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文学 > 古代言情 > 渡姝 > 100-110

100-110

    第101章

    老远就看见了村头那块高高立起的石碑,融化的月光漫过竹楼的青瓦,村口缠着褪色染布的经幡随风摇晃,夜风拂过竹铃,于静谧的夜色里敲出流水潺音。

    孟姝翻身下马,怕惊动夜里歇下的村人,便将马匹系在村口槐树下,自己拎着酒壶走进。

    可刚走出没两步,她就察觉事情的不对。

    窸窣的虫鸣声从身侧草垛中冒出,晦暗的星星稀落地挂在空中,静谧的山风带着夏夜的闷热,穿过孟姝的素衣,吹向眼前寂静得诡异的村落。

    按道理,夜幕已至,寻常人家都会点灯,可眼下,玉骨村内一片昏暗,只余浅碎月光落在无人的小道上。

    孟姝站在村外,看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村庄,眉头一皱,突然心生些不好的预感来。

    她没有迟疑,快步走近。

    女子的身影穿过染布落下的竹架,越走近,里头的安静就越显非常。

    如今不过戌时,虽说深村人歇的早,但不可能一点灯火也无,孟姝越向里走着,心就越沉。

    绕进村口,她想出声喊人,可话刚到嘴边,便被眼前一幕惊住,手中的酒壶瞬间碎裂在地。

    凄白的月光洒在村舍小道旁,沾着灰的土路上,彼时横着一具具尸体,他们或老或少,但无一例外,都是孟姝眼熟之人。

    嫣红的血色漫过虚无的月光,四周一片混乱,晒好的药草翻落在漾起的血波里,寂静的夜色中,瓦檐下的染布轻晃,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满目惊骇暴露在孟姝眼前。

    酒壶落下的瞬间里,褐色碎片震起,酒水伴着血腥染湿了孟姝的衣摆,她紧紧地捂住了嘴,四肢百骸漫上透骨的寒。

    昏暗的夜色里,随着心口不断涌上的闷涩,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女子睁大的瞳孔滚落,眼前的血河像一把锋利的刀,就这般刺入她的眼底。

    孟姝踉跄上前,跌倒又爬起,颤抖着扶起那一张张她曾深深刻入心底的面容。

    “王婶,王婶……”

    夏风陡然转凉,刺骨的寒穿过女子的薄裳,她脸色惨白,泪珠滚落间,她几乎艰涩出声。

    伸出的手刚要碰上那具尸体的脸,却又发颤收回,继而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唤着他们的名字。

    “夏姨,李叔,古奶奶……”

    孟姝几乎要被逼疯,膝下的素裙早已被尘土和鲜血染上斑驳,她跌跌撞撞地爬向那些尸体,一具具地哭声轻唤,似乎在拼命找寻什么,哪怕,哪怕只有一个人活着……

    可是,一个都没有。

    玉骨村的村民,都死了。

    到后面,孟姝的动作已几近疯狂,她剧烈地摇晃着他们的肩膀,试图将他们唤醒,可没有人回应她。

    她的鬓发早已松乱,孟姝无力地跌坐在血泊中,双手紧紧摁在地上,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的皮肤,带着锐利的冰凉刺入她的血肉。

    酥麻的痛意透过手心不断传来,可孟姝却好似浑然未觉。

    她坐在地上,仍由鲜血染湿衣摆,冷冽又粗砺的风刮过她的脸,她的泪早已落尽,彼时面色白得吓人,红肿的眼无神地看向地面。

    突然,她好似记起什么,拼尽力气从地上爬起,单薄的身形于寒风中微晃,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着。

    孟姝跑回了她和穆如癸的木屋,猛地推开那扇竹栏院门,疯了一般冲进屋里。

    里头一片漆黑,只有零碎月光透过窗棂薄纸落进来,在确定没看见穆如癸的*尸体后,孟姝终于卸了力,无助地跌坐在屋前台阶上,崩溃的埋头痛哭。

    她生来招鬼,旁人总会恶嫌她晦气,直到来了玉骨村。

    这里的村民生性淳朴,当年穆如癸带着她来到这时,是玉骨村人见他们无家可归,主动将他们收留的。

    后来孟姝和穆如癸所住的这间小院,还是村人一同帮他们所建。

    对孟姝而言,他们和穆如癸一样。

    虽没流着相同的血脉,可他们早已是自己的亲人。

    那些清晨村口处传来的山歌声,那些暮色落下的炊烟里,一幕幕都是他们的笑脸。

    孟姝不敢相信,这样好的一群人,不过在她离开几月后,便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以至于摸到他们的血,孟姝的心也是冰冷的。

    昏暗的月色下,满身血污的女子将自己紧紧蜷缩,脸深深埋入双膝中,单薄的身子随着声声低泣轻颤。

    她原以为这一路走来,自己已强大的许多,可知道这一刻孟姝才恍然清醒。

    她不过是一普通人,她也会害怕,也会手足无措,面对生死,她亦无力如蝼蚁。

    最让她后怕的是,幸亏穆如癸不在。

    她不敢想,若阿爷也躺在了那血泊里,她该怎么办。

    微凉的风吹干了女子脸上的泪,孟姝抬起头,冷风下的理智慢慢回笼。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屠戮玉骨村,为何要杀这些无辜的村民!

    想着,孟姝捏紧了拳头,冷意从她红着的眸子里渗出,如今穆如癸不在这,但不代表他一定是平安的,若他真的回来过,说不准,他也遇了难……

    孟姝不敢再细想下去,她缓缓起身。

    有些发冷的四肢还僵硬着,孟姝失神地走出小院,可还不等她走出多远,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阴影。

    对面来人的衣袍遮住了微弱的月光。

    黑衣黑纱下,他们身形无一例外地高大迅捷,昏暗的月色里,只余一双漆黑的眼露出在外,阴狠中带着浓浓的戾气,正直勾勾地盯向眼前的素衣女子。

    宽大的黑袍荡起碎叶,他们高高举起的利刃上还挂着未干涸的血液,正一滴一滴的,悄然融入脚下泥土中。

    黑夜素月下,孟姝顿住脚步,凝着冷眸,抬眼看向眼前的这群人,粗略一数,竟有近十名。

    她后背绷紧,黝黑的瞳孔眸色晦暗,如今正锐利地扫向他们。

    直觉告诉她,玉骨村民,就是他们杀的!

    为首的黑衣人眼底勾起不屑的笑,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过眼前的女子,忽地冷嗤:“尊主不会是搞错了区区凡人,怎么可能是她,更不可能有神血。”

    旁边的人见状,压声提醒道:“这不是你我该议论的。”

    尊主是谁,她和神血又指什么

    孟姝蹙眉,来不及多想,手腕一勾,悄然摸上了腰间的短刀。

    “那些村民,是你们杀的。”

    薄凉的月色下,女子面色冰冷,嫣红的血渍于她白皙的脸颊染下点点落梅,两者相较下,更显她眸色阴沉,抬眼瞧来时,势若鬼厉。

    “是又如何”为首的黑衣男子嘲讽一笑,空手抚摸上了那锋利的刀刃,轻轻拭去上头未干的血渍:“谁让他们的嘴巴那么紧,临死了,都不愿说出你和那老头的下落。”

    泛着寒光的刀锋就这般擦过他的手,鲜血自掌心涌出,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一丝黑烟从他指尖缭绕,诡谲的黑光下,他隐藏在黑纱下的眸子阴狠若狼,彼时正面上含笑地看着她。

    听到这话,孟姝握刀的手微颤。

    什么,竟是因为她和阿爷

    孟姝强压着心头的震动,神情彻底沉下,手中的银绣脱鞘而出,锐利的寒芒于夜中泛着微光。

    “你们不是凡人,究竟是谁!”

    见她这般凶狠的模样,几名黑衣人相视一眼,均看见了彼此眼底的不屑。

    他们的目光落在孟姝手中的银绣刀上,眸色微动,透着意味不明的笑:“看来神君,也并不是什么都告诉你。”

    这和扶光又有什么关系

    孟姝冷冷看向他们,听到此话,心彻底沉下。

    眼前的这些黑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连扶光也知道。还有,他们在说什么,她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解,领头的黑衣人讥讽的目光扫过她:“乖乖束手就擒吧,今夜,你是逃不掉的。”

    “你们真是小瞧我了。”孟姝倏然抬头,冷笑道:“哪怕死,我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

    见状,黑衣人眸子微眯,杀气从他眼底迸出。

    尊主叮嘱,眼前的凡人女子可能是那位死灰复燃。若想要拿到神血,就必须趁着她力量尚未苏醒前将人带回,否则,等其余人察觉过来时,便棘手了。

    起初领到这个任务时,他们还有些忐忑。

    毕竟若她真是鬼王复生,那他们岂不是白白送死

    但幸好,尊主说了,在鬼王之力未苏醒前,她不过是一普通凡人。

    想着,十名黑衣人相视一望,看向孟姝时,眼里都不约而同地带上了不屑,隐隐之下,还藏有几分兴奋。

    就凭这把短刀,也想妄图抵抗

    凉风被黑衣人周身灵力发出的震波晕开,昏暗的月色下,手边锋利的长剑擦鞘而出。

    几乎同时,随着他们身影的掠出,四周落叶霎时荡起,浓重的杀意扑面而来。

    他们的身形很快,可孟姝亦不输!

    泛着幽光的银绣刀破空刺过,女子染血的素裙与阴沉的黑衣交织,她身影灵巧如蛇,于凛冽杀气中穿梭。

    比她的影子更快的,是手中的银质短刀!

    孟姝抓准眼前一人的空挡,手若无骨,银绣掠影般绕过剑刃。

    “噗嗤”一声,银芒霎时刺入血肉,黑夜人黑纱下的脸色一变,还不等他反应,女子便将他一脚踹了出去。

    见状,其余人眸子微眯,没想到此凡人女武功如此了得!

    为首的那人面色突变,手中长剑横起,眼底凶狠翻涌间,带上了几分慎重。

    看来,是他们小瞧她了!

    第102章

    手中利刃翻起间,刀锋亮出的寒光震向四周,几人身手如魅,朝她袭来!

    孟姝眼中冷芒一闪,手起刀落,他们的长剑擦过她的脊背,她的银绣亦刺向他们肩头。

    不过片刻,大多黑衣人均已见血,还有几名正痛嚎着倒地不起。

    可孟姝的情况亦不好看。

    她手掌被他们灵力震得发麻,握着银绣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她狠狠攥住刀柄,臂上的鲜血沿着她的腕骨滴落,湮灭在泥土中。

    先勿论孟姝势单力薄,光是短刀对上长剑,也足够吃力。

    寂静村落里,为首的黑衣人隔着黑纱,扭了扭发酸的手腕,冷笑着看向对面呼吸渐渐虚弱的女子:“认输吧,你不是我们的对手。”

    孟姝冷着脸,擦掉嘴角渗出的血渍,朝他轻蔑一笑:“我说了,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

    她看得出来,这些人的目的不是要杀她。

    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何要找上她和穆如癸,但她猜到,他们口中的尊主,说不定就是那个幕后的白眉道士!

    深夜的村林里,四周寂静的黑暗笼下,唯有眼前染血的草地落有幽光。

    凄白的月色照在上头,银绣刀锋早已被鲜血染红,手中冰凉桃木被血浸热,孟姝忽地低笑一声,将带血的刀锋于素裙上擦过。

    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光景,扶光送给她的这把银绣,竟陪她出生入死多次。

    可惜了,这次,怕是没有上回游船那般好运。

    女子的眉目染血,她举起手中短刀,利刃闪烁的寒光映过她的眼,血色肃杀间,她眸意漾开杀气,嘴角噙着一抹无所畏惧的笑:“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再并肩作战最后一次。”

    随着黑衣人手中灵力的迸发,那股强大的光芒几乎要将孟姝碾碎,她咬着牙,拼命地往前冲杀。

    凌厉的灵力化作无形锋刃,如针般划过她的身周,渐渐的,因厮杀本就凌乱的素裙漫出血意。

    她的四肢,腰间,乃至后背,均被灵力划破,那无形的黑芒刺入她的血肉,孟姝被裹挟着高高举起,那股威压逼夺着她的呼吸。

    她吃痛地昂起头,脖间经脉暴起,嘴角涌出的鲜血顺着她的青筋流下,感觉四肢百骸皆被刺穿——

    女子的痛嚎于林间回荡,嫣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裙摆滴落,于夜中草地绽开绯丽。

    “尊主说了,要留住她的性命!”见状,有名黑衣人皱着眉,好意提醒道。

    为首的男人并不听他的,看着孟姝愈发痛苦的神色,他嘴角似有笑意漾起:“别担心,我不会让她死的,只是这女子的骨头这么硬,不软化些,抓回去也不会乖乖听话。”

    说着,他加大了手中的力量,那股钳制着孟姝的黑芒更加凌厉了些,痛意渐渐漫上胸口,似有万蚁噬心。

    那股濒死的感觉就止在孟姝喉间,身上的痛意让她稍稍清醒。

    寒凉的月色下,女子青丝飞舞,脏驳的血污沾满她白皙的脸,彼时清丽的眸子透着倔意的狠。

    她被裹挟着高举空中,却依旧透过那浮动的灵力,朝他们高声冷笑。

    诡谲的血色映入她的瞳孔中,染血的唇角勾起。

    “我说了,有本事就杀了我……”

    “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透过昏暗夜色,黑衣人们被孟姝的硬骨头惊了一惊,抬眸对上那双黝黑透亮的眼眸时,竟莫名地心里发慌。

    “够了,停手吧……”

    刚刚出声的黑衣人怕孟姝真的被折磨死,担忧的话音刚落,身边突然有人高呼。

    “她,不会死了吧”

    霎时间,众人均看向那团黑芒里。

    渐渐的,女子的四肢软下,无力地耷落在侧,素裙早已被染成血衣,如今正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血。

    方才哪怕被折磨得喘不过气,也紧紧握在手中的短刀蓦然掉落,四周寂静间,几名黑衣人彼此对望,就连为首的男人也眉头一皱。

    难不成真死了

    他有些迟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

    若孟姝死了,他们回去如何交差

    想着,他神色一慌,刚要将手中灵力收回时,黑芒中心的女子倏然动了。

    她抬起头,凄寒的月光落在她身上,绯丽的血色爬上她的脸,额头被血污粘起的乱发间,青光微闪,在她的身周,似有什么缓缓流动。

    “那,那是什么……”

    有名黑衣人仿佛看见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瞳孔。

    闻言,其余人纷纷转头看来。

    呜啸的山风从妄枝山顶吹过,一下又一下,闷重的捶打在小村落里。

    夜空中闪烁的微星暗下,浅薄的月芒如锻,清冷地垂落在山脚,落在女子倏地抬起的双眸里。

    原本失去生气的孟姝突然动了。

    她抬起脸,那张原本清丽灵动的脸,在此刻竟染上些夺目摄人的昳色。

    妖冶的血痕勾勒上她的脸,泛着冷意的眼眸竟多了几分鬼气。

    为首黑衣人的手一抖,心底涌上一抹惊惧。

    下一秒,在静谧的夜风中,他们听见那女子轻轻笑了,带着杀气,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找死。”

    随着孟姝身周青光的笼起,不过瞬息,那原本钳制着她的黑芒蓦然碎裂,灵力的反噬向四周荡开,黑衣人无一例外地被她震飞,黑袍落在地面上,狠狠地砸向树干。

    伴随着声声痛鸣,披着青芒的女子悄然落地。

    孟姝静静地走向他们,寒凉的月光落在她身后,勾勒出女子的血衣身影,呼啸的风自她掌间穿过,吹得她衣裙猎猎作响。

    她自那为首的黑衣人面前站定,蹲下身,看向他痛苦的神色,突然歪头一笑,素手作爪,猛地抓上他的脖颈。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想要施展灵力挣脱,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只得呜咽着挣扎。

    看着他,孟姝神色平淡,无波的眼神第一次染上狠意,低声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那黑衣人奋力挣动着,嘴角翕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碍于孟姝攥住他喉间的手,只得害怕呜哼。

    可女子似乎不满意他的“回答”,手上力气加大,伴随着一声裂响,手中青光将其打出,那人的身形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扫向地面,鲜血从他黑纱喷涌而出。

    剩下的黑衣人见状,纷纷忍痛从地上爬起,恐惧地看向朝他们缓缓走来的凡人女子。

    她唇角轻勾,任由飞舞的发丝拂过她染血的脸庞,昏暗夜色下,她的双眼锐利冰冷,摇曳的素衣落在身后,笼下一片阴影。

    妄枝山风呼啸而过,吹起女子额前的落发,在那原本清冷温柔的眉眼间,一抹青墨色钿印透着微光,如同鬼魅棠花般暗暗绽放。

    “鬼……鬼王印。”

    有人认出了女子眉心的那朵花钿,惊惧之下,瞳孔不断放大,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颤抖着后退。

    眼前的凡人女,居然真的是……

    还不等他开口,眼前的强大灵力扫过,他不甘地瞪着眼,蜿蜒而下的鲜血自他双目间缓缓淌过。

    不过瞬息,寂静的夜色中,黑纱下的面容全都变成僵硬死尸,血色从他们眼中漫下,滴滴落在深色草木间。

    寒凉的山风灌入女子单薄的素裙,吹起她染血的衣摆,她眼眸微动间,双手轻颤,黑衣人残余的血渍从她指尖落下。

    孟姝恍然回神,那股窒息的压迫感仍鲠在喉,她紧紧攥住胸口,剧烈喘息间,眸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村落的密林里,阴云遮蔽住零碎星光,孤月照影下,窸窣虫鸣从落叶中传出,眼前大片的血色铺过浅草,尸体横陈下,冰冷刺眼。

    孟姝呼吸轻颤,缓缓举起双手。

    借着朦胧的月光,泪珠似从她眼角滚落,“我……我怎么会……”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片段一闪而过。

    四周的黑暗瞬间向她紧缩而来。

    “怪物,她是怪物!”

    “就是她,听说她招鬼,晦气得很……”

    “怪物快滚出这里!”

    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画面一点点的,透过黑暗的裂隙往外冒出。

    疼痛如潮水般钻入脑中,孟姝紧紧抱住了头,踉跄后退着,任凭泪水打湿了她的脸:“不是我,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阿爷明明都带她逃来了玉骨村,为什么这些声音还跟着她!

    最后一点月色隐匿在乌云后,寂静的深林吞噬了最后一点光。

    那种熟悉的恐惧从心底冒出,孟姝狠狠地闭上了眼,几乎跪倒在地,痛苦的声音划破泼墨长空,她不停地摇头,似乎想要将这黑暗和声音从脑中甩出去。

    “吃了她,吃了她——”

    儿时邻里的指责声与梦中的凄喊声渐渐重叠,它们声音尖锐,兴奋又怪异,正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连天的大雨倾盆而下,阴云覆过妄枝山头,冰凉的雨滴捶打在女子不省人事的单薄身影上。

    雨水冲刷着草地上的鲜血,血腥味被土腥味掩埋,汩汩而落,融入黑暗林间。

    第三卷逢春

    第103章

    发着吱呀声响的轱辘于泥地上碾出辙痕,远处山脚下,有位老车夫驾车而过。

    驴蹄踩在泥泞的湿地里,泥水溅出,斑迹打在路边浅草上,未干的雨珠悄然滚落。

    “姑娘,姑娘”

    远远瞧见路边蹲着一道人影,白裙黑发,车夫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女鬼。

    他心下一惊,勒驴止步,但见青天白日,那女子身形单薄,犹豫一番,沿着土路上前叫住了她。

    可女子并没有理他。

    他皱着眉,压稳了被风吹起的草帽,又唤道:“姑娘,你没事吧”

    良久,那人缓缓动了。

    她抬起头,被雨水打湿的素裙染上污渍,斑驳得看不清原来的面貌。

    乌发下,比她身影更凄白的,是她的脸色。

    她脸上亦有泥污,乌褐色一片,狼狈的姿容下,微有那双眼眸清丽得出奇,乍一看去时,黝黑瞳孔内暗涌的古波让人心骇,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见她这番模样,老车夫愣了愣,不经意扫过她裙袖间露出的手,目光微怔。

    那双素手白皙修长,彼时却染上血痕,劈开的指甲沾有血渍,狰狞伤口上,混着未干的泥土,让人看了心惊。

    这妄枝山山势险恶,昨夜又大雨倾盆,车夫下意识地,便以为孟姝是这附近失足落山的农家女子。

    看着她这凄惨模样,老车夫有些于心不忍,翻身下车,从装着干草的驴车后找了件还算整洁的衣裳,伸手递给她。

    “小姑娘,你家在何处,身上可有不适啊”他屈下佝偻的背,眼里带着担忧。

    孟姝终于回神,她缓缓垂眸,犹豫过一瞬,却还是接过车夫递来的衣裳披在身上:“多谢老伯。”

    她的声音艰涩嘶哑,看上去情况并不好。

    那老车夫想了想,不忍袖手旁观,指了指自己还有些地方的驴车:“这里偏僻,又刚下了雨,路并不好走。”

    他爬上车后,将干草下捆好的兽皮挪了挪,空出一块干净地,用干草给她垫上:“我刚好要去炎家庄,你若不嫌弃我可捎带你一程。”

    炎家庄。

    女子垂下的眼眸微动。

    除了湘水镇,从炎家庄走小路,虽绕远了些,却也可以出山。

    见她未动,看上去似在考虑什么。

    那车夫想了想,估摸着她不是这附近的人,问她:“小姑娘,你要去哪那炎家庄做兽皮生意,往来车马不少,你若家远,也可从那坐马车,去往湘水镇找亲人。”

    亲人……

    女子垂在膝上的手一紧,她隐下眸里的复杂神色,再一抬头时,一如既往的清丽面容下,却有什么悄然变了。

    她看向那车夫:“我不去湘水镇,我去西疆。”

    ……

    碎尘透过微光,顺着石缝落下。

    阴暗的殿内,四周黑石板下流水潺潺,泠泠声响绕过殿中穹柱,有人踏碎声波,白锻锦靴落在殿中,缓缓走向前。

    宽大的黄袍帷帽落下间,锐利的眼神如芒,幽暗古波的眸子静静看向座前那方水镜。

    过了半晌,光滑的水镜表面似有裂纹流动,刺眼红光带着涟漪泛动,那人仿佛早有所察,见怪不怪地抬袖挡去了那股强大力量的波动。

    黄袍落下,他理了理衣袖,随着镜缘的浮动,他沉下脸色,缓缓开口:“他们失手了。”

    此话一出,四周停滞的风忽地涌动进来,黑石板下的流水蓦然转急,激烈的水浪拍打在殿中台阶,溅出点点湿渍。

    微弱阳光拾阶而上,竟照出流水中的幽幽红波。

    没想到流水非水,而是血河。

    水镜中的“人”没有讲话,可方才的反应,便是他最好的回答。

    镜前的黄袍男人紧了紧袖中的手,紧蹙的眉头间划过一抹狠厉:“但我们还有机会。”

    “她既然没死,神血就一定还在她身上。”

    水镜颤动的涟漪渐渐平静下来。

    里头透着诡谲的幽光,照到镜前人的身影时,边缘闪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见状,黄袍人隐匿在阴影处的嘴角轻勾,眼中划过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朝“镜中人”微微拱手。

    “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

    风沙卷着尘土萦绕过压低的天际,寂静石子野路上,竟有好几辆马车伏夜穿行,“吱呀”而转的轱辘于沙上压出车辙,逼仄的马车内挤着好些人,入夏的天气甚是闷热,让本就空气稀薄的车内更显压抑。

    夜晚的一丝微风从卷帘漏入,有人烦躁地掀起车帘,外头窸窣的虫鸣低低浅浅没入耳中,更是惹人烦闷。

    夏夜的风热中夹杂着一点苦,伴着那股风沙的味道,如今还未进大漠,却比进了更灰头土脸,恼人不快。

    “真是的,好好的活计不做,偏要跑到这做什么生意。”

    马车内,有女人不喜地皱起眉头,用帕子反复拭过额头的汗,过了片刻,似还觉得不解气,忍不住数落起来。

    坐在她旁边的褐色布衣男人也是被热得慌,这马车坐得人晕乎乎的不说,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却偏偏挤了七八个人,说不后悔是假的。

    听着妻子数落,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纵有不快,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

    “你相信我,这地方肯定能赚到钱,不然隔壁的李老叔早就回乡干了,你看他这些年往家里送的东西,那宝贝,我们那里见过那么多。”他低声着,想要给身边女人献殷勤,却被她一掌拍开。

    “宝贝宝贝,张口闭口就是你那破石头,咱们赶了这么久路,走到现在也没见什么宝贝啊,除了这满天的灰尘,烦都烦死了。”

    那女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男人的手,烦躁地扇着手中的帕子,气鼓鼓地看向窗外。

    “行了,要吵下去吵,你们不睡别人还要睡呢!”马车内,有人睁眼不耐烦道。

    见状,那男人不好意思地朝他摆了摆手,连忙拽过身边的妻子,示意她消消气,别再说了。

    女人瞪眼看过。

    天气燥热,她脾气上来刚想与那人对骂,却碍于面子,只好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高贵个什么劲,这一辆辆马车的人不都是想去玉人城捞油水的吗……”

    说着,她目光移开,落在马车最角落的一道纤瘦的人影上面。

    这女子从南边上车时就一直不说话,一连几天过去了,除了这几日条件苦,不得已只能在马车上过夜,否则她连平时吃住也是不和他们在一起的。

    眼见着马上就要进城,她仍旧是整个人缩在宽大的黑色幕篱下,白日时就一个人盯着手中的短刀看,神神秘秘的,也不嫌热得慌。

    想起那把刀,她曾偷偷瞧过。

    外头缠着一层厚厚的粗布,看不真切,就觉得粗糙滥制的,值不了几个钱,怕是都没他们家杀猪刀好用,也不知道有何好看的。

    摇晃的马车里,女人不禁嗤声冷笑。

    她莫不是个痴傻的丑八怪才好,一直躲着不敢见人。

    如今这年头,新帝登基,边塞贸易大开,就连这种人也想来捞油水了。

    在马车上赶路的日子虽艰苦,但伴着阵阵热风,时间过得倒是快。

    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天过去了。

    四周的沙漠景观愈发明显,一路走来,随着路边绿草的逐渐稀少,前方的空气便愈发炙热。

    不少驮着商货的骆驼从旁走过,叮当作响的驼铃随风摇晃,再往前走便是楼兰与我朝的边境处,来外的商旅皆在此地歇脚,打眼看去,小小的地方竟摆了不少茶摊。

    身周的人群嘈杂着交谈,此起彼伏的叫唤声惹得人本就烦闷的心更为暴躁。

    女人嫌弃地踢了踢脚下的矮杌,抬眼瞪了瞪她男人。

    见状,男人只好忍着气,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尘土,扶她坐下。

    “这地方又挤又热的,竟连个像样的茶水都没有。”女人嫌弃地拿起有些发污的茶杯一看,见里头清水浮着几片碎茶渣,不满出声,将手中杯盏往桌上狠狠一磕。

    她这动静不算小,别人或许没觉得什么,但同桌的女子却眉头一皱,看了看自己手上被溅上的水渍,移开板凳坐着离她远了些。

    “你什么意思啊?”

    那女人正打气没处出,见状,便觉得是她嫌弃她,不由得竖眉高喝道。

    燥热的风吹过女子身上的幕篱,她动作不急不缓地拿起自己的杯子抬头喝了一口,闻言,却也并没理她。

    眼见气氛凝重,男人抬手拨了拨妻子:“坐下吧,别闹了!”

    “你觉得是我在闹”那女人嗓门大,四周人皆看过来,她却好似浑然未觉,泼辣地叉腰指着男人:“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来这破地方,还受这气!”

    说着,她还瞪了一眼同桌的女子,见她仍旧斯条慢理的模样,越看越不快,抬手便要掀她的幕篱:“我倒要看看你这傻子究竟有多丑!”

    可还未等她的手碰到女子的衣角,那人脚下微动,方才她坐着的矮杌一斜,竟直直打到她的脚,将她拦得险些栽倒。

    “你——”那女人来了火,伸手便要扑过:“你居然敢给我使绊子!”

    “够了!”她男人一忍再忍,见她仍依依不饶,不由得拍案而起。

    女人被吓得一愣,怔怔地看向他,眼中似有泪花打转,反应过来时,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见在她男人那讨不得好,刚消停不过片刻,便再次把矛头指向黑色幕篱下的女子。

    她眼睛溜溜一转,直直盯向桌边的短刀,眼底浮现过一抹不屑,随即乘人不备,作势就要拿起。

    “我倒要看看,你这丑八怪究竟有个什么宝贝,天天拿着不放……”

    可手刚一伸出,还不等她碰到,那女子却倏然抬头。

    热风吹起她幕篱一角,那双若隐若现的眸子透过黑纱看来时,清丽的眉眼间泛着冷意,明明身处大漠,却让人莫名瑟瑟发寒。

    “别动。”

    她终于开口。

    森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骇人得宛如地底爬出的厉鬼。

    第104章

    上了车,女人的脸仍是煞白的,脑海中满是那女子黑色幕篱下似冰带寒的眼,以至于接下来不管路程有多颠簸,她依旧是愣愣坐在原地,连牢骚也不发了。

    玉人城是西疆的一座小城,面积不大,却地处我朝与楼兰要塞,绕过城后的一座长崖,便能看见黄沙中旌旗猎响的驻军,再往后走,便是楼兰国界。

    小城不大,人却不少。

    西疆幅员辽阔,广袤黄沙上的土城座座垒起,干燥的厉风穿过褐黄建筑下的沙墙,于墙沿磨出缝隙。

    简陋的马车车队于城门前停下,众人纷纷下车,拖着疲惫的身子直奔城内而去。

    玉人城城如其名,虽地处边塞,可之所以这么多中原人顶着风沙都想来这,是因为其商贸发达,不失为“发家致富”的好地方。

    炽热的骄阳肆意地拂照着这片大地,炎热的天气下,众人皆身着薄纱单衣,路边驼铃摇晃而过,在众人进城的身影里,唯有一女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宽大的黑色幕篱将她罩住,斗笠下,黑纱随风而晃,白皙面容若隐若现。

    但好在西疆风沙大,玉人城人多以纱布遮面,烈日骄阳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因此她也不算多显眼。

    不同于其他人初到西疆的好奇与打量,她步履稳健,飒沓如风,下了车,就直奔城内某处走去。

    若说玉人城哪桩生意最出名,那必然是玉石行当。

    除了往来的商队,就连城中人也以玉石商贸为生计。

    孟姝一路直行,没在城巷多逗留。

    路边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伴着驼铃回荡,挂在土黄城墙上的风幡随风摇晃,耀眼日光下,将这沙漠小城镀上金晕。

    “这是什么”

    小城拥挤,人与人的肩膀紧挨着向前,有位勾着包袱的女人指了指前头祭坛,那里有处高高立起的凤凰石刻。

    玉人城不大,却到处修建着祭坛。

    沙石叠垒起的高台上,凤凰雕像展翅而飞,用石刻雕画而出的羽毛于阳光下泛着莹光,最引人之处,便是它眼瞳处那幽亮的红芒。

    玉人城建成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古史,而城邦内有着这么多的祭坛,是因为此城十分注重风水。

    传说此地是玉灵的沉睡之所,玉人城之所以玉石众多,名扬天下,是因为有玉灵的神力滋养,因此城中人便将这象征着玉灵的凤凰雕像视为祥瑞,虔诚供奉。

    而在玉人城一众目不暇接的玉石里,就属一种玉最为珍贵。

    传闻这玉成色最佳,在阳光照射下时,通透玉身还会泛着红絮,玉人城民将其奉为玉灵的眼泪,取名唤作“红丝玉”。

    而此刻,那代表神圣的血玉,就被镶嵌在凤凰雕像的眼睛处。

    孟姝的目光透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那头。

    日光下的凤凰雕像栩栩如生,热风卷里的碎尘在阳光下缓缓飘落,在那里,凤凰眼睛里的红玉耀眼异常,淡淡红芒妖冶而绯丽,乍一看去,倒真像摇摇欲坠的“血泪”。

    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女子隐匿在黑纱下的唇角微勾,眼眸之下一片冷色。

    她顺着人群而走,与高台上的凤凰雕像擦肩而过。

    在她身后,血泪莹光,伴着诡谲。

    孟姝虽初来乍到,却好似对这玉人城地形烂熟于心。

    她七拐八拐,从热闹的主城路上绕出,走进了街后的一处偏巷里。

    巷子幽静,不同于前头的车马嘈杂,人烟熙攘,热风裹着淡淡的土灰味扑面而来,孟姝拾阶而上,进了一家略显简陋的住店。

    不同于京城的繁华富庶,玉人城并没有太大的客栈,外来行人或者商队都住在黄土平屋内,而眼下孟姝拐进的这条小巷,便是其中一处住店群。

    刺眼的日光下,黄土矮房随着崎岖不平的小路排开,孟姝进店,多付了银子,指名要了最东边的那处矮房。

    “姑娘,你可想清楚了,东边的那处矮房最偏僻,夜里是没人走动的,你不妨考虑考虑其他”

    前些日子新帝登基,改元“宁玄”,诏兴西域互市,广通商衢,因此往来西疆边塞的人便多了起来,无一例外,都是想要做玉石生意的。

    掌柜的是个头系缠巾,面裹白纱的大娘,见孟姝一个人,风尘仆仆,便以为她也是来跑商队的,便好意提醒到。

    眼前的姑娘单薄纤弱,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这玉人城又鱼龙混杂,一个人住在偏僻的东矮房,倒着实危险了些。

    谁知,女子却隔着幕篱朝她轻轻一笑:“无妨,我这人喜静,东矮房正巧有个院子不是,我一个人住也*舒坦些。”

    的确,东矮房虽偏了些,但面积却是所有屋子中最大的,外头带了个小院,比其余逼仄的土房相比,也就这点好处了。

    掌柜是要做生意的,见她执着,又出手大方,哪有放着银子不赚的道理,便笑意盈盈地取了门房钥匙,递给孟姝。

    领了钥匙后,孟姝便转身出了门。

    她走上了那崎岖不平的沙路,往最远的那幢矮房走去。

    玉人城的房屋都惊人的相似,用褐黄色沙石堆砌的屋舍与大漠仿佛融为一体,粗糙的墙垣被经年风沙吹打,裂痕点点,干草顺缝而生。

    但神奇的是,这里的屋舍虽简陋不平,却异常的坚固。

    孟姝推开了小院外的石栏,踩过粗砺的沙子,走向里屋。

    许久未有人住的屋子布满了灰尘,孟姝只轻轻一推木门,积攒的沙尘便簌簌抖落,她用幕篱掩了掩鼻子,抬步走进,推开那扇合上已久的小窗,抬眸静静瞧着。

    彼时日头正盛,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女子的目光穿过层叠错落的屋舍丘顶,直直落在城中的那筑五层华楼上。

    西疆屋舍多扁平简陋,可那处却不同。

    深红色的楼垣高高筑起,暗黄飞檐下,凤凰图腾熠熠生辉,风沙掠过间,将楼外幡旗吹得猎猎作响,上头“宝凤楼”三字苍劲有力,威风凛凛。

    孟姝来时就曾打听过。

    此城虽说都以宝玉而生,可分工却不同。

    玉人城中,有人挖玉,有人加工,也有人倒卖,其中挖玉人作为接触玉石的第一梯队,是最为富有,也是最有权势的。

    在这群挖玉的人中,以一神秘的宝凤楼为首,其楼主姓玉,据说在家中排行第七,因此人们都尊称她为“玉七娘”。

    而孟姝此行,就是为了这玉七娘而来。

    她静静摩挲着手中的短刀。

    此东矮房虽偏僻,却是这附近地势最高之处。在这里,它能将临街一条的宝凤楼大门尽收眼底,不仅如此,静谧的无人之所,也更便于孟姝行事。

    她垂眸看下手中的刀,粗糙的裹布已被她拆去,露出真面容的短刀锋利如芒,精秀灵巧的刀身泛着幽光,于日光下暗暗生辉。

    要来西疆,是孟姝十几日前突然做下的决定。

    那夜玉骨村,她忘记了她是如何杀的哪些人,只记得自己青芒之下,满手鲜血,疯狂得宛如厉鬼。

    寂静的深林里,她提起眼前人的脖子,冷冷道:“我阿爷呢”

    她依稀记得那黑衣人临死前的眼神。

    恐惧里带着茫然。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穆如癸的去向,或者说仅有猜测,但并没有抓到人。

    虽不知这群黑衣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知道穆如癸没事,孟姝心里总归是舒了一口气的。

    她从清晨的雨水泥土中爬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挖好土坑,将横尸在外的玉骨村人一一埋葬。

    直到双手血痕,污迹斑斑,她才有一瞬的回神。

    她要去西疆。

    孟姝明白了,能牵扯着穆如癸行迹的事,只有恶鬼,而在京城得到的最后线索,也只有那块血玉,所有的一切,看似都从西疆而起。

    而她,也有满腹疑虑、满心委屈想要跟穆如癸宣泄,她想问问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孟姝隐隐猜到,穆如癸一定隐瞒了极为重要的事。

    在离开玉骨村后的日子里,她反复琢磨,如果穆如癸要来西疆,他会去哪里?

    她想到宁宣帝的那块血玉国玺。

    扶光曾说过,那玉原本可能并无邪,只是因为有心人的利用加之宁宣帝的贪心,用祭杀阵将灵玉变成鬼玉,此后,影鬼才会在上附身。

    可那玉究竟是哪来的

    孟姝猜,一切的源头,还要从秦阿蒙那封信件说起。

    他在信中曾提及一位神秘人,唤其“七娘”,除此之外,他所进贡的红丝玉又与国玺本玉极其相似,这不免让孟姝将目光投向了千里之外的玉人城。

    这座伫立在边疆大漠中的小城,以美玉宝石而闻名,而其中,大名鼎鼎的“宝凤楼”当家人,便唤七娘子。

    外头炽热的风卷着黄沙吹过,孟姝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银绣,抬头看向那无云的天际。

    “阿爷,若你真的在这,能不能让阿姝快些找到你。”

    那夜玉骨村的惨状一直深深刻在孟姝脑中,这些日子来,她每每闭眼便能看见那满地尸骸,以及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她并不后悔杀了那些人,他们屠戮了一整村的村民,那些暴露在凉风下的尸骨,都是看着孟姝长大的亲人,她只是在恨。

    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为什么连累了他们。

    若非她,那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找上玉骨村

    儿时众人指责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

    “她生来招鬼,是怪物,是会带来厄运的!”

    孟姝一直逃避着那些声音,纵使它们和无尽的黑暗一样,伴随了她好多年,可她不想相信,自己的异于常人之处是因为她是怪物。

    直到那一日。

    哪怕记忆破碎不清,可她仍清楚的知道,她杀了他们。

    失控着杀了一群有着灵力的神秘人。

    她开始害怕,开始怀疑,那些过往的一幕幕如同魔咒一般,不管是现实里的还是梦里的一切,都在告诉着她。

    她是怪物,她是生来带有厄运的人,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不会有好的下场。

    泪水忽地从黑纱里滑落,顺着她的脖颈,落在衣裳里的青色玉符上。

    “阿爷,难道我真的是怪物吗”

    第105章

    彩镂灯笼中的橙火被人点起,在风沙中悠悠晃过,落下一片碎丽。

    彼时夜幕将至,宝凤楼却人影不绝。

    此楼以挖玉而发家,在一众挖玉人中,皆心照不宣地以宝凤楼为首,如今被誉为“天下至宝”的红丝玉,就出自宝凤楼,其背后的财力权势,不言而喻。

    白日里,此楼闭门谢客,在外看来,就像一座靡丽非常的普通酒楼,可唯有晚上,它才会楼门大开,每隔三日举办“珍宝会”,对外竞卖珠宝玉石,伴有舞女美酒。

    其中,“红丝玉”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

    有不少外来人,皆是为了这“红丝玉”而来。

    要知道此等宝贝,宝凤楼一般不轻易对外售卖,除了与其交好的商队会得一些外,其余的玉源均牢牢掌握在宝凤楼自己手中。

    许是天下人对红丝玉的追求太过痴迷,供不应求,从几年前开始,宝凤楼便开始了夜间竞卖,其中就包括红丝玉。

    因此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哪怕碰不上这“天下至宝”,拍得些其他奇珍异宝也是好的。

    毕竟宝凤楼所出,无一例外皆是上品。

    夜晚大漠的风更大了些,高耸城墙外的沙丘在月光下起伏如波,仿佛沉睡在黑暗中的巨龙,静静盘踞在天际。

    沙漠城中的灯火通明,伴着天边压低的璀璨星辰,宝凤楼门前的人影络绎不绝。

    “公子,您真的不能进去。”

    青紫相交的艳丽灯火下,风铃涌动,楼门处忽地传来一阵嘈杂,一位面裹缠巾的司阍正在极力劝阻些什么。

    他身着深红色绣花长袍,毡帽下用同色缠巾紧紧包住面容,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油光满面,体态丰硕的矮胖男人,男人穿着金缠织线的马褂,络腮胡下神色傲气,看上去像是游商打扮。

    他们争执的声音大,夜晚玉人城的人并不算多,有大半都聚集在宝凤楼,闻言,四面八方的行人均抬头看来。

    游商见那司阍一直拦着他,眼看宝凤楼的铜丝锣就要敲响,一时间气不过,竟要出手推搡。

    宝凤楼向来讲规矩,三日一举办“珍宝会”,每次暮色时分后楼门开,铜丝锣响竞卖起,若是错过了时辰,今日便不能进楼了。

    这一等,又是三天后。

    那游商着急,又一向心高气傲,全然未注意眼前人的眼神渐渐冷下。

    就在他推搡的手即将碰到那司阍的肩膀时,楼门两旁突然走来几名身手矫健的大汉,将其拎起往外一扔,正凶神恶煞地看着他。

    在大汉后,那名司阍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语气依旧客气有礼,可眼神中却带上一丝不屑:“宝凤楼有规矩,唯有持‘凤羽’者可进,阁下若执意要坏规矩,就别怪宝凤楼无情了。”

    那名游商疼得龇牙咧嘴,正想破口大骂时,却好似记起什么,看着那高楼下的凤凰牌匾,脖颈一凉,连忙爬起。

    “我……我都说了我是有凤羽的,只不过不知道掉哪去了,还盼大人行行好,让我进去吧!”

    丢了

    司阍冷眸看来:“宝凤楼只认信物,不认人情,还请速速离开。”

    想到宝凤楼神秘非常,却不曾想就连个看门的下人也如此嚣张。

    那游商狠狠一咬牙,他来时分明已提前偷来了一枚凤羽,就准备今晚进楼,没想到一晃眼居然就不见了!

    心中怒气横生,他却不敢对宝凤楼人发难,便只好将这口气咽了下去,愤愤不平地走了。

    在他们吵嚷间,有一紫衣女子从楼前走过,溢彩的灯火照映在她乌纱面衣上,她穿着和玉人城民一样的打扮,紧紧包裹的面衣外只有一双清丽异常的眸子露出。

    她抬起手,将鎏金凤羽从腰间摘下,交给眼前司阍,继而在楼中仆侍的恭迎下,风轻云淡地走了进去。

    宝凤楼内别有洞天,远比外观看着更为气派。

    既是以“美玉”为生,楼内的珍宝玉石便不会少。

    金壁之上所镶的玛瑙珠琅,皆是王公贵族的用度,遒劲牌匾之下,梨木扶梯蜿蜒而上。

    二楼便是“珍宝会”的竞卖之所,中间白玉雕栏乐池内,胡姬舞姿翩翩而起,伴着四周涌入的丝竹声,琴瑟相和间,酒香漫漫,华灯四溢。

    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竟然是在大漠之中会有的景象,说是堪比京城皇宫也丝毫不为过。

    孟姝走到一处空桌坐下,刚一坐定,便有胡厮笑着走来。

    他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面带笑意地给孟姝问好,在那生硬的话语中,孟姝勉强听出了他的意思。

    他在问:“需不需要上酒?”

    孟姝这才发现,这宝凤楼中面孔混杂。

    就比如方才楼下的司阍,皆是中原人,而面前的小厮舞女,又多是波斯人。

    闻言,她朝他点了点头,笑意勾起,抛给他一锭银子。

    胡厮稳稳接过,虽说能来宝凤楼的人非富即贵,但像孟姝这般出手大方的,倒是不多。

    他将沉甸甸的银锭在手中掂了掂,面上笑容更大了些,脚步轻快地去给孟姝拿酒了。

    在胡厮转身离开后,女子面纱下的笑意缓缓凝下,黝黑的眼眸再次恢复默然,淡定地打量起四周来。

    胭脂水粉的香气混着酒甜味,摇曳的美人镂灯下,倩影疏疏,伴随着乐池中舞女飘然的舞步,一股子糜丽非常的气息扑面而来。

    孟姝来后不过片刻,四周便皆坐满了人。

    推杯换盏间,有人举杯而起,附和攀谈的声音隐藏在弦乐之后,众人的目光都心照不宣地盯在乐池之上的那面铜纹锣鼓处。

    那就是铜丝锣。

    锣响之际,就昭示着“珍宝会”即将开始。

    想着,孟姝身边突然走来两道人影。

    她刚要抬眼看去,肩膀便揽上一只手臂,随着一股子刺鼻的熏香扑来,孟姝顺着来人带着臂钏的赤裸手臂看去,便见一张长相精致的波斯人面孔。

    他斯文俊俏,白得出奇的皮肤上,鸦青色卷发用彩绦长巾高高束起,精致的五官上,眼尾斜飞入鬓,唇若点朱,耳垂还缀着孔雀石。

    不同于中原男子的刚毅俊朗,面前之人倒格外柔美漂亮,而此刻,那双碧色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噙笑间带了一丝暧昧。

    孟姝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开,刚要开口时,却听见他后面的人出声。

    原来是方才的胡厮。

    他笑着端酒而来,用生硬的官话告诉孟姝:“贵客,这是您的酒。”

    说完,他还朝孟姝身边的碧眼美男挑了挑眉:“这是服侍您的驼奴,您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他。”

    说着,还朝那波斯人抛去了一个含笑的眼神,其意味不言而喻。

    驼奴了然,熟稔地于孟姝身侧落座,将酒壶中的美酒倒入盏中,臂上手钏随着他的动作轻泠作响,还未等孟姝反应,他的酒杯便已抵到孟姝唇上。

    隔着女子的乌色面纱,他唇角勾起,正亲昵地凑近,含笑看她。

    几乎下意识的,孟姝侧头撇过,酒杯中的葡萄美酒随着她的动作漾出,洒落在驼奴肌理分明的手背上。

    孟姝后知后觉,许是她刚刚的银锭给了胡厮错觉,不仅上了酒,还给她上了一个……男侍。

    见孟姝不喝,那驼奴微愣,美丽非常的面容上划过一抹错愕,葳蕤的灯火照过他高挺的鼻梁,于眼间落下阴影。

    此刻,他一双碧色瞳眸,正饱含深情,不解地望向她。

    一丝尴尬的气氛随着酒水漾出。

    孟姝轻蹙眉头,从他手中抽走酒杯,自饮了一口后,葡萄美酒微苦的清香中漫上一股辛辣,她忍了又忍,这下勉强将那酒咽下。

    驼奴盯着她的动作,有一瞬的愣神,直到女子的声音重新将他的思绪拉回。

    “你不必为我斟酒……也不必服侍,坐着就好。”

    她话音刚落,便看到了男子碧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听见他道:“可是贵客不满意奴的服侍”

    这话怎么越听越怪

    “珍宝会”开始在即,铜丝锣即将敲响,孟姝顾不上与他多周旋,眼神紧盯着眼前高台,只好敷衍道:“你想多了,我很满意。”

    她没注意到,在她说话这句话后,身侧驼奴的眼神忽地一亮,继而更加炽热地看向她。

    他刚要说话,彼时乐池之上高悬的铜丝锣蓦然敲响,众舞女翩然退场,露出背后竞卖高台。

    几乎同时,孟姝抬手至唇边,示意他安静。

    丝锣奏响,喧哗的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泛着华彩的流光随着明灯摇曳,缓缓落在高台上头。

    随着道道脚步的轻响,一排美艳胡姬扭腰而上。

    绯丽的灯火映在她们的流苏面纱上,美目生辉间,手中紫檀木盘高高举起,在众人兴奋的目光中,第一个木盘的黑布悄然落下,露出里头珍宝的一角。

    第106章

    在座的有不少商人,他们纷纷代表自己的商队而来,见到“珍宝会”一开场便是此等宝物,不由得惊叹出声。

    随着华灯的流转,胡姬依次拾阶而下,只余第一位将手中紫檀木盘放于案台,朝下面众人娉婷一笑,垂首退场。

    就在大家屏气凝神的瞬间,有人自楼上长梯缓缓而下,绣着华贵团纹的锦缎长袍间,衔着琉璃珠的筒靴落在台阶上,金丝白羽,流光生辉。

    来人手持白羽扇,扇落风起间,率先入目的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紧接着,男人邪美得几近妖冶的面容暴露在满堂溢彩下。

    看到此人时,孟姝莫名地眉头轻皱。

    白羽扇象征着庄严睿智,本应是谋士所配,可他妖艳得不同寻常,雌雄莫辨,那双笑中带寒的丹凤眼扫来时,勾人生姿,衬上手中白扇,古怪之中带了一丝滑稽,竟有说不出的违和。

    在众人的目光下,此人步履慢行,闲庭信步地走上高台,于宝物前站定。

    身旁小厮簇拥着他,并将一物件交与他手中,男人垂眸一看,忽而轻哂一笑。

    他举起手中白羽扇,在众人瞩目中,笑着颔首,微微欠身:“各位贵客安好,鄙人单名一个青字,今日,就由我为各位举行这场珍宝会。”

    “原来是青公子。”

    “他就是青公子呀!”

    此话一出,四周人群骚动,此起彼伏的低议声响起。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台上男人勾唇一笑。

    随着他唇边笑意的漾起,四周花灯瞬间变暗,他的指尖隐有微光露出,紧接着,上方的四周楼廊处,便缓缓落下十二盏凤凰赤羽灯。

    “这十二盏赤羽灯,便代表了今日的十二个宝物,若有哪位贵客拍下了宝物,身边的侍从便会帮忙点灯,待灯火亮起,这宝物便有主了。”

    原来如此。

    孟姝抬头,果不其然,这四周众人的身侧皆有姿色优越的胡姬驼奴服侍,若是没有的,也会有小厮上前侯着。

    “那用什么竞价黄金还是银锭呀!”

    席下有人发问,想来是第一次参加珍宝会的人,他一出口,四周众人皆侧目。

    见状,青公子却不恼。

    他轻摇了摇手中的白羽扇,笑道:“宝凤楼的宝物应有尽有,价格嘛,自然也是各有不同。有的宝物,只用金钱便可拍的,可有的市面无价,需要各位拿点别的来抵。”

    青公子的目光缓缓掠过底下众人,灯火浮掠上他弯起的丹凤眼,神色间染上了几分莫测:“至于抵物是什么,在宝贝拍下后才会告诉物主,所以,就看哪位贵客先出的起‘价’了。”

    此话一出,四周人群瞬间雀跃起来,目光炯炯,皆不约而同地盯向高台上的宝物。

    唯有孟姝在听到此话后,半垂的眼眸重新掀起。

    冰凉的目光下,眸子微微眯起。

    “贵客喜欢这件宝物”

    身侧突然有道声音响起。

    孟姝这才记起,那驼奴还坐在她旁边。

    她转头看向他,他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游刃有余的神色褪去,俊俏的面容染上一抹羞涩。

    他看孟姝一直注视着高台上的紫檀木盘,以为她喜欢,便主动开口。

    谁料,女子却翘首以盼地看向他,乌纱下唇角轻勾,意味不明道:“喜欢,你又如何?”

    驼奴愣住,半晌回不过神。

    见状,孟姝却笑着回头,重新看向那高台,话语却是对着他的:“你是新来的”

    讨人欢心的把式,他还欠火候。

    驼奴没想到被她看穿,笑意僵下,有些无措地低下头。

    他以为,是贵客不喜欢他。

    谁知,女子继续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宝凤楼的侍从无名,自入楼那刻起,他们就不再是自己,早已成为楼中人。

    可面对女子那双透亮非常的眼睛,他却不想撒谎,迟疑片刻,缓缓道:“我叫双琅。”

    双琅。

    孟姝垂下的手在腿上轻敲,耳朵听着他讲话,眼睛却仍旧是看向台上的。

    在青公子熟稔的动作下,台上紫檀木盘的宝物换了一个又一个,四周的凤凰赤羽灯也逐盏亮起。

    绯丽的灯火映在孟姝眼中,她好似想到什么,倏然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双琅。

    “我想去楼上看看,你有办法的,对吗?”

    ……

    鬼界。

    夜晚下的酆都城灯火再次亮起,彼岸河旁流水潺潺,鬼阙门后某处的宫殿里,一如往常地坐着一青年。

    空旷的大殿内,高高燃起的烛火将年轻男人的暗青色王袍染上绯色,烛影摇曳下,有人踏碎寂静,往里走来。

    “主上,”不铮于座下站定,将手中信笺举起:“人间暗网来信。”

    扶光闻言,抬头看来,火光落在他清冷俊美的面容间,眉尾红痣暗暗生色。

    他放下手中的毫笔,眼神掠过不铮手中的那封印信,下一秒,信笺便落到案台。

    青年垂眸展阅,含有鬼族灵力的印信被打开,里头内容跃入眼帘。

    扶光眉头轻蹙。

    “西疆……”

    不铮闻言看来:“是苏素有线索了?”

    只是,那些失踪的冥鬼气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疆

    扶光没说话,指尖摩挲着手中的印信,半掩下的眸子间晦暗不清。

    许是察觉到扶光的疑惑,不铮好似想起什么,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出口道:“苏素的消息,可能,是从皇室中得来的。”

    扶光倏然抬眸。

    “她去找他了?”

    不铮点头:“前些日子,苏素传信回来,说她要暂时离开湘水镇一段时间,让我们再另派使者下界。”

    “我当时没多想,这批失踪的冥鬼中,也有不少苏素管辖的手下,我想着她应该是去找人的,便答应了,谁知道……”

    不铮抬头看了一眼扶光,见他神色依旧,这才放心道:“谁知道,她竟去了京城。”

    京城有谁,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们心知肚明。

    扶光想,是了,那位常年驻守边疆,西疆亦是他的驻兵之地,大批冥鬼突然消失,最后的线索均指向西疆,苏素会生疑并不奇怪。

    但扶光总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巧了。

    包括苏素送回的这封信。

    青年垂眸拿起印信一角,暗绿色纹样在莲花烛盏下泛着幽光,扶光眸色渐深,莫名的,心中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他刚在京城收服影鬼,鬼界便出事,不得已,他只能匆匆赶回。

    几乎同时,苏素也因追查失踪的冥鬼离开湘水镇。

    这一切,似乎是有人刻意引导。

    可背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扶光想不通,他盯着手中的印信,黑眸缓缓眯起,最终将信于青火下点燃,燎盛火光于他指尖翻跃。

    “既然如此,我们就去一趟西疆,探探究竟。”

    ……

    随着宝凤楼内赤羽灯的逐盏亮起,高台上的紫檀木盘只剩最后一样宝物。

    在满堂溢彩和喧嚷中,有两道身影悄然消失在座中。

    跟着双琅,孟姝这才发现,原来在二楼的屏风后是有暗道的。

    除了外客来宾,楼中小厮等都会通过暗道上楼,在双琅的话中孟姝才知道,原来宝凤楼三楼并非所有参加珍宝会的贵客都能上。

    持有凤羽,只是进宝凤楼大门的门槛,而能上三楼的,唯有在珍宝会拍得宝物的人。

    在三楼处,设有十二个雅间,金碧镂影下,珠帘随风轻晃,糜丽的灯火笼罩过这头。

    彼时三楼人影空荡,除了孟姝和双琅,其余人都在楼下热火朝天地开展珍宝会,随着每一件宝物的现身,底下的惊呼声便更高昂一分。

    双琅目光有些不解地看向身旁的女子,她正半倚在栏边,神色莫测地垂眸看着底下攒动的人群。

    她今日穿了一身紫色束锦暗花服,面带乌纱缠巾,上头绣着玉人城本土的花样,衬得她利落飒爽,清丽生姿。

    来宝凤楼的人分为两类。

    一大类是为“珍宝会”而来,还有一些人,可能是为了流连美色。

    可眼前的女子却好像有些不一样。

    从方才她对双琅的态度来看,她并不是来寻欢的。

    但看她样子,并没有表现出对宝物的痴狂,也不想去与他人竞拍,可若说毫不在意,她却又时刻关注着底下的珍宝会。

    许是察觉到身旁男子看来的目光,孟姝侧目,轻哂一声:“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她将一枚银锭抛给他,那双碧波般荡漾含情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孟姝靠近。

    眼前的女子依旧勾唇轻笑,可双琅却从她露出的眼睛中看见了一丝警告:“你今晚服侍我服侍得很好,这是给你的奖励。”

    下一秒,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与他的距离,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在走回暗道前,女子的眼神忽地落在一处地方。

    那里是三楼唯一的一间厢房。

    双琅说,那是舞女更衣休息的地方。

    宝凤楼内的璀璨华光落入女子眼中,她想着,不动声色地隐下神色,眸子重新恢复漠然,悄声沿着暗道走回,于自己原本的座前坐定。

    随着最后一盏赤羽灯的亮起,宝凤楼内掌声雷动。

    有人拍得宝物,压抑不住的欣喜,被小厮迎上三楼。而有的人一无所获,遗憾退场。

    在来往的人流中,一道紫色身影融入人群,从宝凤楼大门悄然离开。

    第107章

    夜晚的大漠孤风烈烈,弯月如银,皎洁地倾洒在沙地上,繁星点缀间,此起彼伏的沙丘穿过漫漫长夜,蛰伏于黑暗中。

    孟姝推门入内,她走时特地点燃的烛火还亮着。

    她摘掉面纱,掸去衣裳上的沙尘,给自己倒了杯水,重新于窗前站定。

    在这里,隔着朦胧的夜色,依稀可见远处宝凤楼的灯火渐渐熄灭,只余凤凰牌匾下的灯笼于风中摇曳。

    她抬手饮了一口杯中的水,嘴中辛辣的酒味被冲散了些,可头依旧有些发沉。

    她将窗楣推开,夜晚的风不似白日那般炽热,带着一点凉意和远处的风沙,拂过眼前时,将人吹得清醒了些。

    孟姝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眸色幽幽,平静地看向黑暗无垠的大漠。

    深夜的玉人城与白日的它大相径庭。

    褪去了燥热和喧嚣,这座藏匿在沙漠中的小城第一次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热闹之下,沧桑和悲凉慢慢涌现,与此同时,还夹杂着几分神秘和诡异。

    进出宝凤楼的凤羽一枚只能用一次,今日是孟姝运气好,刚好让她碰上那游商偷窃,这才有了进楼之机。

    但这样下去可不行,她必须要想办法能够光明正大的进出宝凤楼,这样才方便行事。

    女子的面容隐匿在灯火的阴影中,她低头沉思,似在想些什么。

    今日去宝凤楼,一是因为那神秘的“玉七娘”,二来是想找到穆如癸。

    可没想到,穆如癸竟没有在宝凤楼出现。

    孟姝有些摸不准,难道是她猜错了,阿爷并不在玉人城可他若在,宝凤楼三日一开的珍宝会,他应不会错过才是。

    想着,孟姝脑海中莫名闪过一道人影。

    那个青公子。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人不简单。

    但今日也不算没有收获。

    她抬眸,看向满天星河中的月亮。

    至少对宝凤楼有了初步了解,接下来,想要找到玉七娘,摸清红丝玉,就必须从楼中下手了。

    孟姝想着,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抬手将窗楣合上,身影消失在窗边。

    次日一早,胡饼和油酥香就传遍了玉人城的大街小巷。

    伴随着驼铃轻荡,旭日的光晕笼罩在沙漠里,洒下一片金黄,漫起的沙丘上胡杨飘扬,起伏的流沙簌簌而落,热气簇着晨烟扑面而来。

    “胡娘子,您来啦!”门肆内,有一胡商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在店中吩咐些什么,远远瞧见有一人影正往这边走过,心下一喜,连忙甩着帕子迎上。

    来人是一个嬷嬷打扮的女人。

    她身着绣着百花翎纹的波斯锦裙,腰间蹀躞带上还镶嵌着一枚暗灿幽光的绿松石。

    忽略她饱含异域风情的打扮,往上一看,便会惊呼此人竟是中原人长相。

    她今日没带面纱,明艳妩媚的唇色上,是西疆特有的石榴红,眼尾微微上挑间,眉间的金箔花钿富态横生,一头乌发绾成波斯式的高髻,上头簪着鎏金步摇,垂下的珍珠串随着她的动作婀娜轻晃。

    见到此人,店主仿佛看见了什么贵客,笑着上前还不够,刻意讨好的眉眼间,满是谄媚。

    “今日可有什么好货色”见状,胡娘子也没拂了那人的面子,颇为高傲地抚了抚额间的鬓发,端着笑意点头,继而轻车熟路地,挪着莲步朝内走去。

    那店家连忙跟着:“早就收到您托人带的话,知晓这阵子宝凤楼客人多,要新招进一批姑娘,这不,早早就挑最好的给您备下了。”

    说着,那店家帮忙挑开面前的一道软帘,抬手将人迎进。

    进了店后,这才发现别有洞天。

    这处后头有着一个小院,院子不大,却四处种满了花草,不同于外头大漠的贫瘠空旷,这里精心栽育的花圃中,娇艳欲滴的花蕊于灿阳下竞相开放,刚一走进,便有扑鼻花香袅袅而来,还伴随着一股脂粉熏香味。

    原是花圃前,紧凑的院子里,站了一排排姑娘。

    胡娘子见怪不怪地抬眸看去,犀利又泼辣的目光粗略扫了一眼。

    眼前的这些女子中,除了胡姬,也有不少中原面孔。

    胡娘子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店家没有框她:“这次货倒是不错,个个打眼的很。”

    说着,胡娘子捏起手中的帕子,捂在唇边朝店家满意一笑。

    见状,那店家却松了一口气。

    玉人城中谁不知道宝凤楼胡娘子的名号

    她作为楼中嬷嬷,宝凤楼的美人和驼奴皆由她管,其风光派头不言而喻,为人也是高傲泼辣,说一不二,纵使是人不好相处些,可看在宝凤楼的面子上,谁也不敢与她对着干。

    见她满意,店家也就放心了,笑道:“胡娘子要的人,我们自然是上心的。”

    说话间,胡娘子已经掐腰缓步上前,目光带着赤裸的打量,走到院中女子面前,一个个看过去。

    看着看着,她眼神一亮,忽地在一人面前停下。

    炽热的日光从屋檐处洒下,眼前的女子穿了一身简单的鹅黄色海棠罗裙,青丝随意挽起,不同于周遭人的浓妆艳抹,阳光垂洒在她身上,更显不施粉黛的面容清丽出尘,娉婷玉立,宛若天人之姿。

    胡娘子掌眼无数,却还是第一次气质如此出尘动人的女子。

    “抬头给我看看。”

    她伸出手,抚过女子的脸,霎时落入那双清透明亮的眸子里。

    就是这一眼,让胡娘子眼神倏然顿住,难以掩饰的赞赏流出。

    衣上海棠绣样精巧,给她灵动的眉目间增添几分明艳,抬头看人时,美目盼兮间,夹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夺神勾人。

    胡娘子笑了,涂着蔻丹的玉手轻轻抚过她的眉间。

    若是在这眉眼间勾上一抹艳色花钿,清丽与妩媚交织下,不知会有多么的摄人心魄。

    “可会跳舞”她问。

    孟姝抬起头,无措地眨了眨眼,有些紧张地揪着手指,低声道:“不太会。”

    闻言,胡娘子竟也不恼,反倒更为满意的笑了。

    生人才好,什么都不会才更好调教。

    她捂嘴一笑,“没关系,进了宝凤楼的人都是各*凭本事,你若愿意学,我可以教你,若是不学……”

    盯着眼前女子的脸,她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不学也没关系,有这张脸和这身气度在,会有贵客喜欢你的。”

    说话间,她的手从孟姝眉间缓缓落下,最后停在她娇嫩的唇间,低低笑了。

    女子却好似对她故作暧昧的举动浑然未觉,听到此话,有些欣喜地抬起头,“娘子说的可是真的,我真的可以进宝凤楼”

    瞧着她,胡娘子用帕子拭了拭额间的香汗,勾唇笑道:“我会骗你”

    她转身,看向那店家,除了孟姝外,还粗略点了其余几人,交钱时,还特地夸了一番她:“这次的人找的不错,美艳的胡姬瞧多了,那些贵客也腻了,偶尔来个中原美人,也是锦上添花。”

    见状,店家心下暗喜,连忙收下了胡娘子递来的金锭。

    见胡娘子扭着屁股,招呼楼中侍卫,带着几名姑娘走了,店家看着,暗自偷笑。

    没想到,今日清晨自己上门的那位姑娘竟如此得胡娘子欢心,自己分毫未给,白捡了个人不说,反倒还赚了不少。

    白日的宝凤楼没有夜晚看起来那般糜丽奢华,却也恢宏大气,屹立在黄沙小城中,高飞的凤凰雕像与四周格格不入。

    彼时有两辆马车从楼门前经过,拐入后巷,于宝凤楼后门处停下。

    率先下来的是位美艳妇人,她拂了拂被风沙吹乱的鬓发,用帕子挡住尘土,招呼着后头的人,走进了楼内后院。

    孟姝跟着其余几位女子一起下车,在走进后门时,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了一番四周,继而隐下眼底神色,面上带了几分惊奇和欣喜。

    走在前头的胡娘子无意间回头看过,见她模样,放心地勾了勾唇。

    果然是位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这样也好,人单纯些,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胡娘子走在前,一路掐着细腰,带着她们绕过后院,顺着暗道上了三楼,进入昨天孟姝留意的那间屋子里。

    只是没想到,这间屋后的景象远比孟姝想的还要宽敞。

    怪不得如此阔大的三楼就只有十二间雅间,其余的有多半,都被藏在这间屋子后,被楼中人用来训练美人驼奴。

    孟姝被人带到一处站定,身旁紧跟着与她一同进来的几人,除此之外,她察觉她这一路过来,被许多人盯着瞧。

    其中有着小厮,或是其他胡姬驼奴。

    毕竟宝凤楼中的美人多是波斯样貌,今日却蓦然来了个“中原美人”,的确稀奇。

    不仅如此,孟姝还在这一群人瞧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身形高大,那双碧色如玉般的瞳孔依旧透亮,见到她时,俊俏如画的面容染上惊讶,正透过人群,一瞬不瞬地看向她。

    那是双琅。

    孟姝别开眼,眉头微皱。

    真是奇怪了,她昨日分明是带着乌纱面衣的,难不成双琅如此警惕,仅凭人群中的一双眼睛便认出了她

    说来也多亏了他,否则孟姝不会事先摸进三楼,也不会知晓宝凤楼的胡娘子今日要去门肆招揽姑娘。

    但她也不想别生枝节,因此,察觉到远处男子盯来的目光,孟姝低下头,往后靠了靠。

    第108章

    消失了一会的胡娘子在几人的簇拥下重新进到屋内,于新来的姑娘面前站定。

    孟姝没有抬头,借着余光扫过,发现胡娘子身后几名小厮手中,皆端着木盘,盘上所摆,是一杯杯酒盏。

    胡娘子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帕子,一边朝后头的人使去眼神,见状,那几名小厮了然上前,一字排开,将酒盏横在她们面前。

    窗楣处倾洒而下的碎光落入盏中,里头暗红色酒水荡漾,于日光下泛着幽光。

    “宝凤楼向来有个规矩,凡是新人,初次进楼时都要饮酒盟誓,只有饮了这杯美酒,你们才能算是真正的宝凤楼人。”

    胡娘子略带打量的眼神瞧来,高高扬起的眼尾分明含笑,可眼中莫测却让人背后生寒。

    她举起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拿起一酒盏,缓缓摇动,继而走了一圈,在孟姝身前站定。

    许是察觉到眼前人的身影,垂首的女子缓缓抬头,对上胡娘子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先来吧。”她颔首,将酒杯递给孟姝,眉眼似带媚意,勾唇看向她。

    下意识的,孟姝便感到不对。

    似乎有一道急切的目光透过镂空屏风传来。

    视线穿过胡娘子耳边轻晃的玛瑙红坠,孟姝看见在屏风之外,双琅那异样的眼神。

    他在提醒她,这酒有问题。

    待孟姝重新看向胡娘子时,面上已挂上楚楚可怜的无措,故作担心,借机地打量起手中的酒来。

    “娘子,我不胜酒力,不知这酒有几分醉人”

    胡娘子闻言,眉头轻蹙,略带催促:“放心罢,此酒是咱们宝凤楼的宝贝,只醇香味美,不会醉人。”

    见状,昂首看向她,示意她快些喝下。

    彼时四周一片寂静,身旁与她同来的新人也正盯着她,似乎都只在单纯好奇这酒的味道究竟如何。

    屏风之外,双琅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眼睁睁地看着女子将酒杯放到唇边,继而双唇翕合,将酒水一饮而尽。

    完了,一切都完了。

    漂亮的碧色眼眸瞬间黯淡下来,眼中似有微光湮灭,他无力地垂下手,战栗而起的凉意从头窜到了脚底。

    待喝完酒后,胡娘子让人带她们下去熟悉楼中陈设,并警告,她们平日只能在三楼以下活动,若珍宝会后有贵客上雅间时,更是不能大声喧哗,非召唤不可进。

    孟姝跟着众人应下,看着胡娘子婀娜而去的背影,心下却暗起疑窦。

    寻常楼中的舞女男倌,皆是在楼内统一宿下,好方便管理,可宝凤楼却不同,好似生怕她们在此逗留。

    胡娘子说了,宝凤楼不会给她们备下住处,每月只会按例发放月钱,吃食更是不包,除此之外,每人能挣得多少,就看各自本事了。

    大家都不傻,自然知道这“本事”指的是什么。

    每隔三日,“珍宝会”一开,能进出宝凤楼的人皆非富即贵,到时候,便是她们施展身手的时候。

    就在众人各自盘算,要如何在三日后的“珍宝会”上施展魅力时,孟姝却静静垂眸。

    这宝凤楼真真古怪。

    不仅不愿让楼中人在这里住下,还不担心她们出了楼后失去控制。

    难不成,是为了隐藏楼中的什么秘密,这才刻意为之

    不仅如此,胡娘子为何如此胸有成竹,断定她们不会在领了银子后跑掉

    难道,是因为方才那杯酒……

    她隔着衣裳,不动声色地摸向了手腕上一点,那里经脉处,正扎着一根短细的银针。

    前头人传来催促的声音,旁边正商讨着要如何俘获贵人心意的美人们纷纷噤声,连忙跟上,见状,孟姝也收回手,抬步向前。

    外头的日色逐渐暗下,天际边的火烧云翻涌,压低的云端末尾勾着绯丽霞色,伴着热风笼罩过这头。

    待孟姝从后面走出宝凤楼时,时辰已经不早了。

    街巷上的人影渐疏,灯笼逐渐亮起。

    在宝凤楼没有开门的日子里,夜晚的城人并不算多,毕竟游商旅人们,皆是为了“珍宝会”而来。

    从宝凤楼后走出没多久,刚绕过一处矮巷,孟姝便倏然停下脚步,隔着刚刚带上的面衣,侧目朝后头无声一笑:“跟了我这么久,出来吧。”

    无人的小巷内,风沙卷过,檐下风铃轻晃,幽暗灯火中,两道身影悄然而立。

    有人自拐角后走出,出了宝凤楼,他和其他人一样带上了面衣,秀气俊俏的面容隐匿在面纱后,忽明忽暗的灯火映上他的碧色瞳孔,男子身形颀长,哪怕脱去了驼奴服饰,换上寻常长袍,也遮盖不住他高大健硕的身形。

    见孟姝发现了他,他有一瞬的意外,继而垂下眸,静静站在原地。

    孟姝转过身,平静的眸子看向他:“为什么要跟踪我”

    双琅嘴唇翕合,愣在原地,有些丧气的垂下脑袋。

    可孟姝却猜到了。

    她没再看他,朝后勾了勾手,抬脚往前走去。

    示意他跟上。

    双琅不明所以,却隐约察觉她并非恶人,犹豫片刻,终是跟上了前头的那道纤弱身影。

    回了东矮房,孟姝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反手合上了木门。

    察觉到男子投来的目光,感觉自己像个拐骗“良家妇男”的贩子,她摇头轻笑,拍手掸去沙土,于他面前落座:“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孟姝抬手,给两人分别倒了杯水,递给他:“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去宝凤楼”

    谁料,对面的男子却摇了摇头。

    他看上去鲜少与人打交道,羞涩中带着拘谨,就如同昨日他强装着老道要喂孟姝喝酒,被她一眼看穿一样。

    许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他双手揪着衣摆,那双碧色眼瞳缓缓抬起,担忧地看向孟姝:“你今天没事吧”

    孟姝懂了,他在指那杯酒。

    与此同时,孟姝又有些意外。

    他们不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双琅仅凭一双眼睛便能认出她,更没想到,他居然还关心自己。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下突然有了打算,直言道:“你知道那酒有问题”

    双琅却愣住了。

    他看上去比方才更紧张,手指不安地摩挲,想在刻意避开孟姝的锐利的目光。

    “我,我也不确定。”

    慢慢的,对面的女子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双琅不解地抬头看来。

    只见孟姝抬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张手帕,在桌上展开。

    橙黄的灯火照亮帕子,有一褐色小虫正在帕中缓缓爬行,它身形微小,几不可见,若非手帕雪白,怕是难以看清它所在。

    见状,双琅瞳孔忽地紧缩,透露出一抹震惊来。

    他原来不知道这虫子

    观察着他的反应,孟姝眼眸微眯。

    “你放心,今日那杯酒我并没有真的喝下去。”

    她有些懒倦地往后一靠,双手环胸,静静地看向他。

    今日多亏了双琅的提醒,她才察觉那酒有问题,但胡娘子在前,她不好不喝,便只能用银针封住经脉,后头趁没人注意,将酒吐掉了。

    也就是在那时孟姝才发现,原来有问题的不是这酒,而是酒里的东西。

    她的目光于那小虫身上打转,冷嗤一笑。

    没想到,宝凤楼居然用蛊虫控制楼中人。

    怪不得,有了此虫,他们便不用担心这些舞女小厮等携款而逃,更不会担心他们透露楼中秘密。

    见双琅面露疑惑,孟姝双指捏起那蛊虫,任由它在自己手心里爬着,抬头看向他:“这虫名唤‘千引蛊’,中蛊之人起初身体不会有任何的异样,直至一月后,若没有用母蛊汁液制成的解药,便会有万蚁噬心之痛,苦不堪言。”

    她颔首,笑道:“不出意外,你现在身上也有千引蛊。”

    分明是让人瑟瑟发寒的话语,不知为何从孟姝嘴里说出,竟有一股风轻云淡的感觉来。

    双琅沉默地垂首。

    他想到那群人会有手段控制他们,却没想到,竟是在酒中下蛊!

    这蛊虫身形微小,颜色又近似葡萄酒,所以掺杂酒中,让人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见双琅神色不对,孟姝突然对他心生几分好奇。

    看样子,他并不是自愿加入宝凤楼的。

    果不其然,孟姝问起,他也并没有隐瞒。

    原来双琅虽生了一副波斯人长相,却是半个中原人。

    他的母亲是波斯商女,父亲是玉人城的城民,并且是玉石行当中最为神秘的挖玉人行列,而双琅从小就在玉人城长大。

    在玉人城的日子虽平凡,但好在挖玉人赚的不少,他们一家也算是玉人城的富人,双琅的生活向来是单纯而无拘无束的。

    可变故却生在半年前。

    那一日深夜,父亲去挖玉后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担心他,不顾邻居劝阻,独自一人前往玉矿寻人,让双琅在家等待。

    可没想到,他等来的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几乎同时,双琅家被人讨债。

    他们说,母亲在外行商欠了很多钱,当即就把家里一扫而空,值钱的拿走了,不值钱的便砸掉,不仅如此,他们似还觉得不解气,就连屋舍也被人一把火烧掉。

    从此,双琅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但好在,父亲这些年在挖玉人中积攒了些人脉,作为挖玉人之首的宝凤楼听到他家噩耗,便主动提出要收留双琅。

    “也就是这样,我才进了宝凤楼。”说着,落寞神色下,他有些难为情地抿了抿嘴。

    毕竟作为驼奴,说出去总归不光彩。

    可孟姝却好似浑然不觉,她没想到双琅会有这样的身世,怪不得他昨夜侍奉人时动作生涩,强装的镇定下漏洞百出,原来是这样。

    但她并不觉得驼奴丢人。

    “世上之人生来平等,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这没什么丢人的。”她看向他时,锐利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卸去先前的伪装,仿佛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她。

    双琅看得有些愣,握紧的手掌渗出一点薄汗,心中却有暖流淌过。

    他其实是感激她的。

    宝凤楼有规矩,若侍奉不好贵客,被贵客斥责,那是要挨鞭子的。

    可他昨日分明做的不好,她却没有拆穿他。

    双琅虽看着长得一副风流精明的模样,可心思却很单纯,有什么话也不会藏在心里,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

    闻言,孟姝失笑:“可你也没有拆穿我,不是么”

    第109章

    双琅心思单纯,他察觉到宝凤楼的酒水有异,却没想到是下了控制人的蛊虫。

    加上他方才的话,孟姝心底隐隐浮现一种猜测来。

    宝凤楼并非什么好地方,楼主玉七娘更不会是菩萨心肠之人,他们之所以会收留双琅,怕是另有企图。

    说不定,楼中的其余人,也都有着和双琅差不多的身世。

    或威逼,或利诱,宝凤楼容纳了这么多人,并用毒蛊将其控制,难道真的就是为了不让他们逃跑这么简单

    孟姝是万万不信的。

    她转身看向双琅:“你是怎么知道那酒有问题的”

    一开始,孟姝以为那蛊虫是下在全部酒水中的,包括珍宝会上给贵客喝的那些。

    可今日一入口时,孟姝就察觉不对。

    那酒味道的确同胡娘子所说,味香醇美,并不如珍宝会上的辛辣,因此孟姝才敢断定,这酒是楼中人独饮的。

    见孟姝还是问到了这个,双琅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方才道:“那是因为我曾偷听到了胡娘子和一位舞姬的对话。”

    宝凤楼是不允许他们居住的,双琅无家,又不会讨人欢心,赏钱很少,便只好在宝凤楼附近的胡同巷里找了个茅屋,和几名小乞儿宿在一起。

    那夜他刚回到胡同巷,却发现自己有东西落在了宝凤楼,便想趁着夜色偷偷回去取,却没想到在后门听到了胡娘子和那名舞姬的争吵。

    “娘子,求您放过我吧,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待在这了!”

    舞姬哭声凄厉,胡娘子便只好叫门外侍卫进来挟持住她,方才让双琅在外头听了墙角。

    从她们的话中,双琅才意识到,原是这舞姬要趁夜逃跑,却被侍卫抓住。

    “走”女人尖锐妩媚的声音响起,冷笑中带着一丝诡异:“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闻言,舞姬浑身一抖,仿佛意识到什么,疯了般紧紧拽住胡娘子的裙子,面容扭曲:“原来是你们,原来是你们给我下的药!怪不得,怪不得我……”

    她后面的话未说完,双琅便听一声惨叫,紧接着有拖动重物的声音自门缝传来,双琅心下一惊,连忙跑走。

    “原来如此。”孟姝眸色一暗。

    “那这蛊能解吗?”双琅有些担忧地看向孟姝,他原以为宝凤楼是好去处,却没想到,那只是富贵烟柳下的假象。

    他不想一辈子困在那,他宁愿流落街头乞讨,也不愿成为被人控制的木偶。

    许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神色悲哀,紧咬的唇轻轻颤抖着,透露出他的害怕。

    见状,孟姝眼眸微眯。

    她不是圣人,自己也是一团乱麻,更没闲情逸致去管他人闲事,也不想插手太多。

    但眼下,她却有了别的主意。

    这毒蛊于她而言不算难解,或许帮帮双琅也未尝不可。

    他在宝凤楼比她熟的多,或许能够成为一个助力。

    孟姝走近,从袖中拿了个新帕子递给他,示意他擦擦眼泪。

    “我答应你,会帮你离开宝凤楼,”她看向他:“但条件是,你需要帮我做事。”

    双琅怔然抬起头,碧色大眼水汪汪地看向她,无辜的神色下带着几分茫然。

    过了半晌,他接过孟姝手中的帕子,坚定道:“好。”

    不知为何,眼前的女子总有一股子魔力。

    让人莫名的信任她,愿意服从于她。

    ……

    三日后的玉人城夜晚,又是一番酒醉金迷。

    宝凤楼前的灯火照常亮起,凤凰雕像上的红玉在黑暗中泛着绮丽幽光,人来人往的楼门前依旧被堵得水泄不通,司阍站在门前,一一验过来人的“凤羽”后,这下将人恭敬地迎了进去。

    据玉人城内暗自流通的消息,今日“珍宝会”将会出现一件罕见珍宝,可称世间之最!

    众人纷纷猜测,此难得一见的宝贝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红丝玉”,为此,今夜宝凤楼的客人要比先前多了不少。

    璀璨摇曳的灯火下,箜篌丝竹相奏而起,觥筹交错间,美酒醇香漫向四周。

    绯丽的烛火倒映在摇晃的酒盏里,伴随着舞女的婀娜身姿,于暗红色酒水中漾出波澜。

    二楼角落中的一处席座上,坐着两名男子。

    其中一名劲衣劲袍,长发利落束起,面衣遮住了他的面容,却依稀可见其清俊潇洒。

    在他身旁,还坐着另一个男人。

    与方才男子的挺拔刚直不同,男人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大椅中,糜丽的灯火映过他的眉眼,竟没他眉尾红痣夺色勾人。

    他的半张脸亦被面衣遮去,却不难看出其姿容出色,秀丽如玉。长睫之下,一双深邃眼眸暗含秋水,又似带冰,处处透着无情冷冽,凝眸瞧着人时,让人心生旖旎,却又不寒而栗。

    因此,自他进楼时起,就有不少美人暗自盯着,忍不住频频侧目,却又不敢上前。

    过了半晌,有名胡厮走来,像是在询问需不需要美人服侍,还不等后头男人回答,前头的劲衣男子便打发了他。

    随着杯盏美酒的端出,丝竹鼓乐翻涌间,高台上的舞女换了一波又一波,不少人虽是为了“珍宝会”而来,可美人在前,不看白不看,不过片刻,便已有不少人被吸引去目光,纷纷垂涎。

    除了这一桌。

    劲袍男子一身正气,身处烟花酒楼,却依旧神色刚毅,目不斜视。

    后头的男人则半垂着眼,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座下扶椅,神色懒倦,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幕低垂,西疆的苍穹如墨染般深邃,繁星点缀于黑墨间,宝凤楼浮跃的灯火洒在沙石铺就的街道上,一股醇美的酒香溢向楼中角落。

    贵客们或倚栏独酌,或围坐畅谈,笑声与乐声交织,随着一声激荡琴鸣,有人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绣着金线纹样的舞纱自空中飘荡,来人足尖落在中间乐池里,臂间手钏轻泠而晃,舞女身影飘然若仙。

    纱袖轻扬间,在众胡姬之后,有一女子缓缓而出。

    葳蕤的灯火映过她面上珠帘,落在她眉眼间的绯丽花钿上,仙姿玉骨翩翩而起。

    她的面容隐于薄纱珠帘之后,只露出一双明眸,眼波流转间,眉间艳色冲破清丽,似有万千风情。

    扶光正闭目养神,等待“珍宝会”开始,却倏然听到不铮一声低呼。

    他示意扶光睁眼,压低的声音里有止不住的惊讶:“孟姑娘怎么在这”

    台上胡琴丝竹并奏,乐声急促而起。

    几乎同时,半隐在黑暗中的青年睁开眼,抬眸看向那高台。

    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中间那道婀娜身影上。

    随着胡琴急促,女子舞步娉婷流转,柔若无骨,脚腕铃铛轻晃,身下金色纱裙如花绽放,肤如凝脂的长腿若隐若现。

    她素手勾起,腕上细纱落下,露出臂上玉钏一角,随着最后一声琴音的落下,她动作顿住,缓缓抬眼,浑然天成的妩媚从眼尾流露。

    片刻沉寂后,楼内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纵使台下传来许多炙热目光,可她只是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随即转身离去。

    在她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不铮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寒凉,他僵硬着身,有一瞬间里,莫名的不敢转过头去看扶光的表情。

    青年深邃的长眸轻轻眯起,盯向女子翩然离场的背影。

    灯火浮掠过他晦暗的眸色,俊美如玉的面容隐匿在面衣后,依稀可见青年紧绷的下颚,和那冰冷的神情。

    过了半晌,不铮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紧接着,方才那名胡厮从面前走过,一枚金锭突然抛入他怀中。

    “一人喝酒有些寂寞,帮我找个美人来,”他颔首,冷嗤道:“就要刚才跳舞的那个。”

    眼前的青年气度不凡,从方才进楼时就有不少人一直盯着,如今他又出手阔绰,一扔便是一锭金子!

    胡厮面色一喜,虽说方才起舞的美人有不少,但他不傻,此人如此大手笔,为的是谁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连忙哈腰应下,兴致冲冲地去后头找人了。

    见状,不铮傻眼了,向来正经的面容有些端不住,忍不住频频侧目,偷瞄着扶光的神情。

    “怎么,方才的舞好看吗?”

    似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的,青年冷不丁出声。

    不知为何,今夜的神君看起来尤为古怪。

    不对,准确来说是从发现孟姑娘后开始。

    那句“好看”被硬生生停在嘴边,不铮反应过来,连忙摇头:“方才属下没注意,不知道好不好看。”

    闻言,青年却笑了。

    他的手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身下扶椅,可周遭气场却慢慢转冷,明明身处酒楼暖火中,却宛如阎王般冷厉骇人。

    不铮离他最近,彼时正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又一波乐舞奏起,前方有两道人影正绕过人群往这边走来,领路的是方才的胡厮,至于后头那位……

    不铮不敢多看。

    他想,完了,孟姑娘,等会你自己保重吧。

    第110章

    闻言,孟姝眉头一皱,心底忽生一股厌恶。

    她在混入宝凤楼时就做好了要逢场作戏的打算,只是没想到,用不会跳舞的借口搪塞不过胡娘子,她硬是要自己在今天上场。

    方才在高台上,虽然孟姝已经极力忍耐,但她在察觉到那些黏腻的目光紧贴着自己时,还是有股说不来的恶心。

    现在还要她去陪酒……

    孟姝咬了咬牙,见胡厮一直盯着自己,也不好推脱以免露馅。

    毕竟这宝凤楼里的姑娘,都希望能让贵客记住自己,这样才能更好过活。

    “烦请带路。”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跟在胡厮身后向席下走去。

    如今还未到鸣鼓时辰,离“珍宝会”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宝凤楼内灯火通明,推杯换盏下美酒轻漾,众人热闹的攀谈声随着丝竹乐响而起。

    孟姝跟在胡厮身后,绕过人声鼎沸的乐池四周,来到一处不甚显眼的角落里。

    孟姝正一路盘算着,等会要如何应付那人,好抽身离去时,眼前的胡厮竟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公子,您要的美人来了。”

    她听见胡厮道。

    这边不似前头那般吵闹,葳蕤灯火下,摇曳的美人镂灯洒下碎影,面前隐约坐着一道人影。

    青年郎君身形颀长,彼时正斜倚着扶椅,半个人靠进宽大的椅背中。

    见孟姝走来,他垂下的眸子缓缓抬起。

    窗楣处渗进的微风吹动他的黑色面衣,缠绵的灯火爬上他俊美如玉的脸,高挺的鼻梁上,一双漂亮的深眸正静静瞧来。

    孟姝一抬头,便撞进了那道秋水般莫测的眼神里。

    那一刹那,她心头震动。

    隔着宝凤楼中糜丽朦胧的灯火与喧闹的人声,他们对望。

    烟花酒楼的暖色给青年谪仙般的面容染上妖冶,乍一看去,向来漠然的眉眼间,竟多了几分缠绵的温情。

    下意识的,孟姝攥紧了手。

    见她仍旧愣在原地,旁边的胡厮颇有眼色的清咳一声,以为是她羞怯,伸手推了她一把。

    孟姝正出神,猝不及防往前一倒,竟刚好跌进了青年的怀中。

    那股熟悉的菩提香萦绕在鼻尖,他的怀抱不似他外表那般疏离冷漠,倒格外的温暖。

    此刻,那双修长的大手正稳稳地接住她。

    孟姝茫然抬眸,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不得不说,扶光姿容实在出色,葳蕤的灯火映在他眉间,衬得眉尾红痣风流勾人。

    一时间,有个荒唐的念头冒进脑中。

    扶光搂着她的这副样子,真像个堕下神坛的艳佛。

    “好看吗?”

    “艳佛”突然开口。

    霎时间,孟姝回过神,作势便要从他身上离开。

    谁知,青年大手一勾,竟又将她按回自己的怀里。

    这一次,他的手没再刻意把持着分寸虚揽着她,而是紧紧贴在她的腰间,用一种极其亲昵的姿态挑起她的下巴。

    暧昧缠绵的目光中,他的眼神一寸寸地扫过她面上的珠帘,掠过她眉心绯丽的花钿,最后落在那若隐若现的红唇上。

    不知为何,今晚的扶光看起来尤为不同。

    先前那个孤傲漠然的神君大人不见,彼时揽着她的男人,活脱像个流连花丛的风流贵公子。

    见他紧盯着自己,孟姝莫名的一阵心慌。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

    那炽热的手掌就放在她腰间。

    为了迎合舞女的身份,孟姝今日穿的是一身朱红缠花薄纱,白巧的藕臂间只有披帛虚挂,腰上布料更是单薄,她甚至能感觉到,扶光的手穿过她垂落的青丝,肌肤相近,牢牢锢在她腰间的温度。

    下意识的,孟姝想推开他,可手刚要举起,却发现那张俊美的面容忽地靠近。

    他微微附身,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的不断缩近,直到温热的呼吸交织缠绕,孟姝瞪大了双眼,忽感自己心如擂鼓。

    她在看着他时,扶光亦在看她。

    葳蕤的火光落入女子清丽的眼眸中,扶光在一汪春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今日装扮得格外美丽,胡人衣服穿在她身上,不仅没有丝毫的违和,反倒更显生动明艳。

    四目相向间,喧嚣的人声渐渐从耳边淡去,扶光垂眸看着她,那双秋眸将她笼入,朦胧不清的灯火下,那张出色的面容愈发靠近,孟姝甚至能感受青年颤动的长睫,以及他扑洒的呼吸。

    心跳几乎从胸腔夺出,孟姝眨眼,思绪瞬间回神,慌乱地想要起身,扶光却忽地停下,示意她别动。

    他偏头靠向她的耳侧,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密密麻麻惊起一层涟漪。

    “别动,有人看着。”

    他微微抬眸,侧目看向她。

    闻言,孟姝一愣,余光不动声色地瞥向一旁。

    果不其然,那胡厮还没走,正在旁边盯着他们。

    对于他方才莫名其妙的举动,孟姝倏然懂了。

    她看向他,眼神似乎在说那要怎么办?

    谁料,扶光低低一笑。

    他的手仍放在她腰间,脸侧紧贴着她的,温热的气息传来,孟姝有些不解地望向他。

    扶光挑眉,拉起她垂在身侧的手,女子臂钏上的铃铛随他动作轻晃,最后落在他脖间。

    孟姝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直到他抬眸,示意自己抱紧。

    在看到他们的“亲昵”后,那胡厮暧昧一笑,拿着酒壶施施然走了。

    孟姝见状,刚舒一口气,却见一旁又走近一道人影,彼时正呆愣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向他们。

    对上不铮的眼神,孟姝下意识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她还坐在扶光腿上,手勾着他的脖子,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被他抱着。

    几乎瞬间,孟姝慌乱起身,不自然地别过眼,清咳一声。

    不铮回过神,也连忙移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挠头走了过来。

    没想到,他刚一回来,就看见了主子和孟姑娘……

    孟姝简直尴尬得无地自容。

    反观某人,淡定自若得很。

    他理了理被孟姝弄皱的衣袍,抬眸看过来。

    就在此时,高台之上的铜丝鼓蓦然敲响。

    随着丝竹舞女的退去,众人纷纷朝前投去目光。

    熟悉的紫檀木盘重新被端出,孟姝轻拧眉心,低声朝扶光道:“你可听说了今日会有红丝玉”

    扶光不置可否。

    孟姝:“拍下它。”

    他挑眉:“为何?”

    孟姝欲言又止,她皱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里不是解释的地方,若想进三楼的雅间,就必须拍下珍宝,不仅如此,依她这几天在宝凤楼的观察,拍下“红丝玉”之人,所进去的雅间,定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扶光,”她神色郑重地看向他:“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扶光抬眸,目光掠过她的眼,却对上了女子有些闪躲的目光。

    不知为何,相隔数日再见,孟姝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没多言,淡嘲一笑:“我会拿到红丝玉,但不是为了你的人情。”

    “我为鬼界事务而来,与你无关。”

    说着,他勾手示意不铮上前,与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不铮有些讶异地抬头,紧接着面色一凝,转身消失在楼中。

    宝凤楼人多眼杂,孟姝如今又是“舞女”身份,方才扶光又在众人面前花了一锭金子点名要她服侍,她不好离开,便只好硬着头皮在扶光身边坐下。

    四周的人声随着紫檀木盘上黑布的落下而惊起,那道手持白羽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高台上,扶光眸光一凝,其余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向前。

    孟姝却有些失神。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扶光。

    就如同他说的,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想起那夜玉骨村,黑衣人所说的话:“看来神君,也并不是什么都告诉你。”

    孟姝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

    她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有几分真假,相比一群素不相识的杀人者,她是更相信扶光的。

    可她又怕。

    她害怕扶光真的知道什么,怕那未知的真相,怕那夜场景再次重现。

    “你不问我为何会在这里”毫无征兆的,她突然开口。

    青年似乎早就察觉到她频频投来的目光,闻言并没有意外,只是轻哂道:“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无权过问。”

    看着他平静的侧脸。

    男人的面容半隐在奢丽的灯火后,神情莫测,让人看不真切。

    孟姝突然就泄了力,桌上方才还醇香的美酒忽地冷下。

    她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

    与他们这处微妙的气氛不同,高台席下依旧一片火热。

    随着时间的流逝,高台上的凤凰赤羽灯也逐渐亮起,眼见就剩下最后一盏,众人纷纷屏息凝神,心思各异的目光投向台前。

    在那里,紫檀木盘就剩最后一个,席下的灼灼目光却好似要将那严实的黑布烧穿,无一例外,大家均是为了“红丝玉”而来。

    玉人城私底下流传的消息不会错,今日珍宝会的最后一个宝贝,应该就是那神秘的“红丝玉”。
图片
新书推荐: 凤谋金台 穿到女尊社会当咸鱼 专业打脸,无痛虐渣[快穿] 吞没 好眠金鱼 事先声明我是正经网球手 当你遇上了人外生物 从零搭建的蜂蜜陷阱 碰瓷幸村君,但翻车了 画梁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