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抬价风波【VIP】
黄娘子和吴工匠对于棉花的制作似乎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热情。
李承乾本以为黄娘子是因为“好财”, 毕竟他自认出手大方,可这回黄娘子却出乎意料没有过多表示。
李承乾没多想,只当是他们一颗心尽数扑到了工作上。
为求方便, 打制工具期间李承乾将这对夫妻留在宫中,自己则带着宫女内侍先把第一批收获的棉花去籽。
当前宫外棉花种植的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如果光光是靠顾重林曾经赠予的种子,完全不够用。
所幸李世民效率很高,“白/嫖”依附突厥想要反叛的小部落的人力, 收集了不少自西域而来的棉花种子。
只是种下的时间有参差, 第二批收获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李承乾心中估算这一次总共能收到的种子,总觉得若想要下一年彻底大规模铺开棉花以供军需还差些量。
若是赶在夏中再紧急种一批,在有经验的情况下说不准可以……
“小殿下, 小殿下!快来看看,这弹棉花的工具是不是与小殿下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兴奋的女音唤回了李承乾的神思,就见黄娘子大步迈来, 她的身后是慢吞吞拖着弹棉工具的吴工匠。
李承乾对上吴工匠略显幽怨的视线,赶忙上前帮忙。
“是,与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那个。”
这是假话。
他出生的年代已经很少见传统的人工弹棉花了,现代社会多是机器,所以眼前这一幕实则是他前世今生头一回看见。
李承乾心中痒痒的,但面上一副沉静如水的稳重样。
“我们制了好些弹弓,喏,瞧那把小的, 是我们特意为小殿下制的。”
黄娘子拿过弹弓, 想也不想就要上手替他戴好。
一直默默候着的遂安夫人尚未开口, 李承乾已是张开双臂,乖顺地任由黄娘子动作。
黄娘子才发觉不对, 只觉得余光处吴工匠一双眼都要眨到抽筋了。
她咽咽口水,卡到一半不上不下,硬着头皮加快动作。
李承乾像是没看到般,戴好棉弓后他转了圈:“好看又合适,多谢啦。”
黄娘子微愣,就觉手腕处温热,一双手握住了她。
“我们来试试,十二,你去把去过籽的白叠子拿来,松松扯开平铺在木板上。”
李承乾笑容满面,已是从吴工匠手中接过木锤。
黄娘子忽而轻呼一口气,再无别扭不安,自然地半弯腰一手拢着李承乾带着他的胳膊动作。
她平常劳作时碎碎念的习惯同样被带了过来。
“用木锤敲那个弓弦,对,用弓弦靠近白叠子。”
“要轻要快!”
黄娘子和吴工匠自然是做出工具后就琢磨过使用的技巧,早就尝试过不下数十次,各个流程早已熟悉。
随着弓弦轻轻震动,洁白棉絮纷纷扬扬飘散空中,一时间喷嚏声不断,吴工匠眼疾手快招呼众人连退三步,自己则是掏出面巾戴上,挽起袖子拿过纱布将棉絮牢牢固定。
掩在面巾下的声音略显沉闷。
“咳咳,我和自己婆娘前几次试次次都会被呛得继续不下去,后来我们琢磨还是要把它定下来。”
李承乾憋着一口气,紧闭双眸,再也顾不上其他,跟个布娃娃似的由着黄娘子摆弄。
黄娘子叹气,雷厉风行地将人推到身后,自己戴上弹弓接替他的活计。
“来,把木盘抬过来。”
李承乾有些无措自己的“无用”,他挠挠脸颊没话找话。
“木盘?我记着我好像没画这个图纸吧?”
黄娘子面色古怪,终是再也忍不住大笑。
吴工匠轻咳:“小殿下,我原以为我是够不懂纺织了……”
李承乾一愣,遂安夫人这会也不怪黄娘子先前的大不敬了,瞧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好心地帮忙顺背。
对上李承乾茫然的眼神,遂安夫人无奈:“小殿下,您是觉得这样就可以直接织布缝制了?”
不是吗?
李承乾故作淡定,明智地没有问出口。
“哪那么简单,纺纱织布原理是相通的,松散过后再微压紧实,这样纺纱时才不容易叫线头断掉。”
李承乾面颊燥热:“是这、这样吗?”
“那、那顾十二,来,咱们一起去帮忙压实。”
顾十二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直接被小殿下“记恨”上。
只好乖乖地听着黄娘子的指导,同李承乾一道去干“苦力”。
一切工序完毕,李承乾解脱:“行了,先制这些,加工好的白叠子拿去做几套棉衣棉裤棉袍吧。”
的棉絮,头也没抬:“新式纺车要用水,都在宫外。”
李承乾自然没忘记去岁叫黄娘子研制出来的水转大纺车,这还是他特意埋下的坑。
题,不太适配棉花。
只曾经织布机,这才更加适配棉花。
李承乾张张嘴,终是没有出声。
这一点还是要
时间过得很快,黄娘子的动作也很快。
不过几日,大唐境内第一套用棉制成的衣物就这般水灵灵地呈在了他的眼前,也呈在了李世民的眼前。
李承乾毫无在人前的恭敬守礼,毫不客气地蹭在李世民身侧,将自己半个身子都垮倒上去。
“承乾……”
“阿耶明明知道儿L身子不好的,阿耶是天子,阳气重压阴邪。”
李世民一把捉取桌上的棉衣兜头朝李承乾套去,语带笑意。
“什么歪理邪说,觉着冷是吧,穿上。”
李承乾不敢置信,胡乱得从棉衣中探出脑袋大口大口喘息。
“阿耶怎好这样捉弄我。”
李世民不紧不慢吃了口新茶,一只手指轻轻巧巧摁住了李承乾的挣扎。
“热……”
李承乾委屈巴巴。
“莫乱动,我看看穿着的成效。”
李世民毫无怜惜,声线冷冷淡淡。
李承乾捏捏脸蛋,小声嘀咕:“怎么回事,阿耶从前不是最吃我这一套吗。”
李世民挑眉:“喊我过来只是为了撒娇?”
李承乾一拍桌子硬气十足:“这个激将法,儿L吃了!”
李世民垂眸忍笑:“你的想法是让一部分州县种植白叠子,而要后续开展工坊还需得用钱粮购买资格?”
谈起正事李承乾向来不会嬉皮笑脸。
他沉吟片刻,无意识裹紧了外套的棉衣。
“是的。白叠子不好种且挤占粮田,我早就将所有的始末都写成了奏表上呈阿耶。”
李世民若有所思:“你那笔字倒是有进步,文采同样不错。”
“啧,说起来,笑笑生郎君……”
李承乾双手比叉:“打住,早在半月前我就将手稿送到了书坊,算算日子时余乱谭的下册应是快面世了。”
李世民意味深长:“这般快,听闻苏家小娘子极其爱看长安笑笑生的书,半月前她又……”
李承乾面无表情,如果忽略掉他耳尖的一抹绯红的话。
“白叠子不好种这一点阿耶不是不知道。”
李世民颇为遗憾。
孩子长大了,不再像是以往逗一逗就不知所措了。
“所以你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吗?”
李承乾呼气,这才是他熟悉的阿耶嘛。
于政务一针见血才不会恶趣味地调戏小辈,哼。
“白叠子制成的衣物的效果一试便知,其中大有可为,我不信那些商贾不明白。”
李世民摇摇头:“可我们最先设想的是要用在军中,那可不是卖给百姓,想要赚钱至少得等个两年。”
李承乾蹙眉,确实。
他以后世的视角一门心思觉得棉花生意好做,却忽略了在处处不便和棉花品质产量一般的唐代,一切需打个折扣。
更不要说是大批量白白供应军需,还要自己倒贴钱。
李世民微微垂首,伸手揩去李承乾额角的热汗,指尖一路往下试了试他后心。
同样湿成一片。
“你身子向来虚,一刻钟都未到便能捂到这样的地步,效果比之先前你送上来的布还要好。”
“而且速度更快,从你捣鼓到成品出来,前后不过半月功夫。”
李承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还时时刻刻穿着棉衣。
这可是大夏天!
李世民帮他脱下棉衣:“不错,若是寒冬打仗军中用上这衣物,不仅战力更强减员也会更少。”
李承乾把湿哒哒的面颊蹭到李世民的衣袖,总算是干爽了。
李世民一点他额头:“臭小子。”
“你怎么总是忘了自己是皇家人?”
李承乾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啊,我可是时刻记着太子的身份和责任的,阿耶不许污蔑我。”
李世民敲敲桌面:“扯大旗。”
李承乾眼眸一亮,他只是因为做惯了二十多年的现代人不太习惯这样的思考方式,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如今李世民开了个头,李承乾就顺顺当当地替他补全* 了未竟之言。
“只消抛出若有若无的传闻,那么第一批以供军需的开设棉花工坊的资格想来是会被争得头破血流!”
“就算每年都要自掏腰包贴一大笔钱财出来做军需又如何?”
“皇家的面子和招牌注定了日后的生意会更加坦荡顺利!”
白亏的钱变成的是天子的挂心、皇室的人脉资源以及府兵的感激。
而众所周知,穷文富武,府兵又要自带装备,初唐的大半府兵都至少是个小地主出身,他们不缺钱。
稍稍给些通融便利,一切便都豁然开朗。
李承乾视线愈发火热,李世民受得心安理得。
“我什么时候才能向阿耶一样厉害啊。”
“好好跟着学呗,阿耶可从不对你藏私。”
“至于学到多少,看你本事。”
李承乾撇撇嘴,捏捏自己瘦弱的胳膊:“明明我还跟着阿耶练了几个月的箭术,怎么就不一样呢。”
李世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把拎起懒散的李承乾:“你就是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日大前日的量都还未补足,正巧今日我来了,我亲自督促你练。”
话落未等李承乾反应,李世民直接带人到了殿外,等待内侍将箭靶摆好。
李承乾脸皱成一团,当初豪言壮志有多爽现在真练起来就有多痛苦。
李世民半蹲,从背后将人半环在胸前,拉弓搭箭。
弓似满月,李承乾浑身上下肌肉紧绷。
李世民吐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他耳后,覆盖在他腕骨的指腹带着淡淡的薄茧,有点痒。
“空些位置,放箭时才能不伤指骨。”
李承乾努力放缓自己的呼吸。
那股属于父亲的力道渐渐变轻,李承乾有一瞬的慌乱。
但下一秒,带着安抚的嗓音钻入耳内。
“不必懊恼,你还有长长久久的岁月。”
李世民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家儿L子略显病态的追求自己的肯定。
这份坚持不知从何时而起,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莫只盯着我一人,你还有广阔的天地。”
李世民明显察觉到李承乾攥着弓弦的手紧了紧,他轻笑。
“更何况我儿L又哪里不厉害了?”
“蜀地果是生了旱灾,高士廉正用着你的法子呢。”
李承乾指尖一松,羽箭似流星,正中靶心。
他愣愣回首。
逆着光,他看不清李世民的神色:“如何?”
“目前看来,一切顺利。”
***
蜀地。
烈阳似火,多月未曾降雨的土地上是大片龟裂,阵阵热气从缝隙中散出,叫百姓苦不堪言。
城南米市,往日熙熙攘攘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偶有衣衫褴褛的老汉路过,看一眼米价瞬间心如死灰。
蜀地是产粮大地,只可惜今岁的旱灾来势汹汹,偏偏天下初定,大伙家中的存粮亦不多。
一来一回撑了数月已是要到极限。
今日或许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的。
“郎主郎主!官府购粮的价钱又涨了!”
“足足翻了三番呐!”
一道惊呼声打破这死气沉沉的气氛。
就见一个面色红润的家仆一路叫唤,丝毫不顾及街道旁一双双羡慕愤恨的眼神。
看来还是不同的。
益州大都督府。
高士廉立于府衙内的高楼,外头发生的一切皆是尽收眼底。
一旁的小吏语带担忧。
“长史,消息已是传遍城中各处粮商,可是府库中的钱财真的不多了。”
高士廉没有半点担忧:“天灾之下,益州无论何人存粮都不多,我早便派人私访过,绰绰有余。”
“可……”
高士廉摇头:“消息传出去了吗?”
“嗯,长史动静这般大,谁都知道益州闹灾官府宁愿亏钱也要购粮,其他州县的粮商都是蠢蠢欲动。”
高士廉轻轻关上窗户,隔绝了那个家仆惊喜的欢呼。
“那就再等几日。”
第52章 格物妙用【VIP】
“那就再等几日, 蜀地难走,不论向外输出还是向外输入,其转运成本都是远朝他处。”
“才射了一箭就要躲懒不肯动弹了?”
李世民于教导儿L子上向来是公私分明, 前一句说政务下一句就能毫无违和感地接上私事。
李承乾一个激灵,再度引弓搭箭,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居然觉得第二次拉弓时轻松了些许。
“才没有,我方才只是在琢磨手感!”
嘴硬非常, 卯足了劲又是一箭射出。
歪了点, 按现代估算是七八环的样子,还不错。
李承乾满意,又放了半分心思在方才的正事上。
是要再等几日, 等外地粮商纷纷逐利将粮运到蜀地,进去了想要出去可就难了。
天灾之下还要贪图小便宜是吧?
到时候就可以将他们全部套牢。
李承乾得意笑笑,真觉得自己此刻活脱脱就是大反派的奸滑面相。
李世民微妙地盯了自己儿L子片刻, 终于按耐不住手痒的冲动,一巴掌呼上了他的后脑勺。
还奸滑,在李世民眼中这分明就是地主家的蠢儿L子!
李承乾低呼,险些被战场上手杀千人的老爹的力量给掀倒。
李世民不忍直视,从内侍手上接过专为他特制的长弓。
李承乾咽咽口水,比较了一下二者的大小,自己的小弓在李世民的面前就跟个玩具般。
李承乾深深怀疑自己可能根本拿不动他爹的长弓。
“看好了。”
李世民没有废话,轻而易举拉满弓弦, 隐隐鼓起的手臂肌肉透过衣裳显露无遗。
李承乾只觉得眼前一花。
等他再度顺着弓指向的方向看去, 就见原先被他射中靶心的木箭已是四分五裂, 取而代之的是尾部飘着红缨的大羽箭牢牢钉在原处,一分不差。
“再来。”
李承乾后知后觉这个再来是说的自己, 他收回震惊手忙脚乱地摆好动作。
李世民微不可察地点头:“说起来我虽还未过问你那冶铁之事,但你的眼光不错,孙文元此人还未及冠但本事不小。”
李承乾控制表情装作深沉:“孙文元不是在鄂州吗?他又何时与阿耶通上的信?”
“不对,冶铁一事不都是我在全权负责吗?他寻阿耶做什么?”
深沉装不下去了,李承乾开始胡言乱语。
“阿耶说好的信任我呢?说好的不会偷偷出手帮我的呢?呜,阿耶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李世民额角一跳,有的时候真的恨不得扒开承乾的脑袋看看里头都在想什么。
他难得对自家儿L子咬牙切齿:“水泥,捉钱令史,这最开始不还是你将孙文元推到朕的面前的?”
咳咳,都自称上朕了,李承乾身段灵活柔软,带上“谄媚”的笑容。
“哎呀,这与臣有什么干系呢?臣不过是做了牵线搭桥这个最微不足道的活计。”
李世民哭笑不得:“这般违心,你真是半点不适合做佞臣。”
“孙文元人虽去往了鄂州,可却没有忘记他答应过我的事情。两月前就将参与的商贾名册整理出来,人数远超我的预料,说是翻上一番都不为过,没有一个是不甘心不情愿的。”
“如今两月已过,户户都能收上息钱,甚至有些心热的将未来几月的息钱都提前上缴,就是为了下一批的名册里还有自己的名字。”
“有足够的利润,这法子倒并非由朝廷强迫,反倒成了家家争抢的香饽饽。”
李世民推推一动不动看似认真仰头听讲的李承乾,李承乾认命地又是一箭射出。
“承乾,你可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吞金兽。”
“水泥冶铁高士廉那的赈灾法子可是处处要钱,若非孙文元的相助,只怕未来朝廷还经不起这般多线的散财。”
李承乾吐吐舌头,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可却是此刻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只是想尽己所能帮助阿耶,我阿耶是谁?我阿耶可是李世民,做他的儿L子又怎么可以拖后腿?”
李世民微眯眸子似笑非笑:“哦,那想法设法想要逃避练习骑射的又是哪一个小家伙?”
只是这一回李世民并没有继续调笑下去,他的声音轻了些许。
“你身子骨弱,总是喝药食补远远不够,承乾,你已经足够优秀,阿耶只是求你日后健健康康的。”
李承乾一顿。
不是的,阿耶。
尽管一直在你的身后追随你的脚步,仰望你,靠近你,深怕未江山会做得不够好。
但是,这一切并不全是因为他
还有真真切切想要替你分忧,练习骑段。
或许未来有朝一日,自己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地保护你呢?
尽管他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李世民捉起李承乾略显红肿的手指,缓缓揉捏。
“你是初学者,事后的放松是必不可少的。”
看吧,这就是李世民。
严厉却又心软,正正好就是他曾经幻想中的父亲模样。
正当他享受来自李世民的亲手服务之际,顾十二拿着一封信走来。
李世民眼皮子都没抬,完完全全是一副听任李承乾的模样。
李承乾眨眼,顾十二靠近,手脚利索地拆开信封:“是来自宣州的信,春色纸坊的陈蓉。”
那就是宣纸?
李承乾思量片刻,有些舍不得李世民温热的大掌和力度适宜的按摩。
“十二,你念吧,正好也让阿耶听听。”
李世民扬起唇角,没有戳破他那明明白白的小心思。
顾十二展开信纸,心中暗暗吐槽小殿下何时这般娇生惯养了,果真是在陛下面前跟在他人面前是两幅面孔。
正要念信,其中掺杂的一副格外长的纸张露出,李世民余光瞥到,敏锐地察觉到上头画着的弯弯绕绕有些眼熟。
他打断:“等等,那是舆图?”
顾十二懵了懵,将那张纸扒拉出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到二人眼前。
入目的其实根本不算舆图,只是一幅从长安出发抵达鄂州的各种要道,村庄城镇山落都标得清清楚楚。
更有甚者,不知陈蓉是耗费了多少心血,宣州境内和境外的小路也都一一画上了。
“你吩咐陈蓉做的?”
李承乾显然没有想到陈蓉离开不过几个月就把他的嘱咐完成得这般漂亮,
“是,阿耶不是一直知晓我在做那大唐舆图吗?只不过我的舆图重点全在各方要道,我难以出长安,只好就着书册和前朝一些文武官员为参考。”
“他们大多出身北方,武德年间跟着阿耶打仗也多在北方,故而我那舆图北方各地已是八/九不离十,唯有偏南的州县还差一二。”
“宣州偏南,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这舆图耗费太久,从去岁拖到今岁,李承乾一直没提,他险些便要将这桩事给忘了。
“南方,你问过李靖了吗?李靖在武德年间的几场大仗多在江淮等地。”
李承乾示意顾十二将图妥帖保管,顺便再抄录一份给他那个小胖鸟弟弟。
哦不对,李泰已经瘦了大半了,如今是一只身材正常的小青雀,可以飞了。
顺便再抄录一份给李泰。
李泰虽在他面前格外傻白甜,但是对于地形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直觉天赋。
他要看上小半个时辰才能理顺作图的东西,李泰只消一刻钟便能全部记在心中落笔不停。
所以李泰早早便被他薅过来做自己的专属“小书童”。
“自然,李靖和李世勣都被阿耶指得了我做上了‘夫子’,我那舆图上江淮有大半都是李靖帮忙画的。”
“李靖虽不善言辞但于军事一道格外心细,比我自己做的好上不少。”
李世民揉捏李承乾指骨的动作慢下来,语气难得染上了丝不确定。
“怎么全在提李靖?李世勣虽为人粗糙,但若你于洛阳等北地有不确定的也可以请教他。”
李承乾打着哈哈:“啊,阿耶,咱们还是先听听陈蓉的信吧。”
李世勣是在这些地方打过仗不假,可他语言贫瘠,根本无法将脑海中的画面说出,让他自己动手也是画得歪七扭八比例都不对,根本是不能用的。
李世民轻咳,真的万分不想承认李世勣做过他一段时间的学生。
顾十二心领神会,果断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忽略掉前面冗长的道平安,顾十二直奔主题。
陈蓉的来信内容不复杂,只是言说自己于做宣纸一道遇上了难题。
制作宣纸的原料有青檀皮和沙田稻草。
青檀皮贵且宣纸对其的要求极高,需得取最嫩的部分。
沙田稻草尽管挂了个稻草的名,可并非哪种稻草都能来用。
就算是取了来自沙田所产,不同的沙田土质不同,其产出的稻草韧性和质地不尽相同。
原料看起来问题多多,可最多是繁琐耗费时间,一样一样慢慢尝试总能做出。
陈蓉当前碰上的最头疼的问题其实是漂洗一步。
宣纸的洁白程度远不是寻常纸张可以比拟的,更不用说这制纸的原材料同样新鲜,一切皆无前例可循。
陈蓉根本拿捏不准其中的度,只靠晾晒远远不够。
尽管李承乾在最初告知宣纸的粗略做法时就言明自己也不知其详细,但焦头烂额的陈蓉还是无法,只能去信问问李承乾的看法,也是多一条可能的出路。
几乎是能从透过信纸看到紧紧皱眉的小娘子,可就在李承乾都要被染上三分焦虑之际,顾十二语锋一转,信纸最后被陈蓉写得格外用力的几行字从他嘴中吐出。
“有笑我痴者,谓我之年少,欲以短短之功破千载之难,岂非蚍蜉撼树乎?”
“然我思之,蔡伦阉宦,尚能化敝布为缣帛。”
“今我辈虽愚,犹不失移山之志。”
“我性执拗,既入此道,倘若不成,宁学精卫填海,远胜临渊羡鱼之徒。”
陈蓉从小跟着阿娘做生意不怎么读书,但自从春色纸坊的名头打出去后她很快就自发自地请了先生,如饥似渴地学习。
李承乾轻笑,现在看来,她的进步真的很大。
“好志气!”
李世民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他从来欣赏的都是有本事有心气的人。
不论男女,不论老幼。
“阿耶,你说我该怎么回复她?我其实也不知详细,但安慰?她好像不需要。”
李承乾喃喃自语。
“欲穷事物之理,第一步要做的便是格物。”
“这分明就是你最先提出的新解,怎么遇到难事你总是不能第一时间想起它呢?”
李承乾一愣。
他提出的所谓格物本质上是他日后重新解释儒学的铺垫,是为他能不断发明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不被联想到鬼神之说的前提,有些联想推论实则是先画靶后射箭。
他怎么也想不到李世民这个古人自从接受了这一理论后,反倒比他更喜欢将之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格物……
李承乾默默咀嚼这两个字,其实无非就是现代一些最基础的理论方法。
可做宣纸有什么好格物的?
难不成还能是类推类比?都是做纸……
“既然都是制纸,总会有相通的地方。”
“你们那个竹纸不是用上了石灰吗?这个不行吗?”
“而且既然都是漂洗,缘何那新纸就这般娇贵,不能用其他寻常的漂洗衣物的手段?”
李世民沉吟。
他对于这些一窍不通,但并不妨碍由格物产生联想提出自己的建议。
李承乾一拍脑门,是他和陈蓉都陷入了误区。
他们二人皆是明白宣纸的宝贵,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怎么用柔和的手段制作,却是狭隘了。
李承乾眼眸发亮:“还是阿耶想得分明,确实,格物,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回信给陈蓉了!”
***
多日后,宣州。
李承乾的信来得并不算晚,至少此时的陈蓉还在做着各种尝试,她的桌前摆满了张张写满了各种现象数据的纸张。
“娘子,东宫来信,现如今正在驿站,已经有人去取了。”
那五个李承乾抽调出来的侍卫把人送来了自然是要将人安安稳稳送回去的,故而这段时间他们除却保护还兼职了跑腿的活。
陈蓉长呼一口气,揉揉酸涩的脖颈起身。
“我也去一趟驿站吧,总是闷在屋内也没什么想法,出去走走说不准就想出了新的方法呢?”
陈蓉直到走到街上才发觉今夏的天格外热,她微微垂首,却不自觉于余光处瞥到了两个在吵架的书生。
其中一个摆摆手好似很不耐烦的样子:“你别与我扯什么格物新解,还不都是孔颖达和太子压着让你们有人撑腰!”
“这样荒谬的学说哪里就是孔圣人的想法了?”
“这分明就是将心思都放在杂学上的借口!可笑你们自诩通读圣贤书,居然还能心安理得见太子胡乱涂抹圣人之言!”
他对面的人乐呵呵的仿佛一点都没生气。
“我记着兄长不是兼着私塾先生的活计吗?自上月起,从长安传来的粉笔黑板可没几家私塾没用了,粉笔黑板,却也是格物格出来的东西呀。”
反对的人不屑:“那又如何?谁知道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格物之说荒谬无比,哪里是我们读书人该学的。”
对面人无奈摇头:“还真不是,你不知晓吗?三日前那赵府已是在自家和仓库路中铺下了木制的长道,长道凸起凹陷的部分正好契合滚轮。”
“只要用带有滚轮的小车在长道上搬运货物,哈,不仅仅是减少了人力,便是连一次搬运的重量都多上许多。”
“且这与纯粹带滚轮的板车还不一样,路线都给定好了节省时间,速度更是远远不及。”
“听说这个新鲜的玩意就是一个木匠从雪橇车上得到的灵感,用那木匠的说法他是从雪橇车上格出的灵感。”
“那三字经不是有言阻力涩力和滑力吗?好像便是运用了这个。”
反对的人哪里听得懂这七七八八,脑袋都大了,脸一红胡乱挥手:“去去去,我不与你争辩,我等会还有事……”
声音越来越轻,想来是渐渐走远了。
陈蓉停在原地,脑子中不断浮现格物二字。
这个是小殿下的说法,她也曾接触过,说得很玄乎,但总归就那么几样。
对比、类推、实验,是小殿下提得最常见的三个法子。
类推……
从雪橇车上能格出新物来,等等,她为什么要那么死板只一味琢磨适合纸张漂洗的手段?其他的不能用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而且先前做竹纸的时候常常会用石灰浸泡加快变软的速度,在此期间竹子原本的颜色往往会褪去变淡,是不是代表着在漂洗的时候也能放入石灰?!
陈蓉一拍双手整个人兴奋不已:“有了!”
“娘子,小殿下的信咱们回去看还是在这看?”
前往驿站取信的侍卫走到半途就撞见了陈蓉,他拿起信开口询问。
陈蓉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飞快将信拆开。
率先入目便是格物二字。
陈蓉没在看信,她笑着脚步轻快。
“我与小殿下还真是不谋而合。”
第53章 死里逃生【VIP】
太子寝殿。
不知道自已的回信有没有启发到陈蓉的李承乾, 此刻的心思正全部落在眼前那个自行请命的黄娘子身上。
“你说你要跟着那些种出白叠子的老农一块前往?”
“为什么?”
“你并不懂得如何种植白叠子,不是吗?”
“这次种植纯粹是赶时间,赶在严冬来临前最后收获一次, 哪怕因为寒霜会让白叠子减产,可这都是为了明年春季的大规模铺开做准备。”
“时间紧任务重, 更何况路途遥远甚是辛苦。对于那些愿意前往的老农我皆是许以重利。”
李承乾苦口婆心,细致非常地点出了其中的不易。
“你呢,黄娘子?”
“你若是好财我予你的不已经足够了吗?”
“就算是你不放心白叠子的后续制作, 可等下一批收货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 你不必如此心急。”
“更何况你刚才不是跟我说新式纺车并不适配白叠子的制作,而那被你搁置小半年的织布机你想要改进也需要时间啊。”
李承乾的说辞挑不出一点毛病,桩桩件件都是替她着想。
黄娘子低着脑袋, 声音低低的。
“不是为了钱。”
“小时候家里穷,大冬天的家里也只能穿麻衣。”
“我曾亲眼目睹对门的邻家阿姊生生冻死。”
更何况那日朝会讨要铁矿的赌约早就传遍了长安,褒贬不一, 还隐隐有向大唐各地传播的迹象。
黄娘子虽然不懂什么铁矿不铁矿的,可她最清楚小殿下的为人,他从不是任性妄为的人。
可耐不住小殿下拿出了太多太多的新东西,总有那么一批人时时刻刻看小殿下不爽,一有风吹早,脏水就泼了上来。
“而且,白叠子最初是小殿下坚持要种要制的,这样好的东西, 大家应该知道要这其中有小殿下的功劳。”
“我因着水转大纺车还有些名声, 我就是不想小殿下总是做隐在背后的人。”
李承乾不说话了。
黄娘子总是这样直白。
她做了大半辈子的市井小民, 精明又世俗,学不来所谓的委婉。
直白又露骨的悲伤, 直白又热情的好意。
所以李承乾不再劝说,只是点点头认真地盯着黄娘子:“你想好了吗,吴工匠他也同意吗?”
黄娘子的脸上又露出了那股子名曰幸福的微笑。
“他呀,我做什么他都会支持我的。”
“得得得,秀恩爱都秀到我面前来了。”
李承乾小声嘀咕,状似不耐烦地赶人,可心中却在琢磨,等到黄娘子回来的那一天,他一定要向阿耶讨一个足以够得上黄娘子的封赏。
黄娘子付出了这么多心血,仅仅是钱财哪里足够呢?
咳咳,虽然就黄娘子往日的风格来看,她可能更加喜欢这些黄白之物吧。
直到黄娘子走后,李承乾依然沉浸在自已的思绪中。
他觉得自已的体质真的很奇怪,身边的人初看不乏各种小毛病,可真遇上事儿了却是一个比一个执拗。
或许这该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那看来自已也是这样的人呢,李承乾臭不要脸地想着。
其实这段时间李承乾本是将重心放在鄂州的,也不知是不是孙文元太过忙碌,他和他的通信时续时断,除却知晓孙文元已然让人打制高炉之外,他并无更多的消息。
所幸当初他跟李世民定下的是五年之约,给足了自已一条宽敞又体面的后路。
所以近日来他稍显空闲,黄娘子一提到棉花,反而让他想起了几日前暗暗截留下的一小批棉布。
大部分是为了留做种子,这不痛不痒的小部分嘛,李承乾到底是动用了万恶的封建主义的皇家特权,拿来给自已一家等到今岁过冬使用。
在宫中,他向来一视同仁,不去管皇子公主的母亲是谁,只数着人头都给做了一套棉衣。
过冬的被褥也是早早换好放在府库,还特意多做了,宫中的内侍宫女大多辛苦,李承乾自然是会照顾的。
李承乾点着手指,数啊数啊,才发现整个宫中眼下只剩下他阿耶阿娘那儿还没有换过。
李承乾朝外看了看天色,已是接近黄昏。
要不等吃完饭再去送吧?
正当他在心中规划,早就习惯了不过通报便跑进来的李泰和李丽质出现在他眼前。
李丽质胸膛起伏,手里红色大叉的试卷。
她一昂头,语气。
“大兄,这次你发的数理小测,我又得了第一名,拿了九十分,就些。”
李泰,颇有些幸灾乐祸。
汝南襄城在二十分徘徊,李恪也不过一十分上下。
这还能叫难看了些?
小妹说话还真是委婉。
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李泰呜咽一声,刚想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谁料就瞧见一双比冰块还要冷的眼睛。
“一百分的卷子就做了二十七分,好得到哪里去?”
“青雀你还好意思笑?”
李泰这下子真的是乖得跟只小猫似的,柔柔弱弱地扒拉上李承乾的袖口。
“阿兄,我饿了。”
狗狗眼水汪汪黑黝黝,很难不让人心软。
李承乾叹气。
每次李泰被他骂,都只会来那么一招。
偏偏这家伙曾经因为太过听他的话懒得动一味节食瘦身饿到肚疼,自那以后每每李泰搬出那么一句话,李承乾纵使有天大的火气也都发不出去了。
一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李承乾觉得自已这次应该至少坚持一刻钟再心软。
“大兄,今日晚膳有你最爱吃的炖肉。”
“你平日里都要食补,这样好的炖肉可是十天半个月都吃不到一次的。”
李丽质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
两个瞪的跟乌鸡眼似的兄长回头,就见晚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来了。
李丽质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了饭桌旁,津津有味地喝着鸡汤。
什么情况?
李承乾和李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飞速坐下一言不发,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李丽质轻哼。
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这两个兄长总是在这种小事上过于幼稚。
李承乾扒拉完最后一口炖肉,清清嗓子。
“你们一人既然来了,等会儿随我去阿耶阿娘那儿一趟吧。”
“上次制成的白叠子还剩一些,就差他们殿中的被褥没换了。”
李丽质略显迟疑:“哎,天色都晚了,我们现在过去不会打搅到阿耶阿娘吗?”
李承乾摆摆手,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小妹这话中的深意。
“怎么会?”
“阿耶登基后最喜读书,向来手不释卷,不到夜半是不肯歇的。为这事,阿娘说过他好几次了。”
“现在不过戌时,哪里会打搅到他们?”
李泰沉默,一张脸上满是欲言又止。
阿兄不是他们二个中年岁最大的那个吗,怎么对于那事居然这般不敏感!
要是打断阿耶阿娘的好事……算了算了,他李泰全当是舍命陪君子吧。
李丽质抽了抽嘴角,为了自已文雅淑女的人设,终究将所有的劝阻都咽回肚子中。
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
丽正殿。
殿中宫女内侍已然全数退下,昏黄的烛火下长孙如堇的轮廓愈发柔和。
因为政务繁忙,李世民已是有小半个月没有同自家妻子亲热过了。
李世民将人抱入怀中,额头相抵,眼见就要将唇落下,可到最后却方方止住,鼻尖亲昵地磨蹭着。
“好香的口脂,是特意为今夜准备的吗?”
“观音婢也想我了吗?”
长孙如堇耳尖绯红。
“我不管,我想你了。”
长孙如堇耳尖的绯红蔓延到脖颈,她懊恼踮脚,堵住了男人喋喋不休又恼人的嘴。
情动不过一瞬。
李世民再也按耐不住,一把将人抱起放入榻中。
衣襟半解,如狂风骤雨般的吻落到锁骨。
李世民只觉得观音婢哪儿哪儿都好看。
长孙如堇被男人铺天盖地的炽热压得意乱神迷。
李世民的手一路往下,可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他那该死的好耳力敏锐地听出了殿内外由远及近二双熟悉的脚步声。
他猛然停住动作。
长孙如堇眨了眨湿漉漉的双眸,疑问之心显而易见。
李世民磨牙,一腔欲/火无处发泄:“臭小子!”
长孙如堇一愣,当即哭笑不得,忍住心尖痒意轻咳。
“说不准是有什么要事呢?”
李世民胡乱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步子踏得很重。
“他最好是!”
话落,他一把推开门。
李承乾、李泰和李丽质二张莫名心虚的脸闯入他眼。
里头动静不算小,李承乾其实早就发觉了不对。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顶着弟弟妹妹同情的眼神上前一步。
“阿……”
“何事?”
李承乾话都没说完,就被李世民压抑沙哑的声线打断。
李泰和李丽质瑟瑟发抖,一人攥紧李承乾的一个衣角,努力减弱自已的存在感。
李承乾头皮发麻:“那、那个,对了,今日晚膳我吃到了肉。”
李世民像是被气笑了,心中燥火越发旺盛:“所以?”
李承乾:阿耶怎么都是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太恐怖了。
“我、我是想说我吃饭时想到了蜀地不是正在遭遇旱灾吗?”
“身为太子自该忧心天下,所以特意前来再问问阿耶后续。”
“是、是吧,青雀,丽质?”
李泰抬头刚想应声,正正好对上李世民那双似笑非笑又像是欲/求不满的眼眸。
他一个激灵,鹌鹑样缩着一味胡乱点头。
李丽质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扶住腿软的李承乾。
两个兄长都是不顶用的,关键时刻还是得看她。
“当然,大兄忧虑朝政,也是想为阿耶分担。”
夏日夜风恼人,吹得李世民心火不停。
但看着李丽质满是清澈单纯的双眼,李世民拢紧外袍叹气。
“咳。那就在这听吧。”
在场二人没有一人敢问为什么李世民不让他们进屋,这要是再说话只怕李世民会通通把他们丢出去。
当即心知肚明做乖宝宝样,听着李世民飞快的语速。
***
蜀地,益州。
益州大都督府。
“府库中存粮可够?”
高士廉捻着胡须,靠在窗边瞧着街上的“骚乱”。
还未将运进蜀地的粮食出手,可谁知官府突然言称朝廷已然调粮而来,下令开仓放粮,打得一众本想来发财的外地粮商措手不及。
小吏道:“最多只能维持小半个月,长史,这……能行吗?万一叫他们咬咬牙挺过去了岂非都做了无用功?”
高士廉笑笑:“不是说朝廷已然运粮来了吗?”
小吏一愣:“可是,国家初立尚且残破,就算是交州的新式早稻要运来至少也得一两个月。”
高士廉轻啧:“他们都是来赚钱的,我这边开仓放粮了,他们又怎会坐视不理?”
“只要有一人先按耐不住降价,其他人白等一日就是白耗一日。”
“蜀地难走,运来运出的成本极高,还不若就地降价卖出。”
甚至为了少些亏损,粮商之间还会出现恶意竞争,一个比一个低。
说到底他是皇后的舅舅,身份天然就是块很好的牌子。
他的话是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些商贾眼中可是十一分的真切。
这就足够了。
一人慌乱会迅速传遍全员。
恰如打仗* 中的营啸一事。
高士廉眸光幽深,盯着街道上吵吵嚷嚷的粮商。
其中一个一咬牙一跺脚,好似是下定了决心,大吼一声。
“降价!只能降价!”
高士廉终是露出了这段时以来最为轻松的笑容。
商人逐利。
成也逐利,败也逐利。
***
“呃,好在一切顺利。”
李世民冷笑,这法子就是李承乾想出的,现在搁这跟他装什么庆幸。
李承乾明显看出了他爹越来越黑的脸色。
谁来救救我啊!
李承乾看向李泰。
李泰:低头数砖块。
李承乾看向李丽质。
李丽质:眼神飘忽,大兄我努力了,你自救吧。
李承乾紧闭双眸,视死如归。
“呵。”
“既然承乾愿替我分忧,那我这个做阿耶的自然也是要表示一一的。”
李承乾:?
李泰、李丽质:!
李世民语气冷淡,听得出来最初的那股冲动已经被无可避免地压了下去。
但李承乾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件好事。
李世民斜斜倚靠门边,长袍拖地,殿内烛火昏黄,隐隐约约能透过缝隙瞧出里头纤细的身影。
李承乾良心一痛:阿耶阿娘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冶铁一事你朝会上立诺时口气倒是大,如何,近来你与孙文元通信得如何了?”
“可有头绪可有进展?”
李承乾懵了片刻。
李世民抱臂:“我要你将所有的始末一一说与我听。”
“哦,对了。”
“你们二个都给我站在这,不许靠,什么时候承乾说完什么时候再回去。”
殿内传出微弱的噗嗤一声。
李承乾:……
他听到了!
他绝对听到了,是阿娘的声音!
阿娘还在笑,阿娘你怎么不来救我们!
李丽质握住李承乾的右臂,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一眨不眨盯着他。
李丽质:阿娘也被你打断了好事。大兄,你为什么觉得阿娘会救你呢?
李承乾:……
李泰握住李承乾的左臂,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哀伤,一眨不眨盯着他。
李泰:阿兄,我和小妹分明早便提醒过你。你没几年都能娶妻了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承乾:……
算了,他认命了。
他与孙文元最近通信不多,想来是很快就能给他爹汇报完毕的。
***
鄂州,小半月前。
孙文元最近与李承乾通信不多,实在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啊!
孙文元从矿洞中被拉出,整个人灰头土脸,腰侧的衣裳破破烂烂,擦伤随处可见。
“所幸无事,小郎君,矿洞底下还有其他人吗?”
孙文元喘着粗气,随意抹去脸上泥灰。
“没有了,方才那个是我救出的最后一个,如今所有工人都已安全逃出。”
小吏这才长呼一口气,左右看看拉着孙文元来到角落,语气愤恨。
“官府的人也不知在心急什么!小郎君说了如今矿井承重还未搭稳,就着急忙慌派人采矿,这下好了,险些酿成大祸。”
孙文元平日里吊儿郎当不代表他没有脾性。
只不过他的脾性皆是隐藏在那一张笑面之下。
他轻哼:“不就是觉得我是个小老百姓吗?东宫的来信可是给他们看过了?”
小吏嗤笑:“如今这矿可算得上半成是太子私产,小郎君背后靠着太子,我冷眼瞧着倒都是追悔莫及。”
孙文元从怀中掏出李承乾最后一次送来的书信,一把拍在小吏胸口。
“丢了我都不能丢了这个!”
“喏,这是小殿下用白话和标点写就的关于下矿洞的一应注意事项。”
小吏一看,登时头晕眼花,密密麻麻的字铺满了整张纸,用词用句十分口语浅显,各种解释也是不厌其烦。
下矿井的运用生物探毒,捉些小鸟小雀随身带着。
有结构精巧的承重木架,还要刻意保留部分矿体以做支撑。
下矿工人需得配备用麻布制成的内附木炭粉的口罩和藤条编制的防护帽,保证安全。
要求在矿点附近设立简易护理点,要帮护工人,也要时刻保持干净莫要造成水源污染。
……
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有些是小吏知晓的,有些是一些偏僻地方的习惯,但更多的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小殿下……这是看了多少杂书。”
孙文元神秘一笑:“谁知道呢,总归这些东西能让采矿的工人更加安全快速不是吗?”
孙文元拍拍手:“好啦好啦,我们该回官府了。”
“呵,如今知道我是小殿下的人,我看叫他们出钱出力打制的高炉他们还敢不敢敷衍!”
***
“高炉?这就是你的新发现?”
李承乾戚戚然点头:“是,就是不知孙文元那进展如何了,若是顺利,高炉冶铁的成效必是能远朝以往的。”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要寻个借口出来解释那高炉时,李世民却是笑而不语。
李承乾一顿,期期艾艾看向了男人。
男人的脸隐藏在月光下,不真切。
李承乾脑子迷迷糊糊的,只记得自已被李泰和李丽质拖着走了回去。
哦,还有男人那一声堪称温和的笑意。
等等!
被拖着走到半道的李承乾回神,突然移开视线,匆匆忙忙转身。
“等一下,我有个事情要确认一下,你们可以先回去,若是要等,等我一刻钟!”
“哎!”
李丽质刚出声,眨眼就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了。
李泰瘪嘴:“阿兄不会蠢到自投罗网吧?”
李丽质咬唇:“不至于,要是再打断一次,我真的怀疑阿兄怕是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丽正殿。
李世民随手甩掉外袍,半生着闷气给自已倒了杯凉茶。
一双顺滑白嫩的手圈住了他的腰。
幽幽淡香萦绕而上,脖颈处湿热一片,柔软的触感不断撩拨他的心弦。
女人的吻不激烈,却在悄无声息间缠绕。
“一郎是想歇下了吗?”
“我可不准。”
李世民闷哼,难得带上了丝痞气:“观音婢果真是想我想得紧。”
轻呼低喘回荡在殿内。
殿外。
一步一挪保证自已没有出声的李承乾此刻正猥琐地趴在门上,听到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长长松了口气。
因为李承乾才意识到,算算日子,历史上的李治应该就是这段时间前后怀的。
要是因为他没了弟弟,作孽呀!
第54章 以力借力【VIP】
李承乾发誓, 那晚绝对是他过得最刺激的一晚。
等第二日起床,李承乾犹且沉浸在梦中被自家老爹追杀一晚上的心有余悸中。
眼窝青黑,萎靡不振, 活像似被话本里的精怪给吸干了阳气。
顾十二和遂安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他们只知昨夜小殿下兴致冲冲带着弟弟妹妹去寻陛下皇后, 可是回来时却是失魂落魄,问什么都不答。
李泰与李丽质亦是一脸悲痛,一人对着小殿下长叹一口气后脚步沉沉地回自己住处。
顾十二眼神示意遂安夫人:是被陛下骂了吗?可陛下虽严苛, 从不会无的放矢, 小殿下近月来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啊。
遂安夫人不语,只是一味从早膳中薅出几个滚烫的鸡蛋替小殿下热敷黑眼圈。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她好不容易养得有精神气的小殿下。
“奶娘, 十二……你们说,呃,如果你们别人坏了好事, 你们会记恨那人吗?”
李承乾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毫无生气地嘟哝。
遂安夫人还未答话,顾十二已然愤愤开口。
“若是有谁敢打搅我和大兄相处,我定是轻易饶不过他,我必要叫小殿下来为我做主撑腰!”
李承乾:……那昨日他打断的事情可比顾十二说得严重多了,天呐。
眼见李承乾面色越来越难看,虽那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但遂安夫人依旧眼明手快一把捂上顾十二的嘴。
“哈哈哈, 小殿下, 你向来知道十二这人心直口快, 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李承乾叹气:“不是,我只是在为自己难受罢了。”
顾十二眨巴眨巴眼, 不明所以地挣脱遂安夫人,犹疑着替小殿下抚了抚背。
李承乾啊李承乾,你看看遂安夫人忧心忡忡的眼神,你看看顾十二自发自觉的安慰,你还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呢?
不就是打断了阿耶阿娘那啥嘛,咳。
一辈子那么长,总会过去的……
一辈子那么长,弟弟李治总会出生的……
似乎是想通了,李承乾猛地直起身子,面上是完全不自然的亢奋。
“孙文元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说好的十五日一通信,他已经迟到了好些日子了,不行,我定要先去信一封鄂州都督问问情况!”
搞事业,只有搞事业不会伤他心!
正巧昨日被李世民提起此事,李承乾心安理得地选择成为鸵鸟,只要把心思都放在搞事业上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他简直就是个天才!
顾十二再次示意遂安夫人:小殿下怎么突然如此激动?情绪变换这般极端真的没有问题的吗?
遂安夫人不语,只是一味替手舞足蹈的小殿下穿好衣物。
只是出乎李承乾意料,他写完信还没打算寄出去,没等来孙文元的消息便也罢了,反而等来了已经在他眼前消失了小一个月的马周。
哦,这个混蛋也是个知晓他长安笑笑生“黑历史”的家伙。
名义上马周是弘文馆当值,但实际上李世民完全是先把人塞给了他,让他和马周先处着互相锻炼处理政务的能力。
所以听得马周的求见通报,李承乾还真没什么理由不放人进来。
而等马周进来时,对上的就是一张堪称幽怨的脸,他被吓得小退半步,脱口而出。
“小殿下,你那个身份我可没……”
“住嘴!“
自从当上皇太子后,李承乾还未曾经历过如此险峻的时刻。
在一把拽住马周之后他还在心中惊叹,自己真是太厉害,简直是有生以来前世今生加起来他跑过的最快的速度。
马周一个趔趄,要不是顾十二时刻关注这边的动静扶了一把,马周恐怕要创下拖着太子殿下做人肉垫子的创举。
“咳咳咳,小臣错了,太子殿下恕罪呐!”
这句请罪没有半点诚意,如果李承乾能抬头看看,便能清晰发现马周眸中毫不掩藏的狡黠笑意。
只可惜这会儿的李承乾心虚十足,胡乱挥手示意无事,然后就又一路丧着气窝在自己的位上做缩头乌龟。
“你不是一直在弘文馆吗?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
“要在大唐各地广修弘文馆,首要的便是要知晓哪些书可以给出去。“
“若说你是将弘文馆内的书册都整理了一遍,我可不信你有那么快的速度。”
李承乾心情不佳,练,看事物的眼光早就不比往前,随口而出的话同样是一针见血。
马周跟着坐在了对面,茶,啧啧有声。
制的茶,风雅又好喝。”
“喝惯了后是再也回味不了煮茶了。”
李承乾有气无力:“说正事。”
马周歪歪脑袋,虽有心询问小殿下是怎么了,。
他想了想,终是收起了玩笑之态:“只我一人当然没这么快,这不还有孔颖达陆德明于志宁几人帮忙吗?”
“厉害啊,说服他们了?”
马周道:“小臣嘴皮子利害是其一,此举有益天下读书人好方便散播儒学是其二,至于其三嘛……”
“自然是小臣与小殿下亲近,他们看在小殿下的面子上倒也没有过多为难于我。”
李承乾想也不想:“不单单是因为我吧?你本是布衣,被我阿耶亲点为官,你的一举一动可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马周笑笑:“这不是瞧小殿下不开心,想哄哄小殿下高兴吗?”
不,他更难受了。
因为提起李世民他又想起了昨晚的惊魂。
不行,还有政务,他要专心于政务。
李承乾深吸口气:“近来长安城内水泥生意极其火热,听闻水泥一物已不仅在长安流行,其他各州也渐渐有所耳闻继而引入。”
“水泥比木头可好用多了,修出来的效果倒不用特别担心。“
“只水泥若用到建筑上到底太贵。”
“示藏书于天下士子,一视同仁。马宾王,我不信你不知道这其中会遇到的阻碍。”
“若是朝廷强征修筑,只怕脏水便会一波接一波泼来,纵然只有嘴皮子厉害,可那群家伙到底如恼人的蚊虫叫人心烦。”
“若是朝廷出钱修筑,如此庞大的一笔费用,只怕这工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便是朝中的反对声音说不准也不会小。”
李承乾终于短暂抛却尬尴,直视依旧笑吟吟好似没有半点压力的马周。
“如此进退两难之境,你,会如何做?”
马周吃了一口茶,颇为自负:“小殿下焉知不会有人心甘情愿替我出资?”
天下事物,泰半都在那一个利字上头。
果然如此。
李承乾还未来得及赞一句心有灵犀,一道十分耳熟他又十分不愿再听见的声音传入二人耳内。
本还拿捏着一个上位者气质的李承乾当即整段垮掉,一步躲在了马周身后,崩溃地大喊。
“十二,奶娘!阿耶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
顾十二和遂安夫人缩在角落心虚非常。
李世民唇角微扬,细看之下好似还有一股慵懒的餍足感。
“呵,这下我儿应是知晓昨日阿耶的心情了吧?”
充满恶趣味的话语听在李承乾耳中仿佛有鬼在身后追。
“阿耶,我真的错了!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李世民眯了眯眸子:“你要是敢有下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承乾喜极而泣,无视周围一众人迷惑不解的目光,探出身子抱上李世民的大腿。
“阿耶,儿爱您!阿耶您原谅了儿昨日的莽撞,实在是心胸宽广儿不能及!”
马周表情微妙,顾十二扶额望天,遂安夫人懵在原地。
也唯有身为当事人的李世民听懂了李承乾的哑谜,本还打算再吓唬吓唬的心思也被他的耍宝逗消。
“行了,以后行事莫再如此粗心,下不为例。”
李世民拎起李承乾的衣领将人放到座位上坐好,自个儿也自然而然贴着他坐下。
“宾王,你们方才的讨论我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么就让我和我儿说说看,我们三人的想法是否一致。”
“李承乾,你先来。”
好香啊……
李承乾下意识随香而动。
若有似无的浅淡香味混杂着淡淡的花香,甜腻腻暖融融,催人心醉。
李承乾压根没有认真听李世民在说什么,方才被提在手里,他不可避免地嗅到了李世民腰际间那明显不属于男人的味道。
嘶,怎么闻着像是阿娘身上的……
不对!
昨夜李世民和长孙如堇做了什么,旁人不知晓他还不知晓嘛!
他怎么又脑子一抽撞上了他爹的枪口!
李承乾僵着脑袋一点一点挪动身体,不着痕迹地想要远离李世民。
“承乾?”
李世民微笑着将人拉近,丝毫不顾对面马周一脸憋不住笑的神情。
“说说?”
又是这样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完啦!
李承乾握住男人的手臂,竭尽所能阻止男人想要呼他后脑勺的冲动,声音颤颤。
刚刚阿耶说什么来着,对、对了!
“咳咳,我的想法嘛,很简单,以力借力。”
“我家国上承百年乱世,不过初初而立,最不缺少的便是……”
李世民总算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看向马周时满是对自己儿子的自豪。
“只有家财尚无底蕴的新贵。”
马周吃瓜吃得好不开心,见父子俩突然聊起正事,他清清嗓子,努力下压飞扬的唇角。
“是,陛下太子同小臣实在是不谋而合。”
“只这个法子需要足够有分量的人来做说客。”
马周起身行礼。
“小臣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只有陛下了,不知陛下可否赏光满足小臣所愿?”
李承乾半虚着眼,果然这才是马周今日莫名其妙来找他的理由吧?
让他帮他和李世民牵线搭桥,谁料李世民竟意外出现。
他就说,对于马周而言,相较于弘文馆的万卷藏书,自己这个太子的吸引力哪有那么强。
李世民并不意外马周会提出这个看似大胆的提议。
他定定地瞧了马周一会儿,半开玩笑:“还真是放肆,仗着君恩肆无忌惮。”
马周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混不吝十足:“那陛下肯叫小臣借吗?”
“反正小臣原为布衣,一朝上登天子堂,所能仰赖的只有陛下的恩宠了。”
李承乾:……
还真是低估了这家伙的脸皮啊。
他若没记错,历史上马周和李世民之间的做派也颇有种“霸道皇帝包/养我”的倾向。
历史上的马周一朝入中央,囊中羞涩又被贵族世家排挤,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买房不是件易事。
前脚有人捉弄讥讽他,后脚马周反手就把这件事完完整整上奏李世民。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一个凄凄苦苦的小白花形象跃然纸上。
当时李承乾看到这还在猜测李世民的反应,谁料李世民人狠话不多,直接掏钱给马周将房子买了下来。
什么恃宠而骄的霸道总裁小情人狠狠打脸炮灰富二代的故事。
李承乾盯着眼前的马周,满脑子都是各种狗血的古早小说。
咳咳,大不敬啊大不敬。
“那朕又怎么能拂了我们宾王的一片赤诚呢?”
果然如此,李承乾没有半点意外。
“小臣就说跟着陛下是小臣做下的最正确的决定。”
二人相视一笑,只有面无表情的李承乾是最多余的那个。
“恰好我今日空闲能出趟宫。”
“啧,便先从长安城内的新贵开始吧。”
万事开头难,有了领头的便不愁后续了。
眼见李世民就要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略显轻松的氛围,李承乾完全没有一开始见着李世民如老鼠见猫般的害怕。
他根本没过脑子。
从古早狗血小说一路联想到女主带球跑生下的天才宝宝,然后又从宝宝莫名其妙想到了从昨天开始他一直放心不下的问题。
李治,未来应该还是存在的吧?
所以他轻轻扯住了李世民的衣摆。
李世民不解回头。
李承乾轻声嘀咕,话到嘴边居然还记得委婉:“阿耶,如果你和阿娘又怀了第四个孩子,你们打算给他取什么名字?”
“呵。”
李承乾猛然回神,就见李世民不紧不慢从他手中抽回衣角。
动作优雅快速,毫不犹豫一个“栗子”敲在他脑门。
“想要孩子?以后自己和太子妃生去。”
李承乾:……
马周哈哈大笑。
***
李世民直到微服出了宫都还难以忘怀方才那一刻李承乾耿直无比的问题。
所以在走入赵府时他的面色依旧挂着冷笑,险些要把赵家主吓死。
“陛……”
李世民制止,径直坐上首座:“出门在外,唤我郎君即可。”
赵家主咽咽口水,心惊胆颤地吩咐下人上茶,笑得谄媚。
“不知郎君拜访,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呐。”
“行了,套话就不用多提了。”
“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有一事相问。”
赵家主紧绷心弦:“郎君请问。”
李世民随意扫视赵府的厅堂,大富大贵的装扮。
他家是自隋炀帝时发际的,起初捐了个官,后逢天下大乱,早早攥着当地粮仓站队李氏。
一朝富贵,赵家主一直在想方设法想要叫家族荣耀延续下去。
最有用的一条路只有读书。
不过这样的“暴发户”又怎比得上所谓世家呢?
家传藏书根本就是买不到的存在,谁都想藏着掖着,赵家主可谓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可……希望不就这么来了吗?
李世民轻笑,像只耍猾的狐狸,潜移默化间便将眼前人带入自己的节奏。
“我知家主一直困扰该如何延续家族荣耀,可家中无底蕴只能事事被人欺负。”
赵家主额角一跳,不敢置信地摸上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
“赵府有钱无书,朝廷却是万万不缺的。”
“只要赵家主能下得了这个决心,愿意出钱出力,藏书,自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赵家主咬牙,一字一句:“那就斗胆一问郎君,赵家该如何行事?”
李世民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没了个赵家还会有下一个钱家孙家。
“可惜那藏书可不仅仅只供赵家一家去读。”
“天下学子,只需要稍稍交点小钱便都可以自由借阅。”
“这样,你还答应吗?”
赵家主终于冷静下来。
怪不得陛下愿意把这样诱人的橄榄枝抛给他这样的家族。
原是因为这个。
这是天大的好事,但也会为自己培养一批寒门的竞争对手,或许还会被那些大家族群起而攻之。
但有句老话不是吗?
想要得到必有付出。
他知道这个条件有多诱人,也知道他拒绝了,陛下根本不缺人选。
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野心勃勃的新贵家族愿意一试。
要成为陛下手中的那柄利刃吗?
或许会反伤己身。
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那柄利刃是被陛下握于掌中的吗?
赵家主根本就没怎么权衡利弊,呈现出了最为恭敬驯服的姿态。
“一切但凭陛下吩咐,唯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世民的面上没有显露出分毫意外,依旧是那样不咸不淡的神情。
只轻轻回答了一个可字。
赵家主知晓面圣的规矩,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抬头。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转身而走的刹那,他大着胆子抬眼看去。
年轻的新皇步子悠闲,仿佛没有什么他是做不到的。
年轻的新皇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首。
并不在意他的僭越。
那双好看的凤眸当中倒映着整个江山,眼尾却挑着少年人才有的恣意。
午后的日光为他勾勒出一道堪称耀眼的轮廓。
偌大的赵府,不,甚至可以说是巍峨的宫城皆压不住他此刻的锋芒。
恍惚中,赵家主笃定自己看到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
直到李世民走后,宫内的李承乾总算是短暂松了一口气。
将马周“轰走”,总算能彻彻底底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未来计划中顶顶重要的冶铁上。
写下了他最开始想要询问鄂州都督孙文元详细情况的信。
可信不过写到一半,便有小内侍匆忙来报。
“小殿下,鄂州孙文元来信!”
第55章 进退两难【VIP】
孙文元在鄂州冶铁的事项并不顺利。
他向来是个很诚实的人, 所以等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后给李承乾的回信中没有遮掩地详细描述了他们当前遇到的困难。
虽然孙文元也在信的最后暗戳戳告了鄂州知州一状,当然,为了冶铁事业这可是完全合理的!
狐假虎威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孙文元大步迈入官府。
迎着先前对他不冷不淡甚至敷衍而现在对他恭敬有加的官吏, 坦然自若,面上一幅忧民忧国的神情, 心中却在不断暗爽。
可惜这份暗爽并没有维持太久。
至少待他瞧见立在后院中央那样式新奇体态巨大的所谓“高炉”和围绕众人面上的丧气之后,完全笑不出来了。
眼前的高炉在大体形制上依然能够看出过去冶铁炉子的痕迹。
乍一眼看去炉长和炉高多了不止数倍,炉壁的倾斜角度也显得更加匀称, 赏心悦目的。
再走近细细查看, 便能发现新式高炉与旧式的最大不同——用于鼓风的部分有了最大的进步。
不再是皮囊制成的单一风箱,而是尝试运用木结构做出了两个进风口,稍稍在脑中推理演示一番便能知晓不管是推拉都能送风。
使用略有相像的木扇在如今他们这个时代, 在一些产铁大州已有雏形,只是如此精妙的双作用样式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眼见孙文元似乎是盯着高炉陷入沉思,一手负责高炉打制的工匠强打起精神。
“风箱内部还放有一块活塞板, 箱体内部下侧是长风管,前后开口和箱子接通,中间则是向外出风口。”
“出风口里头有一个活门,让出风口和长管一半相通一半阻断。”
孙文元连连点头,他家本职虽是做制陶生意的,冶铁和制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不都是烧烧打打?
他曾经颇有兴致,对于冶铁并非全然不知, 甚至可以说得上小有精通。
故而他听懂了工匠那么一大串细致介绍的用意, 喃喃接口:“如此一来, 活塞板做前后往复运动之时便可轻易做到连续鼓风?”
工匠点头:“是。预想中这样冶铁的速度更快,连续生产同样成为可能, 不必再做一会歇一会。”
预想中?
孙文元敏锐察觉到了工匠的用词,只是他疑惑还未问出口,早早强忍不耐烦的鄂州都督语速飞快。
“说那么多做什么,不过是空中楼阁幻梦泡影。”
“高炉哪都好谁都说好,可我们着手派人试过一二。”
“每每到冶炼的最后关头炉子都会耐不住热出现裂缝,严重一点的炸炉都曾出现过。”
“这高炉根本就是无法投入正常生产!”
怪不得孙文元没听出半点毛病,可刚来时大伙的面容满是忧愁,原来如此。
孙文元罕见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严肃,直接无视都督这个人,琢磨了一下他方才话中的意思。
“你刚刚称炸炉是因为耐不住热?”
“这不对啊,旧式的炉子冶铁都不会出半点毛病,没道理更加精细的新式高炉会出现这个不足。”
都督不说话了。
他是做官的又不是铁匠工匠,听得孙文元的话也是半懂不懂,只好眼睁睁看着孙文元越过他走向了工匠铁匠聚集的地方。
“都督不介意等我们一会吧?”
“呼……无事。”
都督气闷却别无他法。
别说孙文元的背后是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向来得陛下宠爱。
便是眼见提高冶铁效率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他都不可能在明面上表示出什么异议。
尽管提高效率这一点暂时遇了阻碍,但好歹有个盼头。
孙文元一点都没注意到都督脑中乱七八糟的内心戏,一味专心致志提出自己的问题。
铁匠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都督:“这,小郎君的话很对。”
“不过若说先前与现在冶铁还有什么不同,只有用的冶炼原料不同了。”
孙文元反应过来:“煤炭,焦炭?”
“你们动作这么快吗?”
“这不是小郎君最早吩咐下来的吗?”
铁匠挠挠后脑勺:“先前高炉打制得慢,我们事情不多,就先紧这小郎君所说的煤炭和什么焦炭了。”
“反正鄂州也不缺煤炭。”
孙文元沉,这些与木炭相比如何?”
“好似有提高热度,但是具体多少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完全异。”
铁匠嘶声,说到半道上犹犹豫豫起来:“就这个不一样,小郎君,你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
孙文元蹙眉直接打断:“绝对不行!”
“煤炭和焦炭,殿下态度格外强硬。”
“其他什么都能改,唯
都连续重复了两遍绝对不行,那基本是没有其他可能了。
铁匠有些被看起来生气了的孙文元给吓到了,倒是工匠因为高炉时常要与他打交道熟悉他,知晓他脾性来得快去得也快。
工匠不着痕迹将人护至身后,打着圆场:“总归换了新的材料虽然体感不出来,但热度是有提高的吧?”
“大不了我再寻寻别的法子,耐不住热那就换一个能耐住热的炉壁,粘土砂石不拘什么通通拿来一试。”
孙文元揉揉眉心:“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你说的法子虽笨却是当前最有用的。”
“至于其他,也试试用各地不同的焦炭,说不准不同的煤炭烧出的焦炭最后呈现的效果是不一样的。”
“最后,还有其他问题吗?一并告诉我。”
铁匠心有余悸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那个,如果高炉能顺利使用,我估算过,当前咱们挖铁的速度太慢了。”
孙文元扫了一眼就没看了,因为大半都是密密麻麻的算式,他晕得很。
“不论是增加再多的人手可能都无法提高一天的出量,这样的话长安那位放言五年之内翻上一番,恐怕,你们明白吧?”
孙文元一点都不想明白!
很明显在李承乾和他踌躇满志之际,计划了一大推东西,却独独忘记了最为要紧的关键一步。
冶铁能翻倍,前提是开采的速度足够快。
孙文元一攥拳,事到临头才发觉这样一个重大失误,该死!
可是采矿的手段无非就那么几种,除非能短时间内做出威力不小的东西去辅助开采。
但,这可能吗?
***
可能的。
甚至非常有可能。
李承乾收好孙文元的来信,在心中不断默念。
若非孙文元这次从有经验的铁匠那得到了提醒,恐怕一时半会他们二人都会被蒙在鼓里,那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但这份笃定的可能同样叫李承乾呼吸发紧。
因为那份可能是火药。
虽然当前史学界对火药诞生的时间有异议,但在现代人印象中的□□真正大量记载是在唐末宋初。
是那自发明后可以投入于战争、改变战争格局的火药。
不过其中的危险同样不可忽视。
就算是这宋元明清火药成熟之后,使用火药采矿的记录有,但绝非占据主导地位。
只是若使用得当也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正常的历史上,后世采矿速度的提高除了技术的提高,其中工具的演变亦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自宋以后的冶铁炼钢技术可比唐代高了不知多少。
工具的坚硬程度不可相提并论。
李承乾打算做的很简单。
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使用火药先声夺人用以辅助,以最快的速度累计一批足够数量的铁矿。
然后就是耗费大量的时间不断改进冶铁炼钢水平,不走火药的捷径,切切实实为提高开采速度夯实基础。
只一点,火药实在太过特殊。
一经拿出,绝对不可能吸引不到朝廷的关注。
尤其是对战争极其敏锐的李世民。
李世民绝不可能看不出火药的潜能与价值。
李承乾用力握住藏在袖中* 发颤的右手。
他不知道火药的提前问世对这个世界的唐代来说是好是坏,亦无法推断自己所为究竟是好是坏。
冷静,李承乾,先冷静下来。
“小殿下?”
顾十二担忧的声音从左侧响起顾十二
李承乾转头。
顾十二的脸颊两侧有几乎不可见的浅淡疤痕,那是他曾经接种牛痘留下的。
“我不过问小殿下的政务,只是小殿下多少也得怜惜自己的身子。”
遂安夫人从右侧替他拢紧外袍。
李承乾转头。
遂安夫人的双手指腹布满细密的茧子,这双手曾在宫中帮助苏六娘的母亲接生,也曾亲眼见过产钳的诞生。
还真是……庸人自扰。
早从他穿越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
牛痘产钳,桩桩件件都不是应该诞生在唐朝的。
早就不同了。
缘何他会在火药这一项裹足不前?
是因为火药往往是与战争挂钩的吗?
现代和平社会生活了整整二十多年的他其实潜意识里其实是惧怕战争的吗?
可是,李承乾咬唇,不行。
他是李世民的太子。
他生活在中古,万邦野蛮又残忍生长的时代。
他不可好战,却决不能畏战。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摒除杂念。
要是最后东西端不出来,空想些杂七杂八的,才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他知道关于火药最浅显的一二三配比。
可真正下手去做跟在网络上随手打下一句话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尤其还是火药这种极具危险性的东西,他更加不敢有半点马虎。
所以,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的论坛他又得重新端上来了。
想到这儿,李承乾无奈地抚抚胸口苦笑不已。
好不容易才养得有点气色的身子。
果然万物万事皆有代价。
他想要得到超越时代的好处,付出的是自己的健康。
“十二,奶娘,你们先都退下吧,我有一桩很重要的事需要想想。”
顾十二欲言又止,自从刚刚收到孙文元的回信后小殿下就一直表现得很不对劲。
可是顾十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若说是冶铁之事有困难,可看小殿下纠结的神态又不像单纯因为此事。
遂安夫人敛眉垂眸,安静地拉着顾十二告退。
只等到二人走远,确保周围无人时遂安夫人才轻声叮嘱:“去寻长孙家庆。”
“我和你的身份不能轻易插手前朝,不然传出去对小殿下的名声不利。”
“长孙家庆既是皇后的母族也是小殿下的侍读,由他旁敲侧击是最好的选择。”
顾十二连连称赞遂安夫人的机敏,小跑着去寻人。
遂安夫人盯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口气,沉默着候在了殿外,随时等待她的小殿下随时可能的需要。
殿内。
在李承乾想通之后,真正令他揪心的已然转成了这件事该如何向阿耶阿娘开口。
火药不比其他,不像宣纸,可以委托陈蓉代他前往。
火药若要用于开矿,他必须亲眼盯着。
而对于采矿的弯弯绕绕,其实远不止他在给孙文元的信中的内容。
矿井的水排与通风实则早在汉代就有了雏形,可惜汉末数百年大乱不休,古代的技术传承比不得现代。
直到有唐一朝真正开启长久的稳定统一,许多本应该是常见的技术早已湮没在战乱当中。
不说相较宋代,比之前代说不准都是稍有退步。
而这些东西都不是一句两句或者几张图能够说清的。
他只能去一趟。
他必须去一趟。
偏偏……他是太子,是万万不能出事的大唐下一任继承人。
在现代,由长安到鄂州,不过数个小时的高铁路程。
在古代,那是路途不便,也是往来不易的跋山涉水。
前景迷茫,不知归期。
太过遥远的距离,年岁不大的自己,关键无比的身份,他想要亲自去一趟鄂州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李承乾缓缓趴在桌面上,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双臂之间,似乎这样就可以短暂让他寻一方安宁。
不说李世民和长孙如堇肯不肯放人,他又哪里舍得呢?
还是孤儿时候的他,无比渴求父爱与母爱。
可直到他真正得到,才发现爱既是勇气也是负担。
是助他振翅高飞遨游九天的动力。
是叫他踟蹰不前进退两难的枷锁。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李世民的侧脸,他的双眸一如既往地盛满了温柔。
长孙如堇站在李世民的身侧,一如既往笑盈盈地望着他,仿佛不论碰到什么大事她都不会急躁。
李承乾的眼眶红红的。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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