不能永远躲在玉骨村。

    这人间,她总要出来走一走。

    夜色已深,庙前依旧热闹着,孟姝和扶光顺着来时路往回走,看着四周来往不断的人,她不由得眉间轻蹙。

    “我们已完成了中秋的习俗,为什么还在梦境里?”

    扶光闻言,停下脚步,眸色微深。

    远处吹来的风声猝然呼啸,刹那间,耳边熙攘的人群寂静下来,红烛香火在夜色中轻晃,热闹的凡尘褪去,空余一地灯火。

    他担心的,还是来了。

    状元桥下的潺潺流水在此刻都没了生息,寂寥的火色将他和孟姝的身影映入湖中,世间仿佛只有他们存活,连带着庙中的菩萨面容都扭曲了一瞬,四周静得出奇,似有险意酝酿。

    孟姝眉头一皱,正想开口,却被扶光猛地一拽。

    银白色的长戟挥出,冷鞘的银刃似夜中滑落的流星,带着满身光华与凌厉的锋芒刺向孟姝背后。

    她被扶光拉过身后,一抬眸,便见长戟刺穿那怪物的心脏,泣血瞳目间,分明是寻常百姓的装扮!

    当触及长戟的那一刻,怪物竟如烟般消散,黑烟腾绕间,蛟月银芒一闪,继而消失在空中。

    “这是怎么回事?”孟姝紧皱眉头。

    青年眸色一眯,神色微冷:“这是恶鬼的梦境,怕是用不了法术了。”

    就连蛟月都不能现身。

    鬼族藏书中有记,被使用过引魂阵的鬼怪身上会沾染人间恶怨之气,与鬼气相融,久而久之便会凝聚成型。

    若扶光猜的没错,眼前的这些百姓,便是恶怨之气幻化而生的怨灵。

    似乎是方才同伴的死惊怒了这些怨灵,四周的“百姓”骚动不断,下一秒竟朝扶光和孟姝飞扑而来!

    孟姝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脖间的棠花玉,可青玉毫无动静,看来正如扶光所言,这梦境限制住了他们,这下连玉符都没反应了!

    眼看着怨灵就要逼近,身边的青年突然动了。

    他隔着衣袖抓住孟姝的手腕,朝反方向飞奔而去。

    “抓紧我。”

    法术不行,可身手仍在。

    扶光带着孟姝一路轻功狂奔,终于跑出了普贤庙,可四周奔涌而来的怨灵越来越多,腾绕的黑气追着他们,怨灵如血般泛白的瞳目下,是带着浓浓鬼气的爪牙。

    “这下怎么办?”孟姝眼见着那些怪物越来越近,再跑下去,他们迟早会被追上。

    可武功,对鬼怪来说是不管用的……

    跑步间,随着身形晃动,女子腰间传来几声低响。

    身后是汹涌着叫嚣而来的怨灵,这几道声响湮没在耳边的风声和怨气里,孟姝身为凡人没有注意到,可扶光却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你腰间有七角铃,把它拿出来!”

    七角铃?

    孟姝恍惚间想起了方才晕倒前,手中曾被他塞入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快速地用右手摸索向腰间,果不其然摸到了一铃铛!

    原是扶光进入梦境前塞给她的,竟不知怎的滑落到了衣物里。

    “听我号令,摇三下。”

    按照扶光所言,孟姝跟着他停下脚步,猎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圆月被阴云所覆,只余几缕笼在他们身上,阴气伴着汹涌奔来的怨灵直击面门。

    孟姝清楚地听到青年低沉又令人安心的声音:“一,二,三——”

    “摇!”

    随着三声铃音响起,眼前叫嚣着要扑向他们的怨灵竟在刹那间全都消失了,黑气散去,孟姝头脑一麻,再一睁眼,竟然又回到了那片梨园——

    前头的状元郎跌坐在梨花树下,白色花瓣随风荡起,落了他满身,掩去了原本的红袍风华,满园白花下,他宛如身着丧服,带着孤身一人的孤寂与悲戚。

    褚镇风雨后的空气里夹杂着远山飘来的湿意,暮色落下伴着阴云笼在人心里,让人闷得喘不过气。

    心头倏然传来一阵绞痛。

    孟姝知道,此刻感同身受的,是庄文周的悲痛。

    这种感觉,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她回眸去找扶光,发现身边的青年已不知何时走到了梨树下。

    他垂眸静静看着庄文周,可状元郎似乎看不见他,空洞无神的目光落在寂静处,似隔着凡间与什么遥望。

    扶光突叹了口气,拨走了男子手里的木簪。刹那间,风移影动,眼前场景陡然变换,状元郎和满园梨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印记斑斑的白墙。

    寅时的林宅寂静一片,只余几盏孤灯于廊下飘摇,廊外竹叶瑟瑟,树影落在这头,爬上墙上笔墨,残梨题诗下,原本温润洒脱的字迹在此刻竟莫名凄厉。

    孟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通过梦境,去了解一个人的过去。

    他们的一生终究是悲剧,可未来呢……

    廊下,女子抬头看向扶光,他听见她有些不忍的出声,“扶光,我们还能渡厄林素文吗?”

    一个被引魂阵强行召回的鬼怪,一个滞留了凡间长达数十年的鬼怪。

    他没有回答。

    沉默的气氛停滞了一瞬又一瞬,他们似乎都在刻意避开什么。

    扶光垂眸,握住了手中冰凉的木簪。

    那是方才他从庄文周手中拿走的。

    奇怪的是,那梦境里什么都是假的,唯独这簪子……

    青年霍然抬眸,孟姝手里跳跃的烛火映入他的眼中,孤寂的长廊下,他的半张脸淹没在阴影里,他叫住了她。

    “孟姝,你觉得我们方才入的,是谁的梦?”

    “自然是林素文的。”

    林宅,闺房,甚至那屋里的物件,包括梨花……

    这些都是与林素文有关的,那些眼前不断变换的场景,不就是因为触摸了这些物件才入的梦吗?

    更何况,还有那蛰伏于宅中的恶鬼。

    联想引魂阵,结合他们先前的推测,这恶鬼必是林素文无疑,既然如此,方才的这些梦境也就合理了。

    是么……

    扶光抬眸,目光透过廊下孤灯里摇曳的烛火,望向黑夜,在那里,阴云蔽月,整座林宅连带着整个褚镇,仿佛都被笼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在他们的身后,白墙上残梨凋零,岁月的斑驳映照它身,纵使是梦影重现,也换不回它的荣光。

    “可你不觉得,我们所见到的景象有些奇怪吗?”

    一个念头在他心底浮现,青年的目光遥望着远方的黑夜,无人问津的冷风下,孤寂与悲凉交织着,似乎这样的夜晚,有人已经度过很久,很久了。

    “什么意思……”孟姝倏然抬步上前,她凝望着扶光,透过他的眼神,她看见了一丝悲悯。

    这不是神君素来会有的神情。

    盘踞于此的鬼怪不是林素文,那会是谁呢?

    一抹惊惧浮现。

    那种异样萦绕在心头,不是害怕,而是……

    孟姝猛然抬头,她几乎是质问着出声:“是庄文周,是庄文周对不对!”

    她明白扶光的意思了。

    若是林素文的梦境,他们所看到的景象就不该是那些。

    不管是狼毫笔也好,梨花伞也罢,他们所见到的景象,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视角,另一个看向林素文的视角……

    更何况,林素文早已死了,又怎么会见到庄文周金榜题名后的模样……

    一种莫大的意外与无力涌上心头,百感交集间,孟姝霎时愣在原地,这个猜测一旦说出口,连她自己都震惊了,可是,扶光的反应告诉她,这就是答案。

    是了,仅过去了三十年,若庄文周还活着,他们这一路走来却不曾听闻过他的消息。

    那次岑娘提及庄文周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文周公子,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啊,可惜……”

    他们从未想过,若当年死的不仅仅是林素文,还有庄文周呢?

    若林宅中的鬼怪是庄文周,那他,又经历了什么,怎会滞留人间成为恶鬼?引魂阵所引,与他又有何关系……

    星月遮隐在层云之后,凉风吹响了墙下竹叶,孟姝背后惊起了一身冷汗,她眸光微暗,突然觉得这褚镇的风云不似白日般温柔亲近,梅花盛开,梨花落下,这夜晚下无人知晓的悲凉,才是它真正的模样。

    第49章

    当扶光说,他们需要再返梨园时,她有了一瞬的退缩。

    今日的夜不同于那日,寅时的凉风夹杂着水雾拂过人的脊背,酥酥麻麻惊起了一阵颤栗。

    但好在,有扶光,这条黑路也不算太令人恐惧。

    她握紧了手中的灯,身边的青年当是顾及着她并未走太快,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随着两人走动,没及膝盖的杂草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一次,他们并未去枯井边,而是顺着梦境里的方向,走到了那棵梨树下。

    虽说树已落败,杂草横生,但大致的方位还在,扶光所见可无视黑夜,他眉头紧锁,顺着记忆里庄文周的步伐,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

    今日无月,眼前除了黑还是黑。

    孟姝抬高了手中的提灯,勉强窥见了前方的景象。

    杂草缠绕取代了往日的绿草茵茵,此处的草虽无先前的高,可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

    丛间传来细微的虫鸣,窸窣间,提灯在夜风中摇晃,落下一片孤影。

    “扶光,我们真的能见到他吗?”她突然有些迟疑。

    他并未多说,拿出了手中的竹篮。

    里头黄白相交堆叠的,是阴司纸,凡间也唤纸钱。

    先前孟姝随口一提的让林敬帮忙,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他示意孟姝拿好提灯,自己独自一人上前,将篮中的纸钱拿出放在草地上,并以手作笔,银火跳跃在他的指尖,随着青年的挥手,光芒落地*汇聚成符。

    符火围绕着阴司纸,光芒跳跃着将其灼烧,银火亮起间,扶光后退几步,手中的七角铃铛轻轻掷起,不同于在井下发现的那件,他手上所持的铃铛是孟姝上街买到的那串。

    凡间一直有言,将七角铃当作出殡的冥器,可引渡死魂,入土为安。

    可唯有鬼界中人才知,传说只不过是传说,想要以铃招魂,还需伴有鬼术。

    随着银火的燃烧,七角铃竟自己晃动起来,铃音越来越激荡,碰撞声划破了深夜荒园的宁静,原本清脆的铃响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难捱。

    夜晚的风意越来越浓,耳边掀起一阵低鸣,刺骨的寒伴着吹起的杂草擦过人的脸庞,孟姝的裙摆被吹起,素衣落下间,她看见的,是另一个男子。

    他赤脚自夜幕中浮现,身后跟着浓烈的鬼气,银火爬上他残破得看不清原本面目的袍子,蓬头垢面下,形体苍白而诡异,行动迅捷如影,不过呼吸的瞬间,他便越走越近,直至盯着扶光和孟姝两人。

    纸钱在他脚下燃烧,他却视若无睹,直直地望向他们,抬脚踏过灼热的银火,碾碎纸沫,风吹起他盖住头脸的黑发,露出面容的一角,以及他脖间早已凝固而狰狞的血痕。

    孟姝瞳孔忽地一缩,指尖微颤地指向他。

    这副面容,她曾在梦境里见过。

    原本如青竹般挺拔俊秀,傲立于人群风姿的状元郎,变得面目全非。

    肮脏与风霜沾染了他的红袍,破损的衣摆被风吹散,褪色的金线垂落着,露出年轻人清瘦单薄的身姿,干如枯草的黑发披散于脸,他的肤色泛着诡异的白,一双漆黑而无神的瞳孔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望向他们,从他的身上,孟姝看不出一点生气。

    倏然间,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卷袭四肢。

    孟姝好像在这个黑夜里,亲眼见证了一颗明珠的坠落。

    浮掠的灯影笼过他身,野鬼无影而立,赤脚飘浮于杂草之间,脖间的血痕触目惊心,在幽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阴森扭曲。

    孟姝试探着,轻轻唤他的名字:“庄…庄文周。”

    可意外的是,野鬼并没有什么动静。

    他依旧木讷地盯着他们,双瞳空洞而无神。

    他似乎并不讶异于有人唤他的俗名,过了半晌,那毫无血色的双唇翕合,平静地宛如朽木,毫无波澜道:“你们是何人,为何邀我相见。”

    扶光放下手中的七角铃,抬眼看向眼前的鬼怪。

    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少年傲骨和惊世风华,俗世中的庄文周早已死了,三十年后留下的,只有眼前的野鬼。

    扶光并没有说话,而是将袖中的簪子拿出,放在他的面前。

    在寂静的深夜里,提灯随风而晃,光落在簪子身上,梨木的纹路清晰可见,褪去了曾经的鲜亮,在草地上静静躺着。

    野鬼蓦然动了。

    他浮掠的身姿一晃,继而飞闪于前,笨拙,又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拾起了那支梨木簪。

    秀气的簪子躺在他的掌心,他轻握了握,却怎么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他无力地垂下脑袋,似在悲伤。

    孟姝有些不忍地上前,刚要开口,却发现野鬼突然看向了她,眼里带着些怒意。

    “我认得你。”

    他道:“为何还不从林宅离开。”

    孟姝闻言一愣,突然记起了那日在林素文闺房中的遭遇。

    “原来那日,是你在捉弄。”

    先前他们还以为林宅中的恶鬼会是林素文,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庄文周。

    他没理睬她,而是看向了一直沉默的青年。

    “你不是凡人,为何召我。”

    他在这游离了三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召他。

    不同于那个女子,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一点人味。

    “无名方士,途径此地。”扶光平静道。

    他并非鬼王一脉,体内更无鬼王之力,鬼怪便无法通过天生对王者的感知而察觉其身份。

    更何况,他们并未交手,野鬼当然看不穿。

    “所为何召”

    “见此有冤。”

    野鬼倏然抬眼,“我无冤。”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若是林素文有冤呢?”扶光笑。

    他身形一顿,继而飞身闪到扶光身前,无神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风吹开他面前的长发,鬼怪无情的绷起唇角,带着威胁。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很好,看来此鬼还并未完全丧失理智。

    扶光抬眼,观他神情,“山外之人,承林敬所托,前来渡你。”

    渡我?

    野鬼自兀一笑,笑容凄惨而厉,世间谁还会记得他。

    见他并没有反驳,扶光眼底的锋芒渐显,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庄文周,暗中救治林敬疯病的,果然是你。”

    他对于林敬的清醒并不意外。

    孟姝猝然抬眸。

    先前扶光便看出,林敬身子之弱,是病气与鬼气交织所致。

    好在鬼气歪打正着,保住了林敬神智,在经年间使其癔病缓缓见好。

    原来,是庄文周在救林敬。

    但可怜的野鬼并不知道,在救林敬的同时,凡人之躯承载不住鬼气,无意中会蚕食其魂魄。

    显然,扶光并没有打算告诉他。

    孟姝隐下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觉得百感交集。

    原来林宅中放有梨花的屋子鲜少受到鬼气侵扰并不是巧合,是庄文周觉得,自己会玷污了白梨,这才特意避让。

    所有人都知道林宅不干净,可林敬从未想过搬出去,因为这鬼,从未伤害过他们。

    野鬼反应过来,打量着眼前的男女,过了良久,他半垂下眼眸,黑发挡住了他的神情,但孟姝看出,他并不信任他们。

    可偏偏,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们入了自己的梨花梦。

    庄文周颤抖着握紧了手中的木簪,簪尖刺入他手,本应疼痛难忍,可他却恍然不觉,久违的酸涩涌上他的心头。

    若试着相信他们呢?

    素文,我们的结局会有改变吗……

    寒风吹起鬼怪身上的褴褛衣袍,鲜亮的红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沉闷而厚重地披在年轻人的身上,仿佛随时都要将这消瘦的身体压垮。

    彼时风起,眼前的野鬼好似有了动摇。

    庄文周抬起眼,再度走近他们。

    他看着扶光,眼里似含悲恸,“我愿意信你。

    青年俊朗如玉,姿容不凡,身处荒芜,宛如九天之仙,却又擅鬼术。

    庄文周想,他应当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好。”扶光垂眸,“接下来,我问,你答。”

    “你是庄文周,对否?”

    野鬼点头。

    “死于非命,对否?”

    他摇头。

    扶光和孟姝皆是一愣。

    一道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方才来时,孟姝曾问他,怎会猜到梦境的主人会是庄文周而非林素文。

    那时他就提过,方才入梦中险境,其景象一直是八月十五。

    因着受到林素文生平影响的缘故,他们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不过是庄林二人回忆中的场景。

    可他们却忘了,状元桥的拱石上也曾刻过这日子。

    八月十五,是庄文周的生辰。

    扶光点破,他们兜兜转转,一直所困的,是庄文周的梦境。

    可庄文周如今却说,他并非死于非命,也就是说,林素文的死或许有蹊跷,可他没有……

    方才野鬼的话仍在耳畔回响,他说:“我无冤。”

    野鬼脖间的血痕触目惊心,隔着早已凝固的血迹,孟姝似乎窥见了那时梨花树下,状元郎的痛心与不甘。

    她有些不忍出声:“庄文周,你莫非……是自刎而死?”

    第50章

    孤单削瘦的野鬼垂着眸,破烂的红袍披在他身,斑驳与岁月交织,经年的尘粒下,男子面容苍白无神,鬼气缠绕地爬上他的双肩,浮掠过他的鼻梁,最终落入那双暗而沉的眼眸。

    他紧握着手中的梨木簪,冰凉的木簪在他手中,如同挚宝般珍贵。

    孟姝问他,他是否是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连扶光都沉默了。

    静谧的空气蔓延着,风吹草动,脚边的杂草簌簌作响。

    半晌,孟姝看到,庄文周低垂着眸子,无悲无喜地点了点头。

    一股惊异自心口蔓延,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震撼与心酸无奈。

    三十年前的庄文周,是殉情自刎……

    从野鬼的口中,他们听到了最初的故事,在他的言语中,远比方才的梦境更鲜活。

    待他赶回褚镇时,林素文已经走了三天了。

    这三天里,她死后无尸,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唯一的那支梨木簪,还是岑娘亲手留的。

    林素文死的蹊跷,悲恸之下,庄文周亦不曾放弃想要为她寻找真相。

    他来到了梨园,来到了井边,自林素文出事后,褚镇人忌讳梨园不干净,这附近便也渐渐冷清下来。

    那日,恰逢素文头七。

    “我去到井边,却发现了散落在地的香烛和祭品。”野鬼抬眸,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黑夜,仿佛再次回到了那日。

    他发现香烛刚燃不久,上头还冒着白烟,惊觉那人定是刚走,说不定是听他脚步靠近,这才匆匆逃离,以至于东西散落一地。

    庄文周便四处寻找,果不其然,在一棵梨树后,发现了藏匿的秦鸢。

    “秦鸢”

    孟姝皱眉,与扶光相视一眼,这件事中居然还有着一个人!

    野鬼点头。

    秦鸢原是庄家邻居之女,其父乃西域商人,行珍宝玉石行当,早年间两家还算相熟,到后来秦父远走楼兰后,秦家只剩独女秦鸢,两家关系便也渐渐冷淡下来。

    秦鸢此人,生性娇蛮跋扈,向来与素文不对付,那日见她偷偷在此祭拜,庄文周便心觉有异,将她拦下问话。

    梨树下,年轻的女子不安地闪躲着目光,见庄文周神色沉沉,眸光锐利,她不由得腿脚一软,跌倒在地。

    庄文周神情冰冷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刚要上前,就见她慌忙后退,连滚带爬,似见到了鬼般心虚。

    一时情急下,庄文周怒拽过秦鸢,冷着脸质问她:“素文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秦鸢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泪眼婆娑,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庄文周向来温和疏离,待人有礼,不卑不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番模样。

    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仿佛带着怒意,神情冰冷,仿佛下一秒便要将她杀了去给林素文陪葬。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文周,”她抬眸,哭喊着唤道:“你相信我,不是我,我…我没想要害她。”

    听到此话,庄文周仿若五雷轰顶。

    他松开她,僵直地站起身来,梨园风大,将年轻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衣带飘舞间,庄文周的面色愈发苍白,他眸中似有泪,悲酸和痛恨充斥着他满腔,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整个人屈躬着身,笑着笑着,泪划过他的脸庞。

    他抬头,红着眼,几乎痛斥出声:“秦鸢,你究竟是不是人?”

    “纵使你有千般为难,素文仍好意相待,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她!”他质问道。

    秦鸢吓傻了,她愣了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泪水不停地掉。

    “我…我…”她无措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红着眼盯着她,她透过他的眼,看见了悲痛、厌恶、还有恨……

    秦鸢倏然感到四肢无力,悲伤伴着酸涩从四处翻涌而来。

    庄文周原本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他朗秀如竹,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却一举夺魁,本应恣意傲骨,短短几日,竟被磨平了棱角。

    她所一心爱慕的男子如今恨极了她,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自己宛如狰狞的小丑,因为嫉妒变得面目全非。

    秦鸢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她彻底败下阵来。

    “因为你!我喜欢你,可因为我爹是商人,他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低人一等,配不上你,我就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能在你身边的只有我秦鸢一个人!”

    她哭喊道:“可林素文哪怕有一个背负骂名的爹,她还是比我更招人喜欢,我不甘心,我讨厌她,凭什么她一回来就可以霸占了我的位置。”

    她越说,越觉得无力,悔意与心虚交织着充斥她满心,她只好用嘶吼来掩饰着什么。

    “够了秦鸢。”庄文周冷冷地看向她,似早已看穿了她拙劣的话语,以及那跋扈张扬下的自卑。

    “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素文从未抢过你的,因为,那本就是她一人的。”

    庄文周无情道:“我不喜欢你,从未亏欠你什么,你却将这种卑劣的心计移转到一个无辜女子身上,你简直,愧对为人。”

    这一句,仿佛将秦鸢的所有伪装击溃。

    她一直以娇蛮示人,装作自己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在乎,可实则,她一无所有,却要假装着这可笑的自尊。

    秦鸢跌坐在地,捂脸痛哭着,泪水模糊了她精心打扮的妆容,洇湿了艳丽衣裳的一角。

    真相就这么被赤裸裸地剖析在眼前,孟姝蓦然间觉得不可置信。

    林素文这样一洁白无瑕的女子,居然就这般死于他人的嫉妒?

    孟姝总觉得,这背后没有这么简单。

    沉默间,扶光却突然开口了。

    他将孟姝交于他的七角铃拿出,绣纹锦囊里,是枯井下那只沾染了鬼气的残铃。

    他看向眼前的野鬼,问庄文周:“秦鸢可说,林素文的死,与这铃有关?”

    先前他们都想错了。

    以为这井下的七角铃是召出宅中恶鬼的,可如今宅中鬼怪是庄文周,那铃铛的作用,又在哪?

    若它,仍是用在林素文身上的呢。

    一切在他们找到庄文周后看似水落石出,实则最大的谜底才刚刚浮现。

    野鬼抬头看向他们,目光落在残铃上。

    他瞳孔忽的紧锁,他所认出的并非是铃铛本身,而是铃上萦绕着的鬼气,还有那残留的阵法气息。

    秦鸢终究是胆小,虽有心害人,却不敢杀人。

    她全盘托出道,因为嫉妒,趁着庄文周进京赴考,她便心生歹意,想要让林素文知难而退,与庄文周分开。

    那日秦鸢之父秦阿蒙经商过路回乡,不知怎的,意外碰见了林素文,相谈甚欢,回家后,她问阿父,秦阿蒙却不欲与她多说。

    本就想动手的秦鸢心生一计,决定用此机会引出林素文。

    她趁着深夜潜入林宅,来到林素文的闺房前,骗她,秦阿蒙有急事要告知她,让她跟着自己前去相见。

    果不其然,林素文上了当,一路跟着她出了林宅。

    听着,孟姝忽然想到,原来他们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从梦境景象中看,林素文的确是被人叫了出去,那人还是与她相熟之人。

    只是,为什么用秦父的名义,便能引得素文前往呢?

    孟姝出声问道。

    野鬼沉默着,这个问题他那时也曾问过秦鸢,秦鸢只道不知。

    她一路将林素文带到梨园的水井边,后夜无风,独留细雨,雨丝伴着梨花簌簌而落,泥土弄脏了两人的衣摆,林素文终于察觉异样,她问秦鸢,为何要将她骗到此处。

    秦鸢只道,因为她抢走了她所在意的一切。

    褚镇人重文,好读书,她却生于商贾之家,处处低人一等。

    好在她生的漂亮,惹人怜爱,可她却谁也瞧不上,偏偏只对庄文周另眼相待。

    这个才华绝艳,俊朗恣意的少年人是褚镇之最,也是唯一能与她相配之人。

    可他,却只看得见这个罪臣之女。

    林敬被贬,恶名被百姓所耻。那年林家人回乡,可没少受褚镇人冷眼,可不过经年,林素文竟然进了书塾,落了个才女的名号。

    秦鸢不甘,更嫉妒,她想吓唬她,让她离开庄文周。

    “所以呢?”深夜里,白裳女子站在朦胧的月色下,气韵温雅如玉,娉婷生姿。

    她看着她,眼眸里无惧无怒,唯有怜悯。

    她怜悯秦鸢,怜悯这颗骄横面容下,要强却又自卑的心。

    林素文道:“在这世上,人活着除了情爱,还有其他。你说我抢走你所有,可你有爱你的爹爹,有伶俐动人的相貌,你有手有脚,好好的活着,可以读破万卷,走遍山川河流,领略世间美色,你分明拥有很多,我哪有抢走你的?”

    秦鸢愣住。

    眼前的女子却接着道:“秦鸢,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有时候,对于有些人,并非是你有多在意,只是因为不想落入下风。”

    “就如同你并非有多喜欢文周,只是想借着喜欢的借口,去掩饰自己的妒心。”

    女子轻飘飘的一言一语,便揭破了她的伪装,在那之下,低劣丑陋的心思一览无余。

    林素文叹气,她温声道:“可同为女子,我也不想看着你被嫉妒蒙蔽头脑,除去他人的目光,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想法。”

    静默的梨花落下,秦鸢回过神来,双眸在不知何时已湿润一片,她说,她拥有很多,她说,她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可是,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

    她有了动容,借着月色,她看向眼前的林素文。

    温和娴雅,洁白胜梨。

    她突然懂了,为何庄文周会喜欢她。

    她不该骗她来这里,想要为难她。

    可变故就生在这时,就在秦鸢要开口解释时,夜里突然疾掠过一道狂风,在她们的身后有着一口深井,不过呼吸的瞬间,秦鸢便亲眼见着林素文,落入了井中……

    惊噩之下,她几乎尖叫出声,可当她回神跑向井口时,哪还有女子的身影,漆黑得看不清景象的深井里,只余她恐惧的哭喊。

    就这样,秦鸢仓皇地跑回了家,她害怕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说服自己:“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想杀她……”

    第二日清早,林素文的死讯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知道,书塾的难得才女、罪臣林敬独女,死了。

    林素文死在了一个普通的午夜,死在了温柔的江南,死在了如同她般洁白的梨园。

    死因,是失足落井。

    在后来的几日里,秦鸢连门都不敢出,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内。秦父的商队就在褚镇逗留了那一日,整个秦家只有她一人,没有人知道她哭了多少次,怕了多少次。

    每每闭眼,她都能想起林素文的脸庞,还有那夜的噩梦。

    她哭花了妆容,发丝凌乱,整个人宛如疯子,她低泣着抱住了自己,心中酸楚间弥漫着后知后觉的醒悟。

    对不起素文。

    我后悔了,我错了。

    “然后呢?”孟姝几乎是艰涩出声,她知道,故事远远不止于此。

    只是在这方烟雨江南,苦难,远比幸福多的多。

    鬼气萦绕间,孟姝手中的提灯随风轻晃,她听见野鬼有些悲伤的声音,不忍地说着。

    第四日,秦鸢终于愿意走出昏暗的屋子。

    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无名高僧,想要为林素文做法事,她没有勇气说出真相,便只好通过这种方法来为自己赎罪,祈求逝者的原谅。

    高僧……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眼神微黯。

    “圣人,您说的是真的,真的能帮我求得枉死之人的宽恕吗?”秦鸢有些激动,惨白的脸色因着急染上了几分温意。

    “当然。”那人抚须一笑。

    庄文周还记得秦鸢与他坦白的那日。

    残风卷起落花,白梨荡起,却又落下。

    不是寒冬,可眼前女子所言话语,却比寒冬更冷。

    “我按照那高僧所说,将他带来梨园井边,可他,他却……”

    秦鸢紧闭着双眸,身躯轻轻颤抖着,仿佛又回到了惊噩的那日,她所珍视为退路的机会,却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萧瑟梨园里,那人似有神通,凝眸掐指间,竟有光芒溢出,嘴里念着她听不懂的咒语,黄袍无风自动,身形恍惚而飘逸。

    “然后呢。”庄文周几近撕扯着低哑的声音道。

    秦鸢抬眸,眼里似有恐惧。

    她亲眼看见那高僧从怀中拿出了一串铃铛。

    那铃铛足有七角,身泛红光,飘浮自空中,随着那人一声令下,飞身沉入井中。

    顾不得惊讶眼前异象,秦鸢急切地望向那人,“如何?逝者魂灵可曾安息?”

    黄袍人却笑了。

    他神情诡异,笑容带着讽刺,“安息?”

    那人不耐烦地甩开秦鸢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何来的安息,我就是要她,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秦鸢宛如五雷轰顶。

    她猛地起身,拽住那人的衣袍,双眸瞪得通红,“什么意思,你竟骗我!”

    黄跑人冷嗤一声,挥袖将秦鸢震开数米,头也不回道:“回去告诉庄文周,林素文的魂魄已被我封住,永生不得转世。”

    那刻秦鸢才真正反应过来,那人哪里是什么高僧,分明是图谋不轨的妖僧!

    虽不知他为何要骗自己,但林素文那日惨死的景象尤在,她无措地抬头,眼前早已没有黄袍僧人的身影,前方,只余那口空洞幽深的井。

    耳边仍回荡着方才僧人的话——

    “我就是要她不得好死……永生不得转世。”

    永生不得转世。

    “啊!”秦鸢突然抱头尖叫,她哭喊着,仓皇从地上爬起,仿佛那口井有什么魔力,下一秒就要将她拉进去。

    “不是我,素文,不是我要害你的……”

    就这样,她再次逃回了家里,打算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里,谁知,今日偷偷祭拜竟被庄文周碰到…

    不得转世。

    庄文周已经听不见秦鸢后来说了什么。

    他脑中一空,这四个字宛如魔咒,将他的身心都痹住,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冷意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继而钻入他的骨髓,啃噬他的血肉。

    梨花飘零着掉落,垂在他的肩头。

    青年痛苦地低伏下身,手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襟,泪自他猩红的双目中流出,滴落在草地,他颤抖着,疼得几近喘不过气。

    庄文周不记得自己那日是如何走回林宅的。

    他重新去整理了素文的闺房,亲手抚摸过她生前的物件,一笔一墨,一栋一梁,似乎都要将它们永远刻在心里。

    他将那只梨花簪放了回去。

    这是他送予她的,自然永远属于她。

    在一个难得阳光明媚的清晨,褚镇的云雾翻卷着漫过青黛,灿阳半隐在云后,金色霞光透过云隙落在这方江南梅香的土地。

    青年身着红袍,头戴锦簪,身上璎珞珠纹随金色飘带而坠,清晨的云雾携带群山落在他的身后,男子身形挺拔,如青竹俊秀孤洁。

    在无人知晓的清晨,庄文周独自一人,踏入了梨园。

    不过几日,园中梨花竟逐一衰落,往日白花繁目的盛况不再,只余几朵残梨,孤单又固执地盛开在枝头。

    所幸,这棵树还有梨花。

    庄文周走到他与林素文定情的梨树下,仰头望向它,眸中含笑。

    他眼中划过一抹希冀,却脆弱得让人抓不住,如这满园梨花般稍瞬即逝。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世人皆道,状元春风得意,落花及蹄,风光不二。

    可我庄文周,荣华富贵不要,功名利禄也不要,只想和你林素文共华发。

    寒光晃过,鲜血喷涌而出,绯色染湿衣领,灿阳映下,血色相交间,红色状元袍糜丽非常,洁白梨花飘荡着,轻轻悠下,白花瞬间浸染血意,痛心刺目,状元郎终是倒在了梨树下,长睡不醒,少年荣华就此落幕。

    对不起啊素文。

    你走的那么快,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林伯的消息,也没来得及让你看到我金榜题名。

    冥路如此孤寂,你一人漂泊在阳间,怕是会害怕。

    既然如此,我便身着状元袍,前来娶你,这样,或许也不算食言。

    只望你等我,莫要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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