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岳迁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夏临的脸几乎要贴在自己脸上,他下意识往后一退,立即被人按住肩膀,另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岳队,还是不舒服?小夏,送你师父回去休息。”
“哎不是!”岳迁站起来,讶异地环视四周,刚才跟他说话的男人长着一张温和的脸,薛锦,他的好兄弟好搭档,叫他师父的那位夏临,重案队资历最浅的队员,去年被他抓来当徒弟。
但,他不是穿越了吗?满级大佬重当小菜鸟,还顺手破了个案,怎么又给他穿越回来了?
薛锦皱起眉,见他这仿佛丢了魂儿的样子,有些担心,“怎么了?是不是根本没去看医生?我带你去……”
“别!”岳迁连忙拒绝,再次坐下,“等我缓缓,我好像做了个梦。”
夏临笑得没心没肺的,“薛哥,我师父能吃能睡,壮得跟牛似的,肯定没事,我回去问过我爷,他这肯定就是前阵子侦查太累,过劳了,休息休息精气就回来了!”
薛锦还是不大放心,盯着岳迁,“去没去看医生?”
岳迁心里乱得跟老鼠窝似的,在桌上扒拉一通,“我手机呢?”
夏临帮着找,“不会丢了吧?”
岳迁想到他在嘉枝村那个破手机,一发工资就打算换个新的。想到这,岳迁眼前浮现尹莫和他一起挑手机的模样。
“找到了!”夏临将一个崭新的手机往前一递。
岳迁一看,这不是尹莫买的那个?他下意识说:“这不是我的。”
夏临奇了怪了,“不是你的还能是我的?我可买不起这么贵的。”
忽然,手机响起来,屏幕上闪烁着“薛锦”,薛锦将自己的手机转到岳迁面前,“看看,你的号码。”
岳迁不知道怎么向两人解释嘉枝村、尹莫,索性将电话挂断,笑道:“忙晕头了。”
薛锦叹了口气,“所以你其实根本没去看医生。”
岳迁说:“这就去这就去!我找队长请个假。”
“队长前天就让你回去好好休息了。”夏临也担心起来,“师父,你不会这都记不得了吧?不行,我得让我爷给你开几副中药!”
薛锦在一旁点头。
岳迁和薛锦是一块儿来到重案队的,他这兄弟心思缜密,恐怕已经看穿他的不对劲,但在将情况彻底搞清楚之前,他不打算让薛锦知道他穿越了的事,于是顺着夏临的话说:“是该喝点中药了,临子有空吗?陪我去看看爷爷。”
“有啊,现在就走!”
夏临爷爷的中医铺在一个老工厂的家属区里,住在附近的都是老相识,像个隔离在繁华城市外的小社区。
路上,岳迁旁敲侧击跟夏临打听自己的情况。夏临问什么说什么,岳迁很快搞清楚,重案队侦破凶杀案的时间是在三天前。为这个案子,他半个月没好好睡过觉,重案队熬得最凶的就是他,队长杨黎星最后报告都没让他写,就把他赶回去休息,叮嘱睡饱了去医院看看。到这里,他都是有印象的,回家后他确实倒头就睡,但醒来就穿到了嘉枝村。
可在夏临的说法里,他这一觉大致睡到了今天中午,下午就来重案队报到了。当时办公室没人,薛锦和夏临吃完午饭回来,看到他趴在桌上睡觉,还挺奇怪,没立即叫醒他。
“师父,你这就是太累,杨队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呗,干嘛这么快回来?”
搞清楚了,岳迁却更迷茫了。难道他根本没有穿越?只是累过头,昏睡时一直在做梦?可他又是怎么来到重案队的?难不成梦游来的?
更关键的是……
他低下头,盯着新手机出神。
这是尹莫买的手机,为什么会出现在他手上?
如果嘉枝村的经历真是梦,那这个梦也过于真实了。现在是4月,盛春时节,但他刚在嘉枝村度过了一个紧张的春节,“那边”现在应该是2月6号。
“爷爷!我回来了!”夏临的喊声将岳迁拉回现实,面前走来一个慈祥的老头儿,岳迁勾起唇角打招呼。
夏爷爷给岳迁号完脉,问了些日常饮食休息问题,夏临在一旁滔滔不绝,岳迁几乎不用说话。夏爷爷叹气,说你们当警察辛苦,开了些安神补气血的药材。岳迁没工夫自己熬药,夏爷爷让他等一下,助手把药熬好了装袋,这样热一下就能喝。
中医馆人来人往,夏临带岳迁在院子里坐着等,岳迁在手机上搜嘉枝村,这小地方往前推半年,也没有发生任何命案,再搜柳阑珊、周向阳、李福海的名字,0个结果,而李福海的别针厂更是不存在。
“师父,看什么看得眉毛都拧成麻花儿了?”夏临凑过来,“我也看看。”
岳迁收起手机,问:“你有没听说取卵的案子?”
夏临瞪大双眼,“取卵?我们的新任务?”
岳迁没有搜到相关的,说明就算南合市有类似的犯罪,也还没有进入警方视野。
夏临盯着岳迁,“师父,你怎么这一回来像是变了个人?”
岳迁思路本就没理顺,被他这么一说,咯噔了一下。穿越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他穿到了平行世界的嘉枝村,现在又回来了,可如果平行世界存在,那么他怎么能保证穿回来的还是原来那个他呢?
岳迁揉了揉眼睛,“就是累,喝点爷爷的中药估计就好了。”
夏临帮岳迁取来熬好的中药,已是傍晚,夏临执意要送岳迁回家,还给岳迁看杨黎星刚发来的消息,“杨队说了,这几天不让你回来上班,你再来,举报有奖。”
岳迁好笑,暂时不回重案队也好,他得趁着这段时间,把嘉枝村的事情弄明白。
“师父,那我回去了啊,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夏临挥挥手。
岳迁住的这套房子是舅舅给买的,本该最熟悉的地方现在竟然有些陌生,客厅、书房、卧室,没有别人来过的迹象,他不大爱收拾,每个房间都乱糟糟的。他检查完所有房间,洗澡让自己清醒,但越是清醒,就越觉得确实穿越过。11点,他险些冲动开车去嘉枝村,但中药里的安神成分起效了,他睡得很沉,醒来已经是次日6点多。
岳迁立即起来,收拾了一个背包的备用品,驱车前往嘉枝村。春日晴好,出城方向有不少开车去踏青的人,岳迁心情却明媚不起来。上午10点,终于开到嘉枝镇,岳迁将车停在派出所门口,往里张望。
中年门卫打量他,“来办什么事?这里登记。”
岳迁没见过这个门卫,一边写“身份证挂失”一边问:“陈所今天在所里吗?”
门卫狐疑,“什么陈所?我们这是张所。”
岳迁说:“陈随陈副所长啊,市里调来的。”
门卫摇头,“没有啊,没这个所,市里咋往我们这儿调啊,你搞错了。”
岳迁皱了皱眉,“那重案队的叶波最近来过吗?”
“啥?没听说过。”
“老岳呢?退休协警。”
门卫不耐烦了,“没有没有,你挂失进去拿号,找这找那的……”
岳迁取号后转了转,看到墙上的人员介绍,全是陌生的名字。当初他刚穿越时,也跟陈随打听过南合市局的情况,陈随也对他提的几个名字毫无印象。
岳迁将取号单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神情凝重地离开。门卫看见他,还叫了声:“哎你这么快就办好了?”
岳迁向殡仪馆开去,附近的殡葬一条街和“那边”一样拥挤热闹,如果不算尹莫的店的话,和岳迁印象里的别无二致。
可“这边”,没有尹莫那个差一点被安修烧毁的店。尹莫店的位置,是另一家白事店,老板是个中年女人,相貌陌生,看岳迁在店外徘徊,她走出来招呼,“先生,是要买点什么东西吗?我们家纸扎做得特别好。”
“纸扎?”岳迁走了进去。他对纸扎那点认知,全部来自和尹莫的相处,尹莫的手艺是真好,纸人做得栩栩如生,这家店里的……和尹莫做的很像!
老板见岳迁有兴趣,热情地介绍:“我老公手艺很好,你看看这些有没你想要的,没有的话,我们也接受定制。”
岳迁下意识问:“你老公是?”
老板愣了下,这位客人太奇怪了,但上门的客人,没有草草赶出去的道理,老板又笑起来,冲帘子后喊道:“老公,出来一下。”
帘子掀开时,岳迁承认自己心跳忽然加速,可老板的丈夫并不是尹莫,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你们认识?”老板说。
岳迁连忙摇头,“不好意思,我看着这些纸扎有些眼熟。”
老板倒是不生气,“先生,你是不是找什么人啊?”
岳迁问:“你认识一个叫尹莫的人吗?他也是做白事生意,在这片儿开店。”
老板很确定地说:“没有。”见岳迁似乎不大相信,她又笑着说,自己和老公在这条街做了十几年生意,别说山下的商铺,就是山上烧炉子的帅哥,哪个都认识,确实没有尹莫这位老板。
岳迁离开时,买了一口袋纸钱和元宝,嘉枝村外面的土坡上有岳家的坟,到时候可以烧一些。老板做成生意,开开心心将岳迁送出门。
岳迁又去了尹莫经常接白事活儿的老片区,正好遇到有人搭灵棚,他上前打听尹莫,不管是家属,还是干白事的,都直摇头。
下午,岳迁来到嘉枝村,刚进村子,就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村民,有大人有小孩,隔着车窗,好奇地向里面张望。
岳迁看见杨老头,过年前,他还跟着老岳去杨家拜过年。岳迁下车,大声道:“杨爷爷!”
杨老头警惕地看着他,“你谁啊?”
岳迁说:“我迁子啊,看见我爷没?”
杨老头退后几步,“我不认识你。”
这情形有些诡异,岳迁说:“老岳,你记得吗?”
杨老头背着手离开,“什么老岳小岳……”
村民们围过来,几乎都是见过的脸,但他们的眼神,显然不认识岳迁。岳迁也不再问,快步朝岳家方向走去,然而面前的一幕让他倍感心惊。
哪里有什么岳家?那里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
岳迁有种撞鬼的感觉,背脊上蹿起一丝凉意。他又往尹家的方向走,那里倒是有房子,但尹家和安家原本位置的是两户张姓村民,他没有见过他们。
岳迁像个误入恐怖片片场的外人,在村里疾步走着,村民们都向他投来不太友善的目光。嘉枝村是个没有旅游资源的小地方,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常住的人不多,忽然来个形迹可疑的外地人,自然引人注意。岳迁顾不上这些,不停寻找印象深刻的地方,终于,他来到周家。
周向阳遇害前,周家可谓其乐融融,门上贴满了春联、窗花。此时周家却大门紧闭,看着像是没有人住。岳迁在门外站了会儿,有个村民叫他,“李老太早就被她儿子接城里住去了。”
周苍索早逝的妻子就姓李,岳迁忙问:“那周大爷呢?”
村民愣了下,“老周?死多少年了!”
村民闲着没事,一边编簸箕一边跟岳迁唠嗑。说这李老太既不幸又幸运,嫁了个短命的丈夫,三十多岁就守了寡,一个人拉扯儿子,好在儿子很有出息,在工厂里当组长,媳妇也孝顺,前些年夫妻俩就把李老太接城里享福去了。
岳迁问:“是不是周乐强?”
“对啊对啊,咱村出去的,乐强算是有出息的了。”
“那周乐军呢?”
“什么周乐军?周家就这一个儿子。”
有周家,周乐强却是独生子。岳迁蹙眉走在巷子里,听见吵架的声音,循声望去,是邱家。汪秋花刻薄又尖锐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她骂的是邱大妹,岳迁快步来到院门口,只见邱大妹垂头坐在矮凳上,神情姿态和“那边”如出一辙,只有衣服从冬天的臃肿变成春天的单薄。
汪秋花的话都和“那边”没多大区别,但岳迁听了会儿,听出不同。
“你这条蛀虫,嫁不出去就算了,你不会自力更生啊?你还要祸害我到什么时候?我怎么生了你这种东西?你弟弟妹妹都能出去打工,你呢?”
弟弟妹妹?
邱金贝是在城里工作没错,邱二妹和邱三妹也打工去了?
汪秋花骂累了,看见一俊俏高挑小伙站门口,脸色一变,眼睛都弯起来,“小伙子,你找谁啊?”
“我……”岳迁干脆问:“二妹在家吗?”
汪秋花一听,居然是来找邱二妹的,更高兴了,“二妹在城里呢,你是她呃……同学?”
“对,同学。”岳迁问:“听我们班长说,她去城里找了好工作,我这不也想去城里打工吗,就想来请教请教她。婶子,你知道二妹在哪个厂吗?”
汪秋花乐得不行,“还请教,你这孩子,说话文绉绉的。进来坐进来坐!”说完转身瞪邱大妹,“你还戳那干什么?滚!”
邱大妹仿佛没有脾气,一声不吭地进屋了。
汪秋花看岳迁那眼神,差不多已经将他当成女婿了,“我们二妹啊,进城有两年了,给人当教练呢,还把三妹也带出去了,不过还是金贝更有出息,白领!”
汪秋花一口气把三个子女的情况抖出来,邱金贝和“那边”差不多,坐办公室,但没有带女友回来过,汪秋花更没听说过柳阑珊。邱二妹本来和邱大妹一起家里蹲,但不知为什么突然想通了,跑去城里赚钱,在健身房做教练。汪秋花起初看不上,但邱二妹过年时给了她2000块钱,她心里就舒服了。去年邱二妹把邱三妹也带走,邱三妹现在在摇奶茶,还送外卖,听说很累。汪秋花翻着白眼说,邱三妹还没给家里寄过钱。但想想赖在家里的邱大妹,汪秋花又觉得邱三妹还行。
岳迁问到三人现在的工作地点,将他们都夸了一通,汪秋花听得眉开眼笑,“年轻人就是要进城,找我们二妹吃个饭啊!”
最后,岳迁去了刘珍虹家,不出所料,住在这里的是一户他并不认识的村民,周围邻里没人听说过刘珍虹的名字。
没有岳家,纸钱和元宝无从烧起了,但岳迁还是往山坡开去,路上思索,嘉枝村没有岳家、尹家、安家、刘家,而出了事的周家,早早去世的是周苍索,没有周乐军这一支,邱家没有柳阑珊这个假媳妇。安修是凶手,柳阑珊和周向阳是被害人,凶手、被害人、侦查者,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人在这个世界不存在,其他人像是NPC一般刷新。
不对,尹莫为什么也不存在?还有老岳。
岳迁在山路上停下,他是侦查者,不存在有一定道理,但老岳和尹莫,尤其是尹莫,不该也不存在。
“啊——”岳迁又想起了一个人,也是案子里最大的疑点,失踪的王学佳。
刚才还在村里时,岳迁忽略了王学佳,这时突然想起,连忙开回去。
和尹家一样,王家也不存在。岳迁本来抱着一丝希望,王学佳失踪得太诡异了,会不会穿越了,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第32章 归乡者(32)
岳迁回到家中已是晚上9点,薛锦发消息来问他今天好些没有,夏临叮嘱他按时喝药,不要怕苦,还点了草莓千层闪送到家。
喝完药,吃了草莓千层,岳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刚一睡着,就梦到了尹莫。
尹莫穿得还挺喜庆,暗红色的羽绒服,提着一串鞭炮,朝他招手,邀请他一起放鞭炮。
岳迁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打起精神出门。昨天从汪秋花那里打听到邱二妹和邱金贝上班的地方,他要去会一会这两个“熟人”。
跟着导航出发,岳迁意外地发现,邱二妹工作的健身房离市局不远,岳迁还在那附近吃过饭,从未注意过楼上还有个规模不小的健身房。
上午,健身的人不多,上早班的教练也少。岳迁站在玻璃墙外面,看见有些陌生的邱二妹。
她穿着黑色的背心和健身长裤,长发扎成高马尾,身体结实匀称,蜿蜒的线条透露着充满力量和朝气的美,她的下巴昂起来,一笑就露出酒窝。
她的学员是一个有些胖的女孩,穿着宽松的T恤,低着头,看上去有些自卑。她在一旁说着鼓舞女孩的话,女孩流着汗,腼腆地笑起来。
这是和岳迁认识的那个邱二妹截然不同的自信女人,她不再用老旧的睡衣裹着身体,不再耸着肩膀弯着腰,她的腰杆挺得比旁边的男教练还直,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植物。
女孩的课结束了,邱二妹来到外间休息,岳迁走过去,她放下水壶,露出明媚的笑容,“要健身吗?”
岳迁说:“二妹。”
邱二妹愣了下,“你是?”
岳迁有些懊恼自己就这么叫出了她的名字,对这个世界的邱二妹而言,他只是个陌生人。
“你就是我那个‘同学’啊?”邱二妹递来一瓶未开的矿泉水,“来,坐。”
汪秋花昨晚给邱二妹打电话说了“同学”的事,邱二妹没跟汪秋花揭穿,此时笑盈盈地看着岳迁。“我没有一个叫迁子的同学,但你打听我,肯定是有什么事。”
眼前的女孩大方、细心、情绪稳定,岳迁索性给她看了自己的证件,“其实我是警察。”
邱二妹有些诧异,“是不是邱金贝犯事儿了?”
“别紧张,只是做一个普查。”岳迁找了个理由。
邱二妹点点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岳迁有种感觉,两个世界的联系在邱二妹身上会有体现。
“我听说你以前一直和你大姐一样宅在家里,怎么想通出来工作了?”
对岳迁的问题,邱二妹眨了眨眼,“其实大姐一直是我的榜样,只是遇到了不顺的事。我本来和我姐一样,只想待在家里混日子算了,但有人跟我说过,我可以自己试着走出去看看。”
“谁?”岳迁按捺着情绪问:“谁跟你说的?”
邱二妹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当时我已经没有意识了。”
这个世界的邱家,曾经和“那边”一样,汪秋花和邱建不喜欢女儿,第一个孩子是女儿还好,后面又连着生了两个,愤怒和不满全都发泄在女儿身上,求神拜佛追儿子。邱金贝出生,全家那点资源就都放在了邱金贝身上,邱二妹的童年过得很是局促。
邱大妹和家里关系紧张,才17岁就进城打工,走之前抱着两个妹妹说,等姐姐赚了钱,一定将你们接走。但邱大妹赚的钱,别说帮助两个妹妹,就是改变自己的人生都不行。邱二妹看着姐姐像一条败犬般回来,她从小以姐姐为目标,姐姐都不行,她呢?
邱大妹报复父母的方式是在家里当“蛀虫”,两个妹妹耳濡目染,选择了和姐姐一样的路。只是许多个在家中院子闲坐消磨时光的下午,邱二妹会想,要是自己踏出第一步,去城里哪怕是做保姆、端盘子,是不是会比现在好一点。
“你们太小了,不懂外面的世界有多复杂,我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出去就是挨宰的份。”每当她对姐姐说自己的想法,姐姐都会一盆凉水泼下来。她找邱三妹,妹妹更是姐姐的跟屁虫,全听姐姐的。
两年半以前的夏天,邱二妹实在是坐不住了,便和村民去山里采山货,夏天正是山货最多的时候,采了回来晾晒好,可以卖钱。但邱二妹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山,那茫茫大山瞬间就吞没了渺小的她,她的背篓盛满收获,她却找不到下山的路了,一起进山的村民也早就分散。
眼看着马上就要天黑,她紧张得大喊求助,但越害怕,就越找不到方向。黑夜降临,她蜷缩在一棵树下,低语的阴风包裹着她,湿冷钻进骨头里。她没想过在山里过夜,衣服只有薄薄的一层,山里入夜后气温骤降,冻得她直哆嗦。
不行,待下去就算不被冻死,也会被野兽发现。嘉枝村有过野兽袭击人的事,邱二妹慌张地站起来,丢掉背篓摸黑走着。可是白天都找不到路,何况晚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摔倒了,血的味道蔓延,她不敢留在原地,生怕引来野兽,但越走,血的味道就越浓重。
“啊!”急躁中,她一脚踩空,摔下山坡,那山坡很陡峭,她不断翻滚,停不下来。后来,她撞到了什么,终于停下,但意识也随之涣散。
“喂,你们看,这里有个人!”
“她怎么全身是伤?快送医院!”
邱二妹恍惚听到一群人着急的呼喊,然后身体变得很轻,似乎是被抱了起来。她想要睁眼,却睁不开。
再次听见声音时,她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周围好像有很多人,但还是看不见。
“她醒了!快去叫医生!”
“我……”因为看不见,邱二妹很害怕,想坐起来。
立即有人扶住她,“你手上有针呢,别乱动,一会儿跑针了,你眼睛受了点伤,但医生说了,不严重,先缠着纱布保护一下,不会看不见的。”
那人的声音很温和,一句话就消解了她的恐惧,她转向他,“你是?”
男人听上去很年轻,他说,自己和朋友趁着周末来山里徒步加露营,结果发现她受伤躺在山沟里,就送到医院来了。
邱二妹不明白山里有什么好徒步,还露营?家里住着不好吗?他们就是姐姐说的城里人,城里人的生活方式的确是她理解不了的。可是男人的声音那么好听,又救了她,她有些愧疚,“对不起,耽误你们了。”
“什么话?”男人说:“救人当然更重要啊。医生来了。”
医生给邱二妹检查一番,问她的家人什么时候来,邱二妹顿时抓紧了被子,低头不语。此时说话的是一个女孩,“不着急嘛,我们反正没事,在这里陪着也行。”
邱二妹想到家人就很痛苦,她在打骂中长大,犯一点小错就会被训斥得狗血淋头,而现在她犯了大错,把自己摔成这样,一夜没回家,住院了,要花好多钱。她忽然恨不得自己死在山里,这样就不用被责骂了。
刚才说话的女孩问她怎么联系家里人,她缩进被子里,不敢说。后来病房变得安静,她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了,半梦半醒时,她又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问她,是不是和家人有矛盾。
也许是以为在梦里,也许大难不死,对救自己的人有本能的信任,她难过地讲述自己的家庭。男人很久没有说话,正当她以为男人根本不会理解她的处境时,男人说:“那要不要试试走出去看看呢?”
“我?不行的……”
“你都没有走出去过,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行?”
“我姐……”
“你姐是你姐,你是你。她努力过了,你还没有。”
“可是……”
“你这么年轻,什么都可以试试,你都敢一个人进山采山货了,没有比你更勇敢的女孩子。”
“是,是吗?”
邱二妹又睡着了,醒来时陪在身边的是女孩,她说,她的好几个同伴因为工作,已经走了,她会再留一天。一天后,邱二妹的纱布拆了,她看见女孩,还有另一个姐姐、两个男生,他们的声音和开解过她的男人都不一样。
汪秋花和邱大妹赶到医院,邱大妹沉默地给妹妹整理行李,汪秋花骂了一路,说她是赔钱货,说自己命苦。邱二妹仓促地和恩人们告别,女孩突然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二妹,你很好,不要伤心。”
回家后,一切仿佛没有改变,但邱二妹知道自己变了,每天入睡,她都会想到男人的话语,想到女孩的拥抱。她不再成天待在家里,不是去采山货,就是帮村民做事,赚点小钱。半年后,她揣着攒下的1000钱跟父母摊牌,她要进城打工。
汪秋花巴不得三个女儿都滚,邱二妹主动要走,她却还是习惯性冷嘲热讽。邱二妹不理她的撒泼打滚,拉着邱三妹说:“我一站稳脚跟,就来接你!”
邱二妹学历低,又没有打工经验,刚到南合市时举步维艰,只能在苍蝇馆子的后厨洗盘子,和老鼠一起住在地下室。但邱二妹却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有未来的快乐。
很多年轻人看不起“鸡汤”,但生活在父母高压下的邱二妹没有喝过“鸡汤”,很喜欢在干活时听听,适合自己的记下来,不适合的不去在意。她渐渐明白,自己这样的人,拥有的实在太少了,身体是自己仅有的财富。
工作之余,她去跑步,用公园的单杠双杠锻炼力量。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是刚进城时那个佝偻着肩膀的小女生了。她舒展在夕阳中做引体向上的样子,犹如一头矫健的豹子。
这一幕,被同样喜欢来公园跑步的奶茶店老板看到了。她和邱二妹聊天,推荐邱二妹去自己楼上的健身房应聘教练。邱二妹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怎么会有人花钱锻炼呢?
可刚发出疑问,邱二妹便想到那一群救了自己的人,他们花钱花精力跑去山里露营,为什么不会有人愿意花钱锻炼?
说到这里,邱二妹笑了,给岳迁展示自己健美的手臂肌肉,她成功入职,很多女学员都喜欢她的课,和她们相处,她也变得越来越好。现在她租了一套房子,把邱三妹接来一起住,伯乐奶茶老板开了个分店,邱三妹摇奶茶去了,还当上外卖骑手,这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邱三妹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存款。
“我和我妈的关系以前很紧张,现在好了不少。”邱二妹豁达地说:“感谢她给了我生命吧,但我今后有自己的路,她管不着。”
岳迁问:“让你走出去的人,后来你也不知道他是谁?”
邱二妹摇头,“听口音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而且我后来想,可能,那是我潜意识跟自己说的话也说不定。”
岳迁想,邱二妹对声音很敏锐,在“这边”跟邱二妹说话的人一定不是自己。
“我很想离开,很想很想,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可以离开。”邱二妹说:“我希望有这么一个人来告诉我,所以在我受伤昏迷时,‘他’出现了。”
岳迁问:“邱金贝现在怎么样?”
邱二妹的脸上没有“那边”的嫌恶,笑着说:“跟我较劲谁赚钱比较多呢。”
上周,邱二妹才和邱金贝吃过饭,小时候,她很讨厌这个夺走她一切的弟弟。“这边”的邱金贝和“那边”一样,也是早早离家打工,和三个姐姐关系淡漠。改变似乎正是出现在邱二妹进城之后,由于人生地不熟,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邱金贝。
姐弟相见,邱金贝没有以前的排斥,反而带她吃饭,买衣服,问她想做什么工作。双双脱离家庭,且在陌生的城市遇见,早年的敌意和排斥好像都暂时消失了。邱二妹在邱金贝租的房子里住了几天,找到工作后立即搬了出去。
血浓于水在这一刻奏效了,姐弟俩偶尔见面,聊聊工作,邱二妹知道邱金贝干得很不顺心,邱金贝得知邱二妹想接邱三妹来,举双手赞成。
“他现在还是干得不顺心?”岳迁问。
“有什么办法?咱都是普通人,总得生活。”邱二妹说:“没事,他就是跟我抱怨抱怨,干活比谁都积极,想赚钱结婚呢。”
岳迁问:“他有女朋友了?”
邱二妹笑道:“据我所知,没有。”
告别邱二妹,岳迁去楼下的奶茶店买了杯水,回到车里思索。两个世界的关联确实反映在邱二妹身上了,如果邱二妹不摔那一次,邱家的现状大概率和“那边”一样——只是没有柳阑珊这个大变数。
邱二妹听到“出去试试”是两年半前,计较时间的话,根本对不上,说话的人也不是他,但两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他尚未摸清,决不能就此否认关联性。
午饭时间,岳迁见到了一个人吃饭的邱金贝,他自己做了菜,荤素都有。岳迁出示证件时,邱金贝吓了一跳,但听到柳阑珊的名字,他变得很茫然,“这是谁?”
岳迁说:“我正在调查的人,有线索显示,你们可能认识。”
邱金贝大声说:“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岳迁放松语气,“你姐说你在攒钱娶媳妇儿啊?”
邱金贝脸红了,抓抓头发,“谁不想娶媳妇儿呢?”
“有女朋友?”
“没有啊!”
“有目标?”
邱金贝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心仪的女孩,但因为太穷,还不敢追。他带岳迁去看了看,是同写字楼另一个小公司的女职员,和柳阑珊无论是职业还是公司,都不一样。
岳迁没去打搅这个女孩,去了柳阑珊供职的公司,没有意外,这里并无柳阑珊。
下午日光正好,岳迁将车停在河边,躺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头脑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平行世界的存在改变了他二十多年来的认知,他在没有任何契机的情况下穿越了,然后又穿回来,还会穿回去吗?如果不会,那将在“那边”的经历当成一场梦就好,可如果会,他就必须做好准备。
“那边”李福海的案子还没有侦破。
手机响了,岳迁接起来,一看是舅舅,连忙坐起来。他这个舅舅,不是省油的灯,比嫌疑人都还难对付。
果然,电话一接通,岳迁还没说话,一道冷飕飕的声音就传来,连带河风都冷了几许。
“生病了不在家里待着,跑哪去了?”
岳迁一怔,“你去我家了?”
“我知道你生病,放下工作来看你,结果让我吃闭门羹!”
岳迁捂住额头,在心里将夏临骂了一万遍。本来宁秦和夏临一个霸总一个小警察,八竿子打不着,但宁秦这老妈子知道他带了徒弟,非得看看徒弟。他觉得宁秦简直莫名其妙,有人想看嫂子,有人想看媳妇,哪有人连徒弟都要看看的?
他拿重案队的纪律拒绝宁秦,但宁秦有的是办法,让司机在重案队楼下蹲夏临,直接按车上掳走了。他追到酒店,两人已经在一张桌上把酒言欢。
宁秦叮嘱夏临,“帮我好好看着你师父,他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汇报。”
夏临没心没肺,抱拳,“放心吧宁总!”
岳迁简直听不下去,这像什么?当着他的面培养奸细?
这大半年,夏临没少给宁秦打小报告,屁颠颠跟在宁秦后面,都混进集团晚宴骗吃骗喝了。岳迁起初担心他把案情也透露出去,但这小子还算是个脑子聪明有原则的,一切和案子有关的,就算宁秦威逼利诱,他也绝不开口。
时间一长,岳迁便懒得管了,这次穿越虽然在现实里不到三天,但在“那边”却是有大半个月,他已经忘了夏临会打小报告。
“呃……”岳迁从石头上跳下来,“我晒太阳呢。”
宁秦:“在哪晒?”
岳迁:“你也要来?”
“不可以?”
“宁总时间宝贵,还是别了吧……”
半小时后,一辆豪车驶来,岳迁无语,还真来了啊。
宁秦这趟肯定得来,他就不信岳迁是在晒太阳。岳迁很小就失去父母,和他生活在一起,叫着要当警察,他不想岳迁那么辛苦,但小崽子不听他的,不仅当了刑警,还进入重案队。这几年,岳迁年都没过过,比他这个日理万机的宁总还忙。
岳迁都病了,被重案队强制休息,还不在家里,想想就知道是在外面查案,还说是在河边晒太阳,可能吗?
但宁秦来到河边一看,岳迁好像……真是在晒太阳。
岳迁投来无奈的目光,“没骗你吧?”
宁秦皱着眉,将岳迁从头扫描到脚,“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了?”
这话至少说中了一半,岳迁转过身,头发被风吹起来,“我就来放空放空,你巴不得我有麻烦?”
宁秦哼了声,“跟我藏着掖着没用。”
岳迁张了张嘴,有种告诉宁秦的冲动。宁秦大了他一辈,但其实只年长他十岁,他从小就爱追着宁秦玩。失去父母后,是宁秦给了他一个家,青春期有什么烦恼,他统统都会告诉宁秦。在这个世界上,宁秦是他最信任的人。
风将河水吹得哗啦作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冷静下来,“前段时间不是侦查一个大案吗,累得人都断片儿了,现在空下来,享受一下没案子的快乐而已。”
宁秦再次盯住岳迁,半分钟后说:“没事是吧?今晚跟我去个宴会。”
岳迁立即退后,“我是警察!”
宁秦说:“警察就不能陪家人?”
一句家人让岳迁没了再拒绝的理由,他看着宁秦的眼睛,生怕他这个舅舅哭着控诉他是白眼狼——这情形不是没有发生过。
“好吧。”岳迁叹气,“什么宴会?”
宁秦唇角勾起,仿佛心怀鬼胎,“去了就知道。”
第33章 归乡者(33)
岳迁还没成为刑警之前,经常跟着宁秦参加各种宴会、派对。那时宁秦也是个小年轻,虽然装得成熟,心里还是不免紧张,带着岳迁就好多了,小家伙叽叽喳喳,好歹是个依靠,还能衬托出他的稳重。岳迁也喜欢去宴会,热闹,好吃的多,还能听大人聊天。
但随着岳迁考入警校,跟在宁秦身边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已经不稀罕成天围着舅舅转了。倒是在进入重案队后,岳迁陪宁秦去过两次宴会,说是休息没事干,来陪陪舅舅,其实宁秦知道,他是察觉到自己有危险,所以才全程护着,像个敏锐的保镖。
岳迁回家换了身衣服,下楼时宁秦的司机已经在等着了。这场酒会规模不大,是宁秦圈子里一位老板女儿的订婚宴。女方叫霖霖,和岳迁同龄,两人小时候还一块儿玩过。大人们拿小孩子开玩笑,说他俩看着天生一对,岳迁傻笑,霖霖却很不高兴。等到大人们走了,岳迁和霖霖一起挡秋千,霖霖不和他荡了。岳迁觉得好奇怪,刚刚不是还说最喜欢和他一起荡秋千吗?
“你怎么回事?没了我这个天生一对的搭档,谁给你推秋千?”岳迁不高兴地说。
霖霖一听,更毛了,“谁跟你天生一对呀,你个小屁孩!”
“你不是小屁孩?”
“我,我要和阿秦哥哥天生一对!”
“我们先把秋千荡了来,等下我再跟舅舅说。”
霖霖连忙捂住他的嘴,“不准说!”
往事让岳迁一阵乐,转眼这么多年,霖霖也到嫁人的年纪了。霖霖看见他,笑着朝他挥手,拉过自己的未婚夫。未婚夫岳迁没见过,长得还挺俊俏,和霖霖家门当户对。
介绍完,霖霖说要跟岳迁叙旧,将未婚夫支开。
“怎么有空来参加我的订婚宴?”童年的友谊持续至今,虽然已经很少在一起玩了,还是能开开玩笑,霖霖俏皮地眨眨眼,“大!忙!人!”
岳迁老实说:“被阿秦哥哥拉来的呗。”
霖霖有些脸红,推了岳迁一把,“哎呀你别这么说。”
“阿秦哥哥?”岳迁笑道:“不是你非让我这么叫?”
彼时岳迁叫宁秦舅舅,霖霖嫌他把她的阿秦哥哥喊老了,两个好朋友辈分也不一样了,强迫他和自己一起喊阿秦哥哥。岳迁什么都觉得很好没问题,回家一口一个阿秦哥哥,被宁秦揍了一顿,后来就只在霖霖面前喊阿秦哥哥了。
“小时候不懂事。”霖霖摆弄了下漂亮的裙子,“我都要结婚了。”
两人聊了会儿,霖霖端着果汁和岳迁碰了碰杯,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你看,我都要嫁人了。”
岳迁身为刑警的雷达迅速转动起来,预判到了霖霖接下去的话。
“我们一起玩的,好像只有你还单着了。”
破案了,岳迁想。难怪宁秦明知他还在喝中药都要拉他来参加宴会,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霖霖望着他,眼里只有关心,“什么时候找个人来陪你?”
“喂喂,阿秦哥哥让你催婚来了?”岳迁笑着说。
霖霖撇撇嘴,“没有啦,但我们确实到年龄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吧!”怕岳迁拒绝,霖霖还赶紧强调,“都是男的,大猛1!”
岳迁险些将果汁喷出来,“什么大猛1的……退一万步说,你迁哥就不能是大猛1?”
霖霖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其实自从知道你的取向,我就在给你物色男朋友了。”
岳迁是大二时跟霖霖说的。上大学之前,他的字典里就没有谈恋爱这个选项,高中多忙啊,忙着打球、学习、给班上被欺负的同学出头,偶尔有点时间,还得安抚情绪不稳定的舅舅,陪霖霖等一起长大的女孩逛街,想都没想过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到了警校,生活开始变得枯燥,文化课、专业课、训练填满醒着的时间,某一天看着自己精悍的身体,又看看同学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个弯的。
社会还没有开放到对异性恋同性恋一视同仁的程度,但岳迁一点儿没觉得这有什么好难堪的,自己没想明白,就找好朋友来帮自己想,于是大二的寒假,他和霖霖老友重逢屁股还坐热,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男的,你觉得这合理不?”
霖霖不愧是能和他玩到一块儿的,同样一本正经,“这太合理了。”
刚觉醒取向的那一两年,岳迁特别想谈恋爱,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以至于成绩严重退步。但他是典型的叶公好龙,嚷着要谈恋爱,实际却畏手畏脚,瞻前顾后,霖霖费尽心思给他物色,他总能挑出毛病来,气得霖霖不想再理他。
这阵青春荷尔蒙风暴过去后,进入大四,岳迁沉下心来实习,后来进入南合市局、重案队,工作忙起来,整个人从清心寡欲进化成无欲无求,再没提过要大猛1的事。
“你总不能真的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吧?”霖霖简直要怜爱自己的发小了,就算宁秦不拜托她劝劝岳迁,她自己也是要劝的。
岳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霖霖叹气,欲言又止,“其实……”
岳迁正在好奇她要其实个什么出来,她就被家人叫走了。“我等下就回来,你别跑,我还有话没说完!”霖霖提着裙子,边走边回头说。
霖霖一走,岳迁便独自找吃的。不久身边传来脚步声,岳迁余光一扫,宁秦过来了。
“霖霖跟你说什么?”宁秦明知故问。
岳迁将剥好的龙虾递给宁秦,“阿秦哥哥给她说了什么?”
宁秦眉心一皱,“没大没小。”
岳迁笑着举手投降,“你们就放过我吧,你再催霖霖,她给我找个大猛1,到时候你又不高兴。”
宁秦盯着岳迁好一会儿,岳迁觉得他生气了,却听他淡淡地说:“娶男娶女都行。”
“什么?”这下轮到岳迁吃惊了。他这个舅舅,可没有发小开明,当初得知他是个弯的,还把他关起来,收走了他所有黄色读物。
现在怎么就都行了?
宁秦咳了声,显然对这话题不太自在,“你早些成家,我对姐姐也有交待。”
岳迁一把勾住宁秦的肩膀,以前他是宁秦身边的小豆丁,现在小豆丁已经比宁秦更高更壮了。宁秦不乐意地挣扎了下,岳迁不松手,“舅舅,你自己都没成家,我妈昨天托梦给我,说她觉都睡不着。”
宁秦下意识说:“真的?”
当然是假的,岳迁都好多年没有梦见早逝的父母了。宁秦比母亲小很多,长姐如母,他失去了母亲,对宁秦来说又何尝不是。岳迁忽然不想骗宁秦了,拍拍宁秦的肩膀,“骗你的,她和我爸逍遥着呢,早就忘记咱们了。”
宁秦低下头,安静了会儿,“但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知道知道。”岳迁将宁秦的嘴角提起来,“笑笑嘛,今天霖霖订婚,你别跟小老头儿似的。”
宁秦瞪他一眼,走了。
酒会进入订婚流程,气氛热烈起来,霖霖和未婚夫在众人的祝福下切蛋糕,岳迁站在人群之外笑着鼓掌。酒会后半程,岳迁继续吃吃喝喝,感到又有人靠近,脚步声听着像是宁秦,抬头一看,却是张生面孔。
“你好,是岳先生吗?”生面孔说。
岳迁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是个帅哥,三十来岁的样子,很高,目测有1米9,胸肌发达,很是魁梧,符合霖霖刻板印象中的大猛1形象。
呃……岳迁想,这不会就是霖霖要给他介绍的人?
“我是霖霖的朋友,我叫尹年。”大猛1礼貌地说:“她刚才跟你提过我吧?”
对不起,没有。岳迁本来想这么说,但大猛1这个并不常见的姓氏让他想到了“那边”的某个人,因此不由得在大猛1脸上停留过久,发现对方的五官有些熟悉。
气氛有一丝尴尬,好在霖霖换下礼服,轻巧地赶过来,将岳迁拉到一边,“你们这就见面了?他主动的?”
岳迁无语,“不是,你来真的?他谁啊,我见都没见过!”
“见过还需要我介绍吗!”霖霖连忙冲尹年笑了笑,“尹先生,不好意思,我发小有点害羞!”
尹年和气地点点头。
“他爸和我爸是合作伙伴,知根知底的,人品没问题!”霖霖迅速给岳迁说了下尹家的情况,老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尹年是老二,现在是尹家公司的高管,也是被家里催婚,“你们互相加个WX先聊着,不行就算了。”
岳迁这重案队副队长的观察力不是盖的,“你怎么介绍得这么勉强呢?刚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
“我……”霖霖说:“哎呀让人等太久不好,他走了我再跟你详细说。”
认识认识也没什么,霖霖的面子是要给的,岳迁收拾好表情,朝尹年伸出手,“你好,我是岳迁。”
在霖霖的“监视”下,两人迅速加好WX,旁边站着半熟不熟的女性,尹年也不大自在,留下一句“有空吃个饭”就退场了。
霖霖擦擦汗,“怎么回事?给你安排相亲比我订婚还紧张!”
岳迁瞅瞅她,“现在可以说了吧?”
霖霖夸张地拍拍岳迁的脑袋,“我苦命的兄弟……”
岳迁抓住她的爪子,那美甲比他鼻梁还长,“好好说话,给我划破相了我要跟阿秦哥哥告状。”
霖霖收起爪子,压低声音说:“其实我理想的发小夫不是尹年,是他弟。”
岳迁说:“哦,替身都给我整来了?”
“哎你别打岔,当时我一见到尹末,就觉得这人配你!”
岳迁一个激灵,“尹莫?”
霖霖也激动起来,“怎么,你认识?”
“怎么写?”
“末尾的末啊,尹家老幺,据说是尹夫人再也不想生了。”
岳迁狂跳的心渐渐平缓,不是同一个人。但这也太巧了,他立即问:“有没有照片?”
霖霖一边找一边惋惜地说:“我的感觉没错,你看,你还没见着人,就有兴趣了,刚才你见着尹年可没这么兴奋……”
照片是霖霖偷拍的,衣着华丽的人群中,一身黑色卫衣的尹末很扎眼,他没有看镜头,但岳迁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尹莫。
事情变得越发复杂了,岳迁的脑子开始翻江倒海。
“你怎么了?”霖霖晃晃岳迁,“不是吧,这就魂不守舍了?那见到真人你还不得变成变态?”
岳迁纵是有再多疑问,也不可能跟霖霖说自己穿越后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用尽可能镇定的口吻道:“不是说介绍他给我吗?为什么成了他哥?”
霖霖也很遗憾,“因为他,他离家出走了啊。你猜他现在在干什么?”
岳迁脱口而出,“总不能给人做花圈吧?”
霖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岳迁看她这反应,心里一突,不是吧?
“你怎么知道?”霖霖读书时跟岳迁分享八卦就是这神情。
岳迁等不了了,“你快说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待不了太晚。”
霖霖对岳迁的工作是很自豪的,赶紧切入正题,“尹末是意外怀上的,尹夫人就是生他,才把身体弄坏了……”
尹家在北边的朔原市发迹,做实业,随着业务扩展,最近十年重心已经转移到南合市等地,尹家长辈务实而强硬,旁支以及本家的子女大多在公司内部供职,能力差点的,每年拿分红,没有出去瞎搞创业的。
尹末是最小的孩子,家族对他约束不够,小时候,他跟着奶奶生活,奶奶喜欢听戏,他也听,不仅听,还有学有样穿起戏服拜了师。尹父知道后大发雷霆,不准他再唱,还要将他送进寄宿学校。尹母将他护下来,说是其他孩子都有出息,小的这个随心所欲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尹末在奶奶和母亲的庇护下长大,初中被尹父强行送去留学,留学期间居然还凭唱戏混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回来后成了个半洋半旧的人物。尹母觉得挺好,儿子长得漂亮,又有艺术细胞,尹父却很是看不上。
尹末其实并不算叛逆,成年后他像其他尹家人一样进入公司,聪明,升得很快。但或许因为他会唱戏,长相也不够阳刚,尹父始终不喜欢他。他似乎也不想争取太多,随遇而安。
霖霖认识他的时候,他长发,瘦削,眼神很深,跟个冰美人似的,但为人处世又很有礼貌,有问有答,绝不让人感到被冷落。霖霖和尹末的堂姐很熟,从堂姐处得知,尹末拒绝了家里安排的所有相亲,大家私底下都觉得,尹末喜欢男人。“都是奶奶惯的,他从小唱戏,还是女角,早就把自己当女生了吧。”
尹家惋惜,霖霖却高兴得不得了,这么一个大美人,不就是给她发小准备的?可惜那一年岳迁忙得和她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岳迁爱刑警这份工作,侦查起来整个人跟星星一样闪耀,她只得暂时按下来,相等岳迁不那么忙了,再介绍。
谁知没有等到岳迁闲下来,却等到尹末脱离尹家,回朔原市开殡仪馆。
岳迁震惊了,“开殡仪馆?为什么?”
霖霖也不清楚原委,这事在尹家应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堂姐也不愿意多说。霖霖只能猜测,这和尹末母亲去世有关。两年前,尹母在病了多年后终于解脱,不久,尹末就返回老家。
尹家的孩子没有创业的先例,尹末不仅创业,开的还是殡仪馆,对尹家来说,这不止丢脸,还十分晦气。那之后,霖霖就再也没见过尹末,和姐妹们聚会,也不大能听到尹末的消息。她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将尹末介绍给岳迁,要是岳迁爱得死去活来,跟着尹末去当殡仪馆老板夫,宁秦肯定要找人来套她麻袋。
岳迁:“……”
宁秦不悦地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心道是某个不孝外甥在背后黑自己。
霖霖接着说,她虽然很中意尹末,但时间一长,也忘掉了,直到自己找到幸福,又再次操心起岳迁来,加上宁秦跟她打听过岳迁有没男朋友,她知道宁秦也在操心,连忙再次物色。可惜的是,长得帅家境好搞男同的不少,像尹末那样完美的却没有。
霖霖捂住岳迁的白眼,又说,其他人都不行,那尹家的呢,万一有代餐?经过堂姐介绍,她还真找到一个代餐。
“尹年也还行吧,年纪大些,人也稳重,尹伯伯以后把公司交给他和大哥,赚钱的事尹年来做,你就专心当警察。”霖霖叹了口气,“就是得委屈你了,和尹末呢,你是大猛1,和尹年,你就只能当大猛1的娇妻了。”
岳迁深吸气,“少看点乱七八糟的地摊文学。”
酒会持续到凌晨,岳迁和霖霖分开后就提前离开了,本以为今晚是来给宁秦作陪,没想到得到这么重要的一个消息。回到家,他还没从冲击中缓过来,立即搜索尹家和尹末的消息。
网上倒是有不少尹家的新闻,这是个纳税大户,岳迁飞快拉下来,没看到负面消息。两年前,尹夫人去世,媒体拍到几张照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尹末模糊地镶嵌在其中。
这是岳迁唯一搜索到的尹末的照片。朔原市人生之末殡仪馆能找到网站,但页面荒芜,没有什么信息。
岳迁忽然很想去一趟朔原市,但又不得不冷静下来,他有什么理由过去?重案队现在没事,但案子一来,就十分紧迫,还有王学佳的案子没有解决……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尹年发来的。
“明天一起吃个饭,有时间吗?”
第34章 归乡者(34)
尹年约的地方,岳迁没听说过,中午开着导航来到附近,才发现是一家十分隐蔽的私房菜馆。停好车后,岳迁没有立即下去,再次琢磨尹年的用意。
相亲,当然是相亲。但尹年的邀约来得太急,说话也带着令人不舒服的命令口吻,挑的这个地方更是难找,比起相亲,更像是他与线人接头。
岳迁手机响了声,尹年问:[到了吗?]
[在停车,就来。]岳迁回了消息,收拾下车。
私房菜馆是老洋房改建的,前院粉色和紫色的三角梅开得浓艳繁盛,地上绿意匆匆,院墙上的爬山虎犹如一道温柔的屏障,隔开了外面的喧嚣。岳迁跟着接待员穿过前楼,以为尹年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却见尹年站在对面小楼的栏杆边,看见岳迁,便迎了出来。
这么着急?岳迁想,自己并没有迟到,应该不用因为比尹年晚到而道歉。
“尹先生,中午好。”岳迁站在楼梯下,冲尹年笑了笑。
尹年看见他右手提着的深色小包,皱了皱眉,“这是?”
“啊,这个。”岳迁扬了扬小包,“最近有些不舒服,在喝中药,得饭前喝,我就带来了。”
尹年有些意外,不由得打量他,但很快点点头,“来,我们里面说。”
包厢里飘荡着茶香,还有一丝烟味,尹年刚在这里抽过烟。岳迁扫了眼角落的烟灰缸,里面的烟头有四根。更怪了,尹年已经来了很久,一边等他一边抽烟?
见岳迁正在看烟灰缸,尹年将所有窗户都打开,“抱歉,你不喜欢烟味吧?”
岳迁坐下,“我是不是记错了时间?”
尹年愣了愣,摇头,“是我来早了。”
已经是上菜时间,菜一道道送入包厢,都是小碗小碟,摆盘精巧玲珑,菜色清淡雅致,岳迁看了眼,本来喝中药就喝得他很没有胃口了,这些菜光是看,感觉都要瘦三斤。
岳迁放下筷子,“尹先生,我先跟你确认一下,你今天约我出来,是因为霖霖撮合?”
尹年看着岳迁,那眼神十分郑重,仿佛马上就要说出“我们两家可以考虑联姻”这种话。
一阵沉默后,尹年说:“我没想到你真的存在。”
即便是见多识广,连穿越都经历过两次的岳迁,这时也听懵了,当场举手结印,“……那我给您表演个原地消失术?”
“抱歉,无意冒犯。”尹年正色道:“岳先生,有一件事,我实在是很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还真不是相亲。岳迁暗地里轻松下来,身为警察的使命感冲了出来,“你说。但违法犯罪的就算了,你知道我的职业。”
尹年点点头,在手机上划拉几下,递给岳迁。
当看清屏幕上的人时,岳迁眼神顿时改变。尹年给他看的,竟然是尹莫!准确来说,是“这边”的尹末,霖霖说的那个不肯好好在家里待着,跑去朔原市开殡仪馆的尹家老幺!
尹年注意到岳迁神情的变化,“你认识我弟?”
岳迁摸不清尹年的用意,只得说:“实不相瞒,霖霖在介绍我们认识之前,给我提过你弟弟,他好像叫尹末来着?”
尹年叹了口气,“是,既然你知道尹末,我就不过多介绍了。半年前,尹末失踪了,而且失踪得很蹊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失踪?”岳迁惊讶,“报警了吗?”
“报了,但是警察也找不到他。”尹年眉心的褶皱越来越深,“我们觉得警察靠不住,还找了侦探、道上的人,都找不到他。”
岳迁声音有些紧,“那为什么觉得我能找到他?”
尹年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是最后的希望。尹末不见了之后,我第一时间就赶去朔原市,在他家中发现一个纸人,脊骨上写着两个字。”尹年盯着岳迁的瞳孔,“岳,迁。”
字是刻在纸人的脊骨上,岳迁却猛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纸人上有他的名字?这太诡异了!
“为什么?”岳迁不禁自语。眼前顿时浮现出第一次进入尹莫家的场景,没有开灯的厅屋,放在各处的纸扎、元宝,鬼气森森。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尹年说:“我们找了和尹末有接触的人,发现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岳迁口有些干,连忙灌了口茶水,“有照片吗?我看看。”
尹年找到纸人的照片,岳迁看过后,冷汗打湿了衣服。难怪尹年会找到他,纸人不止脊背上刻着他的名字,还有一张和他相似的脸。纸人不同于一般的流水线制品,衣服、身体做得惟妙惟肖,脸是画的,没有很写实,但大致对得上他的容貌。
“岳先生,你真的只是在霖霖那里听说过我弟吗?”尹年审视着岳迁。
岳迁站起来,匆忙地走了几步,“等等,我要消化一下。”
尹年坐在座位上,视线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尹先生,我是警察。”岳迁将证件掏出来放在桌上,“霖霖告诉我的关于你们家的情况有限,现在我需要你详细回答我几个问题,可以吗?”
他的气场顿时将尹年镇住了,尹年张了张嘴,只道:“好。”
“尹末改过名字吗?还是说从小就叫这个名字?末尾的末。”岳迁问。
尹年的说法和霖霖一致,尹末是尹家这一辈最后一个孩子,尹母意外怀上,生产得很艰难,险些挺不过来,尹父便做主取了这个名字。但尹年强调,名字虽然不好听,尹父也不太喜欢尹末,但尹末没有吃过苦,尹母溺爱小儿子,再加上他跟着奶奶生活,过得比几个哥哥姐姐轻松。
岳迁问:“尹末性格怎么样?我听说他喜欢唱戏,还是唱女角。”
尹年脸上难得浮现出稍微轻松的笑容,“岳先生,你误会了,尹末唱女角是因为奶奶觉得他小时候漂亮,小孩儿声音也亮堂,唱女角合适。但尹末不阴柔,以前还特别活泼开朗。”
岳迁捕捉到关键词,“以前?”
尹年的笑容消失了,“父亲对他太过严厉,他……离家出走过一段时间。”
在尹年的视角,尹末从少年时代起,就以宽容豁达来容纳着来自父亲、家庭的压力。明明在国内好好念着书,父亲只是觉得他太守旧,就将他送到国外喝“洋墨水”,他不愿意去,却也没反抗,老实完成学业,成绩优秀。回国后也和其他尹家子弟一样进了公司,做着分内的事。
可那时爱护他的奶奶已经去世,妈妈身体越来越差,没人再挡在他和父亲之间了。和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兄长们相比,尹末确实没有太多商业才华,他只能做好分内的工作,看着也没什么上进心,父亲觉得他不成器,越发喜欢刁难他。
三年前,他提出离职,被驳回,他第一次叛逆——在没有请假的情况下擅自离岗,消失了一周。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尹年是他最亲近的家人,他也不肯说。父亲大发雷霆,关了他几天,每天训斥,他既不反驳也不解释。时间消磨了父亲的怒气,他又回到公司上班。但尹年明显感到了他的变化,他经常走神,不大参加部门聚会了,性格也内敛了不少。
尹年多次尝试和他谈心,他笑着说没事。尹年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将他的改变归咎于父亲过于严厉,任谁这么大了还被关禁闭,都会心生不悦。
之后一切照旧,直到尹母病逝。葬礼前后,尹末格外消沉,几乎不和人说话。尹母下葬后,所有人都离开,尹末还在墓碑旁待了一下午。
尹年理解,尹末几乎没有得到过父爱,所以母爱弥足珍贵,失去母亲,对尹末来说等于失去双亲,尹末的悲伤超过他们这些哥哥姐姐。
尹年留意着尹末的状态,尹末到底是成年人了,半个月后,基本从悲伤中走出来,开始正常工作生活。他放下心来,不久后到国外出差,中途得知尹末将尹家闹翻了天。
“他要和我们断绝关系,还要回老家开殡仪馆。”尹年说着抹了把脸,时至今日也无法理解尹末在发什么疯。
因为工作,尹年没办法立即回国,给尹末打电话,尹末很坚决地说,自己已经考虑好了,谁来劝都没用。
尹年认为尹末只是失去母亲后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冷静下来就好了,毕竟尹末从小就乖巧,最大的叛逆不过是旷工。但当尹年回到国内,尹末真的已经去了朔原市。
这座城市就像被滚滚时代潮流所抛下,陈旧、落后,在尹年眼中,它早就没了投资价值。尹末得知他找来了,并没有躲着不见,告诉了他自己的住处——殡仪馆附近的一个院子。
尹年很久没有回过朔原市,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不自在,尹末的院子外面看着很破,虽然里面该有的设施都有,但他仍不能接受尹末住在这种地方,更不能接受尹末接手了殡仪馆,还给它起名叫什么人生之末。
弟弟将殡仪馆和自己的名字联系起来,这怎么想都很不吉利。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尹年动了怒。
尹末淡淡地看着他,“你们有你们想走的路,我也有我的。”
“你想走的路就是烧锅炉,卖纸钱?爸做得不对,妈走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任性?”尹末依旧很平静,“我想做的事,在你们眼中只是任性?”
如果尹末情绪激动和自己争吵,尹年还能应对,但尹末从容冷静得陌生,尹年哑火了,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劝说这个弟弟,他已经预感到,所有话都不会起作用。他竟然完全不了解自己这个弟弟。
他以为他能够将尹末带回来,却在朔原市待了数日后铩羽而归,尹末让他住在家里,带他参观殡仪馆,给他展示自己的作品,不急不躁,好像他听也好,不听也好。他无法再待下去了,叮嘱尹末,要是不想做了,随时联系自己。尹末笑笑,什么都没说。
“他变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尹年始终想不通,母亲的离世对尹末来说确实是个打击,但他觉得不至于如此。此后,他从大哥和三妹处了解到,他刚出国,尹末失踪了几天。
那时和之前旷工不同,尹末本来就在休丧假,所以尹父和很多人都不知道。尹末闭门不出,三妹去看望他,发现他不在家,手机也关机了。三妹怕出事,告诉大哥,两人调取小区的监控,尹末两天前回家后,再没有出去过。
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这简直成灵异事件了,三妹吓得要报警,被大哥按住了。两人商量再等等,一天后如果还没有尹末的消息,再报警。
当天晚上,尹末出现在小区花园,大哥逼问他去了哪里,他说自己一直在花园里看锦鲤。
这事过于邪乎,三妹变得有些怕尹末,尹末后来提出要开殡仪馆,她尖叫着说尹末一定是中邪了,被脏东西取代了。
岳迁心念电转,尹末的失踪很可能是穿越,现实里他失踪了三天,但在平行世界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所以性格大变。如果当初旷工也是穿越的话,那么尹末至少已经去过平行世界两次了。他去的是哪个平行世界?和自己去的是同一个吗?
尹年继续说,尹家的生意很大,是信风水的,父亲请大师来看过,给家里驱邪,大师的意思是,邪物已经离开,就不要再去招惹了。邪物显然指代尹末,所以这两年,尹父不再过问尹末,就当没这个儿子。
但尹年和尹末一直有联系,他不信弟弟是什么邪物,虽然对死亡心有忌惮,但还是抽空了解过白事,以此来找话题。每当他问到生意做得怎么样,够不够生活,尹末就会拍工作场景给他看,不忙的时候还会给他讲讲丧葬习俗。他又去过朔原市几次,看到尹末在好好生活,终于放心。
尹末不见了的事,是尹末的助手小龙告诉尹年的。小龙是个很健谈的小年轻,以防万一,尹年和小龙加了好友。半年前的一天,小龙突然给他发消息,说尹末失踪一周了,问他要不要报警。
人不见了一周还没报警?他又惊又气,立即飞去朔原市,小龙吞吞吐吐地说,尹末跟自己说过,有时会去其他地方走走,找不到人是正常的,不要报警也不要跟其他人说。
“他到朔原市之后不见过?”岳迁马上问。
“我也问小龙了,小龙不清楚,说尹末不见了这么多天,他不知道怎么办。”尹年说,他立即拉上小龙报警,警察来勘查,发现尹末可能没有离开过殡仪馆。
说着,尹年声调明显变高,神情也更加紧张,“人就在殡仪馆,但为什么找不到?会不会是……”
殡仪馆里有火化炉,是毁尸灭迹的最佳工具。岳迁喊道:“尹先生,尹先生!”
尹年回过神来,“抱歉。”
岳迁说:“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但既然你来找我,内心一定是不相信尹末不在了。”
尹年长吸一口气,喝茶压了压,“是,火化炉附近的监控我们看过,尹末没有靠近过。但太怪了不是吗,已经半年了,他以前再怎么消失,也没有消失过这么久。”
岳迁心里有答案,尹末大概率是又穿越了,而这次没能在短时间内穿回来,又或者时间的流逝发生改变。从尹末对小龙的叮嘱也能判断,他知道自己会穿越,但不知道准确时间,可能也不知道这次会穿那么久。
岳迁更在意的是,尹末为什么会做他的纸人,还做得这么逼真?忽略穿越后时间的错乱,现在这个尹末是在嘉枝镇与他相识的尹莫?纸人是穿回来后做的?
尹年虽然向岳迁说了不少尹末的事,但岳迁看得出,他并没有很相信自己,只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当我知道霖霖有个朋友叫岳迁,我很惊讶,请霖霖给我看了你的照片,你……真的不知道尹末去了哪里?”尹年说。
“我不知道,但既然有线索指向我,我又是刑警,我向你保证,会尽力找到他。”岳迁说:“不过朔原市离我们南合市很远,两地警方以前没有合作过,我需要向上级报备,才能去朔原市实地了解。”
和尹年道别后,岳迁立即回到重案队,夏临一看他来了,“师父,你怎么又来了?”说完就给宁秦打小报告。
岳迁也顾不上他了,找到队长杨黎星,说了这起离奇的失踪案。杨黎星什么案子没见过,对重案队来说,失踪案一般不会接手,更何况是其他城市的失踪案,但看到纸人照片时,杨黎星眉心紧锁,瞪着岳迁,“你得罪人了?”
“我得没得罪人,你不清楚?”岳迁大模大样坐在队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老杨,我不管,我给你干了这么多年活,就算有人给我做纸人诅咒我,也跟工作有关,跟你有关。”
“靠,赖我头上了。”杨黎星思索了下,“这样,你先等着,我和朔原市那边联络联络,打听到底是什么情况。”
岳迁人还在重案队,就接到宁秦的电话,面冷心热的舅舅嘲讽道:“岳大人本事大了,整个南合市的案子都不够你操心,这都要管朔原市的事了?”
第35章 归乡者(35)
岳大人……
小时候,宁秦对岳迁有求必应,他想要玩具枪,宁秦就给他买最好的,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枪。他在枪中长大,扬着脑袋对宁秦说今后要当警察时,宁秦第一次冲他发了火。
“不准!”
“就要!”
宁秦的计划是让他在国内念完高中,大学申请国外的学校,学成后回来跟自己做事,如果他不想进公司,那也可以按照他的兴趣爱好给他铺路。可他偏偏要当警察。
中二少年觉得全世界都与自己为敌,亲舅舅也不例外。岳迁不明白宁秦为什么不让自己当警察,宁秦越是反对,他就越是坚定。后来某一天福至心灵,忽然想到,宁秦肯定干了违法乱纪的事,怕被自己查!
“宁秦!岳大人来抓你了!”岳迁披着床单,跟电视剧里的捕快似的,横刀立马拦住宁秦。
“我违法乱纪?”宁秦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眼睛渐渐红了。
那次宁秦被他弄得伤了心,他也很后悔,缠着舅舅求原谅,再也不提什么岳大人了。这些年,宁秦偶尔会拿岳大人来奚落他,但仔细回想,宁秦已经很久没说了。
“哎我的亲舅舅!”岳迁嚎起来,“这梗过不去了怎么的?不提了啊,以后也不能提。”
宁秦沉默了会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岳迁说:“我是警察嘛,你知道的,我们有纪律。我和夏临都不能什么都说。”
宁秦说:“和案子无关。”
“嗯?”
“和你自己有关,你不肯告诉我。”
岳迁张张嘴,宁秦很细腻,这就发现他不对劲了,但是他确实不能告诉宁秦,除非……宁秦也能穿越,且与他在平行世界接触过。
他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清晰的人影,尹莫。
他急切地想要找到这个世界的尹末,一半因为尹末可能是唯一一个已知的同类。
“没有的事哈!”岳迁让语气听起来轻松,“我这脑子早就被案子装满了,哪还剩下别的空间装秘密?”
“那你为什么非要去朔原市?”宁秦已经知道尹家那个失踪的小儿子,“一起失踪案而已,当地不会自己查?”
岳迁索性倒打一耙,“那是谁怂恿霖霖给我物色相亲对象的?人家哥哥都求我了,我不好拒绝吧?”
宁秦:“……”
岳迁对宁秦还是有些愧疚在,宁秦之于他,是兄长也是父母,他没有走上宁秦给他安排好的路,又因为工作性质,总是让宁秦牵肠挂肚,现在有了穿越这个秘密,也不能告诉宁秦。
假如我又穿了,没能穿回来……
岳迁想到这种可能,皱起眉,宁秦找不到他,会像尹年一样病急乱投医吗?还是躲起来哭?他这个看似清冷的舅舅,在哭这件事上,是很擅长的。
两天后,岳迁接到杨黎星电话,批准他前往朔原市调查尹末失踪案。但这案子到底不是南合市自己的案子,尹末也不是南合市人,杨黎星叮嘱岳迁要有分寸,把夏临带上。
岳迁更想一个人去,这不是普通的失踪案,多一个夏临并不会比他单打独斗有用。但杨黎星不容他拒绝,他只得答应下来。于是在机场,他看到了大包小包甚至还提着药材的夏临,还有摘下墨镜,优雅点头的尹年。
岳迁帮夏临把掉地上的药材捡起来,“这不会是给我带的吧?”
“当然是!”夏临得意道:“上回的药已经喝完了吧?我昨天专门上我爷那去开的,飞机上带不了成品,我们到了自己熬。”
岳迁眼皮直跳,“代我谢谢爷爷。但熬药这事……”
夏临指指自己,“包在我身上,我从小帮我爷熬药。”
岳迁叹了口气,视线幽幽转向尹年,“尹先生,你这是?”
“和你们一起回趟老家,有什么需要直接联系我。”尹年说。
夏临抢先道:“可以安排酒店吗?”
尹年点头,“当然。”
岳迁给了夏临一肘子,夏临低声说:“条件差的旅馆灶都没有,我怎么熬药?”
尹年说:“岳队长不用客气,这次你们出差本就是为了我弟弟,我应该同行负责二位的开销。”
飞机上,夏临和尹年不停聊着尹家的发家经过和朔原市几十年来的变迁,岳迁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了一耳朵。尹年对家乡还是有几分感情在,将朔原市描述成一个人情味很重的地方。
但一下飞机,进入岳迁视野的是狭小拥挤的航站楼,沿着高速公路来到市区,周围是青黑色的楼梯房,高耸的烟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尘味。即便是热闹的市中心,看着也像是乡镇集市,人们高声讨价还价。
车停在一栋看着还算气派的酒店前,尹年说:“辛苦二位暂时住在这里,条件和南合市肯定没办法比,只能将就一下了。”
夏临连忙说:“有灶就行有灶就行。”
岳迁把行李交给夏临,“我出去一趟。”
“哎?带上我啊!”
“你不是要熬药?”
岳迁打算先去分局打声招呼。尹末失踪具体是派出所在查,后来才转到分局。分局刑侦中队接到市局通知,有外地刑警要来查案子,接待岳迁的是位副队长,姓周,还算客气。
“这个尹末有点意思,他在我们朔原市出生,也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早就随家庭移居到其他地方。尹家很有钱,他独自回来本来就比较奇怪,还进了一个和尹家的业务八竿子打不着的行当。”周队将派出所的排查记录找给岳迁,“他接手的殡仪馆经营不善,前老板早就无心做下去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人接盘,尹末刚接下来那会儿,了解行情的都觉得他被骗了,外地人嘛,不了解我们当地的情况。但这两年,殡仪馆在他手上居然被盘活了。”
岳迁迅速翻阅记录,大约因为做生意,尹末接触过的人很多,这些人几乎都是来自殡葬业,但他们与尹末的关系似乎仅限于业务,没有私交。周队也说,排查过程中,这些人对尹末的描述很模糊,他给钱很准时,从未拖欠款项,有人暂时欠他,他也不会催。在朔原市的两年,尹末没有结过仇。
岳迁问:“殡仪馆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在运营,尹末的家人帮忙打理。”周队说。
岳迁想,这个家人指的肯定是尹年。他马不停蹄来到殡仪馆,刚进门就看到用来展示的纸扎,它们的颜色十分鲜艳,造型也不千篇一律,尹末就是靠着这些白事“周边”将殡仪馆盘活了。
尹末的工作室在殡仪馆右边一个独立的小院,他失踪后,尹年就将小院封了起来。岳迁粗略看完整个殡仪馆后,拆开了小院的封条。木门有一番年头了,推开时发出闷声,这声音莫名让岳迁感到一丝躁动。小院里有什么在牵引着他。
岳迁踏入院门,熟悉感扑面而来,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嘉枝村那个让村民忌惮的尹家院子。两个院子差不多大小,墙边堆放着一些白事用品,建筑呈青灰色,都有两层楼。来到房门边时,岳迁心跳不自主地加快,砰砰砰,仿佛有人正急躁地敲着门。
岳迁预感到,只要进入这栋建筑,一些谜题就会随之解开。门上了锁,周队赶来开锁,一边开一边说:“这里我们其实已经搜索过好几遍了,尹家的人也来看过。”
言下之意,这里没有尹末失踪的线索。
岳迁点点头,还是在听到锁响之后走了进去。因为不通风,纸钱香烛的味道格外浓郁,岳迁打开灯,惨白的灯光一照,放满整个厅堂的各式纸扎仿佛一个个被禁锢的灵魂,无声地看过来,多少有些渗人。
“嘶——”即便早就见过这阵仗,周队还是下意识转身别开视线,“岳队,你看吧,东西都没动。”
岳迁目光极其迅速地在纸扎中扫过,找到十来个纸人,它们有的只是白色的纸胚,正等待上色装饰,有的已经完工,是衣着肃穆的老人,是鲜活明亮的中年女人。岳迁眉心渐渐皱起,跑进一楼两侧的房间,它们都是尹末的工作间,但仓促找完,没有看到尹年说的那具神似他的纸人。
岳迁飞奔上二楼,鞋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敲出空洞的回响,站立在二楼楼梯口的一刻,他竟是产生了错觉——这里就是尹莫的家。
房门全部关闭,光只能从一楼透上来,阴暗狭窄的空间,两侧墙壁上隐约浮现斑驳的痕迹,这一幕像极了周向阳遇害时,他闯入现场的情形。连门的数量和位置都是一致的。
岳迁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瞳孔逐渐适应此处微弱的光线。微妙的恐怖感犹如潮湿冰凉的雾气,从脚底开始缠绕蔓延。
现实中的嘉枝镇没有尹莫,没有尹家小院,那栋诡异的、发生过命案的房子千里迢迢出现在了朔原市?
岳迁缓缓移动脚步,推开左侧第二扇房门,这里对应的是余禾躲藏的房间,同时也是尹莫的母亲阿妆生前住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大木柜,墙上挂着阿妆的遗照。
天光从雾蒙蒙的窗玻璃照进来,将屋里的一切烘托得云里雾里。岳迁呼吸一紧——面前是和尹母房间一模一样的陈设,只是墙上原本挂着相框的位置空荡无物。
不,并非完全无物,它的颜色和周围墙面不同,稍浅,呈长方形,正是相框的形状!
照片原本挂在这里,但是被取走了。
周队也上来了,岳迁忙问:“周队,这里以前挂的是什么?”
周队摇头,说他们来侦查时,这里已经没有东西了,他们也怀疑这里挂过谁的照片,但找到殡仪馆原本的所有者,对方说这个院子空置很多年了,根本没人住过,更不可能挂照片。
岳迁接连进入其他房间,心跳得更加厉害,每一间都是和尹莫家相似的陈设,周向阳遇害的那一间甚至还有血!
“这是?”岳迁问。
“是鸡血。”周队说,勘查时发现血迹,他们第一反应是命案,但痕检师勘查加上员工的证词,得知尹末接手殡仪馆后,照当地风俗做过法事,在这间屋子里撒过鸡血,因为没人住,鸡血没有处理掉。
岳迁心中疑问重重,又将整栋楼找了一遍,没有发现那个属于他的纸人。
“纸人?”周队说:“纸人全都在这里,我们没有动过。”
岳迁说:“我想看看当时的勘查照片。”
周队立即找了出来。岳迁一张张划过,终于看到那个写着“岳迁”的纸人。
“就是这个!”
周队照着所有纸人看了一遍,脸色顿时凝重,“怪了,难道有人进来拿走了?”
“会不会是员工,或者住在附近的人?”岳迁说。
“岳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周队说,别看做白事生意的胆子都大,但他们的敬畏比普通人更多,走访下来,殡仪馆的员工都不大愿意接近尹末工作的院子,觉得有东西。“迷信那些我们肯定也不能信,但他们确实比较害怕这个。”
岳迁想了想,联系尹年。尹年得知纸人不见了,连忙赶来,亲自找了一遍,“怎么可能?”
就在他茫然失措时,岳迁蹲在院墙边,手指在一堆灰烬里抹了抹。灰烬早就没有温度,但墙边还有少许未能被烧成灰的竹竿,黢黑犹如焦炭。
在这里被焚烧的是纸人。
周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丢失的只有一个纸人!”
被烧掉的是名叫岳迁的纸人。
岳迁站起来,盯着那一片灰烬出神。忽有风吹过,卷起边上的灰烬。它已经是很小的一团,每次有风吹来时,就小一些,再小一些,直到彻底消散。
是谁赶在他到来之前,将纸人烧掉了?岳迁头脑里徘徊着这个问题,和周队、尹年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殡仪馆。他胸口很闷,有些透不过起来。疑问一层一层压下来,每一个都找不到答案。
岳迁走在朔原市规划堪忧的路上,三轮车和摩托穿来穿去,他心里想着事,几次险些被撞到。
“看路啊傻叉!”
岳迁甩了甩头,暂时放下那些雪球般的问题,注意力刚一集中,就感觉到一道视线。有人正在暗中盯着他!
他猛然回头,只见一道窄瘦的身影闪电般从人群中掠过。他立即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那是个少年,穿着深灰色的外套和破旧的牛仔裤,平头,背影有些眼熟。
是谁?岳迁一边追一边飞快回忆。他今天刚到朔原市,以前没有来过,谁会跟踪他?
少年撞翻逼仄路上的小吃摊,自己也摔倒了,摊主大声叫骂,少年爬起来就跑。岳迁跳过拦路的摊子,终于接近了少年。
少年慌张回头张望,这一眼,岳迁看清了他的脸。
王学佳!竟然是在周向阳案中失踪的王学佳!
“站住!王学佳!”岳迁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跟踪自己,大喊出声。而就在这一刻,王学佳前面冲来一辆卡车,他刹时停下脚步,岳迁当即伸手,碰触到他的手臂。
“王……”
声音却在此刻消失了,岳迁大睁着的眼捕捉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王学佳惊恐的表情。
第36章 缄默者(01)
再度睁开眼,岳迁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过来,金红的晚霞铺洒在房间,身下是老岳家那张又旧又硬的床。
失落感顷刻间包裹住了他,就像压在身上的旧棉絮。穿回去的一切经历清晰深刻,见到王学佳的情形就像发生在一分钟之前,可他又到了这里,仿佛回到“那边”只是做的一个梦。
他双手捂着额头,沉默地坐了会儿,转身想拿手机,却发现床头柜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充电器。手机呢?他明明记得躺下时将手机接在插座上充电。他迅速翻身下床,走到窗边。
院子里,老岳正坐在板凳上,地上摆着两个大簸箕,老岳慢悠悠地用粗绳穿着青菜头。
岳迁深呼吸,再一次确认,自己在短暂地回到原本的世界后,又穿到了这个奇怪的平行世界。他靠在墙上出了会儿神,整理好情绪,下楼喊道:“爷,你拿我手机了?”
老岳回头,“你那手机一直响,影响你睡觉,我就给拿下来了。喏,桌子上。”老岳忍不住念叨:“睡觉就好好睡,你把手机放在脑袋边干什么?新手机就那么宝贝啊?越是新的越有辐射,要长瘤子!”
岳迁果然在桌上看到了手机,但觉得有些奇怪,太阳这才下山,他没睡多久,谁会一直打电话来?陈随吗?可陈随知道他在休息。
拿起手机,面部解锁没反应,岳迁一边开机一边说:“爷,你怎么给我关机了?”
“不关机一直让它响啊?你不烦我还烦呢?”
“你看没看是谁?”
“你们陈所。后来我接了,他问你怎么没去上班,我说我孙子休息呢!”
岳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时手机已经开机完毕,屏幕上的日期明晃晃地浮现,2月8日。
他不是只睡了几个小时,他睡了26个小时!
“爷!我一直没醒?”
“你也知道啊?”老岳呵呵笑,“睡得跟猪崽儿似的,我就说吧,你太累了,你们陈所也知道,所以让你继续睡呢。”
岳迁镇定下来,穿回去之后,原本的世界经过了小半月,而这里只过了一天,上次穿过来过了接近一个月,原本的世界才三天。两边的时间没有规律可循。
未接来电只有陈随一个人,老岳说手机响个不停,其实陈随只在今天上午打了三个来,第三个老岳就接了。
岳迁想了想说辞,给陈随回拨过去,陈随冷硬的声音传来:“睡醒了?”
岳迁笑着说:“不好意思陈所,睡得太沉,都这个点了,我马上来所里。”
陈随还没回话,老岳就嚷嚷了起来,“这都什么点了,你饭还没吃,急着去什么所里?”
陈随的语气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你……睡到现在?”
隔着手机,岳迁一时琢磨不透陈随的想法,只得装个傻,“是啊是啊,把欠的瞌睡都补回来了。我今天,不会记个什么旷工吧?”
陈随说:“算你调休。”
岳迁打哈哈,“那就好那就好,我今晚还来吗?”
“明天再来。”
挂了电话,岳迁坐下思考,他昨天没说今天休息,所以陈随今早打电话来不奇怪,但陈随那句“睡到现在”不对劲,陈随也不是什么喜欢嘘寒问暖的人,这么问,就好像……知道他穿来穿去似的。
老岳将穿好的青菜头挂在绳子上,吹个几天,干了能做成榨菜。“我炖了鸡汤,还有粉蒸排骨,坐着干什么,还要我老大爷给你喂嘴里?”
“来了来了!”横竖也想不明白,岳迁赶在老岳前面冲进厨房,灶上烧着小火,鸡汤在罐子里冒着棕金色的泡子,炖的是药膳,浓郁的香味引诱得岳迁当即咽了咽口水。
“你把这些都端出去,我再炒个菜。”老岳指挥完开始热油,岳迁端菜添饭,听见厨房里的油爆声,刚穿回来时的那些失落渐渐消失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穿越这种事又不是他能够掌控,况且这边的案子也还没有侦查完。
他岳迁,是个做事有头有尾的男人。
老岳端上刚出锅的炝炒油菜头,翠绿软糯,岳迁立即夹了一筷子。这一桌晚餐着实丰盛,但老岳只吃了块鸡胸肉,就只吃粉蒸肉里的红苕和豌豆了。
“爷,你吃啊,我又吃不完。”岳迁夹起鸡腿往他碗里送。
“吃你的,管我做什么?”老岳抱着碗挪开,硬是不接,“专门给你炖的。”
岳迁一看就知道老岳整个白天就耗在鸡汤和粉蒸肉上了,大约是关了手机之后,老岳见他睡得死沉,想到他这段时间为了案子没日没夜,便去买来老母鸡和药材,排骨也是新鲜上好的,慢火煲着,他一醒就能吃到。
在原本的世界,岳迁很少吃到这样饱含爱意的家常菜,父母还在世时的记忆已经很远很淡了,宁秦又忙又不会做菜,倒是会让助理炖滋补的汤给他送来,也会带他去昂贵的餐厅,但那到底不是家的味道。
“我哪吃得完。”岳迁抢过老岳的碗,把鸡腿放了进去。
“吃不完下一顿……”看着碗里的鸡腿,老岳嘴上念叨不停,眼里流露出的却是欣慰的光,“我吃不动。”
“这么软还吃不动?那明天我带你去安假牙。”
“……”倔老头不说话了,老老实实把鸡腿啃干净。
晚饭后岳迁收拾完,溜达到院门外。老岳以为他要去派出所,警惕地喊道:“走哪里?”
“散步消消食。”岳迁说:“放心吧我就在村里走走,车都没有,我怎么到镇里去。”
老岳看了看好好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又看看他身上旧不拉几的衣服,点点头,放下心来。
岳迁此时最想见的人有两个,一是尹莫,二是王学佳。
“那边”的尹末,做了一个叫岳迁的纸人,朔原市的人生之末殡仪馆有一个和尹家很像的院子,这一切尹莫自己知道吗?
还有王学佳,莫名其妙在那个发生凶杀案的夜晚消失,再次遇见居然是在岳迁原本的世界,且王学佳一出现,他就穿回来了。
这就像,王学佳是两个世界的通道。
岳迁来到尹家,尹莫不在,大门紧闭,院里黑黢黢一片。往日尹家隔壁的安家开着灯,会有一些光透过来,现在安修在看守所,卫丽君暂时搬到镇里,两栋紧挨着的院子都荒凉下来,更显阴气森森。
岳迁右手握着手机,显示屏上已经调出尹莫的号码,但他迟迟没有拨过去。他只是站在路灯下,出神般地望着尹家二楼的窗户。
在“那边”时,他以为自己一旦回到这里,就会立即找到尹莫问个明白,尹莫很可能和他一样,能够在两个世界来回,那么在这里,他们就是能够彼此依靠的同类。
可真的回来了,他又有了很多顾虑,他不知道尹莫真正在做什么,有什么意图,尤其那个被烧掉的纸人,越想越让他感到不安。
也许这个世界不止他一个能穿越的人,但不是每个和他有相似经历的,都是他的同类。
他对尹莫,还没有那么高的信赖度。
站了大约十分钟,岳迁离开尹家。尹莫必须试探,但现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岳迁又来到王家,王爷爷开门,仍是满脸苦楚,“迁子啊,这么晚了,是不是我们佳佳有消息了?”
王学佳没有回来。岳迁叹了口气,挤出笑容,“我就是来看看。”
王爷爷点点头,自言自语:“老天保佑,我们佳佳好好的。”
翌日,岳迁到派出所报到,陈随打量的目光扫过来,岳迁想起昨天他在电话里的语气,“陈所,昨天没什么事吧?”
“坐。”陈随罕见地端来一杯茶,岳迁本以为他要详细说永宾市的情况,却眼尖看见桌上的档案,陈随居然在看他的资料?!
陈随注意到他的视线,拿起一个文件夹将档案挡住了。
岳迁索性说:“不是吧陈所,我昨天没来上班是我的错,但你不会这就要把我调去别的地方吧?”
陈随:“……”
岳迁继续道:“咱这位置再往下调,得去哪里啊?”
陈随听出他是在阴阳自己,额角跳了跳,“谁说要调你了。”
“那你看我档案?”岳迁说着就要去扯档案。
陈随将他的手挡开,“就不能是往上调?”
岳迁挑起眉,“什么?”
“我没想到你一个愣头青,居然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陈随盯着岳迁的眼睛,不像是和下级说话,像观察嫌疑人,“所以我想看看你过去的教育和实习经历,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岳迁很小心,“有吗有吗?”
陈随皱眉,“吊车尾。”
岳迁干笑两声。
陈随凑近,目光充满审视,“所以你是怎么就突然开窍了?”
陈随止住笑,摸了摸耳根,“嗐,这不是陈所你带队带得好吗?我这种吊车尾也被你调教出来了。”
陈随却没有收下这份恭维,“我带你?不,好几次是你给我点明了方向。”
“哎呀陈所你这么说,我要脸红了。”岳迁摆摆手,露出手足无措的新人样,“我那都是误打误撞,想到什么说什么。”
陈随沉默片刻,忽又提到昨天,“再怎么累,也不会睡了一天一夜也醒不来吧?”
岳迁脸上笑着,心里却在琢磨,陈随如果也是穿越来的,他发现我是穿越者,所以试探我?他有他的顾虑,这个世界远比一般平行世界复杂,他不敢暴露?
岳迁选择死不认账,“那也没有,中途还起来吃了炒饭。”
“但你昨晚才回电话。”
“手机被我爷收缴了,老人家嘛,说不听。”
陈随顿了顿,又说:“你去检查一下,如果有什么疾病,要及时治疗。”
岳迁嘴上应下,问:“陈所,我们村那个王学佳,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吗?”
陈随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不是我昨天睡醒了遛弯儿,碰到王学佳他爷爷了吗,老人家就这一个亲人了,拉着我问王学佳什么时候能找到。”岳迁盯着陈随的眼睛说。
陈随沉默了会儿,“我们也在想办法,你平时在村里,王家有什么困难,你多留意一下。”
“这肯定的。”岳迁摸摸后脑勺,又说:“不过陈所,我这几天就不回村了。”
“嗯?”
“我睡了一天一夜,现在精神好着呢,之前养伤也耽误了些时间,我想补回来,值班什么的,都安排给我吧。”
陈随的视线落在岳迁脸上,岳迁坦荡地回视,仿佛一点秘密都没藏,是个阳光上进的好青年。
最终陈随也没看出什么来,“你自己去老张那里领表。”
派出所的值班任务说重也重,但说轻松也轻松。重是要睡在所里,夜里有任何警情,都得出动。轻松呢,是嘉枝镇这种地方,一年半载也遇不到什么大事,值班比白天的工作闲得多。
岳迁当上重案队副队长后,就不参与常规值班了,但比起刚当警察那会儿,夜里的工作只多不少,强度还都特别大。送到重案队要求限期侦破的案子有多麻烦,那压力一般人扛不下来。
所以老张一脸严肃给岳迁将值班的辛劳,反复叮嘱他出事了要谨慎,不要逞英雄时,他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老张见他走神,敲了他脑袋一下,“给我认真点,真出了事,你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岳迁捂着脑袋喊痛,老张带他去领了寝具,又啰嗦了几句才离开。值班室就在大堂里,后面是休息室,岳迁被安排了三个夜班。
白天岳迁没什么事,跟着同事解决了两桩家庭纠纷,正好路过尹莫的白事门面。
守店的是个中年女人,叫青姐,尹莫白事团队的重要成员,发工资发福利招临时工都靠她。据说青姐以前也是做白事生意的,死了丈夫,一个人干不下去,被尹莫弄来打工。春天上坟的人不少,店里生意不错,青姐忙着介绍新出的纸扎,岳迁也凑上去看。
“小岳警官!”青姐看到警察上门,多少有些慌张,“出啥事儿了?”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就来看看尹老板在不在。”岳迁笑着说。
青姐不清楚尹莫的去向,想了想说:“你要有事就给他打电话吧,他到处做生意,每次来就送货,或者搭灵棚,我也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岳迁没给尹莫打电话,之后的两天有事没事就去尹莫店里瞧瞧,到了值班的最后一天,12号凌晨1点多接到报警电话,一个口齿不清的老头儿大骂:“天天在老子门口唱丧歌,越来越过分!男不男女不女,还跳脱衣舞!成何体统!你们警察到底管不管!”
岳迁急忙出警,来到老头儿说的白桥街,一看那挤得水泄不通的灵棚,眼皮就跳了起来。
白桥街是条老街,周围全是高不过六层的瓦房、筒子楼,住了许多老人,人口密度很高,几乎每周都在死人。嘉枝镇的这些老人,小时候哪家哪户死了人,都是要去吃席唱歌的,早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自己走了,儿女也得给他们办个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葬礼。所以白桥街的灵棚一年四季都搭着,过路很不方便。
岳迁还没挤进去,就听见尖叫、骂声、哭声。五个衣不蔽体的年轻人被居民围在中间,三女两男,都染着头发,身上还有不少亮片,简直像扫黄现场。
居民们分成两拨,一边是办丧事的家庭,一边是不满他们的、看热闹的人。
一个中年男人红着眼大吼:“大家邻里邻居多少年!你们家办丧事,我们说什么了?我们家一办,你们就闹事!做人没这道理!”
“你们这是扰民!”
“笑话!你家没死人?还有你!你们办那就不扰民?”
“你办了七天!哪家死了人唱七天!你那死老汉都要被你唱活了!还找人来跳脱衣舞,我看你是自己心术不正,想看脱衣舞!”
两边争执不休,岳迁找到报警的老头儿,老头儿八十好几了,但精神头比年轻人还好,叫来另外五个老年人,围着岳迁七嘴八舌。
哀乐还在奏,人们也在吼,岳迁在头晕脑胀中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正在办丧事的这家姓赵,赵老头有五个子女,听说都很有出息,只有老幺还在镇上的工厂当主任,其余全在市里生活。但这五个子女发达了也没把老赵接走,老赵在白桥街的筒子楼里一住就是一辈子,邻里们很少看到子女们来探望他,也就是最后老赵快死了,子女们才来得勤一些。
不过老赵一死,赵家马上热闹起来,五个子女争着办丧事,谁都要出钱,谁都看不上别人请的白事团队,所以老赵的丧事时长破了白桥街的记录,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子女们各显神通,都不想被兄弟姐妹比下去,这丧事的精彩程度和分贝也是一天比一天高。
对办丧事这件事,白桥街的居民是相互妥协的,哪家都会请人来唱歌,但时间不会超过12点,凌晨一过,灵棚里连打麻将的声音都会降下去。
赵家不管这些,反正五个子女又不在这儿住,他们要的是排场,每天都唱到早上,天一亮又接着奏乐接着舞。这居民们哪里吃得消?更离谱的是,今天赵老三请来脱衣舞团,几个钢管一架,男男女女对着台下的老年人露□□。
报警的老头义愤填膺,“你们管不管!”
岳迁把赵老三拉过来,警告他不可噪音扰民,赵老三还挺横,根本不把岳迁这小民警放在眼里,岳迁说得多了,他白了岳迁两眼,直接动手。
岳迁等的就是他先动手,当场扭住他的手腕,将他制住。赵家这帮子女这下团结起来了,大喊警察打人,但居民们也不是吃素的,见赶来帮助自己的警察被打,全都挽起袖子上。
岳迁制服赵老三,支援的民警也赶到了,一群人乌泱泱地去派出所做笔录,那几个跳脱衣舞的也都在。岳迁想着嘉枝镇的白事团体也该规范规范了,打算将那些唱歌的也请去派出所,结果这一点人,就发现一个面熟的。
只是这位熟人此时的扮相,岳迁揉了几次眼睛也还有点不敢认。
注意到岳迁的视线,靠在灵棚角落玩手机的尹莫朝他看来,应该是早就看到他了,但一直没出声。两人对视一会儿,尹莫揣好手机,缓缓走到岳迁面前。
灵棚角落黢黑,岳迁站的地方却很亮堂,尹莫就这么穿着开衩旗袍,浓妆艳抹施施然从阴影里走出来,双腿微微分开,站在岳迁面前。
他本就比岳迁高一些,此时踩着高跟鞋,更是像……巨人一样,岳迁看他得仰视,他眼角化的美人痣亮了亮,有些晃眼。
岳迁脑海里响起几声乌鸦叫,然后飘过一句:卧槽,恶俗啊!
“你……”岳迁盯着尹莫那张美人脸,尹莫不化妆已经有点阴森鬼气的意思了,这妆一化,更是像鬼披着画皮来人间吸取精气似的。向来伶牙俐齿的岳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也是近距离这么一看,岳迁忽然觉出些熟悉,这张脸,他有印象。
当初去惠平村看热闹,李福海的白事上有个唱戏的人,男人的身量女人的妆,尖着嗓子咿咿呀呀,是他那晚上最鲜明的记忆,害得他回去以后梦了一晚上被戏服袖子打脸。之后尹莫说自己也在李福海的白事上,可他从头到尾没有看到尹莫。
尹莫就是那个唱戏的!
“我也要去派出所吗?”尹莫开口时,岳迁忽然紧张了一下,生怕听到的是女声。还好,现在尹莫挺正常,是他熟悉的低沉男声,可能熬夜工作比较累,或者不久前刚登台卖艺,声音沙沙的,听着耳朵发痒。
岳迁要问的太多,视线往下一扫,落在他穿着丝袜的脚上。尹莫这张脸,化女妆穿女装都不可谓不好看,可是这腿这脚怎么看都是男人的,哪有什么美感可言。岳迁想想自己的纸人,看看尹莫的脚,一个问题呼之欲出:你是个变态吗?
见他沉默是金,尹莫再问:“我也要去派出所吗?”
岳迁张口就来,“你这大脚,哪里买到这么大的高跟鞋?”
尹莫愣了下,眼睛眯了眯,唇角浮起一丝很浅的笑意,“怎么,你也想穿?”
第37章 缄默者(02)
我跟你一样是变态吗!
岳迁瞪了尹莫一眼,冷笑:“你深更半夜在这扰民,当然要去派出所。”
尹莫却有些困惑,“我没有唱歌。”
岳迁一愣,视线再次从尹莫头上扫到脚,“没唱歌?那你也跳脱衣舞了?”
尹莫:“……”
报警的老头儿赶紧说:“别抓小尹啊,小尹和他们不一样!”
岳迁觉得有点好笑,别人是扰民,尹莫就不一样,这人还混出人脉来了。但撞都撞上了,岳迁一定要把尹莫带派出所里去。
尹莫倒是没有抗拒,还回头对报警老头儿说:“李爷爷,没事,岳警官讲道理。”
老头儿不放心,又拉住岳迁说:“我报警是让你们管那些没良心的团体,你可别把小尹吓到了,他以后要是不接我们白桥街的单子,我死了找谁唱歌去!”
岳迁:“……”
你们白桥街老人的精神状态领先当代年轻人几十年。
深夜警力不足,警车一趟趟往派出所拉人,给岳迁剩下一辆摩托。嘉枝镇不大,白桥街离派出所也没多远,骑摩托都多余,但岳迁看了看尹莫脚上的高跟鞋,觉得让这人跟自己坐“11”路有点残忍。
“上来。”岳迁骑在摩托上对尹莫说。
尹莫也不客气,侧坐在摩托上,左手顺势环住岳迁的腰。
岳迁背脊马上挺得跟钢板似的,低头看了看,尹莫这手臂将他环得结结实实的。
“你……”岳迁看着后视镜,“松手。”
“嗯?”尹莫没松,“但我这么坐,松手会掉下去。”
“那你换个姿势!”
“腿岔不开。”
岳迁这才想起他的旗袍,心说你那不是大开叉吗,怎么岔不开了?
但岳迁没说,换了句:“啧,你就非得穿成这样。”
“讨生活不容易。”尹莫笑了笑,“要不是给某人买了手机,也不至于这么辛苦的。”
岳迁一噎,他没想要那8000块的手机好么!怎么这都能赖他身上!
“走么?”尹莫手指在岳迁腰上点了点。
“你别乱摸!”岳迁有些着急,自从他看到那个写着他名字的纸人,就很难再淡定客观地评价尹莫了,但两个世界还有太多他没能掌握的信息,他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好的。”尹莫乖乖道。
岳迁叹口气,踩下油门,将摩托飙了出去。
派出所大厅挤满了等待做笔录的人,除了赵家这些子女,其余吃丧葬这碗饭的都打扮得奇形怪状,刚才在灵棚里还没那么突出,此时在明亮的白灯下一照,个个跟显形的妖怪似的,尹莫和他们比起来,那就是个美艳的妖怪。
可岳迁还是觉得尹莫这扮相辣眼睛,有点后悔没有让尹莫换掉衣服卸完妆再来。现在他也没工夫管尹莫了,让尹莫先自己待着。
赵家人声泪俱下控诉白桥街的居民没点同理心,谁家死了人不是大办特办呢,凭什么到他们的老父亲就不行了?也没有法律规定白事不能连摆七天吧?那些人就是嫉妒赵家出得起这个钱!
平时互相看不惯的子女们这时拧成了一根绳子,拒不承认自己扰民。
另一边,各个白事团体也觉得自己无辜,他们拿钱办事而已,客户点了什么节目,他们就上什么节目,至于跳脱衣舞,那也是“创新”嘛!
现在哪一行竞争不激烈?市里很多地方已经禁止在居民区办白事了,死人只能摆在殡仪馆,去殡仪馆表演节目得有人脉的,小团体哪里去得了?也就是村镇还能演演,但僧多粥少,不“创新”怎么吸引客人?没点招牌的,根本混不下去!
大伙儿也知道超过12点唱歌跳舞扰民,但赵家给钱多,谁会跟钱过不下去啊!
双方都觉得自己有道理,自己无辜,派出所吵得跟个菜市场似的。岳迁一个刑警,这种治安上的事管得少,听得两眼冒金星,心想天亮了一定得给管治安的李所长提一嘴,规范镇里的白事行为。
笔录做得差不多了,岳迁看见尹莫坐在长凳上,弯腰在腿上弄着什么。他走过去,看见尹莫的丝袜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大洞。
本就辣眼睛,这下更没法看了。
尹莫抬起头,不等岳迁提问,就说:“在你车上划的。”
岳迁眼睛微微睁大,什么?这能怪我?
“血口喷人,刚才都没坏,你当我瞎?”
尹莫说:“刚才你盯着我腿看?”
岳迁冷笑,“你腿是有多美?我还盯着看?”
“那你怎么知道刚才没坏?”
岳迁说不清。他确实没有盯着看,这多变态,但他拿余光瞥过,从摩托下来时,尹莫的丝袜明明是好的!
尹莫又去玩那个破洞,“被勾了一根丝,起初看不出来,但丝越跑越多,就变成洞了。”
他解释得很诚恳,岳迁将信将疑,蹲下去仔细看。刑警么,对细节都很在意的,尤其是不太熟悉的东西。岳迁越凑越近,忍不住伸手抠了抠破洞。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岳迁莫名脸颊一热,将手指收回来。丝袜这东西,薄薄一层,却有很多暗示,岳迁发誓自己对尹莫腿上的破洞丝袜毫无兴趣,但此情此景,好像是有点暧昧了。他咳了声,站起来,“你换一双吧。”
尹莫摇头,“没带。”
岳迁想赶紧给尹莫做完笔录,将这人赶去换衣服,却见尹莫又去抠破洞。
“你还抠上瘾了?我看这个洞就是你抠出来的吧?你还碰瓷我!”
“真是在摩托上勾的。你有衣服吗?暂时借我穿穿,这个丝袜……不舒服。”
岳迁这几天在派出所值班,别的没有,换洗衣服还真有。
跟同事交待了几句,岳迁领着尹莫去自己的休息室,“你全都要换吗?这有条裤子,还有衬衣……”
“这是你的?”尹莫拿起桌上的洗面奶,饶有兴致地转来转去。
大部分民警根本不用洗面奶,清水随便一抹便是对得起这张脸,这支却是个牌子货,200多,没用几次。难怪尹莫好奇。
岳迁穿越前护肤品有一堆,遇到大案成天蓬头垢面,但没那么忙时,活脱脱的精致帅哥。穿越后老岳家没那条件,只能拿香皂洗脸,发了工资后他才买了这支洗面奶和一罐面霜,都还没用多少。
岳迁有点心虚,不知道尹莫能看出什么来,“啊,我的,你随便用。”
尹莫拿着洗面奶卸妆去了,岳迁站在一旁看。尹莫这张脸,还是素净的时候更好看,尹莫借着水将额发撩上去,眉目清晰,岳迁满意地点点头。
他觉得自己很像那种封建家长,觉得自家的大姑娘素面朝天大大方方最好看。
尹莫脱旗袍时,岳迁下意识转身,但看不到,听觉就变得异常灵敏,他听见布料在皮肤上剥落的声响,听见丝袜被退下,都是很细微的声音,像蚂蚁在挠,痒痒的。
岳迁干脆转了回去,正好看见尹莫抬起腿,穿裤子。好长的腿,并不纤细,肌肉线条紧致,手感应该和自己的一样。岳迁觉得自己纯粹是以打分的心态看尹莫,但视线上移,不可避免看到了腹肌、人鱼线,还有人鱼线下方的……
尹莫动作一顿,“你在看什么?”
岳迁猛然回神,倒打一耙,“你穿裤子怎么这么慢?”
想勾引谁啊!
“你的裤子……”尹莫顿了顿,“有点小。”
岳迁火了,“那你别穿,你就光着!”
尹莫笑了笑,“那不行,在派出所耍流氓,还没出去就又被抓进来了。”
“知道就好!”
尹莫还是将裤子和衬衣穿上去了,他比岳迁高,布料贴在他身上比较紧,裤脚还短了一截。岳迁深呼吸,心想要怪只能怪原主体格不行,要是以前的他,肌肉能把这些衣服撑爆!
只剩下尹莫还没做笔录了,岳迁将他带回大厅,“你今天去白桥街干什么?”
“做白事。”
“内容?”
“唱歌。”
“哪些歌?”
尹莫报了一串过气的流行歌。
“……没跳脱衣舞?”岳迁幽幽地看着尹莫。
尹莫沉默了会儿,“赵老三本来有这个要求,但我不是什么生意都接。”
“算你还有点原则。”岳迁刚对尹莫的原则进行了表扬,就听尹莫说:“我可以给岳警官跳。”
岳迁差点把笔掰断,“你!”
尹莫点头,“岳警官刚才已经看了。”
一旁的民警大惊,“小岳,你,你们……”
岳迁解释,“刘哥,我只是带他去换衣服!”
尹莫说:“反正是脱了。”
岳迁算是看出来了,尹莫就是故意的。他可是重案队审讯的一号人物,什么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没对付过,还怕尹莫这个污蔑他的?
“唱到什么时候?”岳迁拉回节奏,继续问:“扰没扰民?”
“别人我不清楚,但我的团队在11点40就停了。后面的动静和我们无关。”
“那你怎么没撤?等着接下去上场呢?”
“赵老三不让走,想加钱让我们唱到4点。”尹莫看着岳迁的眼睛,“我们做生意,不好得罪客户,白桥街的居民和赵家吵架,我们也不能参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岳迁问:“所以?”
尹莫笑道:“所以我向李爷爷建议,报警,让派出所来协调。”
岳迁在尹莫脸上看到一丝志在必得的从容,不由得想,这家伙在志在必得什么?
综合所有人的口供,尹莫的团队的确是最守规矩的,纯属被赵家和跳脱衣舞的给连累了。岳迁送尹莫出派出所,还想敲打尹莫两句,尹莫却借着路灯的光打量他。
这时已经4点多了,天亮之前最黑暗的时候,派出所外面这条街又没什么动静,灯光昏暗,尹莫这个从小号称看得见“脏东西”的白事老板沉默看人时,那气质那眼神,即便是一身正气的岳迁,也觉得有点瘆得慌。
“回去吧。”岳迁说完心里一咯噔,这话怎么听着像请一个男鬼赶紧走?
尹莫这会儿没笑,面容一半在阴影中,更阴森了,“你抓错了人,不应该补偿一下吗?”
“我没抓,只是带你回来做笔录。”岳迁深呼吸,让阳气充盈丹田,又看了看尹莫,“你想要什么补偿?”
尹莫说:“请我吃早饭,赔我双丝袜。”
“赔你……”岳迁皮笑肉不笑地忍住。
这时不管是派出所的食堂,还是街边的小摊都还没开火,上哪吃早饭去。
“你能等的话……”岳迁刚一开口,就听同事在里面喊:“小岳,又有群众报案,快!”
岳迁再回头,尹莫就不见了,街上黑灯瞎火,这人就像躲进了黑暗似的。
岳迁顾不上找尹莫,连忙和同事一块儿出警。这次是一起家庭纷争,一对老夫妇互相看不惯,在家里打架,双方都打骨折了,岳迁听着他们互骂老不死听到天光大亮。
你们这些老年人……
三天夜班值下来,岳迁对着镜子瞧了瞧黑眼圈,这工作算不上累,压力那和在重案队是比不了的,但就是心累。
休息了一上午,岳迁找管治安的李所长反映白事不规范的问题。李所长一直在嘉枝镇干,脾气好,比陈随好相处得多。他已经知道夜里白桥街的事了,跟岳迁倒了好一会儿苦水,说嘉枝镇的白事乱象他去年就想管一管,但镇上老人多,各个白事团体指着这个赚点钱,摩擦很多,一管起来,不仅白事团体闹得厉害,老人们也不理解,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岳迁好言好语劝李所长,白事的规范化还得派出所牵头,又不是取缔,大家都按照规则来做,可以避免更大的麻烦。岳迁一个新人,据说是侦破嘉枝村那些案子的重要角色,在市局都挂上号了,李所长对他很是欣赏,当即决定,将镇上所有白事团队都叫来谈一谈。
陈随得知岳迁连白事都管上了,“还有什么是你这个新人做不了的?”
岳迁憨憨地笑,“我跟着陈所你,眼光越来越宽了嘛。”
陈随不听他的恭维,指了指桌上的临时文件。
“调我去市局?”岳迁装出惊讶和不安,“这,这不好吧,我什么都不会。”
“临时借调,能不能留下还得看你表现。”陈随盯着岳迁,“怎么,查案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怂了。”
“不是……”岳迁抓抓头发,“我哪里能和市局的人比啊,他们都是精英,我,我是个菜鸟。”
“没见过你这种牵头破案的菜鸟。”
“那不是跟着你吗,去市局我就没靠山了。”
陈随皱眉,“谁跟你说我是你靠山了?”
岳迁笑道:“这还用说吗?你带我查案,给我传授经验,我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没你带着能行吗?”
陈随虽然还是冷着脸,但好话谁不爱听,他肉眼可见地和颜悦色了一些。
“调你去市局,主要是李福海的案子还没有彻底侦破,永宾市那边随时需要我们打配合,你先去市局适应适应,比继续留在派出所好。”陈随又道:“这也是叶波的意思。”
最后一句话有些多余,岳迁看得出,调他去市局,陈随是出了力的,但陈随不想让他知道,此地无银地将叶波搬出来。
岳迁说:“谢谢陈所!”
陈随又皱眉,“跟我没关系。这几天你还得留在这边,好好准备一下。”
调去市局的话,就不能每天回家了,岳迁买了一堆鸡鸭鱼肉回嘉枝村,老岳起初抱怨他乱花钱,听说他要去南合市上一段时间班,短暂的沉默后,眼睛竟是红了,一个劲儿地拍着他的肩说:“有出息,有出息!给爷爷长脸了!”
岳迁最亲的亲人是宁秦,但此时,老岳就像他真正的爷爷,在这个世界,老岳是唯一一个掏心掏肺爱着他的人。
“乖爷,今天我来下厨吧。”
“你做不来,去休息!”
“我来吧。”
岳迁在家待了半天,又要回派出所了,身后,老岳得意洋洋地跟村民吹嘘,“我们迁子马上要去市里咯!”
李所长受了陈随接连破案的激励,突然变得很有干劲,几天时间,在嘉枝镇活动的所有白事团体都被他找了一遍,要求严格控制分贝,所有表演不得超过12点,不得以低俗表演吸引眼球,不得传播封建迷信。条条款款很多,执行起来其实有不少困难。大部分团体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盘算着等风头过去,该怎样还是怎样。
岳迁没想到第一个被缠上的居然是自己。
这天他没有值班任务,刚下班就看见尹莫站在派出所对面,朝他招了招手。
岳迁走过去,“找我?”
尹莫今天衣着正常,天气有些热了,他穿了条浅色牛仔裤,上身是灰色防风衣,头发可能刚洗过,很蓬松,扎了个矮团子。
岳迁下意识闻了闻,尹莫身上有时有香烛的味道,但今天没有。
“下班了?”尹莫问。
“啊。”岳迁觉得尹莫不对劲,尹莫每次出现,不是有唢呐的bgm,就是带着一车纸扎,要么像前几天那样穿着破洞丝袜,哪有这么正常过?
“真好。”尹莫说。
岳迁更莫名了,“什么真好?”
尹莫看着他,微笑道:“有班上,真好。”
“……”岳迁说:“阴阳谁呢?你个大老板,上班下班都随意,还羡慕我们牛马来了?”
尹莫说:“因为你,我的工作没了。”
岳迁一脸你唬谁的表情,“谁不知道你是嘉枝镇最受欢迎的白事老板?我要把你工作搞没了,那什么李大爷不来我门口静坐?”
尹莫唇边泛起笑意,仍旧怪岳迁,“要不是你提议整顿白事行业,我现在已经准备上台了。”
岳迁一方面觉得尹莫不可能受多大影响,毕竟尹莫本就不搞擦边,也不会深夜噪音扰民,但治安这一块岳迁不熟,李所长要是下猛药,尹莫也有可能被牵连。
“李所怎么跟你们说的?”岳迁将信将疑地问。
尹莫说:“不如你请我吃饭吧,上次早饭都没吃成。”
岳迁也饿了,但对嘉枝镇没尹莫熟,“你带个地方?”
尹莫带岳迁来到一家炒菜馆,点了三样菜才把菜单递给岳迁。岳迁看了看邻桌,每一盘的分量都很大,于是只加了一份青菜头炒牛肉。
“现在可以说了吧?”岳迁饭前来一碗暖胃汤,暗道还是尹莫这个本地人会带路,这家馆子的味道是他穿越之后最好的,“你要是没违规,生意怎么会做不下去?”
“反正就是做不下去了。”尹莫盯着岳迁说。
“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我好心问你原因,你给我来句‘反正’。”岳迁索性夹起一大块糖醋鱼。
“规矩太多,这也不让,那也不让,落实下来,街道怕担责,直接说最近不让搭灵棚了。”尹莫耸耸肩,“所以我失业了。”
岳迁倒是没想到还有这茬,“那我得跟李所反映反映。还有呢?”
尹莫说:“天天让学习,连做纸扎的时间都没有了。”
岳迁正想说“你唱不了歌还能卖元宝卖纸扎”,这下只好闭嘴吃肉了。
他低头时,尹莫颇有兴致地观察他,似乎是看得太惬意,连眼尾也弯了起来。只是他吃得太专注,没注意到。当他抬起头时,尹莫已经不看他了。
这顿饭说是岳迁请客,但尹莫吃得不多,光顾着向岳迁诉苦了。最初岳迁还挺无动于衷,大概尹莫说得情真意切,岳迁有点愧疚,“要不你先去别的镇跑跑?市里也行,老城区不管的。”
尹莫点点头,“你要调去市里了?”
“这你都知道?”
尹莫笑着说:“那我在市里跑生意时,你要罩着我。”
岳迁脱口而出,“我是去刑警队,白事我哪儿管得着?”
“不管。”尹莫脸沉了沉,“是你把我赶到市里,你得罩着。”
刁民没法讲理真是!岳迁腹诽着,敷衍答应,“行行,罩着。”
尹莫又笑了,帮岳迁夹了一筷子火爆鱿鱼。
岳迁试图在尹莫身上找到尹末做纸人的动机,但始终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今天气氛还不错,他斟酌了会儿,问:“你有兄弟吗?”
尹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查户口吗?我户口上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凄凉?岳迁硬着头皮说:“查什么户口,随便问问。”
尹莫说:“哦,那就是你对我本人很感兴趣,连同我的家庭也想了解?”
好怪,更怪了!岳迁和尹莫对视,“我看到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兄弟。”
尹莫说:“像?在哪里?”
岳迁没说,直觉此时不管怎么回答,都会露出破绽。
尹莫却笑起来,“我没有兄弟,但我好像理解你为什么会看到像我的人。”
岳迁心里紧了一下,线索要来了吗?
“因为你老想着我。”尹莫很臭屁地说:“所以才会看到谁都像我。”
第38章 缄默者(03)
岳迁感觉自己被耍了,暗中大骂尹莫脸都不要,面上冷笑着阴阳回去,“是吗,也有可能,毕竟长得像你这么帅的也不多见,足够见之不忘了。”
尹莫好像被夸得很开心,“你也是。”
岳迁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怎么还和尹莫互相吹捧起来了?
纸人的事暂时问不下去,岳迁转换思路,脑海中浮现出王学佳。王学佳出现的地方是尹末的殡仪馆附近,这个世界的王学佳连嘉枝镇都没有离开过,在另一个世界为什么会去朔原市那么远的地方?王学佳和尹末说不定有什么关系,而王学佳又似乎是他穿回来的触发点。
“你最近见过王学佳吗?”岳迁问。
“他不是早就失踪了吗?”
“是啊,一直没找着人,王爷爷都急病了。这不是看你一天到处跑,万一有点消息呢?”
村里的人说起王学佳的失踪,至少表面上都会露出关心、难过的表情,但尹莫就像在听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脸上的神情堪称冷漠,“不清楚。你又怀疑他失踪和我有关?我记得我解释过了。”
“怎么会呢?这不是随便聊聊吗?”岳迁战术舀汤,故意说:“你能看到那些东西,那帮我问问,它们有没看到王学佳?”
尹莫干脆回答:“不问。”
“别啊。”
“警察才警告我们,不能搞封建迷信。”
岳迁哑口无言。
尹莫眯着眼笑,“你要搞封建迷信,你也会和我一样丢工作哦。”
一顿饭吃完,岳迁拍拍尹莫的肩,接上他方才的揶揄,“回去了呢,想想怎么重头再来,封建迷信这种东西,能别搞还是别搞了,你也知道,会丢工作。”
尹莫又笑,“谢谢岳警官的饭,岳警官破费了。”
这天之后,岳迁发现自己经常能看到尹莫,这人好像真的因为李所长开展的白事规范活动没了生意做,成天游手好闲在嘉枝镇当gai溜子。岳迁这种新人,工作不是坐办公室,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一个带薪gai溜子,一个失业gai溜子,时不时就在街头来个偶遇。尹莫每次都笑着打招呼,引起岳迁同事们的侧目。
“你们关系很好啊?他怎么总跟着你?”
“也没有。就是一个村儿出来的。”
“哦,青梅竹马啊。”
“……”
穿越来穿越去,还给自己穿越出青梅竹马来了。岳迁盯着尹莫想,可哪家青梅竹马会拿对方来做纸人呢?太缺德了。
临到要去市局报到,岳迁算了算这阵子和尹莫的相处,他居然搭了尹莫四趟车,请尹莫吃了三顿饭,尹莫请他吃了一顿,还请他喝了两瓶汽水。尹莫老开着那辆没人敢坐的车在派出所周围兜风,总是能在他下班准备回村的时候及时出现。那他的脸皮也是有点厚的,有车不坐傻子。
终于到转移阵地的时候了,老岳很舍得不,拉着岳迁千叮万嘱,又要岳迁勇敢冲,又要岳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岳迁说:“乖爷,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老岳吹胡子瞪眼,“你给我好好听着!市局刑侦队是开玩笑的地方吗?你不知道,那些杀人犯凶残得很!”
岳迁宽慰了老岳几句,抬头往院门外看,昨天陈随跟他说了,今天有车来接他,派出所不必去了,直接往市里去。
车来得很准时,开车的是派出所一位同事,热情地帮忙搬行李。岳迁资历浅,连忙从同事手中抢过行李,“黎哥,我来我来!”
“哎呀客气什么,我这俩手反正也是闲着!”
两人抢着搬行李,慌慌忙忙,也不知道有什么遗漏了没有。岳迁将车门一关,朝老岳挥手:“爷,我走了,你保重身体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老岳在岳迁同事面前不想流露出不舍,嫌弃地挥手,“管好你自己!”
车离开嘉枝村,老岳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一拍大腿,这才想起他专门给岳迁做了一床新被子,一直没拿出来给岳迁看,这下好了,被落下了。
老岳拿着手机犹豫半天,车这会儿肯定都开到镇上了,再让岳迁回来,那是给开车的同事添麻烦。老岳索性将被子一捆,背在背上。
他老头子奔波惯了,先搭车去镇里,再坐大巴上高速去市里,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刚关上院门,老岳就被叫住了,回头一看,是尹莫。
尹莫坐在车上,探出头,“背这么大一包,赶集呢?”
老岳没有干过对不起尹家的事,不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忌惮尹莫,再加上岳迁说过尹莫在抓安修时出了很大的力,案子能破有尹莫一份功劳,这会儿老岳看尹莫,目光也多了份亲切。
“赶啥集啊,还不是岳迁!他被调到市里去了,刚走,可粗心啊!你看,被子都忘了拿!”老岳忍不住吹嘘岳迁调到市局,又忍不住吹嘘新被子,“这新被子好得很,蚕丝做的,要不是他被市里看中了,我还舍不得买呢!”
尹莫笑道:“那你打算怎么去啊?”
“去镇里坐大巴呗!”
“那多麻烦,我送你吧。”
老岳惊讶,“你……也要去市里?”
尹莫点点头,“对啊,最近镇里生意不好做,岳迁建议我去市里找找门路。”
老岳得意道:“哟,他还挺会打算!”说着,老岳伸手拉副驾的车门,尹莫却忽然下车,打开后座的门。
“你坐后面,副驾经常放那些东西,你老人家了,坐着不吉利。”
老岳想坐前面,纯粹是觉得前面视野好,说话也方便,但尹莫为他着想,他也高兴,满意地坐在后座,被子放在左手边。
岳迁不知道老岳和尹莫已经追着他来了,车到南合市局,叶波安排了队员来接他,还是熟人,一起去永宾市出过差的周哥,周晓军。
一看岳迁行李这么多,周晓军就笑起来,“这回有没有猪蹄啊?”
还真有。
老岳这一辈人,最热衷搞人情世故,卤了一大锅猪蹄鸡爪之类的,要岳迁给新领导新同事带去。岳迁连忙拿给周晓军,周晓军笑道:“还真有啊!你等等,我让叶队他们也来尝尝!”
分完卤味,又挨了叶波一顿夸,岳迁终于来到自己的宿舍。宿舍就在市局里面,有独立卫浴,吃饭有食堂。但伤脑筋的是除了特殊宿舍,都是两人间,岳迁这个房间早就有人住了,周晓军说是刑警三队的易轻,跟他年纪差不多,也是暂住。
“嗐,都是大小伙子,就跟读书时住宿舍一样。”周晓军说:“晚上小易回来了,你们吃个饭,沟通沟通感情什么的。”
岳迁说:“好的好的,谢了啊周哥。”
房门一关,岳迁将自己撂在床上。这一趟真够累的,市局可不比派出所,人多得堪比菜市场,刚才一通寒暄下来,他脸都笑僵了。在原来的世界当了好些年副队长,倒是不用跟这个领导那个前辈礼尚往来,他都快忘记当菜鸟的时候了。
市局这一来,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两个世界的不同,这里也叫南合市局,但和他熟悉的那个南合市局不是一个地方,人也都是不同的人。
岳迁坐起来,看着对面的床,渐渐皱眉。他倒不是不能和人睡同一屋,但他属于这个世界的闯入者,浑身秘密,没有一个单独空间的话,万一哪天毫无征兆地又穿越了,有可能被室友发现。
只是现在他也没理由提出住单人宿舍。
今天他不用工作,叶波让他适应一下,收拾完了就去周边逛逛,该添置的添置。岳迁正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手机就响了。
“尹莫?”岳迁拿起手机自言自语,“他找我干什么?”
接通,那头传来的却是老岳的声音,“乖孙,在哪呢?”
岳迁下意识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狐疑道:“乖爷,你拿谁手机给我打电话?”
“小尹啊,我在他车上呢!”老岳的声音喜气洋洋,“哎呀好久没到南合市来了,堵车呢!”
岳迁连忙问:“你来南合市了?你手机呢?”
“这不没电了吗!还好有小尹。不说了,话费贵呢,小尹问你往哪开,我们把被子给你拿来!”
“被子?”岳迁想了想,“爷,你把手机给尹莫,我跟他说。”
对面的声音换成尹莫,“我们在孔雀路。”
老岳在场,岳迁不好问尹莫这是闹哪一出,只得让他导航市局。
尹莫却问:“你就住在市局?”
“暂时住宿舍,我这就出来,在外面等你们。”
尹莫似乎还想说什么,老岳在旁边催促:“见面了再说,话费贵啊!”
岳迁匆匆下楼,来到市局的小西门,这儿离宿舍近,也没那么显眼。等了一刻钟,果然看到尹莫的车缓缓驶来。老岳老远就挥手大喊:“迁子!这儿!”
老岳声音洪亮,嚎得不少人都停下脚步,岳迁赶紧跑过去,刚才他考虑过了,老岳难得进城一回,左右他今天时间自由,不如带老岳到处转转,吃点贵的,也算是替原主孝敬孝敬老岳了。老岳搭尹莫的车来,尹莫要是没事,也可以跟着他们吃香喝辣,晚点送老岳回去。
“上车吧,这里不好停车。”岳迁还没开口,尹莫就先一步说。
岳迁习惯性拉开副驾的车门,还没坐进去,老岳就喊:“你坐后面来,那里不吉利!”
岳迁忙说:“爷,你说什么呢,亏人家小尹还送你来。”
老岳无辜道:“是小尹这么说的啊!”
岳迁莫名其妙看了尹莫一眼,尹莫笑道:“没事,岳迁年轻,阳气重,坐这没关系。”
爷孙俩在车上唠开了,要不是车里空间不够,老岳当场就要把蚕丝被抖开给岳迁摸,还问岳迁见过领导了没,领导喜不喜欢卤味。
岳迁趁机说:“你们都还没吃饭吧,我也饿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请客。”
老岳一听要在外面吃,连忙摇头,“我不饿,回去吃!”
岳迁劝道:“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人家尹莫这么远给我们送被子,我们不感谢感谢?你那些人情世故学到哪里去了?”
岳迁说话时偷偷看了尹莫一眼,这人沉默开车,像是屏蔽了他们的对话。
老岳尴尬地摸着稀疏的头发,“啊,对,是该请客。我来请,我来请!小尹,你想吃什么?”
此时刚过饭点,街边不少小餐馆正在收拾摆在外面的桌子凳子,老岳瞥见一个小门面,“我们去吃那个豆花饭怎么样?管饱!”
尹莫笑道:“好啊,我也喜欢豆花饭。”
岳迁打断,“我不喜欢!今天我请客,谁都别和我争!”
老岳刚要开口,岳迁转过去对他说:“爷,我升职了,讨个好彩头,你有意见?”
老岳被说愣了,居然看了看尹莫,小声说:“豆花饭就,就不是好彩头了吗?”
尹莫眯眼,“那就顺着岳迁吧。”
岳迁在手机上搜了搜,最后让尹莫开去一家口碑不错的泰式餐厅。老岳虽然节省,但村里生活没那么短缺,鸡鸭鱼猪牛羊之类的都能吃到,还比城里的新鲜干净。出来吃倒不是说要吃多好,也就是吃个感觉,吃个新意。老岳没吃过泰式菜,而酸酸辣辣的应该合老岳的口味。
到了餐厅,老岳跟进大观园似的,好奇地四处张望,菜单一翻开,就抱怨好贵,半句不离村里的鱼才几块钱。岳迁听着,非但不觉得烦,反而觉得好玩。
他以前没有类似的体验,父母走得早,舅舅比他能花钱得多,通常是他看到菜单眼前一黑,舅舅冷哼,嫌他丢人现眼,嘲讽他警察吃不起饭。
岳迁点了一桌子,老岳年纪虽然大,但这一辈的劳动人民心算能力都不差,菜还没端上来,老岳就把账算出来了,心痛不已。
尹莫说:“我等会儿少吃点。”
老岳爱面子,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你放开了吃,哪能饿着你呢!”
“我吃多了,你晚上回去越想越气,觉都睡不着。”
“胡说!我哪有这么小气!”
岳迁看着这俩说相声,“好了好了,都放开了吃,我还不能赚回来吗?”
菜一道道上桌,全是老岳见都没见的,起初他不愿意动筷子,老人家接受能力不太好,觉得这些奇形怪状的食物都有毒。但岳迁强迫他吃了几筷子之后,他眼睛都亮了,开始自己夹着吃。
岳迁心里高兴,老岳果然喜欢酸酸辣辣的开胃菜。
从餐厅出来,老岳肚子都鼓起来了,这顿饭他吃得是真开心,孙子越来越有出息,还知道孝敬他,将来就是他走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小尹等下送我去客车站吧。”老岳笑着说。
岳迁说:“还早呢,急着回去干什么?”
老岳装忙,“我下午还有事呢!你们一个个的,也赶紧去工作。”
“你一个退休老头,有什么事?顶多去杨老头家嗑瓜子。”岳迁拉着老岳走进一家老年服装店,还给尹莫递了个眼色。
“去客车站干什么,我送你回去。”尹莫说。
“你不是来市里找活路的吗?又回去?不行不行!”老岳忙摆手,“我自己坐车回去!”
岳迁已经看中一件薄款夹克,这个季节正好穿,他拿着往老岳面前一比划,老岳脚上有钉子似的要跑,却被后面的尹莫拦住,“这件不错,也不贵,试试吧,迁子的心意。”
老岳跑不掉,被岳迁扒了衣服,换上崭新的夹克,一张脸皱巴巴的,又在心痛钱。
“怎么样?”岳迁问尹莫。
尹莫抱臂,“年轻了十岁。”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老岳都不好意思了。谁不喜欢新衣服呢,更别说是孙子孝敬的,老岳嘴上还在说浪费钱,嘴角已经翘起来了。
岳迁又给他买了裤子和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3点。尹莫开车把岳迁送回市局,岳迁抱着被子,尹莫下车,轻声道:“放心,我保证把老爷子平安送回去。”
岳迁往车那边看了眼,“今天真是麻烦你了,你在市里有事?”
“不急。”尹莫笑了笑,“吃人嘴短,再大的事也得把老爷子送回去了再说。”
岳迁回宿舍铺好床,去附近超市买了点日用品,老岳来这一趟让他有了点新的想法——给老岳买点保健品。人年纪大了,吃了保健品没坏处。岳迁用手机搜起来,看了好些最近比较火的品牌,什么惠克科技啊,什么研美科技啊,正当他想继续看时,室友易轻已经回来了。
“你好,我今天刚调来,以前在嘉枝镇派出所,我叫岳迁。”岳迁伸出手,自我介绍。
易轻是个寸头圆脸的小年轻,22岁,不知是不是因为比较腼腆,他沉默地看着岳迁,没有和岳迁握手。岳迁把手收回去,心道自己这室友不像周晓军说的那么好相处啊。
“你好,刑警三队易轻,技术队员。”易轻声音也很轻,说完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岳迁太久没有和人住一间屋,第一晚就不适应,考虑要不要在附近租个房子,看了一圈租房信息,发现自己租不起。
市局这一片地段好,房价高,不是他这种菜鸟工资负担得起的。
岳迁从来没有为房子的事发过愁,还没毕业舅舅就把他的住处装修好了。过去他还埋怨舅舅不理解他的崇高事业,老是泼冷水,现在才明白,要不是舅舅给他解决了一切生活上的客观困难,他可能也没法全心扑在侦查上。
好在岳迁适应力很强,穿成菜鸟这种事都难不倒他,住双人宿舍算什么。
尹莫发了条消息来,还带图片,已经把老岳送到家了,老岳不仅留他吃饭,还往车上塞了一口袋大苹果。
[纸人哥:我今天算不算又吃又拿啊?脸红.jpg]
岳迁第一次看到尹莫发表情包,笑了笑,严谨措辞,感谢他送老岳来回,又关心了一下他的生意,客套地表达以后来南合市,可以找自己。
[纸人哥:我明天就来。]
岳迁握着手机一动不动。不是哥们儿,我跟你客气呢!
易轻看岳迁当雕塑,终于主动说了句话:“跟女朋友聊天呢?”
岳迁缓缓抬头。女,女朋友?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易轻说:“我也才调过来,老家在弓理镇。我以为你跟女朋友聊天。”
“我女朋友在……”岳迁急忙打住话头,“你老家在弓理镇啊?好地方。”
易轻笑了笑,“小地方,生活还行,就是不太适合发展。”
好险,差点就说出我女朋友在嘉枝村了。岳迁和易轻尴尬地聊了会儿,眼前老是浮现出尹莫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没有女朋友,他不是我女朋友!睡前,岳迁坚定地想,他只是一个拿我做纸人的可疑分子,是纸人哥!
3月26号,岳迁正式到重案队报到,叶波叫上他,和永宾市那边开会。永宾市周河分局已经控制了几名嫌疑人,他们都曾经为阿菊、阿竹工作,其中一人甚至见过许铭,据她交待,许铭是被柳阑珊送来的,年纪小,取卵风险非常大,但客户里有人就喜欢许铭这种岁数的女孩,许铭危在旦夕之时,都还喊着“柳姐姐救我”,她不肯相信是那个如亲人般帮她救她的柳阑珊害了她。
办公室陷入沉默,不时响起叹息。周河分局救出了三名受害者,她们的身体都已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而许铭不在其中,嫌疑人表示,许铭可能已经死了。
会后,岳迁查阅永宾市发来的详细侦查记录,走廊上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重案队出动了。
“什么案子?”岳迁目前只是重案队的边缘人物,有案子也不会通知他,正好周晓军也不出警,他拦住周晓军问道。
“镜梅桃源的案子,说是现场比较诡异。”周晓军回头打量岳迁,“叶队是不是没给你安排工作?”
岳迁点点头,“我在看资料学习。”
周晓军往他背上一拍,“看啥资料,跟着查案才是最好的学习,等着,我给你叫人!”
重案队大多数人对岳迁这个突然调来的都不熟悉,这是一群精英,对队长从乡镇派出所弄来的新人多少有点怀疑和不信任,也就周晓军这些见识过岳迁本事的很欣赏他。
周晓军拉住正要驶出市局的一辆警车,将岳迁塞了进去,笑眯眯地说:“小岳,嘉枝村那案子出了大力的,把他带上呗!”
车里坐着的人岳迁都见过,岳迁谦逊地打招呼,“张老师,李哥。”
周晓军都这么说了,他们总不能将岳迁赶下去,路上痕检师叮嘱:“到了现场要听指挥,不要破坏线索。”
岳迁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
警车从南合市永远车流滚滚的主干道上驶过,春天的风裹挟着干燥的气息灌入车窗。岳迁忽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在另一个世界,再一次奔向了南合市的黑暗与血腥。
第39章 缄默者(04)
镜梅桃源对老南合人来说并不陌生,它建在西城区的老商业圈旁,是南合市最早一批高档小区。小区里有人工湖,冬春时节梅桃更替,所以开放商附庸风雅,起了这个名字。
西城区当年也是老钱最多的地方,除了镜梅桃源,还有至少四个富人小区,住在里面的有在时代的浪潮上大赚一笔的商人,也有靠股市一夜暴富的投机者。
不过最近几年,西城区渐渐没落,镜梅桃源也早已不是老钱的象征。
警车还未开进镜梅桃源,就在外面的路上堵住了。这一带规划得早,路都比较窄,还全是上坡路,商贩占道经营,常年车多人多。
“我走过去!”岳迁说着就下了车,痕检师也带着徒弟下车,挤着往小区大门走去。
镜梅桃源死了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一路上都有人在大声讨论。岳迁边听边走,脚步不由得放慢,而痕检师急着去勘查现场,大步流星,很快就没影了。
“听说是死在竹林里,眼珠子啦,肠肠肚肚啊,都被掏干净了!”
“啧啧啧!谁掏的啊?掏那些干嘛啊?难道能混在内脏里卖?”
“哎呦以后可不敢随便买内脏了!”
“你们瞎说什么!不是人掏的!是动物!”
“啊?咱们这还有野兽?”
岳迁心想难怪,死状那么惨的话的确得第一时间通知重案队,就算最后不是由重案队主查,重案队也得随时监督。
不过尸体被野兽啃食?听起来不像发生在大城市里的案子,倒是……
岳迁皱眉,想到刚穿越来时,老岳给他讲的尹家的往事。尹莫的爷爷辈,就是在山里被野兽啃了,村民们至今不相信只是单纯的野兽袭击人,觉得是尹家搞邪术,遭了报应。
越往上面走,看热闹的人越多,门卫形同虚设,管你是不是住户,都放进去了。
岳迁心道不好,这种老旧、人员混杂的小区,对凶手来说简直是宝藏作案地。
进入小区后,岳迁跟着人群走了十多分钟,都没有到竹林,也没有看到警戒带。镜梅桃源太大,建筑全是六层以下的房子,楼距宽,绿化好……不,已经不能用好不好来形容了,因为原来的住户逐渐搬走,洋房被租给工作室、改装成民宿、群租屋,原本的物业早就撤了,新物业不管什么绿化不绿化,小区里植物胡乱生长,到处都阻拦视线。
岳迁终于看到警戒带,那里确实有不少竹子,竹子犹如屏障,将建筑群和一个长满青苔的游泳池隔开。而尸体就躺在游泳池里。
围观群众被挡在警戒带外,岳迁有证件,被放进去,他还没有靠近游泳池,但看得清那是一具肥肉松弛的男性躯体,没穿衣服,腹部和脖子被开了大洞,颈骨、肋骨戳在外面,内脏流出,惨不忍睹。
过年时,岳迁跟着老岳去看杀年猪,买了好大几扇肉回来,当时的情形岳迁记得很深刻,他从小到大就看过那一次杀年猪。
此时,虽然很不恰当,但这具白花花的躯体,让他闪回想到了那只嚎叫的猪。
叶波看见岳迁,“你怎么来了?”
岳迁此时的身份不便过于张扬,“周哥看我没事干,叫我来学习一下。”
叶波面色凝重,“也好,你跟着做下排查,这案子蹊跷得很。”
法医和痕检师正在对尸体、现场进行勘察,岳迁来到游泳池边,看见池子里外都有一些残留的动物足迹。南合市这个季节夜里多雨,虽然不是大雨,但连绵一夜,足以带走重要痕迹。
游泳池对面的林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岳迁抬头看去,两只夹着尾巴的大黄狗正在朝这边张望,它们身上的毛很脏,从嘴筒子到脖子、前肢,有明显的黑色污迹。
岳迁正要过去,已经有队员向大黄狗跑去,大黄狗惊恐逃窜,林子里顿时鸡飞狗跳。最终,它们还是被麻袋罩住,发出一连串呜咽。
被捕捉的野狗不止这两只,仅岳迁看到的就有六只,它们身上都有血,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下着雨的夜晚,它们啃食了游泳池里的这具尸体。
岳迁感到很不妙,他还没有进入小区时,就在门口看到不少流浪狗,小区里更是多。这里的居民对流浪狗很宽容,它们才得以在这里繁衍生息。
可现在,有人利用它们,来掩饰自己的罪行。它们是无辜的,但在这起案件上,它们必然被推上风口浪尖,同样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还有警方。
岳迁退到警戒带之外,已经听见人们的议论从被害者本身转移到流浪狗上。
“狗吃了人?这些狗这么亲人,怎么会吃人?”
“警察刚才打狗呢,那只黄的叫得好可怜。”
“不会要弄死吧?太没人性了,我经常喂他们,不行,我要联系动保!”
人群中,一个穿着围裙,扎着头发的高瘦男人神色慌张,岳迁看清他围裙上写着“微蓝家园”,被捕的狗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救星,大叫起来,其他狗听见了,也跟着大叫。人们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在他身上,他更是惊慌,转身就跑。
有人喊:“小张,你跑什么?你家的狗要被打死了,你不管管!”
小张慌不择路,岳迁快步上前,挡在他面前。他看见岳迁的证件,脸色惨白,话都说不清楚,“我,我只是来看,看看,不,不关,我的事啊!”
岳迁朝不远处的洋房抬了抬下巴,那栋洋房改装得很有田园风格,外墙上写着“微蓝家园”。
“你是民宿老板?”
“啊,啊。”小张低头快步走。
岳迁问:“那些狗是你养的?”
小张连忙摇头,“不,不是!小区里到处都有狗,怎么就成我的了?”
但“微蓝家园”院子里的情形却是另一番回答——草坪上有数个狗房子,院门的装饰也有骨头、铃铛、手绘小狗,四五只体型较小的田园犬在草坪上玩闹,其中一只还穿着印有“微蓝家园”字样的工作服。
小张满脸汗水,“是它们非要进来,我没有养它们,平时给点吃的而已!死人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着急,我也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岳迁安抚两句,看见地上黑红色的爪子印,“我们坐下来聊聊吧。”
小张也看到爪子印了,抖得更厉害,看上去快哭了,“真的真的和我无关啊!”
正在院子里玩闹的田园犬看见小张回来,都欢乐地跑上来,他却将怒火发泄在它们身上,一脚将一只最小的踹飞。那可怜的小狗趴在地上呜呜叫着,另外几只也都夹着尾巴退后,似乎不明白同伴为什么会挨揍。
岳迁皱了皱眉,蹲下来抱起受伤的小狗,它的嘴和牙都很干净,身上的毛也没有沾血,它在岳迁怀里拱了几下,眼睛湿漉漉,很委屈。
岳迁摸着小狗的脑袋,对小张的态度强硬了些,“你说它们不是你养的,它们来你院子撒野,你也不管?还给它们盖房子。你这里是民宿,就不怕客人不满吗?”
这时,有客人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狗,她们还不知道小区的命案,抱起小狗就亲。
“还是说,小动物其实是你招揽客人的手段?”岳迁盯着小张的眼睛。
小张崩溃了,“是又怎样?我也没想到现在能闹成这样!”
客人吓了一跳,看见外面有不少人,还有警车,绕开小张出去看热闹。
“别那么着急,来,把话说清楚。”身边没有陈随和叶波盯着,岳迁也不必装菜鸟了,他眼里有一线刑警的冷厉和敏锐,压迫感犹如实质包围着小张,“你们小区为什么有这么多流浪狗?”
小张看了岳迁两眼,吞咽唾沫,开始交待,“这是个老小区,以前有钱人多,绿化面积很大,后来有钱人不都搬走了嘛,物业也跑了,就,就没人管呗,野狗进来住,一窝一窝地生,那些林子啊池子啥的早就荒废了,人也不爱去,狗就住那边。而且没搬走的人,特别喜欢这些狗。”
岳迁问:“为什么?”
“防我们这些外来的。”小张指着周围的一排排洋房说,有钱人大量搬走后,有很多像自己这样的创业者搬进来,现在镜梅桃源的住户不到三分之一,其余全是商户。
这些住户当年也是有钱人,不然哪里买得起这里的房子,但时过境迁,他们已经被时代淘汰了,搬不去更好的小区,却仍以有钱人自居,看不起新来的商户,觉得进来开工作室的都是贼。流浪狗成了他们防贼的手段,住户们自发投喂流浪狗,就像家养的一样,还唆使它们朝新面孔嚎叫。
岳迁想了想,“但据我观察,流浪狗对谁都挺亲近。”
小张嗤之以鼻,“这些畜生,有奶就是娘啊。”
如果给镜梅桃源的两派按年龄做个划分,大多数住户在50岁往上,而商户普遍年轻,拿小张为例,他今年27岁。这些年轻的商户们很快发现住户们投喂流浪狗的心理,也跟着投喂流浪狗。他们会买狗喜欢的玩具、进口狗粮,又爱逗狗玩,迅速和流浪狗建立起良好关系。
岳迁视线在院子里一扫,“你和流浪狗的关系也太好了。”
小张脸一阵红一阵白,“反正都这样了,我也不瞒你,现在民宿生意不好做,我将狗作为噱头,给它们一顿饭吃又花不了多少钱。但我发誓,那具尸体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岳迁示意地上的脚印,“那些狗,有几只是你在喂?”
小张又不安起来,“四,四五只吧,但我声明,大的不在我这儿住,你也看到了,只有小的住在院子里,大的它们到处乱跑,饿了来找我要吃的。”
“今天早上来过?具体什么时候?”
“7点多吧,我当时就吓死了!”
小张上早班,不到7点就起来收拾院子,准备狗粮,天蒙蒙亮,他看见小黄和小灰远远跑过来,还有些纳闷,因为平时这个时候,来的还挺多,今天怎么只有两条?
小黄和小灰走近,他忙着放狗粮,没仔细看,只觉得这俩好脏,也不知道昨晚干嘛去了。等它们已经开始吃,他才发现地上有一串深色足迹,不像泥巴,倒是像……血。
小张连忙蹲下来看两条狗,只见它们下巴和脖子上全是粘稠的血!
小张当时还没有往吃人的方向想,以为它们吃了什么动物的尸体,但又觉得奇怪,这些流浪狗有人投喂,并不会吃死猫死耗子,肉都是煮熟了才吃的,怎么会突然吃得满嘴血?
小张生怕它们吃了病死的动物,感染一身病,传染给院子里的狗,将它们赶了出去,它们吃过的饭盆也都扔掉了。小黄小灰夹着尾巴在院子外面看了会儿,跑不见了。
8点多,小张听到喧哗,见不少人往竹林的方向跑,他也跟去看发生了什么,路上听说那边死了人,还被狗给啃了。小张马上联想到不久前的一幕。
竹林那边过去是小区的后花园,“微蓝家园”是离竹林最近的一排洋房,但也隔着条条小路,现在竹林没人管,小张从不过去。
穿过竹林,游泳池里的情形冲击着所有人的视网膜,当时还有两条狗正在啃尸体,它们都是“微蓝家园”的常客,小张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说它们不吃生肉?”岳迁问。
“反正我没见过,它们被养得好,不愁吃不愁喝的。”小张说,去年有住户弄了活鸡给流浪狗吃,它们都不吃,平时小区里有死老鼠死猫什么的,它们也都不吃。
岳迁脑中浮现尸体的细节,被啃食最严重的是颈部和腹部,这两个部位很可能有凶手想要掩饰的东西,比如致命伤。凶手在引导流浪狗啃食,而它们原本不爱吃生肉。凶手是怎么做到?
凶手很熟悉这群流浪狗,甚至能够轻易改变它们的饮食习惯。
岳迁再次看向小张,小张被他看得魂飞魄散,“真的不是我!我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
小张身上有嫌疑,但岳迁不打算此时对他剖根问底,回到现场。
初步勘察已经结束,游泳池和竹林里的足迹混乱,且已经被破坏。报警的是一位姓王的大爷,他是这里最早的住户,7点多外出买菜回来,在竹林附近晨练,看到一群狗从里面出来,身上很多血,他叫来经常一起晨练的邻居去看是怎么回事,发现了尸体。众人一吆喝,很多住户、商户都赶来了,警戒带拉上之前,至少有几十人围在游泳池边。
他们破坏了现场,但也提供了线索,王大爷和另外几位上了年纪的住户都说,死的是老朱,住在20栋。
“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11点左右,被害人枕骨骨折,钝器造成。”法医正在和叶波交流,岳迁凑上去听,法医看了看他这张新面孔,继续说:“被害人失去行为能力之后,凶手割断了他的颈动脉,吸引流浪狗啃食。”
叶波说:“腹部也被划开?”
“目前的推断是这样,啃食已经破坏了伤口,具体的还要回去解剖。”法医说。
岳迁打岔,“但这里的人说,流浪狗平时被喂得很好,不会吃生肉,而且它们亲人,更不会吃尸体。”
叶波很感兴趣,“那这些狗是为什么凑上来?”
岳迁说:“有人很会引导,他也许花了不短的时间训练它们吃生肉,而且昨晚在尸体上,他还做了别的手脚。”
尸体被带回市局,岳迁和部分队员继续留在小区排查,根据王大爷等人提供的信息,岳迁来到20栋,物业也赶来了,证实20-3的住户确实姓朱,叫朱坚寿,63岁,老伴叫梅丽贤,最近似乎在住院。
岳迁调取昨天,也就是2月25号的监控。朱坚寿上午6点就出门了,9点多提着菜回来,11点提着环保袋离开,下午1点回来,5点半再次出门,再回来时已是夜里10点。10点20,他两手空空离开20栋,穿着和白天一样的棕色夹克、铁灰休闲裤,但这一次,大门的监控没有拍到他。
小区的监控保留一个月,从2月10日开始,朱坚寿几乎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进出,只有案发这天,他在10点20分再次出门。
而更往前,监控还留下了朱坚寿妻子梅丽贤的身影,她头发全白了,很瘦,走路蹒跚,看上去病恹恹的。2月9号下午,一辆车停在20栋外面,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车里下来,不久和朱坚寿一起搀扶着梅丽贤上车。
岳迁叫王大爷一起来看监控,王大爷指着屏幕说:“这不就是老朱的儿子吗!他们家就这一个儿子,我认识,叫朱涛涛!还生了双胞胎呢,以前经常看到双胞胎来老朱家里玩。”
昨晚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中的朱坚寿看上去只是去买点烟酒的样子,但他没能再回来,他的尸体被扒干净了衣服,手机、钱包什么都不留。
从20栋到竹林,没有监控,他是怎么“主动”来到游泳池?
另一边,重案队在南合三院外科病房找到了梅丽贤,她罹患乳腺癌,两年前做过手术,今年复发转移,整个人憔悴得像一具骷髅。朱坚寿今天一直没来,手机关机,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看到警察出现时,她的眼中涌出泪花,“老朱,老朱是不是出事了?”
梅丽贤身体情况太差了,叶波不敢让她认尸,借用她的手机联系朱涛涛,打了几次才接通,朱涛涛的语气很不耐烦,“妈,我很忙,你能别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吗?”
“我是南合市重案队刑警叶波,朱涛涛,你父亲朱坚寿可能出事了,你有空来一趟吗?”
朱涛涛愣住了,半天才道:“什,什么意思?”
“镜梅桃源今天发现一具尸体,疑似你父亲。”
朱涛涛突然挂断电话。
梅丽贤在病床上抽噎,枯瘦的手抓住身边的女警,“姑娘,姑娘,老朱他,真的出事了吗?”
朱涛涛迟迟不出现,岳迁让物业打开了朱家的大门,中药味蔓延出来。痕检师立即采集生物检材,岳迁在几个房间来回走动。
这套房子有两层,加上外面的平台,有两百多平,室内装修很旧了,是世纪初曾经流行的风格,天花板上的吊灯繁杂华丽,灯泡坏了大半,成为无用的尸体。
一楼的主卧看样子是梅丽贤住的,柜子里除了她的衣物,还有小孩子的,床边还放着一个电动木马。朱涛涛的那对双胞胎来和爷爷奶奶住,应该就是和梅丽贤睡一块儿。
朱坚寿的卧室在二楼,和书房属于一个套间。老两口分房睡很常见,更别说这套房子有的是房间。朱坚寿的书柜里有不少炒股书、俄语书,时间久远,泛黄发霉。书房里有几个相框,照片是他和梅丽贤年轻时,他们和一对年轻男女,应该是儿子儿媳,还有一张九人大合照,暂时看不出里面都是谁。
岳迁仔细拍照,回到一楼,沙发和桌子上堆放着很多中药,厨房的锅里还泡着一锅,灶上没有火。昨晚朱坚寿出去之前,可能就是在泡药,他打算回来后开火熬。
这些中药应当是给梅丽贤熬的,晚期病人的家属,在想尽一切办法挽留至亲。
岳迁回到市局,解剖、化验、DNA比对相继完成,朱坚寿患有糖尿病,而在死前,他进食了含有大量糖分的奶油椰子糕,这促使他血糖短时间内剧烈波动。同时,法医在他腹部的伤口中发现了微量的猪脂肪残余。
法医看了看赶来拿报告的岳迁,“你早就想到凶手在被害人腹部和颈部放了这种东西?”
岳迁迅速浏览报告,“这些流浪狗被狗粮喂挑了嘴,要让它们帮忙吃掉痕迹,当然需要借助诱饵,血淋淋的肥肉、动物内脏最容易激发它们的原始本能。”
法医皱着眉,“不觉得凶手有些多此一举了吗?”
岳迁抬头,“嗯?”
“你来看!”法医将岳迁带到解剖台边,“虽然颈部的致命伤已经被啃食干净了,但我们可以根据现有证据还原当时的情况。凶手和朱坚寿一定是认识的,而且关系不浅,所以他才知道朱坚寿有糖尿病,一吃椰子糕就会出问题,朱坚寿也相信他,才会深夜出来会面,给什么吃什么。朱坚寿吃了椰子糕之后,血糖波动造成头晕反应慢,凶手这才有机会击打他的后脑,他倒下之后,凶手对他进行割喉。”
岳迁明白法医的意思,“对付一个晕倒的人,任何普通锐器都能割喉,作案工具本身没有特殊性,他根本不用靠流浪狗来掩饰。反而是椰子糕,更能暴露凶手。对了,曾老师,糖尿病人吃下椰子糕,一定会出现头晕反应慢的症状吗?”
法医摇头,“个体差异很大,朱坚寿可能就是反应特别大的那类人,而凶手很清楚。”
岳迁看着尸体腹部的狰狞伤口,“这里具体有些什么伤?”
法医比划着,“凶手横向纵向剖开了朱坚寿的腹部,残余的内脏上没有找到捅刺贯穿伤。”
“那也就是说,凶手剖开腹部只是为了让流浪狗进食?”岳迁说:“复仇?泄愤?”
法医神色凝重,“总之在我看来,掩饰伤口的可能性不高,更重要的信息都没能掩饰,掩饰这个有什么意义?”
岳迁问:“椰子糕的成分配料查不查得出来?我记得市里有好几家做椰子糕的老字号。”
法医点点头,又看了岳迁一眼,“你以前跟着陈随?”
岳迁说:“陈随是我师父。”
法医不知在想什么,“你们先去忙吧,出结果了我给你们送去。”
走廊上传来哭声,岳迁以为是朱涛涛终于来了,快步赶去,看到的却是梅丽贤,她坐在轮椅上,以泪洗面,本以为会先一步离开,没想到先走的是相伴一生的丈夫。
第40章 缄默者(05)
梅丽贤的哭声低沉喑哑,她的体力已经不允许她太过悲伤。岳迁推着轮椅,看见她将颤抖的手放在白布上,稀疏的白发随着身体的颤意不断晃动。
“老朱,这么多年了,这是为什么啊?”
和梅丽贤一起来的还有护工,担心她撑不住,护工低声对岳迁说:“梅婆婆没多少日子了。”
叶波看看岳迁,“让老人家先出来吧。”
梅丽贤不像许多亲属那样要死要活,她只是一再回头,看向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能给我说说,老朱是怎么出事的吗?”梅丽贤苍老的眼睛望着岳迁。
警方考虑到梅丽贤的身体情况,本来不打算对她做问询,但她主动提出来,岳迁跟叶波打了申请,将问询地点改到室外。
市局外面有个便民公园,此时临近黄昏,公园里人很少。
“梅婆婆,老朱每天都给你送饭菜和中药?”岳迁从日常说起。
梅丽贤点头,“我跟他说,我没胃口,一天吃不了那么多顿,但他还是雷打不动,其实那些中药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我喝,也是让他心理上好受一些。”
“你们感情很好。”
梅丽贤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活到这把岁数了,感情好不好的,又有什么关系?”
在朱坚寿遇害,且身体被狗啃食这件事上,梅里贤的情绪并没有特别浓,岳迁起初认为她病得太严重,早就看淡了生死,才会如此,可此时听梅丽贤的意思,他们夫妻俩感情也许并不深,只是一辈子都走过来了,像是告别一个老友,而朱坚寿不辞辛劳照顾她,也只是习惯了而已。
无论如何,凶手是熟悉朱坚寿的人,排查必须从朱坚寿的人际网络展开,梅丽贤或许掌握着关键的线索。
“老朱糖尿病多久了?”岳迁问。
“四十多就得了,他啊,没毅力,总是管不住嘴巴。”梅丽贤说起糖尿病,话倒是多了不少,絮絮叨叨说起她和朱坚寿在厂里当工人那会儿的事来。
南合市以前有个造船厂,规模很大,现在早就解体了。梅丽贤和朱坚寿都是里面最普通的工人,一个月也就几十块钱工资,住在厂里分的筒子楼里。
朱坚寿特别爱吃肥肉,爱吃糖,那年头肉和糖都是好东西,没人觉得吃多了会得病。朱涛涛出生之前,就因为朱坚寿太能吃,家里连存款都没有。为了朱涛涛,梅丽贤不让朱坚寿随便吃糖了,朱坚寿憋不住,还跟儿子吃醋,经常和梅丽贤吵架。
梅丽贤感叹,这就叫贫贱夫妻百事哀。
岳迁知道造船厂,不管是他原本的世界,还是这个平行世界,造船厂都不存在了,大量工人下岗,另谋生路。朱坚寿和梅丽贤是下岗后做了什么生意,才成了住在镜梅桃源的富人?
梅丽贤说,朱坚寿别的不行,但生在一个好家庭。朱家不是本地人,朱坚寿上头有三个姐姐,全都是生意人,早些年朝不保夕,生活还没朱坚寿稳定,但造船厂走下坡时,二姐突然发达了,对姐妹和弟弟相当慷慨,带着姐妹做生意,朱坚寿是工人,二姐直接给他钱,不久大姐三姐的生意也都蒸蒸日上,三个姐姐争着给朱坚寿钱。
朱坚寿和梅丽贤的日子这下好过了,朱坚寿最早是厂里的俄语翻译,后面几年根本没有翻译的事了,他便不干活,拿着死工资,却也不离职,成天在厂里转悠,他兜里有钱,也大方,走到哪里都揣着糖,工人们都客气地喊他朱哥。梅丽贤家里穷,虽然跟着朱坚寿的姐姐们沾光,但到底不踏实,依旧勤勤恳恳工作。
那段时间朱坚寿经常和梅丽贤争执,嫌梅丽贤上不得台面,有福不知道享。梅丽贤总觉得上天不会一直眷顾自己,三个姐姐经商能赚钱,今后一直能赚钱吗?要是不赚钱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又怎么办?
朱坚寿挥霍归挥霍,但有一点好,他有自知之明,不会胡乱学姐姐们做生意,梅丽贤要他把钱拿出来,他不乐意,但也拿了。梅丽贤将钱存起来,精打细算,送朱涛涛上了市重点中学。她的担忧没有成为现实,三个姐姐越来越有钱,二姐直接对朱涛涛说,学费生活费她包了,今后想出国念书,直接问她拿。
镜梅桃源那套房子,也是三个姐姐买的,梅丽贤至今还能想起住进去时的心情。很奇妙,很不真实。住在镜梅桃源的都是真正的有钱人,他和朱坚寿却是靠姐姐。朱坚寿又笑话她,说嫁到朱家来,她只管享福就对了。
造船厂一年不如一年,朱坚寿早就不去上班了,梅丽贤却还每天打卡,她与车间的同事们关系向来不错,原以为退休后也会时常走动,但造船厂一垮,大家都忙着求生,她这样生活无忧的,渐渐淡出了工人圈子。这些年,只有三五个女同事,过年过节还会和她发发消息。
朱坚寿大鱼大肉,毫不节制,又不再工作,成天懒着不动,终于患上糖尿病。梅丽贤很着急,朱坚寿却很得意,逢人便说这是富贵病,穷人想得都得不了。
梅丽贤操心朱坚寿的病,逼着他吃糖尿病人餐,不准他吃任何甜点,朱坚寿和梅丽贤大吵大闹,梅丽贤心灰意冷提出离婚,朱坚寿这才消停。在梅丽贤的坚持下,朱坚寿的血糖控制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出现严重的并发症。
“当年他查出来毛病的时候,我以为他会走在我前面,没想到我得了更严重的病,这些年我都觉得我会先走,结果先走的却成了他。你说说,人的命数人自己是看不清的。”
岳迁问:“朱坚寿是不是很喜欢椰子糕?尤其是加奶油的那种?”
梅丽贤愣了愣,似乎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岳迁据实道:“我们发现朱坚寿昨晚进食过大量椰子糕。”
“他……”梅丽贤抓着轮椅的手轻轻颤抖,失望道:“我就是说,他最近状态怎么越来越差!我管不着他了,他就偷偷吃!”
岳迁说:“应该不是朱坚寿自己买的,有人投其所好,送给他,造成他血糖剧烈波动。我们在你家中没有找到椰子糕。”
梅丽贤似乎很难消化这条信息,“故意给他吃?”
岳迁点头,“有哪些人知道朱坚寿喜欢椰子糕?同时也知道他一吃这个,就会头晕迟钝?”
梅丽贤怔了好一会儿,“我,涛涛,还有他姐……其他也没谁知道了吧。”
朱坚寿遇害至今,朱涛涛都没有出现,而朱坚寿的其他家人似乎不在南合市,这条线索有待进一步核实。
岳迁又问:“朱坚寿为什么喜欢吃椰子糕?他常在哪里买?”
梅丽贤苦笑,“他老家在苍珑市,那边挨着海,遍地是椰子,我们这边不产椰子,从外地运来的椰子很贵,厂里没几人吃得起,他有钱之后,就爱当着大家的面买最贵的椰子吃。”
朱坚寿对椰子的喜欢纯粹来自于优越感,梅丽贤记得他们刚结婚那会儿,自己没吃过椰子,问朱坚寿椰子是什么味道,朱坚寿说就是甜水,喝着没滋没味。
后来朱家的姐姐们发达了,椰子又正好在南合市刮起一阵风。对工人们来说,椰子太贵了,偶尔给孩子买一个都心痛。朱坚寿很享受别人羡慕的眼光,每天都抱着椰子去上班,将椰子水当白水喝。
也是从那些年开始,南合市出现不少做椰子糖水、椰子糕点的铺子,朱坚寿是常客,糕点一买就是好几斤,不仅自己吃,还要分给同事吃。
这些糕点放了大量糖和添加剂,比椰子水味道好得多,朱坚寿并不是真的喜欢椰子水,但真爱椰子糕。哪怕得了糖尿病,也背着梅丽贤买过多次。梅丽贤每次发现,都气得掉眼泪,朱坚寿认错态度良好,但总是再犯。
梅丽贤印象中最严重的一回,她在厂里加班,整晚没有回家,第二天接到朱涛涛的电话,说朱坚寿住院了。梅丽贤心急火燎赶去医院,得知朱坚寿趁她不在,吃了两斤椰子糕,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朱坚寿自己也吓到了,过去一家人都不知道他对椰子糕反应这么大。医生叮嘱以后实在馋,吃一小口没问题,但决不能胡吃海塞。
朱坚寿是个好面子的人,出院后生怕别人知道他被椰子糕放倒,谁也不肯说,还让梅丽贤三缄其口,要不是三个姐姐问到了,朱坚寿连她们也不会告知。
岳迁问:“吃进医院那次,朱坚寿是在哪里买的椰子糕?”
梅丽贤说:“凉风喜膳,就北苑街那家,我去年经过,都还开着。”
岳迁记下,又问:“朱涛涛和朱坚寿关系怎么样?”
梅丽贤好一会儿没说话,开口也是答非所问,“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
“你这次住院,我看都是朱坚寿忙里忙外照顾你,朱涛涛和他媳妇来看过你吗?”
“嘉寒……哎。”
梅丽贤神色黯然,像是已经透支了体力,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岳迁将梅丽贤送回医院,得到朱涛涛终于赶到市局的消息。岳迁没立即回去,而是来到北苑街的凉风喜膳。
北苑街在北城区,离镜梅桃源很远,当年的造船厂就在北苑街附近,街边还未拆迁的居民楼密密麻麻,凉风喜膳店铺不大,周围是一水的苍蝇馆子。
红极一时的奶油椰子糕早就成了时代的眼泪,不再有人排队购买,凉风喜膳门口只有两三客人,而且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岳迁走近,也没人招呼他,他看了看玻璃柜里的糕点,品种单一,要么是普通椰子糕,要么是加了奶油、珍珠等的。
“给我来半斤。”一个大爷说。
岳迁注意到,他给的是现钱,老板也很熟练地从一抽屉零钱里找补。大爷走后,岳迁指了指奶油椰子糕,“给我来三斤这个吧。”
老板诧异地看着岳迁,似乎觉得他这样的年轻人一下子买三斤很奇怪。岳迁笑了笑,“家里长辈想吃。”
老板点点头,夹出来称重。岳迁跟他聊天,“叔,我小时候就在你这儿买过椰子糕,离开南合市后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了。”
老板嘿了声,“以前我这排长队呢,现在生意不好做咯!”
“哪里,这不还是有很多老顾客吗。”
“都是老东西了,老东西接受不了新事物,我也做不来新的,厂里人越来越少,再过几年,我也该关门退休了。”
聊了会儿,岳迁点开朱坚寿的照片,“叔,你看看,眼熟吗?”
老板瞅一眼,“这不老朱吗?”
“哟,原来是熟人啊!”
老板却有些不服气,“老朱这人,我这店刚开起来时,他特别照顾我生意,但他那个老婆不行。”
“怎么说?”
“老朱得糖尿病关我啥事啊?他老婆非得说是吃了我的椰子糕,气得我,真是!”
“那老朱后来还敢来买椰子糕吗?”
“咋不敢,偷偷买呗。不过他敢买,我还不乐意卖给他,他怕老婆,我怕他老婆又来找我麻烦。”
岳迁说:“那老朱最近一次来买椰子糕是什么时候?”
“嗯……”老板想了很久,“不记得了,好几年没看见他了。”说着,老板回头叫老伴儿,“老朱来过没?”
“哪个老朱?”
两人掰扯半天,都说很久没见过朱坚寿了。老板这会儿回过味来了,狐疑地打量岳迁,“你谁啊?问这个干什么?”
岳迁出示证件,“是这样,老朱出了点事,我来排查。”
老板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不会是又吃椰子糕吃进医院,然后怪我们吧?”
岳迁问:“叔,这几天有没有人一口气买了很多椰子糕?”他颠了颠手上的,“就像我这样?”
老板说:“还真有!”
“谁?你这有监控吧,调出来给我看看。”
店里的监控是去年才装的,老板操作起来很生疏,弄了会儿就毛了,“我搞不懂,你自己看!”
岳迁快速浏览,找到了老板说的那位客人,25号下午4点半,一个戴着帽子,中等身材的老年男性称了3斤奶油椰子糕,给的是现钱。
岳迁问:“他是谁?以前来买过吗?”
“没见过,他说话有外地口音,我还问他怎么买这么多,放久了不新鲜,他,他有点怪。”
“哪里怪?”
“就是紧张,说话磕磕巴巴,说给孙子吃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买个椰子糕有啥好紧张。”
岳迁将视频拷了下来,站在北苑街观察片刻,朝一街之隔的造船厂走去。造船厂的工厂部分早就拆迁了,但居民楼还在,狭窄的巷道里充满搓麻将的声音,混合着嬉笑怒骂。厂子倒闭了,但日子还得过,有一口饭吃,人生勉强也能糊弄过去。
岳迁经过一群退休大姐,还没开口,有个大姐就盯着他,“小伙子,你找谁啊?”
岳迁索性问:“梅丽贤还住在这儿吗?”
“梅丽贤?哎哟你是她家亲戚啊?”
“认识,认识。”
“那你可找错地方了,他们家有钱,早就搬走住大房子喽!”
大姐们的阴阳怪气藏都懒得藏,有几个甚至翻起了白眼,“就是,他们这种有钱人,怎么会住在这里?”
见岳迁不答话,大姐们说了半天自觉没趣,“你找她啥事儿啊?看你和她也不是很熟,你不会是来看房子的吧?”
岳迁反应迅速,“这一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我想看看有没投资的机会。”
“我就说,诺,他们家以前在那儿。”大姐指着不远处的筒子楼道:“拆迁这个事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啊,梅丽贤不同,反正她早就不住这儿了,你买她的房,你也不亏。”
岳迁去筒子楼转了一圈,不止梅丽贤当初的住处,同层好几户都搬走了。
信息十分零散,岳迁打算回市局,看看叶波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线索。
“你哪去了?让你跟着学习,你一个人跑没影儿了都!”周晓军看见岳迁独自回来,忙拉住他,“哟,还买这么多椰子糕,给我们的?”
岳迁说:“周哥,这个你暂时不能吃,曾老师要拿去分析。”
周哥果断撒手,“看来是办正事去了。叶队在给被害人儿子做问询,你可以去听听。”
岳迁先赶去鉴定中心,将3斤椰子糕交给法医,法医诧异道:“你已经找到了?”
“曾老师,麻烦你比对一下,我估计就是这家。”岳迁说完又马不停蹄来到技侦办公室,将视频交给技侦队员。
他这个新人过于积极,和他没怎么打过交道的队员面面相觑,他应付起来也轻松,“叶队让我去排查的,麻烦各位对面部做个比对,最好能确认身份。”
叶波一搬出来,没人再有异议。
岳迁松了口气,来到问询室,但犹豫了会儿,没进去,转身来到监控室。
朱涛涛卷发,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面容十分憔悴。他似乎有严重的焦虑症,腿一直在抖,双手不断互相抠着。他已经去确认过朱坚寿的遗体,作为独生子,他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悲伤,岳迁看到的是烦躁、不安、慌张。
“我工作很忙,上午挂电话不是我想躲什么,我当时懵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我妈生病后心理很脆弱,总是想我去陪着她,所以经常打电话来。我哪里有时间去陪她?我给她请了保姆,我付得起这个钱,但她不要。”朱涛涛开口就是抱怨,声音颤抖,越说越激动,摘下眼镜擦汗,“对不起,发生这种事,我真的没有准备。”
叶波说:“你父亲突然遇害,凶手手段还这么残忍,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朱涛涛顿了会儿,苦笑,“我能说我从小和他关系就不怎样吗?他得罪了哪些人,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我妈可能知道。”
“你母亲现在情况不是很好,所以我希望你能提供更多信息。”叶波说:“我查过你的成长背景,如果不是朱坚寿有钱,你大概率会和其他造船厂的子弟一样,读不出来就进技校,出去打工。朱坚寿给你铺的路不错,但你对他好像没什么感情?”
朱涛涛直摇头,“叶队长,你是在那种很舒服的家庭中长大的吧?钱其实根本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叶波说:“那你和朱坚寿的问题是什么?”
“我……”朱涛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觉得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朱涛涛自述小时候是个很内向胆小的男孩,这一部分来源于本来的性格,一部分来源于贫穷的家庭。他很喜欢母亲梅丽贤,因为她和厂里大部分妈妈一样,勤劳工作,用心操持家庭。而父亲朱坚寿时常因为他成绩不好打骂他,因为会一门许多人都不会的外语,老是吹嘘自己聪明,骂他怎么这么笨。
朱涛涛知道,朱坚寿的工资没有梅丽贤高,妈妈的钱都用在家用上,爸爸却会藏私房钱。家里条件好起来是因为二姑发财了,朱坚寿挂着名却不去工作,每天在家捣鼓大鱼大肉,而他也被报了好几个补习班,朱坚寿要求他必须考进班级前三。他没有做到,挨了打。
姑姑们给朱涛涛的钱越来越多,他麻木地被推着往前走,成绩平平却靠“赞助费”进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周围全是聪明的同学,他度日如年。大学,还是二姑掏钱解决,他被安排读当时热门的金融,毕业就进了证券公司。那可是个能赚大钱的行当。
朱涛涛二十出头时温和多金,在证券行业里很受女孩欢迎。
可是他从念书到工作,都是朱坚寿、姑姑们的提线木偶,他没有任何选择权,到了谈婚论嫁时,他发现连女朋友,他都不能自己选。
他的周围有不少想嫁给他的女孩,朱坚寿和姑姑们用选妃的挑剔眼光打量她们,别说她们,他自己都感到难受。他喜欢一个叫林嘉寒的女孩,女孩是幼师,家庭很一般,父亲是体力工作者,是绝对过不了姑姑们那一关。
他求梅丽贤帮自己,梅丽贤虽然敢和朱坚寿吵架,但对姑姑们永远毕恭毕敬。他孤立无助,恨朱坚寿,也恨梅丽贤,恨暴发户姑姑。
他做了这辈子最大的一次抗争,坚持和林嘉寒结婚,如果家里不让他如愿,他就辞职。
婚礼办得很潦草,姑姑们都没有来,但他如愿娶到了心爱的女孩,婚后他努力工作,发誓要给妻子和即将到来的孩子富足的生活。
婚后林嘉寒生下一对双胞胎。大约是有了孙子,又或许年龄大了,脾气有所收敛,朱坚寿终于接受林嘉寒,一家三代其乐融融,两个小孩经常到镜梅桃源里住。
可就在朱涛涛满足于家庭的美满时,林嘉寒却出轨了。他无法接受这种打击,逼问林嘉寒为什么,林嘉寒平静地告诉他,他是个无趣的男人,一辈子都活在朱坚寿的阴影下,她无法忍受。
朱涛涛发出一声惨笑,望着叶波,也望着镜头另一边的岳迁,“这就是我的家庭,你要我怎么爱他?他死了,我其实松了口气。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