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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冷宫重新恢复了寂静,未干的雨水顺着墙角的芭蕉叶缓缓滴落,仿佛昨日的雨夜惊险只是冬袅的一场梦。

    她吃力的撑起身。

    淋了一夜的雨,她嘴唇发白,脸颊却通红。

    她摸了摸自己额头,有些发烫,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一想到昨夜的景象,冬袅鼻头一酸,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她随意擦了擦眼泪,捡起地上掉落的油纸包,见四下无人,踉踉跄跄地朝里头跑去。

    周姑姑流出的血水早已被倾盆大雨冲刷干净,除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外头瞧不出任何异样。

    她有些害怕,又有些着急地跑向紧闭的屋门。

    临到门前,想起昨夜宁宣帝进去后的场景,冬袅伸出的手有些迟疑,轻轻颤抖着。

    她不敢推门。

    她怕看到燕无瑶的尸体……

    往日女人的笑颜一幕幕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抱紧了怀里的油包,那是她给她买的药材,甚至没能亲手给她。

    冬袅咬紧牙关,鼓起勇气,猛地推开屋门。

    抬头一看,却发现里面一切如常,尸体没有,人影没有,争斗的痕迹更是没有!

    她愣住了,扶着墙走进。

    风顺着推开的柴门灌进,吹得屋内床榻上的干草沙沙作响,上面却空无一人。

    冬袅刚一走进,便觉得从脚底窜上一股寒气。

    炭炉内仍有着未燃完的木炭,在矮杌旁,还放着冬袅给她们带的,没吃完的面饼……

    冬袅忽地跪在地上,泪水滴滴而落,任由凉风吹过她未干的头发和宽大的蓑衣,怀中的油纸包滚出,她倏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大的无力与悲痛来。

    她明白了。

    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人会那般亲昵地唤她。

    更不会再有人把她当作家人,世间浩大,深宫孤伶,她再次变成了一个人。

    冬袅趴在地上,攥着胸口的衣领,嚎啕痛哭着。

    在她身后,有着一扇还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楣,狂风拍打着它,“吱吖”而响的木窗发出难捱的噪音。

    在那里,曾经站着一个想要捉住“月色”的女子,而如今,红墙之下再次恢复宁静,姹紫嫣红的笑语莺莺中,唯独缺了一抹盎然的嫩绿。

    再后来的故事,孟姝便猜到了。

    冬袅看到了那一日的真相,知道燕无瑶并非病死,宁宣帝成为了杀人凶手。

    她之所以想将楼璇兰引去冷宫,是想让她借机发现什么。

    可惜宁宣帝戒备心太强,自然不可能留下证据,而楼璇兰,更是阴差阳错地被吓病。

    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陋室中的瘦弱女子,不管时隔多久,当再次提起那段往事时,就好像在她心底埋下了一根刺,时常隐隐作痛。

    孟姝忽地有些怜惜她。

    她有些无奈地叹气。

    她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燕无瑶的结局,未曾想,故事的背后竟如此凄惨悲凉。

    更让人心酸的是,冬袅所言也只是部分经过,在这之后的真相,或许要比这更加残忍。

    孟姝抬手替她擦去了脸颊的泪痕,握住她的手:“你放心,真相不会被掩埋,罪人会得到应有的代价。”

    冬袅愣了,有些欣喜又担心地抓着她:“你会帮我?”

    “不,不行,”她无措地低下头:“那可是陛下,没有人能撼动他,你这样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

    柳鹤眠闻言,也有些担忧地看过来。

    他懂得了孟姝带他过来的意图,也懂得了孟姝昨日说的那句:“等眼下事必后,有些结果自然浮出水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和扶光从一开始入宫,就是另有目的,行医治病,只是一个幌子。

    柳鹤眠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他隐隐觉得,在这背后,孟姝和扶光还在查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那才是普通人所触不能及的。

    等从窦家坡走出,黄昏已落在西山后头,天色渐暗,星星即将爬出,乡野小道上,轻风吹过浅低的嫩草,两边灌丛簌簌而动,日晕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孟姝和柳鹤眠都各怀心事,谁也没说话。

    忽然,孟姝脖间青芒一闪,她倏地察觉到什么,脚步停下。

    “怎么了?”

    柳鹤眠不解地看过来。

    孟姝的眸子静静扫向四周,绷紧的嘴角带上一抹冷意。

    她举起手放到唇边,朝柳鹤眠轻轻一“嘘”。

    四周拂动的树丛间似有什么隐隐蛰伏,天色欲渐昏暗,刚落完雨的泥地带着湿泞,孟姝忽地抬眸。

    “不好,有鬼怪。”

    ……

    天色渐暗,最后一抹火烧云即将消失在天幕。

    宫廊上的宫人垂首匆匆而行,红墙四角的琉璃宫灯即将点亮。

    今日宁宣帝要去坤宁宫用膳,四下乾昭宫安静得出奇,除了外头巡逻的禁卫,便只剩下宫女太监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上的事。

    在旁人所没注意到的角落,有一月袍身影利落迅敏地行走在琉璃瓦上,青年男子身形如风,不过片刻便已来到宁宣帝的寝宫上头。

    他冷静而淡定地掀开一扇瓦角,低眸一看。

    确认四下无人后,身轻如燕地翩然落地。

    宫里的禁卫虽警惕,却不是扶光的对手。

    混入乾昭宫对他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那日跟孟姝说要来查探国玺,并非是他诳语。

    青年镇定自若地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开始打量起四周来,仿佛来的不是皇帝的寝殿,而是后花园般闲庭信步。

    夜色即将落下,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寝宫内,烛火摇曳,将雕梁画栋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朱红色的宫墙上投下斑驳的暗影。

    寝宫正中央,一张金丝楠木雕龙大床巍然矗立,九条金龙盘踞而上,龙眼处镶嵌着夜明珠,于暗处泛着幽幽的绿光。

    云锦织就的床幔垂下,上面绣着祥云纹样,在烛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在一旁,立着一面紫檀木屏风,屏风上绣着百鸟朝凤图,屏风后是一张黄花梨木书案,案上摆着一尊青玉花雕的香炉,炉中燃着龙涎香,袅袅青烟在空气中盘旋上升。

    宁宣帝爱美玉珍宝。

    扶*光淡淡扫过,轻声一笑。

    倒是不假。

    他慢慢走过这偌大寝宫内的各个角落,后宫奢华,宁宣帝的乾昭宫更是不在话下,这个声称“爱民如子”的好帝王,不知在暗地里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宁宣帝城府极深,身为帝王,定会比寻常人更为警惕。

    扶光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机关密道,就是不知宁宣帝会把国玺放在何处……

    他缓步走向屏风,垂眸瞧了瞧,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屏风上的龙纹。

    扶光的动作突然一顿,指尖落在某片龙鳞上,轻轻一按,只听"咔嗒"一声,屏风后的壁龛竟慢慢移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密道。

    青年眸子暗下一瞬,继而缓缓抬步踏进。

    密道两侧点着美人宫灯,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墙上斑驳的壁画。

    扶光拾级而下,他脚步声极轻,在狭窄的通道中竟听不到什么声响。

    密室不大,却暗藏玄机。

    里头摆着不少奇珍异宝,首当其冲的便是各色美玉。

    扶光的目光落在最里面的一个紫檀木匣上,匣子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锁扣处镶嵌着一只龙形纹印。

    他缓步上前,手指刚要靠近匣子时,竟触到了一股寒气。

    扶光眉头轻轻蹙起,这里怎么会有灵力残留的气息。

    若是普通人摸到,定是会被这股力量震碎五脏六腑。

    他眸子默了默,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光。

    一道金芒自他指尖闪过,"咔"的一声,檀木匣子霎时弹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色泽红艳,通体灵透的美玉,上头龙纹盘旋,九龙辉映,四溢莹芒。

    这便是国玺。

    扶光皱眉,刚要细看时,一阵凌厉的阴力瞬间扑面袭来,国玺表面的血色纹路在葳蕤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像血管一样微微跳动。

    那股阴力带着冲天的怨气,还未触及扶光,便被他冷着脸挡了回去。

    充沛强大的神力压制着那蠢蠢欲动的阴邪之力,扶光沉着眸,透过质地温润的美玉表面,他仿佛看见了底下叫嚣着的凄喊声,以及那扭曲而盘旋的怨气。

    他的神色彻底冷下,抬起的眼眸带着寒芒,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谁能想到,在这巍峨皇宫下,宁宣帝居然藏着这样一块邪玉,并将其奉为国玺。

    扶光突然明白了,为何乾昭宫底下的这样一间密室毫无暗器。

    因为宁宣帝很放心,若是有人闯进来打开了匣子,定会被这上面附着的强大怨气,吞噬殆尽,连尸骨都不剩。

    扶光突然冷声一笑。

    跳跃的烛火将青年的身影无限拉长,他神情莫测,灯火勾勒出他俊美的轮廓和紧绷的唇角。

    与此同时,身后的墙壁上似有鬼影浮掠,它们挣扎着,蠕动着,血红光芒给它们染上诡谲的异色,如同地底不见天日的冤魂,在诉说着不甘的冤屈。

    第82章

    柳鹤眠害怕地缩了缩脖子,躲在孟姝身后不安地四处张望着:“我们怎么会撞上鬼呢?”

    夜色即将掩盖天际,最后的一点微光洒落在斑驳重叠的树影间,四周人烟寂静,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他人。

    虫鸣从草间窸窸而起,柳鹤眠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除了天色稍暗些。

    孟姝冷静地从怀中掏出备好的火折,吹起点燃,跳跃的火光瞬间浮掠上她的脸。

    她侧头笑笑,“你觉得,我会骗你?”

    柳鹤眠愣住了。

    “孟……孟妹妹,你可别吓我啊。”

    他咽了咽口水,想起什么,连忙伸手放进随身的布包里掏了掏。

    孟姝奇怪地看着他,正不解时,却发现他从蓝布包里掏出了几张符纸。

    上面用朱砂画着狗爬式的花样,隐隐约约像个符文……

    孟姝:“……”

    她有些无奈地叹气:“你别告诉我,你昨晚就在准备这个?”

    今早柳鹤眠顶着个黑眼圈,呵欠连天地告诉她,让她一切放心,今日他已准备妥当,绝对不会遇到危险。

    结果,他搞了半天就弄了几张……难以入眼的符纸?

    柳鹤眠见她不信,瞬间急眼,正准备反驳时,前头突然吹来一阵疾风。

    疾风卷着尘土,带着凛冽的寒气,柳鹤眠正感到疑惑时,眼前的孟姝突然一把拽过他向旁边躲去。

    “嘭——”

    那道疾风擦肩而过,撞上了他们身后的一棵大树。

    霎时间,树干轰然而断,震起一地枝叶,荡起的余波向四周环绕着。

    柳鹤眠看呆了眼,还未反应过来,孟姝却忽地沉下了眼眸。

    她将手中的火折塞给柳鹤眠,叮嘱他:“拿好。”

    下一秒,银绣刚落入她的手中,一道鬼气又紧接着袭来。

    孟姝将手中的银绣往前挥去,通灵梨木于卷席而来鬼气中熠熠生辉,带着至纯的灵气破开了那道鬼刃。

    一股熟悉的腐臭味再次袭来,孟姝皱了皱眉,抬手捂住口鼻,眼前倏然出现一只半人高,以枝叶为干,泥土为脸的怪物,浑身散发着黑气。

    孟姝认出了它。

    是影鬼。

    就如当初在珍珲宫看见的一样,此影鬼只是本体的分身之一,扶光曾说,影鬼可以附风、附雨,而此刻,他们眼前的影鬼想来就是附在了这四周的草木身上。

    “孟妹妹,这……这是什么东西啊?”柳鹤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影鬼。”

    孟姝轻蹙眉头,扭头嘱咐道:“你帮我拿好火折,千万别让它灭了,自己小心些!”

    还未等柳鹤眠琢磨出“影鬼”是个什么东西,闻言,便连忙听话地护好了手中的火折子,谨防它熄灭。

    虽不知这个火折子为什么这么重要,但孟姝说话一定有她的道理!

    柳鹤眠虽害怕,却也担心她。

    那影鬼移动速度极快,不过瞬间便又缠上了孟姝。

    “你小心点!”他喊道。

    孟姝无暇理会他,这影鬼实在难缠,之前在珍珲宫她便与它交过手。

    此鬼为虚影,并无实形,不仅飞掠速度极快,而且刀枪不入,寻常兵器根本奈何不了它。

    哪怕孟姝手持银绣,可她并无法力,对上影鬼只能抵挡,却无法主动出击。

    交手间,好几次那鬼爪都差点划过孟姝的脖颈,她侧腰灵活地翻过影鬼身后,手中银绣破开它的躯壳,不过片刻,那割裂的口子便自动愈合。

    果然……

    孟姝喘着气,神色有些凝重地皱了皱眉。

    这些寻常招数对付它根本没用!

    如今扶光不在,想要走出这里便只能靠她自己。

    孟姝眯了眯眼眸,脑中灵光一现,她想起自己这段时日跟着扶光学了点术法皮毛。

    眼见影鬼又要袭来,孟姝咬紧牙关,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收起银绣,伸出手,想着扶光所说。

    “别用眼看,要用心感受。”

    心……

    她运气丹田,屏气凝神,忽地感到身体深处仿佛蕴藏着一股充盈的力量。

    孟姝再次睁眸,在影鬼擦身而过的瞬间里,她双手捏诀,指尖倏然跃出一道青光,猛地向影鬼打去。

    “嗷——”影鬼被她打得猝不及防,接连后退几步,吃痛地哀嚎着。

    “成功了……”孟姝惊喜一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先前所学只是纸上谈兵,并无实战,没想到她居然成功了!

    “孟妹妹,小心啊!”

    孟姝被柳鹤眠一喊回过神,刚一抬头,却发现那影鬼再次朝她奔来,它仿佛被孟姝激怒,这次的鬼气要比先前来得更为凛冽。

    孟姝依葫芦画瓢地又使了几招,却发现她空有招式,可灵力不足,这些对正气头上的影鬼来说无疑是挠痒痒。

    “该死。”她面色凝重,以手作刃反身向影鬼砍去,却被它弹开,后背撞到一旁的树干上,凌厉的阴气划破了她的手掌。

    影鬼的速度实在太快,还不等她反应,那鬼爪便要抓向她的脖颈,仿佛下一秒就要捏断她的脖子。

    “嘭!”

    就在鬼爪即将碰到孟姝的皮肤时,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影鬼背后砸中了它,它四肢忽地微颤,不喜地看向背后。

    “孟妹妹,快跑啊!”

    孟姝抬眸一看,是柳鹤眠!

    他正一手持火折,一手拿着符纸,朝影鬼扔来。

    那丑得歪七扭八的符纸竟然真的有些用,影鬼被砸烦了,怒气冲冲地就要朝柳鹤眠袭来。

    “不好。”

    柳鹤眠不会武功,若被影鬼追上定会难逃一死。

    孟姝顾不得其他,只能抓起银绣迎上,一掌向它背后拍去。

    这一次,阴气没有意料之中的缠上。

    就在孟姝到手碰到影鬼鬼气的那一瞬间,它身遭的鬼力忽地弱下。

    孟姝的手穿过它的胸口,伴随着影鬼的一声痛嚎,于它的身体中迸发出一道耀眼的青芒,将其包裹在内。

    “砰——”

    霎时间,影鬼的身体忽地爆开,震得四周树叶簌簌而落。

    柳鹤眠连忙护住了手中的火折子。

    夜风卷起风沙于半空中落下,激荡而起的碎叶飘到孟姝身上,寂静的黑暗中,柳鹤眠手中的火折是唯一的微光。

    他走近,昏黄的火光跳跃着笼罩上孟姝的脸庞,清丽的眉眼下,女子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道与影鬼交战时划破的血痕已在不知不觉中愈合,她皱了皱眉,眼里划过一抹暗光。

    “孟妹妹,你也太厉害了吧!”

    柳鹤眠有些兴奋地围着孟姝打转,方才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居然还会法术?”

    雀跃间,他没注意到孟姝有些怪异的神色。

    “走吧。”

    过了半晌,孟姝抬起头,没有多说,率先往前走去。

    “你等等我!”柳鹤眠捧着火折,生怕风将它吹灭,一路护着一边跟上。

    ……

    待孟姝和柳鹤眠回到“夜中明珠”时,早已过晚膳时间。

    他饿得饥肠辘辘,正想着等会去找些什么吃的时,一推门,便见扶光已经坐在里面,桌上还摆着好几碟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那股饭香悠悠飘来,柳鹤眠看得眼睛都直了,顾不上跟扶光打招呼,搬起凳子就要坐下。

    扶光一记眼刀扫来,有些嫌弃道:“去洗手。”

    柳鹤眠刚要抓鸡腿的动作一顿,心虚地低头,眼巴巴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美食,飞快地跑去洗手,还差点撞上走进来的孟姝。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没找到冬袅?”扶光看过来。

    孟姝步子顿了顿,缓缓摇头,走到桌前坐下。

    “冬袅已经将她知道线索的告诉我了。”

    扶光挑眉:“看你苦着张脸,还以为是进展不顺。”

    孟姝愣住:“有这么明显?”

    扶光喝水的动作一顿,深眸扫来,眯了眯眼:“有事?”

    “夜中明珠”坐落在城内极佳的位置,夜晚的京城灯火通明,万千繁华顺着打开的窗楣落进来,凉风习习间,底下是热闹鼎沸的人烟,屋内却有一瞬的静谧。

    孟姝刚想说些什么时,柳鹤眠正好走进。

    他坐在孟姝身侧,狠狠地扒拉一口饭,一边夸赞道:“扶光,幸好有你,不然我们今天肯定吃不上热乎的了。”

    扶光闻言,失声一笑:“慢点吃,又没人抢。”

    见柳鹤眠把话茬接过,孟姝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柳鹤眠挺着个圆挺挺的肚子,满足地靠在椅上发呆,一边小机前,孟姝和扶光相对而坐。

    女子撑着下巴,目光顺着打开的窗棂看向外头,人声与灯火交织着,不远处护城河边花灯点点,让孟姝想起了那夜上巳。

    原以为京城只有上巳格外热闹,未曾想过,其实它每日都是上巳。

    今日冬袅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这座看似富庶繁华的皇城底下,究竟还埋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越是安宁祥和的场面,越是让人心惊。

    扶光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方才孟姝将今日窦家坡的收获告予他时,他有些讶异,却并无意外。

    “你还记得秦阿蒙的尸骨,是在何处发现的吗?”

    扶光突然道。

    孟姝看向他,“你是怀疑,冷宫中有影鬼?”

    听到“影鬼”二字,柳鹤眠一下子清醒过来,有些害怕又好奇地挪了挪屁股下的椅子,凑到他们旁边。

    扶光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孟姝懂了:“可是你今日在乾昭宫发现了什么?”

    青年缓缓伸出手,分明修长的指尖闪过一道亮光,随即,一抹血红残影缓缓浮现在他掌心。

    血色美玉的影子于他掌中浮沉,看上去,隐约像个印玺的模样。

    外头灌进的风意渐渐停息,街巷的喧闹声被阻隔在外,玉影发出的红光越发刺眼,于墙上映照出扭曲的影子。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将整个屋内染成了一片血海。

    这是……

    孟姝呼吸一滞,神情染上凝重。

    柳鹤眠看呆了,忽地从脚底爬上一阵寒意,密密麻麻惊起了一身颤栗。

    孟姝转头看向扶光:“是国玺。”

    扶光点头。

    “那国玺通体附着着极大的怨气,我没办法将其掉包,为了不惊动宁宣帝,便只好用法力还原了它的形影。”

    那国玺突然发出一声轻响,三人同时低头看去,只见那血玉表面竟然渗出了一滴暗红色的液体。

    那液体顺着国玺的纹路流淌,所过之处,通透的玉质竟然开始发黑,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像是陈年的血锈味。

    “你们看!”

    柳鹤眠来不及多想扶光所说的“法力”、“国玺”是怎么一回事,他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连忙喊道。

    国玺上,那被腐蚀染黑的地方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晶莹温润,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孟姝和扶光抬头看去,下一秒,那血玉国玺上的云纹纹路开始扭曲,逐渐凝聚成一张狰狞的鬼脸。

    那张脸没有五官,只有两个漆黑的窟窿,隐约冒着黑烟,明明无神无形,却莫名让人觉得它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这是……”孟姝怔然出声。

    “像不像影鬼?”扶光冷眸道。

    像,实在是太像了。

    眼前冒出的这张“脸”,像极了之前他们所遇到的影鬼。

    影鬼无踪无形,可附着幻化万物,本应是虚幻形态,可他们现在,分明能从眼前的这张“脸”上,找到先前碰见的所有影鬼的样子!

    孟姝倏然冒出了一个惊人的念头,她看向扶光:“你说,影鬼的本体,会不会就在这国玺上?”

    扶光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在乾昭宫看见那血红玉玺时,他就曾有过跟孟姝一样的念头。

    但让他想不通的是,国玺此等如此重要的宝物,上头又怎么会有这么大怨气?更何况,还孕育着影鬼。

    此影鬼有着通天怨气的滋养,再加上梅花血印的加持,早已成为煞气腾腾的恶鬼,若再放任其发展,其后果不堪设想!

    珍珲宫也好,那日上巳夜市的影鬼也罢,这些都是本体不断壮大,分身肆虐的最好证明。

    “最可怕的是,这些还只是我们遇到的。”扶光道。

    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怕是已有人遇害也未曾可知。

    “会不会早在数年前,秦阿蒙就是发现了国玺的秘密,这才被影鬼杀害的?”

    孟姝突然想到了扶光发现的那具白骨,还有珍珲宫内秦阿蒙留下的书信。

    他知晓国玺事情重大,因此特地修书给“七娘”,但怪就怪在,从信中言语来看,他似乎在和宁宣帝做些什么交易。

    扶光摇了摇头:“我并不觉得那个时候他就知晓国玺古怪。”

    “还记得楼璇兰曾说过,大漠明珠最受欢迎的‘红丝玉’吗?”

    扶光话音刚落,一旁的柳鹤眠突地一拍手掌。

    “我记得!贵妃娘娘还说,宁宣帝之所以那么器重秦阿蒙,就是因为他的商队所进贡的‘红丝玉’与其他的美玉很不一样,会在阳光下泛着红絮!”

    “不错。”扶光点头,看向面前浮现的血玉残影:“你们看它,像不像红丝玉?”

    红丝玉,顾名思义,应是通体血红。

    “这样一说,国玺很有可能就是红丝玉铸就的。”孟姝敛眸。

    那么秦阿蒙或许真不知道国玺的古怪,只是因为打造它的玉料与红丝玉有种某种共同之处,所以宁宣帝找到他想要做些交易。

    “可他到底怎么死的呢?影鬼杀他定会有原因。”

    孟姝眉头紧皱,看向眼前血红玉影的神情有些复杂。

    就在这时,屋内的烛火忽地全部熄灭。

    那血影更加浓烈,蜿蜒的红光宛如血水般顺着屋中人的衣摆爬上他们的脸庞。

    孟姝的身体下意识僵住,昏暗的屋内只有眼前的红光是明亮的。

    柳鹤眠短短一日,经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单凭眼前这一幕幕,就足让他缓不过神来,因此并没察觉孟姝的异样。

    倒是站在对面的扶光看了过来。

    青年静静地扫了一眼僵住的女子,眼眸微动,往孟姝所在的地方靠近了些。

    黑暗中,国玺扩散而出的红光渐渐浓烈,他们的影子被拖拽着拉长,似鬼魅般在墙上扭曲地蠕动着,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地府中要挣扎出,耳边开始回荡着凄厉的哭声和笑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这一幕,与扶光在宁宣帝寝宫看到的,极其相似。

    他轻蹙眉头,一挥衣袖。

    下一秒,那浮掠着的血玉形影便消失在屋中,熄灭的灯火又重新燃起,那股阴森凉意褪去,周围乍时笼上暖意,屋外那鼎沸的人声又隐约传来。

    扶光一转头,发现孟姝和柳鹤眠仍愣在原地,双眸无神,直直地望向眼前。

    糟了,忘记他们凡人之躯会受怨气的影响了。

    扶光有些无奈。

    “孟姝,孟姝?”

    指尖的金光飞入女子的额间,他轻摇了摇孟姝的肩膀,皱眉道。

    好在孟姝被怨气影响的不深。

    她晃了晃脑袋,那凄厉的哭喊声这才从她脑海中消失了些。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些哭喊声好熟悉,好像曾经也在哪里听过……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见她发怔,扶光有些奇怪地抚上了她到额头。

    肌肤相触的异样感从手背传来,扶光反应过来时,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有些近了。

    昏黄的烛火下,孟姝正不知所措地抬眸看他,在他的视角里,甚至还能看清女子随着呼吸轻轻颤起的眼睫。

    他触电般霎时收回手,负在身后,轻咳了一声,眼神投向别处。

    “我没事。”孟姝抿了抿唇,小声道。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扶光故作淡定地没去看她,耳尖不自觉地爬上一抹红。

    “鬼,鬼……”

    一道突然的声响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孟姝和扶光同时扭头看去,发现柳鹤眠已不知何时走到墙头,正呆愣愣的拿头撞墙。

    孟姝、扶光:“……”

    扶光闪现到年轻人身前,嫌弃地抬手抵住他的肩膀,以防他再次撞墙。

    “柳鹤眠,你清醒一点!”

    “鬼,把坏鬼撞死……撞死……”

    感觉到有人拦住了他,柳鹤眠无意识地把方向转向扶光,低头垂首,踉跄地往扶光身上撞去。

    “……”

    孟姝简直尴尬得没眼看。

    “柳鹤眠!”扶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耐烦地一把拎出埋在他怀里的头,将人摁在椅上坐稳,冷着脸拍醒他。

    “唔。”年轻人反应迟钝的悠悠转醒。

    一抬头,便见扶光黑着张脸看他,向来平静无波的黑眸里淬着怒意。

    他立马弹起,瞥见孟姝憋笑的神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他无辜地看了看扶光,又看看孟姝,有些奇怪:“发生了什么?”

    孟姝好不容易忍住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不记得挺好的。”

    她偷偷瞄了一眼扶光板着的脸,朝柳鹤眠戏谑道:“免得被暗杀。”

    说到“暗杀”,柳鹤眠想起了方才的那块红玉。

    “影鬼到底是什么呀?”他蹙着眉走来走去,“还有扶光……”

    他绕到扶光跟前,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怎么这么厉害!”

    刚刚那一招一式,还有他与孟姝的谈话,他都看在眼里。

    眼前青年的异样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感受到了。

    总觉得扶光不像是一般人。

    那身姿,那气度,可不就像活神仙降世吗!

    扶光没理他,只是负手静静地看向他,嘴角带着一如既往嘲讽的弧度。

    “扶光,你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柳鹤眠瞪大了眼睛,凑近他,却被青年一掌推开。

    他没否认!

    扶光正垂眸擦手,忽地被柳鹤眠拉过,他一记眼刀扫来,却被年轻人炙热的眼神看住。

    “天啊,我柳鹤眠卜卦问道一生,居然真的让我遇上了活神仙!”他欣喜若狂,眼里带着激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看来这便是我《易经》传人的使命。”

    扶光:“……”

    懒得理他神神叨叨的模样,扶光没好气地抽出手,忍住召唤蛟月将他打飞的冲动,走到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街巷月光浅浅,“夜中明珠”楼下一片欢闹,楼上却难得的静谧美好。

    “那我们,明日可要去冷宫?”孟姝坐过来,想起正事,侧目看他。

    “你有想法?”扶光偏头,一手支着额角,眼神懒倦,眸里映着细碎的月光。

    她能这么问,就说明她有别的打算。

    不知为何,扶光总是一眼就能洞悉孟姝所想,就如同孟姝也能猜到他一般。

    女子笑了笑,嘴角轻轻翘起,明亮的灯火映在她瞳孔,整个人笼上暖意,明媚而动人。

    “我打算先去一趟将军府。”

    “你要找燕凛?”扶光眉梢微扬。

    孟姝点头。

    “冬袅说,当年燕无瑶是因为燕凛谋反一事才与宁宣帝起了争执,可你我都知道,燕凛从未谋反。”

    她转头看向扶光,“在燕凛一事上怕是还有古怪。”

    若冷宫真的藏有危险,他们须得把来龙去脉了解清楚,准备周全了才能前往。

    扶光赞同的点了点头:“那我明日跟你去一趟。”

    “那我呢,那我呢!”

    柳鹤眠突然凑过来。

    孟姝推开他,“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别处太危险了。”

    柳鹤眠不服气地瘪嘴:“我可以保护好自己,而且将军府有什么危险的。”

    他嘟囔着坐下,“孟妹妹,你今天也看见了,关键时刻我还是很有用的……”

    扶光听着,轻挑眉头:“你们今天遇见什么了?”

    柳鹤眠嘴快,刚要说,却被孟姝暗暗掐了一把,瞬间疼得止住话头,想起回到客栈前她的叮嘱来。

    “刚刚碰到影鬼的事情,回去不要告诉扶光。”

    “为什么?”柳鹤眠不解地追上前头女子的步伐。

    他手上摇曳的火光拉扯着投映出两人的影子,乡间小道上,浅草疏疏,乱云压着低星,前头隐约传来人声,再走不过多久便要进城了。

    孟姝没应他。

    过了半晌,女子才幽幽出声,她收好银绣,垂眸掸了掸手上的灰:“反正鬼怪已经解决了,我们也没受伤,告诉他不是徒增烦恼?”

    也是。

    柳鹤眠点了点头,还是孟姝想得周到,还是别让扶光担心了。

    虽然他可能会冷着脸嘲讽他们。

    屋内灯火通明,见他发怔,扶光皱着眉看过来:“怎么了?”

    柳鹤眠顿时回神,眼珠子不自然地转了转,干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今日打听有功,”孟姝适时接过话头,打笑道:“若非他巧舌如簧,那窦家坡的大娘还真不一定告诉我们冬袅的住处。”

    “不仅如此,我们柳大师差点给自己做了桩媒。”

    柳鹤眠向来脸皮厚,今日在窦家坡还不觉得什么,现下孟姝一提,他倒后知后觉的脸皮发烫。

    “我那不是权宜之计吗!”他结巴道。

    闻言,扶光也笑了,有些无奈地摇头。

    ……

    夜晚的京城浸在靛青色天幕里,飞檐上高高翘起的瓦兽吞着月华,城门落了千斤闸,漆黑的天云映着巡夜禁军火把的红光,像条苏醒的赤蟒沿着皇城根游动。

    护城河中漂着几盏荷花灯,凉风酿起,烛泪把粼粼波光都晕成胭脂色。

    大小街巷的青砖缝里钻出薄雾,漫过“夜中明珠”彻夜未收的酒旗,打更的梆子撞碎铜壶滴漏,惊起屋脊上假寐的乌鸦。

    其中一间屋内,一盏油灯静静地燃烧,火光微弱却执着,独自缥缈于黑暗中。

    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窗洒进来,落在床榻上,碎银漫漫,给床榻上眉头紧锁的女子渡上一层薄纱。

    孟姝彻夜难眠。

    她翻了翻身,继而又撑身坐起。

    细碎的烛火绕过她的眼,于瞳孔中留下点点微光。

    她抬起右手,微光渗过她的指缝,照在她的脸上,葳蕤光亮给她清丽白皙的脸庞洒下阴影。

    单薄里衣顺着她抬手而落,纤细的皓腕上银羽轻盈,栩栩如生。

    掌心中与影鬼交战留下的伤口早已不见,孟姝皱了皱眉,脑海里浮现的是那道突然迸发的青芒,以及鬼怪那爆裂开的残影。

    应是羽袅契的作用吧。

    窸窣的摩擦声自静谧的屋中响起,孟姝重新躺下,于幽暗的烛光下睁开眼,一双乌亮的眸子毫无倦意,正侧身想着什么。

    当初在湘水镇,苏娘子曾告诉她,银羽内有扶光一缕神力的加持,会在遇到危险时保护契主。

    想来应该就是这样。

    孟姝忽地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心中思绪却百转千愁。

    可苏娘子下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关于这银羽,她当时就听了一嘴,后面也没好意思问扶光,总感觉遗漏了些什么。

    罢了罢了,今日定是银羽中的神力发出那道青光的,难不成,还能是她自己?

    孟姝自嘲笑笑,翻身躺好,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闭眼睡下。

    ……

    楼下街巷的包子香早已飘到“夜中明珠”来,翌日,孟姝一推开门,便见外头柳鹤眠颓丧着个脸站在外头。

    “怎么了?”她转身合上门,笑着问他。

    柳鹤眠闷闷不乐,她多少猜到了。

    果然,原是今日一早,宁宣帝就派了高文前来传话给柳鹤眠,让他用了午膳后进宫面圣,商量几天后的法事大典。

    “孟妹妹,我今天不能跟你们去将军府了。”

    柳鹤眠话音刚落,扶光便从隔壁走出,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小心些。”他走近叮嘱道。

    想起宁宣帝,自从从冬袅口中知道他与燕无瑶的事后,柳鹤眠总感到一阵胆寒。

    孟姝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道:“你放心,宁宣帝此人极会伪装,他在明我们在暗,他不会轻易动手的。”

    柳鹤眠轻叹口气,继而挺起胸脯拍了拍:“你们放心吧,我会应对,到时候若得了什么新消息,我便回来告诉你们!”

    孟姝闻言一笑。

    她很放心柳鹤眠。

    他看似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实则很有主意,为人处事老道圆滑,碰上这样一个奇人,宁宣帝也未必能占到好处。

    留下柳鹤眠一个人在客栈等着入宫,孟姝和扶光则先去往将军府。

    早晨的街头充满早市的喧嚣,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泛着潮气,伴着摊位前的白烟袅袅而升,百姓踩着露水行走在街头巷口,孟姝和扶光穿梭在人群中,逆着赶买的人流朝城东方向走去。

    镇国将军府位于京城东边,与大理寺就隔着一条小巷,那日他们夜探大理寺时还曾路过将军府门口。

    与闹市的喧闹不同,这边大多为官巷,百姓极少,东方泛起的白晕顺着旭日笼起轻雾,寂静的巷尾偶有人过,轻踏的马车声压过石板路,咿咿呀呀地朝远驶去。

    将军府不算远,孟姝和扶光一路慢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走到。

    今时不同往日,昔日鼎盛的镇国将军府早已一派萧条。

    门楣上“镇国将军府”的云头匾裂了道缝,晨光从豁口漏进去,惊醒了椽木间的白蚁。

    朱漆大门褪成褐色,青铜狴犴口中的铜环生出绿锈,门前当年御赐的鎏金石兽早已蒙灰,右边半只兽首的眼眶里积着残雨,晨风晃过,一如浊泪。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率先朝前走去,扣响了门环。

    自从燕无瑶去世后,燕凛便一直孤守将军府,这么多年来也未曾出京一步。

    许是宁宣帝心中有愧,也可能是碍于燕凛前半生所积攒下的朝堂威望,将军府的牌匾一直从未摘去,宁宣*帝没有收回府邸,就仍由燕凛待在这。

    门环叩了一下又一下。

    孟姝并不着急,动作亦轻缓,可里面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才有一道脚步声由远踏来。

    微凉的晨风拂过生锈的门甲,将军府的大门被人由内缓缓拉开。

    孟姝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个侍从装扮的男人。

    孟姝微愣,扶光亦看过来。

    那侍从朝孟姝行礼,伸出手:“姑娘,里面请。”

    心头咯噔一下,孟姝有些不解地看向扶光。

    将军府的仆从早在燕凛解甲后便被遣散,这么多年来他都是一个人独居于此,眼前的侍从却年轻矫健,看上去身手伶俐,应不是将军府的人。

    观他话中之意,像是早就料到孟姝会来。

    扶光朝她使去眼色,暗示她小心些,随即颔首率先踏入。

    将军府的门槛很高,朱漆剥落处带出的金丝楠木磨出凹痕,里头嵌着多年的风沙,可不难瞧出其曾经的风头鼎盛,荣宠无双。

    跟在侍从身后,孟姝与扶光穿过幽长的游廊和宽大的前庭,绕到了后院。

    屋脊上的嘲风兽裂了左眼,跨院中摆了不少兵器榭架,来人的步履声惊飞了房梁的乌鸦,白雾缠住梁间垂落的旧军旗。

    将军府内多处都显落败,唯有园中的练武场仍干净明亮。

    孟姝只瞧了一眼,便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

    前头的侍从身着深绿色朴素简袍,腰后别着小刀,看上去是个不引人耳目的打扮。

    方才开门前,孟姝曾仔细打量过此人,却发现他长相极其普通,并且毫无特点,若扔在人群里怕是怎么都捞不见。

    不知为何,孟姝的心中有些打鼓。

    这侍从怎么看,都像是训练而出的亲卫。

    第83章

    跟着那侍从四拐八绕,眼前出现了一扇古雕花门,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隐下神色。

    侍从走到厅门便止步,朝二人伸手:“二位请。”

    孟姝淡淡地扫过他一眼,随即率先抬步走进。

    绕过那方苍山劲松的古绣屏风,未见到想象中的耄耋老者,倒是看到了一位年轻的男人。

    他穿着靛青色窄袍暗纹锦服,袖口镶绣着银丝云纹滚边,腰间系着一块与其格格不入的古旧符包,玉冠束发,端的是温和内敛,资质风流。

    扶光眸子微眯。

    就在孟姝心起疑窦时,那人转了过来。

    屋内的沉香袅袅而升,拂过他袖袍上的丝绣暗纹,他面容俊朗而平静,唇角仍是温润的弧度,可抬眼的刹那却无端生出寒意,带着疏离。

    世人皆道,太子生得似江南春雨,又如春风拂面,温润有礼,对任何人都是包容宽和的。

    可孟姝却看出了他的内敛和城府。

    看似柔绵如雨,实则锋利如针。

    他朝孟姝点头勾唇,继而又扫向扶光,眸里似有暗芒,一闪而过。

    与其说眼前的沈褚礼要比先前更显锋芒,倒不如说,他本就这样,甚至要更有手段些。

    “孟姝,好久不见。”他扬眉,轻笑道。

    闻言,扶光轻轻瞥来。

    孟姝……

    叫得倒是亲近。

    “殿下如何得知我今日会登门?”

    孟姝平静地看向他,眼眸微敛,带着防备。

    他派人跟踪他们。

    自从楼璇兰离世后,孟姝和扶光便搬出宫外,与沈褚礼自然是未再见过。

    闻言沈从辛自残了左腿右臂后,便一直暂住于西郊行宫,整日里郁郁寡欢,时不时脾气暴戾,动辄打骂下人,草菅人命,宁宣帝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底,他虽残废了,可还是皇子,在外秉的是皇家颜面,宁宣帝虽不喜,可终究得保着他。

    本以为这位二皇子会就此退出朝堂纷争,从此颓废下去,可谁知,据柳鹤眠所说,就在前几日,他曾入宫觐见,出来后就广招天下名士,美名其曰是要为宁宣帝招揽人才。

    因此,能在这里碰见沈褚礼,孟姝很是意外。

    沈从辛如此爱折腾,出行宫后应找过沈褚礼不少麻烦,如今,他却有“闲情逸致”来这,而不是忙着对付沈从辛,倒是稀奇。

    沈褚礼仿佛听不懂孟姝话中的戒心,他上前一步,笑道:“我猜的。”

    他看了眼孟姝身侧的扶光,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还没问二位,想找燕老,所为何事?”

    孟姝没理会他:“燕将军何在?”

    扶光眯了眯眼。

    看样子,沈褚礼与燕凛倒是相熟。

    沈褚礼抬眸,意味不明:“孟姝,我以为,你我当是一起的。”

    扶光有些不喜地朝他看过来。

    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沈褚礼眉梢微扬,丝毫不怵地回望,嘴角轻勾一笑。

    孟姝闻言,眉头一蹙:“太子殿下,你想多了,我们不过几面之缘。”

    “哦?”他笑:“可那日游船上,沈从辛已经看见你我相随。”

    “相随”二字被他咬重,仿佛在刻意向谁强调什么,带着淡淡的挑衅。

    “沈从辛修养了一阵时日,如今除了残废的腿脚,其余已无大碍,”他走近:“你觉得,他好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

    其言外之意是,沈褚礼成为沈从辛的眼中钉,孟姝也不能幸免。

    他在拉拢她。

    孟姝下意识地皱眉,刚想开口时,眼前却被一道身影挡住。

    扶光站在她面前,青年身姿如玉,眉目神情却透着冰凉,眼神锐利:“不用你管。”

    沈褚礼目光微凝,没有多言,只是轻哂一笑,其眼底意味不明。

    “殿下。”

    此时,有人从门外走来。

    孟姝顺着声音看去,瞳孔微缩。

    是他!

    问风抬步走进,见孟姝看来,朝她微微点头,并无遮掩。

    孟姝认出,此人分明是那日上巳游船上,她随手打晕的“富家公子”。

    她眼眸一沉,有些不喜地看向沈褚礼。

    她虽早就猜到所谓的游船追杀,不过是他请君入瓮。

    可没想到,就连她的“逃脱”也是他刻意安排!

    “问风,带孟姑娘和扶公子去见燕老。”沈褚礼看着她,平静道。

    ……

    问风领着他们绕过碧池,来到了后方的一间茶室。

    茶室悬着乌木竹帘,帘间孔隙里漏进日光,铁吊子架在红泥小炉上,炭火将熄未熄,浓烈的酒香透过热气飘来,水汽在铜壶盖下凝成断续的珠串。

    那是一壶温沸的烈酒,并非清茶。

    孟姝和扶光刚一走进,竹帘忽然簌簌震颤,穿堂风挟着池塘水汽涌进,墙头挂上的“忠君贤臣”四字被掀动,墨痕里藏着肆意遒劲的飒意。

    屋内镂窗边,摆着一竹摇椅,上头躺着个耄耋老人。

    他看上去年事已高,却没有想象中的满头白发,反而乌发利落,气质凌厉矫健。

    垂洒的日光落在老人阖起的眼窝,拂过眉目间的豪气,他并不过分消瘦,反而身形威武,静静地躺在那时,面容祥和,却不怒自威,带着于血雨中冲锋的厉气。

    竹椅“吱呀吱呀”地轻摇,彼时的老将军像极了他身侧摆着的那把长枪。

    红缨褪成残阳的颜色,随风慢摇,沙场的磨痕缠绕着八棱铜锈枪杆,铜铸的睚眦吞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上头云雷纹几乎被磨平,看似沧桑却又暗含锋芒,一如它的将军。

    孟姝和扶光并没有出声打扰他。

    沸腾而起的酒香充斥在方寸间,浓烈的炽意打破了这满室的清雅娴静,却又比那清香更为袭人。

    燕凛早就察觉有人走近。

    他并未睁眼,摇了摇身下的竹椅,“来者何人?”

    问风将他们领到门外后便走开,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随即抬眸,上前一步:“燕前辈。”

    听到是一年轻人的声音,燕凛眉间一动,缓缓睁开眼来。

    “太子说,今日有贵客上门,让我务必一见。”

    他看过来,神情平静,一双黑眸如古波般深不见底:“就是不知,是何方贵客了。”

    他话音刚落,手边的长枪便如同出鞘流星,飞身而出,直直刺向扶光和孟姝。

    扶光见状,深眸一敛,就在长枪即将刺到眼前时,青年袖口微动,只凭单手便握住了那带着凌厉之气的长枪,将其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

    “啪——”燕凛抬手拦下长枪,将其收回。

    枪刃破开酒香,带着冷寒,震得人手微微发麻。

    “好功夫。”燕凛瞳孔微眯,眼中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重新躺下,轻摇手中的竹扇,半嘲半叹道:“老夫守在这将军府,已有数十载,平日里只见鬼影,不见人声,你们又为何事啊?”

    扶光看着他,身形如松,寂然不动。

    过了半晌,他忽地开口道:“为宫中事而来。”

    闻言,燕凛摇晃的竹椅一顿。

    他抬眼看过来,眼眸幽幽,深不可测。

    “老夫早已不是什么将军,宫中事,更是与我无关。”

    “前辈,”孟姝突然道:“您苦守京城多年,为的,不就是给燕姑娘一个公道吗?”

    燕凛神情陡变,突然起身,将手边的长枪往地上一撞,面染薄怒:“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孟姝看了一眼扶光,见后者朝她点了点头,便也不再隐瞒,直言道:“燕前辈,你我目标当是一致的,此番叨扰前来,只为谋事。”

    听着茶室里传来的兵器声,问风皱了皱眉,看向眼前的男人:“殿下,为什么一定要拉他们入局?”

    沈褚礼眸子静默,眼前竹影斑驳,微光从缝隙洒下,带着不远处飘来的袅袅酒香。

    他站在游廊前,平静地看向那头。

    “问风,你信鬼神吗?”

    问风闻言,呼吸一滞,眉头紧皱,欲言又止道:“殿下,成大事者,不宜论鬼神。”

    沈褚礼忽地低低一笑。

    “是啊,可他却信。”

    问风听不懂眼前之人话中的“他”是谁,只知道,自从贵妃薨逝后,太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只是问风有一事不明。”

    过了半晌,他抬头不解地看向沈褚礼:“殿下既然知道他们在查皇室秘辛,为何还要让其与燕老相见?”

    燕凛与沈褚礼素有来往,这是连宁宣帝都不知道的事,因此他们每次前来,都会掩人耳目。

    可如今,沈褚礼不仅放任外人插手皇家之事,还将其引荐燕凛。

    若他与燕凛有私交的事传了出去,怕是会引起龙椅上的那位不满。

    清风卷起小院中的落叶,池边涟漪浅浅,打着圈的竹叶落在其中,泛起点点波澜。

    不远处的茶室渐渐没了动静,沸火烹起的酒香带着炽意,给骄阳白日染上燥热。

    沈褚礼没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那道竹帘。

    是啊,为什么呢?

    回顾过往平生,他生来就活在权力的漩涡里,可却从未想过争。

    这便是沈褚礼做过最错的一件事,他将这虚无缥缈的皇室情谊看得太重,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对他人好,就能得到同等的回报。

    直到那次颍川暗杀,让他对这手足情谊彻底失望。直到上巳游船,让他对自己的生父寒了心。

    最令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因他忍让,连累母妃。

    年轻的太子静静垂眸,看向腰间的符包,摩挲着手中的扳指,忽地低低自嘲一笑。

    沈褚礼啊沈褚礼,这辈子,你有为自己争过什么吗?

    竟然什么都护不住,那便为自己争一次吧。

    第84章

    男人手持利枪,负手立在窗前,微风拂过他微白的长须,黝沉的黑眸望向远处的细柳,眼中眸色莫测,隐有悲痛。

    女子方才的话语仍萦绕在耳,没想到,这辈子除了自己,还有人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这些年梦醒时分,燕凛常常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狂沙剑舞下,他无愧于国,戎马半生,到头来唯对不住自己的女儿。

    他有时会回想,若那年他拦住了阿瑶,若他不顾一切也要抗旨,如今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若说燕凛最在意什么,不是功勋,不是官爵,只有女儿。

    他回头看向屋内的孟姝和扶光,他们年纪尚好,身秀如竹,让他有些恍惚想起了燕无瑶。

    当年她入宫时,也就和孟姝一般大的年纪。

    年迈的老将军忽地望向他们,轻声一笑,眼中闪过星点泪光。

    他很庆幸,这世间终于有人看见了巍峨皇城下的腐朽真相。

    “我知道的并不多。”他走到小炉前,端起沸腾的热酒倒出,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又换了一壶新的凉酒,于炉上烧灼。

    “作为父亲,我亏欠她很多。”

    她自嫁入皇宫后,燕凛并没有去看过她,哪怕猜到燕无瑶的处境并不好过。

    边疆黄沙,狼烟落日,是燕凛的家常便饭。

    他待在战场的时间,远比待在将军府的时间多。

    京城本就是一淌浑水,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底下波谲暗涌,更何况是处于权力中心的皇宫。

    皇帝身边不缺女人,后宫手段更是腌臜。

    燕无瑶看着洒脱傲气,却最是心软不过,那年她初入宫时,燕凛不是没有担心过,只是他知道,光担心是无用的,要想燕无瑶在宫中过的好,他就必须回到战场。

    只有为宁宣帝拼下血绩,帮其稳固江山,燕无瑶和他身后的这些战士们,才能平平安安。

    说着说着,燕凛的眼前好似又浮现了旷远辽阔的边疆。

    当年嘉关一战,很是惨烈。

    朔风卷着黄沙掠过城墙,燕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瞬间漫上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眯起眼睛望着城下黑压压的敌军军营,三万匹战马掀起的烟尘遮住了半边残阳。

    “将军,”身后有人小跑而上:“将士们都准备好了,粮草已备齐,现在只等天黑便可行动。”

    燕凛无声地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前方高燃的狼烟。

    在他身后,面上带疤的甲衣男人看了看城下黑压的人马,又看了看他,欲言又止道:“此战凶险,若胜了……”

    男人目光悠远,似带畅想:“若胜了,到时候我们便能班师回朝,将军难道不想见见小姐吗?”

    那时离燕无瑶入宫已经多年,可燕凛却一次未见。

    前头男人拿酒的动作一顿,风声拂过他的长须,他笑了笑,举起手中酒壶一饮而尽。

    燕凛反手抹了把脸,边塞的风沙很大,磨得人皮肤糙疼。

    “不见了,这样挺好。”他沉吟道。

    “您又不回京?”疤痕男人问道。

    燕凛没答,他伸出手锤了捶他的胸膛,“先活着走出这里再说。”

    记忆随着涌起的酒香回笼,斑驳的碎光浮掠上男人有些苍老的容颜,他不禁失笑。

    到后来,他们真的活着走出了那片战场,但他,也没有去见燕无瑶。

    “宁宣帝看似宽和,实则狭隘。”

    他回眸,盯着扶光和孟姝:“帝王心性,最是难测,可我自先皇时起,便伴君多年,对于我们现在的这位帝王,也算了解。”

    宁宣帝此人城府极深,手段狠辣,从某些方面讲,正是因为他的手段,才让如今的国土变得如此辽阔,百姓富庶。

    可也因为他的手段,这些年来死在皇权下的冤魂不算少。

    燕凛对他的感情很复杂。

    他是贤臣,本应敬畏自己的君主,可到后面他才发现,他该敬畏的是这片国土,而非皇位上的某个人。

    可这份醒悟来得太晚。

    那年他致仕,解甲归田,可就在他前脚刚回乡时,却突闻京中传来的噩耗。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经年的风沙与征战,给曾经意气风发的威武将军添上风霜,话到此处时,孟姝瞧见了他神情的落寞。

    他以为自己的戎马一生,能用功勋为女儿换来一世安稳,却不曾想,他低估了帝王的无情。

    当时他们都说,燕无瑶是因祸乱朝纲,才被打入冷宫病死,可燕凛却觉得可笑。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知道燕无瑶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燕凛虽擅战,可并非莽夫,当下他便猜出,这是宁宣帝的局。

    见燕家再无利用价值,见自己根基稳固,便着急的想要抹杀朝中元老,防止树大招风。

    可当燕凛一柄长枪闯到皇宫时,一切都晚了。

    他甚至连燕无瑶的尸体都等不到。

    仿佛那日的悲痛又涌上心头,年迈的老将军低下头,背对着他们,偷偷擦拭着眼泪。

    孟姝见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没有人会不对燕凛心生敬意,我朝百姓都知道,宁宣帝如今能有如此江山,有半壁都是燕凛打下的。

    那燕家祠堂里的尊尊灵位,便是最好的证明。

    传闻这位大将军六亲缘浅,家中只有一脉,父母亲更是在他儿时便撒手人寰,只余他一个人于世间漂泊,后来机缘之下,为了谋生投入军中,谁料想,真的给他闯出了一片天,成为了举国功臣。

    于是乎,如今燕家祠堂摆的诸位,不是他的亲人,却胜似他的亲人。

    那都是与燕凛有过生死之交的同僚。

    他们与他一样,从小孤身漂泊于战场上,只能靠着血刀下的功勋为自己谋条生路,若说最信任的,那就是心中的“明主”,却不曾想,死后连为他们收尸的人也没有。

    就连朝堂的功勋簿上,也未为他们留下一字半句。

    真是孑然一身来,又孑然一身去。

    自燕无瑶死后,那些于塞边黄烟中湮灭的孤魂,又何尝不是燕凛?

    他只是恨自己,恨自己迟了一步,恨自己懦弱无能,恨自己盲目从君。

    他从未想到,自己与女儿的最后一次相见,竟是在她出嫁的那一日。

    滚烫的热泪砸到红泥小炉上,被炽热的火意炼化为水汽,氲氤而升。

    “将军,我想问你一句,若燕姑娘并非死于病榻,你要如何?”孟姝突然出声道。

    燕凛愣住,凌厉的双目扫向她,“你说什么?”

    他以为燕无瑶病死,是因宁宣帝为了拔除燕家羽翼故意为之,难不成这背后还有隐情?

    扶光看过来,眸光晦暗:“老将军,宁宣帝远比你我所想,更要残忍。”

    燕凛忽地起身,慌得脚下踉跄一顿,扶光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与方才的沉稳肃杀不同,此刻眼前的燕凛,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他紧紧抓住眼前青年的手,眼里带着急切,几乎低喝出声:“你是说,阿瑶的死,远不止这么简单?”

    扶光眸子一默,沉吟道:“老将军可信鬼神?”

    燕凛冷眉倒竖,“这与鬼神何干!”

    扶光突然笑了。

    清冽的微风擦过青年人绣着暗纹的衣角,他唇角勾起,带着嘲讽:“宁宣帝不仅信,还幻想自己成为神。”

    ……

    走出茶室,已是午时。

    即将入夏的空气漫着燥意,就连天际吹来的风都是温热的。

    孟姝和扶光刚从屋里走出,便见门外有一身影早早侯着。

    问风朝扶光颔首,随即看向了孟姝:“殿下邀姑娘一叙。”

    扶光冷着眉看过来,目光锐利如矢,带着寒意。

    孟姝闻言,眉头轻蹙,“我与你殿下不是同路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话落,便要抬脚走去,可问风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殿下说,是有要事相商,盼与姑娘达成盟渊。”

    沈褚礼到底在搞什么鬼?

    孟姝心起疑窦,见实在不好推辞,只得看向扶光:“你先回去吧,我与他谈谈就来。”

    扶光静静地看着她,秋水般的黑眸深沉,却终究什么也没多说,只淡道:“你自己小心些。”便拾阶而去。

    见扶光远去的背影,孟姝微怔。

    她怎么感觉,扶光有些怪怪的呢?

    虽说沈褚礼此人心性难测,可依扶光向来淡漠的性子,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反应。

    还不等她多想,一旁的问风抬手催促道:“姑娘请。”

    来时他们所进的厅中静谧非常,问风将她领进后便退下,栏边小窗上站着一人,簌落的竹影随风而动,摇曳着缠绕上年轻男人的衣摆。

    站在这里,还可隐隐闻见茶室传来的袅袅酒香,见她走近,沈褚礼并没有问她同燕凛说了些什么,只是静静摩挲着手中的古黄符包。

    过了良久,就在孟姝疑惑不已时,年轻的太子却突然开口。

    他抬眸,依旧背对着她,眸色沉沉,带着莫测。

    “前一阵子,西南边来信,说有神仙降世,平除佞臣。”

    “孟姝,你信吗?”

    第85章

    见她不答,沈褚礼似乎早有预料。

    他轻哂一笑,转身道:“可我信。”

    孟姝神情骤然冰冷,平静地看向他:“殿下找我,就是要讲这些?”

    她不知道沈褚礼知道多少,也摸不透他最真实的想法。

    这个看似温润柔和的太子,要比宁宣帝更难对付。

    见孟姝质问,沈褚礼非但没恼怒,还抬手请她坐下。

    “你别多想,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与你们为敌,也并非是对你们的身份感兴趣。”

    他抬手,拿起了桌角的茶壶,给孟姝斟上一杯。

    茶水的清香漾入鼻尖,心旷神怡间,又觉清辽旷远,倒是和此刻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沈褚礼笑:“我说过,我与姑娘,当是一道的。”

    孟姝抬眼,眸色微敛。

    她并不害怕沈褚礼,哪怕面对太子威压,气势也丝毫不弱,这不免让沈褚礼想起了那日昭华宫,她对着宁宣帝扮弱求饶的样子。

    沈褚礼唇角轻勾。

    他早就觉得,若孟姝生在皇宫,应过得比他更好才是。

    真是八面玲珑,面面都有意思。

    孟姝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抬头浅抿一口,末了,仿佛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似笑非笑道:“你想对付陛下?”

    对面斟茶的年轻男人动作一顿,无声失笑间,缓缓抬眸。

    “你比我想的更要聪明。”

    就连问风都看不出来,他所谋求早已变了。

    “我本以为殿下的对手只是二皇子,所求不过自保,可没想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孟姝静静地看向他,眸色锐利。

    沈褚礼却自嘲道:“若爬不到最高处,遑论自保,就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燕老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看过来,眼里带着运筹帷幄的笑。

    果然,就连燕无瑶的事情他也知晓。

    就是不知,他知道多少了。

    孟姝心头一跳,突然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沈褚礼无疑是他们渡鬼此行最大的变数,此人城府难测,实在难以揣摩。

    他静静端详着孟姝,茶水氲氤的热气扑洒过女子长而密的眼睫,她眉目灵动,带着清亮通透,竟比窗外繁花更要明媚。

    沈褚礼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握紧了手中的瓷杯。

    暗探传回湘水镇异士的消息时,他正在颍州,面对沈从辛围困,他不得已死马当作活马医,为将来回京破局,铺了一条路。

    孟姝和扶光,就是他的路。

    只是他没想到,阴差阳错间,还不等他出手,宁宣帝便一纸皇榜将人招入了皇宫。

    孟姝心思机敏,有着异于常人的冷静,那日昭华宫赏花初见时,他便注意到了她。

    可还不等他查清他们底细,沈从辛便计划着想要在上巳节取他性命。

    想此,沈褚礼眸光微寒。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宁宣帝还默许了手足厮杀。

    为了破局,沈褚礼悄无声息地从棋子变为执棋者,将孟姝巧妙地拉入局中,为的,就是要借助她和扶光的力量。

    直到那日问风寻来了那位车夫,才让他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孟姝和扶光,就是从湘水镇而来的那两名异士。

    其实方才沈褚礼骗了她。

    对于鬼神,他信不信并不重要,他也并不在乎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只要借力,仅此而已。

    微风吹起屏风后的软帘,窗外叶影簌落,淡淡的竹香随风自来,萦绕过男人低垂的眼眸。

    他自诩算无遗策,却没想到这盘棋局还是出了变故。

    他低估了宁宣帝,更高估了自己。

    握着杯盏的指缘泛起勒痕,沈褚礼抬头,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姝,沉吟道:“燕凛能答应你的,我也可以。”

    “你我并非敌对,何不联手一试?”

    就在孟姝沉默之际,他再次开口,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头清浅无波的池,仿佛透过层层水雾,看见了平淡绿水后那翻腾汹涌的渊。

    “通灵奇术,或许你们更为擅长。”他转过身,笑带讥讽:“可在京城,我要比你们更好行事。”

    孟姝眉心一蹙。

    其实沈褚礼说的,不无道理。

    他们这次要对付的是万人之上的一国君主,扶光的神力又不可擅用,仅凭他们二人,顶多再加上个柳鹤眠,实在是太痴人说梦了些。

    她的手缓缓攥紧。其实从今日踏进将军府时,她便心感不测。

    一切都太顺利了。

    他们想入宫,便顺利借着皇榜名义进到昭华宫。他们想查燕无瑶,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冬袅。再者,他们想要找燕凛,便碰上了沈褚礼……

    是啊,沈褚礼。

    孟姝抬头,这一切,怕是都逃不了沈褚礼的掌控。

    这一场皇室之间的博弈,终究还是将扶光和孟姝拉入了局。

    “你和燕前辈,很是相熟?”她道。

    沈褚礼有些意外地扬眉,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他笑笑:“也不算。”

    换句话说,是燕凛和三皇子沈禛很熟。

    沈禛如今所带的兵马,有一半正是燕凛任职时退下来的镇国军。

    自从燕将军致仕后,便由三皇子接过了驻守边疆的大任。

    沈禛和别的皇子不同,刚一出生,便被陛下封为盛王。后又从小行军,少年英才,我朝无人不知三皇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起初,德妃娘娘本想让燕凛收他为徒,但那时燕无瑶已过世多年,燕凛与宁宣帝虽未撕破脸皮,但中间终究是隔着些什么,因此便只得作罢。

    后来沈禛及冠时,已在军中领了不少军功,宁宣帝便加封其为骁骑将军,领兵三万,赐食邑千户,其中,便有曾经跟着燕凛的老部下。

    外人都以为沈禛少年将军,派头太盛,如今又收编了曾经的部分燕家军,会让燕凛心中多少不满。

    沈褚礼后来才发觉,或许这才是宁宣帝真正的目的。

    他要分兵权,自然希望盛王与燕凛是死对头。

    可或许是英雄对英雄的惺惺相惜,燕凛非但没有与沈禛成仇,反而机缘巧合下结为好友。

    因此,沈褚礼能与燕凛相识,其中搭的是沈禛的线。

    “褚礼,京城并非表面这般安宁,我怕二哥会动歪心思。”那年临行前,沈禛除了语重心长的劝告,还交给他一样东西。

    那是与燕凛联络的燕符。

    见符如见人,沈禛已提前跟燕凛知会过,若沈褚礼遇见难处,可随时拿着燕符去找他。

    “至于用不用,抉择在你。”

    身穿玄衣黑甲的男人将手中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给了他,旋即便挥手而去,飞身上马,铁骑惊起的尘烟模糊了军队渐行渐远的身影,包括那位战无不胜的骁骑将军。

    “我刚入京时便听闻,盛王殿下要回京了,如今变故在即,你为何不寻求他的帮助?”孟姝问道。

    若沈褚礼真要反,沈禛手上有兵权,无疑是他最好的助力。

    闻言,沈褚礼笑着摇了摇头,话中却带叹息:“我不想连累他。”

    若胜了,皆大欢喜。若他败了……

    沈褚礼苦笑,他不愿沈禛被他拖累。

    在百姓眼里,他是英勇无双的战神,这般无垢的人物,应当名垂青史,而非被人唾弃。

    叛军的名义,并不好听。

    孟姝观沈褚礼神情,却有些意外。

    本以为沈褚礼此生在乎,唯有他母妃,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重情义之人,却被这命运推上行刑架,拿起寒刀,成为刽子手。

    看着窗外的京城明媚风云,孟姝一时间竟有些唏嘘。

    她想起了那个龙椅上的男人,也想起了那日游船上沈从辛阴鸷的面孔。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如果这繁华下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如今沈褚礼,会不会真的成为世人所说的那般,温润奉礼,风光霁月?

    孟姝想,不是会成为,而是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

    只是这爱恨嗔痴贪恶欲,将每个人都弄得面目全非。

    “沈褚礼,”女子突然开口,静静地看向他:“我能问问你,是什么让你突然改了主意,要对付宁宣帝的吗?”

    年轻的太子一愣,对上她明净无暇的目光,眸里闪过些什么,终究是低下了头,扯唇一笑:“自然是因我乱臣贼子之心。”

    ……

    孟姝走出将军府后,刚走没几步,却发现外面落了雨。

    明明方才还是晴日,这京城的天还真是变幻莫测。

    眼见雨越下越大,身上的薄衫被打湿,孟姝只好先跑向街边的檐下躲雨。

    即将入夏的京城浸润在细雨里,青石板上浮着层薄雾,孟姝往檐里挤进了些,檐角坠下的雨珠溅上她的衣裙,于衣摆洇开几朵深色海棠。

    惊雷劈开云层,她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望向雨雾中的天幕。

    答应了扶光要早些回去,谁知,如今竟耽误了这么久。

    也不知这雨要什么时候才能停。

    不远处的茶楼檐下,亦站着不少躲雨的行人。

    茶旗在雨中猎猎作响,凉风卷着雨水染湿了百姓的步履,雨滴坠入石板缝隙,晕开水涡。

    远处烟雨中,有人踏碎雨帘,颀长的身姿沐浴在雨下,手中青竹伞骨更衬得他面容如玉,清贵非常。

    孟姝正垂眸苦恼着自己的衣裳,一抬头,便见眼前落下一道高大的身影。

    青年面容俊美如画,好看得不似凡尘中人。

    檐外的碎雨仍滚滚而落,青烟笼罩在他身后,他身姿如玉,一路行至雨中,衣袍干爽,竟连雨滴也未敢亵渎分毫。

    第86章

    孟姝望着眼前的青年,目光微滞。

    “犯什么傻?”扶光扯了下嘴角,淡嘲道。

    他将手中的伞向她倾斜,催促道:“再不走,是要等着被雨淋吗?”

    孟姝回过神来,连忙钻进伞下,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踏入雨幕时,远处高楼传来沉沉钟鼓,方寸竹伞将细密的雨滴隔绝在外,孟姝和扶光挨得极近,伴着他的走动和衣裳的摩挲声,淡淡的菩提清香悠悠传来,身旁雨水顺着青竹伞边蜿蜒滴落,于石板上泛起涟漪。

    方才孟姝走过的长街被雨脚织成一片白茫茫的纱幕,他们行至雨中,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方竹伞下能贪得片刻闲凉。

    许是为了照顾孟姝,扶光迈出的步子并不算大,她似有所察觉,怔然抬起头,望向伞下的青年。

    他生得真的极好,眉眼如画,唇若点朱,眉尾一颗红痣,将他淡漠冰冷的神情衬得缱绻而温情,垂眸瞧着人时,一双秋水深眸仿佛可以让人陷入其中。

    初见时,孟姝就在想,难道神仙生得都是这么好看的吗?

    想到此,孟姝不免失笑。

    她刚刚可瞧见了,这一路走来,街边百姓那看得出神的模样。

    听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笑意,扶光瞥来,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孟姝摇头,她可不敢当着扶光的面将这般调戏他的话说出口。

    “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回答她的是无情又冰冷的嘲讽:“谁说我走了?”

    他颔首看向手中的竹伞:“我观天象有变,便去买了把伞。”

    这么说,他是一直在将军府外等着她?

    不知怎的,孟姝心底突然涌上一点愧疚。

    雨滴自天幕而下,如碎玉倾落,忽轻忽重地敲在伞骨,滴滴答答泛起声迹,又如冰弦轻拨。

    “扶光,你对我真的很好。”

    身边的女子突然道。

    扶光握着伞柄的手微顿,闻言看过来,女子的声音低切得不真实,轻得险些湮灭在这如针般的细雨中,恍若风吹即散,若非他耳力极好,怕是听不见她这小声嘀咕。

    “跟我阿爷一样。”

    因她生来招鬼,旁人不厌嫌也就罢了,向来只有她为旁人考虑的份,对她这般好的,倒是不多。

    扶光眼眸低垂,静静地看向她。

    女子正盯着自己的脚下,遮掩住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过了半晌,忽地笑着抬头,朝他爽快豪气道:“所以啊,你以后想吃什么直接告诉我,我请你!”

    “……”

    扶光别开眼,扯起唇角淡嘲道:“傻子。”

    男女并肩而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中,将军府旁的斜巷里,停着一辆暗色马车,静静蛰伏在迷雾般的雨幕里。

    问风顺着年轻男人的的目光看向那两道逐渐模糊的身影,蹙着眉,有些犹豫地问道:“殿下,我们还送吗?”

    沈褚礼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连天的雨珠掩去了他晦暗的眸光。

    烟青色的雨幕自天际垂落,京城街巷的琉璃漆瓦在雨帘中若隐若现,雨水顺着鳞次栉比的青灰瓦当连缀成珠,打在褪了色的朱漆门楼上。

    他将手中的油伞塞给问风,倾身上了马车。

    “走吧。”

    ……

    待他们回到客栈时,柳鹤眠还没回来。

    京城的雨下得又快又急,与褚镇的柔雨连绵不同,丝丝入骨,带着冰凉的寒意。

    孟姝的衣摆被雨水泅湿了些,她正要回房换件干净的衣裳,却没注意到额边发丝滴落的水珠。

    一块帕子忽地扔来,孟姝正不解抬头,却对上扶光有些无奈的眼神:“你的头发湿了。”

    孟姝一怔,还不等她道谢,青年便已转身进了屋内。

    待换好衣裳后,孟姝便觉得肚中一阵咕噜。

    今早起的迟,为了不让扶光等她太久,便随意吃了些东西就赶去将军府,如今倒是饥肠辘辘。

    她去敲扶光的门,却发现里面没动静,只好自己先下了楼。

    自丧期过后,“夜中明珠”的生意又好了起来。

    如今还未到日暮时分,楼下堂中已坐了不少人,醇厚酒香飘来,孟姝刚随意找了个空桌坐下,就有客栈女使迎来。

    “姑娘是喝酒还是吃食?”

    今日落雨,人倒是多,客栈人手也就忙了起来,其中女使就有她没见过的,譬如眼前这位。

    虽都身着一样的淡色长裳,挽着随云髻,可眼前这位不同于他人的跳脱俏丽,倒更显端庄大气,看似话中含笑,婉转温柔,可细细瞧去时,便发现她眉目带有精明,处处滴水不漏。

    “姑娘是哪位妙字女使,先前怎从未见过?”孟姝一边点着吃食,一边随口问道。

    “小女妙若,平日里不常来前堂,姑娘没见过也是正常。”她给孟姝倒了杯茶水,轻笑答道。

    妙若……

    孟姝眸光微闪。她想起来了,初来“夜中明珠”时,妙音便提过,这客栈并无掌柜,只有一位管事姐姐,名唤“妙若”。

    看来就是眼前人。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原是妙若姑娘,真真是久仰大名。”

    妙若轻笑着摇了摇头:“姑娘谬赞,我不过一女使,身份粗鄙,实在担不起此等夸赞。”

    瞧着妙若娉婷而去的背影,孟姝手指轻叩,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忽地暗下。

    方才接过妙若递来的水时,她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虎口粗砺,那分明是练武之人才会有的手。

    孟姝眉梢一扬,看向了这满堂华彩的客栈,心底暗生疑窦。

    这“夜中明珠”当是越来越有趣了。

    偌大的客栈上下只有女使不说,且并无掌柜,唯一的一位管事姐姐鲜少露面,说不定……还武功高强。

    想着,妙若走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盘刚刚出炉的酥饼,还在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她笑着放到孟姝面前,另一边手上还拿着一只精巧的玉壶酒器。

    “这是我们‘夜中明珠’最有名佳酿,名唤望素,”她蔻丹轻点:“算我做东送给姑娘尝尝。”

    孟姝顺着她的手,看向桌上轻润如晶的白玉酒壶,意外道:“这未免有些太破费了。”

    妙若却摇头:“我虽不是楼中掌柜,可一壶酒我还是请的起的,姑娘慢用。”

    说笑着,她正要走向别处时,身后女子却突然叫住了她。

    “等等!”

    “姑娘可还有吩咐?”妙若疑惑道。

    孟姝眸光微凝,“你方才说,这是远近闻名的佳酿?”

    妙若笑着点头:“自然,我们客栈的酒若说京城第二,怕是没有第一。”

    闻言,眼前的女子神情陡然一变,清亮的眸光盯着她,似乎带着急切。

    “那你可见过一个身材矮小,略有佝偻的老头?腰间还别着巴掌大的古铜酒壶。”

    妙若微愣,似在细细回想,继而缓缓摇头,略带歉意道:“这客栈中来往的客人太多,实在是记不清了。”

    “没事,”孟姝压下心底涌上的失落,温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姑娘去忙吧。”

    妙若朝孟姝点了点头,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眸子倏地暗下,眉头轻蹙,神情似带着凌厉。

    孟姝这边坐了没多久,刚回到的柳鹤眠进门时瞧见了她,便急匆匆地朝她跑来。

    “孟妹妹!”

    见他神色焦急,孟姝不免皱眉瞧来,“怎么了,可是宫中有什么线索?”

    柳鹤眠点了点头,于她对面坐下,刚要开口,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放心的开口。

    “陛下将法事的日子又改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而且你猜,法事定在何处?”

    莫名的,孟姝心里一咯噔。

    她抬眸,眼里带着凝重:“难不成,是冷宫?”

    “对!”

    柳鹤眠险些激动的跳起,但碍于是在大堂中,四周还有着不少人,他只好强忍着,平静道:“就是冷宫!”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孟姝眉头紧锁,有些担忧地攥紧了拳。

    “日子定在何时?”

    “后日。”

    “后日?”孟姝吃惊道。

    那便只有一天时间了。

    柳鹤眠也对宁宣帝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日子改了又改的,还真不知道在谋算着什么。

    “你说,这日子是不是有某种寓意啊,不然为何又要改到后日?”

    孟姝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但她觉得,古怪的地方不在于日子,而是地方。

    宁宣帝将这法事的时间改了又改,日子上应没什么问题,他如此着急,像是在极力阻止着什么……

    “你今日入宫,可见宁宣帝有何古怪?”孟姝问道。

    柳鹤眠刚喝水,被孟姝这一问,头如捣蒜,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夸张道:“孟妹妹,你可太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正要说这个?”

    四周的客人极多,嘈杂的声音伴着鼓乐,压住了柳鹤眠的低语,他又凑近了些,神神秘秘道:“你不知道,我今日入宫看见陛下时,简直下了一跳!”

    宁宣帝是真龙天子,身上有真龙之气庇佑,再加上他龙体康健,动作之灵敏堪比柳鹤眠,应是阳气鼎盛,容光焕发的。

    可今日他入宫时,却瞧见宁宣帝的印堂隐约笼罩着黑气。

    柳鹤眠通晓道术,虽说算命之法略不成熟,可浅薄面相他还是看得出的。

    更何况,他精通五行八卦,今日刚一进殿时,便觉得乾昭宫阴气团绕,哪似平常的开阔通明?压得人心口发闷,险些喘不来气。

    “所以啊,”柳鹤眠半眯着眼,朝孟姝悄声道:“我觉得,陛下是撞鬼了!”

    第87章

    可不就是有恶鬼么?

    孟姝没多说,看着柳鹤眠一本正经的目光,只好附和的点了点头。

    可细细一想,又觉奇怪。

    宁宣帝这两日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怎么会阴气萦绕,还急匆匆地要改法事日子?

    难不成,是恶鬼对他动手了……

    孟姝再次看向柳鹤眠:“后日法事,应会生变,你可有办法带我和扶光入宫”

    说着,她又补充道:“是正大光明的那种,最好能待在你身边。”

    孟姝之所以说起这个,一来是因为青天白日,不靠法术只靠武功,想要混进守卫森严宫中还是有些难的。

    二来是她担心柳鹤眠。

    他看着机灵,会些道术,可毕竟手无缚鸡之力,既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若那日恶鬼真的出现,孟姝怕他受伤。

    闻言,柳鹤眠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

    “这个好办,我跟高邱茂说法事事情多,我一个人忙不过,需带两个道长就好,不过可能要委屈一下你们。”

    “这个无妨。”孟姝摆手。

    只是宫里人见过她和扶光,要想跟柳鹤眠混进去,还需要点手段。

    日暮后,扶光终于回来了。

    西斜的落阳顺着半开的窗楣照进,于屏风后投出一片暖意。

    她将今日柳鹤眠带回来的消息告予他,顺便说了一下他们的商议。

    “易容?”青年蹙眉。

    孟姝看过来,“是啊,易容用法术应是很容易的吧?”

    虽说扶光不能在人间擅用法力,可事关渡鬼,应不算违背天规。

    扶光见她神情认真,不像开玩笑,只好点头。

    “那他怎么办?”他颔首看向一旁的柳鹤眠。

    见状,柳鹤眠微愣,“不是,看你们如此神情,后日不会真的出现什么鬼怪吧?”

    他不免想起了昨日提起的影鬼,还有那带着腐臭味的暗红血水……

    他吓得立马坐直,“该不会,那冷宫里藏着影鬼吧?”

    他记得冬袅说的话,几十年前燕无瑶和她的掌事姑姑,不就是死在冷宫吗?

    难不成,那影鬼是她们的恶魂?

    想着,柳鹤眠不禁打了个寒颤。

    孟姝有些纠结地难以开口,虽说无十足的把握,但依目前的证据看,那影鬼鬼力极强,本体很有可能就附着在国玺上,再加上它可以分身,孟姝和扶光在珍珲宫时还曾受过它的袭击。

    如今这么多日过去了,影鬼的力量怕也是与日俱增,再加上燕无瑶的事情与影鬼多半也有牵扯,那冷宫里,说不定会更加危险……

    见扶光和孟姝沉默不语,柳鹤眠瞬间害怕地缩起了脖子。

    这下不用他们说,他多半也猜到了。

    突然的,一个很荒谬的念头冒出来,柳鹤眠幽幽道:“那陛下让我做的法事,不会就是为了镇压这影鬼吧?”

    扶光扯了下唇角,玩味般开口:“不然呢?”

    “天啊,这不是要了我的小命吗!”柳鹤眠傻眼了。

    他本就不会什么驱鬼镇邪,什么狗屁大师不过是唬骗宁宣帝的,让他做做样子还好,若要他真去降魔卫鬼,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扶光,”柳鹤眠一下就缠上了他:“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

    青年略带无语地移开柳鹤眠可怜巴巴的眼神,叹道:“还没死呢,你着什么急?”

    听到这话,柳鹤眠本就冰冷的心一下子就坠入了谷底。

    孟姝瞧着,正极力憋笑。

    “好了扶光,你别吓唬他了。”孟姝安慰道:“一切都还只是猜测,再说了,就算那日影鬼真的出现,它第一个要杀的也应该是宁宣帝啊,不然宁宣帝也不会这么怕了。”

    有道理。

    柳鹤眠护着一颗突突跳的心,有气无力地伏在桌上,光是听说那场面,便已将他一个凡人吓得半死。

    虽说平日里百姓老是爱绉些鬼神之话,可真要自己亲眼见到鬼怪,有几个不害怕的?更遑论是自己入局了。

    可让柳鹤眠没想到的是,他面前就坐着这样一个人。

    孟姝拍了拍他:“你放心吧,扶光嘴巴是毒了些,可真到那日,他定会护你周全的。”

    若让柳鹤眠知道,这间屋里就坐着个鬼王,怕是更会吓破了胆。

    趁着柳鹤眠去外头吹风冷静的时间,屋内顿时只剩下扶光和孟姝。

    残阳斜照在城楼漆瓦上,鎏金兽首衔着最后一缕流霞。

    顺着屋中窗楣外的朱漆栏杆望去,不远处的护城河水泛着碎金粼光,京城大街的青砖正一寸寸吞没夕阳,天边火烧云腾空而起,缠裹着袅袅而生的炊烟。

    柳鹤眠或许不太知晓此事内情,可孟姝和扶光却是知道的。

    带有梅花血印的恶鬼力量极强,再加上这次遇上的影鬼有多重分身,倒是比先前所遇更难对付。

    “冷宫中一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屋中的青年突然看向窗边的女子,缓缓开口:“孟姝,明日我们进宫一趟。”

    “可要夜行?”孟姝闻言转身。

    扶光想了想,继而摇头:“日暮时分便去吧,怕夜晚生变。”

    法事的日子就定在后天,保不齐宁宣帝会在明晚有所动静。

    “事情真是越来越棘手了。”

    孟姝有些叹息。

    这一路走来,她也算是见识了很多,从湘水镇到褚镇,再到如今的京城……

    她走过很长的路,也遇见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譬如说,市井流传的“贪吃鬼”元馗,居然是个胖娃娃。又如,那鬼中阴帅黑白无常,竟有不同面貌之分,再如,鬼怪亦有情,不论是李念晚还是庄文周,他们亦有自己的故事。

    孟姝的目光顺着天边的翻卷而起的乱云而动,凉爽的晚风将外旅人的思念吹向烟火人群,又一次,安宁的皇城落下夜幕。

    “后日,京城一事也该有个结果了。”孟姝忽地看向屋内正襟危坐的青年。

    他姿容胜玉,气度似仙,倾斜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给俊美青年笼上朦胧白烟。

    她问:“扶光,等此行结束,我们要去哪里?”

    难得的,扶光垂下眸来,屋内有一瞬的静谧。

    半晌,他缓缓抬头,“孟姝,渡厄影鬼后,我需离开人间一段时间。”

    孟姝微愣,细碎的光影落下来,照出了女子怔然的眼眸:“你要走?”

    扶光点头:“今日不铮来信,鬼界有事,我需回去一趟。”

    窗外的人群正喧嚷,高燃而起的城灯铺满长街,护城河水随风而漾,伴着古楼琴瑟冷冷作响。

    微凉的风顺着“夜中明珠”高高立起的牌匾吹到这头,躲入静谧无言的房屋内。

    许是窗边的风吹得人清醒了些,孟姝回过神来,轻轻蹙眉:“为何这么突然?”

    难不成,是鬼界出了变故?

    说起来,不铮已回去多日了。

    扶光没多言,从孟姝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皎洁的月色。

    盈光满照的人间大地上,喜乐升平,处处人烟,这是鬼界所没有的。

    一切恍然如梦,静谧之下,仿佛又回到了那夜妄枝山脚。

    他移开话头,看向孟姝,“等京城事毕,你是要回玉骨村,还是继续去寻你阿爷?”

    孟姝没回答。

    可扶光却读懂了她的沉默,扯唇一笑,无奈地摇摇头。

    孟姝比谁都倔,一旦认定的事情,是不会放弃的。

    “渡鬼不是你的责任,终有一日,你的生活该回到没有鬼神的平静处。”他认真道。

    穆如癸她是一定要找的,都走到了京城,她不可能放弃。

    但是渡鬼……

    孟姝望过来,清透的月光洒落在她和扶光中间,白绸般涌动着,又如相隔的天堑,忽远忽近,朦胧若梦。

    是啊,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知怎的,孟姝有些失落,“那你……还会再来人间吗?”

    许是不想与朋友分别,也可能是舍不得这段出生入死的时光。

    扶光闻言,抬眼看过来,深邃的眼眸似有什么东西低低涌动,看不真切。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掌心,别开眼道:“不一定。”

    他任职鬼王,掌管鬼界大小事宜,如今三界暗谲汹涌,形势不明,他需得坐阵鬼族,稳固大局。

    虽说恶鬼现世凶险,但此事,本无需鬼王亲临渡化,派下鬼族中人便是,先前是扶光疑心此事不简单,怕又掀起百年前的风波,这才亲自下凡。

    如今鬼界有事,他急需回去,到那时,鬼界会再派人来,但……

    很有可能不是扶光自己了。

    孟姝看着他敛起的神情,有些明白了。

    她转过身,倚在窗楣上,望着下头攒动的人群,身着黄色对襟小袍的娃娃正撒腿而跑,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朝身后的女人招手:“阿娘,快来追我呀!”

    焰火再次绽放在京城上头,蛰伏在黑夜下的红墙瓦巷忽地被照亮,远处街巷突地爆开喝彩,众人拍手叫好中,热闹的气氛裹挟而来。

    孟姝倏然笑了笑,“这不是还没到分别的时候吗。”

    她走近扶光,于他对面坐下,璨亮的黑眸似星云点点,明媚地朝他一笑:“扶光,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不管以后还会不会相见,我都会你当作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朋友?

    扶光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忽而扯唇轻哼,别开目光,一如既往地嘴硬道:“谁要做你朋友。”

    第88章

    刻着仕女簪花图的琉璃宫灯于风中摇曳,在黑夜中泛起点点幽光。

    廊下有人步履微动,听到动静连忙赶来。

    高邱茂屏退了殿外众人,绕到绣着百鸟朝凤图的紫檀木屏风后,点亮了烛台,幽黄的火光映下来,照出了榻上男人有些苍白的脸。

    他掀开珠幔,一双手无力地垂下,靠在榻上急促喘息着。

    梨木书案上的青玉花雕香炉青烟袅袅,于屋内绕着烟圈,飘忽地悠过这头。

    高邱茂连忙走过来,扶起宁宣帝,将倒好的水递给他,躬腰低声道:“陛下可又是做了噩梦?”

    这几天来,宁宣帝总是睡得不安稳,有时还会说着梦话,睡梦里一直叨叨着:“有鬼,有鬼……”

    起初高邱茂也被吓了一跳,但连续几天见实在没有异样,便只觉得是宁宣帝疑神疑鬼,起了幻觉。

    见男人垂眸不语,高邱茂也不敢多言,只好帮他捶背安抚。

    料峭的冷风窜进没关紧的窗楣,一股子凉意忽地从背后爬上。

    宁宣帝突然抓住了高邱茂的手,瞪着黝黑的双眸,激动道:“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来了!”

    “陛下……”高邱茂忍着手上传来的痛意,轻声道:“您一定是白日里忧思太多,这才梦魇。”

    说着,他抽出手,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合上了窗楣。

    见高邱茂走了,宁宣帝原本抓着他的手忽然坠下,紧紧地捏着床沿。

    不对,不对,这不是梦魇,是真的有鬼!

    眼前忽地又浮现那女子的脸来,凄白凄白的,七窍还流着血,那双无神的血瞳就这般直勾勾地望向他,仿佛还要伸出手抓他的衣袖。

    “陛下……陛下……”

    脑海里那女子的声音竟与高邱茂重叠起来,宁宣帝一时间分不清现实,怒吼着扇过。

    “滚!”

    被莫名其妙打了一巴掌的高公公无奈地捂着脸,敢怒不敢言,只好一味地弯腰低头:“陛下,是老奴啊!”

    他想了想,犹豫地上前,“陛下宽心,您乃真龙天子,任何鬼怪都近不了身的,待后日柳大师除了邪祟,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

    同一片红墙琉璃瓦下,乾昭宫东面的殿宇亦亮着灯,踩着云头锦履的宫女拾阶而上,手中的缠枝莲花宫灯在穿廊风里晃出细碎的影子,掠过她鸦青色的裙摆,于阶上落下一片朦胧锦绣。

    她垂首持灯,转过廊角,推开了一扇古朴木门,里头殿中,沉香梵意袅袅传来,几盏莲花佛灯下,菩萨面容半隐在黑暗里,半阖的眼眸静默着,看向脚下虔诚的信徒。

    女人素色长袍下的身姿曼妙,她双手合十,于菩萨面前长跪祈诵,葳蕤的灯火缠绕上她宽和慈悲的面容,青烟缥缈间,竟不知菩萨是在莲花宝座上,还是降临眼前。

    推门而进的宫女走向门边侯着的姑姑,附耳朝她低语了什么,便提着手中风灯悄然退下了。

    崔姑姑敛着步子上前,站在蒲团外,朝菩萨前的女人轻声道:“娘娘,乾昭宫来了消息,陛下又梦魇了。”

    青烟绕过菩萨玉像,祥云莲花龛上的香灰忽地掉落,女人闻言,缓缓睁眸。

    “又梦魇了?”

    见她抬手,崔姑姑缓步上前将她扶起。

    陈妙善平静无波地看向眼前的奉像,捻了捻手中的佛珠,虔诚地朝前一拜。

    崔姑姑不敢打断她,见她礼诵完毕后,这才点了点头:“是啊,陛下已经连着梦魇好几日了,”说着,她低声附耳道:“据说,还老是念叨着,看见了什么鬼怪……”

    话音未落,女人突然瞥过眼来,沉下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略带警告:“慎言。”

    崔姑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合手:“阿弥陀佛。”

    陈妙善缓步走到窗前,推开了那紧闭的雕花镂窗,淡淡幽风忽地飘进殿中,带走了那炽热浓烈的焚香。

    “娘娘,后日就要举办法事了,我们要不要……”

    崔姑姑未说完,陈妙善便抬手打断了她。

    她静静地看向远处,那里宫灯三千,繁华迷眼,处处都透露着奢靡。

    “还是按照以前的规制,天一亮便去采买些米面香油吧,”她转过身,扶柳黛眉下,眸子在昏暗的烛火里泛着幽光:“记得了,别让人瞧见。”

    “是。”

    ……

    大雨过后,第二日依旧是个阴天,连带着暮色低沉,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夜中明珠”里,一扇窗楣缓缓推开,站在窗边的女子抬头瞧来瞧天色,见时辰差不多,她换了身简衣行装,下楼拐进人流匆匆的街市里。

    街上,来往的人头攒动着,孟姝走进一处静谧小巷,接过扶光递来的面巾蒙上,看向了亦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他,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秒,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偌大的京城街巷里。

    冷宫地处偏僻,位于皇宫的最西边。

    孟姝和扶光一路飞檐走壁,于宫中四拐八绕,终于来到这座空寂荒凉的殿宇前。

    它墙外边缘的朱漆早已斑驳成铁锈色,落叶拍打在湿冷的青砖上,冷宫大门被一把铜锁紧紧扣上,透过缝隙,依稀可见里头覆满青苔的砖缝里新钻出的野草。

    避开巡逻的禁卫,孟姝领着扶光,按照冬袅所给的位置,绕进了那耸密的树丛,于偏僻的拐角后找到了那处矮门。

    许是很久没有人踏足过,矮门处长起了半人高的杂草,枯黄的褐色在春夏盛景中格格不入,仿佛将门里门外分割出两个世界来。

    头上的野杏树透出几抹粉白,冷峭的幽风拂过,斜阳从红墙瓦角处落在地上,扶光走在前头别开枯草,二人弯着腰,从矮门顺利溜进。

    刚一走进,孟姝便感到了崔九话中所描述的,一股寒气直窜入脑,四肢不自觉地颤抖。

    檐角下的宫铃在凉风中呜咽着空洞的回响,墙角青苔趁着暮色疯长,沿着断壁攀出暗绿色的驳影,经年的荒凉将古旧得褪色的窗纱戳出千百个细密窟窿,于这静谧空寂的寒宫内漏着呜呜风声,像极了女子哭泣。

    孟姝跟在扶光身后,蹙着眉看向四周,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垂眸一看,是娘娘们鎏金护甲的残旧碎片。

    不知为何,这冷宫里处处笼罩着一股森喊,如今天还未黑,却觉天云阴沉沉地逼近,压的人难以喘息。

    冷宫内的屋舍很多,一排排的破木房横开,蛛网青苔早已沾满了红檐,就连墙下宫灯都豁了口,半掉不掉地倚在那,于残风中摇曳。

    “害怕吗?”前头青年突然出声道。

    冷宫的湿冷爬绕上他绣着银色暗纹的衣摆,青年男子一身黑衣劲袍,冷冽肃杀之气下,更显他面如冠玉,神姿玉容。

    孟姝缓缓摇了摇头。

    “鬼怪见得多了,发现竟都没有黑暗来得害怕。”

    那才是蛰伏在孟姝心底最深刻的恐惧。

    想到此处,扶光眸光微敛,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素衣少女,没有多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扶光和孟姝此番前来,为的就是想要在明日法事前,看看还能否找到些影鬼的线索。

    阴怨之气对恶鬼来说最是滋补,若影鬼窜出,最能吸引它的,应就是冷宫。

    只是这里藏着太多的秘密,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深埋在红墙里,或许孟姝他们所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也未曾可知。

    继续向里深入,四周的景象便愈发寒凉。

    孤草伴着冷风撕扯摇曳,眼前当是一方小后园,转角处斜倚着半架秋千,朽木缝里钻出暗紫色的野葛藤,几只乌鸦停在上头,见有人走近,扑腾着飞身而起。

    小园的正中央有着一处池塘,苔草爬上褐色青石,一股霉味隐隐散出。

    这味道,好生熟悉……

    孟姝难忍地皱了皱眉,脑海里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还未等她细想,便见扶光已经抬步走近。

    许是前几日落雨的缘故,原本几近干涸的幽池灌上脏水,上头浮着看不清原貌的霉草苔藓,密密麻麻让人作恶。

    “这里头原来应该种着荷花。”

    孟姝站在池边,正捂着鼻探头瞧着,却好似发现了什么,拉了拉扶光。

    “你看,那像不像女子头上的发饰?”

    靠近池边的腌臜污水里,在盛满绿苔蠕虫的水上漂浮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早已被浸泡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隐隐可瞧见勾出的花样,像极了女子会带的发饰。

    不知怎的,孟姝越看越眼熟,总觉得这东西在哪见过。

    对了,这花样,像极了宫里姑姑们带的绒花!

    孟姝想起了那日崔九曾跟她说过,她和楼璇兰来冷宫的那次,不就是碰到了一处池子吗?

    后来……

    孟姝皱眉回想着。楼璇兰不知看到了什么,回去后便病倒了。

    孟姝细细瞧来瞧,目光随着浮动的池水而动。究竟会在这池里看见什么呢?

    身旁的扶光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手指并起划过眼前,一道金光自他眼中闪过,下一秒,青年放下手,面色凝重地沉吟道:“这池子里有尸骨。”

    第89章

    水声哗啦啦的响起,藏在阴云后的暮色忽远忽近,一股腥臭难耐的腐味自池底涌出,黑色污水荡漾着,泛出点点波圈。

    扶光放下手,那一点金光于他指尖湮灭,青年眸光晦暗,缓缓抬眸。

    “你猜的不错,这里原本种着荷花,而这些尸体,早已成为花肥。”

    方才他用神力探查,却发现这底下已无全尸,只有零星的尸骨碎片散落着,陷落在淤泥中。

    孟姝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地皱眉,“这冷宫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尸骨……”

    扶光神情亦凝重。

    据方才所看到的情形,这片池塘的底下至少躺着数十个亡魂,这还是扶光所看见的。

    尸骨……

    孟姝盯向那在水面上沉浮的绒花发饰,想起了那日冬袅所说。

    她曾在那日雨夜看见,他们杀害了燕无瑶身边的周姑姑后,便拖着她的尸体往冷宫深处走去了。

    忽地后背爬上一阵寒凉,孟姝倏然回神,有些难以相信地看向那污浊的水面。

    “会不会,宁宣帝将人杀害后,便都扔进了这片池底,好来销声匿迹”

    扶光眸光一暗:“这都是我们的猜测。”

    “只有摸清宁宣帝为何要杀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就好比燕无瑶。

    若只是因为固权,他大可不必杀她。

    若要杀,也不必想方设法将人弄进冷宫,用这种手段。

    “根据那日冬袅所说,再结合昨日从燕凛那得到的信息,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当时燕家并未造反,而宁宣帝之所以苦心孤诣地在燕无瑶周围散播假消息,为的就是让她和自己大吵一架。”

    可是,孟姝又有一点想不通。

    吵了又能如何呢?宁宣帝究竟在盘算什么……

    正当她苦恼时,扶光却突然出声了。

    “为了找借口,让她进冷宫。”

    扶光看过来,眸光微冷,“只有在冷宫下手,燕无瑶才会死得悄无声息。”

    所以外人一谈到惠妃之死,也只会说是她受不得冷落,身体娇贵,在冷宫内病死了。

    可在那之前,燕无瑶早已哭瞎。

    想起燕凛对她的描述,那样一个在儿时便有志向要做“女*将军”的人,一个在危急关头会主动站出来,答应入宫牺牲自己的人,绝不会是一个如此懦弱之人。

    “燕无瑶死前,定和宁宣帝交易了什么。”

    或许就是宁宣帝折断了她求生的最后一根稻草,才让她甘愿赴死。

    孟姝眉目间染上悲悯,不忍地看向这片黢黑腐臭的幽池。

    谁能想到,如今一片破败的残池也曾开满荷花,谁又能想到,那样一片嫣然绽放的荷花池底,居然埋着这么多枯骨。

    他们或化作春泥,供养这片荷池,却在他们死后,没人知晓他们的名字和来处。

    莫名的,孟姝记起了有一次她去珍珲宫时,在后门草地处,看到了一摊未烧干净的纸钱。

    她将这线索告诉扶光,只见扶光皱了皱眉,沉吟道:“你想错了,珍珲宫并不只住过秦阿蒙,在那之前,它叫明芷宫。”

    孟姝反应过来,震惊道:“你是说,宫内有人在偷偷祭拜燕无瑶”

    可这不可能。

    燕无瑶是因为失宠而被打入冷宫的,明芷宫宫人全被遣散,不可能是身边的旧人,她也问过冬袅,冬袅也说过不是她

    而其他妃嫔,就更不可能了。

    她们对燕无瑶,应该避之不及,就从先前高文谈到“惠妃”对神情便可看出来。

    还有崔九,她甚至都只唤她作“燕氏”。

    这宫里的人心里三层外三层,看似每个人都和善宽宥,实则心肠九曲,绵里藏针。

    “我们先找找别的线索吧。”

    既然一时间没有什么头绪,那便不多做纠结。

    扶光率先走向了别处。

    他有先见之明,提前开了鬼眼。

    先前方踏入冷宫时,他便觉得不对,隐约透有寒气袭来,如今用鬼界法术一看,这冷宫四处都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怨气,它们于半空中浮沉,将这片荒寂的宫殿紧紧包裹其中,还有向外扩散之势。

    要不了多久,这怨气便会突破宫墙,不仅将皇宫牢牢笼罩在内,还会冲向外头的城池百姓。

    “跟紧我,这的怨气很重,小心有影鬼埋伏。”扶光正要侧头叮嘱孟姝,可刚一看过来时,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昏暗的天光映照之下,寒凉的风吹得头顶树叶瑟瑟而响,女子的身影不知在何时已消失不见,身后空余一片静谧。

    扶光紧蹙着眉,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孟姝,孟姝!”

    那日珍珲宫内的景象又再次浮现在眼前,那时的孟姝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再然后……

    再然后,扶光竟有些不敢想。

    青年独立于荒凉的殿园内,空寂的风吹起他的黑色衣袍,发丝于风中飞舞。

    他大意了,竟没看好她,让影鬼再次有了可乘之机。

    扶光神情冰冷,眉目染上薄怒,周遭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不知为何,这影鬼一直纠缠着孟姝,就好似盯上了她,上次也是这般!

    不行,得快点找到她。

    孟姝只不过跟他学了几日低等的鬼族法术,光靠寻常武功是根本对付不了鬼怪的。

    向来淡漠无情的神君彼时脸上面色凝重,浑身上下散发肃杀之气,眉目凝起间,手中银光闪过,一把通体莹润,泛着璨光的长戟便出现在他手中。

    与此同时,在冷宫的另一个角落里,女子正悠悠转醒。

    她躺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刚一睁眼,便被一张巨大的血色图腾吓了一跳。

    她猛地撑起身,待她再细细一看时,却发现那图画并不是紧贴在她脸前,而是在头顶的藻井上。

    那图腾上画着繁杂的纹路,密密麻麻的,用血色墨迹作引,乍一看去时,就像用人的脉络所绘成的一张鬼脸。

    孟姝倏地眯起眸子,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都不用多想,就知道她定是遭了影鬼毒手,又被它拉到了一个扶光看不到的空间里。

    刚要警惕着打量起四周时,一道疾风忽地从背后打来,孟姝脖间青光一亮,与此同时,她身形如掠影般快速移动。

    就在她离开原地的刹那,一道黑气凝结成强劲的鬼力,狠狠地拍向孟姝方才躺过的石板,灰尘荡起间,那石灰簌簌而落,被这鬼力震成齑粉。

    胸口的心正怦怦跳着,孟姝神情凝重地看向那头。

    若非她反应快,怕早就成为这鬼下亡魂了!

    那端,有道黑色身影缓缓浮现。

    它姿态诡异,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缠绕着,像人又像蛇,浑身散发着黑红色的光芒,在看不清它面容的位置,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上下浮动。

    孟姝一眼就认出了那黑红光芒。

    是影鬼,而且还是附着着梅花血印的恶鬼!

    那影鬼看到她避开,好像极为兴奋,黑影颤动着浮掠,蛇尾般的尾翼轻轻晃起,延伸着朝她逼近。

    孟姝神色一骇,抽出了腰间的银绣,就在那蛇尾即将缠上她脖颈的瞬间,孟姝眼疾手快地往自己掌间一划,嫣红血色破开血肉沽涌而出。

    鲜血顺着银绣的刀刃滴落在地,孟姝咬紧牙关,鼓起勇气,狠狠抓住了那缠上她肩颈的蛇尾。

    “滋——”

    就在孟姝染着鲜血的手碰到影鬼的那一刹那,刺眼的青光自她手心迸发而出,那蛇尾般的黑影一下子缩了回去,带着声声低嚎。

    好像真的有用!

    孟姝心下一喜,可还不等她高兴多久,那影鬼忽地又动了。

    这次的分身许是在怨气浓烈的冷宫,鬼力要比孟姝上次遇见的那只强劲很多。

    被孟姝偷袭后,它上下窜动着,似在悲嚎着自己的伤口,继而,它又幽幽看过来。

    那双没有眼珠的黑洞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孟姝隐约察觉到影鬼面上缓缓露出的笑意。

    那是一个狰狞而兴奋的笑,透露出狩猎者的疯狂。

    怎么回事,它分明是怕自己的血的,可为何又好像被自己的血所吸引

    孟姝垂眸,看向了掌心处那道已愈合的伤口。

    还不等她细想,影鬼忽地又缠了上来。

    这次它似乎有所防备,趁孟姝不备,直接用鬼力将她牵制住,禁锢着她,将其拽到自己身前。

    那股腥臭味再次袭来,她感受到有一双粗糙而又黏腻的手竟然抚过她的脸,孟姝皱着眉,难耐地别过脸。

    那双手缓缓捏住她,慢慢的没了动静。

    就在孟姝以为它放过了自己时,忽地,胸口传来一阵扯力,那黑影将她紧紧裹挟在内,仿佛要将她的皮肉碾为烂泥,贪婪着嗅着她皮肤下透露出的血气。

    “呜——”

    窒息感自头腔灌入,孟姝面色苍白,头脑发沉,整个人既喘不上来气,又疼得发晕。

    影鬼兴奋地盯着她,仿佛在欣赏着她痛苦的姿态,看着她逐渐扭曲的面容,开心地咧开嘴角。

    渐渐地,女子因痛苦而皱起的五官慢慢舒展,她面容平静下来,双手无力地垂落在侧。

    死了

    影鬼僵硬地扭了扭脑袋,难掩雀跃地看向她,正要伸手撕裂她的皮肉,舔舐女子的鲜血时,眼前的人忽地睁开眸来。

    那双眸子黝黑沉亮,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温柔平静的眉目被压低,隐约透露着冷飒,正冷冷地看向它。

    仿佛被那一双眼睛吓到,影鬼瞬间撒了手,不可置信地往后晃了晃。

    女子没有意料之中地砸落在地,她腾跃在半空,眸间青墨钿印轻闪,于静谧的幽室里泛着神圣的异光。

    “影鬼。”她平静地开口,颔首看向它。

    对面的鬼怪身形一晃,刚想逃走,却被一股天生的压迫感所钳制,不安地在原地颤动着。

    它感受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令人害怕的气息。

    不过瞬息,眼前的女子就好似脱胎换骨,那双古渊般深不可测的眸子静静地望向它,带着一直可怕又平淡的杀气。

    仿佛她天生为王。

    第90章

    殿内,女子衣摆随风而动,淡淡青芒萦绕在她身侧。

    她浮跃于半空,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影鬼,深眸平静,带着杀气。

    外头涌进的轻风吹起她的发梢,眼前碎发晃动间,一道棠花钿印于她眉眼生辉,灵力流淌而过,青墨色流光溢彩,仿佛蕴涵着一道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让人不敢直视。

    孟姝伸出手,掌心灵力凝结而出,她勾唇歪头一笑。

    下一秒,一道青光自她手心晕开——

    “嘭!”

    与此同时,有强大的法力破开四周禁制,有道银芒破开空气飞闪而来,不留余力地打向影鬼,紧随其后的,还有一道黑色的身影。

    几乎同一瞬间,影鬼的身体爆裂而开,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青芒不动声色地湮灭于银光中,孟姝无力地垂下手,神色苍白间,如残翼的枯碟,身体自空中坠落。

    青年身形极快,于半空中掠出残影,绣着银色暗纹的黑色衣诀于空中翻飞,他牢牢地接住孟姝,平稳地抱她落下。

    涌动的风意交织着他们的发,扶光垂眸,蹙眉看向了怀中女子紧闭的眼,无意中将她抱紧了些。

    他抬眸,眼刀扫向影鬼分身消失的方向,银白长戟刺破怨气与黑烟中飞跃而出,流光绕过戟身神纹,翩若蛟龙般飞回扶光身侧。

    扶光看着怀中的孟姝,他神情冰冷,眉目间的薄怒还未散去,秋水般的眼眸里晦暗不明,似有什么缓缓流动。

    “孟姝,孟姝”

    女子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翕合间,眸子缓慢睁开,眼里带着迷茫。

    “扶光”她看向身前的青年。

    他将她抱在怀中,正关切地垂眸看她。

    他们离得极近,她的素衣被压在他冷冽的黑袍下,彼此温热的呼吸缠绕着,仿佛鼻尖还萦绕着那淡淡的菩提清香。

    孟姝回过神来,发现她的头靠在他的身上,心头忽地一跳,连忙直起身来,避开了些距离。

    “你可有受伤”扶光对此浑然未觉,眉头轻轻蹙起。

    孟姝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时,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心,心中一丝不安划过。

    她刚刚不过破釜沉舟一试,没想到,对恶鬼起作用的真的是她的血,而不是羽袅契。

    除此之外,她总觉得她遗忘了什么……

    “影鬼呢?”她问道。

    扶光收回蛟月,整了整衣袍。

    “死了。”

    见她微愣,扶光皱眉:“怎么了,可是还有不适”

    “没有。”孟姝回过神来,抬起头笑着看他:“我真的没事。”

    扶光看了她一眼,没多说,继而打量起四周来,目光于一方石板上停留。

    孟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瞳孔微缩。

    在那石板周围,以石板中心为轴,在四周画着孟姝看不懂的图案,乍一看去,倒像是个阵法。

    在石板处,还钉着几个黑色锁拷,石缘处隐有残留的干涸血迹。

    那是她方才躺过的地方。

    孟姝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指向头顶藻井:“你看,它们会不会是一体的”

    在他们的正上方,血红图腾栩栩如生,仿佛一只瞎眼獠牙的怪物,四周以血线为引,密集地汇聚成为一副古怪的图画。

    孟姝刚刚情急之下没太注意,如今细细一看,倒还真觉得那线法像极了人的血肉经脉。

    “是祭杀阵。”

    身旁的青年突然开口。

    孟姝闻言微怔,“什么是祭杀阵”

    扶光冷下神色:“祭杀阵在上古玄术记载中,又称为‘阴九绝阵’,其形看若倒悬的北斗七星,实为三魂七魄的镜像。”

    “神族灵书阁中,藏有很多的古籍秘辛,其中亦包括记载着‘祭杀阵’的邪书。”

    扶光道:“我曾听言,此阵最阴毒之处就是在于可以通过供奉祭品,以满足人心所愿。而在阵法的阵眼处,必有一尊人形青铜鼎,相传此物能颠倒阴阳律令,请阵者若有所求,便可把祭品放在青铜器里。”

    孟姝听后,不由得恶心地皱了皱眉。

    这么说来,此阵法就像是给这股阴邪的力量祭出贡品,然后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孟姝大骇:“这不就是交易么!”

    扶光点头:“就是交易。”

    而且是违逆世间道法的邪恶交易。

    他指了指藻井,那里血色浓烈,北斗七星的身影暗藏其中,红色墨线将它们交织缠绕,变成可怕而又瑟然的模样。

    “将祭品放入阵法中心的青铜鼎处,阵纹便会渗出暗红色水珠,待阵成之时,方圆三里内的活物皆会避阵而走。”

    “那时的阳气最弱,祭品之魂也会被逼出绕阵慢行,等脚步渐趋北斗罡步,踏满四十九圈时,这阵法便算是成型了。”

    “可是这里,并没有青铜鼎啊”

    按照扶光的说法,那这阵法中心,便应该是藻井下正对着的石板。

    孟姝看去,那里亦有血色纹路,但除了四角的镣铐后,中间并没有青铜物件。

    “祭品可以是世间万物,作为它的容器,青铜鼎自然也可以用别物替代。”

    扶光凝眸:“此阵居然出现在冷宫里,想来定是宁宣帝做的古怪。”

    可难就难在,他们并不知道宁宣帝用此阵来做什么,更不知道他的祭品和所求。

    时辰渐晚,外头的凉风顺着破漏的窗纸吹入,昏黄的暮光暗下,殿门外的老旧宫灯于檐角闪着微光,忽明忽暗的光亮照到殿内,给那色泽鲜艳浓烈的藻井添上诡谲之色。

    “那荷池底沉着这么多尸骨,宁宣帝在冷宫大肆杀人,且不说他目的何为,光是这动静,难道就没人发现?”

    那池塘的尸骨有的已经是多年前的了,后宫人多眼杂,虽说他是皇帝,可后宫毕竟是妇人居所,权力多集中后妃处,这么多年来,他的行迹难道就没人发现

    若不是那夜冬袅来给燕无瑶送药,无意中撞见了,这世上怕是没人知道他的恶行。

    “你说的对。”漫长的沉默中,青年眸光忽地一闪。

    “什么”孟姝没听清。

    扶光看过来,嘴角勾起:“孟姝,你很聪明。”

    宁宣帝作为君主,权力无双是不错。

    可他的势力大多在朝堂,对于后宫,他或许并不是最关键的那个人。

    想要鬼使神差地瞒下这么多命案,光靠他,在后宫布下如此大局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除他以外,宁宣帝在后宫中,还有帮手。

    ……

    墙角兽耳八卦铜壶的刻漏在缓慢流动,宫墙下烛火慢摇,青烟于梵香中袅袅而升,八角琉璃宫灯的细碎光影,拉长了殿中人的身影。

    女人跪坐在蒲团上,双眸微闭,绣着凤凰双翼的丝织罗绸铺洒在她膝下,锦罗堆起间,上头的玉绣纹路璀璨生辉,泛着莹莹碎光。

    “吱吖——”

    紧闭的殿门被推开,穿着暗绿色对襟宫服的女人走进,轻声合上了深褚色的雕花木门。

    灯火爬上镂窗纹路,投下来人的斑驳身影。

    崔姑姑缓步走到陈妙善的身侧,恭敬地垂首道:“娘娘,都准备好了。”

    闻言,菩萨像前的女人缓缓睁开双眼。

    盛满禅意的美目倒映出佛龛上浮掠的烛影,她无悲无喜,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闭上了眼眸。

    得了示意,崔姑姑朝陈妙善行礼,随即走回门边,推开门缝,朝外头招了招手。

    昏暗的月色下,有几人紧贴墙角,猫着腰,踩着碎步往这处快速走来。

    崔姑姑推开门,示意他们小心些,将几个小太监领进门后,又谨慎地探了探头,见外面无人,这才放心地合上了门。

    “动作轻慢些,放好了东西就赶紧出去,别打扰了娘娘祈诵。”

    崔姑姑叮嘱着,一边带着他们往里走。

    绕过屏风,昏黄的烛火里,半人高的菩萨尊像正静静地端坐在那,朦胧火影于它身上投下神圣的幽光。

    几人不敢多看,轻步走到供桌前,将布袋中的东西掏出一一摆上,动作利落熟稔,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这位皇后娘娘平日里宽宥有加,最是温和善良,看着无欲无求,独独对礼佛一事极为看重,他们在坤宁宫做事多年了,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放下东西后便轻声行礼告退。

    崔姑姑目送着他们离开,刚要合上门时,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黑影。

    黑夜里,女子姣丽的面容倏然出现在眼前。

    廊下灯光昏暗,隔着将合未合的门缝,她面容白皙,摇曳的烛火跳跃在她脸上,漂亮得形同鬼魅,崔姑姑吓了一跳,刚要出声尖叫,却被那人一掌打晕,无力地瘫软坠下。

    门外“女鬼”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确保没有发出动静后,无声无息地拉着人一同进了殿内。

    宫廊下,画着仕女簪花的美人宫灯于黑夜中泛着莹光,寂静长夜里,坤宁宫内的一扇殿门悄然关上。

    天边云际星河浅浅,长明的微火于风中摇曳,一切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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