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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第81章


    秦萧沉着脸走出营帐时, 颜适和史伯仁就等在门口。颜适捂着嘴,拼命将笑意摁回去.史伯仁却是个粗人,没那么多心思, 被方才那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越想越不忿:“少帅, 她、她她居然……”


    秦萧睨了他一眼,神色冰冷:“她怎么了?”


    史伯仁不傻,瞅着自家少帅脸色不对, “凶你”两个字已经含在嘴里, 愣是没敢往外吐。


    颜适干咳两声,上前打圆场:“禀少帅,李贼已然押回,敢问如何处置?”


    秦萧对付不了崔芜,处置一两个李恭还是不在话下,闻言凝肃了神色:“贼子就擒, 有些账也是时候算清楚了。”


    两名心腹俱知他与李氏仇怨, 不敢玩笑,屏息应了是。


    崔芜在伤兵营里待了大半天, 好容易安顿妥当, 待得走出伤兵营,只见天际又是红霞粲然,一个白天竟就这么过去了。


    崔芜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耽搁这么久,算上昨日,她已两天一宿没合过眼,也没吃多少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不提,人也有了低血糖症状。


    崔芜深吸一口气, 强撑着回了帅帐,抬头却没见着几个人影,想必是各自忙着善后事宜。


    只有一个丁钰百无聊赖地坐在案旁,听到动静,懒洋洋地一掀眸:“完事了?”


    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谁不知道对方有几条尾巴?崔芜踉跄着上前,几乎是一屁股跌坐下来:“我不行了,有没有吃的?”


    丁钰瞧她脸色,将准备好的冷嘲热讽咽回去,揭开倒扣的盖碗,底下居然是一碗尚还温热的肉粥:“知道你忙起来就顾不上自己,估摸着差不多该完事了,特意吩咐伙头军备下的。”


    崔芜大喜,顾不上客气,将整只碗圈在怀里,稀里呼噜就往嘴里倒。


    丁钰虽没好气,瞧她饿成这副怂样,还是不忍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你也是,再急着救人,也得把肚子填饱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话没听过啊?”


    崔芜两只腮帮鼓鼓囊囊,活像只存粮过冬的仓鼠,含糊不清道:“下次一定。”


    到底是饿了,吃什么都香甜,她很快沉浸在肉粥的美妙滋味里,浑忘了一切。好容易安抚了跳脚蹦高的五脏庙,她抬起头,就见丁钰托着腮帮,正用一种异常诡异的眼神打量自己。


    崔芜知道这小子三不着两,常有些异于旁人的念头,也不与他计较:“怎么就你一个?对了,兄长呢?可安顿好了?”


    丁钰没说话,眼神越发异样。


    崔芜察觉不对:“为何这般看我?可是出什么事了?”


    丁钰试了下,到底没克制住自己汹涌八卦的本能,往前凑了凑:“我听说……”


    声音亦压低了些:“你在伤兵营凶了那姓秦的小子?”


    崔芜被一口肉粥呛着,声嘶力竭地咳嗽好半天:“咳咳……谁凶兄长?我吗?怎么可……”


    话没说完,她突然愣住。


    等等,几个时辰前,她给一个失血休克的伤兵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当时好像确实有个没眼力见的,不知脑子犯了什么抽,把她从伤兵身上硬拽了开。她一时情急,也没看清那人长相,头也不回地吼了他几句。


    不会是……


    崔芜拿手遮住额头,整个人都不好了,只听姓丁的混账还在那儿拾乐子:“哎哟你可不知道,听说秦帅从伤兵营里出来时,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啊。想想也是,人家可是安西军主帅,领兵这么多年,从来令行禁止万人竞随,谁敢驳他的话?就连姓颜的小子,那么傲气悍勇的人,到了他跟前也乖得跟什么似的。”


    “结果被你个小姑娘凶了,啧啧,说出去谁信啊?听说当时营帐里,安西军的伤兵撞见这一幕,脸都绿了,怕不是回去要被秦帅宰了灭口?哈哈哈!”


    这货没心没肺笑得欢畅,崔芜却是一肚子有苦难言:“我当时忙着救人,真没看清是他……罢了,兄长人在哪?我去跟他赔个不是好了。”


    丁钰嘲笑崔芜时肆无忌惮,听说她要赔不是,又不乐意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好意思跟你个小姑娘计较?赔什么不是,也不看看你的黑眼圈,都能装大熊猫了,给我老实在帐子里补觉,不许去!”


    然而崔芜决定的事,没那么容易改变:“兄长到底在哪?”


    秦萧其实并未歇下,此时此刻,他正在关押李恭的营帐中。


    他知李恭狡诈,萧关战局拖一日便危急一分,是以不敢怠慢,硬是将十日期限压缩至七日,荡平定难驻地后,又马不停蹄直奔萧关。


    却不想崔芜的本事超乎想象,非但稳如磐石地守住了萧关,还给李恭设了个套,硬是坑没了他的身家性命。


    “李将军,别来无恙,”秦萧到底是大家子,纵然多年仇人当前,也不至于失了气度,谈吐依然斯文有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与故人叙旧,“拜将军所赐,河西秦氏满门覆灭,只留秦某一个孤魂野鬼。血海深仇,今日终能清算明白。”


    李恭被崔芜以洋金花之毒算计,人虽清醒过来,毒性却没完全消退,绑成一团丢在角落里,连挪动一下身子都无比吃力。


    然而他抬头看着秦萧,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史伯仁脾气暴躁,见他笑个不住,上前便是一脚踹去:“死到临头,笑什么笑!好好回答我家少帅问话,说不定还能给你个痛快!”


    那一脚力道不轻,李恭滚出去老远,嘴角溢出血丝,兀自笑个不住。


    “旁人恨我憎我且罢了,你秦自寒不感激我替你清理了绊脚石,反而也拿我当仇人——啐,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史伯仁大怒,抬腿又要踹去,却被秦萧摆手拦住,只得讪讪退到一边。


    此时已有亲兵抬了张胡床过来,秦萧撩袍坐下,神色漠然地一掀眸:“这么说,你灭我全族,秦某还得感谢你?”


    “那是自然,”李恭竟然老实不客气地应下,“你秦自寒天赋不俗,领兵之能远在你那不中用的嫡兄之上,原是下一任安西主帅的不二人选。”


    “可惜啊,就算你样样出色,唯独投胎不如你那嫡兄——生母非但是妾室,还是个低微卑贱的青楼倌人,如何与你那嫡母嫡兄相争?”


    “你爹也是个偏心的,有意为嫡长子保驾护航,便将你这个出色的庶子发配去了叶城,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断了你的羽翼,免得你挡了他的好嫡子的路!”


    “若不是我替你解决了你那无才无能的嫡兄,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要么被自家人算计,死在玉门关外,回头用马革裹了尸身,能葬进祖坟就算你运气。”


    “要么算计自家人,到时这一重弑主犯上的罪名,嘿嘿,可就不知谁来背了。”


    史伯仁哪里忍得下这般冷嘲热讽?又想上前踹人,却被颜适眼疾手快地拉住,捂着嘴拖到一边。


    秦萧浑若未觉,低低垂眸:“你知兄长忌惮我,所以八年前,回纥龟兹联手叛乱,发兵围了叶城,我连派三拨信使回凉州求援,都如石沉大海。”


    “我军最终无奈突围,以三千轻骑硬扛叛军五万兵马。当时的副将颜定方颜老将军更是用性命为大军断后,才换得三千同袍安然撤回玉门关内。”


    颜定方正是颜适生父,闻言,他眼眸晦暗,拳头不知不觉捏紧了。


    “所以,”秦萧冷冷道,“是你向我嫡兄进谗言,让他按兵不动,不与驰援叶城?”


    李恭咧嘴一笑。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诡秘道,“我只是提醒了秦大郎君一句,西域作乱是常有的事,哪一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二郎君夸大其词,万一局势并非所言那般严重,派去驰援的精兵被谁收入囊中,又是助长了谁的羽翼气焰?大郎君可要考虑清楚。”


    这下连颜适都忍不住了:“你胡说八道!我父与少帅都是忠义之士,从无二心,如此显而易见的污蔑,大郎君也会相信?”


    李恭微笑起来。


    “小将军,我教你个乖,”他说,“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如果你眼中的‘胡说八道’,旁人却轻易信了,那么理由只有一个,这本是他认定的事实,我不过是说中了他最恐惧、最害怕发生的事。”


    颜适还想争执什么,却被秦萧抬手止住。


    “这一点,秦帅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李恭似笑非笑的目光转向秦萧:“你们兄弟俩算是在下看着长大的,当时我就说过,二郎君天赋异禀,非池中之物。”


    “瞧秦显当时的表情,应是将这话听了进去,而且非常认同,所以随后的两年间,他着意栽培你,不仅许你入军中效力,更调派了颜定方手把手教你军略之道,没错吧?”


    秦萧垂眸不语。


    “可惜啊,你虽有才,却错投在贱妾腹中,生母卑微,又是那么一副桀骜不驯的性子,若让你得了秦显青眼,你母亲还不得意上了天?”李恭冷笑,“试问秦氏主母如何能容忍被个贱妾压在头上?你那嫡兄又怎可能眼看你夺了本属于他的一切?”


    “打从你十三岁那年与你嫡兄比试射术,一箭射中一头海东青眼珠,稳稳压过你嫡兄时,他就再容不下你。”


    “即便没有我,也有旁人,若不除了你这祸根,如何保大郎君的节度使之位稳稳当当?”


    李恭自知落入秦萧手中,这条命就算交代了,因此不遗余力地激怒对方,既是出口恶气,亦是想激对方盛怒出手,给自己一个爽快了断。


    熟料秦萧不愠不怒,只淡淡道:“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李恭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秦萧起身,呛啷一声拔出佩刀,冰冷刀锋自李恭鬓颊虚虚掠过,其实并未伤及肌肤,森寒之意却已刮下两绺鬓发。


    “你有两个选择,”秦萧冷静地说,“第一,说出李彝及其麾下残部的下落,我或许能考虑给你一具全尸。”


    “反正都是死,”李恭狞笑,“纵然我不应,你又能奈我何?”


    秦萧眼神漠然,像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你可以选择闭嘴不言,那秦某便挑断你手脚筋脉,拴在马后拖于地上,在定难降兵面前拖上二三十个来回。”


    李恭脸色骤沉。


    然而这还没完,只听秦萧下一句道:“就如你当年,对我嫡母与嫡嫂所做的那样。”


    李恭眼底戾气毕现,好似要喷出刀子。


    没等他说出更难听的言辞,帐帘“哗啦”响了声,有人走了进来,语气轻快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要这姓李的开口,兄长交与我,保证一个时辰不到就撬开他的嘴。”


    秦萧眼底冷意未消,额角青筋先突突乱跳起来。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视线不着痕迹地偏向一边。


    秦萧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守在门口的亲兵瞧得明白,不太可能让人进来打扰。敢在这时不经通报就大剌剌闯进来的,放眼两军唯有一人。


    “崔使君。”


    崔芜身份今非昔比,颜适与史伯仁不敢怠慢,齐齐抱拳行礼。只是颜适行得自然,史伯仁却有些勉强,显然不觉得给一个女子行礼是什么长脸的事。


    崔芜很是客气,对他二人回了半礼,上前对秦萧笑道:“兄长可是答应过,要把这姓李的留给我玩耍,现在就废了手筋脚筋,我还怎么玩?”


    秦萧:“……”


    他视线终于转了回来,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玩?”


    崔芜抿唇,给了他一个谜之微笑。


    不多会儿,亲兵进来,将营帐重新布置了一番。两条长案被依次抬进,一条绑着李恭,另一条却摆了具定难士卒尸身。


    秦萧重回胡床落座,颜适与史伯仁立于他身后,一个探头一个抱胸,都拿不准崔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崔芜换了件披风,头发用布巾包裹,脸上亦蒙着干净麻布做的面纱,上前三下五除二扒掉死尸上衣。


    一旁的秦萧瞧得眼皮乱跳,无端涌上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


    “李将军可能不知道,本人自小就对人体结构十分好奇,一直想亲眼看看人的五脏六腑长什么样,可惜总寻不到机会,”她翻检着自己药箱,寻出一套十分精巧的刀具,“今日正好,一个活人、一具死尸,总算能叫我一尝夙愿。”


    不止秦萧,李恭眼皮也开始疯狂乱窜。


    然而没等他开口,崔芜一刀落下,极利落地在死尸前胸割出三条直线,恰好呈“丫”字状。


    秦萧的预感成了真,方才被李恭百般刺激尚能泰然处之,此时却倏然站起身。


    然而紧接着,他想起几个时辰前,崔芜在伤兵营里吼他的情形,已经迈出去的腿又被自己生生收回。


    崔芜可不知秦萧心里转过的念头,她一旦进入“科研”状态,专注度远比常人更高,当下聚精会神地运刀如笔,不多会儿就将皮肤和肌肉层层剥离。


    颜适原还梗着脖子瞧,到这儿却有些扛不住,一只手死死捂着嘴,总算没当着自家少帅的面强呕出来。


    也是征战沙场多年的悍将,手底下的死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突然不中用了?


    其实不难理解,他虽杀人如麻,可从没这般仔仔细细地梳理过同类的胸腔,如今冷不妨瞧见一肚子的心肝肺,还有那黄色的脂肪,白色的筋膜,黑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他那胸口就如翻江倒海似的,把喉咙顶得生疼。


    给人开膛破腹的始作俑者却好似没事人,温文可亲地笑道:“啊,在这里了。”


    她手速极快,先用较大的刀具依次剪断肋骨,再换小巧短刀,分离肋胸膜、剪断胸骨心包韧带,最终挖出一颗红彤彤、血淋淋的心脏。


    “如何,是不是很好看?”


    目睹这一幕的李恭再撑不住,头一歪,嘶声干呕起来。


    第82章


    虽然在座都是杀人无数的悍将, 可手起刀落间取敌酋性命,和慢条斯理地剖开尸骸胸膛,将尸身当猪羊一般剥皮去肉、斩骨沥筋, 那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的。


    尤其崔芜一个弱质女子,却能流畅自如地开膛破肚, 将腹腔中的心肝肺胆一一取出,唯恐李恭不能打量明白似的,在他眼前排成整齐一线, 现场开始了人体器官科普课堂。


    史伯仁不知李恭作何感想, 反正他是有点扛不住,脊背上的汗毛炸成一线,只是强撑面子不肯露怯罢了。


    唯有秦萧与他们想的不同,从崔芜落下第一刀开始,他的目光就追逐着她的手——毫无疑问,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即便以女子而言, 也过分纤细柔美了些,给人的第一印象应是倚在典雅的闺房中, 将散落的花枝一样样插入瓶中, 或是坐在风景清丽的花园里,对着假山流水,抚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


    但她却能毫无顾忌地执刀伤人,甚至剖开死尸胸膛。双手好似蝴蝶一般时起时落,动作娴熟流畅,甚至合乎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只是眨眼间,就将一颗鲜红的心脏拎了出来。


    就算那尸骸新死不久, 尸身还未变硬,也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能做到的,势必要经过专门且长期的练习。


    于是再一次地,曾经被强压下去的疑问涌上心口,秦萧忍不住想:她是从哪学来的医术?又是谁教她的这门古怪剖尸技法?


    她自承出身楚馆,可无论哪家青楼的老鸨,都不会让姑娘学这等吓人的玩意儿。


    秦萧神游天外,那边的李恭却是面色苍白,只他到底是武将出身,还能扛得住:“楚馆小女,我当初就不该一念之仁,放你活路——你以为你能嚣张多久?千人枕、万人尝的货色,我等着看……”


    他狠话没放完,突然变了调,却是崔芜脸色一冷,反手握刀直插而落,于胸口处捅出一个血窟窿。


    颜适与史伯仁同时变色,唯恐崔芜盛怒之下直接杀了此人——他倒是死有余辜,可秦萧想要的军报还没问出,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白折腾了?


    秦萧眼疾手快地一抬掌,压住部下的惊呼。


    果然,只见崔芜缓缓拔出刀刃,随之溢出的血量却不多。


    那一刀的方位和深度都恰到好处,虽痛到要死,却未伤及要害脏器,连根血管都没碰到。


    若是现在缝合伤口,过不了三两日,指不定又能活蹦乱跳,跟没事人似的。


    “放心,”崔芜轻言细语,“我手艺好得很,保证就算开膛破肚,你也能保持神志清醒,亲眼看着我把你腹腔里的心肝胆肺一样一样取出。”


    李恭瞳孔猛缩,快炸裂了。


    “我听人说,只要手法够快够准,即便是剖胸取心,那心脏被拿出胸腔时,依然是搏动的,我一直好奇,可惜没有机会,”崔芜对他微笑,“李将军是条硬汉,多撑一会儿,让我瞧个明白。”


    李恭冷汗疯狂往外冒,比方才遭秦萧威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着不远处,长案上那具坦露胸怀的尸骸,终于明白崔芜这一出是为哪般。


    人家是杀鸡给猴看,她倒好,舍不得杀鸡,就拿具无知无觉的死尸来吓唬人。


    而且听她那意思,分明是要趁人还有气时动刀,活着将一颗心脏取出。


    李恭脸色惨白,隆冬寒夜,额角却源源不断渗出汗水,将鬓角都打透了:“你以为装腔作势,我就会……”


    再一次的,他话没说完就转成了惨呼,崔芜出手如电,极利索地在他胸口开出三道血线,深度拿捏精准到位,只伤皮肉而不及血管要害。


    可李恭不知道这些,一旁就摆着一具开膛破肚的尸首,如何想象不出自己的下场?一时间,喉咙像是被人捏住,连惊呼都呼不出来。


    “我刚才如何动手的,想必李将军看得明白,”崔芜调转刀锋,轻轻一点胸口某处,“这里的肌肉最是结实,待会儿须得用刀切开。”


    又换了一处,用刀具无锋面拍了拍:“这里的肋骨甚是碍事,得换把大点的刀慢慢锯断。”


    最后一指左胸勒下三分:“这里便是人心所在……唔,你说你叛主求荣,这心肝是红的还是黑的?不要紧,咱们剖出来,仔细瞧瞧就知道了。”


    李恭再也扛不住,嘶声惨嚎起来。


    半个时辰后,崔芜面无表情地走出营帐,早有亲兵等候在外,将一盆事先备下的热水送上。


    崔芜就着盆中热水洗去手上血腥,又把沾了血迹的披风面罩摘下,一并丢给亲兵:“拿去烧了。”


    然后她转身,就见秦萧站在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抬头一言不发地看来。


    崔芜深深吸了口气,西北冬夜极冷的风灌入肺腑,被愤懑和怨毒烧沸的脑浆终于冷却下来。


    她知道自己露了破绽,无论是解剖尸体的手法,还是吓唬李恭时异乎寻常的狠辣,都不是长于风尘的女子能拥有的,甚至比她至今展现出的才具与见识还要惹人生疑。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听到那句“千人枕、万人尝”之后,知道李恭是在用“□□羞辱”击碎她的理智、折断她的骄傲,让她在盛怒中失去冷静从容,继而露出破绽。


    他成功了,崔芜也的的确确被他激怒,只是由此带来的后果,却是李恭做梦也没想到的。


    被激怒后的崔芜意志强硬头脑冷静,唯独情绪强烈到叫人无法忽视——她将所有的愤怒和憎恨都倾泻在李恭这个始作俑者身上,尽管他除了言辞羞辱,并没有任何实质行动,却并不妨碍崔芜将他当成加害者,用最残酷的手段进行报复。


    如果不是最后时刻,秦萧抓住了她的手腕,李恭只怕当真要落得开膛破肚的下场。


    “李恭的话,兄长都听到了,”崔芜用最快的速度摁平心火,情绪收敛得滴水不漏,“李彝残部正盘踞夏州一带,兄长有何想法?”


    秦萧垂眸,目光从她被自己搓得发红发白的手上掠过。


    他走近两步,伸手探向她。崔芜还没从“□□羞辱”的应激反应中恢复过来,下意识往后一缩,避开了异性的靠近。


    秦萧没有勉强,伸去的手顿在半空,仿佛在等待对方的许可。


    他给了崔芜充足的回避空间,后者反而缓和了神色,肩背不着痕迹地松弛下来。


    那只手随即轻轻落在她的面颊上,将一抹血痕柔和拂去。


    崔芜只觉肌肤接触的部位有点麻,还有点痒,血液受到无声的蛊惑,千里奔袭长途跋涉,将一张原本冻得麻木的脸颊烧得滚烫。


    冰火两重天,莫过于此。


    “我觉得……”崔芜有点不自在,开口想转移话题,又觉嗓子发干,咳嗽两声才道,“李彝虽然不成气候,放他在北边蹦哒也不太合适,是不是一鼓作气,把夏州也拿下?”


    秦萧却无意谈公事,至少不是此时、此地:“能陪我走走吗?”


    如此简单的要求,崔芜自无不允之理:“当然。”


    两人沿着石阶上了城墙,青砖上留着白日攻城的痕迹,刀痕箭孔历历在目,空气中的血腥和硝烟味也未完全消散。


    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去了面颊热度,不论愤恨怨毒还是悸动异样一并随之沉寂。


    崔芜沉默片刻:“兄长可是有话与我说?”


    秦萧一只手背在身后,语气不疾不徐:“方才李恭的话,你在帐外都听到了?”


    崔芜确实听到了,但她拿不准秦萧心意——他是不愿让人知道往日不堪,还是纯粹憋得难受,想找人聊聊?


    不过认识这几个月,崔芜对秦萧为人也算有些了解,抛开杀伐千里的铁血手段不谈,此人本质上还是君子心性。


    对这种人,不能跟他耍手段玩心眼,一个“诚”字比什么都重要。


    “听到了,”她坦然应道,“自古阋墙之事屡见不鲜,权势当前,再兄友弟恭的手足同胞也难免翻脸,不独河西秦氏一家。”


    “斯人已逝,兄长无谓惦念,与其沉湎旧怨,不如着眼未来。”


    秦萧却道:“我并不恨他。”


    崔芜如何听不出这个“他”指代的是压制秦萧数年之久的嫡兄秦湛?长眉极细微地一挑。


    “我自小在嫡母身边长大,也算是嫡兄一手带大,念的第一本兵书是嫡兄所授,写的第一个字也是嫡兄手把手教的。”


    “虽然后来知道,嫡母将我养在身边,未必没有挟制生母之意,而我与嫡兄……年岁渐长,亦是面目全非。”


    “可少时情谊,又岂是说忘就能忘的?”


    秦萧仰头向天,仿佛说给崔芜,又像是对某个早已不在人世的人叹息:“我知他不信,但我确实从无取而代之的想法。”


    年少轻狂时,不懂韬光养晦,只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出色,好替自己、替生母争一口气,却忘了史书之上,多少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最初都是由“锋芒毕露”四个字而起。


    雄才伟略如前朝太宗皇帝,也不例外。


    崔芜不奇怪秦萧从未想过取代嫡兄,这人骨子里就是个“义以为质”的君子人,自小读着诗书礼义长大,如何能做出犯上篡位之事?


    然而她是旁观者清,身在局中之人,满心皆是权柄尊荣,如何看得明白?


    她沉默片刻,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兄长是多情之人。”


    秦萧脚步骤顿,倒是被这句评价打散了心头沉郁:“秦某领兵多年,经历过的大小战事不下数百场,手底压着的人命更是不计其数。”


    “这也配称多情?”


    崔芜一笑。


    “有的人,自诩深情,实则凉薄。有的人,看似心冷,却是情深。”她说,“这两种我都见识过,不怕兄长笑话,倘若一开始遇到的是你,我恐怕也走不到这一步。”


    秦萧看了她一眼:“先遇到秦某当如何?”


    “兄长乃当世英豪,又是这般重情多情的性子,旁人与你一分好,你便牢记在心,然后十倍百倍地报偿回来。跟在你身边,得你庇佑,不必受风雨侵袭,难免生出贪逸怠惰之心,不想往腥风血雨中走一遭。”


    崔芜回忆着来时路,心中感慨万千:“若先遇到的是你,我大概会觉得待在凉州城也挺好,安心给你当个谋士,时不时出几个主意,只要能保住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便好,外间风雨如晦,与我又何干?”


    这话说得坦然又诚恳,不难听出发自真心。秦萧先是失笑,细细思量,又叹息道:“阿芜此言,于秦某实是莫大的褒奖。未能先识得阿芜,亦是秦某遗憾。”


    崔芜却摇了摇头:“若我只是个谋士,思虑时局必定以稳为上,从而失了尽取锐意,于兄长而言未必是好事。反倒是现在,手握五州,占据关中以西,又打通了取往河西的关隘要道,日后便可与兄长互通有无。”


    “则我之所有,亦为兄长所有,我之所得,亦可分享与兄长,岂不比区区一谋士更有助益?”


    秦萧见得多了,已经不惊讶崔芜的大心胸、大气魄,只道:“阿芜这话,秦某记下了,日后若缺什么短什么,向你张口,你可不能推脱。”


    崔芜大言不惭:“但凡兄长开口,便是我的身家性命……”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引得秦萧回头看来:“若是要你的身家性命,你当如何?”


    崔芜正等着他发问,闻言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兄长若要,最多分一半出去,再多就给不起了——兄长素来心疼阿芜,想必也不忍心真要了我性命吧?”


    秦萧有些想笑,却忍住了,故意冷哼:“崔使君何时这般慷慨大方?倒是叫秦某受宠若惊。”


    崔芜喊屈:“我什么时候不慷慨大方了?对自家兄长,我一向很舍得的。”


    秦萧背手身后,悠悠道:“是吗?那白日里在伤兵营,是谁对着秦某满心不耐烦来着?”


    崔芜:“……”


    阖着她岔了半天话题,这位还记着呢。


    然而崔使君没别的好处,平生三样本事——能说会谋脸皮厚,见秦萧大有算旧账之意,立刻掩嘴打了个哈欠:“哎呀,两天一宿没睡,可把我困得不行……兄长别介意,我浅眯一会儿。”


    说着,寻了处瞭望用的箭楼,往桌前一坐,果然趴案上闭了眼。


    秦萧原以为她只是装模做样,没想到崔芜两日没睡,是真累狠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居然打起细细的小呼噜。


    秦萧哑然,眼看箭楼处在风口位置,往来俱是呼啸凌厉,遂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末了没忍住,抬手在她发顶摁了摁。


    “今日姑且放你一马,”他低低垂眸,眼角收敛成近乎温柔的弧线,“下回可没这么容易揭过去。”


    崔芜睡得无知无觉,还打起了细细的小呼噜。


    这二位并不知晓,远处望楼上,两道人影并肩而坐,正注视着这边。


    “我就说你家少帅对我家使君有图谋,”丁钰解开随身布囊,摸出一粒花生丢进嘴里,“瞧着多正经似的,敢情也有被美色迷了眼的一天。”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颜适倒是看得开,趁着丁钰不留神,从他护食护得贼紧的爪子里抢了一把,“要我说,真成了也没啥不好,咱们两家以后可真成了一家人。”


    丁钰:“成不了。”


    他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颜适原是半开玩笑,听了这话,却有了几分较真的意思。


    “为何?我家少帅人品、相貌、气度,哪一样配不上你家使君了?”


    丁钰慢条斯理:“哪一样都配得上,只是我问你,若是两家人成了一家人,以后遇事听谁的?”


    颜适不由一愣。


    第83章


    从察觉到秦萧的心思起, 丁钰就防他防得厉害。一开始是担心这小子花言巧语骗了崔芜,后来发现不对,这人脑子里就没长“花言巧语”这根弦, 他跟崔芜碰到一块,还不知谁骗谁。


    于是逐渐转了心思, 从最初防着秦萧,变成替他捏把汗。


    摸着良心说,秦萧是个极出色的男子, 容貌上佳气度稳重, 沙场征伐更是悍勇无双。最难得的是,他人品贵重君子心性,从不因崔芜的女子身份而欺辱轻慢,反而以平等的姿态感佩她的胸怀、赞赏她的才具。


    这是世间多少须眉男儿都做不到的。


    即便是存心找茬的丁钰也不得不承认,对秦萧,自己实在挑不出多少毛病。如果崔芜是寻常人家的小女儿, 他说不定就认了, 寻个机会向秦萧把话挑明,只要对方愿意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他也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崔芜偏偏不是。


    “崔使君非是寻常人家的闺女, 她乃五州之主,麾下强兵已达六千,虽还比不上安西军,却也算得上一方豪强,”丁钰说,“自古一山不容二虎,咱两家要真成了一家人,遇事不决, 是听你家少帅的,还是听我家使君的?”


    颜适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毕竟年少,甚至比崔芜还小上两岁,上了战阵固然无往而不利,可牵扯到这些权谋算计弯弯绕,脑子就有些不够使了。


    正如他之所以说这话,只是单纯觉得崔芜相貌人品都配得上自家少帅,更要紧的是,自家少帅也对人家姑娘颇为上心——当初缴来的小荷包,到现在还搁怀里揣着,片刻不离身。


    反正两家关系亲近,若能亲上加亲,也算是一桩佳话。


    却从没考虑过两家真成了一家,话事权掌握在谁手上的问题。


    但丁钰想到了。


    “我家崔使君可不是甘心困于后院伺候男人的女子,”他叹了口气,“就她那脾气,比寻常男人还烈性刚硬,只有别人对她低头的份,绝无她屈居人下的道理。”


    “你家少帅……的确是第一流的人物,可也正因如此,他的威望影响是无可替代的。”


    “这俩人凑到一块,势必得有一个屈身服软,可就他俩那性子,你指望谁低头?”


    颜适不说话了。


    丁钰把话掰开揉碎到这份上,就是木鱼脑袋也该转过弯来,两个同样强硬、同样不甘屈居人下的人物凑到一块,最可能出现情况的不是相亲相爱,而是相争相杀。


    这不是丁钰想看到的,更不是崔芜乐见的。


    所以她并非没有察觉秦萧言行举止间的异样,却只当自己不知情。


    因为不知情,所以不必面对“兄妹”情分何去何从的难题,更不会出现两虎相争的局面。


    颜适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追随秦萧多年,两人名为主从,实似兄弟,如何看不出自家少帅的心思?


    他一人独撑大局这些年,好容易对一个女子动了心,而这女子又是身家品貌俱堪与相配的,难道要眼看着情缘无疾而终?


    还是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颜适不甘心。


    丁钰叹了口气。


    “你觉着这缘由没道理、站不住脚,是因为你是男子,即便自幼失怙,终究能名正言顺地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他低声道,“但世人对女子不是这个态度,在大多数人眼里,女子就该困于后院、相夫教子,倘若迈过那道门槛,就是不安本分不守妇德。”


    “若是她和你家少帅成婚,是算嫁入秦家,还是你家少帅入赘?要入赘,莫说你家少帅,便是你们这些安西军将领就不肯。可要嫁入秦家,那便是秦家人,往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得看夫君的脸色,再不能如现在这般自己做主。”


    “崔使君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每一步都要花费比男子惨痛百倍的代价。好不容易权柄在握,试问她如何能放下一切,只安心做一个‘秦夫人’?”


    颜适不说话了。


    ***


    交心的私谈只发生在夜深人静时,待得第二日晨光乍晓,一切好似草叶上的白霜,蒸发得干干净净。


    醒来的崔芜发现自己重现了当初在华亭时的“灵异事件”,明明闭眼前还坐在城头箭楼,再一睁眼,人就回了帅帐,不仅换过干净衣裳,连身上也清清爽爽。


    头一回还能装傻充愣,如今再当不知道,崔使君这颗脑子也白长了。


    她将脸埋进手心片刻,还是决定继续装傻,只要秦萧不挑破那层窗户纸,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仍旧与对方兄妹相称。


    理由即是如丁钰分析的那样,她既不甘将自己好容易掌握住的权柄分出,也不想冒与秦萧交恶的风险,因此一切保持现状就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这么做……有点渣。


    崔芜默默叹了口气。


    不过不管怎样,能守住萧关、全歼定难军,于崔芜于秦萧都是件好事。晨间升帐,崔芜作为五州之主,当仁不让地端坐主位。秦萧是客,坐于左首第一位。双方将领依次排下,颇有分庭抗礼之势。


    心腹大患已去,这一日的议题主要有两项:其一是如何对付流窜至夏州的李彝残部。


    李彝其人,崔芜并不十分熟悉,盖因他虽是正经的定难军节度使,资质才具却很一般。否则也不会被李恭这个后来归顺的降将架空,成了摆着看的吉祥物。


    李恭伏诛,麾下万余精锐死得死降得降,定难军主力实则已去大半。按说剩下的几千残部不足为患,但无论秦萧还是崔芜,都认为斩草要除根,一鼓作气拿下夏州才是正理。


    理由很简单,从堂前展开的舆图便可见一斑:定难军位于贺兰山东麓的驻地被荡平,从凉州到会州、雄州、威州、盐州、灵州一带,都已收入秦萧囊中,往南与崔芜实控的武州相接,往东便是李彝残部盘踞的夏州。


    也就是说,这股残兵不解决,向西能威胁秦萧掌握的灵州、盐州,南下能骚扰崔芜实控的武州,与两地之主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联手追击,势在必行,只是抢到手的地盘怎么瓜分,免不了一场唇枪舌剑。


    毕竟,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半道认的“兄妹”更是如此。


    “夏州与盐州接壤,”秦萧道,“秦某势必要拿下。”


    崔芜也不客气:“好,但南边的庆州、延州与武州、原州相接,我是一定要的。”


    秦萧亦无异议。


    接下来是周边各地的势力归属,两人你来我往锱铢必较,讲起价来毫不含糊,直听得在座将领头皮发麻,瞧着这二位针锋相对的模样,一点想象不出离了帅帐,他俩原是兄妹相称,情谊深笃。


    好容易谈妥了价,崔芜大约是觉得满意,重新露出亲昵的笑容:“多谢兄长疼我,那绥州我就不客气了?”


    帐中诸将木着一张脸。


    虽然崔芜这话有示弱之嫌,可只要地盘到手,谁在乎你话软话硬?


    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秦萧端起茶盏抿了口,似笑非笑:“你几时与秦某客气过?”


    崔芜:“还是有的。比如兄长说想要舆图,我不是转头就绘制了一份送过去?怎么,兄长用的不顺心?”


    秦萧尚未答话,史伯仁突然怪叫一声:“少帅拿回来的舆图是你画的?”


    他这一嗓子不仅突兀,用词也相当不客气。按说在别人的地盘上,称呼五州之主,一声“使君”怎么都少不了。


    但史伯仁非但没用敬语,反而直接“你你我我”,怎么看都不将崔芜放在眼里。


    事实也的确如此。


    私下里,史伯仁曾不止一次向颜适抱怨:“既是个娘们,就该安心找个汉子嫁了,成日里抛头露面像什么样?还敢自称使君,也亏得她手底下的将领好脾性,换成是我,要向个女人低头弯腰,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颜适年轻,又在秦萧身边多年,虽受大环境影响,免不了对女子掌权有成见,却不像史伯仁这般固执,只是提醒道:“这话你还是少说为妙,若是被人听到,传扬出去,还以为你故意要坏两家交情。”


    “即便崔使君不计较,被少帅知道了,也免不了赏你一顿马鞭。”


    史伯仁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敬畏秦萧,闻言果然不敢再啰嗦。


    可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会嘀咕,言谈也难免带出几分。


    比方说现在。


    自己带出来的将领,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深意?何况史伯仁本就不是什么难懂的人物。


    秦萧刀锋般的目光瞬间逼视过去。


    史伯仁喉咙吞咽了下,不吭声了。


    崔芜只当没听到,对史伯仁笑了笑:“信手涂鸦,让将军见笑了。”


    又道:“等拿下夏州、银州,我再绘制一幅全新舆图,将河东道以东及长江以南诸地也包括进来。”


    秦萧教训下属是一回事,送到面前的好处,却也没有往外推的道理:“既如此,秦某先谢过阿芜慷慨。”


    看在舆图的份上,史伯仁没再说怪话。


    解决了第一个议题,崔芜丝毫不耽搁时间,立刻转入第二桩事项。


    “我之前提到过,待得荡平定难军,愿与兄长协力开采铁矿及开通互市,不知兄长考虑的如何?”


    显然,秦萧已经与麾下将领提过此事,是以诸将并未流露出过分惊讶的表情。


    至于是否赞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铁矿之事,若探明属实,秦某可以应下,”秦萧道,“只我在河西多年,从未听说阿芜所指之地藏有铁矿,不知阿芜是从何处听来的?”


    崔芜心道:你没听说过就对了。


    在另一个时空,镜铁山铁矿直到建国后,为了完成钢铁工业的战略布局,才被当时的地质队员发掘出来。


    如今莫说建国,就连终结封建社会还差了一千多年,以今时今日的技术与生产力,若无人点明,怎可能发现这处藏于深山的矿藏?


    “不瞒兄长,我也是听人说的,”崔芜面不改色,瞎话张口就来,“据他说,这处铁矿藏于深山之中,一路进去皆是翻山越岭,是以鲜少有人发现。”


    “若真要开采,势必要在山崖之上钻孔悬绳,危险不是一般的高。此事倒不急于一时,可寻有经验的铁匠一同商议,若是能寻到前朝铁冶使就更好了,总要商量出个万全的对策,免得到时拿人命去填。”


    能不损耗人命,秦萧自无不允之理:“阿芜所言甚是。”


    崔芜又道:“铁矿之事可从长计议,但何时开通互市,兄长还须早作决断。”


    秦萧沉吟不语。


    颜适年轻,又与崔芜有些交情,说话间少了许多顾虑:“崔使君或许不知,从前头秦显大人在世起,西域诸蕃国就极不消停,每年青黄不接时,没少南下滋扰边民,直到咱们少帅领了安西军,重整边防抗击外虏,这才好了些。”


    “若这时开了互市,有居心叵测的宵小之辈借机作乱,岂非因小失大?”


    崔芜微笑,余光却瞄着秦萧:“兄长也是如此认为?”


    “互市”之说提了有一阵,这些日子,秦萧没少琢磨,所思所虑自是比下属更周详:“其实也不尽然。西域苦寒,物产亦不丰盛,待得缺衣少粮时节,只能南下抢夺,便是原先无意与中原为难的蕃部,也难免要动心思。”


    “若能重开互市,则这些部族可通过与中原行商的交易换取所需之物,自是没了重启兵锋的理由。除此之外,亦可分化塞外诸部,或合纵连横,或从中挑拨,令其自行消耗,无力再与中原用兵。”


    崔芜揉了揉额角。


    其实秦萧的话没错,而且相当有道理。只是他领兵多年,习惯了从“武将”的角度考虑问题,却时常忘了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河西道节度使。


    何为节度使?


    虽说创设之初,节度使的职责确是统领军队、镇守一方,但是自前朝末年开始,节度使不止是军队统帅,更是一地主官。


    执掌民生、发布政务、体察民情,都是节度使该干的活计。


    崔芜总算明白,秦萧为何说自己不擅治地,那不只是自谦,而是他实实在在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


    他并不擅长料理琐碎繁杂的政务,这是他的短板。


    “兄长所言在理,”崔芜说,“只兄长遗漏了一点,西域各部能自互市获取粮食物资,则我等亦能通过互市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史伯仁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中原地大物博,想要什么寻不到?要打西域蛮子的主意?”


    秦萧却是心念微动,想起崔芜所说的甜菜。


    崔芜笑眯眯地:“将军可知,何为棉花?”


    史伯仁打了个磕绊,居然卡壳了。


    崔芜娓娓道来:“所谓棉花,原产自西域以西,其地有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民间俗称棉花。”


    “将其弹成蓬松棉条,可纺成棉线,棉线可织布,布能裁衣。除此之外,棉花本身也能填入冬衣御寒,比粗麻强多了。”


    她说得如此详细,可见不是虚构。秦萧驻守河西多年,每逢隆冬都少不了为将士冬衣犯愁,闻言立刻道:“史伯仁。”


    史伯仁一凛:“末将在。”


    秦萧:“传令凉州,派人打探棉花其物,若有人能提供线索,无论真假,一律重赏。”


    在秦萧的军令面前,史伯仁是绝对不敢起幺蛾子的:“末将领命。”


    崔芜既讶异于秦萧非同一般的行动力,又佩服他千金买马骨的决断。想了想,又道:“即便寻到棉花,要在中原之地广泛种植,也非易事。我有一法,或可免除兄长治下冬日御寒的烦恼。”


    她这一句话不仅吸引了秦萧注意,帐中诸将的视线也随之投来:“什么法子?”


    崔芜:“河西之地多蓄牛羊,羊毛想必是少不了的?”


    第84章


    西北之地畜牧业发达, 虽说受生产力限制,牛羊肉没到管饱的份上,羊毛却是不缺的。


    都不必提河西, 单是武州境内,便能搜罗出好几担子。


    秦萧沉吟:“不是羊皮, 是羊毛?”


    崔芜点头:“对,只是羊毛,不必伤及牲畜性命。”


    秦萧不解, 亦有些迟疑:“阿芜要羊毛, 可是用来填充冬衣?”


    崔芜:“不是填充,是……”


    她寻思着怎样描述才能把原理解释清楚,却发现这玩意儿光凭一张嘴,实在很难说清,只得无奈放弃:“算了,等我织出来, 兄长就知道了。”


    秦萧听得一个“织”字, 有点明白崔芜要干什么了:“你是打算拿羊毛织衣?”


    崔芜再次点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等东西做了出来, 兄长自然知晓,我的法子是否管用。”


    这话说得在理,即便是最爱找事的史伯仁也挑不出毛病。


    谁知颜适眼珠转了转,不知是想为自家少帅助攻还是怎地,居然来了句:“崔使君此言有理,只是光用眼睛看,恐怕还不够。不如这样,您这件衣裳就按少帅的身量来做——若能亲自穿上身, 肯定比眼见更有说服力。”


    崔芜:“……”


    秦萧:“……”


    这话貌似有理,可仔细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说别的,旁的大家闺秀,有谁会给父兄之外的男子裁衣裳?


    当然,崔芜不是寻常闺秀,对男女之别也不怎么看重,依着与秦萧之间的交情,给他织件衣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在秦萧疑似对她有意的前提下,还动手献殷勤,这会不会有点……不太合适?


    眼看两位当事人都不说话,颜适转向丁钰,疯狂眨眼示意。


    丁钰知道崔芜的心思,本不想蹚这趟浑水,奈何想起在定难军驻地时,这货曾经救过自己。


    救命之恩重于泰山,不能不报。


    丁钰沉默片刻,终于没挡住颜适的眼神攻势,清了清嗓子插嘴道:“我觉得,颜小将军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既然开互市需要秦帅鼎立相助,总得他认可此事才行。”


    “若是使君觉得亲自动手不便,也可找女红好的织娘,将编织之术传授于彼,再让她们按照秦帅的身量织一件衣裳?”


    崔芜瞪了丁钰一眼,那意思大约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以退为进!


    丁钰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这么说会里外不是人,我就不该瞎操这份心!


    他猜到崔芜打算将羊毛搓成毛线,再织成毛衣御寒过冬。然而织毛衣的技法说复杂不至于,说简单却也不是一两天能学会的,再经由织娘过一道手,得耽搁多少时日?


    崔芜并非矫情之人,电光火石间已然下定决断:“既如此,我就为兄长做一件衣裳,兄长亲身试过便知真伪。”


    颜适目的达成,和丁钰隔空用眼神碰撞了下。


    身为当事人的秦萧全程没有发表意见,只低头品茶,仿佛那滚水冲开的野草根是什么绝顶仙茗,值得细细回味。


    直到颜适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欸,小叔叔,你身量尺寸多少?倒是报给崔使君知道啊。”


    秦帅忍无可忍,极冷锐地横了他一眼。


    颜适可不怕他,拿出平日里胡搅蛮缠的无赖劲,眯眼冲他笑。


    “细枝末节稍后再议,”秦萧敛下眼眸,极平静地说,“若真如崔使君所言,能将羊毛编织成衣御寒过冬,于我安西将士实是莫大的好事。”


    这就意味着,“开通互市”不是“可议”,而是“势在必行”。


    至此,任谁都瞧得出,互市一事成与不成,多半是看崔芜这件衣裳织得如何。


    帐中诸人虽是武将,却不乏眼力见,察觉气氛有异,遂起身相继告退。颜适故意慢了一步,临走前回过头,对秦萧频使眼色。


    后者低头饮茶,只当他眼皮抽筋。


    崔芜却没想那么多,她既决定要做,势必要做得完美,因此主动开口:“兄长若不介意,可否将身量尺码相告?”


    秦萧放下茶盏,神色瞧不出异样:“等秦某回去量过,派亲兵前来告知。”


    崔芜想了想,还是觉得亲兵传话太累赘,且万一传错了尺码,她折腾半天的力气不是白费了?


    遂道:“其实也不用这样麻烦,兄长若不介意,我现在量一下?”


    秦萧:“……”


    他好悬被口中的苦茶呛着,喉结滚动了几下,好容易将热茶咽下。


    “如何丈量?”秦萧垂眸盯着手中茶盏,仿佛要用视线在粗陶杯口催开一朵春花,“秦某身边并无量尺。”


    崔芜:“不用。”


    她绕出案后,走到秦萧面前:“烦请兄长起身。”


    秦萧不知她想做什么,到了这一步却有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错觉,茶盏若无其事地搁回案上,果然长身而起。


    崔芜将他两条手臂拉平,以手掌为丈量,自肩至腕一分分摸索过,将量得的尺码牢牢记在脑中。


    冬日衣裳穿得厚实,秦萧其实并不能感知手掌摸索过的触感,可他只要一想到那只柔白纤细的右手贴着手臂轮廓虚虚抚摸过,后脊就窜起一阵过电似的麻意。


    好容易熬到崔芜量完了胳膊,秦萧微微松了口气。


    谁知这不过是刚开始,那双手突然沿着腰背弧线滑落,停留在侧腰处。


    秦萧微微一震,虽不至于立即躲开,肌肉却死死绷紧,僵成一块石头。


    崔芜如何察觉不到他的异样?虽觉这反应过大了些,还是加快了丈量速度,手臂好似一双柔软绳索,绕着那悍将腰身缠了一圈,秦萧闭上眼,在那一刻听到雷鸣般的声响。


    那是胸腔里,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


    崔芜被他情绪影响,原本尚能泰然处之,此时也有些不甚自在,量完腰身便要缩回手。


    谁知那安西少帅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突然握住她既将抽回的指尖。


    崔芜:“……”


    她仿佛被雷劈了,猛地收回手。


    秦萧没有阻拦,若无其事道:“手有些凉,你也该给自己多加件衣裳。”


    他的神色太平静,态度太自然,就好像方才那轻轻一握当真只是试探崔芜体温。


    出于对秦萧人品的信任,也可能是下意识排斥往深处想,崔芜信了,用力搓了把冰凉的指尖:“我穿得够厚了,只是手脚暖不过来,身上倒不觉得冷。”


    她自己就是医学生出身,对自己的毛病最清楚不过。手脚暖不过来是因为血气不足,哪怕她每日早起饮参茶,平时也注意用滋补气血的药材调养着,奈何这阵子夙夜操劳,实在安不下心静养,吃多少药也无济于事。


    秦萧颔首:“药补不如食补,我见你平日里吃用还是少了些,如今正是天寒地冻时节,可多用些羊肉温补。”


    崔芜心说:我吃的还不够多?平时一碗羊汤外加两个拳头大的蒸饼,塞进肚子里眉头不带皱一下。


    只是光吃不长肉,有什么办法?


    她无意详谈自己身体的小毛病,岔开话题:“兄长别说我了,之前开给你的药丸,可按时服了?”


    秦萧:“自然。”


    崔芜盘膝坐下,曲指在案上叩了叩:“手腕。”


    秦萧:“……”


    他哑然片刻,到底拗不过崔芜,撩袍重又坐下,卷起衣袖递过手腕,口中道:“才吃这么几日,能有多少起色?”


    崔芜搭脉不语,片刻后才道:“吃药还在其次,主要是兄长自己得放宽心,什么时候你能正常作息、到点犯困,病根就算去了一半。”


    秦萧那点旖旎心思被冰冷的时局打散大半,微微苦笑。


    他何尝不知自己多年操劳,于身子有害无益?然而河西位置冲要,直面西域,自他接手安西军,数年来独撑大局,竟无一日稍敢松懈。


    直到认识崔芜,才算有人伸出手,将这份重逾千钧的担子匀出少许。


    想到这里,他看崔芜的眼神,更多出几分异样思绪。


    倘若她不是这般身份,这般脾性,这般志向,哪怕换成任何一位闺秀,甚至是出身风尘的楚馆倌人,他都未尝不能试着争取。


    可偏偏……


    秦萧摁了摁额角,将不期然冒头的遐思再次掐灭,口中道:“秦某身强体健,少睡几晚无妨。医者不自医,阿芜与其担心旁人,不如早些将自己那一身毛病调理好。”


    崔芜搭完脉,大致有了数,一边在心里斟酌调整方子,一边随口道:“那是堕胎落下的病症,哪那么容易调理好?眼下也没时间静养,先将就着吧。”


    “堕胎”两个字从大段的话语里排众而出,针一样扎入耳中。


    有那么一时片刻,原本已经淡忘的过往重现眼前,鼻端仿佛又闻到那股既浓重的血腥味。


    秦萧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不着痕迹地捏紧了。


    ***


    萧关之围已解,定难军主力不复、据点被扫,秦萧此次出兵的战略目的基本达到。


    大军在外,每一日消耗的粮草都是惊人的,崔芜收购羊毛、织造毛衣尚需时日,也不好让秦萧为她一人干等着。


    双方约定了发兵夏州的时日,秦萧遂领兵撤出萧关,退回凉州休整。


    临行之日,崔芜亲自相送。她现在马骑得似模似样,只要不是飞驰狂奔,已然游刃有余,甚至能撒开两手抱拳行礼:“那就两月之后,夏州城下见。”


    秦萧还礼:“一言为定。”


    数九寒风卷起崔芜鬓发,她抬指捋到一边,忽而叹息:“明日就是小年了,还以为能和兄长一起守岁,都是被战事闹的。”


    秦萧心念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待得平定关中,定有机会。”


    崔芜心性倏忽多变,方才还暗生离愁,这会儿又高兴起来:“那便说定了,明年若有机会,一同守岁。”


    秦萧颔首。


    崔芜送出五里便即折返,她倒是还想送,只是今日风大,秦萧唯恐她吹多了冷风着凉,硬把人赶了回去。


    等到正主走了,颜适再忍不住,催马上前凑到秦萧身边,压低声遗憾道:“少帅,崔使君想送,你就让她送呗。戏文上都是这么写着,十八里相送,送着送着,就送出感情了……”


    秦萧还记着这小子自作主张的旧账,冷冷睨了他一眼。


    只要不牵扯军令,颜适就没怕过他:“小叔叔,我瞧着崔使君人不错,对你嘛……好像也不是完全没那个意思。”


    “你说,她有没有机会当我小婶子啊?”


    秦萧一开始还当没听见,后来发现这小子越说越不着调,甩手给了他一马鞭。


    “饶舌!”他面无表情道,“崔使君终归是女儿家,你这般信口胡言,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坏了人家清誉,岂不是罪过?”


    颜适却道:“‘清誉’是用来束缚闺阁女子的,若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气魄,崔使君也走不到今日,哪会将这些鸡毛蒜皮看在眼里?”


    这话倒是没错,只秦萧熟知部将心性,横了他一眼:“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谁教你的?”


    颜适坦然:“那个丁六郎。他虽是商贾出身,人还蛮有意思的,通我说了好些话。”


    秦萧对丁钰无甚好感,闻言神色寒凉:“他说什么了?”


    “他说,崔使君敏慧刚烈,爱憎亦是分明。能得她信重,乃至以身家性命相托,可不容易。”


    一顿,颜适凑近了些,又压低声道:“他还说,崔使君这人吧,不大拿自己当女子看。若她愿意为了哪个男人裁衣动针,即便嘴上不认,心里也多半是动了心思的。”


    秦萧见他往前凑,原本半偏过头,想听听他还有什么惊人的见解。


    熟料听到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难得愣住了。


    ***


    崔芜却不知眼不见的功夫,丁钰已经把她卖了个底掉。


    她在武州城耽搁了五六日,除了重整防务、更换主官,还抽空问蓄养牛羊的人家收了好些羊毛。


    先用草木灰清洗干净,然后自然风干,这时羊毛已经有了些许模样,从一开始的黑黄油腻变得洁白松散。


    再用针梳将羊毛梳理齐整,顺便去除较短的纤维及污染物。随后就是加捻,也就是民间所谓的纺线。


    这时已经有了纺车,只是多用于纺织蚕丝,羊毛纺线还是头一回。崔芜寻了有经验的织娘,在她们的指点下慢慢将羊毛纺成毛线,一个粗制滥造的毛线球就这么出现在崔使君的案头。


    说来简单,实际操作的过程中却差错频出。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这时候饲养的羊种多是羖羊,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山羊”。而更适合用于纺织毛线的羊种,则是绵羊。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很简单,绵羊的毛质好,质地柔软、光泽柔和,纺成毛线具有极佳的弹性和保暖性。


    相形之下,山羊纤维分为两种,一种是被毛,也就是山羊身上的毛。另一种是山羊绒,也就是被毛底下的绒毛。


    绒毛亦是不可多得的纺织原料,可织成精细的毛织品。但被毛就要粗硬许多,纺成线团后,手感比麻绳强不了多少。


    这样的毛线织成衣服穿在身上,想都知道滋味如何。


    “操!”崔芜一个没忍住,爆出了粗口,“果然是穿越小说看多了,想当然要不得啊!”


    她掂了掂硬得扎手的毛线团,叹了口气,随手丢了出去。


    恰好这时,韩筠进来禀报军务,下意识一招手,将毛线团稳稳捞在手心里。


    “主子。”


    他单膝下跪,意料之中地听到崔芜和煦的声音:“飞卿来了?起来坐吧。”


    韩筠,字飞卿。


    崔芜并不是轻易信人的脾气,愿意以表字称呼下属,便是真正将他们当作可以倚仗的心腹。


    韩筠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局,他终归是赌赢了。


    第85章


    韩筠伤得不轻, 但也不算重,十几道伤口无一伤及要害,等到皮肉愈合拆了线, 又是生龙活虎一好汉。


    他此番用性命为崔芜殿后,换得的回报相当丰厚, 不仅得了崔芜许诺的宣威将军职衔,更一举成为靖难军中仅次于延昭的心腹大将。


    韩筠很是满意,更有扬眉吐气之感。是以伤势刚好, 便立刻赶来向崔芜请安, 顺带汇报这两日的工作进度。


    其实也没什么,萧关防务一向是狄斐负责,韩筠作为外来户,纵然职衔高于狄斐也不好越俎代庖,只管着大军驻扎操练及善后事宜。


    说白了,这一趟不过是日常问候以及在领导跟前刷脸。


    但不得不承认, 这么做的确有效果, 至少经过了萧关城外的患难与共,崔芜待他亲近了许多, 言谈也不仅限于公事, 偶尔甚至会唠唠家常,或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而淡化了“上下有别”的界限后,韩筠也逐渐发现,作为主君,崔芜并不算难伺候。至少对着打上标签的“自己人”,她不会以威势相压、以城府相欺,言谈反而更看重一个“诚”字。


    “飞卿来得正好,且帮我瞧瞧, 这线团纺得如何?”


    韩筠讶异。


    他刚接住毛线团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细绳,捏了捏发觉不对,盖因这玩意儿虽说粗硬,终究比寻常麻绳细软许多,正猜测是做什么用的,却被崔芜自己揭了盅,原来就是她当日提到的羊毛纺线。


    相处这些时日,韩筠也摸准了崔芜脉门,知道她不爱听客套话,但凡征求意见,就是要下属们有一说一。


    遂直言道:“捏着硬了些,若是做成衣裳,穿在身上怕是不大舒服。”


    果不其然,崔芜叹了口气。


    只听韩筠下一句道:“不过,这线团质地紧密厚实,纵然粗硬了些,也不会比粗麻更硌人。”


    “且羊毛易得,而粗麻尚需要花钱购置。倘若羊毛织成的衣裳确实能够保暖御寒,不管于士卒而是百姓,都是天大的好事。”


    崔芜原本都打退堂鼓了,听了这番乱世土著的评价,精神顿时一振:“飞卿是觉得,羊毛织衣,可行?”


    韩筠点头:“属下以为可行。”


    为免顶头上司觉得敷衍,又补充道:“百姓家贫,冬衣所填多为芦苇、柳絮,甚至是纸屑、稻草。”


    “听说前朝年间,百姓无以御寒,甚至用纸浆捣衣——连纸衣都能穿,何况是羊毛?”


    “只要能保暖过冬,他们不会在意衣裳是软是硬。”


    这番说辞有理有据,崔芜听了却并不觉得兴奋,反而沉沉叹息。


    说到底,不是她的羊毛织衣有多高明,而是可供百姓过冬的选择太少了。


    “我知道了,”崔芜说,“有劳飞卿解惑,实在助益良多。”


    韩筠暗呼一口气,心知方才表现不错,又给自己加了分。


    得了韩筠认可,崔芜重振信心,开始自己的织毛衣大业。


    说到这里,她必须感谢上辈子的未雨绸缪——为了母亲节给老妈一个惊喜,偷偷上网查资料学习编织技法,还私下里拜会织毛衣的同事为师。


    耗时两个月,虽然只学会了最简单的平针法,织出来的毛衣也是歪歪扭扭,但是,毕竟是她亲手织出来的第一件衣服!


    可惜没等送出去,就遇见狗血的医闹事件,被丧心病狂的病人家属捅了足足二三十刀。


    陷入弥留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是看到自己血流满地,同事们惊慌失措地扑上来,试图帮她摁压止血兼心肺复苏。但崔芜自己就是学医的,瞧了眼刀口位置,十分清晰地得出一个结论。


    没救了。


    伤及脾脏而造成的急性大出血,立刻手术也是九死一生。


    她的毛衣送不出去了。


    一念及此,难免遗憾。


    幸好崔芜不是沉湎往事的性子,在乱世中历练十年,心肠早已刚硬非常,很快压下这一点神伤。


    待得武州诸事平定,该巩固的城防也都完善,崔芜启程返回原州,沿途皆是坐于马车中,跟两根细细的竹针较劲。


    竹针是用细竹棍劈成的,边缘打磨光滑,反正她手下多的是孔武有力的武将,做这事不算难。


    难的是竹针磨成后,如何将一团糟的毛线织成衣裳。


    期间相隔十年,原本擅长的技艺也难免遗忘,何况崔芜远远称不上熟手。她在马车里坐了两天,毛线织了拆、拆了织,怎么都织得不对路。


    实在心烦,干脆撂到一边,本想倚着车壁小睡片刻,后背却磕到某个硬硬的东西。


    崔芜伸手摸了把,发现是秦萧送与她的护心镜,一个护前胸一个贴后背,自守城以来就未摘下过。


    她把坚硬冰凉的青铜甲片握在手里,想着这曾是秦萧贴身佩戴过的,没来由地心绪如潮。突然就如打通任督二脉似的,回想起了当初的编织技法。


    忙趁着灵感泉涌,复原了一小段针法,对光瞅瞅还不错,于是依葫芦画瓢地往下织。


    等马车进了原州城,堪堪织了个围脖出来。


    这一日正值腊月三十,除夕年尾。


    这不是崔芜穿越以来头一回过新年,却是她重获自由、独掌权柄之后第一次庆贺新岁。回想去年今日,她还被孙彦关在镇海军节度使府后宅,像一头囚困牢笼的兽,只顾烦躁地磨牙吮血,根本没有心思感受新年氛围。


    哪比得上现在,海阔天空、任君遨游来得自在?


    “既是除夕,就在原州城里过年吧,”崔芜拍了板,“我出钱,多买些羊,一半熬成羊汤,一半做成烤全羊,就当犒军了。”


    “再让凤翔多送些美酒,难得过年,军中不许饮酒的禁条且放下。将士们这一阵也辛苦了,等过完年,咱们再论功行赏。”


    不出所料,这番话博得底下将士欢声雷动,亲自出城迎接的周骏与杨老爷子也是频频点头,暗道使君治军有方。


    说白了,将士们沙场搏命图什么?除了每个月的饷银和口粮,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平时治军再严都不要紧,关键时刻必须足够慷慨大方,唯有给足将士们想要的,才能将军心牢牢抓在手里。


    个中分寸,崔芜拿捏得极好。


    崔芜论功行赏,命韩筠替自己犒赏三军,又提拔了周骏为中郎将,从旁协助。


    不是谁都有资格“替”主君办事,她此举无疑给了韩筠极大的脸面。后者果然感恩戴德,拉着周骏一起,将诸项事宜办得妥妥当当。


    趁此机会,崔芜拉过丁钰:“陪我去一个地方。”


    丁钰有些迟疑,盖因眼下时辰虽不算晚,但西北冬日天黑得早,估摸着不到一个时辰就要临近傍晚,这时候出去,怕是很难在夜幕降临前赶回府衙。


    “你要去哪?”


    崔芜:“备一份礼,咱们上城西蹭饭去。”


    丁钰:“……”


    城西有什么?


    一株大槐树,一幢积年的老宅,已经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


    不过,今日是除夕,只要不是如崔使君这般见天撒欢往外跑的奇葩货,一般都会留在家中守岁……吧?


    脑中思绪飞快,两人脚程也不慢,骑着马,遛着弯,不多会儿就到了来过一趟的老宅门口。


    丁钰上前叩门,才叩了两三下,上回的小童便开了门,语气很是不耐:“谁啊?”


    待得看清两位不速客的形貌,吃了一惊:“崔、崔使君?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崔芜微微一笑:“盖先生可在?”


    小童犹豫:“这个……”


    崔芜挑眉:“怎么,除夕佳节,盖先生不在家守岁,还往外跑?”


    小童咬了咬牙,终于一跺脚:“盖先生说,今夜恐有外客搅扰。他不欲被人坏了守岁的兴致,因此出去寻访故友,只让我备了两盏清茶,等贵客喝完热茶暖暖身子,就从哪来回哪去吧。”


    崔芜:“……”


    如果说,她头一回登门尚算有迹可循,能及时避开不足为奇,那么算准了她除夕之夜上门叨扰,还能未卜先知地吩咐下这样一番话,这位盖先生已经有几分多智近妖的邪乎劲。


    接连避开两回,这是瞧不上她一介女子,不愿折腰投诚,还是想效仿当年的诸葛卧龙,等她来一出三顾茅庐?


    “有意思,”她想,“这人还真是吊足了我的胃口。”


    丁钰可不觉得哪里有意思,他只知道崔芜大冷的天喝了一肚子西北风,就为了上门给主人家拜年,结果人家根本不稀罕,明明料到贵客来访,还事先避了开。


    这不是明摆着不把崔芜放在眼里?


    “走走走,人家不稀罕你拜年,咱们自己逍遥快活去!”他拉着崔芜就要走人,“回府衙,我给你烤肉吃!抱着火盆啃羊腿,不比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强?”


    崔芜揪着他衣领,将人生生薅了回来。


    “不是说盖先生备了清茶?”她笑眯眯地,“正好我渴了,不介意我进去小坐一会儿,喝杯热茶润润喉咙吧?”


    童儿自是不介意,毕恭毕敬地在前引路。


    这老宅的布局与寻常大户人家相仿,只是主人家喜爱山林野趣,前院辟了一亩方塘,不知从哪引来的活水,隆冬时节竟也未曾全然上冻。


    过了曲曲折折的木桥,是一明两暗三间正堂,中间的明堂充作会客之用,铺了草席,摆着长案。一旁的红泥小炉火光明灭,烧开的沸水顶着壶盖,只等贵客驾临,便能泡茶招待。


    崔芜饶有兴味地打量周遭,发现这位盖先生家底尚算丰厚,不论是待客用的成套茶具,还是墙上挂的大幅字画,都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但他也绝非一味显富、失于暴发的人家,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赘饰。唯有窗扉半开,映出院里横逸而生的一枝老梅,其上打着几个伶仃的花苞,好似一股春意,涓涓流入堂内。


    崔芜看罢,小童也捧着两盏热茶并一碟茶点奉至案上。茶是当地最常见不过的野茶,比草根味道好不了多少,只是苦涩略淡,多了一股草木清香。点心也不见得多精致,粟米磨粉蒸制成的酥糕,吃到嘴里有一股淡淡的甜味,饱腹感很足。


    崔芜用热茶就着点心,连啃两块才罢休。她拍去手掌心的点心渣,冲小童弯落眼角:“这位小哥,可有笔墨借我一用?”


    小童只当她要留书给自家主人,并未多问,小跑着端来笔墨。冬日天寒,墨池早已冻成冰疙瘩,崔芜也不计较,自己倒了热水化开,又挽起袖子蘸水研墨。


    丁钰看不下去,撂下点心接过墨条:“我来吧……你要留口信给那个姓盖的?”


    崔芜:“不留书,只画幅画。”


    丁钰诧异挑眉。


    崔芜却无意解释,笔锋饱蘸墨汁,在铺平的草纸上三两下勾勒完毕,而后轻轻吹干,卷成一束交与小童:“烦请小哥交与盖先生。”


    她眉眼精致,纵是做男装打扮,也比寻常糙汉俏丽得多。小童年幼,还分不清男女之别,只觉得这位“使君”生得好看,又待人亲切,不期然多生出几分好感。


    “使君放心,”他似模似样地回礼,“我一定亲手交给先生。”


    崔芜微微一笑,将丁钰带来的年礼——一包糖块和一串自己府上腌的腊肉放下,告辞离去。


    回府时天色已晚,丁钰犹有些愤愤:“那个姓盖的猜到你要来,却故意躲出去,到底什么意思?这么故弄玄虚,我看他未必有真本事,你也不必在他身上花太多心思。”


    崔芜:“当年刘备拜访隆中,两次求见而不得,张飞也是这么发牢骚的。”


    丁钰炸毛:“你拿我跟张翼德比?我比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多了好吧!再说,诸葛武侯是什么人?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是那姓盖的能比的吗?”


    崔芜:“不错,中学语文没都还回去。”


    丁钰气得只差甩鞭子:“姓崔的,我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跟你说正经的。”崔芜正色,“我今日回城,来此造访虽非一时兴起,事先却也未露痕迹。此人能猜透我的心思,就是他的本事。”


    丁钰用鼻子喷了口气:“说不定是凑巧呢?就是真猜中了,也不算什么本事。”


    “这些年,原州名义上是杨家做主,其实诸事都是这位盖先生帮着拿主意,”崔芜娓娓道来,“我看过原州的账簿名册,税赋一笔一笔都对得上,诸项政令也有条不紊。”


    “原州虽是无主之地,却并不见民生凋敝,反而百姓各安其分,有饭吃有田种,可比被乱兵糟践的不成样的泾州强多了。”


    “若说这十分的功劳,杨家占了五分,剩下的五分怕是全归在这位盖先生身上。”


    丁钰有点动摇,只是还嘴硬:“那也不过是个治地的县官之才,我看许令干得也挺不错,不在他之下。”


    崔芜摇头:“但他能说服杨家人,在我尚未挥师原州之前,带着账簿与名册主动投效,这份眼光与胸襟可不是谁都有的。”


    “他劝杨家人投我,是对我抱有期许,有投效之心。不肯立刻见我,无非是我给出的诚意不够,不能让他甘心辅佐。”


    “既如此,我又何妨将身段摆得更低些,给足他诚意和面子?”


    丁钰说不过她,气鼓鼓得不吱声了。


    第86章


    这个新岁, 崔芜是在军营中度过的。


    她好生安抚了麾下几员大将,每人敬了一碗酒,又赶去伤兵营, 为尚未痊愈的伤病送温暖,顺带复诊病情。


    伤兵们自然感激涕零, 尤其在得到崔芜许诺,此番立功人人皆有封赏后,恨不能从病床上爬起来, 给她下跪磕头。


    崔芜赶紧拦住, 一人发了一碗滚烫的羊汤,盯着他们喝得肚皮滚圆,这才寻了个借口脱身。


    她如今是五州主君,要树立自身威信,亲民可以,却不便和麾下太打成一团。是以只露了个面, 慷慨施恩一番, 随后回了帅帐。


    偌大的帐子却不是空无一人,丁钰早候在里头。他不知从哪弄来一罐生牛乳, 煮得微沸, 再将从丁四老爷手里要来的茶饼丢进去,熬煮了一锅热腾腾的奶茶。


    崔芜闻到香味,口水都下来了:“好久没喝过这个了。”


    丁钰得意,又故作叹息:“可惜没有芋头,不然蒸熟了捣成芋泥,再浇上牛乳做成芋泥奶茶,那味道才好呢。”


    崔芜却已心满意足,和丁钰碰了个碗沿:“新岁快乐。”


    而后一仰脖, 将热奶茶喝了个底朝天。


    丁钰抿起唇角,罕见的柔和蕴藉:“新岁快乐。”


    崔芜饮着甜滋滋的热奶茶,心满意足地一抹嘴,扭头见窗外夜空中嵌着几颗碎星,清冷星辉稀薄如雾。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朝除夕,不知兄长现下在做什么?”


    除夕佳节,安西军营自然是热热闹闹的。虽然秦萧治军极严,不许士卒饮酒,但包上几大锅饺子每人分一个,乃至吵吵嚷嚷地笑作一团,还是允许的。


    秦萧却没上前凑热闹,独自一人站在暗影中,仰头望着东方夜幕。西北干旱多晴,夜空尤其清透明净,虽然腊月三十不见月轮,几颗星子却是熠熠生辉。


    他忍不住想:她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秦萧不期然回想起崔芜送他返回河西,提及希望一同守岁时的表情。她分明是笑着说的,秦萧却看出那笑容下的遗憾与怅然。


    那一瞬,他几乎有冲动翻身上马,星夜兼程赶回原州。


    这时,身后有人拍了他肩头一下,将这股冲动重重捏散了。


    “在这儿发什么呆?一块热闹啊!”


    秦萧默叹一声,掐断立时启程的冲动,将颜适的爪子撩到一边。


    “我就不去了,”他淡淡地说,“我若去了,你们又闹不痛快。”


    这倒是事实,虽然秦萧私底下很是随和,奈何他领兵多年,权威太重,又是一副内敛性子,情绪轻易不显露脸上,给人一种“城府深沉不苟言笑”的印象。


    久而久之,底下士卒对他敬畏兼具,纵然是难得的除夕佳节,也不太敢在主帅面前嬉闹玩笑。


    颜适亦是叹息:“小叔叔,你就是吃了这张脸的亏。分明年岁也没多大,总板着一张脸,像个小老头,多少姑娘家都是被你吓跑的。”


    秦萧面无表情,显然不觉得给那些姑娘家看上有什么好。


    只听颜适又道:“幸好崔使君有眼光,能透过你这张死人脸看穿如花似玉的本质。别说,我觉得你俩这脾气倒是挺合得来,日后说不定能相处融洽。”


    秦萧被“如花似玉”四个字糊一脸,眼睛危险地眯紧:“你再说一遍?”


    颜适察觉到危险,干咳两声:“老史还找我拼、拼拼……拼茶,我先走了。”


    说完背着手,当真脚底抹油地走了。


    秦萧气笑不得,抬手给了他一马鞭。


    然而颜适的话到底在他心头留下了回响,“崔使君”三个字更好像一把野火,猝不及防地点燃了心底刚被压下的野望。


    他再一次看向东方夜空,曾握过崔芜指尖的手,背在身后细细摩挲了下。


    ***


    崔芜这个年过得忙碌而充实。


    士卒和将领可以歇下休整,她不行,从年初一开始就马不停蹄地走访原州城内各户人家,既是拜年问候,亦是体察民情。


    期间赶着命人修缮了一批房屋,以防过几日大雪压垮了民房。又抽空去了趟泾州,视察民生恢复情况。


    她甚至找时间修书凤翔,命驻守此间的延昭以串通匪寇、意图不轨的罪名拿下余家众人,无论男女一律下狱候审,家产查抄充公。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余家身为凤翔城内的地头蛇,家底之丰厚比起王府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好些宝贝延昭甚至不认得,更叫不出名。


    他不敢擅专,将查抄之物一应封入库房,又列了名录,与一批查抄出的粮食物资一起,送给原州城内的崔芜。


    崔芜接到延昭传来的手书和物资,再一对比名录,人也是惊了。私下里对丁钰说:“怪道都说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你瞧瞧,单是一乡绅土豪之家,就有这么丰厚的家底,足够喂饱一个原州城。和珅的家私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被穷疯了的嘉庆盯上。”


    丁钰却道:“不是什么好事,如这样的乡绅比比皆是,你抄的了一家,抄不了所有。而这等士绅之家每多一个,就是对百姓多一道盘剥。”


    “若是如杨家这般有良心有底线,能带着百姓做点实事的还好,可若是如余家……”


    他没把话说完,只叹息着摇了摇头,显然是对百姓命运十分不看好。


    崔芜却心念微动:“其实,倒也不全是乡绅的错。”


    丁钰诧异挑眉。


    “错的是这个世道,这个环境,这个制度,”崔芜与他分析道,“为什么叫封建专制?还不是因为权力高度集中。绝对的权力就会造成绝对的腐败,上至朝廷帝王,下至地方乡绅,皆是如此。”


    “一旦大权在握,却没有机制挟制、监督他们的权力,谁能忍住不以公谋私?久而久之,如何能不吏治败坏?”


    崔芜蹙眉沉吟,似是在琢磨解决之道,片刻后又放弃了:“算了,江山还没打下来,现在想这些太远了。”


    从古至今,多少帝王为了革清吏治而绞尽脑汁废寝忘食,却很难说有几人成功。大权在握、天下一统时尚且如此,何况崔芜眼下只是一方豪强,远远没到一统中原的地步。


    现在想这些,时机远称不上成熟,且会逼得各家豪强狗急跳墙。查抄一个余家还能说是“勾结匪寇”,可要是一股脑把地头蛇端了,以后谁敢来投她崔使君?


    “先搁置,”她下定决断,“若有江山一统的一天,早晚会料理干净这些硕鼠。”


    这两人的对话十分正经且高大上,光听谈话内容,总觉得案上应该摆开一副棋盘,黑白二子杀得犬牙交错、难舍难分。


    但现实却是,崔芜手中竹针穿梭飞走,这些天凭着肌肉记忆见缝插针,已经织得只剩一截袖子。


    丁钰则摆弄着一堆细细的竹枝,先将竹子剖成窄窄的细条,再将其放在火上烤,待得竹篾受热弯曲,就用细麻绳捆起来。


    崔芜:“你做什么呢?”


    丁钰:“做灯。”


    崔芜:“……”


    她睁着一双懵逼的眼,和后者面面相觑片刻,只听对方无奈问道:“你是不是忘了,明日是元宵节?”


    崔芜一拍脑门,她真给忘了。


    自从过完除夕,崔使君每日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光从原州到泾州就跑了不下一个来回,竟没发觉时间流逝之快远超想象。


    仿佛只是一眨眼,半个月的光景就这么过去了。


    独自身处异世,远离曾经的亲人好友,崔芜对年节的执念其实没那么重。但丁钰兴致勃勃,她不愿拂了人家好意,干脆陪着他一起折腾。


    于是翌日一早,两人钻进厨房,将紧张得手脚不知往哪放的厨娘赶回去过节歇息,又翻出凤翔送来的糯米面和芝麻,一个和面一个拌馅,似模似样地包出一堆汤圆。


    在另一个时空,这玩意儿其实直到宋代才问世。不过做法算不上复杂,无非是黑芝麻和以猪板油,再加些糖或者蜂蜜调味,最后用糯米粉搓成圆球状即可。


    忽略被糟践得一团糟的厨房,以及汤圆有些硬的面皮,还是相当有效率的。


    过了水的汤圆白胖可爱,一咬满口香甜流油。崔芜吃了一碗还不够,又自己拿着笊篱去锅里扒拉。


    回想穿越前,超市里包装精美的速食汤圆码成小山,各种口味都有,她连看都不稀罕多看一眼——又是糯米又是芝麻,糖分和热量双双超标,吃下去是长肥啊还是长肥啊?


    彼时做梦也料不到,有一日会沦落到物资极度匮乏的古代,连想吃一口甜食都不得。


    只能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吃完汤圆,丁钰继续跟昨晚做了一半的灯较劲。灯笼的形状原是一条喜庆圆胖的鲤鱼,以竹篾为骨架,分成鱼头、鱼身、鱼尾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耍弄时,三节皆可灵活转动,看起来就像真正的鲤鱼甩尾。


    但这还不够,若只是造型类鱼,里头的蜡烛不稳当,稍一摆弄就会倒了,更容易点燃白纸引发走水。


    这么简单的问题当然难不住后世的理科生,他在鱼身内部又做出一个独立的“滚灯”结构,确保无论如何翻滚舞动,蜡烛都不会翻倒。(1)


    什么叫滚灯?


    其实就是大小两个竹篾扎成的圆环,用左右转销连接一处,小圈内侧焊一铜砣,其上焊有尖钉,可用来安插蜡烛。


    如此,无论大圈怎样转动,小圈的铜砣重心始终在下,而蜡烛烛光自然在上。


    崔芜叹为观止,不得不承认,古时劳动人民的智慧不比今人逊色。


    灯架做好了,剩下的就是糊上白纸、绘出鱼鳞,等到夜幕降临,再于鱼腹中安上点燃的蜡烛。火光盈盈,自鱼身中荡漾而出,鲤鱼便好像活了过来,在夜色下徜徉游弋。


    这一夜巧得很,傍晚时分开始下雪,待到天色全黑,地面已然积起一层薄薄冰霜,踩上去湿滑得很。


    崔芜却不在乎,瞧着丁钰手里的鱼灯很是欢喜,自己擎一盏滚灯做成的绣球,引得“鲤鱼”来追。


    两人也不惧严寒,踩着满地冰霜,在庭院里追逐嬉闹,活似穿回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如此过了片刻,崔芜气喘吁吁,大冷的天,硬是窜出一额头热汗。


    “不跑了不跑了!”她摆摆手,“西北风喝得我嗓子疼,体测八百米都没这么卖力过。”


    丁钰笑了句:“妹子,你不行啊,还得再练练。”


    突然住了话音,抬头望向崔芜身后,神色是显见的诧异。


    崔芜:“怎么了?”


    她循着丁钰视线回过头,下一刻同样愣在原地。


    只见院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朦胧光晕映照出漫天飞雪,以及裹挟着风雪而立的一道颀长身影。


    “啪”一下轻响,崔芜手中滚灯落在地上,烛光倏忽摇动,却未熄灭。


    她脱口道:“兄长!”


    来人身披大氅,眉目如刻,原是极冷峻的面孔,却在看向崔芜时弯落眼角,含起浮光潋滟的笑意。


    他微微颔首:“新岁安康。”


    短暂的怔愣后,崔芜反应过来,笑着回了句:“新岁安康。”


    经由这句话,她寻回自己的思绪,关切道:“兄长怎么这时候赶来了?天寒地冻的,也不怕着了风寒。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用过饭了吗?”


    秦萧背手走近,乌皮六合靴踩在结了冰霜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他道:“路上用了干粮,倒不怎么饿,只是有些口渴,想问阿芜讨碗热茶,不知阿芜给是不给?”


    崔芜故意板着脸:“茶叶可是稀罕货,我自己喝都不够,哪有多余的分给别人?”


    秦萧轻轻一挑眉梢。


    就见崔芜绷不住,自己先笑场了,又忙揉了揉脸颊,故作正经道:“不过,今日元宵,我白日里做了些汤圆,还有剩的,兄长可想尝尝?”


    秦萧诧异:“汤圆?”


    崔芜回想了下,恍然记起,在另一个时空,虽然汤圆这玩意儿的来历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但真正成型还是在有宋一朝,且当时不叫汤圆,而是叫浮元子,因其在锅里煮熟时又浮又沉,故而得名。


    她懒得解释,索性简略道:“是一种点心,用糯米和芝麻捏制的,需要下锅煮熟。点心可管饱,面汤能解渴,兄长可愿试试?”


    秦萧恍然:“原来如此。”


    这二位你一言我一语,问答之间自有气场,将不相干的旁人隔绝在外——比如某位丁姓郎君。


    他拎着自己花费大力气做的鱼灯,原打算元宵佳节博佳人一笑,不料半路杀出个“截胡”的,仅凭一张脸就胜过他千般心血、万种思量。


    丁钰微微叹了口气,眼底黯然转瞬即逝,再开口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既然秦帅大老远赶来了,我就不耽误你们兄妹俩叙旧,你们聊,我回屋补觉去了。”


    说着,将鱼灯扛在肩上,当真就这么走了。


    崔芜却不知他那一瞬起起伏伏的心思,对秦萧比了个“请”的手势:“兄长若不嫌厨间腌臜,我亲自为你下厨?”


    秦萧焉有不允之理?


    “那就有劳阿芜了。”


    虽然古语有云“君子远庖厨”,但这二位一个是女子,一个是武将,谁也没把先贤之言放在心上。


    崔芜蹲在地上,一边往灶台下塞着干柴,一边轻轻送气。很快,熄灭的火光重新扑腾起来,跃跃欲试地舔着锅底。沸腾的滚水冒着气泡,一个个白生生的汤圆落入水中载沉载浮。


    崔芜方才玩闹了一阵,这会儿又有点饿了,点着锅里汤圆数量:“我给兄长留二十个,我吃六个,你看够吗?”


    秦萧:“六个太少了,你吃得饱吗?”


    崔芜有点不好意思:“我用过晚食了,羊汤下的面条,好大一碗。这会儿其实不是很饿,只是有点馋。”


    秦萧哑然失笑——


    第87章


    热乎乎的汤圆出了锅, 粗瓷大碗里挤了二十个,再浇上一勺乳白色的面汤,甜香扑鼻, 诱人垂涎。


    秦萧确实不饿,闻到这股香味却先馋了三分。拿调羹捞起一只汤圆, 轻轻咬了口,甘甜滚烫的蜜浆流过舌尖,连夜赶路的疲惫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了。


    他索性端起碗, 将香甜的汤圆尽数吞下, 末了面汤也没剩下,喝得干干净净。


    崔芜早吃完了自己那份,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忽而想起一事:“兄长为何突然赶来原州?可是河西有事?”


    秦萧:“无事。”


    崔芜奇道:“那兄长怎么亲自赶来了?”


    秦萧:“来送年礼。”


    崔芜困惑地睁大眼,秦萧不待她追问,主动转移话题:“我的人寻到了你说的甜菜, 我一并带了来。”


    崔芜大喜:“当真?我去看看!”


    说完, 拎起袍摆要跑。


    秦萧眼疾手快地将人捞回:“急什么?东西就在那儿,又不会跑。”


    又道:“今日元宵, 按习俗, 应当绕城走遍,寓意驱邪纳福,你可有走过?”


    崔芜穿来虽有十年之久,却还没认真过过元宵,闻言懵逼:“有这样的习俗吗?我在江南时怎么没听说过?”


    秦萧对上她双眼,心念微动。


    在大多数时候,崔使君惯以英明神武的形象示人,是以虽为女子, 却有英锐悍利之气,压住眉眼精致,叫人赞叹她美貌殊常,却不大敢生出亵玩之心。


    但她对着秦萧时鲜少设防,那股锐气淡退,便显露出眉目间的丽色,一双杏核眼乌溜溜的,尤其可人。


    秦萧好容易压住在她发顶轻拍两下的冲动,一本正经:“许是北地习俗与江南不同,但在河西,百姓每至元宵佳节,都要绕城游走,更有赏灯习俗。”


    崔芜先还饶有兴味地听着,后来却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除夕的时候,她就想过,是否要于元宵举办灯会,一来可让百姓放松游玩,二来也能彰显使君仁德。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作罢,毕竟如今老百姓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来的闲心赏灯?


    贸然提出,非但达不到效果,还有粉饰太平不食肉糜之嫌。


    “等明年吧,”她不知是安慰秦萧还是安慰自己,“等明年,粮食有了富余,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咱们也搞一场元宵灯会,定要热热闹闹的,把十里八乡的人都吸引来。”


    秦萧的重点却不在灯会:“赏灯不急于一时,但你第一年入主关中,有些习俗还是宁可信其有。”


    崔芜还沉浸在乍见故人的欣喜中,又刚吃了汤圆,一时并无困意:“那好办。兄长等我片刻,我拿了大氅,与你一同走一遭。”


    秦萧颔首,心里飞快掠过一个念头:其实也挺好哄的。


    然而他掀帘走到外间,才发现风雪又大了些,密密麻麻好似落玉碎珠,青石板、乌瓦房,覆了琼瑶,俱是白茫茫一片。


    崔芜裹了大氅,乐颠颠跑出来,却见秦萧站在檐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霜花。


    这一夜浓云密布,无星无月,全靠门口两盏灯笼照明。烛光朦胧,映照着秦萧身影亦是如梦似幻,又被长风掀起氅衣一角,随时能羽化仙去似的。


    崔芜脚步顿住,偏头打量,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古人动不动就“远观如谪仙”,其实就算真有谪仙下凡,能及眼前人十分中的一二好看吗?


    她脚步顿得突兀,秦萧焉有不知之理?回头一笑,略带些歉意:“这雪越发大了,现在出去怕是会着风寒,不走也罢。”


    崔芜兴致上来,哪是他一句话能打消的?将大氅往肩头一裹,脚步轻快地走进雪里:“这有什么?更大的风雪我都见识过。兄长放心吧,大不了回来多饮几碗姜汤,我都备好了。”


    她那大氅是狐皮里的,外头是缎面,虽然暖和,却禁不得水浸。左右瞧了瞧,从墙角捞起一把不知谁放在那儿的油纸伞,打开罩过头顶:“这样总行了吧?”


    她有顶风傲雪的豪情,秦萧如何会泼冷水?当即快步追上,从她手里接过纸伞,仗着身量高挑,同时罩住两人。


    “走吧。”


    两人俱穿着乌皮六合靴,走在咔嚓咔嚓的雪地上别有一番意韵。崔芜在院里待得还好,出来却觉着冷了,将手缩在大氅底下用力搓了搓。


    秦萧察觉到,伞身往她那边倾斜大半,崔芜全身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他自己肩头却落了一层白霜。


    崔芜瞥见,踮脚替他掸去积雪:“兄长不冷吗?”


    秦萧淡然:“河西苦寒,冬日里的风雪比这还大。且我自小习武,冬日需用冰雪擦身,令筋骨发热活动开,这点风雪不算什么。”


    崔芜遂道:“真好,还能习武。”


    秦萧想说“你若想学,我接着教你便是”,心念电转,又把话咽了回去。


    崔芜叹息的、羡慕的,只怕不单单是习武,而是这世间对女子的禁锢远胜男子。身为儿郎,自可名正言顺地习武学艺,女子就是不安本分、不守妇道。


    细细思量,世间女儿,要么如他平日所见那般,养在后院规行矩步,抬头便是四方天,直到出嫁前或许都迈不过那道囚困半生的门槛。


    要么终日为生计所困,出门是田间农活,回家是相夫教子,更惨的还要忍受婆母刁难、丈夫殴骂,一生困顿磋磨,不得展颜。


    再或者,如他的母亲,因为看穿了世间女子的悲惨,妄想挣脱牢笼,结果却一次又一次被抓回笼中,最终在抗争与愤懑中郁郁亡故。


    又有几人能如眼前人一样,毅然决然地拿命来赌,并且成功脱身,自此翱翔于辽阔天地间?


    他无声叹了口气,一时没忍住,抬手在崔芜头顶轻拍了拍。


    崔芜诧异:“做什么敲打我?”


    秦萧知她不需劝慰,于是故作轻松:“分明是个女儿家,却不知好好打扮自己,不上妆、不挽髻,平日里也罢了,过年也只是编条麻花辫,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哪跑出来的野小子。”


    崔芜确实不爱上妆,除了需要特别撑门面的场合,她总是男装打扮,头发也只简单地绑一绑。


    倒不是她性子别扭,不爱打扮,实在是女装繁复,尤其稍华丽些的女装,襦衣、小袄、半袖、披帛、膝裤、长裙……一整套上身,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更别提上妆的功夫,哪有男装打扮来得便利?


    好比她今日,就是利落的胡服袍子,长发结成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只用金线系住发尾,算是通身仅有的装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遂大言不惭:“没事,就我这么姿容平平的,穿什么都没人看,哪像兄长……”


    秦萧先听着前头一句,差点呛了口冷风,简直以为崔芜对“姿容平平”四个字有什么误解。


    待得听到后一句,忍不住道:“秦某怎么了?”


    崔芜上辈子可能练过贯口,四字成语张口就来:“哪像兄长,往那一站就是活生生的玉树临风、貌比谪仙、沈腰潘鬓、霜姿月韵、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秦萧额角青筋突突乱跳,摁都摁不住。


    然而崔芜还没完:“倾国倾城、国色天香……自然是怎么隆重怎么打扮,不然何以衬托出兄长的天生丽质、风华绝代?”


    秦萧不摁额角了,视线转来,似笑非笑:“阿芜这是埋汰秦某?”


    崔芜嘻嘻笑着:“兄长这话说的,我哪敢啊?”


    她瞧着秦萧神色不对,大有嘴皮子比不过就直接上手的意思,两条腿飞快往后倒腾,准备见势不妙、溜之大吉。


    谁知头顶风雪漫漫,地上早结了一层碎冰,又湿又滑。她一脚踩上去,顿时失了重心,身不由己地向后栽倒。


    幸而秦萧眼疾手快地一捞,抓着她手臂将人勾了回来。


    “雪地路滑,当下脚下,”秦萧意有所指,“秦某拉得住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


    崔芜乐极生悲过一回,不敢得瑟了,老老实实地跟在秦萧身边。


    秦萧也不再继续往前,掉头往回走,然而归途同样被积雪覆满。秦萧脚步重、踩得实,倒还好。崔芜却是一步一趔趄,好几次险些跌个狗啃泥。


    眼看府衙门口的红灯笼遥遥在望,崔芜下意识加快脚步,谁知恰好踩中冰霜碎屑,鞋底一滑,险些哧溜出去。


    几乎是身体本能反应,她抓住身边一物,勉强稳住身形。握紧了却发觉手感不对,低头一看,她双手并用,扒住的竟是秦萧手腕。


    崔芜好似触电一般,猛地缩了手。


    秦萧却无甚表情,将纸伞往崔芜方向略作倾斜,手腕正好递到她跟前。


    崔芜有些迟疑,又有些不敢置信,眨巴眨巴眼,试探地看着秦萧。


    秦萧极细微地点了点头。


    崔芜犹豫了下,试着挪了挪脚,然而鞋底实在太滑,刚一动就是一步蹒跚。


    秦萧转开视线,唇角微微抿起。


    崔芜不敢再矫情,抓住秦萧伸到跟前的手腕,随着他行进的节奏迈动脚步。


    冬日衣服穿得厚实,饶是如此,崔芜依然能感觉到,自己抓住的这只手腕并不十分粗壮,反而有些清瘦。露出袍袖的皮肤素白,乍一看简直有几分女子的秀气。


    然而正是这只手握住的权柄与铁腕暴力,震慑住玉门关外的虎狼之邻,守住河西之地不受外族觊觎。


    许是夜色太静,除了风雪呼啸,再无旁的异响。方才被秦萧岔过去的念头,重又浮出水面。


    崔芜:“兄长今日究竟为何而来?不会真的只是给我送年礼吧?”


    秦萧横了她一眼,开口前斟酌了好几种答案。


    生于名门、长于富贵的世家子,纵然守身持正、君子心性,耳濡目染,也没少见族中兄弟叔伯挑逗正当韶龄的年轻女郎。


    花言巧语、山盟海誓那一套,他不是不会,只是不屑。


    尤其这一套不能用在崔芜身上。


    她在风尘之地打滚十年,见惯了世情冷暖、真心伪意,绝不是几句甜言蜜语能蒙蔽的。如今又是五州之主,占据了小半个关中,能以女子之身坐稳这个位子,看人的眼光决计差不了。


    与这样的人相交,贵乎一个“诚”字,越是耍弄手段,越容易弄巧成拙。


    “除夕是大日子,秦某身为一军主将,不能不坐镇大营,嘉奖将士辛苦,”他低声道,“是以,恕我不能陪伴阿芜同守新岁。”


    “不过,连夜赶来,陪阿芜共度元宵佳节,秦某还是能做到的。既然做得到,又何乐而不为?”


    崔芜:“……”


    其实这几句话平平淡淡,既无赌咒发誓,亦没有深情告白。


    崔芜却从看似寻常的字里行间中隐隐觉出某种极为深沉复杂的意味,简直像是话本中说的“于无声处听惊雷”。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上一世看过的一部言情剧,剧中男主角连夜奔波数百公里,只为站在女主楼下,遥遥望一眼她房间的灯光。(1)


    彼时,他对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司机说:“我想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她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得出的结论是,赶了几百公里夜路,即便只是站在她楼下看一眼窗户里的光,也是乐此不疲。”


    异曲同工。


    崔芜心跳得极快,分明是风雪肆虐的寒夜,血液却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流动起来,山呼海啸般窜上头顶,将原本冰凉的脸烧得滚烫。


    那一刻,她只觉整个人像是被一劈两半,属于“感性”的一半欢欣鼓舞,催促她捅破两人间的那层窗户纸。属于“理智”的一半却死死摁住心弦,以最严厉的姿态警告她,不能任性、不可冲动,这一步迈出去,就是将好容易争得的主动权交与旁人手中,日后进退荣辱,都由一个男人说了算。


    “不!”崔芜想,“我好不容易从江南走到现在,不是为了跟男人谈恋爱的!”


    一念及此,她刚有些热意的血瞬间凉透,条件反射地撒了手。


    秦萧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余光掠过她面庞,只见崔芜脸颊尚有浮晕,眼神却已清明冷静,好似两泓深潭,倒映出漫天风雪、千重夜色。


    他略作思忖,再结合丁钰经由颜适传的话,不难猜出症结在哪。


    “我知阿芜志向高远,非寻常闺阁可比,”隔着飞溅的雪末,秦萧的声音徐徐传来,“阿芜所想,亦为秦某所愿,在这一点上,你我人同此心。”


    崔芜抻紧的脊梁骨略微松弛了少许。


    “就像阿芜之前所说,不必急于做出决定,你我且患难扶持、守望互助,待到心愿得偿、水到渠成的一日,再做定夺不迟。”


    崔芜:“……”


    等等,秦萧这话的意思是,先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们俩按目前的模式相处下去,等到地盘扩张、羽翼丰满,有了争夺天下的实力后,再考虑未来何去何从?


    只要不是从她手里夺权,崔芜一切好商量。何况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秦萧于她确实有迥异常人的分量,这一点无法否认。


    她不反感秦萧的靠近,也觉得眼下的相处模式很舒服,秦萧如果愿意保持现状,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


    崔芜扪心自问: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她是不是有点“渣”啊?


    不过秦萧似乎并不在意。


    即便崔芜缩了手,他手中纸伞依然朝着她的方向倾斜,自己则不止肩头,发髻亦落上一层薄薄雪末。


    “当年先母是如何受困后宅、生不如死,秦某一一看在眼里,我敬阿芜胸襟,必不会眼看你落入同样境地,”他说,“阿芜只管放手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只要秦某此身尚存,总有力气替你扫清障碍。”


    崔芜猛地驻足,转头看向秦萧,似惊愕似怀疑。


    秦萧亦停下脚步,坦然回视。


    目光平静,神色淡然,仿佛只是说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是了,”崔芜想,“安西军主帅就是这样的性子,凡事轻易不开口,但凡张嘴,就是一锤定音。”


    这不是贸然得出的结论,而是她与秦萧相识至今,无数次相扶持、共患难,甚至以性命后背相托,才让她看清了一个人最真实的品行。


    君子如玉,温润端方。


    他是杀伐决断的悍将,却绝对当得起这八个字。


    漫长的沉默后,崔芜终是道:“知道了,我信兄长。”——


    第88章


    雪夜出游固然浪漫, 代价却也相当惨重,第二天晨起,崔芜就觉得头疼脑热、鼻塞咳嗽, 却是把自己浪感冒了。


    崔芜哭笑不得,幸而她自己就是郎中, 赶紧开方喝药,又按照国产土法,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发汗。


    她身边的亲近人就那么几个, 听说自家主君病了, 自然要来看望。跑得最快的就是丁钰,毕竟他人住在府衙,近水楼台先得月。


    崔芜最怕见的也是丁钰,听说他来了,知道挡不住,赶紧把帘子一拉, 藏在里面装鸵鸟。


    奈何丁钰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直接将闲杂人等赶出卧房,甩手扯开帐帘, 盯着崔芜煞白的面庞瞧了片刻, 怒道:“我才多久没看住你,你怎么把自己作成这样?大冷的天出去喝西北风,你那脑子怎么长的!”


    崔芜本就头疼,被他一吼越发嗡嗡乱响:“这不是元宵节?兄长说北地有转城祈福的习俗……”


    她不提秦萧还好,一提此人,丁钰满腹火气都奔着他去了:“那姓秦的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刮风下雪天,不在屋里好好烤火,出去瞎转悠什么?自己去就算了, 还非要拉着你一起,我看他就是没事找事!”


    崔芜继续劝:“兄长也没想到会这样,他见雪大,还劝我来着,是我自己睡不着,想出去溜达。”


    丁钰见她还帮罪魁祸首说话,越发火冒三丈:“睡不着不会抱着被子发呆?我就不该把你交给他,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照顾人就是废柴,果然是世家子出身,居高位久了,一点体贴心思都没有。”


    崔芜算看出来了,姓丁的根本不打算好好讲道理,眼下就是个炮仗,谁招惹他他炸谁。


    她干脆不说话,将撂在一边的毛衣拖出来,继续自己堪堪收尾的工程。


    她说话,丁钰气恼。她不说话,丁钰更火大:“你怎么不吱声?”


    崔芜:“话都被你说完了,你让我说什么?”


    丁钰闷闷抠着被角:“问你个事。”


    崔芜:“放。”


    丁钰作势要敲她,觑着窗外亲卫高大的身影,到底没动手——怕闹出动静太大,崔使君就此颜面扫地:“昨晚那姓秦的可跟你说什么了?”


    崔芜手指缠着不算细软的毛线,竹针飞走,只一晃就织出一串漂亮的针结:“你觉得他应该跟我说什么?”


    丁钰也说不好,反正他现在怎么看秦萧怎么不顺眼。姓秦的若是把窗户纸捅破了,则他觉得此人甜言蜜语不可靠。但秦萧只字不提,他又觉得对方只是玩玩,根本没动真心思,妥妥的渣男一枚。


    只听崔芜下一句道:“兄长确实想说什么来着,被我打断了。”


    丁钰诧异:“为何?”


    “我费劲吧啦逃出江南,不是为了跟男人谈情说爱的,”崔芜做着最后的收针工作,“况且如今的局势,看似平稳,实则险恶,哪有心思考虑这么多?等下了关中再说吧。”


    丁钰:“……”


    他心里一时五味陈杂,既为崔芜的清醒头脑感到欣慰,觉着自家丫头不至于被人骗走。又替秦萧默默掬了把辛酸泪,被人这么不清不楚地吊着,滋味一定相当不好受。


    说话间,正主来了。


    他其实早到了,只是站在门口,不许亲卫禀报,正好把丁钰那几句臧否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时间,安西少帅脸色发寒,背在身后的手捏紧指节,又半强迫似地慢慢松开。


    而后他撩起袍摆,迈过门槛时刻意放重了脚步。


    别看丁钰背人时话说得痛快,见了正主还是有点怂,盖因秦帅领兵多年,权威极重,通身的杀伐气凛冽森然,叫人想忽略都做不到。


    丁钰干咳两声,见秦萧一双沉了冰霜的眸子盯着自己,便知当了电灯泡,无奈起身:“你们聊,我去厨房看看中午给你做点什么吃。”


    话音落下,人也没出息地跑了。


    秦萧极为守礼,人就立在屏风后头,不肯上前半步。还是崔芜无奈道:“我什么狼狈模样兄长没见过?站那么老远,想跟你说话还得扯着嗓子,本就喉咙疼,这回更哑了。”


    他方拾步上前,在丁钰方才坐过的胡床处落座:“是秦某考虑不周了。”


    崔芜心知他是指元宵雪夜一事,嘻嘻笑道:“与兄长无关,是我自己贪玩。再说,我自己就是大夫,能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前阵子忙于公务,就已经有些虚劳症状,这回借着风寒发作出来也好,免得积在体内落下病根。”


    秦萧温言责备:“既知自己身体底子薄,怎地还不安心静养?医者不自医,说别人时振振有词,换成自己就只会杀鸡取卵?”


    崔芜拿丁钰没辙,对付秦萧还是有法子的,只见她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哀嚎:“丁六郎刚教训完一通,兄长你行行好,放我一马,别让我脑袋嗡嗡响了。”


    秦萧知道怎么对付跟他撒泼耍无赖的颜适,抄起马鞭甩过去就行。但同样的大招换成崔芜施展,他就不能这么干。


    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丁钰,摊上这么一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君,除了车轱辘念经,念到她头大如斗不敢再犯,还能怎么着?


    “秦某倒是觉着,丁六郎君教训得轻了,”他见床边搁了小炉,上头煨着水壶,于是倒了碗热茶递与崔芜,“合该叫你长长记性。”


    崔芜突然觉得不对,将被子一掀,怒气冲冲地盯着秦萧:“昨晚分明是兄长先提议绕城祈福的,怎就全成了我一个人的不是?你不说这话,我能想到风雪天出门吗?”


    秦萧:“……”


    这话委实有理,他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将茶碗往前送了送,生硬地岔开话题:“秦某今日既为探病,亦是辞行。”


    崔芜先是讶异,继而恍然:“也是,我与兄长约好开春出兵,眼下还剩一月,是该回去准备一二。”


    秦萧失笑摇头。


    这就是女子太理智、太懂事的坏处,固然能免去许多解释的口舌和麻烦,却也少了些许被人依赖的情趣和满足感。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她都先你一步考虑清楚利弊得失,倒叫他的种种思量显得十分没必要。


    “正是如此,”他说,“凉州城内还有些许政务料理,不便在外耽搁太久。此次返回河西,阿芜可有什么需要秦某相助?”


    崔芜想了想:“除了上回提到的棉花,若有产自西域的稀罕草药或是奇花异草,兄长也可为我留意。”


    秦萧颔首:“好。”


    “还有镜铁山铁矿,正好我寻了几个时常进山勘矿的老手,都是前朝官府用惯的,这回也可随兄长回去,不指望立刻开采,至少要把具体方位探明清楚。”


    秦萧继续点头:“秦某自会安排妥当。”


    “还有兄长应承过的战马……”


    秦萧:“……出兵之前,必定给阿芜送来。”


    崔芜满意了,自觉公事谈得差不多,从床角拎出一物,有点尴尬,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捧与秦萧:“这个,咳咳,是之前答应兄长的……”


    秦萧有些诧异地接过,抖开才发现原来是件对襟短衫,材质非绵非麻,触手略有些粗硬,却也不比粗麻更硌手。


    他心念微动,倏尔抬头:“这就是阿芜所说的羊毛织衣?”


    崔芜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又觉得解释再多,也不如上身的实际效果有说服力,遂道:“兄长可要换上试试?”


    秦萧自然要试,只是当着女子的面宽衣解带略有不雅。然而崔芜眼巴巴地瞧着他,分明是希望他当面试衣,秦萧犹豫片刻,起身避到屏风后,细密的木头雕花菱格上倒映出他颀长鹤立的侧影。


    然后,他解开腰带,除去外袍,露出厚重冬衣下的身形轮廓,肩背挺拔、侧腰劲瘦,越是隐约朦胧,越让人生出一探究竟的冲动。


    崔芜下意识滑动喉咙,突然觉得卧房里的炭盆烧得太旺,不然她怎会莫名口干舌燥?


    正神思飞逸、不知归属之际,秦萧换好毛衣,自屏风后走出:“这衣裳很是合身,阿芜费心了。”


    崔芜看清他形容,逃散的三魂七魄瞬间归位,“啪”一下跌回主心骨。


    倒不是秦萧本人有何问题,实在是这衣裳用料原就算不得上乘,毛线质地粗硬得很,崔芜的编织技法又只是勉强过关,织出来的针脚歪歪扭扭,衣襟好似两条九曲十八弯的蜈蚣,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技术不太好,大致就是这个意思,”饶是崔芜脸皮厚,此际也有些不好意思,“兄长若觉着不好,不穿也罢。”


    秦萧却道:“这衣裳织得极好,秦某上身不过片刻,已觉有些燥热,可见保暖效果绝佳,更胜粗麻之物。”


    “若能普及开,则来年隆冬,我河西军民再无冻馁之患。”


    说到这里,他凝重了神色,居然对着崔芜深深一揖:“秦某代麾下,及河西数万百姓,谢过阿芜恩德。”


    他谢得郑重,崔芜脸皮再厚,也有些撑不住了。


    她是见过好东西的,知道自己这衣裳做得多烂,材质粗陋不说,手工也远称不上精细。


    亏得秦萧容貌绝佳、气度不凡,这才压住了,换一个颜值差些的,穿着这身衣裳,打发去田里干农活也不违和。


    而秦萧郑重道谢的姿态更让崔芜讶异,扪心自问,她此举虽是替将士百姓打算,更多却是为了换得秦萧支持重开互市。不曾想安西少帅竟如此盛赞,仿佛她是什么一心为民、无欲无求的圣人。


    崔芜可不想把自己架到神坛上,举动都得贴合人设——这与封建社会用“温良恭俭让”的道德标准禁锢女子有什么区别?


    “兄长言重了,我并无如此宽广的胸襟,”她及时纠正道,“提出毛衣之策,确有为军民考虑的想法,但更多还是想以此令兄长明白重开互市的重要性。兄长如此赞誉,非圣贤不敢领受,阿芜有自知之明,实是当不起。”


    秦萧习惯了她时有出人意料之语,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摇了摇头。


    “也罢,”他说,“既然阿芜快人快语,那秦某只替自己谢过。”


    崔芜奇道:“谢什么?”


    “谢阿芜裁衣之劳,”秦萧坦然,“从秦某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次有人替我裁制衣衫。此衣耗费阿芜心血,秦某深爱之。”


    崔芜:“……”


    说好了维持现状,你不要越界啊喂!


    秦萧分寸拿捏得极好,越过雷池只是试探,见崔芜似有不自在,立时退了回来:“秦某明日一早动身,届时不再打扰阿芜,你可还有话叮嘱我?”


    崔芜闻言,乌溜溜的眼睛转动两圈:“有!”


    秦萧不意她真有,正等着下文,却见崔芜捞过大氅往肩头一披,居然掀被下了床,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冲了出去:“丁兄呢?快请他来,就说兄长明日返回河西,我有件年礼想要送他,得丁兄帮着参详。”


    秦萧算是见识到崔芜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一时不免懊悔。


    可惜说出口的话,吃回去已然来不及,只得迈步跟上,唯恐崔芜冒失着凉,又加重病症。


    丁钰来得很快,瞧见崔芜这披头散发的模样,没少冲她甩脸子。崔芜却不在乎,拉着他嘀嘀咕咕了好一阵,丁钰脸色由怒转缓,继而频频点头。


    秦萧暗自称奇,有心瞧瞧这二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背手跟在后面。只见他俩一头扎进厨房,将秦萧带来的甜菜翻出,去皮洗净切成小块,碾碎滤渣倒进小砂锅加水,然后就是大火熬煮。


    秦萧有点明白了:“你是打算熬糖?”


    崔芜到底风寒未愈,人已有些头晕眼花,忙扶住灶台,用手背抹了把额角虚汗:“不错,只是这活计我也是头一回做,不知是能否能成。”


    秦萧拿她这要强好胜的性子没辙,寻来胡床扶着她坐下。崔芜不便上手,光凭一张嘴隔空指挥:“开了开了,赶紧撇去浮沫。”


    “没看到汤汁只剩一半?赶紧起锅过筛,然后改用中火熬制。”


    “糖汁变粘稠了,快熄火,用木铲搅拌,记着是顺时针。”


    丁钰被她指使得团团转,忍无可忍地一摔铲子:“你行你来?”


    崔芜一撸袖子,当真要上前。丁钰吓得赶紧拾起铲子:“我来我来,你在那儿好好坐着,千万别乱动。”


    崔芜自觉被嫌弃了,悻悻一撇嘴。丁钰却不再搭理她,专心致志搅拌糖汁,只见锅里原本还算清澈的汤水,此时已经呈焦黑色,微微泛着棕红,粘稠好似糨糊,迎光甚至能看到细沙状。


    丁钰估摸着火候差不多,将细沙倒入事先准备好的模具。期间崔芜鬼鬼祟祟上前,伸出一根细白如玉的手指探入黏浆,飞快沾了一点塞进嘴里。


    丁钰慢了一步,气得拿筷子去敲那只偷鸡摸狗的爪子:“你有点出息成不?堂堂五州使君,还学小孩偷糖吃。”


    崔芜冲他扮了个鬼脸,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原则,又用筷子沾了点糖浆,递与秦萧:“兄长可要尝尝?”


    丁钰继续唠叨:“人家可是安西军主帅,麾下万把号人,哪至于像你……”


    话没说完,只见秦萧接过筷子,就着饱蘸糖浆的筷尖尝了口,赞道:“甚甜。”


    丁钰:“……”


    他气得转过头去,拿后背对着这一搭一唱的“兄妹”俩。


    接下来的工序就简单了,将糖浆封顶压实,再搬去一旁静置。


    “这便成了,等糖浆冷却凝固,就能切块装盘。”


    秦萧叹为观止。


    第89章


    崔芜所用的是古法制糖法, 制出的红糖与后世提纯过的纯净白砂糖有着很大区别。


    可不管怎样,糖就是糖,带有甜味, 能补充热量,是后世看重的战略物资, 亦是生死关头的救命良药。


    冷却凝固的红糖切成整齐的方块,包入油纸中,再小心翼翼地装入行囊。


    “这些糖, 兄长带回去, 日后若是熬夜困乏,或是遇上粮草短缺,用开水冲泡饮下,会觉得好很多。”


    崔芜亲自为秦萧打点行囊,除了熬制的糖块、除夕时赶着腌制的腊肉,还有一个医药箱, 硬木打造, 四周垫着软布和羊毛,里头除了常见药材, 还放了一小瓶自己蒸馏的酒精, 用软木塞密封好。


    “这是上回与兄长说得养肝理气的药丸,换了温补的方子,兄长记着每日服用。还有你说冻疮药膏好,我又制了些,也搁在里头。若是不够,我让人预备了药材,左右兄长自己有方子,回去按方配制也是一样。”


    崔芜考虑的极周到, 将药丸一样一样展示给秦萧看,仔细说明用法:“止血的、补气的、消炎……咳咳,防风邪侵体的。”


    又拈起盛酒精的小瓷瓶晃了晃:“这里是高纯度的酒精,用酒提取的。”


    秦萧忖度着问道:“是内服的?”


    他在河西多年,倒也见过富贵人家自行炮制药酒养生,有些甚至……咳咳,以此壮阳补肾气。


    但崔芜摇了摇头:“是外敷的。”


    “若有人受了外伤,伤口又受污秽,可用干净麻布蘸取酒精为之清洁。”


    “虽然烈酒刺激伤口,难免有些疼痛,却能最大限度避免风邪侵体,让伤员存活下来。”


    崔芜尽量用古人能听懂的话解释清楚酒精的用途:“好些伤员致死,并非伤势本身致命,而是伤口造成肌体开放,从而导致风毒入侵。酒精虽是单方,却能杀死风毒,阻其侵入人体,兴许就能救回一条人命。”


    论及医术一道,秦萧对崔芜从来深信不疑:“阿芜放心,秦某记下了。”


    “记不下也不要紧,”崔芜将一本自己写的使用手册一同搁入箱中,“种种用法,我都列在其中,兄长回去只管让身边亲兵和军中医工背熟,他们知道怎么做就行。”


    感谢老天,乱世虽然涂炭人命,却也造成了礼崩乐坏。世道对女子的禁锢松弛了许多,而后世的理学之说尚未形成。


    是以,女子行医还不至于太过遭到鄙视。


    这就意味着,崔芜可以凭借五州之主的身份占据话语权,从而最大限度地保障正确的外伤处理方式能在军中普及开,尽可能多地救回人命。


    秦萧负手而立,瞧着崔芜忙忙碌碌地为行囊添置家当,嘴角抿起一缕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阿芜的话,秦某记下了,”他不知是第几回这么说,“还有什么要叮嘱的?秦某洗耳恭听。”


    崔芜直觉秦萧这话有戏谑的意味,但他素来老成、不苟言笑,过分严肃的脸色倒让崔芜不敢胡乱猜测:“暂时没有了,等我想起再差人告知兄长……阿嚏!”


    话没说完,她先别过头,掩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秦萧目光微凝,脱下大氅披上她肩头:“分明病着,还操这么多的心,你这医者不自医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崔芜却道:“我只是风寒,自己就能开方吃药。可有些话不叮嘱到位了,兴许就害了一条人命,怎能不考虑周详,面面俱到?”


    秦萧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崔芜不喜欢旁人给她戴高帽,总觉得是在蓄意捧杀,却不知秦萧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崔芜只是嘴上厉害,心地却最软不过,总是顾虑着人命、照拂着百姓,有些本可作为交易筹码的珍贵方子,亦是说给就给,毫不含糊。


    好比她之前送出的冻疮药膏,就让军中将士少了许多冬日苦楚。毕竟河西苦寒,每逢数九时节,少不了手脚生疮,痛痒难当,严重些甚至化脓溃烂。


    崔芜准备了两套方子,一套用于未曾溃烂的冻疮,另一套却是用于溃烂疮口。这两个月试用下来,确实颇见效果,士卒患冻疮的人数比之往年显著减少,即便患上,涂药之后也很快好转。


    连一开始看不惯女子当权的史伯仁都不甘不愿地说了软话:“这女子虽异想天开了些,肚子里可是真有东西。咱少帅要是能把人拐回来就好了,我看她这能耐,当个军师中郎将也使得。”


    这些想头极快地掠过脑海,又被自己掐灭。


    让五州之主来安西军帐下当个军师?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秦萧这一趟却不止辞行及收年礼这么简单。他把风寒未愈的崔使君送回房,背在身后的手将指节挨个掐了一遍,方道:“过完年,阿芜就十八了。”


    崔芜正把自己挪上床,扯过被子包得严严实实,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用鼻音给出回应:“嗯?”


    古时女子十五及笄,搁在大户人家,必要好好操办。但秦萧心知肚明,崔芜生于贫家、长在楚馆,根本不可能有人为她操心这事,莫说及笄礼,过生辰时有人记得下碗长寿面,就算是有福气的。


    “此物本该你及笄时送出,只是造化弄人,未曾有这个机会,”秦萧将藏于袖中攥了一路的小小木盒递到崔芜面前,“迟来三年的及笄礼,阿芜勿怪。”


    崔芜诧异扬眉。


    她知道古时女子大多于十五六岁及笄,人在江南时,也没少听闻哪家闺秀的及笄礼多么多么隆重。只是听说是一回事,往自己身上联想却是另一回事。


    她十五岁生辰那日在做什么呢?


    崔芜冥思苦想了好一阵,依稀记得那一日好像是挨了打骂,因为有个富商老爷来了馆中,一眼看中刚及笄的崔芜,指名要她服侍,开口就是两千贯钱买她初夜。


    鸨母爱财,自然满口答应,谁知当晚,崔芜不知怎的摔了个茶杯。摔了就摔了,总归也没多金贵,然而碎瓷飞溅,竟在她面庞上刮出几条细密的血痕。


    富商重色,见状直道晦气,怒气冲冲地走了。好大一桩生意被崔芜搅黄,鸨母恼得无处泄恨,命人将崔芜拖去柴房,先扒了衣裳抽上二十鞭,又锁上房门连关三日三夜,期间不给送饭也不准喝水,定要叫这“小贱货”好好长长记性。


    那三天是崔芜穿越以来最难熬最漫长的三日,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会撑不过去。


    如果当真如此,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也许她能回到自己原来的时空,睁眼发现异界十年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一切回归正常。


    即便回不去,至少她能结束这地狱般的一生,不必挨打受饿,也不用待笑而沽。


    可惜鸨母不让,毕竟是馆中容色最出众的姑娘,且还是清倌人,尚未给她挣钱,怎能轻易死了?


    于是三日后,她命人开了柴房,将崔芜拖回自己房里,延医用药,硬是将人救了回来。


    以色媚人的卖笑生涯还得继续。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崔芜不是个习惯沉湎往事的人,思绪稍有滑落深渊的倾向,立刻被自己拖了回来。


    她不稀罕什么及笄礼,却不忍拒绝秦萧好意,一边随口道:“过去这么久,难为兄长记着。”


    一边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却愣住了。


    及笄礼多以簪环为主,这件也不例外。上好的和田白玉,细腻温润,通体生辉。唯独钗头多了一抹灰痕,美玉微瑕,令人惋惜。


    可就是这抹灰痕,被人极具匠心地雕成猫儿脑袋上的斑纹,整只簪头便是一头圆滚滚的白猫,甩着蓬松的尾巴蹲在树枝上,端的是活灵活现、巧夺天工。


    崔芜爱不释手地抚摸猫儿脑袋,舍不得转动眼珠:“哪来的?”


    秦萧:“我母亲亲手画的图纸,又命凉州城最好的玉匠,寻最上等的羊脂玉雕成。”


    崔芜错愕地睁大眼。


    她就说这猫猫的造型太活泼,一点不符合古人朴拙含蓄的审美,敢情真是出自现代同胞之手。


    她是真喜欢这猫头玉簪,有种古代罕见的活力与生气。可这东西是秦萧生母亲手所绘,相当于人家遗物。


    崔芜再不拘小节,也觉得收人家亡母的遗物……似乎不大合适。


    她面露犹豫,这稍纵即逝的神情变化逃不过秦萧双眼,他不慌不忙,搬出一早准备好的理由。


    “也许是秦某想多了,”他说,“但我总觉得,先母与阿芜虽素未谋面,可你二人却有颇多见解异曲同工,若能相识,定是知交好友。”


    崔芜不大喜欢被人套近乎,但秦萧这话戳中了她心底某处最柔软的角落。


    如果秦萧生母当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和她有着同一处“故乡”,同一份因果,那崔芜简直难以想象她被困在秦家后宅的十多年间,过的是什么日子。


    一念及此,她瞧向猫儿发簪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总觉得这不仅是一份简单的遗物,更是先人留在世间最后一丝不甘的念想。


    “如果,”崔芜想,“她能看着我完成她没能完成的事,砸碎她想挣脱而不得的枷锁,九泉之下,是不是也能稍得安慰?”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立刻以攻城略地之势占据了心神。崔芜思量再三,还是叹了口气:“兄长既这么说,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秦萧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欢喜,执起玉簪,欲为她插戴发间。


    然而探手的一瞬,他想起上回靠近崔芜时,她明显地回避与抵触,动作停在半空,视线掠过崔芜,仔细观察她面部神色。


    崔芜没说话,只是微微低下头,方便他插戴玉簪。


    秦萧舒了口气,将猫儿玉簪戴于她发间,左右正了正。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崔芜窝在床上,不便行礼,遂只欠了欠身:“多谢兄长。”


    她注视着秦萧,那人临敌时暴戾逼人的眉眼收敛了气势,只余温润柔和。


    崔芜抿起嘴角,回以他一笑。


    秦萧赠送玉簪的本意,或许只是想在崔芜身边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送出的玉簪,以及随口道来的及笄贺词,在崔芜心头掀起了怎样的波折。


    她曾恨意滔天,欲引洪水冲刷这个污浊世道。


    但是秦萧的出现让她对这个这个血雨腥风的世道不曾绝望到底,还能重拾信心,放手一搏。


    翌日一早,安西少帅一行启程离去,果然未与崔芜道别。


    崔芜窝在被子里扎扎实实地睡了个好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伸了个懒腰,只觉身上黏糊糊的,大约昨晚出了不少汗。


    然而热汗发出,身子松快了不少,再用手背摸摸额头,热度已经降下,皮肤温温凉凉,显然是退烧了。


    崔芜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不烧了,她就认为自己好利索了,十分干脆地掀被下床,先唤人端水洗漱,又坐在铜镜前梳理那一头滚得乱七八糟的长发。


    她原本不爱做女装打扮,既是怕麻烦,也是憎恶“女性”这个身份带来的种种枷锁,有意淡化性别上的差别。


    可当阿绰依着往日习惯,要给她挽成男子发髻时,崔芜视线掠过长案上的木盒,心弦不知怎地颤动了下。


    “不梳男人头了,”她忽然道,“上回梳的朝云近香髻不错,好看又便利,再给我梳一个吧。”


    阿绰显而易见地愣了下。


    倒不是她不会梳女子发髻,自从上回露怯,她唯恐再出现这种情况,寻着王府侍女狠狠补了功课,将几样时新的女子发髻学了个遍。


    只是自那日之后,崔芜再未做过女妆打扮,成日里梳马尾、着胡服,倒让阿绰的一身本事毫无施展之地。


    满打满算,今日是头一回。


    “主子怎么突然想起梳女子发髻?”阿绰跟着崔芜数月,也算历练出来,不光为人有了城府,谈吐也更见章法,“可是今日要见什么人?”


    “确实要见一个极要紧的人,”崔芜不瞒她,“你稍后替我备一份礼,不必太重,多带些家常土产。”


    “哦对了,昨日制出的红糖可还有?都包起来,我一并带走。”


    阿绰虽然奇怪,却也知道跟在崔芜身边做事,有些事能不问就别刨根究底。她手脚麻利地梳好发髻,又开了妆匣,在崔芜略显苍白的脸颊处抹了一层淡淡胭脂,正琢磨着发髻太秃,戴些首饰才好看,就见崔芜拈起猫儿玉簪,随手插戴在发髻上。


    “首饰戴多了脑袋重,这样就挺好的。”


    阿绰应了,下去打点礼物。另一边,丁钰听到风声,火急火燎地赶了来,张口就是唾沫星子横飞:“你不作会死啊?昨日还发着烧,今儿个刚好些,又要出门作妖,是觉得你那副身板是铁打的,随便怎么浪都没事是吧?”


    崔芜一声不吭,任他发泄,等到丁钰换气时才道:“你来的正好,带上礼物,陪我去一趟城西。”


    丁钰一愣,越发不悦:“又要去见那姓盖的?反正那小子也不乐意见你,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崔芜抿嘴一笑:“我倒是觉得,他今日说不定正在家中等我上门。”


    丁钰一撇嘴,显然不信。


    不过事实证明,在料事之能上,崔府君甩了丁六郎十条街不止。半个时辰后,当车马第三次赶到城西,敲响大槐树下的院门时,小童“吱呀”一声开了门,从门缝里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崔府君来了?先生正在院里等着您呢,快请进吧。”


    第90章


    回忆一下, 《三国演义》里,刘备第三次造访茅庐,孔明在做什么?


    这哥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堂上, 分明知道刘使君来了,却硬是装睡不起。好容易睁了眼, 还整了首“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将逼格抬得足足的。


    崔芜本以为这位盖先生也逃不过类似的戏码, 说不定眼下正在后院的某处地方沉睡正酣,有意叫她多等几个时辰。


    谁知此人非但没歇晌,反而精神奕奕地做着木工活。院子里排开各式各样的工具,他将袍角往腰带里一掖,专心致志地锯着木头。


    崔芜驻足,饶有兴味地瞧着他做工, 对此人的兴趣又添了三分。


    倘若他眼下是在抚琴下棋、看书钓鱼, 固然更契合一位“世外高人”的形象,于这乱世之中, 却难免有不食肉糜之嫌。


    但他做木工活做得全情专注, 待得木板和架子拼在一起,手底活计初见雏形,崔芜就更觉得有意思了。


    那竟是她画给王老汉的代耕具,虽然造成功了,却因冬日寒冷,地都冻硬了,无法立即投入实践,更别提在百姓中推行开。


    此人不知从何得来的图纸, 居然仿着她的设计,将东西一模一样地造了出来。


    “我猜得没错,”崔芜想,“他肯定是一早调查过我在关中的一举一动,两回避而不见,并非不想投我,而是自抬身价,叫我知道他非寻常乡野村民,能轻易小瞧了去。”


    她求的是定鼎天下的谋士,只要当真有才,给足他颜面又有什么问题?


    崔芜打定主意,也不管丁钰在旁使眼色,耐心十足地等他装配完一架代耕器,这才深深作揖:“晚辈崔芜,见过先生。”


    那人好似被一声棒喝惊醒,猛地弃了手中活计,回身对崔芜还礼:“乡野村夫,不知使君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说完寒暄话,他很自然地抬起头,目光自崔芜脸上掠过,明显怔了下。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


    自打崔芜逃出风尘之地,上至割据一方的秦萧、孙彦,下到许令、韩筠、周骏这些或文或武的能人,第一次看清崔芜容貌时没有不发怔的,次数多了,崔芜早已见怪不怪。


    她含笑道:“久闻盖先生贤名,数次造访可惜缘吝一面。今日总算见到先生,还望先生莫要嫌弃崔某愚钝,不吝赐教。”


    据杨家老爷子说,盖先生单名一个昀字,因着他总是先生先生地叫,让崔芜生了误会,还以为这“盖先生”是个什么七老八十的人物,再不济也是胡子一大把,瞧着有些年岁。


    谁知见了本人才发现,这哪是五六十、七八十的老人?虽然眼角略带风霜之意,可身姿挺拔、气度从容,闲适宛如闲云野鹤。


    看年岁最多也就二十八九,怕是连而立之年都未及。


    崔芜默默叹息,在心里敲了自己一脑壳:都说了成见要不得,还没照面就忙着给人家下定论,犯蠢了不是?


    那盖昀本是嘴角含笑,忽然好似留意到什么,蹙眉往崔芜面上细瞧了瞧。


    丁钰在旁看得分明,气得在心里大骂:看第一眼还能说是猝不及防,为崔芜容色所慑,鉴于他自己头一回见时也着实惊艳了把,发愣就发愣吧,也算是人之常情。


    可这都回过神了,还盯着瞧不停,也太有失礼数了吧?登徒子也没这般明目张胆的。


    不过下一瞬,他就知道错怪人家了,因为盖先生来了句:“我观使君面白气虚,似有血气不足之症,可是近日病过?”


    崔芜没想到这盖昀非但精通木工活,懂政令、能治地,还略通一些医术,一时竟有种“熊孩子闯祸被抓包”的错觉:“哦,前两日着了风寒,不过今日已经大好,不会过人病气,先生放心便是。”


    丁钰忍无可忍,冷哼一声:“方才是谁路上嚷嚷头晕眼花,叫马车行慢些的?就这,还大好了……”


    崔芜忍无可忍,回手一肘子怼过去。


    丁钰嗷一嗓子,抱着肋下不敢吱声了。


    那盖昀饶有兴味地瞧着他俩互动,待得这二位唱完一出红白脸,方道:“外头冷,使君既是风寒初愈,还是赶紧进屋,免得再着凉。”


    他引着崔芜与丁钰进了待客的明堂,就着墙角水盆洗净了手,又一迭声唤小童去煮姜汤祛寒,色色招待细致周全,总算将丁钰心目中此人头两回避而不见的印象分拉回少许。


    少顷,姜汤送上。崔芜捧着滚热的茶碗饮了两口,身体猛地一僵。


    那一刻,她真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维系住“崔使君”高深莫测的形象,没让一张素白小脸皱成包子皮。


    然而那盖昀好似长了一双透视人心的神眼,极客气地笑道:“姜汤味辣,却能暖身祛寒,对身体颇有助益。使君大冷天赶来,不妨再多饮些。”


    只见这碗里极慷慨地泡了两大块黄姜,冲鼻的辛辣味隔着两丈都能闻到。崔芜深深运气,忽而灵机一动:“礼包!”


    丁钰会意,将带来的礼盒递与崔芜。


    崔芜三下五除二拆了红封,从油纸包里翻出一块红糖,丢到碗里搅拌须臾,再碰起茶碗饮了一大口。


    红糖的齁甜压住姜汤的辣味,她终于舒坦了。


    盖昀拖了崔芜这么久,未尝没有拿捏崔使君、掌握谈话节奏的意图。然而他准备好的腹稿都被这一个举动堵了回去,很自然地问道:“这莫不是糖?”


    崔芜笑了笑:“正是。”


    她将拆了封的礼盒一拢,顺势推到盖昀面前:“原是为先生准备的,只是这姜汤太辣,空口实在喝不下去,这才不问自取,万望先生勿怪。”


    盖昀:“……”


    旁人是借花献佛,这位崔使君倒好,直接拿准备送人的年礼给自己送药。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不过一个照面,已经足够盖昀对崔使君的脾性有所了解,随即意识到,不能拿昔年诸葛武侯忽悠昭烈帝那一套来对付崔芜。


    他思量片刻,从礼盒中拈起一块红糖,仔细端详了会儿:“此物莫非是糖?”


    崔芜一笑:“不错,是我自家制的,东西虽粗陋,却是我一番心意,还望先生莫要嫌弃。”


    她若是送些金珠玉宝、锦绣绸缎,盖昀即便不拒之门外,对崔使君的评价也不会太高。


    但崔芜另辟蹊径,送来自家制的糖——在眼下这个乱世,糖也好,盐也吧,都算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从某种意义上说,糖能为人体补充高热量,甚至比盐更珍贵。


    盖昀心中讶异,面上却不露:“听闻使君出身江南,南方多甘蔗,制糖技艺也比北地高明,难为使君有心,将其传入北境。”


    崔芜:“先生看仔细了,这可不是甘蔗做的。”


    盖昀这回是真惊讶了,从糖块上拈了少许渣末送入口中细品,确认是糖块独有的甜味,方道:“盖某曾尝过甘蔗所制之糖,与此大同小异。此物竟不是甘蔗所制?还请使君赐教。”


    “西域有物名甜菜,其形貌与莱菔相近,只是块茎清甜,有些还会泛苦,盖因此物中含有大量糖分,”崔芜说,“我托故友从西域寻得此物,以其制糖,味道不逊于甘蔗。”


    盖昀若有所思,开口却是:“使君这位故友,莫不是河西秦氏如今的当家人,安西军主帅,秦萧秦自寒?”


    崔芜:“……”


    她想过盖昀会就着制糖之事刨根究底,却不曾想他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下意识看向丁钰,用眼神询问:我和兄长的关系已经铁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了吗?


    丁钰回了她一个白眼:你有藏着掖着吗?都跟人家雪夜出游了,还怪绯闻传得太快?当别人长一双眼睛喘气用啊!


    崔芜没计较这小子的恶劣态度,心里却泛起思量——她虽没故意隐瞒与秦萧的交情,却也绝不至于宣扬得人尽皆知。这位盖先生能从细微处窥得痕迹,看来不仅研究过她,而且不止一两天。


    若真如此,有些事便没有隐瞒否认的必要,跌份,且显得她为人不够实诚。


    “不错,”崔芜说,“确是秦兄长助我寻得此物。西域气候特殊,产物多与中原迥异,却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我托兄长搜寻这些风物,若能引入关内种植,对民生亦有大助益。”


    盖昀颔首,正当崔芜以为他会细问这些产物为何时,他下一句却是:“使君可是打算劝说秦帅重开互市?”


    崔芜:“……”


    盖昀却不容她思忖说辞,将预备好的腹稿一口气道来:“使君交好秦帅,令其重开互市,则西域之金源源不断流入关中,此为一者。”


    他将扣在托盘上的一只茶盏翻过,摆在案上,又取了第二只茶盏:“使君收服巨贾丁家,借商队之名远下江南,看似互通有无,将江南之财引入北地,实则是在江东孙氏的地盘上安插了一双耳目,此为二者。”


    他摆上第三只茶盏:“使君取歧王而代之,以凤翔、陇州为根基,招兵买马、治地安民,待得羽翼丰满便可挥师东进,将八百里秦川纳入囊中,此为三者。”


    他执茶壶,在这三只杯盏中依次倒入茶水:“使君于这三处布局,看似闲笔,其实是将中原基业最重要的三地握入掌控。”


    “使君崛起不过半年,就已有如此眼界、如此胸襟、如此手笔,容盖某斗胆问一句,使君胸中所容,当真只有关中一地吗?”


    丁钰猛地看向崔芜,就见她低低垂眸,浓墨重彩的睫羽掩住思绪,继而一笑。


    “自我入萧关至今,先生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她抿起唇角,“若我说不是,先生可会觉得我狂妄自大?”


    盖昀摇头:“使君胸有丘壑,智计手段皆不在须眉之下。”


    “前朝已开女帝主政之先河,旁人可以,使君为何不行?”


    丁钰极细微地抽了口凉气。他大概是所有人里最了解崔芜的,对她的心思当然有所察觉。可盖昀张口就是以前朝女帝作比,言下之意,竟是认定崔芜志在天下,区区关中不过是大鹏同风的踏脚石。


    那一刻,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个念头:此人必须收为己用,如若不然,来日必成劲敌。


    崔芜却仿佛没听出这话中的分量和暗示意味,淡淡一笑:“前朝女帝虽说先后嫁与父子二人,到底是清白出身,荆州都督之女,身份也算得上贵重。”


    “即便如此,在她称帝之后亦饱受世人指摘,叛军檄文讨伐时,第一条就是‘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1)


    “如若世人知晓,一介出身风尘的楚馆女子也敢妄谈天下,不知会如何鄙薄讥讽?”


    明堂之上陡然沉寂,能听见窗外活水流过竹筒,潺潺汇入方塘的动静。


    丁钰不安地看着崔芜,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这女子的目光一直盯着盖昀。


    两人视线交汇,好似一场无声的厮杀。


    崔芜从三只茶杯中拆了一只出来,触手发现水温正好,遂送到唇边饮了口:“先生智谋过人,料事如神,又对崔某研究入微,想必不只是出于一时闲情?”


    “您既知我入主关中后的种种作为,对我的身世来历,大约也不是全无耳闻。”


    “我只问一句,先生天纵之才,当真甘心屈居一风尘女子之下?”


    盖昀没有立刻回答,亦执杯饮了口。


    却是丁钰先忍不住:“风尘女子怎样?说的好像你自己心甘情愿屈身楚馆似的。既然看不上风尘女子,那些狗男人干嘛没事往秦楼楚馆跑?他们若不跑,那些开青楼的又怎会为了迎合他们,将那些好人家的女孩子强买来接客?”


    崔芜和盖昀两双眼睛同时看向他。


    丁钰浑不觉得哪里不对,兀自侃侃而谈:“没有买卖就没有罪恶!分明是这些男人管不住下半身,还把罪过都推到女人头上,显得他们有多清高似的!我呸,真这么有节操,倒是把自己精虫上脑的器官给割了啊!”


    他越说越露骨,虽是这个理,用词却直白得近乎粗俗。


    崔芜开始大咳特咳,一边咳,还一边用手肘狂怼丁钰。


    丁钰拨开她,横眉立目:“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出身名门又怎样?你看看那些所谓的‘豪杰’‘豪强’,满肚子尔虞我诈、争权逐利,压根没把老百姓的死活瞧在眼里。”


    “他们有什么可看不起你的?要我说,他们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崔芜无奈,尚未来得及开口,只听盖昀缓缓道:“丁六郎君并无一语道错,出身风尘如何?名门贵胄又如何?乱世如山崩,倾覆之下,众生俱是粉身碎骨,谁又比谁更高贵?”


    他大约是想起泾州惨状,眼神暗沉,突然长身而起。


    “刷拉”一声,堂角线绳牵动,滚落一轴舆图,正是崔芜前次造访时所绘。


    与送秦萧的那份不同,这一幅竟是绘出了中原四境——西邻吐蕃、西域,南抵南海,东至东海沿岸,江南、河南道、河北道,以及……


    北境为铁勒所占的幽云十六州。


    “使君志向,盖某了然于心。但盖某也想问一句,使君心存高远,为的究竟是一人志向,还是天下万民?”


    盖昀蓦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崔芜。


    崔芜却道:“有区别吗?”


    盖昀皱眉。


    “我想让自己过得好,也想让身边人安乐无忧,”崔芜说,“这两者并不冲突,难道一定要舍弃某一方,才算是大公无私,为天下先?”


    盖昀沉吟不语。


    “崔某自知力微,但我既走上这条路,就绝不回头,”崔芜亦是起身,对盖昀作揖,“崔某愿荡平天下,还万民一个朗朗乾坤,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盖昀默然良久,终于弯腰,对崔芜回了一礼。


    “盖某久乐田园,无意卷入纷争,还请使君恕我难以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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