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风领了几人上来,除了几名侍卫外,其中一个男人衣着简朴,面容沧桑,看上去已有些年纪,裸露在外的皮肤,因常年的风尘磨砺而变得粗糙暗沉。
“殿下,问过了,他们是从东南方向来的。”
底下跪着的男人颤颤巍巍,自进殿时起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双手紧张地揪着衣摆,生怕座上的贵人降罪。
此人正是先前孟姝和扶光进京时,引路的那位车夫。
闻言,沈褚礼突然抬眸。
东南边……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京官来报,有人奏登闻鼓求见,随之而来的,还有湘水镇的线报和百姓人证,一是为了揭露县丞罪行,二是为了给林敬昭雪。
待京中派人前往湘水镇查明实情后,帝心大怒,勒令处以奸臣樊宏天斩首,而关于林敬的清正之心,这才被世人所瞧。
湘水镇离京城很远,这一来一回,兜兜转转,这案子也是最近才落下了帷幕。
而林敬的老家,不正是在东南边吗?
心中隐隐猜测被证实,沈褚礼突然低声一笑,看向了手中摩挲的箭矢。
锋利的银质箭头在金雕玉柱的殿内泛着冷光,上头好似被淬了毒,寒光幽幽下,仿佛下一秒便能绽破血肉,夺人性命。
这还是上巳节那日后半夜,有人特地送来东宫的。
那日夜云沉沉,他前脚刚收完江边游船的尾,回来寝殿不过半炷香,便听见外头来报,沈从辛出事了。
待他进宫面圣时,见到的便已经是废人一具的二皇子。
沈从辛向来跋扈乖戾,手段凶残,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命数不胜数,可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倒是沈褚礼第一次见。
乾昭宫内,八角玲珑灯光影幢幢,太医近臣都被屏退到了外头,殿中就只剩下披着外袍形容憔悴的宁宣帝,发梢稍显凌乱的皇后陈妙善,以及底下躺着的,满身血污,衣袍被烧掉一半,只能用锦被堪堪掩着身子的沈从辛。
沈褚礼一走近,便被这刺鼻的血腥味与烟灰味呛得皱了皱眉。
“你来了。”
座上,昏黄的灯火下,宁宣帝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他已年近古稀,身子骨却向来硬朗,精神气度不输年轻人,可今日却难掩疲惫。
陈皇后正坐在他的身侧,柔着语气,为他拍背顺气,时不时递上茶水,劝他多思无益。
自己对这双“严父慈母”的感情向来很复杂。
沈褚礼是和亲公主之子,身上流着一半的异国王室血脉,幸得楼氏得宠,他在宫中不仅没受欺负,而且很受宁宣帝疼爱,相比沈从辛这个宠婢的遗腹子,他与三哥沈禛,无疑成为了皇位争夺的佼佼者。
可他到底不同。
没有哪国储君身上会有异国血统,自懂事以来,沈褚礼便也明里暗里收到过不少人的冷眼,大家都以为,太子之位会落在沈禛身上,在新君继位后,他这个曾经颇受宁宣帝疼爱的皇弟,想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可他们,都看错了人心。
沈禛与沈从辛的虚伪狐面不同,他是真的将沈褚礼看做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
沈禛此人常年行军,性格刚直孤僻,虽不善言辞,却并无坏心,反倒秉直得一丝不苟。
那年临行前,这个同父异母的皇兄看着他,蹙着眉,叮嘱道:“二哥心思重,你要多提防些。”
除此之外,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还有父皇……”
末了,他似乎觉得不合时宜,终究没说出口。
那时的沈褚礼并未读懂沈禛的言外之意,直至今日……
沈褚礼朝座上的男人行礼,龙纹金袍下,他面容肃穆,不怒自威,不管是对谁,都带着天然的帝王之气。
让沈褚礼入主东宫,掌太子玉印,是众臣子没料到,也是沈褚礼没想到的。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宁宣帝是真正的疼爱他,他曾信过,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只是将自己看做一个最平凡的孩子,而非棋子。
沈从辛虽暴戾,但不鲁莽。
相反,他就如同那暗地里的毒蛇,暗自谋划,时不时就会出来咬你一口,这么多年来,沈褚礼一直视若无睹。
他了解沈从辛的秉性,也不愿与他多加纠缠,也正因如此,沈从辛愈发不知忌惮,甚至布局想让他身死颍州。
可令沈从辛也没想到的是,沈褚礼竟一改往常,开始了反击。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无人知晓,令沈褚礼一朝改变的,是这位龙椅宝座上,让他称其为“父亲”的人。
上巳节游船,苏春班放唱,一曲荆轲刺秦的上演,让沈褚礼真正认清了宁宣帝。
手足相残,互相制衡。
这便是宁宣帝所要的。
点点橙黄自宫灯中溢出,上面芙蓉锦图,金镂花样,富不胜收,跳跃的灯芯内,看似温暖煦意的火光摇曳照耀着,掩盖了底下蜿蜒而至的烛泪。
沈褚礼莫名觉得可笑。
没想到,到头来,识人最清的,却是一心扑在兵法上的沈禛。
“你二哥变成如今这样,可查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外头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同时颤颤巍巍的,还有突然被召进宫的一众大臣,隔着一扇镂雕玉门,寝殿内男人神色隐在烛光后,浮掠的灯火跳跃在他脸上,隐下了他莫测的面容。
沈褚礼闻言,心中已明白。
宁宣帝这是怀疑他了。
上巳节,不过是宁宣帝亲手给他的儿子们所下的一盘棋。
在这场棋局里,他才是主帅,不论是沈褚礼还是沈从辛,不论他们谁输谁赢,都不过是被牢牢掌控下的卒。
沈褚礼从一开始便明白,今日无论是他活着,还是沈从辛活着,结局都一样。
对于宁宣帝来说,太子没了可以再换,谁当都一样。
可沈褚礼到底还是心软,他顾念着手足之情,没在游船上将沈从辛反杀,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是落得了如此下场。
但宁宣帝并不会在意这些。
在他看来,沈褚礼无疑是动手了。
沈从辛如今的模样,便是最好的答案。
沈褚礼深吸了一口气,躬着腰,不露声色地隐去了眼底的暗色,镇定自若道:“禀父皇,儿臣也是刚刚得知此事,据邻里所说,皇子府是突然走水……”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是宁宣帝将案前的一沓沓折子甩到他跟前。
男人怒斥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前脚刚收到消息,弹劾他的折子便已到了宁宣帝手中。
沈褚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这出戏里,宁宣帝是有过偏心的。
他甚至有过私心,想让沈从辛赢,却没想到,这个向来温润如玉,克己奉礼的小儿子,居然变了手段。
剑拔弩张的时刻瞬间到来,屋内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陈妙善看了看下面跪着的沈褚礼,又看了看皇帝,忽地轻叹一声,安抚道:“陛下这是做什么?从辛刚出事,想来太子心里也难受,你如此逼问,岂不是让做兄弟的更为难?”
话里话外,显然都是为了沈褚礼好。
她上前,扶起跪下的太子,“好了,你也别跟你父皇怄气,他也是关心则乱,宫里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想来不简单,你也要多提防些,勿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沈褚礼抬头看了一眼陈妙善,她菩萨面容,凤仪万千,许是担忧沈褚礼,美目轻轻皱起,眼里似有愁意。
沈褚礼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除了宁宣帝,对于这位慈善的皇母,他怕也是从未看清过。
宁宣帝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很是头疼,他招了招手,叫人抬走了昏迷不醒的沈从辛,也屏退了其余人。
陈妙善走时特地给宁宣帝多加了件衣服,叮嘱他小心着凉,切勿动气,这才带着宫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后,原本就肃穆的寝殿内更显冷清,八角宫灯的灯火静静燃烧着,屋内就只剩下这对父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宁宣帝突然抬眸,向沈褚礼招手。
沈褚礼刚一上前,便被宁宣帝扶住了肩膀。
他拍了拍他,神色和睦,仿佛又变成了往常模样,语气带着亲昵:“父皇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褚礼抬眼,淡淡一笑。
“父皇用心良苦,做儿臣的明白。”
“明白就好。”宁宣帝收回手,幽暗的眸子看向别处,“做太子的,是要懂事些。”
有惊无险的一夜过去,沈褚礼再次回到东宫时,已快辰时。
彼时正是一日中,露水最重的时候。
今日无雨,可夜色雾浓,沈褚礼一来一回*,衣袍早已被露水打湿,微凉的风自天幕吹来,于皮肤上带起一阵冷意,他心神俱疲,正欲抬脚往里走去时,却突然有侍从神色慌张来报。
东宫内侍皆是他的亲信,来人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沈褚礼神色一变,给问风使了个眼色,随即抬脚赶去。
殿内,几具尸体被摆在中间。
沈褚礼认出,这些都是沈从辛的黑衣死士。
他上前,于一具尸体前蹲下。
他们死相无异,只是均瞪大着双眼,仿佛死不瞑目。
沈褚礼伸手拔出了他们脖间的锐利箭矢,眸色慢慢变深。
这箭,他见过。
是沈从辛的暗器,上头被染了剧毒。
可沈从辛如今人已神志不清地躺在宫内,这些绝不会是出自他之手。
会是谁呢?
沈褚礼皱了皱眉,神色微冷。
此人手笔,不像是想对他动手,倒像是——
警告。
莫名的,让他想起了夜晚上巳节,在街上看到的那道身影。
扶光,扶公子。
脑海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而沈褚礼敏锐地捕捉住了它。
先前他还在奇怪,会是谁对沈从辛下的手。
现在看来,已是有答案了。
“殿下……”
底下男人的凄厉的喊叫声唤回了沈褚礼的思绪,他收起手上的箭头,定定看向那位车夫。
“问风,你有些粗鲁了。”
他抬眸,“放了他吧,将人好生送回去。”
第72章
昭华宫偏殿中宫灯摇曳,外头月光下,芍药飘香,沁人心脾,屋内油灯昏黄的暗影爬上墙沿,抚过榻上青年紧蹙的眉。
一滴薄汗自他下颚落下,灯火缠绕住男子俊美的侧脸,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他双眸紧闭着,清冷的眉目间,似有痛苦挣扎。
听见外头隐隐有脚步传来,扶光忽地一睁眸,细微金芒闪过间,他的神情已和往常无异。
“扶光——”
是柳鹤眠。
他敲响他的门:“孟姝回来了,我们去用膳吧,再不吃,饭菜都要凉了。”
扶光理了理衣袍上的压褶,颔首道:“你们先用,我稍后便来。”
听到年轻人的脚步声远去,扶光这才松下了心防。
一抹腥甜涌上喉间,他扶着桌角的手一紧,昏黄又静谧的屋内,青年手上青筋暴起,白皙分明的骨节被勒得通红,血色自灯影中喷涌而出,于温灯暖意下绽放妖冶。
扶光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垂眸看向手心,眼神微沉。
这次反噬,怎来得这般早。
……
“他怎么还不来?”
孟姝张望了一番里头,低头挑了挑碗里的菜。
“你多吃点,”柳鹤眠见她兴致缺缺,活像个操心的爹,拼了命地往她碗里夹菜:“你刚大病初愈,正是要多补补的时候。”
也不知道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扶光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好不说,就连孟姝出去一趟后都怪怪的。
挂念着白日一事,孟姝有些心事重重。
她倒不是担心沈褚礼要算计她什么,她是在想珍珲宫……
看来等会得跟扶光再商议商议。
孟姝收回目光,朝柳鹤眠笑了笑,听话地埋头扒饭。
不一会,扶光便出来了。
他看着与往常一样,神情淡淡的,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察觉到孟姝频频投来的目光,他有些讶异地挑眉:“不吃饭,看我做什么?”
孟姝:“……”
不知为何,好好的话,总让他说得颇为尴尬。
柳鹤眠咬着筷子,八卦的眼神转了又转,嘴角悄悄翘起。
“没什么。”孟姝有些郁闷地埋头苦吃,看到柳鹤眠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恨恨地踹了他两脚。
疼得龇牙咧嘴的柳鹤眠真真是敢怒不敢言。
合着这一个个,都拿他撒气了?
他有些可怜兮兮地撇嘴,朝扶光投去求助的目光,谁料想,青年根本没看他,动作赏心悦目,正不徐不疾地细嚼慢咽。
待用好饭后,柳鹤眠便一如既往地出门赏月,屋内顿时只剩下孟姝和扶光二人。
“你今日有心事。”
青年给她倒了杯茶,于她身旁落座。
昭华宫的位置占尽地利,偏殿也是一样的清雅舒适。
坐在殿外的游廊角下,隔着一扇镂空雕花木屏,外头便是皎洁的月色。
徐徐清风落在这头,抬眼便可见到清浅的池塘,以及那漾起的夏荷。四周安静闲适,除了淡淡虫鸣,便只余下泠泠水声。
若非檐角的琉璃宫灯摇晃着,这当与乡野桃源无异。
说来也怪,扶光这个人,总能将人心看透。
孟姝一手托腮,歪头看着他,半晌,又收回目光,忽地轻叹一声。
她将今日在珍珲宫的发现告诉他,包括与沈褚礼的碰面。
未曾想,他开口问的居然不是关于秦阿蒙或燕无瑶,而是沈褚礼。
听到这个名字,扶光神情难得一变,屈指轻叩了叩桌沿,月色如波于他眉目间晕开,他沉吟道:“孟姝,你最好多提防此人。”
孟姝一愣,其实不用他提醒,她也有所考量。
否则,今日她也不会当着沈褚礼的面,说出那番话。
自那日上巳节后,每每回想那夜时,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管是街市江岸的匆匆一瞥,还是游船上那糊窗纸的捅破,包括后来沈从辛的追杀,他们的被迫逃亡……
孟姝察觉到,自己被沈褚礼引进了一个局。
在这个局里,沈褚礼或许一开始也只是一枚棋子,但不知在哪一刻,棋子开始有了意识,他不再是纵人操控的木偶,他开始了反击。
虽不知这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博弈,但孟姝知晓,在局中局下,她被沈褚礼拉进了他所做的博弈里。
他利用游船,利用她的怜悯之心,巧妙地将他们拉入同一个阵营,好让沈从辛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想此,孟姝摇头轻笑。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她便觉得沈褚礼不似表面上那般温润奉礼,但她也并不觉得他是坏人。
许是为了生存,许是因为无奈。
世上的善恶哪是那么容易便分辨的。
但出于利用的算计,也让孟姝明白,她跟沈褚礼,绝不是一路人。
也正因如此,她今日才会以“请君入瓮”自比。
“你也早就看出来,上巳节的戏码了?”孟姝问。
扶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没意思。”她撇了撇嘴,低头摆弄着旁边的盆景花草。
扶光忽地挑眉,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孟姝又抬头:“那具尸骨,究竟是不是秦阿蒙?”
扶光默声,眸色有些复杂。
想来,扶光心里是已有答案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便听见青年道:“我查过死者的八字和灵台,他死于宁宣二十年初夏,生死簿上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他叫秦阿蒙,生平经往也能对的上。”
原来秦阿蒙,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孟姝皱了皱眉,她有些看不穿,究竟是谁杀的秦阿蒙,又为何要杀他?
总不能是他自己倒霉,被影鬼所害吧?
孟姝总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
“如此看来,珍珲宫便是明芷宫,当年秦阿蒙多半就是在此发现了什么,不仅如此,他和宁宣帝似乎,还有所交易。”
那日在珍珲宫发现的那封信,信中指名道姓是要寄给“七娘”。
“‘七娘’,或许才是他们交易真正的东家。”
扶光眸色一默,“你还记得秦阿蒙信中提到的玉和国玺吗?”
孟姝点头。
秦阿蒙用词敬畏得体,处处透露着谨慎,想来那“七娘”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而他们话中的玉和国玺,想必也是另有隐情。
“或许我们需要找个机会去看看。”扶光淡道。
看国玺?
孟姝眉心一跳,难掩讶异:“那可是国玺,我们说看就看,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她知晓扶光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可这番行事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谁料,青年却淡定的点了点头,仿佛他要看的并不是什么国玺,而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孟姝在心里默默地给宁宣帝点了根香。
遇上扶光,算是他倒霉了。
谁能想到,世上还有两个如此狂悖之人,坐在红墙屋檐下,遥看宫灯漾漾,居然还想着如何觊觎皇帝的国玺。
“那燕无瑶呢?”她的死因,他们只是有所猜测,隐隐觉得是宁宣帝下了手,可至于其中经过,他们可是一概不知。
细细想来,这次京城之行,要比先前棘手的多。
且不说恶鬼的本体都还未真正摸清,就连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都还没明晰。
宁宣帝,沈褚礼,燕无瑶,秦阿蒙,楼璇兰……
总觉得在表面之上,还有一个线在隐隐串联什么。
孟姝有些头疼。
她轻叹一声,瘫坐在软椅上,抬头遥看着远边夜幕高高挂起的明月。
“这便知难而退了?”扶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唇角微勾。
“怎么可能!”她突然坐起身来。
“只是觉得,你们当神仙的也真累。”
人只需管好自己方寸之内的事,可神仙却不一样。
他们虽也各司所职,可他们的“方寸”,却在于天地之间。
神要普念天下,鬼要渡厄万灵。
弹指一挥便是经年,这些留不住的时光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苍生。
“你倒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扶光挑眉,颇有兴致地看向她:“旁人或许觉得,做神仙太过潇洒,心念一动,便可心想事成,轻而易举,就可改变人的一生,可你,倒替神仙着想起来了?”
孟姝却摇了摇头。
她原以为的神仙也是这样的。
他们强大,居高临下,俯视一切,仿佛万物的造世主,世人总是将他们想象得无所不能。
可神仙若真的无所不能,鬼王姝也不会战死,鬼界那么多子民不会为其悲痛。扶光不会自辞神位,走下神坛而入鬼道,他们,更不会在人间亲自走这一趟,历经艰难,也要渡厄恶鬼。
还有那幕后的白眉道士。
孟姝眸光一暗。
他若无所不能,也不会用尽手段,布下棋局。
人们总是将自己无法达到的事,寄希望于神明,可他们从未想过,在神明的世界里,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扶光。”
月下,女子突然回眸看他:“你有没有让你拼尽所有,也想改变的事?”
扶光眸光一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想改变的事……
有吗?
疏落而缱绻的月影洒进清盈的池,晚风带起轻波,淡淡花香于空中飘渺,随枝轻摆,落入这头。
镂花扇窗下,宫墙蜿蜒而出的游廊静谧清远,八角琉璃宫灯碧影浅浅,静静地斜照出墙下并肩而坐的人影。
“那应当,是百年前那场血战吧。”
过了半晌,青年缓缓道。
“为什么?”孟姝撑额看他。
其实当年那场战争,他并未参加。
六百年前,就在灭世之战前夕,扶光刚入凡化解天灾归来,恰好闭关,未曾想第二日,竟三界突变,邪灵肆意,恶鬼遍出。
那时的三界一片混沌,天道所组建的秩序被破坏,没有法力庇护的人间更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在初期,鬼王姝当机立断,禀奏天听,奉天帝旨意,手持鬼王令,以鬼军为主力,统率神鬼两军与恶鬼妖邪血战,但未曾想,那股力量太强大了。
神兵修的是神法,不通鬼术,两道法天然相克,因此对上恶鬼,他们只能接连败退。
鬼王便提出,撤回神兵,派其前往下界庇佑人间,而战场,只她带领鬼军前往。
再后来,便是鬼王战死,三界归宁的消息。
其实所有这些,扶光也只是一个旁听者。
天诞之神是三界秩序的守护者,他们虽然有着非凡的力量,亦肩负重大的责任。
在闭关期间,扶光有时会感到神力翻涌,心神不宁,他原以为是因为下凡化解天灾,神力消耗所致,未曾想,是因为与苍生心神相连。
在那些生灵哀嚎,三界沐血的瞬间里,作为神祗,他亦有所触动。
可当他出关时,一切都迟了。
所有意外都来得刚刚好,众生被放入生杀局,成为贪念者的贡品。
而扶光。
他因救苍生,却也失苍生。
看着青年默下的眼神,孟姝突然懂了,这便是扶光的心结。
“可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任何个人的力量,在预设好的阴谋面前都是渺小的。
鬼王姝便是最好的答案。
她用自己的生命,将损失最小化,这已是她能做的,最好的结果。
“我知道。”扶光抬头,目光投向远处,仿佛隔着红墙与黑夜,看向那点点闪烁着的万千华灯。
但心里的执念总是来得奇怪。
那些他记不清的回忆里,夹杂着哭喊声、厮杀声的朦胧碎片里,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总觉得,在这场大战里,他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他明明没有去过灭世之战的战场,没去过那妄枝山巅。
缘分和因果真的很奇妙,它就像一根隐隐埋下的线,藏匿在流走的岁月和更迭的往事里,不知何时便会牵动人心。
隐隐的冲动告诉他,若自己能再快一些,更快一些,是不是有的人,便不用死。
“那你呢?”
女子轻缓而柔和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忽地看向她,对上那双清丽的眸子,扶光刹那间,竟有些恍惚。
“扶光,你总是在为别人着想,难道你就没有难过的事,亦或是想要为自己而做的事?”
第73章
她的话回荡在耳边,可扶光却久久不答。
末了,似反应过来,他垂眸,扯唇尽力一笑,“我能有什么。”
神明不该有多余的情绪。
他们的生命是世间万物的,有的人,生来就是守护者。
可孟姝却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隐藏在深幽冰泉下的几分苦涩。
那一刻,皎洁的月光穿过刻花雕木,于烟火凡尘里,给眼前青年渡上一层银光,可孟姝却觉得,他很是孤单。
就像先前苏素所说,扶光并不似外表那般冰冷无情。
身为神君,他当是孤寂而冷清的。
更遑论,身上肩负着如此重大的责任,要时时刻刻压抑自己的情绪,带上不喜欢的面具,强硬的逼着自己变成另一种样子。
孟姝见过他杀气冷冽,黑袍玉面叱咤杀神的模样,见过他威风凛凛,一把长戟逼退恶人的模样,也见过他神姿胜容,遗立于世的谪仙模样。
可这些,都不是完整的他。
他是神,更是“人”。
他会在读懂女子心酸苦楚时垂下眼眸,会在窥见偶侣悲惨真情时施以援手,他会在喧闹凡尘里摇头轻笑,会在危急关头护身边人周全。
很难想象,百年前,在本就孤寂的日子里,他自辞神职入鬼道,自此失了好友,从一座冷清的神宫又走向另一座冷清的鬼王府,顶着被神界指点的目光和鬼界质疑的声音时,他是如何过来的。
静默无言的檐角下,两人对月而坐。
孟姝突然朝他明媚一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看这是什么?”
扶光一愣,下意识地被她吸引去目光。
待回过神来,好笑又玩味地环胸看她,似想瞧瞧,她又要弄出什么动静。
璎珞珠绦宫灯的淡淡垂影下,一只不知从何处掏出的糖人,别扭而固执地歪立在竹签上。
丝丝甜意透过无言的风传来,灯火亦给糖身染上点点橙黄,晶莹剔透的糖人于月夜下泛着莹光,细细看去,它身上还有着些几不可察的坑洼,往下淌着糖丝。
想来,此糖人该是买来很久了,却被人一直精心地护在温火旁,这才未化完。
扶光的心忽地很静,目光从糖人身上移走,秋水般深邃的眸盯向她,身侧的姑娘絮絮叨叨的,看清手中的糖人后,有些气恼地皱了皱眉。
“啊,怎么会这样,我分明已将它放好,居然还是化了。”
孟姝苦着脸,低头看了又看,原本摊主精细画好的花样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面貌,只成就了一张歪七扭八的“糖饼”。
“为什么突然给我买这个?”
青年半垂着眸,低声道。
“那日上巳,说好出去游玩,结果因为我,白连累你们担心,还坏了兴致,所以我就想着买个糖人送给你,也算是我的赔礼。”
孟姝苦恼地盯着手上半化的糖人,神色恹恹:“没想到,它居然化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手中的糖却被人抽走。
丑得“千奇百怪”的糖人握在他手上,与青年的神姿玉容实在不匹。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
明明自己受了伤,险些没了性命,却还为别人考虑,偷偷去买礼物藏下,千方百计,只为给人一个惊喜。
当真是……
幼稚又拙劣。
扶光抬手吃了一口,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见扶光吃了,孟姝一愣,旋即弯眸一笑:“怎么样,甜吗?”
她知道他不是很爱吃甜食,但今日她去的早,街边小摊还没开完,只有糖人可买,孟姝便记起先前在湘水镇送他糖人的时候,他虽没说喜欢,却也没排斥,便自作主张又买了一个。
未曾想,他看上去还挺喜欢的。
扶光抬眸看向她,腻人的糖味于舌尖化开,他点了点头:“挺甜的。”
就是样子丑了点。
扶光没好气地笑出声来。
孟姝看出来了,知道他嫌它丑,嘟囔着撇了撇嘴。
如白绸般轻柔的月色无声流动,檐下宫灯轻晃,似有远风夹杂凉意吹来。
半晌,扶光看向孟姝。
“不过月色很美。”
……
昭华宫另一座殿宇里,精致小巧的半红玛瑙珠玉在女人手中缓缓转动,美人榻上,披着藕荷色珍珠绸纱的倩影纤纤,正侧卧垂眸。
楼璇兰这几日心情不错,身体也在孟姝的调理下愈发好转,眼下也有闲情逸致看起书来。
殿内,崔九踩着云头履上的挂珠丝绦,绕过屏风,端着一方小碟走来。
她将刚温好的一小盏清酒放在桌上,顺手帮楼璇兰另添了一支烛火。
“夜色深了,娘娘温了胃早些睡下吧,免得看伤了眼睛。”
楼璇兰头也未抬:“再等等,还有半章我便看完了。”
说着,她一边盯着手中的书,一边拿起了崔九刚热好的酒。
她从前便有着睡前酌酒的习惯,原因无他,只因楼璇兰喜欢,这温热的清酒入肺,也能助她好眠。
但自楼璇兰病后,她就从未这般了。
前几日楼璇兰又提起,崔九正担心着会不会伤身,待得了孟姝首肯后,这才放心的将酒每晚热好递上来。
一杯热酒下肚,楼璇兰感觉身子都轻盈了不少。
她勾唇点了点手中的书,叹道:“这本书写得真是好,主人公虽历经万事,可能活出自己的风采。”
崔九笑:“娘娘近日很爱翻起这卷书。”
是啊。
楼璇兰目光一顿,那日孟姝的话点醒了她,纵有万般艰难,她也要好好的活着,就算是为自己不白来这一遭。
她朝崔九招手,后者扶着她起来,顺势接过了她手上的书卷,将其折好放在一旁。
楼璇兰起身在殿内走了走,打开了一扇小窗。
静谧的夜色裹着微凉的风,楼璇兰只着一件单衣,却浑然不觉冷意,反倒前所未有的畅快。
窗外的芍药于月光下悄然绽放着,深夜的露珠给它娇嫩的花蕊染上一层湿意,随着风声涌动,露水爬上瓣尾,滚落在地。
那头的秋千正摇晃着,檐角的宫灯微明,给凉风静夜渡上暖色。
这还是她刚住进昭华宫时,宁宣帝亲手为她做的。
楼璇兰眸色一暗,明明月色依旧,可人却不一样了。
若真到了避无可避的那日,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褚礼。
许是察觉到了楼璇兰心情的微妙变化,崔九轻步上前,替她紧了紧肩上的外衣。
“娘娘可是又在忧心殿下?”
崔九是自楼兰时就跟在她身边的,一路从大漠来到这,最是了解她的秉性,也是她最为知心的人。
“褚礼这个孩子,孝顺听话,凡事都进退有度,温润谦礼……”楼璇兰低眉。
“那娘娘还担心什么?”
“可我就是怕他太听话了。”
浓重得抹不开的夜色里,微弱的星点缀在黑墨间,很快便不见踪影。
“怪我,让他身上流着一半的楼兰血脉,终究难让正统所认。”楼璇兰叹道:“现如今,陛下还重视着他,他的日子便好过些,可倘若……”
她的声音忽地止住了。
“倘若什么?”崔九不解。
楼璇兰摇了摇头,“没什么。”
如果可以,她反倒希望自己的儿子不是太子,这样,他兴许还可以安稳地度过一世,少些危险和忧思。
“咱们殿下人中龙凤,玉树之姿,谋略学识皆是上乘,步步不曾行差踏错,这些年来在朝中更是积攒了不少威望,最要紧的是,他十分孝顺娘娘。”
崔九笑道:“殿下这般顶好的儿郎,娘娘放心便是。”
闻言,楼璇兰的眉头有些舒展。
是啊,沈褚礼在宁宣帝的三子中尤为出色,但做母亲的,却总是有道不完的愧疚。
总觉得自己没能对他更好一些。
“你不知道,幸得皇后菩萨心肠,虽无子嗣,却无怨无妒,将褚礼视为己出,这才平了好多风波。”
楼璇兰入宫多年,却鲜少与哪个妃子交好。
她性子静,不喜与人多走动,就连往年高门贵妇的簪花宴都不曾参加,可却能与陈妙善多说几句话。
她忽地有些放下心来。
有皇后在,他应不会为难褚礼。
楼璇兰合上小窗,转身往回走,走到火烛前,拿起一旁的剪子,剪短葳葳燃烧的烛火,飘忽的火苗霎时弱下,光晕浅浅,浮掠着的阴影爬上她的脸。
“这几日宫里宫外都不太平,你明日将我衣箱下压着的符包拿出来交于太子。”
楼璇兰走近床榻,看着正为她铺被的崔九道:“切勿忘了。”
她身在后宫,能为沈褚礼做的并不多,希望这符包,能保他平安罢。
夜色愈发深沉,闷得人透不过气的黑云压近天际,静谧的凡尘间,窸窣的虫鸣于旷野间起伏。
锦绣皇城的一角,宫灯轻摇,琉璃瓦下璀璨的华光漫过屋檐角缘,红墙上,奇异脊兽于黑夜中暗暗蛰伏,锃亮黝黑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无端夜色。
翌日卯时,天云还未见肚,孟姝是被人吵醒的。
幽暗的光从窗外渗来,屋外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过,伴随着忽近忽远的哭泣声。
孟姝皱了皱眉,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转身熄了床头的油灯,推门走了出去。
正巧一名宫女从前跑过,她开门险些与人撞上,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对上小宫女有些发红的眼睛和微乱的发梢,她下意识地突感不对。
孟姝抬眼环顾了一番四周,偏殿突然涌进很多人,他们步履匆匆,面色焦急凌乱,腰上还隐隐约约系着什么。
扶光和不铮也皆因这动静吵醒,彼时正往这走来。
眼前的宫女不知为何轻轻抽泣起来,孟姝心里咯噔一下,拉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发生了什么,谁出事了?”
那些宫女太监身上系的,分明是白布!
小宫女哭着抬头看向她,无措地擦了擦满脸的泪。
“姑娘,娘娘她……她薨了。”
第74章
听闻此噩耗时,京城的天才蒙蒙亮。
细弱的微光勉强穿过云层铺洒在这片红墙中,清晨凉风带着冷意拂过人的皮肤,惊起一阵颤栗,孟姝简单地洗了把脸,换了件素帛长裙,与扶光和柳鹤眠,一同前往主殿。
一路上,大家心事重重,谁都没有说话。
四周的宫女太监匆忙游走着,每人面上带着悲意,腰间系的白绦所风而晃,竟在深宫红墙下平白生出几分萧瑟来。
“咚咚咚——”
刺破耳鸣的丧钟声划破静谧的后园,孟姝刚行至游廊角下,往前一拐便是昭华宫正殿。
浅草被风压弯,日出将近时分的冷意吹开她的裙摆,荼白色衣裳轻轻绽开,她竟一时间不敢前行。
事情来得突然,孟姝却格外冷静。
楼璇兰与她,虽未说感情有多深厚,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自己极好,话里话外无一不在照拂。
孟姝与扶光虽是抱有目的而来,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更何况,她们日日都能相见,居然,就这般离去了。
孟姝愣住,眼眸微垂。
扶光站在她身后,察觉到她的踟蹰,略低了低眉,缓步走到她身侧,“走吧,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昭华宫主殿早已披上白色丧布,沉闷的天色压过这方缟白,殿前殿内乌压压地跪了一群人,走近时,还能隐隐听到由远传来的哭泣声。
许是这悲耗来得过于突然,肃静悲伤的气氛涌上,就连柳鹤眠都似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颓丧下来。
孟姝一行人刚至门前,就碰上了高文。
见到孟姝,他有些惊讶:“姑娘怎么才来?”
高文身上亦系着白布,看上去有些憔悴。
“公公好。”孟姝默了默眸,“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娘娘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对,孟姝他们本是宫外人,这宫里一下子出了大事,人人都战战兢兢,连自己都顾不得,又怎会有人去通知他们?
高文叹气,抹了抹额角:“贵妃娘娘薨了,事情来得突然又蹊跷,真是善人没善福。”
想到方才殿内那场面,他还有些心惊。
高文抬眼看向孟姝:“倒是你,可得小心些,太医说了,娘娘是病死的!”
什么?
孟姝倏然抬眸,“娘娘是病死的?”
闻言,扶光和柳鹤眠都看来过来。
高文点头:“我方才在殿内的时候,亲耳听见太医说的,陛下现在很是悲痛,怕是无暇顾及,待他回过神来,你怕是要遭殃!”
孟姝是揭了皇榜入宫,为的就是在楼璇兰身侧帮她调理好玉体,可眼下楼璇兰却死了,其死因还是病发,若有人怪罪下来,孟姝怕是难逃其咎。
见她站着没反应,高文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抬头瞧了眼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后,这便拉了拉孟姝,压低声音道:“哎呦我的傻姑娘,你还愣着做什么呢,趁现在没人注意,你快些跑了呀,难不成真等陛下怪罪下来,要你脑袋?”
孟姝却笑了:“公公觉得,我跑的掉吗?”
楼璇兰去世突然不说,死因还是因为病疾,此事怎么看都不简单,说不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更何况,宁宣帝要捉拿她,她若当真逃跑,这罪名就实实在在扣在她身上了。
闻言,高文却愣住了。
只见面前的女子一派冷静,秀丽姣好的面容许是因为没睡好略有憔悴,有些发冷的眼神下,她唇角带着一抹淡笑,丝毫看不出紧张之意。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三人便已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擦身而过,坦荡自宜地往殿中走去。
殿内,孱弱火苗自白烛内飘出,缕缕冒着青烟,四周金丝勾成的纱幔被宫人换成白幔,原本楼璇兰爱摆的珠宝器瓶也被撤下,桌案上只剩白菊轻晃,卸下了所有尘世浮华,昭华宫素净得悲凉。
蜿蜒而上的白幔随着窗外渗进的风轻轻摇晃着,主殿棺椁前,有一素衣男子正颓然跪坐在蒲团上,他神情落寞,没了往日的风光霁月,形容狼狈,殿内光火缠绕着爬上他的衣摆,垂下的乌发间,空洞的黑眸里带着低低的冷意。
那是沈褚礼。
孟姝走近,看到了殿中供奉着的,香台灵龛上,楼璇兰的灵位……
许是察觉到了动静,地上的男人眼眸微动,语气低沉,带着几分强忍下的不耐。
“我说过了,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都滚出去!”
他低吼着,声音干涩,浑身用力到不自觉地发颤。
这样的沈褚礼,倒是和之前运筹帷幄,温润如玉的他判若两人。
孟姝没说话,扶光亦是没动。
倒是柳鹤眠吓了一跳,无措地扯了扯扶光的衣袖。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褚礼忽地抬眸,僵硬地侧过脸,透过垂下的发丝,他看见了自己身后的一袭素裙和几道人影。
“呵。”他低低一笑,眼眶猩红,嘴角勾着嘲意:“原是你们。”
他昂头,轻舒了一口气,有些发沉的黑眸凝望着殿顶一角,不冷不淡道:“你们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
孟姝看着他,“请节哀。”
一滴泪忽地划过沈褚礼的脸庞,男人闭了闭眸,向来清俊的眉宇染上颓然,语气带着茫然:“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孟姝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听说,她是因为病……”
除了他们四人,殿内并无其他人,方才的宫人都被沈褚礼赶了出去,而崔九,正在后头替楼璇兰收拾着遗物。
“可你我知道不是。”
他没有顾忌,淡道。
并非是他有多相信孟姝,只是相比这些说辞,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天来,楼璇兰已好转不少。
她一日过得比一日开心,甚至愿意在园子里赏花、品茶……愿意与宫女们玩笑,愿意拉着她们下厨。
沈褚礼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昨日的笑颜,站在婀娜盛开的芍药前,沐浴于阳光下,笑着叮嘱他:“褚礼,东宫事多,你要多吃些,不然都瘦了,母妃看着心疼……”
泪水滑落过年轻人轮廓分明的脸庞,狠狠地砸在地上。
向来克己奉礼,礼数周全的太子,第一次在人前失态。
他空有太子虚名,看似享有无尽的权利和富贵,可沈褚礼知道,自己在世上所有,不过楼璇兰一个。
孟姝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着男人垂下的头,他虽已在极力掩饰,可孟姝还是看到了他颤抖着的肩膀。
谁能想到,楼璇兰竟然就这般走了。
此情此景,难免叫人唏嘘。
可他问的话,孟姝答不上来。
“殿下,”她盯着前头的棺椁,“可否让我看看娘娘的遗体。*”
殿内沉默了一瞬,屋里屋外皆是紧张。
柳鹤眠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在沈褚礼沉默的瞬间,背后爬上一丝薄汗。
今日沈褚礼压抑着的情绪陡然爆发,可孟姝却提出要翻看尸体的话来,若太子动怒,那……
他抬头瞄了一眼身前的扶光,他神色淡然无波,眸色冷得依旧,气势无形中对上沈褚礼,仿佛哪怕他不答应,他也会强行开棺。
“好。”
过了半晌,沈褚礼忽地出声打破了这宁静。
他起身,转身看向孟姝,做了个请的手势,神情淡淡,周身带着阴恻恻的冷意。
孟姝松了口气,有些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继而抬步向合上的棺椁走去。
她抬手,用力推开了棺盖一角,金丝乌木下,一股异香飘来,孟姝下意识地抬手捂鼻,却好似突然想到什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扶光正巧走到她的身侧,帮她推开了棺木,暗色乌木下,里头铺着狐裘细软,一位身穿华服,头戴珠冠的女子静静躺在那。
她闭着眸,神情一如初见时般淡雅恬静。
孟姝眸色有些动容,她指尖微曲,不忍地垂下眸,朝楼璇兰静默一拜。
扶光眉头轻蹙,静静垂首。
一时间殿内无言。
柳鹤眠盘坐着掐指捏算,闭眼为她低声祈诵。
一旁的沈褚礼则早已悲痛难忍地别过脸。
精致的妆容盖去了她因病气有些发白的脸色,娇秀黛眉下,杏脸桃腮,唇若丹朱,姿容冠绝。
孟姝伸手抚上了她的脸,目光不自觉地放柔,屏气凝神,细细观察着她的七窍和指腹。
眼无淤血,口鼻、耳后等其余各处均无,身上也无其他伤口。
孟姝皱着眉,把上了她的脉。
平静宛如一潭死水的脉搏中,似有什么暗石蛰伏于死水之下,初瞧时不见端倪,再看时略有异动。
这是楼璇兰给自己下的“解忧”所致。
可这脉,却与自己之前观的不一样。
孟姝抬眸看了一眼楼璇兰平静祥和的面容,思忖片刻,决定用蛊虫试试。
一只浅褐色如指甲盖般大小的虫子从她指尖爬出,迅速而敏捷地爬向楼璇兰的耳后,旋即消失不见。
在等待蛊虫反应的时间里,孟姝也没闲着,查看起棺内其余地方来。
方才那异香来得尤为出奇,虽只有一瞬,但孟姝还是感到奇怪。
闻着味道刚烈,让人头脑发昏,胸口沉闷,气味不似寻常皂荚,更不像后妃们会用的熏香,倒更像是一味毒。
孟姝摸索着,碰上了楼璇兰的指尖。
楼璇兰不喜涂蔻丹,孟姝先前便发现她的指尖裁剪得干净整齐,透露着淡淡的粉色,如同她给人的印象般纯洁善良,可彼时她已身死,衣着服饰皆是贵妃仪式,崔九帮她梳洗更衣时,还特地带上了精贵华美的护甲。
孟姝眉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将她的护甲拔落,原本干净粉白的指尖泛着一抹淡黄。
孟姝翻过她的掌心,在她的指甲内,赫然发现了一点点碎裂粉末。
女子垂下的眸色忽地一深,不动声色地扯过袖间帕子,将她指尖的粉末移到帕上攥紧。
彼时,孟姝方才放进的那只蛊虫顺着楼璇兰的鼻腔爬出,她伸出手,虫子摇晃着蠕动上她的掌。
不知看到了什么,孟姝神色冷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漠。
“殿下,娘娘是被人下毒了。”
第75章
沈褚礼猝然抬眸,他眉头紧蹙,眼底颓丧还未消退,不可置信地看向孟姝。
外头的冷风吹进殿里,白烛燃起的青烟下,白幔垂垂,随风而动,一股子冷意忽地灌进他宽大的衣袍里。
“谁敢在宫里给我母妃下毒……”他冷声一笑,眼底染上些许湿润,几乎怒斥地出声反问。
扶光看了过来,对上了孟姝的眸。
女子神情亦严肃,手中捏着什么,扶光瞧去,是一只垂死的褐色蛊虫。
此虫无毒,是孟姝为试探楼璇兰死因所放。
她身上并未有伤口,明显不是外伤,可世上杀人必有痕迹,孟姝便大胆一试,以这蛊虫为饵,将其放出,顺着楼璇兰的经脉游走,果不其然,此虫颜色变深,动作笨拙而虚弱,爬出不过片刻便已死绝。
方才在楼璇兰指甲盖内发现的粉末仍捏在自己的帕子里,孟姝心里突然好似装了千钧重,一口气闷在胸腔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多么鲜活的一个人。
她明明已经有了向生的意志,却还是死于他人之手。
一朵曾经热烈绽放过的芍药花,经历了风吹雨打,霜雪折磨,就在晨曦即将升起的前一天,悄然凋落了。
孟姝看向了殿中的太子。
他冷着脸,整个人死气沉沉,单手撑着旁边的矮桌以支撑身体,因用力过猛而青筋绷起的手掌间,压碎的瓷片静静躺在那,他却好似浑然不觉,丝丝血迹自他指缝间流下,砸到了脚下白菊里,素白花瓣瞬间染上嫣然。
孟姝走到他身侧,帮他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古黄色符包,递给他。
“殿下,事已至此,该打起精神,查明娘娘死因才是。”
她语气平稳,方才心头的撼动已被她压下。
孟姝平静地看着沈褚礼,说出的话,却如同石子激浪,泛起层层涟漪:“你怎知,下毒之人的目标不会有其他?”
沈褚礼回头,黝黑的瞳孔盯着她,神情冷下,“你说什么。”
孟姝却没再说。
沈褚礼是聪明人,有些话,以她的身份,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多言。
那日沈从辛追杀的场景历历在目,孟姝是亲历者,隐隐约约也能猜到,宁宣帝在这场“苏春班”的戏台上,有着一定的角色。
且不说其他,就单论沈从辛而言。
他是残了,不是死了。
恶人之心不可防,更何况沈褚礼站在如此要紧的位子上,难保不会再有第二个沈从辛。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衣袍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沈褚礼的思绪渐渐被唤回。
他接过女子递过来的符包。
小小一个,比不过掌心一半大小,许是年头久了,古黄色布料已磨损不少,边缘处泛起毛边。
那是楼璇兰让崔九交给他的,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护身符。
沈褚礼盯着手中的符包,神情莫测,眼神漠然地仿佛变了一个人。
在外头人即将踏进殿门的那一刻,他听见眼前的女子冷静道:“下毒之事切勿声张。”
“陛下——”
与此同时,女人温柔的软语传来,殿门忽地进了好些人。
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黑金色绣纹龙服出现在四人视线里,男人身形高大威武,行动利落,气势如风,他沉着脸,严肃的面容看起来虽有些年纪,可岁月的风霜却掩盖不住他通身的帝王气度,幽暗又锐利的眼眸扫过,自让人心中生寒。
是宁宣帝。
孟姝不动声色地与扶光递去了一个眼色,随即淡淡地垂下眸来。
在他身侧,还跟着一个貌美的妇人。
她相貌出色,生的极为美丽,眉目自带善意梵性,一身玉色缠纹绣莲软烟罗,手戴沉香佛串珠,远远走来,还以为是菩萨降世,气度柔和不失凌厉,让人下意识有亲近之感,却又心生敬畏。
孟姝偷偷打量着。
她没见过这位皇妃,但能站在宁宣帝身侧,有着这身气派的,当是传闻中的皇后陈善妙无疑。
她的人亦如她的名字。
菩萨善目,莲花寸心。
陈善妙像在极力安抚着宁宣帝什么,因着宫内突然传来的噩耗,她眼角微红,似已经哭过一回,彼时鬓发微乱,自有一种惹人心怜的柔情。
在他们身前,还跟着两三名宫女太监,其中的一位孟姝有些眼熟,正是高文的师父,禁内大总管“高邱茂”。
待宁宣帝走近,孟姝这才发现,他的衣襟微乱,龙纹黑袍上,有两颗玉石扣子系岔,上下错开。
真是俨然一副突闻死讯,痛心疾首,慌乱赶来的模样。
早在宁宣帝与陈善妙看过来时,孟姝就机警地低下头。
宫内规矩甚多,她如今正在风口浪尖,若再明目张胆地盯着皇帝看,怕真是不想要脑袋了。
宁宣帝是最早接到昭华宫消息的人,昨夜他歇在皇后宫里,刚过丑时,便听见高邱茂惊慌来报。
他是宫里的老人,自宁宣帝还未登基时便跟着,向来有条不紊,从不出错,可他今日却出奇的慌忙。
床边的掐丝珐琅莲花灯盏被人点燃,昏黄的火光跃起,宁宣帝听到动静早已醒了,掀开垂下的玉纱帐幔,看着赶来的高邱茂,不喜地皱眉问道:“何事惊慌?”
高邱茂“扑通”一声跪下,动静吵醒了熟睡着的陈善妙,她扶着皇帝的手臂,探出目光来。
跪在底下的高邱茂将头低低压下,声音颤抖着来报:“禀陛下、娘娘,昭华宫娘娘她……”
“贵妃妹妹怎么了?”宁宣帝还未出声,陈善妙便蹙着秀眉问道。
“昭华宫娘娘她……”
高邱茂跪着连磕三个响头,继而泄气地低伏在地:“薨了!”
坤宁宫上下顿时掌起灯火,廊角下摇曳的莲花宫灯拖拽着拉出匆匆而过的细长人影,各处传来的脚步声深深浅浅,给昏黄祥和的光影瞬时染上紧张之意。
宁宣帝听闻噩耗后慌了神,心口的气差点顺不下,险些晕倒过去。
陈善妙着了急,连忙抬手就要唤太医,可宁宣帝强硬地要去昭华宫看楼璇兰,急得连衣襟都未扣好,仅披了件外衣便先行至昭华宫,陈妙善匆匆跟在后头。
已至辰时。
宫内的丧钟敲了一遍又一遍。
外头时不时传进声声低泣,宫人和听闻消息急急赶来的大臣跪了一地,阴沉的天云压着将升未升的初阳,每个人都笼罩在阴霾之下,气氛凝重而悲壮。
宁宣帝先前已在昭华宫陪了一会楼璇兰,见她在自己怀中了无生息,只是一味平静柔和地闭着眸,向来威严庄肃的帝王面容一击而溃,于她的寝殿内,抱着她默默落泪。
后来是陈妙善怕他悲痛之余坏了龙体,便让高邱茂劝了劝,自己稳住后宫,吩咐好后事后,又进来陪了一会,这才与宁宣帝移步别处,好让崔九为楼璇兰净面梳妆。
是以方才孟姝一行人才没有碰见他们。
眼下,昭华宫主殿内静悄悄的。
宁宣帝沉着眸,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们面生,穿着打扮皆不像宫里人,除了那个身穿蓝白卦衣的年轻人他见过,其余的,倒是全无印象。
宁宣帝一身帝王气派,不怒自威,眼神扫向人时,带着若有若无的凌厉与威压。
那道带着意味不明的打量眼神传来,孟姝下意识地有些不适,但如今人在宫里,不管他们对宁宣帝有何种猜测,这面子还得过得去。
孟姝垂首行礼:“民女孟姝,见过陛下。”
柳鹤眠也反应过来,连忙拱手:“见过陛下。”
闻言,宁宣帝眼眸微眯,没有多言,反倒看向了一旁的青年。
他穿着简单的雪青色银细花纹底窄袍,身上并无其他缀饰,眼眸自然垂下,神情淡然自宜,本应是不引人注目的利落打扮,可他偏生得极为出色,尤其是那双似秋水般幽深的黑眸扫过时,分明没有多余神情,却让人心头一跳,不寒而栗。
宁宣帝下意识地蹙眉。
此青年风头太盛,那浑然天成的威仪比宁宣帝还足,若是放在一起细细比较,一时间竟还不知谁是帝王。
没由来的,宁宣帝有些不喜。
但他的思绪很快被陈妙善打断。
“原来你便是孟姑娘。”菩萨面容的和善皇后笑着看向孟姝,因着宫中变故,她神情稍显疲惫,可待人处事无一出错,处处透露着恰到好处的国母雍容。
她似察觉到宁宣帝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这位便是一道而来的扶公子吧?”
扶光自是感觉到了宁宣帝有些阴沉的目光,他不作理会,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孟姝与柳鹤眠仍行着礼,可宁宣帝却没有开口,他们自是不敢动。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褚礼站了出来:“父皇,母后。”
他看上去要比宁宣帝与陈妙善憔悴得多,处处透露着悲伤。
宁宣帝看着他这副颓然的样子,下压的唇角绷成一条直线,眸光复杂而凌厉,还隐约夹杂着几分伤悲。
“你母妃的死因,可曾听太医说过了?”
孟姝心头一跳,察觉不妙。
沈褚礼沉吟片刻,垂眸道:“有所耳闻。”
“啪——”地一声,似有火烛被烧断,发出刺耳难捱的碎烈声,于气氛凝重的殿内十分明显。
宁宣帝忽地轻哼一声,转头看向孟姝,眼神带着薄怒,冷斥道:“孟医师,你不该给朕一个交代么?”
谋害皇妃,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却被宁宣帝一言两语就拨到了自己身上。
孟姝也算是跟着扶光历经了一路的奇人异事,别遑论死人鬼怪,就连大名鼎鼎的阴间鬼差黑白无常她都见过,又怎会被宁宣帝轻易吓到?
但这并不符合一个平人该有的姿态。
孟姝连忙跪下,低垂着眼眸,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道:“回禀陛下,民女不知所言何故,还请陛下明察!”
第76章
满眼凄凉的丧幡白布下,楼璇兰的灵位正供在上头,香龛内的青烟袅袅而绕,盘旋过雕花栋壁,偶有风声飘入,被打散的青烟乱作一团,杂乱无章地充斥着殿中各个角落。
“哦?”
宁宣帝眯着眸子,定定地看向她。
扶光看着跪下的孟姝,眉头轻蹙,眼神不寒而栗,黝黑的瞳孔缓缓抬起,目光晦暗。
虽明知她是做戏,可瞧着宁宣帝一副居高临下的睥睨模样,扶光不禁无声冷笑。
“太医署的医官都说,贵妃是死于病榻。”宁宣帝冷道。
女子猝然抬眸,眼里带着惊慌,连忙垂首。
“不可能。民女虽不敢自称医术无双,可自入宫以来,侍奉娘娘汤药绝无二心,并辅以银针,为娘娘疏通气脉,这几日,娘娘身体已明显见好,昭华宫上下,还有……”
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沈褚礼,拱手继续道:“还有太子殿下,均可以为民女作证。”
沈褚礼蹙眉上前,“父皇,儿臣常常来宫内看母妃,孟姑娘所言不假,母妃也很是喜欢孟姑娘,此事怕是另有蹊跷。”
闻言,宁宣帝抬眸扫了一眼沈褚礼,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神间,隐有暗流划过。
扶光静静看着宁宣帝,神情亦莫测,心下却已有了思量。
柳鹤眠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连他这样没心思的人都能看出来,宁宣帝分明心怀怒气。
陈妙善听着,捏着帕子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在宁宣帝与孟姝之间一转,继而又看向了沈褚礼,微微皱起的秀眉间隐有疑惑。
过了半晌,宁宣帝开口。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孟姝,语气带着怒意。
“那你说,贵妃若不是恶疾缠身,那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如此大胆,在朕的皇宫谋害朕的女人!”
他厉声一喝,先前跟着进来的宫女太监皆是仓皇地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连忙埋低了脑袋,生怕帝王怒火殃及池鱼。
孟姝隐匿在臂弯下的眸子却微怔。
宁宣帝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但这个猜测太过胆大,若真是如此……
孟姝接着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眼前居高临下的威严帝王。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让人胆寒。
收起目光,她顺着宁宣帝的话,恭敬道:“民女浅陋粗鄙,只懂学医看病,既不是仵作,更瞧不出娘娘死因。”
话音落,她瞥了一眼宁宣帝,敏锐地捕捉住了他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心中顿时有了把握,沉吟道:“只是孟姝身为医者,身负师名,既与师兄远道而来,四海游历,为的只是一个‘医’字。”
“常言道‘医者仁心’,孟姝对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还望陛下明察!”
说完,她手高于额,向宁宣帝行了个大礼,声音轻柔却不屈,处处透露着韧劲,还带着几分学医之人的高洁孤傲之意,但抑制不住颤抖的肩胛却暴露了女子面对帝王威仪时的胆怯。
她低伏着,柔顺的青丝铺满瘦弱的背,她就像一棵于风雨中屹立,任由霜雪敲打却坚韧不屈的青竹,纤弱而有力,单薄而坚忍。
柳鹤眠的目光偷偷瞧着,心底却惊了又惊。
眼前的孟姝,与那日披着满身血腥的她判若两人。
若非他见过此女子带着浑身的伤,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谈起血雨腥风的话,怕是真的要信了她这出戏。
看着,沈褚礼眉梢轻扬,有些讶异。
她倒是比自己还会演。
帝王性情向来难测。
不知是孟姝哪句话合了他的心意,又或是他有了别的思量,再一开口,语气却没有方才那般强硬。
“谅你也不敢。”
宁宣帝拂了拂衣袖,“看在你为贵妃调理身体有功的份上,起来吧。”
孟姝松了一口气,连忙称“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跪久了,腿还有些麻。
背后突然虚扶上一只大手,孟姝察觉到是扶光。
借着他的力,见她站稳后,他便极快地收回了手,没有丝毫逾矩,一触即离。
“陛下,事已至此,不好动怒,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陈妙善搀住宁宣帝的手臂,轻柔地低声道。
许是为了安抚妻子的心,宁宣帝柔下脸色,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无碍后,便走到了楼璇兰的灵位前。
袅袅青烟下,女人的棺椁变得虚幻如影。
仿佛昭华宫还是一如既往的荣华万千,所谓素纱白绫,不过是片刻悲凉。
他抬手,为她擦拭去牌位上的尘粒。
璇兰……璇兰……
已经多久,他未曾这般唤过她的闺名。
外头的芍药依旧盛放着,不同于殿内的白菊苍凉,它热烈而有朝气,开得绚烂而肆意,即使今日无阳,可依旧磨灭不去它的蓬勃。
一切美好得如当年,如同殿外花园的那架秋千。
宁宣帝垂着眸,隐下眼中神色。
如果世事能够重来,或许今日昭华宫内便不会披满白丧。
他的指尖抚摸过灵位上的朱砂刻字,亲昵地好似在描摹故人的脸庞,带着几分与帝王气势截然不同的温柔与缱绻。
可是璇兰,这已是你我最好的结局。
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
待走出主殿后,孟姝还是恍惚的。
宁宣帝那虽是遮掩了过去,可楼璇兰的死终究在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孟姝正与扶光和柳鹤眠,一同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却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楼璇兰的寝殿看看。”
扶光了然地颔首,可柳鹤眠却有些不解。
“孟妹妹,这寝殿里昨夜刚刚死过人,你不怕的吗?”
孟姝轻哼一声,调侃道:“你不是半仙么,居然还怕死人?”
柳鹤眠无语凝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孟姝给扶光递去一个眼神,旋即转身从主殿旁边绕过,趁着没人注意,抄小路绕去了寝殿。
楼璇兰一死,昭华宫上下皆是满目白丧。
而这宫内的宫人们,更是人心惶惶。
他们在宫里谋生,借的不过是主子的势。
虽说楼璇兰对他们也很好,可树倒猢狲散,伤心难过不过是一瞬,那心头的惊慌散去后,底下的宫人们更多的是害怕。
贵妃一倒,他们便失去了倚仗,以后不知发配给哪个主子不说,最让人可怕的,还是殉葬。
因此孟姝每走过一处,便看见这里头的宫人们皆低垂着脸,沉闷的脸色配上那里里外外的丧布白幡,无形的气氛压的人心口发慌。
越入内,宫女们便少了许多。
昭华宫没了往日的盛象,阴沉的天遮蔽住日光,淡淡悲郁笼罩在宫殿上头,寝殿内静悄悄的。
孟姝走近,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崔九。
她一边收拾着楼璇兰的遗物,一边偷偷擦着眼泪。
未完全合上的廊边小窗渗入凉风,吹起了她宽大的宫服,腰间的白布悄然飘起,单薄的背影尤显孤独。
她并未注意到孟姝,收拾的动作细慢而轻柔,带着依依眷恋的不舍,似想故意磋磨些时间。
孟姝并不打算打扰她,崔九是跟在楼璇兰身边最久的人,与楼璇兰的感情,也当是最深厚的。
她正欲转身,弯腰叠着衣裳的姑姑却突然发现了她。
“孟姑娘?”
她唤道。
孟姝回头,淡淡一笑,朝她走去。
待走近屋内,她才发现,榻边矮桌上正端放着一本未看完的书。
书卷被人细心地折起一角,扉页被风吹起,展开的书卷字如泼墨,落在这空寂的寝殿,倒尤显悲凉。
崔九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精细地放好。
孟姝收回目光,看向崔九,女人神情恍惚,眼眸红得像是哭了许久。
下意识地,她想出声安慰,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末了,只好道:“望姑姑节哀。”
崔九抬眸看了她一眼,极力地扯出一抹苦笑:“姑娘心善,娘娘生前多亏了姑娘诊疗,却未曾想,终究避不开这病祸。”
“姑姑也以为,娘娘是死于发病?”
崔九疑惑:“难道不是吗?”
孟姝却有些奇怪。
楼璇兰的解忧毒崔九也是知情的,若是死于病发,绝不可能是解忧所致,可崔九听到太医署这样的说辞非但没有怀疑,却还隐隐坚信……
孟姝问:“娘娘先前,可还患过其他顽疾?”
崔九闻言一怔,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孟姝的目光。
察觉到此事或许还另有隐情,孟姝蹙眉:“崔姑姑,事关娘娘死因,还望你莫要瞒我。”
屋内沉默了一瞬。
过了半晌,崔九这才缓缓抬头。
原来楼璇兰在刚入宫不久后,就曾大病一场。
那时候,燕无瑶刚刚去世。
听到崔九的口中提到“惠妃”二字,孟姝眸光微闪,有复杂神色划过。
没想到,她们居然还有交集!
崔九说,燕无瑶死后数日,宫中隐约有闹鬼传言。
那时的楼璇兰刚从大漠来,性情单纯烂漫,最是听不得这些神鬼传言的时候,也不知道怎地,突地心血来潮,便壮着胆子,趁深夜里,偷偷拉崔九去冷宫外,想要一探究竟……
第77章
旁边躲着一个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女子,为图轻便,她今日连首饰都没带,仅用一根素钗拢起乌发,巴掌大的面容带着少女独有的俏丽怜人,乍一看,竟比月下芍药更为娇艳。
楼璇兰竖起食指,朝她“嘘”了一声,见禁卫远离,四下无人后,便蹑手蹑脚地拐进了红墙一角。
她早就打听过,这冷宫后有着一个小矮门,位置十分隐蔽,若非对方是宫内常年扫洒的老人,怕是无人知道。
崔九有些害怕,可楼璇兰已经走在前头,四下只剩自己,身旁静得出奇,只余细碎虫鸣于草间起伏,便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小心跟上。
“后来呢?”
见崔九突然停住不语,孟姝皱眉。
她摇了摇头,后来的事,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那日的夜色十分昏暗,冷宫偏僻,又是皇宫禁地,里面住过不少女人,也疯过、死过不少女人,光是鬼邪传闻,便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崔九只是跟着楼璇兰走到冷宫外围,便觉得浑身寒冷,寒毛倒竖,整个人胆战心惊,连腿都站不稳。
至于楼璇兰……
崔九目光一暗,看向孟姝道:“那夜很怪。”
她们刚走进冷宫没多久,便听到了一阵磨牙的声音。
“磨牙?”孟姝挑眉。
崔九点了点头。
她因着害怕,一直不敢大口喘气,再加之四周冷寂,她听得十分真切。
崔九一直跟在楼璇兰身后,刚出大漠的王国公主身上满是恣意骄傲,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她一路走着,一路将崔九护在身后,眼里满是好奇。
忽地,她们好像走到了一处池子旁,崔九闻到了一股潮湿的腐臭味,隐约像是青苔霉烂后的酵味,她下意识地想拉住身前的女子,可楼璇兰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地惊声一叫,拽着崔九转头就跑。
毫无疑问,她们的动静惊动了周边的禁卫。
但亏着楼璇兰知道那道偏门,二人这才赶在禁卫走进前跑了出去。
“所以,娘娘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孟姝低头沉思道。
崔九皱着眉,缓缓点头。
时间过去太久,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没人知道那夜冷宫中,楼璇兰究竟看见了什么。
可后宫中向来有传言,冷宫不干净,里面常常闹鬼,说不定她们二人那夜,就是碰上了什么恶鬼邪祟,身上沾上了不该沾的……
崔九垂眸想着,孟姝却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倒不认为楼璇兰病倒会是因为撞鬼,若真是碰上了邪祟,那为何崔九没事,独独缠上楼璇兰一人?
只是那冷宫好生怪异。
一座荒凉的旧宫,里面大多是不幸的女子,宫里人将其视为“禁忌”也就罢了,居然守卫还如此森严,若非楼璇兰从旁人口中听来矮门一事,怕也进不去。
对了,矮门!
孟姝倏然抬眸,看向崔九:“娘娘可说过,是谁告诉她冷宫矮门所在的?”
崔九回神,对上了孟姝那双灵动锐利的眸子,怔然一愣。
眼前的人分明是个普通医女,既没有显赫的出身,说话语气也格外的轻柔缓和,待人处事大方得体,既不会争出风头,也很难让人生厌。
是以楼璇兰十分喜欢她,崔九对她也颇有好感。
可眼下谈话的短暂瞬间里,她好似变了一个人,目光温柔中带着几分凌厉,隐约让人心生压迫,不容拒绝。
“是惠妃……”崔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改口道:“是燕氏先前宫里的婢子,想来应是伺候在外殿的小宫女,燕氏出事后并没有连累到她,她便继续在宫里做着些扫洒粗活,早些年便已到了年纪出宫了。”
从寝殿出来后,孟姝脑海里就一直浮现着这个名字。
“冬袅。”
崔九说,当年这个宫女,名唤冬袅。
揣着心思,孟姝慢慢走回了偏殿,刚到门口廊角,便见柳鹤眠提着两个大包袱蹲在门口,扶光正从后面走来。
见到孟姝,柳鹤眠刚压下的火气又“噌”地窜上来,跑到孟姝面前,忿忿不平道:“这宫里的人也太势利眼了!”
孟姝吓了一跳,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朝后头的扶光投去目光,眼中带着疑惑。
“这是怎么了?”她看向了柳鹤眠手中的包袱。
一大一小。
小的那个孟姝很眼熟,正是她的行囊。
柳鹤眠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身旁有太监走过,昂头便骂道:“他们也忒不是人了,贵妃娘娘不在就瞧不起我们,如今还要赶我们走,这昭华宫我还不稀罕住了呢!”
孟姝倒是听明白了,合着是楼璇兰身死,上头便要赶人。
她接过柳鹤眠手中的包袱,示意他消消气,随即朝扶光递去了眼神。
若非宁宣帝示意,底下的人又怎敢出口赶人?
她安抚柳鹤眠道:“走就走吧,这宫里规矩甚多,出去还能松快些。”
不过……
她好似想起什么,朝柳鹤眠道:“要我和扶光走还情有可原,可你又是为什么?”
她和扶光本就是借着为楼璇兰治病的借口进宫,如今楼璇兰薨了,他们的确没有理由再留下,可柳鹤眠却不应该。
宁宣帝张贴皇榜,招揽天下奇士进宫做法除祟,如今仪式未做,柳鹤眠应该留下才是。
柳鹤眠撇了撇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还有什么意思……”
宁宣帝的确没有要他走,如今宫内法事还未做完,他的确还有用处。
“所以,”孟姝好似想到了什么,挑眉看他:“你是因为害怕,这才要跟我们走的?”
孟姝才不信他的鬼话。
柳鹤眠喜好享乐,宁宣帝偏信神鬼之术,将他奉为座上宾,待在宫里定有享不完的美酒珍肴,他怎会轻易答应离开?
见孟姝看穿了他的心思,柳鹤眠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
昭华宫刚死了人,他怎么可能还敢待在这?
更何况,不见得这宫里其他地方就干净!
柳鹤眠胆子不算大,反倒经常容易被吓。
扶光走近,冷笑着调侃他:“不是《易经》传人,大名鼎鼎的‘神算子’么?怎么,风水八卦之术看得,鬼怪倒害怕了?”
柳鹤眠心虚地瞥过了眼,嘴硬道:“扶光,我这不是害怕,是避爻。”
“这死者刚逝的地方,是会充满阴气的,会引来各众小鬼,还有阴差无常。”
他朝扶光和孟姝比画:“无常,黑白无常知不知道?”
孟姝、扶光:“……”
柳鹤眠见他们没反应,以为他们不曾了解,便昂起了高贵的头颅,接着道:“阴气与人身上的阳气相斥,在这待久了是会影响气运和寿数的。所以我不是害怕,我是怕影响了大家的气运,这样不好,不好。”
说着说着,柳鹤眠总觉得背后有鬼在盯着自己,阴恻恻地发寒。
可乍一回头,背后只有扶光,哪还有其他人。
孟姝有些忍俊不禁地瞧来,生出了故意逗逗他的心思。
“所以说,如果你现在身边站着的是鬼,你也不害怕喽?”
柳鹤眠浑身一抖,连忙看向了两侧。
待回过神来后,气鼓鼓地看向孟姝。
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
“孟妹妹,你现在和扶光一样,说话真的很让人寒心!”
孟姝没忍住,顿时笑出声来,拽着包袱就外走,只留下柳鹤眠一个人在原地心碎。
扶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抬步往前走去。
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走了,凉*风瑟瑟地灌进柳鹤眠的衣领,他心头一跳,头脑瞬间清明,连忙小跑跟上:“你们等等我呀!”
……
殿前的光影被拉长,宏伟檐瓦的奇珍异兽暗暗蛰伏于琉璃瓦上,淡淡暮色飘过天边,今日无阳,就连坤宁宫内也是一派空寂。
陈妙善喜佛,这些年来更是腥荤不沾,一心礼佛,坤宁宫虽是后宫主殿,却比其他宫殿更显素净。
青花缠枝香炉内,传来若有若无的梵香,软榻边的女子半阖着眼,有些愁容地揉了揉眉心,抬手间,云纹锻锦绸的白色里衣落下,露出了纤细皓腕上,那暗褐色的沉香珠串。
身旁的姑姑一边帮她更衣,一边轻声问道:“娘娘可要用膳?”
陈妙善闭着眼,摇了摇头。
今日累的慌,楼璇兰走得突然,宫里宫外皆需要安顿,昭华宫那边还等着她主持大局。
陈妙善轻叹一声,接过姑姑递来的茶水,“楼妹妹是个可怜人,年纪这般轻,居然就这样走了……”
说话间,她眉目隐有悲悯之色露出。
“娘娘切莫伤心,保重凤体才是。”姑姑替她卸下了白日里带的玉钗,重新换了一只木簪给她。
陈妙善喜素净,坤宁宫里里外外都秉持简朴之风,她自己亦是打扮简单,妆容朴素,若非场面需要,那些金贵头面从来不用。
因着楼璇兰的缘故,这段时日里宫内都要身穿素衣简服,身为皇后,陈妙善更得先做表率。
一想到这,她便头疼。
后宫人多,是非也不少。
楼璇兰一去,总有人落井下石。
今日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的宫里便来来回回去了好一波人,一打听,竟全是妃子贵人们偷偷送来的礼物。
原因无他,陈妙善性子温和却又不失威严,将后宫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先前楼璇兰还在时,唯独跟陈妙善还算交好,如今她人一去,便有其他人想要争抢着上来讨好她,好占去楼璇兰的位置。
陈妙善摘下腕上的佛珠放手中把玩,有些疲惫地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有贴身宫女递上来东西。
陈妙善睁眼一看,是几根清香。
“时辰到了?”她问。
宫女点头,陈妙善颔首接过,于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在她寝宫旁,陈妙善特地叫宫人给自己辟开了一间屋子。
绕过屏风,佛龛上传来淡淡的梵香,里头供奉着的,是一座半米高的观音像。
佛莲上,观音大士手掐符诀,静静垂眸,半阖着的眼眸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慈眉善目下的神情看似无悲无喜,细细瞧去,却又在垂怜世人。
陈妙善一如既往地走到佛龛前,将手中的三根清香点燃,于像前的蒲团上缓缓跪下。
她双眸微闭,手上的香火青烟袅袅,一身素衣寡服的皇后神情虔诚,夜色透过未关的殿门渗入屋内,宫人们手中的八角玲珑盏映亮了她的身影。
片刻后,她抬起双手,将手中的香高举过额,静静地朝供上菩萨拜了三拜,继而起身,将香插入菩萨莲花座前的佛龛中。
安静的屋内,香火独自缥缈。
过了半晌,陈妙善垂着眸问道身边的宫女:“陛下回乾昭宫了吗?”
婢子点头:“禀娘娘,陛下又去了昭华宫,说是想再陪陪贵妃娘娘。”
陈妙善沉默着走出门外。
她站在宫廊外,深红色的高墙下,女人神情淡然得看不出情绪,宽大的玉色素袍披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出尘高雅,神圣似佛。
陈妙善静静地走着,今日无月,凉风吹起檐边宫灯一角,雕灯碧影起起伏伏,落在她的白玉裙摆上,给她的侧脸投下阴影。
“陛下是真的很怜惜楼妹妹。”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扯唇角,没头没尾地突然道。
后头跟着的宫人眉心一跳,闻言连忙低下了头。
陈妙善忽地停下脚步。
她站在廊前,手边是宫灯葳蕤下绚烂绽放的花圃,一旁的假山水榭清音泠泠,花样漂亮的鲤鱼正从中穿行。
昏黄的灯火拉长了檐下孤独的人影,陈妙善垂眸握住了手心的佛珠,轻轻转动间,思绪亦百转千回。
她的神情很复杂,晦暗的目光不似往常般柔和,只是她的半边脸隐匿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
“你去告诉崔姑姑,昭华宫凡是伺候过贵妃的宫人,全都赏银百两,将身契还给他们,准许他们自由身。”
“从今以后,他们可以不用再困在宫里了。”
第78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湿了街上石板,百姓们步履加快,溅起的泥水洇湿了衣袍摆角,带着潮意的风意拂过,微凉的气息抚慰了赶路行人急躁的心。
快要入夏,气候渐渐热了起来。
白日里,京城的街头小巷全都笼着一层热气,如今雨下了起来,虽然不大,却带走了好一阵闷热,只余下丝丝清凉。
孟姝抬手撑开窗楣,凉意顺着雨丝渗进,“夜中明珠”的大字牌匾于雨幕中熠熠生辉,雨水将其洗刷得发亮。
屋内坐着一青年,正不徐不疾地品着手中热茶。
这是方才妙音姑娘送来的。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初入京时住过的“夜中明珠”。
此客栈风雅清贵,闲杂人等并不多,虽银子贵了些,但胜在清净。
孟姝从窗边走回,于桌前座下,刚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未入口,便听见一串敲门声,随即一个年轻男子狼狈入内。
他的蓝色布袍被雨水沾湿,脚下的皂靴更是惨不忍睹,唯独他怀里的布包干净,一直被他小心护着。
扶光和孟姝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孟姝一愣:“你没带伞?”
柳鹤眠掸了掸身上的雨珠,顾不得接话,拿起桌上的茶杯猛地一倒,仰头喝尽。
“诶……”孟姝刚想提醒他烫,就见年轻人瞬间放下手中的瓷杯,面红耳赤地哈着气。
扶光无奈地摇头。
孟姝将自己手中的茶水递给他,“这杯凉了,你先喝吧。”
柳鹤眠好不容易缓过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孟妹妹,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今日初十,宁宣帝召他进宫,本以为是要如约做法事,柳鹤眠准备了一箩筐,头夜眼都要熬青了,还在心惊胆战地查阅书籍,生怕自己露馅。
未曾想,今日刚一到宫里,宁宣帝便派了身边的高邱茂告诉他,陛下改了日子,今日让他进宫只是为了商量后续的法事事宜。
“改了日子?”孟姝问。
“对啊,前段时间贵妃出事,如今丧期刚过,宁宣帝觉得不是时候,便与我商议改换廿二。”
那便还有十日左右。
孟姝心想也是,贵妃身死,宫内出了大事,前些日子连京城的夜市也禁了,说是丧期间不得舞乐,这些天来“夜中明珠”的生意也不甚好,楼下厅中的人都少了不少。
“那今日落雨,宫中竟没人送你?”
看他形容狼狈的模样,孟姝不由得眉心一蹙,拿了块帕子递给他。
柳鹤眠摇头:“宫里人最会审时度势,宁宣帝也顾不上我这等小角色,送出门的公公见我面生,连正眼都不瞧我,又怎会送我回来?”
柳鹤眠此话倒是不假。
楼璇兰还在时,将他们奉为座上宾,如今楼璇兰走了,他们身份举重若轻,宫里人自然不会将他们当回事。
见柳鹤眠喝完了杯中的茶,孟姝又给他倒了一盏,放旁边凉着。
“那我今日叫你帮忙的事,可有眉目?”
先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她从崔九那得到了关于“冬袅”的线索,便托柳鹤眠在进宫时帮她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知道这位宫女的下落。
她和扶光已出宫,再难进去,可柳鹤眠不同,他还有大小法事要办,时不时便会进宫,因此也只能让柳鹤眠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说到这个,柳鹤眠倒是故弄玄虚地挑了挑眉:“放心吧孟妹妹,我说了,包在我身上的!”
见他这模样,便是有收获了?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笑道:“那还请柳大师与我细细道来。”
柳鹤眠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先前在昭华宫时,便与宫人们打成一片,还有小太监常常借着“赏月”之机,邀他同去吃酒,因此打探消息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柳鹤眠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想起了那小太监与他说的。
冬袅是被买进宫的,算是宫里的老人,早些年一直在掖庭做着些扫洒粗活,后来宁宣帝登基,充盈后宫,她便被派到明芷宫当差,因生得丑陋,脖上有道乌纹,不能去前殿当差,便只能做些浆洗活计,算不上什么跟前人物。
可没想到,后来燕无瑶失去圣宠,被打去冷宫,而明芷宫的宫人也在一夜之间被发配,死的死、散的散,独独冬袅命大,因着面容丑陋,大家避之不及,不甚有人愿意注意她,便被留了下来,领了宫里夜中的扫洒差事。
“那她现下人在何处?”孟姝蹙眉。
柳鹤眠有些想了想,有些为难地开口:“那太监说,她早年间便拿了身契出宫了,至于去向……也没人会关心一个普通的宫女。”
谈及冬袅,还是因为她那丑陋的乌纹才引得宫人留下印象。
扶光想了想,看向柳鹤眠:“那可打听到,她原是哪里人士,又或者提过什么亲人?”
说起这个,柳鹤眠眸光一亮,仿佛想起什么,有些激动。
“对了,他们还说冬袅常常提起窦家坡的甜糕,想来应是那的人!”
窦家坡……
孟姝把玩着手中的银绣,垂眸想了想,随即看向扶光:“看来,我们明日得去窦家坡看看了。”
无论冬袅是否在那,孟姝猜想,她或许是当年燕无瑶一案的知情者,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他们需得把握。
“扶光,孟妹妹,你们能不能也把我带上呀?”
孟姝一扭头,却发现柳鹤眠在看她,眼里亮晶晶的,满是雀跃。
她微怔,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你就不好奇我们在查些什么?”
柳鹤眠日日与他们待在一处,孟姝与扶光虽没刻意避着他,却也没告诉他太多,但柳鹤眠却从不曾过问。
扶光也抬眸看过来。
柳鹤眠一愣,下意识道:“不管在查什么,你们都是朋友呀。”
他不是没有好奇过,孟姝和扶光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有时还谈论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这两人气度不凡,尤其是扶光,他淡漠疏离得不似凡人,让人感觉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看似冷心冷情,对任何事都平和随意,实则好像与他人之间隔着一道摸不清的屏障,仿佛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柳鹤眠并不会多问。
因为在他看来,他们在做什么并不重要。
他们善良,大义,最重要的是对自己很好。
别看扶光一副嘴毒心冷的模样,却面冷心热,会在剑拔弩张的时刻站在他身前,默默护他周全。
而孟姝便更不用说了。
自那夜上巳游船后,他便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这位“奇女子”的不同之处。
柳鹤眠一向看人很准,他平时虽看起来吊儿郎当,对谁都可以“一见如故”的模样,但他的朋友并不多,一路走来也只凭心意做事,而孟姝和扶光,便是他这一路以来最想交的朋友!
更何况……
不知想到了什么,年轻人垂下的眸子一暗。
除了孟姝和扶光,他并未碰见像他们这么好的人,愿意相信他,包容他。
许是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一瞬的变化,孟姝下意识觉得,或许眼前看似没心没肺的年轻人,也有自己的烦恼。
细雨倾洒的京城下,乌色漫过云边,薄云遮掩城门,雨滴捶打在窗楣上的沙沙声落入屋内,孟姝有些犹豫地看向扶光。
年轻人那炽热又真诚的眼神,看得她有些为难。
并非是她想刻意瞒着柳鹤眠。
他说的对,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有隐瞒,但恶鬼之事事关重大,贸然多言怕是会给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扶光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青年人垂眸把玩着手里轻巧的茶盏,似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微不可见地轻轻点头。
孟姝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她面色轻松起来,戳了戳柳鹤眠:“这样吧,最近事多,有些东西又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等眼下事必后,有些结果自然浮出水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柳鹤眠懂了她意思,灿烂一笑,“那窦家坡,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这……”
孟姝有些犹豫,让他知情和让他参与,那可是两码事。
扶光静静地看着,倏然开了口:“孟姝,你和他一起去吧,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宫内看看。”
孟姝一愣,旋即回过神来,了然他的意思,有些担心地点了点头:“你小心些。”
柳鹤眠却很开心。
孟姝和扶光愿意带着他了,这可是格外难得的机会,意味着他们真的成为了可以相伴而行的朋友,虽然他们并不承认。
听孟姝说他们去的地方向来都会有危险,而窦家坡情况未知,更要提防,恰巧扶光不在,让他明日千万跟紧了她,不要乱跑。
柳鹤眠很认真地记在心里,明明胆子不大,却格外觉得兴奋,那种感觉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一夜。
临睡前,柳鹤眠屋里的灯还点着。
他从自己随行的布包里翻了又翻,掏出先前为了混进宫而准备的空符纸,拿起朱砂笔,对着面前的古籍,卧在床边写写画画。
夜色渐深,楼内一片安静。
夜灯下“悬梁刺股”的年轻人举起手中的符纸,满意地点了点头。
跃出窗纸的昏黄的灯火一灭,黑暗中,他躺在床上双手合十,暗中祈愿。
希望明日一切顺利。
第79章
京城人多,街边的车马过了一辆又一辆。
孟姝和柳鹤眠随意找了个早餐铺子坐下,身边不断涌上的米面香味激得人饥肠辘辘。
待温汤入肚后,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两人顺着小街一路慢行,窦家坡距离京城不远,是京郊的一处乡野,出了城门左拐,沿着土坡路再走一段便到。
窦家坡地如其名,地处一片山坡旁,周围有十几户人家,地方不大,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片小村落。
因着与京城毗邻的原因,这里蜗居着许多入城谋生的平人,角落里更是不乏有乞丐蜷缩。
孟姝和柳鹤眠穿着都很简单,因此走在窦家坡内并不算违和。
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清贫却不单调,因着地方小,邻里乡居关系都很好,他们这一路走来便见到许多妇女一边在屋外洗着衣服,一边与旁边的人打趣。
窦家坡内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大多是要入京赶工的,大家都在忙着各自手里的事,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孟姝和柳鹤眠。
“大娘。”柳鹤眠笑着走向一家屋舍,柴栏内,一个围着粗布围裙的妇人正在撒料喂鸡,听到有人唤她,抬头顺着声音看过来。
“托您打听个事,您可知道冬袅住哪?”
眼前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明亮的黑眸笑眼弯弯,神情肆意而洒脱,说话时,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谈吐风趣,处处带着亲近之感,让人生不出厌来。
大娘想了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疑惑中带着防备:“你找冬袅?”
孟姝站在柳鹤眠后头,闻言眉梢微扬。
看样子,冬袅就是在这不错了。
柳鹤眠听着有戏,眸光一转,笑容灿烂间,还带上了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我娘先前曾在宫里做工,与冬袅姐姐有些故交,如今我娘已故去,唯一的心愿便是让我早日成家,叮嘱我要来窦家坡寻姐姐……”
后面的话他未说完,可其意味不言而喻。
孟姝听得一愣一愣的,再回神时,眼前的大娘却已经深信不疑。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柳鹤眠。
好一个俊秀敞亮的年轻人,穿着虽简朴了些,可不难看出底子不错,多半是城郡来的,谈吐幽默有条理,看着不像个笨的,眼光竟比村头李二狗还差,怎得瞧上了冬袅那姑娘?
大娘皱了皱眉,眼里有些同情。
百姓淳朴,面上神情更是藏不住,柳鹤眠却熟视无睹,故意装傻充愣,热情地凑上前:“好大姐,您便告诉我吧,我特地远路而来,光鞋就走破了两只,还望您知无不言。”
村落里的大娘最是八卦,方才的疑惑早已抛诸脑后,见柳鹤眠言辞恳切,处处流露真情,也不免心软下来。
“你真是冬袅相好?”她探头问道。
孟姝也看了过来。
柳鹤眠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目光霎时深情垂下:“我自是不会拿这等事情说笑。”
也是。
冬袅那姑娘,乡里男子都不想与她扯上关系,又怎会有人拿这事唬她。
大娘语气软了下来,调侃地睨了一眼柳鹤眠,笑道:“看不出来啊,冬袅还有这等好福气。”
她将沾着饲食的手在腰间围布上擦了擦,指着屋舍后那条小路道:“你沿着这路往下走,然后左拐,便会看到榕树下有一间草屋,那便是冬袅的住处。”
柳鹤眠与孟姝相视一眼,拱手道谢后,便顺着大娘所指的那条小路走下去。
自他们问话时身边就有人暗暗瞧着,这里的屋舍贴得近,邻居的人左一耳右一耳的,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见他们一走,连忙好奇地凑上前围成一团,“方才那两人是来找冬袅的?”
一个妇人杵了杵说话的人:“你没听见啊,那个男子多半是相好!”
“莫不是唬人的吧,”有人质疑:“还有人能瞧得上冬袅?”
“康家姐,你可别让人骗了。”
方才同柳鹤眠讲话的那大娘双手叉腰,有些得意地昂了昂头:“行了行了,都散了,别人的事有什么好嚼舌根的,都不许乱说呀。”
见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其他人有些不服气,“叫我们别乱说,平日就数你嘴最快!”
康大娘却不理他们,端起盛着鸡食的盆就往里走,一边偷笑地暗暗想着。
她会被骗?怎么可能!
……
窦家坡村子不大,小路却不少。
眼前的土路弯曲而绵长,若非那大娘指路,孟姝和柳鹤眠怕是天黑了都找不到冬袅所在。
草莽小路静悄悄的,脚边的杂草不过半指高,昨日所积的雨水还未干完,土上带着泥泞,前头荒凉又静谧。
与方才的群居屋舍不同,眼前的路径荒无人烟,杂草横陈,像是鲜少有人踏足,竟连条像样的小道都没有,孟姝和柳鹤眠只能小心翼翼地踏草而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贱起一脚泥水。
大娘说的榕树到了。
孟姝抬头,四周除了树下的一方茅草小院,再无其他。
她回头叮嘱柳鹤眠:“跟紧我,小心些。”
柳鹤眠也收起笑脸,认真起来,严肃地点了点头。
草舍简陋,不过方寸大的地方,外头用木篱围成一方小院,院前种着些菜,还有几只瘦弱的小鸡踱步啄食。
门前的榕树茂盛壮大,看上去已有些年头。
今日无阳,榕树宽大的树荫蒙蔽去了天光,给本就昏暗的小院留下了一片阴影,风拂过茂密的枝叶,簌簌落下声响,荡起的青叶落在屋门前,孟姝推开没合上的围篱门,敲响了紧闭的屋门。
“谁啊?”
里面传来一道女声,紧接着,一个女子推开门。
她年纪看起来不大,约莫三十岁左右,长发用蓝色碎花布挽住,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穿在她身上,将她的神情衬得更为憔悴。
春雨已下到最后,彼时天已渐热,人们大多换上了轻简凉爽的衣裳,可她却不同,从脖子到脚,无一例外包裹得严严实实。
推开门,见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面容,女子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带着警惕地打量,犹豫着开口道:“你们……是谁?”
孟姝朝她善意一笑,温声道:“可是冬袅姑娘?”
女子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错开目光,作势便要合上门。
“诶……”柳鹤眠眼疾手快地拦住。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她有些慌了,推搡着门,见个年轻男子拦在门口,难免害怕,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加大。
可她力气再怎么大也比不过柳鹤眠,他只用一边手,便抵住了将合未合的门。
柴木门在他们的僵持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听上去摇摇欲坠。
孟姝给柳鹤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放下手,一边朝冬袅轻声道:“姑娘莫害怕,我们并非坏人,冒昧上门只为向姑娘求些答案。”
眼前的女子生得漂亮,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笑意,说话温和,气质舒淡如云,清雅胜莲,一颦一笑间满是灵气。
冬袅愣了愣,许是孟姝看上去实在让人难以生厌,她不自在地垂下眸,有些紧张地揪了揪衣角。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能来找我求什么答案……”
孟姝与柳鹤眠相视一眼,察觉她语气有些松动,孟姝想了想,开口道:“若我们是因燕姑娘一事登门呢?”
燕姑娘……
冬袅倏地抬眸,在听到这几个字时,她眼里的胆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倔强的冷意。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方圆十里除了曾经的镇国将军府,还有哪家哪户姓燕?
冬袅不再看他们,作势就要闭门谢客。
“冬袅姑娘!”
孟姝突然唤住她:“你难道就不想为燕姑娘报仇吗?”
气氛霎时凝固下来,四周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柳鹤眠看向门后的女子,她神情陡然一变,虽然极力掩饰,可她扶着门沿的手用力攥紧,情不自禁地颤抖着,紧紧咬住的唇角发白,渗出一丝血意。
柳鹤眠有些于心不忍地想提醒她,可还未等他开口,冬袅却突然松了手,转身朝屋内走去。
“进来吧。”
孟姝颔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见状,柳鹤眠连忙跟上,还细致地闭上了门。
孟姝下意识地看向四周,这间茅舍的贫苦是她第一次见。
拥挤的屋内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顶仅用茅草和破瓦压着,昨日落了雨,屋内有些潮湿,渗入的雨水顺着坑洼的石壁流进屋中,被人用一铁盆在地上接住。
“滴答,滴答——”
还有余下的水珠掉到盆沿发出声响。
孟姝简单看了看,发现这屋子里竟连一件像样的物件都没有,逼仄的墙角内用几块木石搭成了简易的床,上头铺着发白的麻布,孟姝觉得有些眼熟,发现和冬袅身上的料子如出一辙。
屋内仅有一只缺了腿的矮桌,和两张破木杌子,其中一张放着杂物,冬袅正站在豁腿的桌前为他们倒水。
水碗是破的,上头“伤痕累累”,有着深浅不一的口子。
冬袅见他们站着,将破凳上的杂物收拾好放在床上,腾出的杌子被女子精心擦拭后,细心地摆在桌前,示意他们过来坐。
柳鹤眠自踏进屋里后,便一直感觉浑身不自在,那股潮湿的霉味从墙垣冒出,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鼻腔里,惹得他不适地皱了皱眉。
就在年轻人踟蹰间,孟姝已经泰然自若地于桌前落座。
柳鹤眠见了,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刚一坐下,屁股下的杌子一歪,坡了腿的木凳很难平衡,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好不容易稳住,柳鹤眠有些尴尬地擦了擦额头的汗,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便见冬袅将倒好的水递给他们。
他愣笑着接过,忙活了一早上,正巧感到口渴,正要喝下时,却发现手里的水碗破了一半,以一种扭曲又滑稽的形状被他拿在手里,破损的边缘泛着乌青,尖锐地凸起,一时间,柳鹤眠竟有些难以下口。
他想转头看看孟姝,却发现女子已经淡然地捧起水碗,拿在手心里转了转,找到稍微光滑的一边,抬头喝下。
柳鹤眠:“……”
许是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冬袅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公子不喝吗?”
柳鹤眠僵住,边赔笑边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不渴……”
屋里逼仄,就连豁腿的杌子也只有两个,冬袅让孟姝和柳鹤眠坐下,自己则坐在床边。
知道冬袅定有满腹疑虑要问,孟姝也不急,静静地喝着水,等着她开口。
果不其然,女子几次三番唇角翕合,许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开口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找到我?”
孟姝放下水碗,抬头看她。
其实冬袅生得并不丑,五官端正,肤色虽黝黑了些,可眼眸却很亮。
她似乎有些怕人,孟姝算过,她十岁左右被买入宫中,辗转多年,如今也不过三十岁,可她看起来,却像个未及笄的女子般,眼里带着生怯,如同受惊的小鹿,处处小心翼翼,不敢正眼看人。
她亦很瘦弱矮小,站起来时不过到孟姝胸口,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袍内,粗布麻衣遮住了她身上的皮肤,只余头脸露在外面。
“我有幸,曾在宫里待过。”孟姝平静地看着她。
方才推门时,见到面前的女子,她曾有过一瞬间的怀疑。
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如此瘦弱胆小的女子,怎么会故意向楼璇兰透露偏门位置,好将人引到冷宫中。
孟姝来时曾与扶光商议过,此人的目的并不难猜。
她多半是为了燕无瑶。
燕无瑶被宁宣帝打入冷宫,继而病死于内,就如同他们猜想的一样,燕无瑶的死因或许与燕家有关,但是作为帝王,若是想要削弱镇国大将军燕凛的势力,宁宣帝有千百种办法,而不是将燕无瑶直接杀害,这样反倒会激起燕凛怒意。
所以在这之后,燕无瑶的死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只是他们现在并未发现。
而冬袅线索的出现,却给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冬袅千方百计引人去冷宫,只怕是她知道燕无瑶的死因有古怪,因此想要引人去发现什么。
而她不过区区一介小宫女,势单力薄,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于是她便碰上了楼璇兰。
和亲公主,初来乍到的圣前红人。
这样的身份,才足以撼动些什么。
可这些话,孟姝并不打算直接与冬袅说出。
她看着坐在床沿边的女子,面对她时,连头都不敢抬,哪怕心带提防,却连拒绝他们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冬袅,究竟是不是当年透露矮门所在之人?
听孟姝说她曾在宫里待过,冬袅倏然抬起头,“那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否则又怎会找上我?”
“你想我听说过什么?”孟姝笑问。
冬袅愣住了,她双手有些不安地绞着,心乱如麻。
“冬袅姑娘,”孟姝忽地看向她,言辞带上了几分严肃:“你是不是曾向楼贵妃透露过冷宫矮门所在?”
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冬袅的眸子极快地眨掠着,轻轻蹙起的眉间带着犹豫。
可孟姝并不出声催促,似在等她,等她放下自己的心防。
“滴答,滴答——”
未干的雨水依旧从屋顶滴落着。
过了半晌,冬袅终于点了头。
她的眼眶有些红,指尖紧紧掐入手心,似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哭腔:“是我。”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孟姝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柳鹤眠一手托腮,皱着眉认真地瞧着她们,仿佛读懂了些什么。
“那你可否告诉我,你所知晓的故事?”
孟姝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明亮的眸子里满是真诚,弯唇看向她。
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女总有一股子魔力。
让人莫名地信任她。
冬袅口中的故事,是孟姝从来没听过的另一种视角。
与先前楼璇兰口中的燕无瑶不同。
她没有外人所想象的那般得宠,却比外人所知道的更要可怜。
镇国大将军燕凛老来得女,燕夫人难产而死,燕无瑶身为将军府独女,自小便与燕凛相依为命。
燕凛常年征战,很难顾及燕无瑶,可她从小便听话懂事,起初燕凛离家前她还会哭闹,缠着要让燕凛带上她。
“爹,你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每当这个时候,燕凛都会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俯下身对她说:“阿爹要去守护我们的家了,等阿瑶长大,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阿爹再让你去好不好?”
小无瑶却并不明白:“我们家就在这,阿爹为什么要去外面呢?”
燕凛笑:“在这座宅子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家在等着阿爹,其中还有很多像阿瑶这样的孩子,他们都等着阿爹保护呢。”
小无瑶听了,眼睛一亮,挥了挥小拳头:“那等我长大了,我要当阿爹说的女将军,和阿爹一起守护我们的家!”
从那以后,每次燕凛出征,燕无瑶都不再哭闹。
她会早早地起床陪燕凛用完早膳,然后搬着小板凳坐在府前,看着战马上威风凛凛的将军背影,冲他挥手:“阿爹,早点回家!”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燕无瑶终于出落成娉婷玉立的大姑娘,可还不等她实现儿时抱负,成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却被宁宣帝一道圣旨,召进了皇宫。
彼时的宁宣帝刚登基不久,急需臣子固权,而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扩充后宫,其意味不言而喻。
起初燕凛是不答应的。
他戎马半生,膝下只有独女与他相伴,燕无瑶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深知后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宁宣帝身为一国之君,身边会有很多个女人,燕无瑶若入宫,无疑是飞蛾扑火。
他不愿让女儿受此委屈。
可他背后还有着无数的将士。
他领的是皇帝的兵,护的是江山百姓,若是执意抗旨不遵,莫说连累*燕家上下,怕是连手下将士也不能幸免。
就在燕凛左右为难之时,燕无瑶却站出来了。
她接下圣旨,直言愿意进宫为妃。
那日宫里的红绸织锦系了一路,漫天锣鼓随风而起,金鸾花轿中,女子身着朱红色缕金缠莲嫁衣,头顶金累丝衔珠鸾冠,艳红盖头下,分明面若芙蓉,娇艳可人,可眉目间却有化不开的郁色。
燕无瑶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在皇恩浩荡的驾撵仪仗下,被风风光光地迎进了宫。
宁宣帝对燕家很是重视,虽只封燕无瑶妃位,却亲自为她赐封号为“惠”,入主明芷宫,吉日规格堪比贵妃仪仗。
彼时的宫内后妃并不多,除了宁宣帝的结发妻陈皇后,便只有三个贵人,燕无瑶一来,无疑成为了众矢之的。
她身份尊贵,不仅出身将军府,而且位分为妃,入宫不过几日,宁宣帝便让她帮着陈妙善协理六宫。
众人对燕无瑶的“风光”心知肚明,无疑是宁宣帝想借将军府的势力,为自己扫除异己。
就在大家都以为燕无瑶的受宠只是昙花一现时,未料到宁宣帝竟对她越来越好。
随着后宫的充盈,妃子渐渐多了起来,可若问到圣上的“心尖宠”,那便只有惠妃一个,连皇后都要排在后头。
燕无瑶也觉得宁宣帝对她很好。
他长相英俊,高大威猛,虽身为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却肯放下身段哄着自己,相处久了,燕无瑶难免动心。
宫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内务府突然来人,说是宫里刚采买进一批新人,让明芷宫先捡几个伶俐的去。
燕无瑶便在一群人中,挑中了面相不算好看,甚至因为颈间乌纹,有些丑陋的冬袅。
冬袅进宫后便被派去了最苦最累的掖庭,那里住着很多官女子,她们位分不高,脾气却大,再加之位置偏僻,脏活事多,因此底下的宫人也很不好过。
冬袅却万万没能想到,自己会被挑进明芷宫。
因为不管遇上什么事,她永远是被剩下的那个。
进了明芷宫,虽还是做着日复一日的浆洗活计,日子不算轻松,可冬袅却无比知足。
这里比掖庭好过活太多了,头上贵人得宠,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沾光,平日里吃的用的,不知比先前好了多少倍。
最重要的是,燕无瑶很好相处。
有一次她不小心洗坏了燕无瑶的一件云锦纱,本以为会被罚出明芷宫时,却不曾想,燕无瑶并没有怪罪她。
宽大敞亮的宫殿内,飘飘升起的熏香拂过四周的雕梁画栋,白玉鸾座上,藕荷色宫装的女人神情温和,艳丽却不媚俗的眉眼带着柔意,温柔地看向她:“吓坏了吧?”
底下的宫女正匍匐在地,额头叩得发响。
燕无瑶朝身边的姑姑使了个眼色,差人将她扶起。
待冬袅抬起头,燕无瑶看清了她的样子,一眼就认出了她。
“原来是你……”
冬袅以为是自己脖间的乌纹吓到了燕无瑶,慌忙地抬手捂上,轻轻颤栗道:“娘娘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污了娘娘的眼睛的。”
她的眼睛因害怕而憋得通红,怯生生的黑眸里闪烁着泪花,慌张而无措地捂住自己的脖子。
燕无瑶一愣,抬手解释道:“你别急,我不会把你怎样。
她眼神温和地看向她:“你怎能这般看低自己?”
待冬袅回过神来时,高座上的华服女子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女人柔荑般滑嫩细腻的手扶起她,浅笑着拉过她的手,笑容温和善意,亲切得仿佛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妃,而是相伴长大的邻家阿姊。
“你的胎记很不一样,是个特别的礼物。”
没有意料中的质问与责备,冬袅怔然抬眸,眼前的女子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这是冬袅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对她说话。
她无父无母,是个流浪乞儿,蜗居窦家坡,后来恰巧宫中采买宫女,张贴告示,冬袅为了一口饱饭,这才忐忑一试。
她面容丑陋,本应落选。
但冬袅伶俐,做事老实利落,不怕苦累,采买的嬷嬷便高抬贵手,让她领了掖庭洒扫的差事。
一路走来,人人见及她的乌纹没有不嫌弃,唯恐避之不及,可燕无瑶却不同。
她并不恶嫌,反而会宽慰她,笑着拉过她的手告诉她:“这是父母给你的礼物,是别人所没有的。”
简陋茅舍内的草瓦被风声吹得沙沙而动,水滴砸到地面上溅起泥坑,冬袅所盛水的小盆已接满,溢出的水慢慢涌上来。
冬袅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起身将水盆端起,开门倒去,末了又合上门,将其重新放回漏瓦底下。
“滴答,滴答——”
水滴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柳鹤眠久久未从冬袅的话中回过神来,再一抬头,他的眼神染上些许悲悯。
他看向孟姝,正欲说些什么时,却发现女子正在垂眸思索什么。
豁了口的水碗仍捧在她手上,她轻轻摩挲着,一言不发。
冬袅重新坐回床榻边,有些局促地看着她。
孟姝感受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轻声道:“然后呢,燕无瑶又发生了什么?”
燕无瑶是第一个给予冬袅温暖的人,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女子有着柔软的心肠,她的结局本不该是这样。
后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冬袅眼眶更红了些,有些不忍的开口。
孟姝的猜测并没有错。
人人都觉得燕无瑶备受皇恩,宠冠六宫,起初冬袅也是这么觉得的。
直到那一夜,她给寝殿送衣裳,却意外听见了燕无瑶和宁宣帝的争吵。
“不可能,陛下,我阿爹绝不可能谋反!”
透过窗影,她看见一位身着槿紫色掐花软烟罗宫裙的女人正跪在地上,拉扯着宁宣帝的衣摆。
那是燕无瑶。
冬袅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燕无瑶向来是耀眼又柔和的。
而此刻,她哭花了精致的妆容,眼眶通红,精心簪起的发髻散开,青丝微乱地拂在她的面上。
她拽着宁宣帝的龙袍,哭喊道:“陛下,求您高抬贵手,放过燕家吧,就算是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
她话音未落,却被宁宣帝一掌甩开。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面上带着几分不忍,钳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惠妃,并非是朕无情,可此事事关社稷根本,你让朕如何高抬贵手?”
他从未如此生疏地唤过自己,也从未唤过她的封号。
冷冰冰的“惠妃”二字一出,燕无瑶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陛下,”她攥紧衣摆,泪水划过她漂亮无暇的面容,滴落在宁宣帝的手心,“你我同床共枕数载,怎会不知我的为人?阿爹为国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你分明知晓他绝非谋逆之辈……”
渐渐地,燕无瑶的声音弱了下来。
满室金玉华光下,男人身形高大,面色冰冷,不管她如何哭着求着,他的眸色都未有一丝的触动。
燕无瑶忽感从心底涌上一阵无力,她瘫软在地,任由泪水砸在光滑的白玉砖上,身旁宫灯葳蕤,于地上撒下斑驳乌影。
殿内的寂静如同一根勒紧的线,不知何时便会崩断,宁宣帝和燕无瑶一高一低,两人谁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女子因哭喊有些嘶哑的嗓音低低而出,她抬头看着这个,曾与她恩爱无比的男人,自嘲道:“陛下,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才能放过我燕家……”
冬袅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起了那夜明芷宫内的冷寂,耳旁再次回荡起宁宣帝拂袖离去后,寝殿内女子的声声低泣。
“从那以后,陛下鲜少踏足明芷宫,没过多久,娘娘染上病疾,被打入冷宫,他们都说娘娘是失宠了才会落到如此地步,可我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冬袅言道于此,有些激动,眉目间染上急切。
孟姝却沉默下来。
先前在昭华宫,楼璇兰曾与她说过燕无瑶的过往,与冬袅所言相比,大体相同,却有一些不大一样。
在楼璇兰的视角里,燕无瑶先是患病,后因干政打入冷宫。
可冬袅却说,是宁宣帝与楼璇兰争吵在先,失宠患病在后,却全然未提她结党干政一事。
反倒是燕家……
孟姝眼眸一闪。
她和扶光事先查过燕家,包括大理寺的案籍中,也并未提到燕凛谋反一事。
那燕无瑶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宁宣帝又为何不否认……
两者对燕无瑶所言皆有相斥,并非是孟姝不信楼璇兰,只是相较于她这个旁听者,冬袅的参与倒更显真实。
隐隐猜测浮上心头,孟姝问道:“可知燕姑娘患的是何病,可有太医为她医治?”
孟姝言辞恳切,又唤燕无瑶为姑娘而非“惠妃”,话里话外都饱含善意,也让冬袅慢慢放下心防。
她摇了摇头:“娘娘失了宠爱,宫里都知道明芷宫被冷落了,又有哪个太医愿意登门?”
“至于病情……”她眸子一默。
“谁也不清楚。”
孟姝静静盯着她,心下却已有了考量。
“那后来你是否又发现了什么,为何要引楼氏去冷宫?”
冬袅拭了拭脸上的泪,哽咽道:“娘娘入了冷宫,明芷宫上下也未能幸免。”
荣宠一时的宫殿瞬间无人问津,燕无瑶被打入冷宫,明芷宫的宫人也被发配。
除了燕无瑶的贴身姑姑跟她一起去了冷宫外,其余殿前侍奉的宫女太监要么死,要么被发卖边疆,底下为数不多运气好的,便是像冬袅这般,领了宫里其他不要紧的差事。
冬袅曾受过燕无瑶恩惠,在明芷宫当差时也多亏了燕无瑶的照料,她心里感恩,燕无瑶去冷宫时的头两天她还曾偷偷地见过她。
冷宫是后宫的“禁忌”,偏凉萧瑟不说,守卫更是森严,里面关着的女子要么疯要么死,这么多年来未曾见谁好好从中走出来过。
冬袅当年在掖庭扫洒,知道宫中好多小路,有一天晚上,她找到冷宫的那道矮门,趁着守卫不注意时便溜了进去。
隔着一扇柴木窗,她看见了燕无瑶的身影。
那个曾经风华无双的女子哭瞎了眼,死气沉沉地卧在柴石板榻上,上面仅用一层干草随意铺着,她盖着粗糙的薄被,正虚弱地咳嗽,旁边的姑姑一边帮她递水,一边在悄悄地抹眼泪。
自她卧病以来,冬袅便已有小半月没见过她,未曾想她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冷宫殿内的烛光微弱,忽明忽灭,灯油中轻颤的火烛随风摇晃,四周偶有虫鼠窜过,于寂静中发出窸窣声,床榻上的女子身形单薄得可怜。
冬袅莫名地有些想哭。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终究掩埋在深宫的风雪里,从此以后活下来的再也不是燕无瑶,而是失了恩宠的惠妃。
冷宫深寒,内务府又不会给失了宠的娘娘送银碳和软褥,就连吃食都是敷衍剩下的。
冬袅这些年在宫里当差,省吃俭用存下了部分银子,她便偷偷买了一些吃食和碳火悄悄送进冷宫里。
“冬袅,你怎么来了?”
燕无瑶身边的姑姑姓周,是在将军府时便一直跟着她的婢女,推开门,见寒风中,有一身形瘦小的女子躲在门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冷宫灯火昏暗,廊角下摇晃的宫灯拉长了她的身影,她穿的单薄,却将整个人都裹进了宽大的衣袍里,只余一双怯生生的眼睛露在外面。
若非周姑姑对她熟悉,定要吓一跳。
将人领进屋内后,燕无瑶撑着身子坐起来,有些气急地寻着声音的源头:“你为何要来这里,不是已将你送出去了吗?”
冬袅那时才知道。
得出明芷宫不受牵连,是燕无瑶在保护她。
摇曳的灯火下,女子忍着鼻腔的酸楚,从随行的包袱里往外掏着东西。
燕无瑶问她,她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拿东西。
馒头、面饼,还有一点炭火。
东西虽简陋,可这已经是冬袅能拿出最好的了。
燕无瑶的眼眸静静地注视她,可那里平静无波,她早已什么都看不见。
周姑姑站在她身侧,带着哭意地攥紧了她的手。
没人不会为冬袅的举动动容,更何况是被关在冷宫中的她们。
昏黄的烛光爬上女子的面容,她生得不算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普通,因常年苦差的风吹日晒,她的皮肤黝黑而粗糙,可她的一双瞳孔却格外明亮,小心翼翼下带着赤诚,看着人时就像一只未经世事的小鹿。
听着她的声音,燕无瑶脑海里描摹出她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冬袅原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燕无瑶眼眶有些泛酸,她强忍着泪,别过头。
“你走吧,这些东西我不要。”
“娘娘……”冬袅哭了,她跪在地上,给燕无瑶连磕了几个响头,声音悲切。
许是听出了她在磕头,燕无瑶下意识地攥住身上的薄被,强忍着触动斥责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岂是你一个小小宫女能来的!”
“周姑姑,送她出去。”燕无瑶重新躺下翻过身,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冰冷无情的面色下,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她。
周姑姑擦了擦眼角的泪,懂得了燕无瑶的言外之意,拉起冬袅向外走去,并将东西重新放回包袱中塞给了她。
“走吧,你不该来这。”
冬袅不愿走,扭头想再看看燕无瑶,却被姑姑推了出去。
她哀求着抓住周姑姑的手,泣道:“姑姑,你收下我的东西吧,他们没给冷宫送饭,再这样下去你们不冻死也会饿死的。”
深夜里的春寒堪比冬潮,雨水伴着凉风落下时,就连身强体壮的汉子都扛不住,更何况冷宫僻冷,屋内又没被褥炭火,燕无瑶身上还受着病,如此下去怎能了得?
周姑姑有些为难,她知道冬袅的好意,却又不得不听燕无瑶的。
她刚想拦住冬袅塞回的包袱,却发现这个矮小瘦弱的女子居然有着这么大的力气。
拗不过她,周姑姑只好接下包袱,低声叮嘱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若被别人看到,你会死定的!”
周姑姑眼眸默下,转身合上门,见冬袅还愣愣地站在外头,有些无奈地朝她挥了挥手:“走吧冬袅,走吧。”
冬袅站在静谧昏暗的夜里,无声地捂面痛哭,周姑姑一顿,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忽地跪下,朝里磕了几个响头。
女子紧裹着的衣领滑落,忽明忽灭的宫灯照到这头,她脖颈处的乌纹露出,在夜中更显可怖。
周姑姑却也哭了。
她和燕无瑶一样,都觉得冬袅是个好姑娘,不会看轻她、厌恶她,反倒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在这深宫中,或许没有几人是真心对待她们的。
冬袅却是一个。
第80章
冬袅自己都捉襟见肘,却舍得省下银两给她们卖吃食和炭火。
虽只是些低劣的木炭,却解了冷宫中的燃眉之急。
周姑姑看着榻上眸色木然,面容苍白的女人,无声地流下了泪。
她拂了拂面前的烟,强忍着呛意走到燕无瑶身前,蹲下身,将手里的白面馒头递给她。
上头还存有温热,想来应是一直被冬袅护在怀里。
周姑姑抹了抹脸上的泪,似是不想让燕无瑶听出来,她声音温柔,带着关切:“娘娘,多少吃点吧。”
她想将馒头放进燕无瑶手里,可女人却不接。
她顿了顿,忍下了哭腔,低低道:“吃些吧娘娘,把身体养好了我们才能出去找将军。”
听到燕凛,燕无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清泪从她黝黑无神的眸子中涌出,划过她憔悴的面容,打湿了衣襟。
她接过了周姑姑手里的馒头,一下又一下,麻木地咬进嘴里,泪水落入馒头,燕无瑶并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只感受到一股苦味和涩意。
周姑姑却别过眼,不忍心再看她。
她是自将军府时就跟着燕无瑶的。
她曾见过这个女子恣意骄傲的模样,见过她明艳动人的模样,却独独无法接受她现在这般凄惨落魄。
那个名盛京城的将军府嫡小姐,本应如柳拂春,自由如燕,如今却被蹉跎成这副样子,饱受摧残,哭瞎了眼,只能困在冷宫中守着一盏青灯。
没人知道以后会怎样,更没人知道她会不会就此困住一生。
可周姑姑清楚,曾经的那个燕家姑娘是回不来了。
吃完饭后,周姑姑扶着燕无瑶来到窗边,她试探着探出手,摸到冰凉的窗楣。
周姑姑想帮她关住窗,却被女人拦住。
“娘娘,风有些大,你身子受不住的。”
燕无瑶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她执拗地抓住窗楣,月色顺着窗台渗入,照出女人苍白而美丽的面容。
她朝周姑姑笑了笑:“姑姑,我想再看看。”
可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姑姑没多说,默默地帮她拉了拉身上单薄的披风。
风声带着寒意灌入冷宫中的这方小屋,身后的干草被风吹得瑟瑟而响,而燕无瑶却好似浑然未觉。
她固执地伸出手,想要“看见”这如水般的月色。
可冷宫的游廊宽大阴暗,倾斜而出的檐角挡住了无暇的月色,窗楣外,女人伸出的手瘦削而纤细,她回头找周姑姑:“你瞧,我捉到月光了吗?”
周姑姑顺着她的手看去。
冷风渗过她的指缝,女人的手苍白瘦弱得可怕,孤零零地,就好像与这片红墙格格不入。
周姑姑哽咽地点了点头,尽管燕无瑶什么也看不见。
“娘娘看到了月光,月光也看见了娘娘。”
可墙瓦落下的阴影早已将女人牢牢地罩入在内,她伸出去的手掌只投上斑驳的黑影,哪有半分月光……
燕无瑶却满足地笑了。
她拢了拢掌心,似要将这月光永远抓入手中,周姑姑已经很久未见她这般笑颜。
第二日夜晚,冬袅又来了。
这个固执的小姑娘,有几分像燕无瑶。
曾经的她也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还扬言要做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这一次,冬袅什么也没带,只是静悄悄地躲在门外看。
风声如擂鼓般敲击在窗纸上,屋内细弱的烛苗晃了晃,周姑姑瞧见了她,犹豫了一瞬,走到燕无瑶耳边低语。
燕无瑶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抬手。
“让她进来吧。”
外头的凉风灌得人直发颤,周姑姑将冬袅拉进来时,女子的手早已冻得发僵。
姑姑让她坐在炭炉边,正要拿起炭火点燃,却被冬袅拦下。
被冻得脸色发白的小姑娘摇了摇头,轻声道:“姑姑别点了,用在我身上浪费。”
燕无瑶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知道是她进来了,没多说什么,背过身去假装睡下。
冬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燕无瑶的背影,信以为真地靠近周姑姑,低声道:“我明日偷偷溜出宫,晚上给你们带些药来。”
“这怎么使得!”周姑姑担心地皱了皱眉。
宫女私溜出宫那可是大罪!
冬袅每日趁着夜晚当差的时机溜进来给她们送东西已是大忌,若再出宫被人捉到,那可是要掉头的!
冬袅朝周姑姑嘘了一声,示意她安心:“没关系的,夜中御花园就我一人扫洒,出去进来没人会注意到我,我再避开守卫从矮门到这里便是。”
周姑姑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冬袅却说服了她。
“娘娘的病情拖不得,宫里的太医既不给看,难不成我们便只能等死吗?”
……
外头下起了雨,乡郊草舍又开始渗进雨水。
凉风顺着屋顶瓦缝灌进,柳鹤眠冷得缩了缩脖子。
这春末夏初的天气最是变化无常,刚刚还炽热如骄阳,如今却冷如深秋,他听故事听入了迷,霎时间还以为自己也处在那冷宫里。
屋内接水的铁盆再次响得噼里啪啦,孟姝却不忍打扰沉浸在回忆里的冬袅。
她的身体轻轻颤栗着,牙关不自觉地咬紧,还未等她开口孟姝便知道,第三日的夜晚,一定发生了变故。
脑海里再次回响起楼璇兰那日的话来:“冷宫那样的地方,哪是人能受住的,惠妃姐姐不过从明芷宫搬离三日,便在冷宫中断了气。”
燕无瑶,就死在第三日。
那日深夜,也下着大雨。
冬袅带着雨蓑,将用油布裹紧的药包深深埋入怀中,冒着大雨一路疾跑到冷宫,可当她刚走入矮门,还未来到燕无瑶所住的侧殿,便听到一阵哭喊。
凄厉地宛如雨夜中的女鬼。
那夜很怪,起初冬袅还想着今日为何没看见冷宫外巡逻的禁卫,却在燕无瑶的屋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身金锻玄色龙袍,头戴紫玉云冠,腰间美玉轻晃,身形高大挺拔,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公公模样打扮的男子,正给他弓腰举着伞。
在他们面前,有一群黑甲盔衣禁卫围着,手中拿着长剑。
其中,有一个女子静静地躺在血泊中,雨水拍打在她身上,冲刷着石板上的血色,大片大片的嫣红漾出,于昏暗宫灯下泛着诡谲的光。
那是宁宣帝。
冬袅瞪大了双眼,泪水夺眶而出,她死死地捂住嘴,瘦小的身体蜷缩在树丛后,雨蓑下的身躯剧烈颤抖着。
雨水急骤地落下,如针般刺入皮肤,痛入骨髓。
她认出了倒在雨血中的女子,那是周姑姑。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雨幕中的高大男人只是皱了皱眉,身旁的太监便识趣地递上锦帕。
宁宣帝恶嫌地捂住口鼻,随意地摆了摆手:“丢到池子里喂鱼吧。”
领头的禁卫得令,挥了挥手,带着两个人将地上的女人搬起,往另一处走去,雨幕渐渐隐匿了他们的身影。
冬袅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胸腔剧烈起伏着,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冷宫中亲眼目睹宁宣帝杀人。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宁宣帝抬眸看去,过了半晌,有几名禁卫走出来。
“陛下,”他们朝宁宣帝拱手:“燕氏说要见见您。”
宁宣帝皱眉,有些不耐地看了看窗角。
那里被昏黄的灯火投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灯火葳蕤,那道黑影如同女子的身影般曼妙而扭曲。
雨水冲刷着夜幕,男人的脸隐匿在夜色里,俊朗冷肃的面容染上暴戾,他的眸子默了默,终是走了进去。
冬袅的心当下就被揪起,她死死地盯着宁宣帝的身影,直到他进了屋内,房门被禁卫关起,她再也看不到任何。
冬袅不是傻子,她知道燕无瑶出事了。
周姑姑死了,燕无瑶怕是在劫难逃。
冬袅紧紧抱着怀里的油纸包,那里裹着她刚给燕无瑶买的药。
笠蓑下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打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蜷缩在众人看不见的黑暗里,害怕又急切地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冬袅以为自己冷得要昏倒时,宁宣帝走了出来。
他手上仿佛还拿着什么东西,被他小心翼翼地揣入怀里,继而抬手接过了高邱茂递来的帕子,擦拭掉手中沾染的血迹。
没有意料中女人的惨叫,没有刀剑挥出的声音,更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
那个雨夜平静得宛如深渊,不知不觉吞噬了一切,除了屋前周姑姑流下的血水……
再过不了多久,就连这最后一点痕迹也会被洗刷。
冬袅看着宁宣帝远去的身影,无力地瘫倒在地。
她望向雨夜中黑暗的屋子,有什么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冬袅逼着自己不去想,雨水拍打着她的脸,手中的油纸碌碌滚出,女子双眸终于忍不住垂下,一头栽倒在树丛里,宽大的雨蓑遮盖住了她的身影,一切消失在夜色里。
仿佛那夜谁也没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