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林行川

    如此想着,洛子期犹豫片刻,瞅了眼忙碌的李大夫,和一动不动的林行川,还是去小厨房把药煎了。


    半晌过后。


    “李大夫,这药煎好了,那我先走了?”


    洛子期将药煎好端来时,林行川已经躺回房间,正闭目养神。


    身上原本扎着的银针早已全数拔出,放在一边。


    饶是洛子期瞧见那几根骇人的银针,也不免身心一颤。


    他最怕扎针了。


    洛子期头一回进这个房间,顺便打量这屋内的摆设,多看了两眼角落里堆放着一个长条形的用布包裹着的神秘物件,心中不免感到好奇。


    紧接着目光移向崭新的床榻桌椅,精致的屏风书画,夕阳自镂空雕花窗落进屋里,照出一片暗红。


    这房间,显然他爹是有重新精心布置过的。


    如此用心程度,他爹还真是重视这位小师叔。


    李大夫此时没工夫搭理他,被他调戏过的林行川更是懒得理他。


    于是他只好将有些烫手的药碗放在桌上,摸了摸鼻尖,悻悻离开。


    待洛子期离开以后,林行川便睁开眼,与李大夫对视。


    他低低咳了两声,似是不想表现一分一毫的弱势,又连忙收声,但话间的虚弱却掩盖不了。


    林行川轻声问道:“李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李大夫垂眼不看他,忙着收拾那些银针。


    “放心吧,只要你不使用内力,毒素蔓延不到内里,暂时死不了。”


    林行川闻言轻轻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角便沁出一滴泪。


    “我拿不了剑了?”


    “拿得了。”


    “只单单拿得了?”


    “有我在,你想怎么拿都能拿得了!”


    李大夫浑厚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沉闷,瞧着眼前浑身伤口、身中剧毒的青年,心中叹息。


    “其实……拿不拿得了也无所谓了。”


    林行川转过头去,看向角落,目光晦涩,又强迫自己收回,神情恹恹。


    “年轻人,讲什么丧气话?”李大夫有些不高兴,“你怎么就无所谓了?仇不要报啦?”


    林行川叹息一声。


    “仇自然要报,就算这副身子好不成,报不了,我也是死不瞑目的。”


    “呸呸呸!净讲这些晦气话!”李大夫笑骂着,话锋一转,“刚刚那孩子,他小时候你俩还见过,你觉着现在怎么样?”


    林行川抬眸望向窗外暮色,沉默几息,语气嫌弃,凉凉道:“鲁莽轻浮。”


    “这孩子是个好孩子的,你也别揪着那句不放,他夸你长得好看罢了。”李大夫难得好心为洛子期辩解,“就是为人热情了一些,没什么其他坏心思。”


    林行川诧异挑眉:“你还挺为他说话。”


    “这孩子根骨极佳,又对剑之一道堪称痴迷,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更何况,你以为洛秋风为何把你安置在这里?”


    “我拿不了剑了。”林行川敛眸哼哼道,“而且难道不是让他来给我解闷的?”


    李大夫言尽于此,也不再说什么,只单单骂他:“别让我听见你再说这种丧气话!解什么闷!你那性子还能闷着自己?”


    于是林行川沉默了会儿。


    正当李大夫交代完注意事项,准备离开时,林行川突然出声问道:“刚才他说他是天下第一?”


    李大夫笑了:“过阵子不是武林大会?估计是自信能拿第一,虽说那也不算天下第一,不过少年人嘛,这副嚣张模样,倒是跟你当年一模一样。”


    “我可不像他这般自傲。”


    “是,你林少侠最是谦逊,每每打败一个人,都得换着花样嘲讽人一句,保不定你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就是这张嘴欠的。”


    林行川无语凝噎,翻了个白眼,气得转身向里,却疼得轻呼一声。


    更气了。


    李大夫一切都看在眼里,乐得哈哈大笑。


    “你们年岁相差并不大,他今年不过十八,还是相处得来的。你瞧瞧你,也没什么朋友,到头来,还寄人……”


    还未说完,李大夫怕戳中他的伤心事,连忙闭上了嘴。


    “三岁一代沟,我这都俩代沟了。”


    林行川好似并没有在意李大夫的未尽之言,慢吞吞回怼。


    李大夫无语,白了他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随着院里木门一声“吱呀”,夕阳下的院落重归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林行川仍静静躺在床上,睁着一双雾蒙蒙的漂亮眼睛,长睫微颤,眼神空洞望着床顶。


    接着他叹息着阖眼,几息后又再次睁眼,终于缓缓起身。


    他先是瞧向角落,目光流转,随后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桌边,垂头盯着那碗已经凉了的药出神许久。


    最后端起白瓷药碗,不知苦涩般一口闷了下去。


    太阳早已落下,皎洁月光照见青年脸上划过泪光。


    翌日清晨。


    晨光熹微,山林间雾气还未散尽。


    林行川早早便起了床,正坐在那棵梨树下悠悠饮茶,瞧那潇洒姿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在畅快饮酒。


    比如某个习惯性翻上墙头,才想起这座院子已经有主了的少年。


    “病人可不能喝酒,要喝也是我喝!”


    林行川指尖捏紧茶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却瞧见那少年已经翻下墙头,伸手便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一口闷进嘴里。


    “嗯?怎么是茶?真难喝。”


    洛子期努力把嘴里的苦茶咽下去,这才评价。


    林行川重重放下茶盏,在早春料峭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随后抬眼直勾勾瞧他:“有事吗?”


    洛子期见他这副不高兴的模样,挑了挑眉,有些随意道:“习惯翻墙进来练剑了,忘了有人。”


    “练剑?”


    “对啊!你不知道吧?小爷的剑法可除了那林见溪无人能敌!”洛子期说起剑,瞬间眼睛一亮,“可惜了我还没跟那林见溪打过一场,你说我要是打过他了,是不是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了?”


    还未等林行川再次出声,就听洛子期顿了一瞬,再次狂妄补充道:“可惜,林见溪死了,所以小爷我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少年振臂高呼,拎着他那把铁剑耍帅般挽个剑花。


    “……那你练吧。”林行川沉默一瞬,瞥了眼洛子期手中的长剑,眸光微颤,语气意味不明,“让我见识见识,天下第一的剑法,是何等光彩照人?”


    洛子期眨巴眨巴眼,这下终于聪明了一回,察觉到林行川在阴阳怪气他。


    不仅阴阳怪气他,还颇有些嫌弃意味。


    不过他一见美人心情就好,想着不过是个可怜的病秧子,决定原谅林行川的出言不逊了。


    “你长得好看,小爷就不跟你计较,你可看好了!”


    洛子期说着,便拎剑转身迈向不远处。


    只见少年身着黑色劲装,一头黑发用深红色发带高高竖成马尾,静静伫立于空旷的院落中央,手执雪白长剑。


    他深吸一口气,眼里划过坚定,如往常般,起手式沉稳有力,剑随心动,从鞘中缓缓抽出,带出一抹寒光。


    少年开始舞动长剑,剑招简洁却不失凌厉,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呼呼的风声。


    剑影闪烁,如银蛇乱舞,或直刺,或横劈,或斜撩,一招一式,都蕴含着一往无前的剑意。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落,流过鼻尖,浸湿了衣衫,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发挥。


    春风饱含清晨水汽,吹动红衣公子额前碎发,雪白梨花纷纷扬扬如雪。


    少年猛地转身,剑尖一挑,一朵娇嫩梨花便轻轻落在银白剑尖,直直横在林行川眼前。


    额前碎发再次因剑风而动,林行川眼都不眨,轻抿盏中茶。


    洛子期收剑而立,面色微微泛红,胸膛剧烈起伏,接着双手撑在冰凉石桌上,弯腰歪头笑看着林行川,眼神明亮。


    林行川望进那双明亮眼眸,晃了晃眼。


    “怎么样?是不是看小爷这精妙绝伦的剑术看呆了?”


    “……勉强。”


    仅仅只得到二字贬义评价的洛子期面露不满,只是下一秒,一张干干净净的帕子迎面扑来。


    “先擦擦你这张脸。”


    青年声音温润,如春日溪水缓缓流淌,纯白帕子上还带着草木香气。


    只是语气里的嫌弃意味更加明显。


    洛子期闻见这股草木香气,懵了一瞬,随后伸手拿下脸上的帕子,耳尖微微泛红。


    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他总觉得突然浑身不得劲。


    不过他很快就忽略这些奇怪感受,拿着这张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湿汗,这才一屁股坐下。


    林行川见他这动作,心知洛子期是一时半会儿不肯走了。


    只见少年眼睛亮晶晶,再一次满含期待地问他:“本未来天下第一决定再给你一次夸奖的机会,小爷的剑术怎么样?”


    “花哨有余实用不足,天下第一?难说。”


    这下得到的评价字数更多了,却是明晃晃的嘲讽,洛子期更不满了。


    “怎么难说?”


    他耐着性子问道。


    “不如林见溪。”


    “我哪里不如他?”洛子期两眼睁圆,气呼呼地张牙舞爪道,“要不是他已经死了,小爷定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第一!”


    “……哦。”


    林行川面上一片冷淡之色,又抿了口茶,单单一个“哦”也听不出什么意味。


    但是洛子期觉得这人又在嘲讽他,顿时不欲再与他说话,打算转身离开。


    忽然,他想起先前来找林行川的原因,于是又收回准备离开的脚步。


    林行川原本快要松口气,转眼又看到洛子期一屁股坐回去,神色开始不耐起来。


    结果便听少年好奇问他:“话说,你见过林见溪吗?虽然我视他为可敬的对手,不过至今还未曾见过本人呢!”


    他常常听见“林见溪”这个名字,不是今天他打败谁了,就是他明天准备打败谁。


    又有传得玄之又玄的春山剑法,号称“一剑春山空”。


    哦对,还有他那柄名为“杯倾”的剑,据说见过那把剑出鞘的人,都已经死在了那把剑下。


    这般强大而又神秘的天才,正是年少轻狂的洛子期最期待的切磋对手,希望终有一日能够打败这位天下第一,成为天下第一。


    然而他以此为目标苦练剑术多年,今年终于能够参与武林大会,准备跟林见溪堂堂正正打一场时,这人却惨遭灭门,死在了那场血流成河的屠杀里。


    可怜天妒英才,没能跟如此天才的剑客打一场,洛子期更觉遗憾至极。


    回过神来,他再看向对面的人。


    只见林行川垂下眼眸,掩盖那丝不耐烦,轻抿一口苦茶,随意道:“没见过。”


    “没见过?”


    洛子期闻言,心中十分不满,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震得桌上茶具起跳。


    “怎么?”林行川这才放下茶盏,抬眼看着炸毛的少年,淡淡道,“我说我没见过他,你很不高兴?”


    洛子期也发觉自己反应有些大了,于是转换姿势,一只手放在桌上撑着脑袋,翘着二郎腿,另一只手摩挲腰间剑柄,垂眸盯着自己的剑,哼哼两声。


    “我爹说你认识他……我就知道他是骗人的!”


    林行川:“……”


    他沉默片刻,倒是头一次跟洛子期说话的语气里,没有了冷嘲热讽的嫌弃意味。


    “洛秋风说我认识他,你就来找我……你很崇拜他?”


    洛子期又哼哼两声,脑袋扭向一边。


    “他可是天下第一剑客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谁不崇拜他?”


    林行川听见他这话,眉梢微挑,语气懒散,状似不经意问道:“你崇拜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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