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很瞎。
眼不瞎,心瞎。
“初七早上,丘济来我家找我,言谈间,颇为好奇我爹书房,说他爹已经让他去书房,帮忙处理一些简单公务,建议我也应该了解了解……家里不让,可以悄悄的。”
“所以你带他悄悄去了,”柳拂风点出,“当时并不知你父亲已经遭遇意外。”
吴骏年点头:“是。我们当时在我父亲书房玩了一会儿,学大人样子,分析了桌上书信公务,丘济不小心摔了镇尺,动静很大,引来了人,我俩便分开跑了,我先跑回的前院,很久后,他才来,我问他怎么这么久,他说运气不好,被下人追着跑,颇费了些力气才甩开……”
柳拂风:“他过来的方向,可与你父亲日常起居房间方向一致?”
吴骏年闭了眼:“是……他应该去了我父亲的房间。”
“吴骏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丘济从人群里出来,目光阴森盯着发小:“是你一个庶子,想争自己够不到的东西,凄凄苦求,我才帮你的!你怎么可以如此过河拆桥,狼心狗肺!”
柳拂风一点都不意外:“又见面了,丘公子,不是才放话说,再也不来了么?”
丘济恨恨盯着他:“我若不来,岂不要被你们污蔑成凶手了!”
他是不想来,可刚回到家,饭没吃觉没睡连澡都没洗完,衙门就来请,说什么要案件嫌疑人过堂……不出现,也总得看看,家里也是这意思。
他该早点来的!
“这两个女人不是认了罪?为何不抓,还揪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
“丘公子说笑了,”被指着的虞夫人慢悠悠开口,“我是认了砸了吴志义的脸,可我只砸了脸,又没杀人,别人谁都可以指责我——丘公子你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
彤夫人丹唇轻启,竟也不似平日咄咄逼人:“我也只是圆刘杏念想,她是我绣庄绣娘,有几分香火情,她生前同小姐妹聊天,言说若有一日撒手人寰,希望能干干净净的走,水葬最为合适,我帮她入水,还给了她爹银钱替她表了孝心——丘公子可不好这么冤枉好人。”
“你,你们——”
丘济气疯了,手指头都快戳虞夫人脸上了:“你没杀吴志义,他的长随怎么从余歌那讹到钱,你别否认,你跟小倌的龌龊交易,钱庄特殊银票就是证据!”
虞夫人眸底锐利:“所以你才在昨夜,要污我杀余歌?”
若非柳拂风在,很快排除个矮女子作案,她很难说清楚。
丘济:“你不是恨吴志义?他跟你的事没谈成!”
忽如其来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瞪向彤夫人:“你笑什么!”
“抱歉,我只是忍不住,丘公子到底年轻,不明白我们这一行,”彤夫人慢条斯理,“我们做生意的,为什么事着急,都不会因为买卖没谈成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哪有什么恨不恨爱不爱,做生意,就是一来二回的磨,要是谁不敢要价或不敢还价,谈一回就成了,那这单买卖,才真是不对劲呢,定然有坑。”
虞夫人已经想明白了,盯着丘济:“是你让余歌来讹我的?你那晚杀完人,回去看了吧?你看到我了?看到我砸吴志义的脸?余歌寻到我,说看到我杀了人,不给钱就到官府告发我,我问了他几句话,他说的东西漏洞百出,却隐隐对某个方向……某个人,极为袒护,他做事时出了纰漏,不得不与吴志义长随分赃,还是,所有一切都是你有意安排的?你连这个长随都害了?”
丘济怒目:“你少避重就轻!现在说的是你的事!”
虞夫人:“一个风月场上赚辛苦钱的小倌,都能情深义重,维护丘公子至此,丘公子却弃他如敝履,昨夜你杀他时,可有想过半点往日情分?”
彤夫人鼓掌:“丘公子好厉害的谋算!前脚跟人家亲的难舍难分,后脚就把人杀了,一边哄着人听你的话,配合你布局,一边打算用人家的命栽赃别人,摘清楚自己,真是好狠的心哪。”
“还真被我挚友说中了!”
茶楼上,熙郡王拳砸掌心,兴奋的不行:“丘济慌乱中杀完吴志义,害怕担心,转回来刚好看到虞夫人砸死者的脸,恐怕当时就想让虞夫人背这个锅,后来杀了刘杏,这个背锅计划一点点丰满,余歌正好是试探和利用对方的最佳人选,还不担心暴露,只要把虞夫人搞成凶手……不就万事大吉了?”
但他没想到,虞夫人原本就想替人背锅,以为杀人的是彤夫人……
“可虞夫人为什么会误会彤夫人会杀吴志义?彤夫人又为什么觉得虞夫人会杀刘杏,还有丘济,为什么突然暴起,要杀了吴志义?”
前两个,殷归止还不确定,但这最后一个,他已然知晓:“丘济近来,正在说亲。”
“说亲?”熙郡王立刻懂了,“好大的野心啊……”
殷归止伸手,叫来朱柿:“丘仲理,可以抓了。”
原本还需要些技巧,处理枢密院和三司的人也好,官位腾挪换上合适的人也好,需要些博弈,而今借由捕头破案,撕开了口子,他若不擅加利用,岂不是辜负了某人?
熙郡王眼珠滴溜溜的转:“哥,这当爹的,大抵都会知道儿子干过什么事?”
殷归止老神在在:“你想耍小心思,什么时候瞒过我了?”
“我说是爹跟儿子,你少占我便宜!”熙郡王压低声音,“就是这丘仲理,是不是知道丘济杀了吴志义?知道了装不知道,趁机在外表现,为自己谋利,操作升官……”
殷归止:“儿子当然是为了他好,但是他,不只有这一个儿子。”
所以一朝出事,废了也没什么。
熙郡王笑的止不住:“丘济是不是觉得自己老伟大了,为家族利益牺牲,家族一定会感谢他,保他?还觉得自己很厉害,杀人后完美隐藏?要不是两个女人帮他处理现场,说不定早真相大白了,他不会还以为自己表现的好,家族能力大,官府抓不住吧?”
公堂上,已经说到了刘杏遇害。
彤夫人看着丘济:“你倒是没让人来讹我,是觉得刘杏不重要?贫家女而已,发现尸体也找不上你?”
丘济冷笑:“我同她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杀她,你少血口喷人!吴大人也是,他从小到大一直是我尊敬的长辈,丘吴两家一直是通家之好,我有什么理由杀他!”
柳拂风:“当然是他知道了你的秘密。”
丘济瞳孔骤然一缩。
柳拂风:“听闻你家中,近来在为你说亲。”
裴达打听到的很仔细,丘家不管仕途官声,还是家里底蕴,都差了一截,丘济说亲,往下看,选择并不少,可人家并不想往下看,丘济自己都野心十足,想娶个贵女,还得是受父母族人宠爱的贵女,这样才能提携自己,可这样的贵女家族,要求都高,比如他不喜欢女人,在外面玩小倌这种事,就得藏着掖着,不被别人知晓。
丘济原本也瞒的很好,他自己非常注意,余歌也很听话,是真的喜欢他,可这个节骨眼上,仍然出了事。
柳拂风盯着他的眼睛:“五月初六这晚,你在欢云舫和余歌厮混,被吴志义看到了,对么?”
欢云舫上的事,其实并不好查,比如吴志义的行踪,当晚舫上客人不少,裴达能找到的,都说没见过吴志义,但丘济出现,有人见过,余歌也在舫上,二人是否亲密,没人亲眼看到。
昨夜亲试一遭,柳拂风知这欢云舫生意不太寻常,必定有暗门路,那个格柜,又提醒他吴志义不简单,会把哥哥卷进去的险事,定也非同寻常,吴志义行踪遮掩的那么好,必定是偷偷瞒着人,和谁相见,或者,谈什么事。
死者被杀的方式,遇害的地点,各种细节比对……推测到这一点,几乎顺理成章。
看丘济反应,也知道自己说对了。
“你追着吴志义下舫,想要跟他求个情,你不觉得这事很难,毕竟往日这个长辈也算给你面子,但他那夜,并没有答应,对么?”
“你不知为何他这般态度,是单纯心情不好,还是出了什么事,对你家或你这个人改观,你没时间思考,你只是,不能让亲事告吹,他百般拿乔,你说什么都没用,你一时冲动……砸了他。砸死了人,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你慌乱紧张下逃跑,跑了很久又觉得不对,吴志义身份不一般,你得掩盖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你干的,你回去现场,看到了虞夫人,她正在砸吴志义的脸……”
“你心里很乱,有很多想法,但都不成形,辗转反侧一夜后,脑子清楚了点,去了吴家,你的发小一向与你亲睦,只要你适当引导,就能进入吴志义的书房或其它地方,寻找那晚吴志义在做什么的线索……你没发现很多东西,但你知道了刘杏,这个人的身份上不得台面。”
“你晚上去找她,原本想问她点事,但她拔腿就跑,明显知道点什么,对你很警惕,你没打算杀她,但她看到了你的脸,猜到了一些东西,便非死不可了……”
柳拂风看着丘济,目光如炬:“你这几日日日伴在你发小吴骏年身边,就是想获知与吴志义有关的一切信息,有没有人找他,谁在找他,因为什么事,影不影响得到你……一直没人怀疑你,你很得意,吴志义尸体,有人替你毁了,唯一知道你的刘杏,也已经死了,你唯一担心的,是余歌这个隐患,你得处理掉,但不能脏了你的手,遂你有了完美的嫁祸计划,第一选择,是虞夫人,谁叫她本就说不清呢?第二计划,则是你的发小吴骏年,你对他是有感情的,但谁叫他那么好哄,这件事上又最方便呢?”
“咻——”
忽然一支暗箭迅疾而来,直进茶楼,若不是殷归止反应快速,头偏了一下,这支箭便要了他的命!
他拎起熙郡王往门口一扔,自己反方向迅速闪到柱子后,顺手抄起长剑:“送他回去!”
“你每回都这样!”
茶楼已然危机四伏,暗息危险,熙郡王脸色微白,紧紧抿了唇:“我又不是没习过武,身手还是被你亲自揍出来的,走什么走,我没那么拉胯!”
殷归止:“带熙郡王回去。”
朱柿:“是!”
“我真的不能帮忙么?”熙郡王有点担心,小声说,“你不让,我就找皇上告状去……”
殷归止:“你敢。”
熙郡王感觉这回刺杀有点不同寻常,好像极危险,并不好对付,是真的担心:“我敢!”
“下次允你参加,这次不行。”
殷归止多快的心思,比谁都知道此次刺杀的凶险——有人急了。
急了才好!
“朱柿!”
“是!”
朱柿已经带着熙郡王快速飞离现场,熙郡王难得不吵不闹不挣扎,很配合。
他知道轻重,更服肃王这个堂哥,虽然担心,但并不觉得他哥会应付不了,也不代表他就这么咽了憋屈,什么事都不干……
他想好了,要去皇宫跟皇上告状,跟皇嫂哭!
他最会卖惨,最知道怎么跪怎么哭了!他从小就擅长这一套,必得哭的皇嫂心疼,皇上愧疚,满朝大臣不敢大声!肃王不愿玩的苦肉计,不愿表的功,不愿诉的委屈,他去统统啕出来!反正他不要脸!
让人流血又流泪,让人拉车又拉磨,还这么欺负,你们一个个怎么敢的!
熙郡王最后看了一眼公堂门口,握拳离开。
风忽然变得很静,远处的声音模糊嘈杂,像被装到什么容器里,听不真切。
柳拂风突然看到人群里,有家丁打扮的人离开。问案正值关键时刻,一般人看热闹起劲,不会离开,偏这人还穿着丘家下人的衣服。
他忽然想起丘济之前的警告——
你在外的时候,你家里那位,是否安全?
嫂子怕不是有危险!
不,不只一个人不对劲,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健壮,明显会武,站在僻静处,直直盯着他,表明冲他来的。
这人衣角暗绣纹路,是萱草,昨夜在追他的人身上也见过。
是追找哥哥的人!让哥哥身陷危险的那伙人!
柳拂风眯了眼:“案情已明,有请府尹大人断罪!”
他冲后面高喊了一声,掀袍跑出了公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