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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问风领了几人上来,除了几名侍卫外,其中一个男人衣着简朴,面容沧桑,看上去已有些年纪,裸露在外的皮肤,因常年的风尘磨砺而变得粗糙暗沉。

    “殿下,问过了,他们是从东南方向来的。”

    底下跪着的男人颤颤巍巍,自进殿时起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双手紧张地揪着衣摆,生怕座上的贵人降罪。

    此人正是先前孟姝和扶光进京时,引路的那位车夫。

    闻言,沈褚礼突然抬眸。

    东南边……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京官来报,有人奏登闻鼓求见,随之而来的,还有湘水镇的线报和百姓人证,一是为了揭露县丞罪行,二是为了给林敬昭雪。

    待京中派人前往湘水镇查明实情后,帝心大怒,勒令处以奸臣樊宏天斩首,而关于林敬的清正之心,这才被世人所瞧。

    湘水镇离京城很远,这一来一回,兜兜转转,这案子也是最近才落下了帷幕。

    而林敬的老家,不正是在东南边吗?

    心中隐隐猜测被证实,沈褚礼突然低声一笑,看向了手中摩挲的箭矢。

    锋利的银质箭头在金雕玉柱的殿内泛着冷光,上头好似被淬了毒,寒光幽幽下,仿佛下一秒便能绽破血肉,夺人性命。

    这还是上巳节那日后半夜,有人特地送来东宫的。

    那日夜云沉沉,他前脚刚收完江边游船的尾,回来寝殿不过半炷香,便听见外头来报,沈从辛出事了。

    待他进宫面圣时,见到的便已经是废人一具的二皇子。

    沈从辛向来跋扈乖戾,手段凶残,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命数不胜数,可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倒是沈褚礼第一次见。

    乾昭宫内,八角玲珑灯光影幢幢,太医近臣都被屏退到了外头,殿中就只剩下披着外袍形容憔悴的宁宣帝,发梢稍显凌乱的皇后陈妙善,以及底下躺着的,满身血污,衣袍被烧掉一半,只能用锦被堪堪掩着身子的沈从辛。

    沈褚礼一走近,便被这刺鼻的血腥味与烟灰味呛得皱了皱眉。

    “你来了。”

    座上,昏黄的灯火下,宁宣帝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他已年近古稀,身子骨却向来硬朗,精神气度不输年轻人,可今日却难掩疲惫。

    陈皇后正坐在他的身侧,柔着语气,为他拍背顺气,时不时递上茶水,劝他多思无益。

    自己对这双“严父慈母”的感情向来很复杂。

    沈褚礼是和亲公主之子,身上流着一半的异国王室血脉,幸得楼氏得宠,他在宫中不仅没受欺负,而且很受宁宣帝疼爱,相比沈从辛这个宠婢的遗腹子,他与三哥沈禛,无疑成为了皇位争夺的佼佼者。

    可他到底不同。

    没有哪国储君身上会有异国血统,自懂事以来,沈褚礼便也明里暗里收到过不少人的冷眼,大家都以为,太子之位会落在沈禛身上,在新君继位后,他这个曾经颇受宁宣帝疼爱的皇弟,想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可他们,都看错了人心。

    沈禛与沈从辛的虚伪狐面不同,他是真的将沈褚礼看做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

    沈禛此人常年行军,性格刚直孤僻,虽不善言辞,却并无坏心,反倒秉直得一丝不苟。

    那年临行前,这个同父异母的皇兄看着他,蹙着眉,叮嘱道:“二哥心思重,你要多提防些。”

    除此之外,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还有父皇……”

    末了,他似乎觉得不合时宜,终究没说出口。

    那时的沈褚礼并未读懂沈禛的言外之意,直至今日……

    沈褚礼朝座上的男人行礼,龙纹金袍下,他面容肃穆,不怒自威,不管是对谁,都带着天然的帝王之气。

    让沈褚礼入主东宫,掌太子玉印,是众臣子没料到,也是沈褚礼没想到的。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宁宣帝是真正的疼爱他,他曾信过,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只是将自己看做一个最平凡的孩子,而非棋子。

    沈从辛虽暴戾,但不鲁莽。

    相反,他就如同那暗地里的毒蛇,暗自谋划,时不时就会出来咬你一口,这么多年来,沈褚礼一直视若无睹。

    他了解沈从辛的秉性,也不愿与他多加纠缠,也正因如此,沈从辛愈发不知忌惮,甚至布局想让他身死颍州。

    可令沈从辛也没想到的是,沈褚礼竟一改往常,开始了反击。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无人知晓,令沈褚礼一朝改变的,是这位龙椅宝座上,让他称其为“父亲”的人。

    上巳节游船,苏春班放唱,一曲荆轲刺秦的上演,让沈褚礼真正认清了宁宣帝。

    手足相残,互相制衡。

    这便是宁宣帝所要的。

    点点橙黄自宫灯中溢出,上面芙蓉锦图,金镂花样,富不胜收,跳跃的灯芯内,看似温暖煦意的火光摇曳照耀着,掩盖了底下蜿蜒而至的烛泪。

    沈褚礼莫名觉得可笑。

    没想到,到头来,识人最清的,却是一心扑在兵法上的沈禛。

    “你二哥变成如今这样,可查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外头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同时颤颤巍巍的,还有突然被召进宫的一众大臣,隔着一扇镂雕玉门,寝殿内男人神色隐在烛光后,浮掠的灯火跳跃在他脸上,隐下了他莫测的面容。

    沈褚礼闻言,心中已明白。

    宁宣帝这是怀疑他了。

    上巳节,不过是宁宣帝亲手给他的儿子们所下的一盘棋。

    在这场棋局里,他才是主帅,不论是沈褚礼还是沈从辛,不论他们谁输谁赢,都不过是被牢牢掌控下的卒。

    沈褚礼从一开始便明白,今日无论是他活着,还是沈从辛活着,结局都一样。

    对于宁宣帝来说,太子没了可以再换,谁当都一样。

    可沈褚礼到底还是心软,他顾念着手足之情,没在游船上将沈从辛反杀,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是落得了如此下场。

    但宁宣帝并不会在意这些。

    在他看来,沈褚礼无疑是动手了。

    沈从辛如今的模样,便是最好的答案。

    沈褚礼深吸了一口气,躬着腰,不露声色地隐去了眼底的暗色,镇定自若道:“禀父皇,儿臣也是刚刚得知此事,据邻里所说,皇子府是突然走水……”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是宁宣帝将案前的一沓沓折子甩到他跟前。

    男人怒斥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前脚刚收到消息,弹劾他的折子便已到了宁宣帝手中。

    沈褚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这出戏里,宁宣帝是有过偏心的。

    他甚至有过私心,想让沈从辛赢,却没想到,这个向来温润如玉,克己奉礼的小儿子,居然变了手段。

    剑拔弩张的时刻瞬间到来,屋内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陈妙善看了看下面跪着的沈褚礼,又看了看皇帝,忽地轻叹一声,安抚道:“陛下这是做什么?从辛刚出事,想来太子心里也难受,你如此逼问,岂不是让做兄弟的更为难?”

    话里话外,显然都是为了沈褚礼好。

    她上前,扶起跪下的太子,“好了,你也别跟你父皇怄气,他也是关心则乱,宫里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想来不简单,你也要多提防些,勿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沈褚礼抬头看了一眼陈妙善,她菩萨面容,凤仪万千,许是担忧沈褚礼,美目轻轻皱起,眼里似有愁意。

    沈褚礼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除了宁宣帝,对于这位慈善的皇母,他怕也是从未看清过。

    宁宣帝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很是头疼,他招了招手,叫人抬走了昏迷不醒的沈从辛,也屏退了其余人。

    陈妙善走时特地给宁宣帝多加了件衣服,叮嘱他小心着凉,切勿动气,这才带着宫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后,原本就肃穆的寝殿内更显冷清,八角宫灯的灯火静静燃烧着,屋内就只剩下这对父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宁宣帝突然抬眸,向沈褚礼招手。

    沈褚礼刚一上前,便被宁宣帝扶住了肩膀。

    他拍了拍他,神色和睦,仿佛又变成了往常模样,语气带着亲昵:“父皇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褚礼抬眼,淡淡一笑。

    “父皇用心良苦,做儿臣的明白。”

    “明白就好。”宁宣帝收回手,幽暗的眸子看向别处,“做太子的,是要懂事些。”

    有惊无险的一夜过去,沈褚礼再次回到东宫时,已快辰时。

    彼时正是一日中,露水最重的时候。

    今日无雨,可夜色雾浓,沈褚礼一来一回*,衣袍早已被露水打湿,微凉的风自天幕吹来,于皮肤上带起一阵冷意,他心神俱疲,正欲抬脚往里走去时,却突然有侍从神色慌张来报。

    东宫内侍皆是他的亲信,来人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沈褚礼神色一变,给问风使了个眼色,随即抬脚赶去。

    殿内,几具尸体被摆在中间。

    沈褚礼认出,这些都是沈从辛的黑衣死士。

    他上前,于一具尸体前蹲下。

    他们死相无异,只是均瞪大着双眼,仿佛死不瞑目。

    沈褚礼伸手拔出了他们脖间的锐利箭矢,眸色慢慢变深。

    这箭,他见过。

    是沈从辛的暗器,上头被染了剧毒。

    可沈从辛如今人已神志不清地躺在宫内,这些绝不会是出自他之手。

    会是谁呢?

    沈褚礼皱了皱眉,神色微冷。

    此人手笔,不像是想对他动手,倒像是——

    警告。

    莫名的,让他想起了夜晚上巳节,在街上看到的那道身影。

    扶光,扶公子。

    脑海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而沈褚礼敏锐地捕捉住了它。

    先前他还在奇怪,会是谁对沈从辛下的手。

    现在看来,已是有答案了。

    “殿下……”

    底下男人的凄厉的喊叫声唤回了沈褚礼的思绪,他收起手上的箭头,定定看向那位车夫。

    “问风,你有些粗鲁了。”

    他抬眸,“放了他吧,将人好生送回去。”

    第72章

    昭华宫偏殿中宫灯摇曳,外头月光下,芍药飘香,沁人心脾,屋内油灯昏黄的暗影爬上墙沿,抚过榻上青年紧蹙的眉。

    一滴薄汗自他下颚落下,灯火缠绕住男子俊美的侧脸,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他双眸紧闭着,清冷的眉目间,似有痛苦挣扎。

    听见外头隐隐有脚步传来,扶光忽地一睁眸,细微金芒闪过间,他的神情已和往常无异。

    “扶光——”

    是柳鹤眠。

    他敲响他的门:“孟姝回来了,我们去用膳吧,再不吃,饭菜都要凉了。”

    扶光理了理衣袍上的压褶,颔首道:“你们先用,我稍后便来。”

    听到年轻人的脚步声远去,扶光这才松下了心防。

    一抹腥甜涌上喉间,他扶着桌角的手一紧,昏黄又静谧的屋内,青年手上青筋暴起,白皙分明的骨节被勒得通红,血色自灯影中喷涌而出,于温灯暖意下绽放妖冶。

    扶光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垂眸看向手心,眼神微沉。

    这次反噬,怎来得这般早。

    ……

    “他怎么还不来?”

    孟姝张望了一番里头,低头挑了挑碗里的菜。

    “你多吃点,”柳鹤眠见她兴致缺缺,活像个操心的爹,拼了命地往她碗里夹菜:“你刚大病初愈,正是要多补补的时候。”

    也不知道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扶光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好不说,就连孟姝出去一趟后都怪怪的。

    挂念着白日一事,孟姝有些心事重重。

    她倒不是担心沈褚礼要算计她什么,她是在想珍珲宫……

    看来等会得跟扶光再商议商议。

    孟姝收回目光,朝柳鹤眠笑了笑,听话地埋头扒饭。

    不一会,扶光便出来了。

    他看着与往常一样,神情淡淡的,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察觉到孟姝频频投来的目光,他有些讶异地挑眉:“不吃饭,看我做什么?”

    孟姝:“……”

    不知为何,好好的话,总让他说得颇为尴尬。

    柳鹤眠咬着筷子,八卦的眼神转了又转,嘴角悄悄翘起。

    “没什么。”孟姝有些郁闷地埋头苦吃,看到柳鹤眠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恨恨地踹了他两脚。

    疼得龇牙咧嘴的柳鹤眠真真是敢怒不敢言。

    合着这一个个,都拿他撒气了?

    他有些可怜兮兮地撇嘴,朝扶光投去求助的目光,谁料想,青年根本没看他,动作赏心悦目,正不徐不疾地细嚼慢咽。

    待用好饭后,柳鹤眠便一如既往地出门赏月,屋内顿时只剩下孟姝和扶光二人。

    “你今日有心事。”

    青年给她倒了杯茶,于她身旁落座。

    昭华宫的位置占尽地利,偏殿也是一样的清雅舒适。

    坐在殿外的游廊角下,隔着一扇镂空雕花木屏,外头便是皎洁的月色。

    徐徐清风落在这头,抬眼便可见到清浅的池塘,以及那漾起的夏荷。四周安静闲适,除了淡淡虫鸣,便只余下泠泠水声。

    若非檐角的琉璃宫灯摇晃着,这当与乡野桃源无异。

    说来也怪,扶光这个人,总能将人心看透。

    孟姝一手托腮,歪头看着他,半晌,又收回目光,忽地轻叹一声。

    她将今日在珍珲宫的发现告诉他,包括与沈褚礼的碰面。

    未曾想,他开口问的居然不是关于秦阿蒙或燕无瑶,而是沈褚礼。

    听到这个名字,扶光神情难得一变,屈指轻叩了叩桌沿,月色如波于他眉目间晕开,他沉吟道:“孟姝,你最好多提防此人。”

    孟姝一愣,其实不用他提醒,她也有所考量。

    否则,今日她也不会当着沈褚礼的面,说出那番话。

    自那日上巳节后,每每回想那夜时,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管是街市江岸的匆匆一瞥,还是游船上那糊窗纸的捅破,包括后来沈从辛的追杀,他们的被迫逃亡……

    孟姝察觉到,自己被沈褚礼引进了一个局。

    在这个局里,沈褚礼或许一开始也只是一枚棋子,但不知在哪一刻,棋子开始有了意识,他不再是纵人操控的木偶,他开始了反击。

    虽不知这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博弈,但孟姝知晓,在局中局下,她被沈褚礼拉进了他所做的博弈里。

    他利用游船,利用她的怜悯之心,巧妙地将他们拉入同一个阵营,好让沈从辛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想此,孟姝摇头轻笑。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她便觉得沈褚礼不似表面上那般温润奉礼,但她也并不觉得他是坏人。

    许是为了生存,许是因为无奈。

    世上的善恶哪是那么容易便分辨的。

    但出于利用的算计,也让孟姝明白,她跟沈褚礼,绝不是一路人。

    也正因如此,她今日才会以“请君入瓮”自比。

    “你也早就看出来,上巳节的戏码了?”孟姝问。

    扶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没意思。”她撇了撇嘴,低头摆弄着旁边的盆景花草。

    扶光忽地挑眉,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孟姝又抬头:“那具尸骨,究竟是不是秦阿蒙?”

    扶光默声,眸色有些复杂。

    想来,扶光心里是已有答案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便听见青年道:“我查过死者的八字和灵台,他死于宁宣二十年初夏,生死簿上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他叫秦阿蒙,生平经往也能对的上。”

    原来秦阿蒙,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孟姝皱了皱眉,她有些看不穿,究竟是谁杀的秦阿蒙,又为何要杀他?

    总不能是他自己倒霉,被影鬼所害吧?

    孟姝总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

    “如此看来,珍珲宫便是明芷宫,当年秦阿蒙多半就是在此发现了什么,不仅如此,他和宁宣帝似乎,还有所交易。”

    那日在珍珲宫发现的那封信,信中指名道姓是要寄给“七娘”。

    “‘七娘’,或许才是他们交易真正的东家。”

    扶光眸色一默,“你还记得秦阿蒙信中提到的玉和国玺吗?”

    孟姝点头。

    秦阿蒙用词敬畏得体,处处透露着谨慎,想来那“七娘”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而他们话中的玉和国玺,想必也是另有隐情。

    “或许我们需要找个机会去看看。”扶光淡道。

    看国玺?

    孟姝眉心一跳,难掩讶异:“那可是国玺,我们说看就看,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她知晓扶光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可这番行事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谁料,青年却淡定的点了点头,仿佛他要看的并不是什么国玺,而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孟姝在心里默默地给宁宣帝点了根香。

    遇上扶光,算是他倒霉了。

    谁能想到,世上还有两个如此狂悖之人,坐在红墙屋檐下,遥看宫灯漾漾,居然还想着如何觊觎皇帝的国玺。

    “那燕无瑶呢?”她的死因,他们只是有所猜测,隐隐觉得是宁宣帝下了手,可至于其中经过,他们可是一概不知。

    细细想来,这次京城之行,要比先前棘手的多。

    且不说恶鬼的本体都还未真正摸清,就连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都还没明晰。

    宁宣帝,沈褚礼,燕无瑶,秦阿蒙,楼璇兰……

    总觉得在表面之上,还有一个线在隐隐串联什么。

    孟姝有些头疼。

    她轻叹一声,瘫坐在软椅上,抬头遥看着远边夜幕高高挂起的明月。

    “这便知难而退了?”扶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唇角微勾。

    “怎么可能!”她突然坐起身来。

    “只是觉得,你们当神仙的也真累。”

    人只需管好自己方寸之内的事,可神仙却不一样。

    他们虽也各司所职,可他们的“方寸”,却在于天地之间。

    神要普念天下,鬼要渡厄万灵。

    弹指一挥便是经年,这些留不住的时光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苍生。

    “你倒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扶光挑眉,颇有兴致地看向她:“旁人或许觉得,做神仙太过潇洒,心念一动,便可心想事成,轻而易举,就可改变人的一生,可你,倒替神仙着想起来了?”

    孟姝却摇了摇头。

    她原以为的神仙也是这样的。

    他们强大,居高临下,俯视一切,仿佛万物的造世主,世人总是将他们想象得无所不能。

    可神仙若真的无所不能,鬼王姝也不会战死,鬼界那么多子民不会为其悲痛。扶光不会自辞神位,走下神坛而入鬼道,他们,更不会在人间亲自走这一趟,历经艰难,也要渡厄恶鬼。

    还有那幕后的白眉道士。

    孟姝眸光一暗。

    他若无所不能,也不会用尽手段,布下棋局。

    人们总是将自己无法达到的事,寄希望于神明,可他们从未想过,在神明的世界里,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扶光。”

    月下,女子突然回眸看他:“你有没有让你拼尽所有,也想改变的事?”

    扶光眸光一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想改变的事……

    有吗?

    疏落而缱绻的月影洒进清盈的池,晚风带起轻波,淡淡花香于空中飘渺,随枝轻摆,落入这头。

    镂花扇窗下,宫墙蜿蜒而出的游廊静谧清远,八角琉璃宫灯碧影浅浅,静静地斜照出墙下并肩而坐的人影。

    “那应当,是百年前那场血战吧。”

    过了半晌,青年缓缓道。

    “为什么?”孟姝撑额看他。

    其实当年那场战争,他并未参加。

    六百年前,就在灭世之战前夕,扶光刚入凡化解天灾归来,恰好闭关,未曾想第二日,竟三界突变,邪灵肆意,恶鬼遍出。

    那时的三界一片混沌,天道所组建的秩序被破坏,没有法力庇护的人间更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在初期,鬼王姝当机立断,禀奏天听,奉天帝旨意,手持鬼王令,以鬼军为主力,统率神鬼两军与恶鬼妖邪血战,但未曾想,那股力量太强大了。

    神兵修的是神法,不通鬼术,两道法天然相克,因此对上恶鬼,他们只能接连败退。

    鬼王便提出,撤回神兵,派其前往下界庇佑人间,而战场,只她带领鬼军前往。

    再后来,便是鬼王战死,三界归宁的消息。

    其实所有这些,扶光也只是一个旁听者。

    天诞之神是三界秩序的守护者,他们虽然有着非凡的力量,亦肩负重大的责任。

    在闭关期间,扶光有时会感到神力翻涌,心神不宁,他原以为是因为下凡化解天灾,神力消耗所致,未曾想,是因为与苍生心神相连。

    在那些生灵哀嚎,三界沐血的瞬间里,作为神祗,他亦有所触动。

    可当他出关时,一切都迟了。

    所有意外都来得刚刚好,众生被放入生杀局,成为贪念者的贡品。

    而扶光。

    他因救苍生,却也失苍生。

    看着青年默下的眼神,孟姝突然懂了,这便是扶光的心结。

    “可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任何个人的力量,在预设好的阴谋面前都是渺小的。

    鬼王姝便是最好的答案。

    她用自己的生命,将损失最小化,这已是她能做的,最好的结果。

    “我知道。”扶光抬头,目光投向远处,仿佛隔着红墙与黑夜,看向那点点闪烁着的万千华灯。

    但心里的执念总是来得奇怪。

    那些他记不清的回忆里,夹杂着哭喊声、厮杀声的朦胧碎片里,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总觉得,在这场大战里,他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他明明没有去过灭世之战的战场,没去过那妄枝山巅。

    缘分和因果真的很奇妙,它就像一根隐隐埋下的线,藏匿在流走的岁月和更迭的往事里,不知何时便会牵动人心。

    隐隐的冲动告诉他,若自己能再快一些,更快一些,是不是有的人,便不用死。

    “那你呢?”

    女子轻缓而柔和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忽地看向她,对上那双清丽的眸子,扶光刹那间,竟有些恍惚。

    “扶光,你总是在为别人着想,难道你就没有难过的事,亦或是想要为自己而做的事?”

    第73章

    她的话回荡在耳边,可扶光却久久不答。

    末了,似反应过来,他垂眸,扯唇尽力一笑,“我能有什么。”

    神明不该有多余的情绪。

    他们的生命是世间万物的,有的人,生来就是守护者。

    可孟姝却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隐藏在深幽冰泉下的几分苦涩。

    那一刻,皎洁的月光穿过刻花雕木,于烟火凡尘里,给眼前青年渡上一层银光,可孟姝却觉得,他很是孤单。

    就像先前苏素所说,扶光并不似外表那般冰冷无情。

    身为神君,他当是孤寂而冷清的。

    更遑论,身上肩负着如此重大的责任,要时时刻刻压抑自己的情绪,带上不喜欢的面具,强硬的逼着自己变成另一种样子。

    孟姝见过他杀气冷冽,黑袍玉面叱咤杀神的模样,见过他威风凛凛,一把长戟逼退恶人的模样,也见过他神姿胜容,遗立于世的谪仙模样。

    可这些,都不是完整的他。

    他是神,更是“人”。

    他会在读懂女子心酸苦楚时垂下眼眸,会在窥见偶侣悲惨真情时施以援手,他会在喧闹凡尘里摇头轻笑,会在危急关头护身边人周全。

    很难想象,百年前,在本就孤寂的日子里,他自辞神职入鬼道,自此失了好友,从一座冷清的神宫又走向另一座冷清的鬼王府,顶着被神界指点的目光和鬼界质疑的声音时,他是如何过来的。

    静默无言的檐角下,两人对月而坐。

    孟姝突然朝他明媚一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看这是什么?”

    扶光一愣,下意识地被她吸引去目光。

    待回过神来,好笑又玩味地环胸看她,似想瞧瞧,她又要弄出什么动静。

    璎珞珠绦宫灯的淡淡垂影下,一只不知从何处掏出的糖人,别扭而固执地歪立在竹签上。

    丝丝甜意透过无言的风传来,灯火亦给糖身染上点点橙黄,晶莹剔透的糖人于月夜下泛着莹光,细细看去,它身上还有着些几不可察的坑洼,往下淌着糖丝。

    想来,此糖人该是买来很久了,却被人一直精心地护在温火旁,这才未化完。

    扶光的心忽地很静,目光从糖人身上移走,秋水般深邃的眸盯向她,身侧的姑娘絮絮叨叨的,看清手中的糖人后,有些气恼地皱了皱眉。

    “啊,怎么会这样,我分明已将它放好,居然还是化了。”

    孟姝苦着脸,低头看了又看,原本摊主精细画好的花样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面貌,只成就了一张歪七扭八的“糖饼”。

    “为什么突然给我买这个?”

    青年半垂着眸,低声道。

    “那日上巳,说好出去游玩,结果因为我,白连累你们担心,还坏了兴致,所以我就想着买个糖人送给你,也算是我的赔礼。”

    孟姝苦恼地盯着手上半化的糖人,神色恹恹:“没想到,它居然化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手中的糖却被人抽走。

    丑得“千奇百怪”的糖人握在他手上,与青年的神姿玉容实在不匹。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

    明明自己受了伤,险些没了性命,却还为别人考虑,偷偷去买礼物藏下,千方百计,只为给人一个惊喜。

    当真是……

    幼稚又拙劣。

    扶光抬手吃了一口,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见扶光吃了,孟姝一愣,旋即弯眸一笑:“怎么样,甜吗?”

    她知道他不是很爱吃甜食,但今日她去的早,街边小摊还没开完,只有糖人可买,孟姝便记起先前在湘水镇送他糖人的时候,他虽没说喜欢,却也没排斥,便自作主张又买了一个。

    未曾想,他看上去还挺喜欢的。

    扶光抬眸看向她,腻人的糖味于舌尖化开,他点了点头:“挺甜的。”

    就是样子丑了点。

    扶光没好气地笑出声来。

    孟姝看出来了,知道他嫌它丑,嘟囔着撇了撇嘴。

    如白绸般轻柔的月色无声流动,檐下宫灯轻晃,似有远风夹杂凉意吹来。

    半晌,扶光看向孟姝。

    “不过月色很美。”

    ……

    昭华宫另一座殿宇里,精致小巧的半红玛瑙珠玉在女人手中缓缓转动,美人榻上,披着藕荷色珍珠绸纱的倩影纤纤,正侧卧垂眸。

    楼璇兰这几日心情不错,身体也在孟姝的调理下愈发好转,眼下也有闲情逸致看起书来。

    殿内,崔九踩着云头履上的挂珠丝绦,绕过屏风,端着一方小碟走来。

    她将刚温好的一小盏清酒放在桌上,顺手帮楼璇兰另添了一支烛火。

    “夜色深了,娘娘温了胃早些睡下吧,免得看伤了眼睛。”

    楼璇兰头也未抬:“再等等,还有半章我便看完了。”

    说着,她一边盯着手中的书,一边拿起了崔九刚热好的酒。

    她从前便有着睡前酌酒的习惯,原因无他,只因楼璇兰喜欢,这温热的清酒入肺,也能助她好眠。

    但自楼璇兰病后,她就从未这般了。

    前几日楼璇兰又提起,崔九正担心着会不会伤身,待得了孟姝首肯后,这才放心的将酒每晚热好递上来。

    一杯热酒下肚,楼璇兰感觉身子都轻盈了不少。

    她勾唇点了点手中的书,叹道:“这本书写得真是好,主人公虽历经万事,可能活出自己的风采。”

    崔九笑:“娘娘近日很爱翻起这卷书。”

    是啊。

    楼璇兰目光一顿,那日孟姝的话点醒了她,纵有万般艰难,她也要好好的活着,就算是为自己不白来这一遭。

    她朝崔九招手,后者扶着她起来,顺势接过了她手上的书卷,将其折好放在一旁。

    楼璇兰起身在殿内走了走,打开了一扇小窗。

    静谧的夜色裹着微凉的风,楼璇兰只着一件单衣,却浑然不觉冷意,反倒前所未有的畅快。

    窗外的芍药于月光下悄然绽放着,深夜的露珠给它娇嫩的花蕊染上一层湿意,随着风声涌动,露水爬上瓣尾,滚落在地。

    那头的秋千正摇晃着,檐角的宫灯微明,给凉风静夜渡上暖色。

    这还是她刚住进昭华宫时,宁宣帝亲手为她做的。

    楼璇兰眸色一暗,明明月色依旧,可人却不一样了。

    若真到了避无可避的那日,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褚礼。

    许是察觉到了楼璇兰心情的微妙变化,崔九轻步上前,替她紧了紧肩上的外衣。

    “娘娘可是又在忧心殿下?”

    崔九是自楼兰时就跟在她身边的,一路从大漠来到这,最是了解她的秉性,也是她最为知心的人。

    “褚礼这个孩子,孝顺听话,凡事都进退有度,温润谦礼……”楼璇兰低眉。

    “那娘娘还担心什么?”

    “可我就是怕他太听话了。”

    浓重得抹不开的夜色里,微弱的星点缀在黑墨间,很快便不见踪影。

    “怪我,让他身上流着一半的楼兰血脉,终究难让正统所认。”楼璇兰叹道:“现如今,陛下还重视着他,他的日子便好过些,可倘若……”

    她的声音忽地止住了。

    “倘若什么?”崔九不解。

    楼璇兰摇了摇头,“没什么。”

    如果可以,她反倒希望自己的儿子不是太子,这样,他兴许还可以安稳地度过一世,少些危险和忧思。

    “咱们殿下人中龙凤,玉树之姿,谋略学识皆是上乘,步步不曾行差踏错,这些年来在朝中更是积攒了不少威望,最要紧的是,他十分孝顺娘娘。”

    崔九笑道:“殿下这般顶好的儿郎,娘娘放心便是。”

    闻言,楼璇兰的眉头有些舒展。

    是啊,沈褚礼在宁宣帝的三子中尤为出色,但做母亲的,却总是有道不完的愧疚。

    总觉得自己没能对他更好一些。

    “你不知道,幸得皇后菩萨心肠,虽无子嗣,却无怨无妒,将褚礼视为己出,这才平了好多风波。”

    楼璇兰入宫多年,却鲜少与哪个妃子交好。

    她性子静,不喜与人多走动,就连往年高门贵妇的簪花宴都不曾参加,可却能与陈妙善多说几句话。

    她忽地有些放下心来。

    有皇后在,他应不会为难褚礼。

    楼璇兰合上小窗,转身往回走,走到火烛前,拿起一旁的剪子,剪短葳葳燃烧的烛火,飘忽的火苗霎时弱下,光晕浅浅,浮掠着的阴影爬上她的脸。

    “这几日宫里宫外都不太平,你明日将我衣箱下压着的符包拿出来交于太子。”

    楼璇兰走近床榻,看着正为她铺被的崔九道:“切勿忘了。”

    她身在后宫,能为沈褚礼做的并不多,希望这符包,能保他平安罢。

    夜色愈发深沉,闷得人透不过气的黑云压近天际,静谧的凡尘间,窸窣的虫鸣于旷野间起伏。

    锦绣皇城的一角,宫灯轻摇,琉璃瓦下璀璨的华光漫过屋檐角缘,红墙上,奇异脊兽于黑夜中暗暗蛰伏,锃亮黝黑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无端夜色。

    翌日卯时,天云还未见肚,孟姝是被人吵醒的。

    幽暗的光从窗外渗来,屋外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过,伴随着忽近忽远的哭泣声。

    孟姝皱了皱眉,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转身熄了床头的油灯,推门走了出去。

    正巧一名宫女从前跑过,她开门险些与人撞上,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对上小宫女有些发红的眼睛和微乱的发梢,她下意识地突感不对。

    孟姝抬眼环顾了一番四周,偏殿突然涌进很多人,他们步履匆匆,面色焦急凌乱,腰上还隐隐约约系着什么。

    扶光和不铮也皆因这动静吵醒,彼时正往这走来。

    眼前的宫女不知为何轻轻抽泣起来,孟姝心里咯噔一下,拉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发生了什么,谁出事了?”

    那些宫女太监身上系的,分明是白布!

    小宫女哭着抬头看向她,无措地擦了擦满脸的泪。

    “姑娘,娘娘她……她薨了。”

    第74章

    听闻此噩耗时,京城的天才蒙蒙亮。

    细弱的微光勉强穿过云层铺洒在这片红墙中,清晨凉风带着冷意拂过人的皮肤,惊起一阵颤栗,孟姝简单地洗了把脸,换了件素帛长裙,与扶光和柳鹤眠,一同前往主殿。

    一路上,大家心事重重,谁都没有说话。

    四周的宫女太监匆忙游走着,每人面上带着悲意,腰间系的白绦所风而晃,竟在深宫红墙下平白生出几分萧瑟来。

    “咚咚咚——”

    刺破耳鸣的丧钟声划破静谧的后园,孟姝刚行至游廊角下,往前一拐便是昭华宫正殿。

    浅草被风压弯,日出将近时分的冷意吹开她的裙摆,荼白色衣裳轻轻绽开,她竟一时间不敢前行。

    事情来得突然,孟姝却格外冷静。

    楼璇兰与她,虽未说感情有多深厚,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自己极好,话里话外无一不在照拂。

    孟姝与扶光虽是抱有目的而来,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更何况,她们日日都能相见,居然,就这般离去了。

    孟姝愣住,眼眸微垂。

    扶光站在她身后,察觉到她的踟蹰,略低了低眉,缓步走到她身侧,“走吧,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昭华宫主殿早已披上白色丧布,沉闷的天色压过这方缟白,殿前殿内乌压压地跪了一群人,走近时,还能隐隐听到由远传来的哭泣声。

    许是这悲耗来得过于突然,肃静悲伤的气氛涌上,就连柳鹤眠都似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颓丧下来。

    孟姝一行人刚至门前,就碰上了高文。

    见到孟姝,他有些惊讶:“姑娘怎么才来?”

    高文身上亦系着白布,看上去有些憔悴。

    “公公好。”孟姝默了默眸,“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娘娘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对,孟姝他们本是宫外人,这宫里一下子出了大事,人人都战战兢兢,连自己都顾不得,又怎会有人去通知他们?

    高文叹气,抹了抹额角:“贵妃娘娘薨了,事情来得突然又蹊跷,真是善人没善福。”

    想到方才殿内那场面,他还有些心惊。

    高文抬眼看向孟姝:“倒是你,可得小心些,太医说了,娘娘是病死的!”

    什么?

    孟姝倏然抬眸,“娘娘是病死的?”

    闻言,扶光和柳鹤眠都看来过来。

    高文点头:“我方才在殿内的时候,亲耳听见太医说的,陛下现在很是悲痛,怕是无暇顾及,待他回过神来,你怕是要遭殃!”

    孟姝是揭了皇榜入宫,为的就是在楼璇兰身侧帮她调理好玉体,可眼下楼璇兰却死了,其死因还是病发,若有人怪罪下来,孟姝怕是难逃其咎。

    见她站着没反应,高文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抬头瞧了眼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后,这便拉了拉孟姝,压低声音道:“哎呦我的傻姑娘,你还愣着做什么呢,趁现在没人注意,你快些跑了呀,难不成真等陛下怪罪下来,要你脑袋?”

    孟姝却笑了:“公公觉得,我跑的掉吗?”

    楼璇兰去世突然不说,死因还是因为病疾,此事怎么看都不简单,说不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更何况,宁宣帝要捉拿她,她若当真逃跑,这罪名就实实在在扣在她身上了。

    闻言,高文却愣住了。

    只见面前的女子一派冷静,秀丽姣好的面容许是因为没睡好略有憔悴,有些发冷的眼神下,她唇角带着一抹淡笑,丝毫看不出紧张之意。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三人便已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擦身而过,坦荡自宜地往殿中走去。

    殿内,孱弱火苗自白烛内飘出,缕缕冒着青烟,四周金丝勾成的纱幔被宫人换成白幔,原本楼璇兰爱摆的珠宝器瓶也被撤下,桌案上只剩白菊轻晃,卸下了所有尘世浮华,昭华宫素净得悲凉。

    蜿蜒而上的白幔随着窗外渗进的风轻轻摇晃着,主殿棺椁前,有一素衣男子正颓然跪坐在蒲团上,他神情落寞,没了往日的风光霁月,形容狼狈,殿内光火缠绕着爬上他的衣摆,垂下的乌发间,空洞的黑眸里带着低低的冷意。

    那是沈褚礼。

    孟姝走近,看到了殿中供奉着的,香台灵龛上,楼璇兰的灵位……

    许是察觉到了动静,地上的男人眼眸微动,语气低沉,带着几分强忍下的不耐。

    “我说过了,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都滚出去!”

    他低吼着,声音干涩,浑身用力到不自觉地发颤。

    这样的沈褚礼,倒是和之前运筹帷幄,温润如玉的他判若两人。

    孟姝没说话,扶光亦是没动。

    倒是柳鹤眠吓了一跳,无措地扯了扯扶光的衣袖。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褚礼忽地抬眸,僵硬地侧过脸,透过垂下的发丝,他看见了自己身后的一袭素裙和几道人影。

    “呵。”他低低一笑,眼眶猩红,嘴角勾着嘲意:“原是你们。”

    他昂头,轻舒了一口气,有些发沉的黑眸凝望着殿顶一角,不冷不淡道:“你们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

    孟姝看着他,“请节哀。”

    一滴泪忽地划过沈褚礼的脸庞,男人闭了闭眸,向来清俊的眉宇染上颓然,语气带着茫然:“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孟姝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听说,她是因为病……”

    除了他们四人,殿内并无其他人,方才的宫人都被沈褚礼赶了出去,而崔九,正在后头替楼璇兰收拾着遗物。

    “可你我知道不是。”

    他没有顾忌,淡道。

    并非是他有多相信孟姝,只是相比这些说辞,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天来,楼璇兰已好转不少。

    她一日过得比一日开心,甚至愿意在园子里赏花、品茶……愿意与宫女们玩笑,愿意拉着她们下厨。

    沈褚礼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昨日的笑颜,站在婀娜盛开的芍药前,沐浴于阳光下,笑着叮嘱他:“褚礼,东宫事多,你要多吃些,不然都瘦了,母妃看着心疼……”

    泪水滑落过年轻人轮廓分明的脸庞,狠狠地砸在地上。

    向来克己奉礼,礼数周全的太子,第一次在人前失态。

    他空有太子虚名,看似享有无尽的权利和富贵,可沈褚礼知道,自己在世上所有,不过楼璇兰一个。

    孟姝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着男人垂下的头,他虽已在极力掩饰,可孟姝还是看到了他颤抖着的肩膀。

    谁能想到,楼璇兰竟然就这般走了。

    此情此景,难免叫人唏嘘。

    可他问的话,孟姝答不上来。

    “殿下,”她盯着前头的棺椁,“可否让我看看娘娘的遗体。*”

    殿内沉默了一瞬,屋里屋外皆是紧张。

    柳鹤眠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在沈褚礼沉默的瞬间,背后爬上一丝薄汗。

    今日沈褚礼压抑着的情绪陡然爆发,可孟姝却提出要翻看尸体的话来,若太子动怒,那……

    他抬头瞄了一眼身前的扶光,他神色淡然无波,眸色冷得依旧,气势无形中对上沈褚礼,仿佛哪怕他不答应,他也会强行开棺。

    “好。”

    过了半晌,沈褚礼忽地出声打破了这宁静。

    他起身,转身看向孟姝,做了个请的手势,神情淡淡,周身带着阴恻恻的冷意。

    孟姝松了口气,有些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继而抬步向合上的棺椁走去。

    她抬手,用力推开了棺盖一角,金丝乌木下,一股异香飘来,孟姝下意识地抬手捂鼻,却好似突然想到什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扶光正巧走到她的身侧,帮她推开了棺木,暗色乌木下,里头铺着狐裘细软,一位身穿华服,头戴珠冠的女子静静躺在那。

    她闭着眸,神情一如初见时般淡雅恬静。

    孟姝眸色有些动容,她指尖微曲,不忍地垂下眸,朝楼璇兰静默一拜。

    扶光眉头轻蹙,静静垂首。

    一时间殿内无言。

    柳鹤眠盘坐着掐指捏算,闭眼为她低声祈诵。

    一旁的沈褚礼则早已悲痛难忍地别过脸。

    精致的妆容盖去了她因病气有些发白的脸色,娇秀黛眉下,杏脸桃腮,唇若丹朱,姿容冠绝。

    孟姝伸手抚上了她的脸,目光不自觉地放柔,屏气凝神,细细观察着她的七窍和指腹。

    眼无淤血,口鼻、耳后等其余各处均无,身上也无其他伤口。

    孟姝皱着眉,把上了她的脉。

    平静宛如一潭死水的脉搏中,似有什么暗石蛰伏于死水之下,初瞧时不见端倪,再看时略有异动。

    这是楼璇兰给自己下的“解忧”所致。

    可这脉,却与自己之前观的不一样。

    孟姝抬眸看了一眼楼璇兰平静祥和的面容,思忖片刻,决定用蛊虫试试。

    一只浅褐色如指甲盖般大小的虫子从她指尖爬出,迅速而敏捷地爬向楼璇兰的耳后,旋即消失不见。

    在等待蛊虫反应的时间里,孟姝也没闲着,查看起棺内其余地方来。

    方才那异香来得尤为出奇,虽只有一瞬,但孟姝还是感到奇怪。

    闻着味道刚烈,让人头脑发昏,胸口沉闷,气味不似寻常皂荚,更不像后妃们会用的熏香,倒更像是一味毒。

    孟姝摸索着,碰上了楼璇兰的指尖。

    楼璇兰不喜涂蔻丹,孟姝先前便发现她的指尖裁剪得干净整齐,透露着淡淡的粉色,如同她给人的印象般纯洁善良,可彼时她已身死,衣着服饰皆是贵妃仪式,崔九帮她梳洗更衣时,还特地带上了精贵华美的护甲。

    孟姝眉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将她的护甲拔落,原本干净粉白的指尖泛着一抹淡黄。

    孟姝翻过她的掌心,在她的指甲内,赫然发现了一点点碎裂粉末。

    女子垂下的眸色忽地一深,不动声色地扯过袖间帕子,将她指尖的粉末移到帕上攥紧。

    彼时,孟姝方才放进的那只蛊虫顺着楼璇兰的鼻腔爬出,她伸出手,虫子摇晃着蠕动上她的掌。

    不知看到了什么,孟姝神色冷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漠。

    “殿下,娘娘是被人下毒了。”

    第75章

    沈褚礼猝然抬眸,他眉头紧蹙,眼底颓丧还未消退,不可置信地看向孟姝。

    外头的冷风吹进殿里,白烛燃起的青烟下,白幔垂垂,随风而动,一股子冷意忽地灌进他宽大的衣袍里。

    “谁敢在宫里给我母妃下毒……”他冷声一笑,眼底染上些许湿润,几乎怒斥地出声反问。

    扶光看了过来,对上了孟姝的眸。

    女子神情亦严肃,手中捏着什么,扶光瞧去,是一只垂死的褐色蛊虫。

    此虫无毒,是孟姝为试探楼璇兰死因所放。

    她身上并未有伤口,明显不是外伤,可世上杀人必有痕迹,孟姝便大胆一试,以这蛊虫为饵,将其放出,顺着楼璇兰的经脉游走,果不其然,此虫颜色变深,动作笨拙而虚弱,爬出不过片刻便已死绝。

    方才在楼璇兰指甲盖内发现的粉末仍捏在自己的帕子里,孟姝心里突然好似装了千钧重,一口气闷在胸腔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多么鲜活的一个人。

    她明明已经有了向生的意志,却还是死于他人之手。

    一朵曾经热烈绽放过的芍药花,经历了风吹雨打,霜雪折磨,就在晨曦即将升起的前一天,悄然凋落了。

    孟姝看向了殿中的太子。

    他冷着脸,整个人死气沉沉,单手撑着旁边的矮桌以支撑身体,因用力过猛而青筋绷起的手掌间,压碎的瓷片静静躺在那,他却好似浑然不觉,丝丝血迹自他指缝间流下,砸到了脚下白菊里,素白花瓣瞬间染上嫣然。

    孟姝走到他身侧,帮他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古黄色符包,递给他。

    “殿下,事已至此,该打起精神,查明娘娘死因才是。”

    她语气平稳,方才心头的撼动已被她压下。

    孟姝平静地看着沈褚礼,说出的话,却如同石子激浪,泛起层层涟漪:“你怎知,下毒之人的目标不会有其他?”

    沈褚礼回头,黝黑的瞳孔盯着她,神情冷下,“你说什么。”

    孟姝却没再说。

    沈褚礼是聪明人,有些话,以她的身份,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多言。

    那日沈从辛追杀的场景历历在目,孟姝是亲历者,隐隐约约也能猜到,宁宣帝在这场“苏春班”的戏台上,有着一定的角色。

    且不说其他,就单论沈从辛而言。

    他是残了,不是死了。

    恶人之心不可防,更何况沈褚礼站在如此要紧的位子上,难保不会再有第二个沈从辛。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衣袍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沈褚礼的思绪渐渐被唤回。

    他接过女子递过来的符包。

    小小一个,比不过掌心一半大小,许是年头久了,古黄色布料已磨损不少,边缘处泛起毛边。

    那是楼璇兰让崔九交给他的,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护身符。

    沈褚礼盯着手中的符包,神情莫测,眼神漠然地仿佛变了一个人。

    在外头人即将踏进殿门的那一刻,他听见眼前的女子冷静道:“下毒之事切勿声张。”

    “陛下——”

    与此同时,女人温柔的软语传来,殿门忽地进了好些人。

    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黑金色绣纹龙服出现在四人视线里,男人身形高大威武,行动利落,气势如风,他沉着脸,严肃的面容看起来虽有些年纪,可岁月的风霜却掩盖不住他通身的帝王气度,幽暗又锐利的眼眸扫过,自让人心中生寒。

    是宁宣帝。

    孟姝不动声色地与扶光递去了一个眼色,随即淡淡地垂下眸来。

    在他身侧,还跟着一个貌美的妇人。

    她相貌出色,生的极为美丽,眉目自带善意梵性,一身玉色缠纹绣莲软烟罗,手戴沉香佛串珠,远远走来,还以为是菩萨降世,气度柔和不失凌厉,让人下意识有亲近之感,却又心生敬畏。

    孟姝偷偷打量着。

    她没见过这位皇妃,但能站在宁宣帝身侧,有着这身气派的,当是传闻中的皇后陈善妙无疑。

    她的人亦如她的名字。

    菩萨善目,莲花寸心。

    陈善妙像在极力安抚着宁宣帝什么,因着宫内突然传来的噩耗,她眼角微红,似已经哭过一回,彼时鬓发微乱,自有一种惹人心怜的柔情。

    在他们身前,还跟着两三名宫女太监,其中的一位孟姝有些眼熟,正是高文的师父,禁内大总管“高邱茂”。

    待宁宣帝走近,孟姝这才发现,他的衣襟微乱,龙纹黑袍上,有两颗玉石扣子系岔,上下错开。

    真是俨然一副突闻死讯,痛心疾首,慌乱赶来的模样。

    早在宁宣帝与陈善妙看过来时,孟姝就机警地低下头。

    宫内规矩甚多,她如今正在风口浪尖,若再明目张胆地盯着皇帝看,怕真是不想要脑袋了。

    宁宣帝是最早接到昭华宫消息的人,昨夜他歇在皇后宫里,刚过丑时,便听见高邱茂惊慌来报。

    他是宫里的老人,自宁宣帝还未登基时便跟着,向来有条不紊,从不出错,可他今日却出奇的慌忙。

    床边的掐丝珐琅莲花灯盏被人点燃,昏黄的火光跃起,宁宣帝听到动静早已醒了,掀开垂下的玉纱帐幔,看着赶来的高邱茂,不喜地皱眉问道:“何事惊慌?”

    高邱茂“扑通”一声跪下,动静吵醒了熟睡着的陈善妙,她扶着皇帝的手臂,探出目光来。

    跪在底下的高邱茂将头低低压下,声音颤抖着来报:“禀陛下、娘娘,昭华宫娘娘她……”

    “贵妃妹妹怎么了?”宁宣帝还未出声,陈善妙便蹙着秀眉问道。

    “昭华宫娘娘她……”

    高邱茂跪着连磕三个响头,继而泄气地低伏在地:“薨了!”

    坤宁宫上下顿时掌起灯火,廊角下摇曳的莲花宫灯拖拽着拉出匆匆而过的细长人影,各处传来的脚步声深深浅浅,给昏黄祥和的光影瞬时染上紧张之意。

    宁宣帝听闻噩耗后慌了神,心口的气差点顺不下,险些晕倒过去。

    陈善妙着了急,连忙抬手就要唤太医,可宁宣帝强硬地要去昭华宫看楼璇兰,急得连衣襟都未扣好,仅披了件外衣便先行至昭华宫,陈妙善匆匆跟在后头。

    已至辰时。

    宫内的丧钟敲了一遍又一遍。

    外头时不时传进声声低泣,宫人和听闻消息急急赶来的大臣跪了一地,阴沉的天云压着将升未升的初阳,每个人都笼罩在阴霾之下,气氛凝重而悲壮。

    宁宣帝先前已在昭华宫陪了一会楼璇兰,见她在自己怀中了无生息,只是一味平静柔和地闭着眸,向来威严庄肃的帝王面容一击而溃,于她的寝殿内,抱着她默默落泪。

    后来是陈妙善怕他悲痛之余坏了龙体,便让高邱茂劝了劝,自己稳住后宫,吩咐好后事后,又进来陪了一会,这才与宁宣帝移步别处,好让崔九为楼璇兰净面梳妆。

    是以方才孟姝一行人才没有碰见他们。

    眼下,昭华宫主殿内静悄悄的。

    宁宣帝沉着眸,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们面生,穿着打扮皆不像宫里人,除了那个身穿蓝白卦衣的年轻人他见过,其余的,倒是全无印象。

    宁宣帝一身帝王气派,不怒自威,眼神扫向人时,带着若有若无的凌厉与威压。

    那道带着意味不明的打量眼神传来,孟姝下意识地有些不适,但如今人在宫里,不管他们对宁宣帝有何种猜测,这面子还得过得去。

    孟姝垂首行礼:“民女孟姝,见过陛下。”

    柳鹤眠也反应过来,连忙拱手:“见过陛下。”

    闻言,宁宣帝眼眸微眯,没有多言,反倒看向了一旁的青年。

    他穿着简单的雪青色银细花纹底窄袍,身上并无其他缀饰,眼眸自然垂下,神情淡然自宜,本应是不引人注目的利落打扮,可他偏生得极为出色,尤其是那双似秋水般幽深的黑眸扫过时,分明没有多余神情,却让人心头一跳,不寒而栗。

    宁宣帝下意识地蹙眉。

    此青年风头太盛,那浑然天成的威仪比宁宣帝还足,若是放在一起细细比较,一时间竟还不知谁是帝王。

    没由来的,宁宣帝有些不喜。

    但他的思绪很快被陈妙善打断。

    “原来你便是孟姑娘。”菩萨面容的和善皇后笑着看向孟姝,因着宫中变故,她神情稍显疲惫,可待人处事无一出错,处处透露着恰到好处的国母雍容。

    她似察觉到宁宣帝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这位便是一道而来的扶公子吧?”

    扶光自是感觉到了宁宣帝有些阴沉的目光,他不作理会,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孟姝与柳鹤眠仍行着礼,可宁宣帝却没有开口,他们自是不敢动。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褚礼站了出来:“父皇,母后。”

    他看上去要比宁宣帝与陈妙善憔悴得多,处处透露着悲伤。

    宁宣帝看着他这副颓然的样子,下压的唇角绷成一条直线,眸光复杂而凌厉,还隐约夹杂着几分伤悲。

    “你母妃的死因,可曾听太医说过了?”

    孟姝心头一跳,察觉不妙。

    沈褚礼沉吟片刻,垂眸道:“有所耳闻。”

    “啪——”地一声,似有火烛被烧断,发出刺耳难捱的碎烈声,于气氛凝重的殿内十分明显。

    宁宣帝忽地轻哼一声,转头看向孟姝,眼神带着薄怒,冷斥道:“孟医师,你不该给朕一个交代么?”

    谋害皇妃,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却被宁宣帝一言两语就拨到了自己身上。

    孟姝也算是跟着扶光历经了一路的奇人异事,别遑论死人鬼怪,就连大名鼎鼎的阴间鬼差黑白无常她都见过,又怎会被宁宣帝轻易吓到?

    但这并不符合一个平人该有的姿态。

    孟姝连忙跪下,低垂着眼眸,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道:“回禀陛下,民女不知所言何故,还请陛下明察!”

    第76章

    满眼凄凉的丧幡白布下,楼璇兰的灵位正供在上头,香龛内的青烟袅袅而绕,盘旋过雕花栋壁,偶有风声飘入,被打散的青烟乱作一团,杂乱无章地充斥着殿中各个角落。

    “哦?”

    宁宣帝眯着眸子,定定地看向她。

    扶光看着跪下的孟姝,眉头轻蹙,眼神不寒而栗,黝黑的瞳孔缓缓抬起,目光晦暗。

    虽明知她是做戏,可瞧着宁宣帝一副居高临下的睥睨模样,扶光不禁无声冷笑。

    “太医署的医官都说,贵妃是死于病榻。”宁宣帝冷道。

    女子猝然抬眸,眼里带着惊慌,连忙垂首。

    “不可能。民女虽不敢自称医术无双,可自入宫以来,侍奉娘娘汤药绝无二心,并辅以银针,为娘娘疏通气脉,这几日,娘娘身体已明显见好,昭华宫上下,还有……”

    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沈褚礼,拱手继续道:“还有太子殿下,均可以为民女作证。”

    沈褚礼蹙眉上前,“父皇,儿臣常常来宫内看母妃,孟姑娘所言不假,母妃也很是喜欢孟姑娘,此事怕是另有蹊跷。”

    闻言,宁宣帝抬眸扫了一眼沈褚礼,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神间,隐有暗流划过。

    扶光静静看着宁宣帝,神情亦莫测,心下却已有了思量。

    柳鹤眠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连他这样没心思的人都能看出来,宁宣帝分明心怀怒气。

    陈妙善听着,捏着帕子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在宁宣帝与孟姝之间一转,继而又看向了沈褚礼,微微皱起的秀眉间隐有疑惑。

    过了半晌,宁宣帝开口。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孟姝,语气带着怒意。

    “那你说,贵妃若不是恶疾缠身,那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如此大胆,在朕的皇宫谋害朕的女人!”

    他厉声一喝,先前跟着进来的宫女太监皆是仓皇地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连忙埋低了脑袋,生怕帝王怒火殃及池鱼。

    孟姝隐匿在臂弯下的眸子却微怔。

    宁宣帝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但这个猜测太过胆大,若真是如此……

    孟姝接着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眼前居高临下的威严帝王。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让人胆寒。

    收起目光,她顺着宁宣帝的话,恭敬道:“民女浅陋粗鄙,只懂学医看病,既不是仵作,更瞧不出娘娘死因。”

    话音落,她瞥了一眼宁宣帝,敏锐地捕捉住了他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心中顿时有了把握,沉吟道:“只是孟姝身为医者,身负师名,既与师兄远道而来,四海游历,为的只是一个‘医’字。”

    “常言道‘医者仁心’,孟姝对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还望陛下明察!”

    说完,她手高于额,向宁宣帝行了个大礼,声音轻柔却不屈,处处透露着韧劲,还带着几分学医之人的高洁孤傲之意,但抑制不住颤抖的肩胛却暴露了女子面对帝王威仪时的胆怯。

    她低伏着,柔顺的青丝铺满瘦弱的背,她就像一棵于风雨中屹立,任由霜雪敲打却坚韧不屈的青竹,纤弱而有力,单薄而坚忍。

    柳鹤眠的目光偷偷瞧着,心底却惊了又惊。

    眼前的孟姝,与那日披着满身血腥的她判若两人。

    若非他见过此女子带着浑身的伤,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谈起血雨腥风的话,怕是真的要信了她这出戏。

    看着,沈褚礼眉梢轻扬,有些讶异。

    她倒是比自己还会演。

    帝王性情向来难测。

    不知是孟姝哪句话合了他的心意,又或是他有了别的思量,再一开口,语气却没有方才那般强硬。

    “谅你也不敢。”

    宁宣帝拂了拂衣袖,“看在你为贵妃调理身体有功的份上,起来吧。”

    孟姝松了一口气,连忙称“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跪久了,腿还有些麻。

    背后突然虚扶上一只大手,孟姝察觉到是扶光。

    借着他的力,见她站稳后,他便极快地收回了手,没有丝毫逾矩,一触即离。

    “陛下,事已至此,不好动怒,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陈妙善搀住宁宣帝的手臂,轻柔地低声道。

    许是为了安抚妻子的心,宁宣帝柔下脸色,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无碍后,便走到了楼璇兰的灵位前。

    袅袅青烟下,女人的棺椁变得虚幻如影。

    仿佛昭华宫还是一如既往的荣华万千,所谓素纱白绫,不过是片刻悲凉。

    他抬手,为她擦拭去牌位上的尘粒。

    璇兰……璇兰……

    已经多久,他未曾这般唤过她的闺名。

    外头的芍药依旧盛放着,不同于殿内的白菊苍凉,它热烈而有朝气,开得绚烂而肆意,即使今日无阳,可依旧磨灭不去它的蓬勃。

    一切美好得如当年,如同殿外花园的那架秋千。

    宁宣帝垂着眸,隐下眼中神色。

    如果世事能够重来,或许今日昭华宫内便不会披满白丧。

    他的指尖抚摸过灵位上的朱砂刻字,亲昵地好似在描摹故人的脸庞,带着几分与帝王气势截然不同的温柔与缱绻。

    可是璇兰,这已是你我最好的结局。

    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

    待走出主殿后,孟姝还是恍惚的。

    宁宣帝那虽是遮掩了过去,可楼璇兰的死终究在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孟姝正与扶光和柳鹤眠,一同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却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楼璇兰的寝殿看看。”

    扶光了然地颔首,可柳鹤眠却有些不解。

    “孟妹妹,这寝殿里昨夜刚刚死过人,你不怕的吗?”

    孟姝轻哼一声,调侃道:“你不是半仙么,居然还怕死人?”

    柳鹤眠无语凝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孟姝给扶光递去一个眼神,旋即转身从主殿旁边绕过,趁着没人注意,抄小路绕去了寝殿。

    楼璇兰一死,昭华宫上下皆是满目白丧。

    而这宫内的宫人们,更是人心惶惶。

    他们在宫里谋生,借的不过是主子的势。

    虽说楼璇兰对他们也很好,可树倒猢狲散,伤心难过不过是一瞬,那心头的惊慌散去后,底下的宫人们更多的是害怕。

    贵妃一倒,他们便失去了倚仗,以后不知发配给哪个主子不说,最让人可怕的,还是殉葬。

    因此孟姝每走过一处,便看见这里头的宫人们皆低垂着脸,沉闷的脸色配上那里里外外的丧布白幡,无形的气氛压的人心口发慌。

    越入内,宫女们便少了许多。

    昭华宫没了往日的盛象,阴沉的天遮蔽住日光,淡淡悲郁笼罩在宫殿上头,寝殿内静悄悄的。

    孟姝走近,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崔九。

    她一边收拾着楼璇兰的遗物,一边偷偷擦着眼泪。

    未完全合上的廊边小窗渗入凉风,吹起了她宽大的宫服,腰间的白布悄然飘起,单薄的背影尤显孤独。

    她并未注意到孟姝,收拾的动作细慢而轻柔,带着依依眷恋的不舍,似想故意磋磨些时间。

    孟姝并不打算打扰她,崔九是跟在楼璇兰身边最久的人,与楼璇兰的感情,也当是最深厚的。

    她正欲转身,弯腰叠着衣裳的姑姑却突然发现了她。

    “孟姑娘?”

    她唤道。

    孟姝回头,淡淡一笑,朝她走去。

    待走近屋内,她才发现,榻边矮桌上正端放着一本未看完的书。

    书卷被人细心地折起一角,扉页被风吹起,展开的书卷字如泼墨,落在这空寂的寝殿,倒尤显悲凉。

    崔九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精细地放好。

    孟姝收回目光,看向崔九,女人神情恍惚,眼眸红得像是哭了许久。

    下意识地,她想出声安慰,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末了,只好道:“望姑姑节哀。”

    崔九抬眸看了她一眼,极力地扯出一抹苦笑:“姑娘心善,娘娘生前多亏了姑娘诊疗,却未曾想,终究避不开这病祸。”

    “姑姑也以为,娘娘是死于发病?”

    崔九疑惑:“难道不是吗?”

    孟姝却有些奇怪。

    楼璇兰的解忧毒崔九也是知情的,若是死于病发,绝不可能是解忧所致,可崔九听到太医署这样的说辞非但没有怀疑,却还隐隐坚信……

    孟姝问:“娘娘先前,可还患过其他顽疾?”

    崔九闻言一怔,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孟姝的目光。

    察觉到此事或许还另有隐情,孟姝蹙眉:“崔姑姑,事关娘娘死因,还望你莫要瞒我。”

    屋内沉默了一瞬。

    过了半晌,崔九这才缓缓抬头。

    原来楼璇兰在刚入宫不久后,就曾大病一场。

    那时候,燕无瑶刚刚去世。

    听到崔九的口中提到“惠妃”二字,孟姝眸光微闪,有复杂神色划过。

    没想到,她们居然还有交集!

    崔九说,燕无瑶死后数日,宫中隐约有闹鬼传言。

    那时的楼璇兰刚从大漠来,性情单纯烂漫,最是听不得这些神鬼传言的时候,也不知道怎地,突地心血来潮,便壮着胆子,趁深夜里,偷偷拉崔九去冷宫外,想要一探究竟……

    第77章

    旁边躲着一个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女子,为图轻便,她今日连首饰都没带,仅用一根素钗拢起乌发,巴掌大的面容带着少女独有的俏丽怜人,乍一看,竟比月下芍药更为娇艳。

    楼璇兰竖起食指,朝她“嘘”了一声,见禁卫远离,四下无人后,便蹑手蹑脚地拐进了红墙一角。

    她早就打听过,这冷宫后有着一个小矮门,位置十分隐蔽,若非对方是宫内常年扫洒的老人,怕是无人知道。

    崔九有些害怕,可楼璇兰已经走在前头,四下只剩自己,身旁静得出奇,只余细碎虫鸣于草间起伏,便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小心跟上。

    “后来呢?”

    见崔九突然停住不语,孟姝皱眉。

    她摇了摇头,后来的事,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那日的夜色十分昏暗,冷宫偏僻,又是皇宫禁地,里面住过不少女人,也疯过、死过不少女人,光是鬼邪传闻,便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崔九只是跟着楼璇兰走到冷宫外围,便觉得浑身寒冷,寒毛倒竖,整个人胆战心惊,连腿都站不稳。

    至于楼璇兰……

    崔九目光一暗,看向孟姝道:“那夜很怪。”

    她们刚走进冷宫没多久,便听到了一阵磨牙的声音。

    “磨牙?”孟姝挑眉。

    崔九点了点头。

    她因着害怕,一直不敢大口喘气,再加之四周冷寂,她听得十分真切。

    崔九一直跟在楼璇兰身后,刚出大漠的王国公主身上满是恣意骄傲,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她一路走着,一路将崔九护在身后,眼里满是好奇。

    忽地,她们好像走到了一处池子旁,崔九闻到了一股潮湿的腐臭味,隐约像是青苔霉烂后的酵味,她下意识地想拉住身前的女子,可楼璇兰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地惊声一叫,拽着崔九转头就跑。

    毫无疑问,她们的动静惊动了周边的禁卫。

    但亏着楼璇兰知道那道偏门,二人这才赶在禁卫走进前跑了出去。

    “所以,娘娘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孟姝低头沉思道。

    崔九皱着眉,缓缓点头。

    时间过去太久,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没人知道那夜冷宫中,楼璇兰究竟看见了什么。

    可后宫中向来有传言,冷宫不干净,里面常常闹鬼,说不定她们二人那夜,就是碰上了什么恶鬼邪祟,身上沾上了不该沾的……

    崔九垂眸想着,孟姝却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倒不认为楼璇兰病倒会是因为撞鬼,若真是碰上了邪祟,那为何崔九没事,独独缠上楼璇兰一人?

    只是那冷宫好生怪异。

    一座荒凉的旧宫,里面大多是不幸的女子,宫里人将其视为“禁忌”也就罢了,居然守卫还如此森严,若非楼璇兰从旁人口中听来矮门一事,怕也进不去。

    对了,矮门!

    孟姝倏然抬眸,看向崔九:“娘娘可说过,是谁告诉她冷宫矮门所在的?”

    崔九回神,对上了孟姝那双灵动锐利的眸子,怔然一愣。

    眼前的人分明是个普通医女,既没有显赫的出身,说话语气也格外的轻柔缓和,待人处事大方得体,既不会争出风头,也很难让人生厌。

    是以楼璇兰十分喜欢她,崔九对她也颇有好感。

    可眼下谈话的短暂瞬间里,她好似变了一个人,目光温柔中带着几分凌厉,隐约让人心生压迫,不容拒绝。

    “是惠妃……”崔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改口道:“是燕氏先前宫里的婢子,想来应是伺候在外殿的小宫女,燕氏出事后并没有连累到她,她便继续在宫里做着些扫洒粗活,早些年便已到了年纪出宫了。”

    从寝殿出来后,孟姝脑海里就一直浮现着这个名字。

    “冬袅。”

    崔九说,当年这个宫女,名唤冬袅。

    揣着心思,孟姝慢慢走回了偏殿,刚到门口廊角,便见柳鹤眠提着两个大包袱蹲在门口,扶光正从后面走来。

    见到孟姝,柳鹤眠刚压下的火气又“噌”地窜上来,跑到孟姝面前,忿忿不平道:“这宫里的人也太势利眼了!”

    孟姝吓了一跳,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朝后头的扶光投去目光,眼中带着疑惑。

    “这是怎么了?”她看向了柳鹤眠手中的包袱。

    一大一小。

    小的那个孟姝很眼熟,正是她的行囊。

    柳鹤眠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身旁有太监走过,昂头便骂道:“他们也忒不是人了,贵妃娘娘不在就瞧不起我们,如今还要赶我们走,这昭华宫我还不稀罕住了呢!”

    孟姝倒是听明白了,合着是楼璇兰身死,上头便要赶人。

    她接过柳鹤眠手中的包袱,示意他消消气,随即朝扶光递去了眼神。

    若非宁宣帝示意,底下的人又怎敢出口赶人?

    她安抚柳鹤眠道:“走就走吧,这宫里规矩甚多,出去还能松快些。”

    不过……

    她好似想起什么,朝柳鹤眠道:“要我和扶光走还情有可原,可你又是为什么?”

    她和扶光本就是借着为楼璇兰治病的借口进宫,如今楼璇兰薨了,他们的确没有理由再留下,可柳鹤眠却不应该。

    宁宣帝张贴皇榜,招揽天下奇士进宫做法除祟,如今仪式未做,柳鹤眠应该留下才是。

    柳鹤眠撇了撇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还有什么意思……”

    宁宣帝的确没有要他走,如今宫内法事还未做完,他的确还有用处。

    “所以,”孟姝好似想到了什么,挑眉看他:“你是因为害怕,这才要跟我们走的?”

    孟姝才不信他的鬼话。

    柳鹤眠喜好享乐,宁宣帝偏信神鬼之术,将他奉为座上宾,待在宫里定有享不完的美酒珍肴,他怎会轻易答应离开?

    见孟姝看穿了他的心思,柳鹤眠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

    昭华宫刚死了人,他怎么可能还敢待在这?

    更何况,不见得这宫里其他地方就干净!

    柳鹤眠胆子不算大,反倒经常容易被吓。

    扶光走近,冷笑着调侃他:“不是《易经》传人,大名鼎鼎的‘神算子’么?怎么,风水八卦之术看得,鬼怪倒害怕了?”

    柳鹤眠心虚地瞥过了眼,嘴硬道:“扶光,我这不是害怕,是避爻。”

    “这死者刚逝的地方,是会充满阴气的,会引来各众小鬼,还有阴差无常。”

    他朝扶光和孟姝比画:“无常,黑白无常知不知道?”

    孟姝、扶光:“……”

    柳鹤眠见他们没反应,以为他们不曾了解,便昂起了高贵的头颅,接着道:“阴气与人身上的阳气相斥,在这待久了是会影响气运和寿数的。所以我不是害怕,我是怕影响了大家的气运,这样不好,不好。”

    说着说着,柳鹤眠总觉得背后有鬼在盯着自己,阴恻恻地发寒。

    可乍一回头,背后只有扶光,哪还有其他人。

    孟姝有些忍俊不禁地瞧来,生出了故意逗逗他的心思。

    “所以说,如果你现在身边站着的是鬼,你也不害怕喽?”

    柳鹤眠浑身一抖,连忙看向了两侧。

    待回过神来后,气鼓鼓地看向孟姝。

    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

    “孟妹妹,你现在和扶光一样,说话真的很让人寒心!”

    孟姝没忍住,顿时笑出声来,拽着包袱就外走,只留下柳鹤眠一个人在原地心碎。

    扶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抬步往前走去。

    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走了,凉*风瑟瑟地灌进柳鹤眠的衣领,他心头一跳,头脑瞬间清明,连忙小跑跟上:“你们等等我呀!”

    ……

    殿前的光影被拉长,宏伟檐瓦的奇珍异兽暗暗蛰伏于琉璃瓦上,淡淡暮色飘过天边,今日无阳,就连坤宁宫内也是一派空寂。

    陈妙善喜佛,这些年来更是腥荤不沾,一心礼佛,坤宁宫虽是后宫主殿,却比其他宫殿更显素净。

    青花缠枝香炉内,传来若有若无的梵香,软榻边的女子半阖着眼,有些愁容地揉了揉眉心,抬手间,云纹锻锦绸的白色里衣落下,露出了纤细皓腕上,那暗褐色的沉香珠串。

    身旁的姑姑一边帮她更衣,一边轻声问道:“娘娘可要用膳?”

    陈妙善闭着眼,摇了摇头。

    今日累的慌,楼璇兰走得突然,宫里宫外皆需要安顿,昭华宫那边还等着她主持大局。

    陈妙善轻叹一声,接过姑姑递来的茶水,“楼妹妹是个可怜人,年纪这般轻,居然就这样走了……”

    说话间,她眉目隐有悲悯之色露出。

    “娘娘切莫伤心,保重凤体才是。”姑姑替她卸下了白日里带的玉钗,重新换了一只木簪给她。

    陈妙善喜素净,坤宁宫里里外外都秉持简朴之风,她自己亦是打扮简单,妆容朴素,若非场面需要,那些金贵头面从来不用。

    因着楼璇兰的缘故,这段时日里宫内都要身穿素衣简服,身为皇后,陈妙善更得先做表率。

    一想到这,她便头疼。

    后宫人多,是非也不少。

    楼璇兰一去,总有人落井下石。

    今日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的宫里便来来回回去了好一波人,一打听,竟全是妃子贵人们偷偷送来的礼物。

    原因无他,陈妙善性子温和却又不失威严,将后宫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先前楼璇兰还在时,唯独跟陈妙善还算交好,如今她人一去,便有其他人想要争抢着上来讨好她,好占去楼璇兰的位置。

    陈妙善摘下腕上的佛珠放手中把玩,有些疲惫地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有贴身宫女递上来东西。

    陈妙善睁眼一看,是几根清香。

    “时辰到了?”她问。

    宫女点头,陈妙善颔首接过,于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在她寝宫旁,陈妙善特地叫宫人给自己辟开了一间屋子。

    绕过屏风,佛龛上传来淡淡的梵香,里头供奉着的,是一座半米高的观音像。

    佛莲上,观音大士手掐符诀,静静垂眸,半阖着的眼眸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慈眉善目下的神情看似无悲无喜,细细瞧去,却又在垂怜世人。

    陈妙善一如既往地走到佛龛前,将手中的三根清香点燃,于像前的蒲团上缓缓跪下。

    她双眸微闭,手上的香火青烟袅袅,一身素衣寡服的皇后神情虔诚,夜色透过未关的殿门渗入屋内,宫人们手中的八角玲珑盏映亮了她的身影。

    片刻后,她抬起双手,将手中的香高举过额,静静地朝供上菩萨拜了三拜,继而起身,将香插入菩萨莲花座前的佛龛中。

    安静的屋内,香火独自缥缈。

    过了半晌,陈妙善垂着眸问道身边的宫女:“陛下回乾昭宫了吗?”

    婢子点头:“禀娘娘,陛下又去了昭华宫,说是想再陪陪贵妃娘娘。”

    陈妙善沉默着走出门外。

    她站在宫廊外,深红色的高墙下,女人神情淡然得看不出情绪,宽大的玉色素袍披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出尘高雅,神圣似佛。

    陈妙善静静地走着,今日无月,凉风吹起檐边宫灯一角,雕灯碧影起起伏伏,落在她的白玉裙摆上,给她的侧脸投下阴影。

    “陛下是真的很怜惜楼妹妹。”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扯唇角,没头没尾地突然道。

    后头跟着的宫人眉心一跳,闻言连忙低下了头。

    陈妙善忽地停下脚步。

    她站在廊前,手边是宫灯葳蕤下绚烂绽放的花圃,一旁的假山水榭清音泠泠,花样漂亮的鲤鱼正从中穿行。

    昏黄的灯火拉长了檐下孤独的人影,陈妙善垂眸握住了手心的佛珠,轻轻转动间,思绪亦百转千回。

    她的神情很复杂,晦暗的目光不似往常般柔和,只是她的半边脸隐匿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

    “你去告诉崔姑姑,昭华宫凡是伺候过贵妃的宫人,全都赏银百两,将身契还给他们,准许他们自由身。”

    “从今以后,他们可以不用再困在宫里了。”

    第78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湿了街上石板,百姓们步履加快,溅起的泥水洇湿了衣袍摆角,带着潮意的风意拂过,微凉的气息抚慰了赶路行人急躁的心。

    快要入夏,气候渐渐热了起来。

    白日里,京城的街头小巷全都笼着一层热气,如今雨下了起来,虽然不大,却带走了好一阵闷热,只余下丝丝清凉。

    孟姝抬手撑开窗楣,凉意顺着雨丝渗进,“夜中明珠”的大字牌匾于雨幕中熠熠生辉,雨水将其洗刷得发亮。

    屋内坐着一青年,正不徐不疾地品着手中热茶。

    这是方才妙音姑娘送来的。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初入京时住过的“夜中明珠”。

    此客栈风雅清贵,闲杂人等并不多,虽银子贵了些,但胜在清净。

    孟姝从窗边走回,于桌前座下,刚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未入口,便听见一串敲门声,随即一个年轻男子狼狈入内。

    他的蓝色布袍被雨水沾湿,脚下的皂靴更是惨不忍睹,唯独他怀里的布包干净,一直被他小心护着。

    扶光和孟姝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孟姝一愣:“你没带伞?”

    柳鹤眠掸了掸身上的雨珠,顾不得接话,拿起桌上的茶杯猛地一倒,仰头喝尽。

    “诶……”孟姝刚想提醒他烫,就见年轻人瞬间放下手中的瓷杯,面红耳赤地哈着气。

    扶光无奈地摇头。

    孟姝将自己手中的茶水递给他,“这杯凉了,你先喝吧。”

    柳鹤眠好不容易缓过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孟妹妹,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今日初十,宁宣帝召他进宫,本以为是要如约做法事,柳鹤眠准备了一箩筐,头夜眼都要熬青了,还在心惊胆战地查阅书籍,生怕自己露馅。

    未曾想,今日刚一到宫里,宁宣帝便派了身边的高邱茂告诉他,陛下改了日子,今日让他进宫只是为了商量后续的法事事宜。

    “改了日子?”孟姝问。

    “对啊,前段时间贵妃出事,如今丧期刚过,宁宣帝觉得不是时候,便与我商议改换廿二。”

    那便还有十日左右。

    孟姝心想也是,贵妃身死,宫内出了大事,前些日子连京城的夜市也禁了,说是丧期间不得舞乐,这些天来“夜中明珠”的生意也不甚好,楼下厅中的人都少了不少。

    “那今日落雨,宫中竟没人送你?”

    看他形容狼狈的模样,孟姝不由得眉心一蹙,拿了块帕子递给他。

    柳鹤眠摇头:“宫里人最会审时度势,宁宣帝也顾不上我这等小角色,送出门的公公见我面生,连正眼都不瞧我,又怎会送我回来?”

    柳鹤眠此话倒是不假。

    楼璇兰还在时,将他们奉为座上宾,如今楼璇兰走了,他们身份举重若轻,宫里人自然不会将他们当回事。

    见柳鹤眠喝完了杯中的茶,孟姝又给他倒了一盏,放旁边凉着。

    “那我今日叫你帮忙的事,可有眉目?”

    先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她从崔九那得到了关于“冬袅”的线索,便托柳鹤眠在进宫时帮她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知道这位宫女的下落。

    她和扶光已出宫,再难进去,可柳鹤眠不同,他还有大小法事要办,时不时便会进宫,因此也只能让柳鹤眠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说到这个,柳鹤眠倒是故弄玄虚地挑了挑眉:“放心吧孟妹妹,我说了,包在我身上的!”

    见他这模样,便是有收获了?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笑道:“那还请柳大师与我细细道来。”

    柳鹤眠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先前在昭华宫时,便与宫人们打成一片,还有小太监常常借着“赏月”之机,邀他同去吃酒,因此打探消息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柳鹤眠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想起了那小太监与他说的。

    冬袅是被买进宫的,算是宫里的老人,早些年一直在掖庭做着些扫洒粗活,后来宁宣帝登基,充盈后宫,她便被派到明芷宫当差,因生得丑陋,脖上有道乌纹,不能去前殿当差,便只能做些浆洗活计,算不上什么跟前人物。

    可没想到,后来燕无瑶失去圣宠,被打去冷宫,而明芷宫的宫人也在一夜之间被发配,死的死、散的散,独独冬袅命大,因着面容丑陋,大家避之不及,不甚有人愿意注意她,便被留了下来,领了宫里夜中的扫洒差事。

    “那她现下人在何处?”孟姝蹙眉。

    柳鹤眠有些想了想,有些为难地开口:“那太监说,她早年间便拿了身契出宫了,至于去向……也没人会关心一个普通的宫女。”

    谈及冬袅,还是因为她那丑陋的乌纹才引得宫人留下印象。

    扶光想了想,看向柳鹤眠:“那可打听到,她原是哪里人士,又或者提过什么亲人?”

    说起这个,柳鹤眠眸光一亮,仿佛想起什么,有些激动。

    “对了,他们还说冬袅常常提起窦家坡的甜糕,想来应是那的人!”

    窦家坡……

    孟姝把玩着手中的银绣,垂眸想了想,随即看向扶光:“看来,我们明日得去窦家坡看看了。”

    无论冬袅是否在那,孟姝猜想,她或许是当年燕无瑶一案的知情者,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他们需得把握。

    “扶光,孟妹妹,你们能不能也把我带上呀?”

    孟姝一扭头,却发现柳鹤眠在看她,眼里亮晶晶的,满是雀跃。

    她微怔,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你就不好奇我们在查些什么?”

    柳鹤眠日日与他们待在一处,孟姝与扶光虽没刻意避着他,却也没告诉他太多,但柳鹤眠却从不曾过问。

    扶光也抬眸看过来。

    柳鹤眠一愣,下意识道:“不管在查什么,你们都是朋友呀。”

    他不是没有好奇过,孟姝和扶光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有时还谈论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这两人气度不凡,尤其是扶光,他淡漠疏离得不似凡人,让人感觉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看似冷心冷情,对任何事都平和随意,实则好像与他人之间隔着一道摸不清的屏障,仿佛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柳鹤眠并不会多问。

    因为在他看来,他们在做什么并不重要。

    他们善良,大义,最重要的是对自己很好。

    别看扶光一副嘴毒心冷的模样,却面冷心热,会在剑拔弩张的时刻站在他身前,默默护他周全。

    而孟姝便更不用说了。

    自那夜上巳游船后,他便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这位“奇女子”的不同之处。

    柳鹤眠一向看人很准,他平时虽看起来吊儿郎当,对谁都可以“一见如故”的模样,但他的朋友并不多,一路走来也只凭心意做事,而孟姝和扶光,便是他这一路以来最想交的朋友!

    更何况……

    不知想到了什么,年轻人垂下的眸子一暗。

    除了孟姝和扶光,他并未碰见像他们这么好的人,愿意相信他,包容他。

    许是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一瞬的变化,孟姝下意识觉得,或许眼前看似没心没肺的年轻人,也有自己的烦恼。

    细雨倾洒的京城下,乌色漫过云边,薄云遮掩城门,雨滴捶打在窗楣上的沙沙声落入屋内,孟姝有些犹豫地看向扶光。

    年轻人那炽热又真诚的眼神,看得她有些为难。

    并非是她想刻意瞒着柳鹤眠。

    他说的对,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有隐瞒,但恶鬼之事事关重大,贸然多言怕是会给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扶光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青年人垂眸把玩着手里轻巧的茶盏,似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微不可见地轻轻点头。

    孟姝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她面色轻松起来,戳了戳柳鹤眠:“这样吧,最近事多,有些东西又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等眼下事必后,有些结果自然浮出水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柳鹤眠懂了她意思,灿烂一笑,“那窦家坡,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这……”

    孟姝有些犹豫,让他知情和让他参与,那可是两码事。

    扶光静静地看着,倏然开了口:“孟姝,你和他一起去吧,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宫内看看。”

    孟姝一愣,旋即回过神来,了然他的意思,有些担心地点了点头:“你小心些。”

    柳鹤眠却很开心。

    孟姝和扶光愿意带着他了,这可是格外难得的机会,意味着他们真的成为了可以相伴而行的朋友,虽然他们并不承认。

    听孟姝说他们去的地方向来都会有危险,而窦家坡情况未知,更要提防,恰巧扶光不在,让他明日千万跟紧了她,不要乱跑。

    柳鹤眠很认真地记在心里,明明胆子不大,却格外觉得兴奋,那种感觉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一夜。

    临睡前,柳鹤眠屋里的灯还点着。

    他从自己随行的布包里翻了又翻,掏出先前为了混进宫而准备的空符纸,拿起朱砂笔,对着面前的古籍,卧在床边写写画画。

    夜色渐深,楼内一片安静。

    夜灯下“悬梁刺股”的年轻人举起手中的符纸,满意地点了点头。

    跃出窗纸的昏黄的灯火一灭,黑暗中,他躺在床上双手合十,暗中祈愿。

    希望明日一切顺利。

    第79章

    京城人多,街边的车马过了一辆又一辆。

    孟姝和柳鹤眠随意找了个早餐铺子坐下,身边不断涌上的米面香味激得人饥肠辘辘。

    待温汤入肚后,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两人顺着小街一路慢行,窦家坡距离京城不远,是京郊的一处乡野,出了城门左拐,沿着土坡路再走一段便到。

    窦家坡地如其名,地处一片山坡旁,周围有十几户人家,地方不大,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片小村落。

    因着与京城毗邻的原因,这里蜗居着许多入城谋生的平人,角落里更是不乏有乞丐蜷缩。

    孟姝和柳鹤眠穿着都很简单,因此走在窦家坡内并不算违和。

    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清贫却不单调,因着地方小,邻里乡居关系都很好,他们这一路走来便见到许多妇女一边在屋外洗着衣服,一边与旁边的人打趣。

    窦家坡内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大多是要入京赶工的,大家都在忙着各自手里的事,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孟姝和柳鹤眠。

    “大娘。”柳鹤眠笑着走向一家屋舍,柴栏内,一个围着粗布围裙的妇人正在撒料喂鸡,听到有人唤她,抬头顺着声音看过来。

    “托您打听个事,您可知道冬袅住哪?”

    眼前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明亮的黑眸笑眼弯弯,神情肆意而洒脱,说话时,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谈吐风趣,处处带着亲近之感,让人生不出厌来。

    大娘想了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疑惑中带着防备:“你找冬袅?”

    孟姝站在柳鹤眠后头,闻言眉梢微扬。

    看样子,冬袅就是在这不错了。

    柳鹤眠听着有戏,眸光一转,笑容灿烂间,还带上了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我娘先前曾在宫里做工,与冬袅姐姐有些故交,如今我娘已故去,唯一的心愿便是让我早日成家,叮嘱我要来窦家坡寻姐姐……”

    后面的话他未说完,可其意味不言而喻。

    孟姝听得一愣一愣的,再回神时,眼前的大娘却已经深信不疑。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柳鹤眠。

    好一个俊秀敞亮的年轻人,穿着虽简朴了些,可不难看出底子不错,多半是城郡来的,谈吐幽默有条理,看着不像个笨的,眼光竟比村头李二狗还差,怎得瞧上了冬袅那姑娘?

    大娘皱了皱眉,眼里有些同情。

    百姓淳朴,面上神情更是藏不住,柳鹤眠却熟视无睹,故意装傻充愣,热情地凑上前:“好大姐,您便告诉我吧,我特地远路而来,光鞋就走破了两只,还望您知无不言。”

    村落里的大娘最是八卦,方才的疑惑早已抛诸脑后,见柳鹤眠言辞恳切,处处流露真情,也不免心软下来。

    “你真是冬袅相好?”她探头问道。

    孟姝也看了过来。

    柳鹤眠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目光霎时深情垂下:“我自是不会拿这等事情说笑。”

    也是。

    冬袅那姑娘,乡里男子都不想与她扯上关系,又怎会有人拿这事唬她。

    大娘语气软了下来,调侃地睨了一眼柳鹤眠,笑道:“看不出来啊,冬袅还有这等好福气。”

    她将沾着饲食的手在腰间围布上擦了擦,指着屋舍后那条小路道:“你沿着这路往下走,然后左拐,便会看到榕树下有一间草屋,那便是冬袅的住处。”

    柳鹤眠与孟姝相视一眼,拱手道谢后,便顺着大娘所指的那条小路走下去。

    自他们问话时身边就有人暗暗瞧着,这里的屋舍贴得近,邻居的人左一耳右一耳的,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见他们一走,连忙好奇地凑上前围成一团,“方才那两人是来找冬袅的?”

    一个妇人杵了杵说话的人:“你没听见啊,那个男子多半是相好!”

    “莫不是唬人的吧,”有人质疑:“还有人能瞧得上冬袅?”

    “康家姐,你可别让人骗了。”

    方才同柳鹤眠讲话的那大娘双手叉腰,有些得意地昂了昂头:“行了行了,都散了,别人的事有什么好嚼舌根的,都不许乱说呀。”

    见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其他人有些不服气,“叫我们别乱说,平日就数你嘴最快!”

    康大娘却不理他们,端起盛着鸡食的盆就往里走,一边偷笑地暗暗想着。

    她会被骗?怎么可能!

    ……

    窦家坡村子不大,小路却不少。

    眼前的土路弯曲而绵长,若非那大娘指路,孟姝和柳鹤眠怕是天黑了都找不到冬袅所在。

    草莽小路静悄悄的,脚边的杂草不过半指高,昨日所积的雨水还未干完,土上带着泥泞,前头荒凉又静谧。

    与方才的群居屋舍不同,眼前的路径荒无人烟,杂草横陈,像是鲜少有人踏足,竟连条像样的小道都没有,孟姝和柳鹤眠只能小心翼翼地踏草而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贱起一脚泥水。

    大娘说的榕树到了。

    孟姝抬头,四周除了树下的一方茅草小院,再无其他。

    她回头叮嘱柳鹤眠:“跟紧我,小心些。”

    柳鹤眠也收起笑脸,认真起来,严肃地点了点头。

    草舍简陋,不过方寸大的地方,外头用木篱围成一方小院,院前种着些菜,还有几只瘦弱的小鸡踱步啄食。

    门前的榕树茂盛壮大,看上去已有些年头。

    今日无阳,榕树宽大的树荫蒙蔽去了天光,给本就昏暗的小院留下了一片阴影,风拂过茂密的枝叶,簌簌落下声响,荡起的青叶落在屋门前,孟姝推开没合上的围篱门,敲响了紧闭的屋门。

    “谁啊?”

    里面传来一道女声,紧接着,一个女子推开门。

    她年纪看起来不大,约莫三十岁左右,长发用蓝色碎花布挽住,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穿在她身上,将她的神情衬得更为憔悴。

    春雨已下到最后,彼时天已渐热,人们大多换上了轻简凉爽的衣裳,可她却不同,从脖子到脚,无一例外包裹得严严实实。

    推开门,见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面容,女子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带着警惕地打量,犹豫着开口道:“你们……是谁?”

    孟姝朝她善意一笑,温声道:“可是冬袅姑娘?”

    女子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错开目光,作势便要合上门。

    “诶……”柳鹤眠眼疾手快地拦住。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她有些慌了,推搡着门,见个年轻男子拦在门口,难免害怕,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加大。

    可她力气再怎么大也比不过柳鹤眠,他只用一边手,便抵住了将合未合的门。

    柴木门在他们的僵持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听上去摇摇欲坠。

    孟姝给柳鹤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放下手,一边朝冬袅轻声道:“姑娘莫害怕,我们并非坏人,冒昧上门只为向姑娘求些答案。”

    眼前的女子生得漂亮,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笑意,说话温和,气质舒淡如云,清雅胜莲,一颦一笑间满是灵气。

    冬袅愣了愣,许是孟姝看上去实在让人难以生厌,她不自在地垂下眸,有些紧张地揪了揪衣角。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能来找我求什么答案……”

    孟姝与柳鹤眠相视一眼,察觉她语气有些松动,孟姝想了想,开口道:“若我们是因燕姑娘一事登门呢?”

    燕姑娘……

    冬袅倏地抬眸,在听到这几个字时,她眼里的胆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倔强的冷意。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方圆十里除了曾经的镇国将军府,还有哪家哪户姓燕?

    冬袅不再看他们,作势就要闭门谢客。

    “冬袅姑娘!”

    孟姝突然唤住她:“你难道就不想为燕姑娘报仇吗?”

    气氛霎时凝固下来,四周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柳鹤眠看向门后的女子,她神情陡然一变,虽然极力掩饰,可她扶着门沿的手用力攥紧,情不自禁地颤抖着,紧紧咬住的唇角发白,渗出一丝血意。

    柳鹤眠有些于心不忍地想提醒她,可还未等他开口,冬袅却突然松了手,转身朝屋内走去。

    “进来吧。”

    孟姝颔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见状,柳鹤眠连忙跟上,还细致地闭上了门。

    孟姝下意识地看向四周,这间茅舍的贫苦是她第一次见。

    拥挤的屋内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顶仅用茅草和破瓦压着,昨日落了雨,屋内有些潮湿,渗入的雨水顺着坑洼的石壁流进屋中,被人用一铁盆在地上接住。

    “滴答,滴答——”

    还有余下的水珠掉到盆沿发出声响。

    孟姝简单看了看,发现这屋子里竟连一件像样的物件都没有,逼仄的墙角内用几块木石搭成了简易的床,上头铺着发白的麻布,孟姝觉得有些眼熟,发现和冬袅身上的料子如出一辙。

    屋内仅有一只缺了腿的矮桌,和两张破木杌子,其中一张放着杂物,冬袅正站在豁腿的桌前为他们倒水。

    水碗是破的,上头“伤痕累累”,有着深浅不一的口子。

    冬袅见他们站着,将破凳上的杂物收拾好放在床上,腾出的杌子被女子精心擦拭后,细心地摆在桌前,示意他们过来坐。

    柳鹤眠自踏进屋里后,便一直感觉浑身不自在,那股潮湿的霉味从墙垣冒出,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鼻腔里,惹得他不适地皱了皱眉。

    就在年轻人踟蹰间,孟姝已经泰然自若地于桌前落座。

    柳鹤眠见了,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刚一坐下,屁股下的杌子一歪,坡了腿的木凳很难平衡,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好不容易稳住,柳鹤眠有些尴尬地擦了擦额头的汗,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便见冬袅将倒好的水递给他们。

    他愣笑着接过,忙活了一早上,正巧感到口渴,正要喝下时,却发现手里的水碗破了一半,以一种扭曲又滑稽的形状被他拿在手里,破损的边缘泛着乌青,尖锐地凸起,一时间,柳鹤眠竟有些难以下口。

    他想转头看看孟姝,却发现女子已经淡然地捧起水碗,拿在手心里转了转,找到稍微光滑的一边,抬头喝下。

    柳鹤眠:“……”

    许是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冬袅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公子不喝吗?”

    柳鹤眠僵住,边赔笑边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不渴……”

    屋里逼仄,就连豁腿的杌子也只有两个,冬袅让孟姝和柳鹤眠坐下,自己则坐在床边。

    知道冬袅定有满腹疑虑要问,孟姝也不急,静静地喝着水,等着她开口。

    果不其然,女子几次三番唇角翕合,许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开口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找到我?”

    孟姝放下水碗,抬头看她。

    其实冬袅生得并不丑,五官端正,肤色虽黝黑了些,可眼眸却很亮。

    她似乎有些怕人,孟姝算过,她十岁左右被买入宫中,辗转多年,如今也不过三十岁,可她看起来,却像个未及笄的女子般,眼里带着生怯,如同受惊的小鹿,处处小心翼翼,不敢正眼看人。

    她亦很瘦弱矮小,站起来时不过到孟姝胸口,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袍内,粗布麻衣遮住了她身上的皮肤,只余头脸露在外面。

    “我有幸,曾在宫里待过。”孟姝平静地看着她。

    方才推门时,见到面前的女子,她曾有过一瞬间的怀疑。

    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如此瘦弱胆小的女子,怎么会故意向楼璇兰透露偏门位置,好将人引到冷宫中。

    孟姝来时曾与扶光商议过,此人的目的并不难猜。

    她多半是为了燕无瑶。

    燕无瑶被宁宣帝打入冷宫,继而病死于内,就如同他们猜想的一样,燕无瑶的死因或许与燕家有关,但是作为帝王,若是想要削弱镇国大将军燕凛的势力,宁宣帝有千百种办法,而不是将燕无瑶直接杀害,这样反倒会激起燕凛怒意。

    所以在这之后,燕无瑶的死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只是他们现在并未发现。

    而冬袅线索的出现,却给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冬袅千方百计引人去冷宫,只怕是她知道燕无瑶的死因有古怪,因此想要引人去发现什么。

    而她不过区区一介小宫女,势单力薄,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于是她便碰上了楼璇兰。

    和亲公主,初来乍到的圣前红人。

    这样的身份,才足以撼动些什么。

    可这些话,孟姝并不打算直接与冬袅说出。

    她看着坐在床沿边的女子,面对她时,连头都不敢抬,哪怕心带提防,却连拒绝他们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冬袅,究竟是不是当年透露矮门所在之人?

    听孟姝说她曾在宫里待过,冬袅倏然抬起头,“那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否则又怎会找上我?”

    “你想我听说过什么?”孟姝笑问。

    冬袅愣住了,她双手有些不安地绞着,心乱如麻。

    “冬袅姑娘,”孟姝忽地看向她,言辞带上了几分严肃:“你是不是曾向楼贵妃透露过冷宫矮门所在?”

    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冬袅的眸子极快地眨掠着,轻轻蹙起的眉间带着犹豫。

    可孟姝并不出声催促,似在等她,等她放下自己的心防。

    “滴答,滴答——”

    未干的雨水依旧从屋顶滴落着。

    过了半晌,冬袅终于点了头。

    她的眼眶有些红,指尖紧紧掐入手心,似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哭腔:“是我。”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孟姝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柳鹤眠一手托腮,皱着眉认真地瞧着她们,仿佛读懂了些什么。

    “那你可否告诉我,你所知晓的故事?”

    孟姝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明亮的眸子里满是真诚,弯唇看向她。

    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女总有一股子魔力。

    让人莫名地信任她。

    冬袅口中的故事,是孟姝从来没听过的另一种视角。

    与先前楼璇兰口中的燕无瑶不同。

    她没有外人所想象的那般得宠,却比外人所知道的更要可怜。

    镇国大将军燕凛老来得女,燕夫人难产而死,燕无瑶身为将军府独女,自小便与燕凛相依为命。

    燕凛常年征战,很难顾及燕无瑶,可她从小便听话懂事,起初燕凛离家前她还会哭闹,缠着要让燕凛带上她。

    “爹,你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每当这个时候,燕凛都会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俯下身对她说:“阿爹要去守护我们的家了,等阿瑶长大,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阿爹再让你去好不好?”

    小无瑶却并不明白:“我们家就在这,阿爹为什么要去外面呢?”

    燕凛笑:“在这座宅子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家在等着阿爹,其中还有很多像阿瑶这样的孩子,他们都等着阿爹保护呢。”

    小无瑶听了,眼睛一亮,挥了挥小拳头:“那等我长大了,我要当阿爹说的女将军,和阿爹一起守护我们的家!”

    从那以后,每次燕凛出征,燕无瑶都不再哭闹。

    她会早早地起床陪燕凛用完早膳,然后搬着小板凳坐在府前,看着战马上威风凛凛的将军背影,冲他挥手:“阿爹,早点回家!”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燕无瑶终于出落成娉婷玉立的大姑娘,可还不等她实现儿时抱负,成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却被宁宣帝一道圣旨,召进了皇宫。

    彼时的宁宣帝刚登基不久,急需臣子固权,而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扩充后宫,其意味不言而喻。

    起初燕凛是不答应的。

    他戎马半生,膝下只有独女与他相伴,燕无瑶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深知后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宁宣帝身为一国之君,身边会有很多个女人,燕无瑶若入宫,无疑是飞蛾扑火。

    他不愿让女儿受此委屈。

    可他背后还有着无数的将士。

    他领的是皇帝的兵,护的是江山百姓,若是执意抗旨不遵,莫说连累*燕家上下,怕是连手下将士也不能幸免。

    就在燕凛左右为难之时,燕无瑶却站出来了。

    她接下圣旨,直言愿意进宫为妃。

    那日宫里的红绸织锦系了一路,漫天锣鼓随风而起,金鸾花轿中,女子身着朱红色缕金缠莲嫁衣,头顶金累丝衔珠鸾冠,艳红盖头下,分明面若芙蓉,娇艳可人,可眉目间却有化不开的郁色。

    燕无瑶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在皇恩浩荡的驾撵仪仗下,被风风光光地迎进了宫。

    宁宣帝对燕家很是重视,虽只封燕无瑶妃位,却亲自为她赐封号为“惠”,入主明芷宫,吉日规格堪比贵妃仪仗。

    彼时的宫内后妃并不多,除了宁宣帝的结发妻陈皇后,便只有三个贵人,燕无瑶一来,无疑成为了众矢之的。

    她身份尊贵,不仅出身将军府,而且位分为妃,入宫不过几日,宁宣帝便让她帮着陈妙善协理六宫。

    众人对燕无瑶的“风光”心知肚明,无疑是宁宣帝想借将军府的势力,为自己扫除异己。

    就在大家都以为燕无瑶的受宠只是昙花一现时,未料到宁宣帝竟对她越来越好。

    随着后宫的充盈,妃子渐渐多了起来,可若问到圣上的“心尖宠”,那便只有惠妃一个,连皇后都要排在后头。

    燕无瑶也觉得宁宣帝对她很好。

    他长相英俊,高大威猛,虽身为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却肯放下身段哄着自己,相处久了,燕无瑶难免动心。

    宫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内务府突然来人,说是宫里刚采买进一批新人,让明芷宫先捡几个伶俐的去。

    燕无瑶便在一群人中,挑中了面相不算好看,甚至因为颈间乌纹,有些丑陋的冬袅。

    冬袅进宫后便被派去了最苦最累的掖庭,那里住着很多官女子,她们位分不高,脾气却大,再加之位置偏僻,脏活事多,因此底下的宫人也很不好过。

    冬袅却万万没能想到,自己会被挑进明芷宫。

    因为不管遇上什么事,她永远是被剩下的那个。

    进了明芷宫,虽还是做着日复一日的浆洗活计,日子不算轻松,可冬袅却无比知足。

    这里比掖庭好过活太多了,头上贵人得宠,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沾光,平日里吃的用的,不知比先前好了多少倍。

    最重要的是,燕无瑶很好相处。

    有一次她不小心洗坏了燕无瑶的一件云锦纱,本以为会被罚出明芷宫时,却不曾想,燕无瑶并没有怪罪她。

    宽大敞亮的宫殿内,飘飘升起的熏香拂过四周的雕梁画栋,白玉鸾座上,藕荷色宫装的女人神情温和,艳丽却不媚俗的眉眼带着柔意,温柔地看向她:“吓坏了吧?”

    底下的宫女正匍匐在地,额头叩得发响。

    燕无瑶朝身边的姑姑使了个眼色,差人将她扶起。

    待冬袅抬起头,燕无瑶看清了她的样子,一眼就认出了她。

    “原来是你……”

    冬袅以为是自己脖间的乌纹吓到了燕无瑶,慌忙地抬手捂上,轻轻颤栗道:“娘娘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污了娘娘的眼睛的。”

    她的眼睛因害怕而憋得通红,怯生生的黑眸里闪烁着泪花,慌张而无措地捂住自己的脖子。

    燕无瑶一愣,抬手解释道:“你别急,我不会把你怎样。

    她眼神温和地看向她:“你怎能这般看低自己?”

    待冬袅回过神来时,高座上的华服女子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女人柔荑般滑嫩细腻的手扶起她,浅笑着拉过她的手,笑容温和善意,亲切得仿佛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妃,而是相伴长大的邻家阿姊。

    “你的胎记很不一样,是个特别的礼物。”

    没有意料中的质问与责备,冬袅怔然抬眸,眼前的女子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这是冬袅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对她说话。

    她无父无母,是个流浪乞儿,蜗居窦家坡,后来恰巧宫中采买宫女,张贴告示,冬袅为了一口饱饭,这才忐忑一试。

    她面容丑陋,本应落选。

    但冬袅伶俐,做事老实利落,不怕苦累,采买的嬷嬷便高抬贵手,让她领了掖庭洒扫的差事。

    一路走来,人人见及她的乌纹没有不嫌弃,唯恐避之不及,可燕无瑶却不同。

    她并不恶嫌,反而会宽慰她,笑着拉过她的手告诉她:“这是父母给你的礼物,是别人所没有的。”

    简陋茅舍内的草瓦被风声吹得沙沙而动,水滴砸到地面上溅起泥坑,冬袅所盛水的小盆已接满,溢出的水慢慢涌上来。

    冬袅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起身将水盆端起,开门倒去,末了又合上门,将其重新放回漏瓦底下。

    “滴答,滴答——”

    水滴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柳鹤眠久久未从冬袅的话中回过神来,再一抬头,他的眼神染上些许悲悯。

    他看向孟姝,正欲说些什么时,却发现女子正在垂眸思索什么。

    豁了口的水碗仍捧在她手上,她轻轻摩挲着,一言不发。

    冬袅重新坐回床榻边,有些局促地看着她。

    孟姝感受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轻声道:“然后呢,燕无瑶又发生了什么?”

    燕无瑶是第一个给予冬袅温暖的人,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女子有着柔软的心肠,她的结局本不该是这样。

    后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冬袅眼眶更红了些,有些不忍的开口。

    孟姝的猜测并没有错。

    人人都觉得燕无瑶备受皇恩,宠冠六宫,起初冬袅也是这么觉得的。

    直到那一夜,她给寝殿送衣裳,却意外听见了燕无瑶和宁宣帝的争吵。

    “不可能,陛下,我阿爹绝不可能谋反!”

    透过窗影,她看见一位身着槿紫色掐花软烟罗宫裙的女人正跪在地上,拉扯着宁宣帝的衣摆。

    那是燕无瑶。

    冬袅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燕无瑶向来是耀眼又柔和的。

    而此刻,她哭花了精致的妆容,眼眶通红,精心簪起的发髻散开,青丝微乱地拂在她的面上。

    她拽着宁宣帝的龙袍,哭喊道:“陛下,求您高抬贵手,放过燕家吧,就算是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

    她话音未落,却被宁宣帝一掌甩开。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面上带着几分不忍,钳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惠妃,并非是朕无情,可此事事关社稷根本,你让朕如何高抬贵手?”

    他从未如此生疏地唤过自己,也从未唤过她的封号。

    冷冰冰的“惠妃”二字一出,燕无瑶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陛下,”她攥紧衣摆,泪水划过她漂亮无暇的面容,滴落在宁宣帝的手心,“你我同床共枕数载,怎会不知我的为人?阿爹为国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你分明知晓他绝非谋逆之辈……”

    渐渐地,燕无瑶的声音弱了下来。

    满室金玉华光下,男人身形高大,面色冰冷,不管她如何哭着求着,他的眸色都未有一丝的触动。

    燕无瑶忽感从心底涌上一阵无力,她瘫软在地,任由泪水砸在光滑的白玉砖上,身旁宫灯葳蕤,于地上撒下斑驳乌影。

    殿内的寂静如同一根勒紧的线,不知何时便会崩断,宁宣帝和燕无瑶一高一低,两人谁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女子因哭喊有些嘶哑的嗓音低低而出,她抬头看着这个,曾与她恩爱无比的男人,自嘲道:“陛下,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才能放过我燕家……”

    冬袅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起了那夜明芷宫内的冷寂,耳旁再次回荡起宁宣帝拂袖离去后,寝殿内女子的声声低泣。

    “从那以后,陛下鲜少踏足明芷宫,没过多久,娘娘染上病疾,被打入冷宫,他们都说娘娘是失宠了才会落到如此地步,可我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冬袅言道于此,有些激动,眉目间染上急切。

    孟姝却沉默下来。

    先前在昭华宫,楼璇兰曾与她说过燕无瑶的过往,与冬袅所言相比,大体相同,却有一些不大一样。

    在楼璇兰的视角里,燕无瑶先是患病,后因干政打入冷宫。

    可冬袅却说,是宁宣帝与楼璇兰争吵在先,失宠患病在后,却全然未提她结党干政一事。

    反倒是燕家……

    孟姝眼眸一闪。

    她和扶光事先查过燕家,包括大理寺的案籍中,也并未提到燕凛谋反一事。

    那燕无瑶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宁宣帝又为何不否认……

    两者对燕无瑶所言皆有相斥,并非是孟姝不信楼璇兰,只是相较于她这个旁听者,冬袅的参与倒更显真实。

    隐隐猜测浮上心头,孟姝问道:“可知燕姑娘患的是何病,可有太医为她医治?”

    孟姝言辞恳切,又唤燕无瑶为姑娘而非“惠妃”,话里话外都饱含善意,也让冬袅慢慢放下心防。

    她摇了摇头:“娘娘失了宠爱,宫里都知道明芷宫被冷落了,又有哪个太医愿意登门?”

    “至于病情……”她眸子一默。

    “谁也不清楚。”

    孟姝静静盯着她,心下却已有了考量。

    “那后来你是否又发现了什么,为何要引楼氏去冷宫?”

    冬袅拭了拭脸上的泪,哽咽道:“娘娘入了冷宫,明芷宫上下也未能幸免。”

    荣宠一时的宫殿瞬间无人问津,燕无瑶被打入冷宫,明芷宫的宫人也被发配。

    除了燕无瑶的贴身姑姑跟她一起去了冷宫外,其余殿前侍奉的宫女太监要么死,要么被发卖边疆,底下为数不多运气好的,便是像冬袅这般,领了宫里其他不要紧的差事。

    冬袅曾受过燕无瑶恩惠,在明芷宫当差时也多亏了燕无瑶的照料,她心里感恩,燕无瑶去冷宫时的头两天她还曾偷偷地见过她。

    冷宫是后宫的“禁忌”,偏凉萧瑟不说,守卫更是森严,里面关着的女子要么疯要么死,这么多年来未曾见谁好好从中走出来过。

    冬袅当年在掖庭扫洒,知道宫中好多小路,有一天晚上,她找到冷宫的那道矮门,趁着守卫不注意时便溜了进去。

    隔着一扇柴木窗,她看见了燕无瑶的身影。

    那个曾经风华无双的女子哭瞎了眼,死气沉沉地卧在柴石板榻上,上面仅用一层干草随意铺着,她盖着粗糙的薄被,正虚弱地咳嗽,旁边的姑姑一边帮她递水,一边在悄悄地抹眼泪。

    自她卧病以来,冬袅便已有小半月没见过她,未曾想她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冷宫殿内的烛光微弱,忽明忽灭,灯油中轻颤的火烛随风摇晃,四周偶有虫鼠窜过,于寂静中发出窸窣声,床榻上的女子身形单薄得可怜。

    冬袅莫名地有些想哭。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终究掩埋在深宫的风雪里,从此以后活下来的再也不是燕无瑶,而是失了恩宠的惠妃。

    冷宫深寒,内务府又不会给失了宠的娘娘送银碳和软褥,就连吃食都是敷衍剩下的。

    冬袅这些年在宫里当差,省吃俭用存下了部分银子,她便偷偷买了一些吃食和碳火悄悄送进冷宫里。

    “冬袅,你怎么来了?”

    燕无瑶身边的姑姑姓周,是在将军府时便一直跟着她的婢女,推开门,见寒风中,有一身形瘦小的女子躲在门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冷宫灯火昏暗,廊角下摇晃的宫灯拉长了她的身影,她穿的单薄,却将整个人都裹进了宽大的衣袍里,只余一双怯生生的眼睛露在外面。

    若非周姑姑对她熟悉,定要吓一跳。

    将人领进屋内后,燕无瑶撑着身子坐起来,有些气急地寻着声音的源头:“你为何要来这里,不是已将你送出去了吗?”

    冬袅那时才知道。

    得出明芷宫不受牵连,是燕无瑶在保护她。

    摇曳的灯火下,女子忍着鼻腔的酸楚,从随行的包袱里往外掏着东西。

    燕无瑶问她,她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拿东西。

    馒头、面饼,还有一点炭火。

    东西虽简陋,可这已经是冬袅能拿出最好的了。

    燕无瑶的眼眸静静地注视她,可那里平静无波,她早已什么都看不见。

    周姑姑站在她身侧,带着哭意地攥紧了她的手。

    没人不会为冬袅的举动动容,更何况是被关在冷宫中的她们。

    昏黄的烛光爬上女子的面容,她生得不算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普通,因常年苦差的风吹日晒,她的皮肤黝黑而粗糙,可她的一双瞳孔却格外明亮,小心翼翼下带着赤诚,看着人时就像一只未经世事的小鹿。

    听着她的声音,燕无瑶脑海里描摹出她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冬袅原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燕无瑶眼眶有些泛酸,她强忍着泪,别过头。

    “你走吧,这些东西我不要。”

    “娘娘……”冬袅哭了,她跪在地上,给燕无瑶连磕了几个响头,声音悲切。

    许是听出了她在磕头,燕无瑶下意识地攥住身上的薄被,强忍着触动斥责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岂是你一个小小宫女能来的!”

    “周姑姑,送她出去。”燕无瑶重新躺下翻过身,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冰冷无情的面色下,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她。

    周姑姑擦了擦眼角的泪,懂得了燕无瑶的言外之意,拉起冬袅向外走去,并将东西重新放回包袱中塞给了她。

    “走吧,你不该来这。”

    冬袅不愿走,扭头想再看看燕无瑶,却被姑姑推了出去。

    她哀求着抓住周姑姑的手,泣道:“姑姑,你收下我的东西吧,他们没给冷宫送饭,再这样下去你们不冻死也会饿死的。”

    深夜里的春寒堪比冬潮,雨水伴着凉风落下时,就连身强体壮的汉子都扛不住,更何况冷宫僻冷,屋内又没被褥炭火,燕无瑶身上还受着病,如此下去怎能了得?

    周姑姑有些为难,她知道冬袅的好意,却又不得不听燕无瑶的。

    她刚想拦住冬袅塞回的包袱,却发现这个矮小瘦弱的女子居然有着这么大的力气。

    拗不过她,周姑姑只好接下包袱,低声叮嘱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若被别人看到,你会死定的!”

    周姑姑眼眸默下,转身合上门,见冬袅还愣愣地站在外头,有些无奈地朝她挥了挥手:“走吧冬袅,走吧。”

    冬袅站在静谧昏暗的夜里,无声地捂面痛哭,周姑姑一顿,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忽地跪下,朝里磕了几个响头。

    女子紧裹着的衣领滑落,忽明忽灭的宫灯照到这头,她脖颈处的乌纹露出,在夜中更显可怖。

    周姑姑却也哭了。

    她和燕无瑶一样,都觉得冬袅是个好姑娘,不会看轻她、厌恶她,反倒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在这深宫中,或许没有几人是真心对待她们的。

    冬袅却是一个。

    第80章

    冬袅自己都捉襟见肘,却舍得省下银两给她们卖吃食和炭火。

    虽只是些低劣的木炭,却解了冷宫中的燃眉之急。

    周姑姑看着榻上眸色木然,面容苍白的女人,无声地流下了泪。

    她拂了拂面前的烟,强忍着呛意走到燕无瑶身前,蹲下身,将手里的白面馒头递给她。

    上头还存有温热,想来应是一直被冬袅护在怀里。

    周姑姑抹了抹脸上的泪,似是不想让燕无瑶听出来,她声音温柔,带着关切:“娘娘,多少吃点吧。”

    她想将馒头放进燕无瑶手里,可女人却不接。

    她顿了顿,忍下了哭腔,低低道:“吃些吧娘娘,把身体养好了我们才能出去找将军。”

    听到燕凛,燕无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清泪从她黝黑无神的眸子中涌出,划过她憔悴的面容,打湿了衣襟。

    她接过了周姑姑手里的馒头,一下又一下,麻木地咬进嘴里,泪水落入馒头,燕无瑶并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只感受到一股苦味和涩意。

    周姑姑却别过眼,不忍心再看她。

    她是自将军府时就跟着燕无瑶的。

    她曾见过这个女子恣意骄傲的模样,见过她明艳动人的模样,却独独无法接受她现在这般凄惨落魄。

    那个名盛京城的将军府嫡小姐,本应如柳拂春,自由如燕,如今却被蹉跎成这副样子,饱受摧残,哭瞎了眼,只能困在冷宫中守着一盏青灯。

    没人知道以后会怎样,更没人知道她会不会就此困住一生。

    可周姑姑清楚,曾经的那个燕家姑娘是回不来了。

    吃完饭后,周姑姑扶着燕无瑶来到窗边,她试探着探出手,摸到冰凉的窗楣。

    周姑姑想帮她关住窗,却被女人拦住。

    “娘娘,风有些大,你身子受不住的。”

    燕无瑶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她执拗地抓住窗楣,月色顺着窗台渗入,照出女人苍白而美丽的面容。

    她朝周姑姑笑了笑:“姑姑,我想再看看。”

    可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姑姑没多说,默默地帮她拉了拉身上单薄的披风。

    风声带着寒意灌入冷宫中的这方小屋,身后的干草被风吹得瑟瑟而响,而燕无瑶却好似浑然未觉。

    她固执地伸出手,想要“看见”这如水般的月色。

    可冷宫的游廊宽大阴暗,倾斜而出的檐角挡住了无暇的月色,窗楣外,女人伸出的手瘦削而纤细,她回头找周姑姑:“你瞧,我捉到月光了吗?”

    周姑姑顺着她的手看去。

    冷风渗过她的指缝,女人的手苍白瘦弱得可怕,孤零零地,就好像与这片红墙格格不入。

    周姑姑哽咽地点了点头,尽管燕无瑶什么也看不见。

    “娘娘看到了月光,月光也看见了娘娘。”

    可墙瓦落下的阴影早已将女人牢牢地罩入在内,她伸出去的手掌只投上斑驳的黑影,哪有半分月光……

    燕无瑶却满足地笑了。

    她拢了拢掌心,似要将这月光永远抓入手中,周姑姑已经很久未见她这般笑颜。

    第二日夜晚,冬袅又来了。

    这个固执的小姑娘,有几分像燕无瑶。

    曾经的她也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还扬言要做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这一次,冬袅什么也没带,只是静悄悄地躲在门外看。

    风声如擂鼓般敲击在窗纸上,屋内细弱的烛苗晃了晃,周姑姑瞧见了她,犹豫了一瞬,走到燕无瑶耳边低语。

    燕无瑶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抬手。

    “让她进来吧。”

    外头的凉风灌得人直发颤,周姑姑将冬袅拉进来时,女子的手早已冻得发僵。

    姑姑让她坐在炭炉边,正要拿起炭火点燃,却被冬袅拦下。

    被冻得脸色发白的小姑娘摇了摇头,轻声道:“姑姑别点了,用在我身上浪费。”

    燕无瑶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知道是她进来了,没多说什么,背过身去假装睡下。

    冬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燕无瑶的背影,信以为真地靠近周姑姑,低声道:“我明日偷偷溜出宫,晚上给你们带些药来。”

    “这怎么使得!”周姑姑担心地皱了皱眉。

    宫女私溜出宫那可是大罪!

    冬袅每日趁着夜晚当差的时机溜进来给她们送东西已是大忌,若再出宫被人捉到,那可是要掉头的!

    冬袅朝周姑姑嘘了一声,示意她安心:“没关系的,夜中御花园就我一人扫洒,出去进来没人会注意到我,我再避开守卫从矮门到这里便是。”

    周姑姑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冬袅却说服了她。

    “娘娘的病情拖不得,宫里的太医既不给看,难不成我们便只能等死吗?”

    ……

    外头下起了雨,乡郊草舍又开始渗进雨水。

    凉风顺着屋顶瓦缝灌进,柳鹤眠冷得缩了缩脖子。

    这春末夏初的天气最是变化无常,刚刚还炽热如骄阳,如今却冷如深秋,他听故事听入了迷,霎时间还以为自己也处在那冷宫里。

    屋内接水的铁盆再次响得噼里啪啦,孟姝却不忍打扰沉浸在回忆里的冬袅。

    她的身体轻轻颤栗着,牙关不自觉地咬紧,还未等她开口孟姝便知道,第三日的夜晚,一定发生了变故。

    脑海里再次回响起楼璇兰那日的话来:“冷宫那样的地方,哪是人能受住的,惠妃姐姐不过从明芷宫搬离三日,便在冷宫中断了气。”

    燕无瑶,就死在第三日。

    那日深夜,也下着大雨。

    冬袅带着雨蓑,将用油布裹紧的药包深深埋入怀中,冒着大雨一路疾跑到冷宫,可当她刚走入矮门,还未来到燕无瑶所住的侧殿,便听到一阵哭喊。

    凄厉地宛如雨夜中的女鬼。

    那夜很怪,起初冬袅还想着今日为何没看见冷宫外巡逻的禁卫,却在燕无瑶的屋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身金锻玄色龙袍,头戴紫玉云冠,腰间美玉轻晃,身形高大挺拔,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公公模样打扮的男子,正给他弓腰举着伞。

    在他们面前,有一群黑甲盔衣禁卫围着,手中拿着长剑。

    其中,有一个女子静静地躺在血泊中,雨水拍打在她身上,冲刷着石板上的血色,大片大片的嫣红漾出,于昏暗宫灯下泛着诡谲的光。

    那是宁宣帝。

    冬袅瞪大了双眼,泪水夺眶而出,她死死地捂住嘴,瘦小的身体蜷缩在树丛后,雨蓑下的身躯剧烈颤抖着。

    雨水急骤地落下,如针般刺入皮肤,痛入骨髓。

    她认出了倒在雨血中的女子,那是周姑姑。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雨幕中的高大男人只是皱了皱眉,身旁的太监便识趣地递上锦帕。

    宁宣帝恶嫌地捂住口鼻,随意地摆了摆手:“丢到池子里喂鱼吧。”

    领头的禁卫得令,挥了挥手,带着两个人将地上的女人搬起,往另一处走去,雨幕渐渐隐匿了他们的身影。

    冬袅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胸腔剧烈起伏着,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冷宫中亲眼目睹宁宣帝杀人。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宁宣帝抬眸看去,过了半晌,有几名禁卫走出来。

    “陛下,”他们朝宁宣帝拱手:“燕氏说要见见您。”

    宁宣帝皱眉,有些不耐地看了看窗角。

    那里被昏黄的灯火投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灯火葳蕤,那道黑影如同女子的身影般曼妙而扭曲。

    雨水冲刷着夜幕,男人的脸隐匿在夜色里,俊朗冷肃的面容染上暴戾,他的眸子默了默,终是走了进去。

    冬袅的心当下就被揪起,她死死地盯着宁宣帝的身影,直到他进了屋内,房门被禁卫关起,她再也看不到任何。

    冬袅不是傻子,她知道燕无瑶出事了。

    周姑姑死了,燕无瑶怕是在劫难逃。

    冬袅紧紧抱着怀里的油纸包,那里裹着她刚给燕无瑶买的药。

    笠蓑下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打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蜷缩在众人看不见的黑暗里,害怕又急切地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冬袅以为自己冷得要昏倒时,宁宣帝走了出来。

    他手上仿佛还拿着什么东西,被他小心翼翼地揣入怀里,继而抬手接过了高邱茂递来的帕子,擦拭掉手中沾染的血迹。

    没有意料中女人的惨叫,没有刀剑挥出的声音,更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

    那个雨夜平静得宛如深渊,不知不觉吞噬了一切,除了屋前周姑姑流下的血水……

    再过不了多久,就连这最后一点痕迹也会被洗刷。

    冬袅看着宁宣帝远去的身影,无力地瘫倒在地。

    她望向雨夜中黑暗的屋子,有什么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冬袅逼着自己不去想,雨水拍打着她的脸,手中的油纸碌碌滚出,女子双眸终于忍不住垂下,一头栽倒在树丛里,宽大的雨蓑遮盖住了她的身影,一切消失在夜色里。

    仿佛那夜谁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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