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无论崔芜还是丁钰, 都记得凤翔城中曾隔空交手的阮侧妃。虽然那一役的结果是以阮轻漠败退、崔芜入主凤翔告终,但“华岳神母”搅弄民意、睚眦必报的手段,还是令两人印象深刻。
“咱们上一回险些在她手里吃了大亏, 自她逃走后,我就一直盯着此人动向, ”崔芜说,“费了好些力气,总算探听出她离开凤翔后入了庆州, 把当初用在伪王身上的手段又给庆州守将用了遍。”
丁钰打开食盒, 里头是昨晚新制的寒具,留着今日赶路当零嘴用的——其实就是古代版的咸馓子,用水和面,搓成细条,扭结为环钏形状,再油炸而成。
只是丁钰和崔芜都爱食甜, 因此和面时加入蜂蜜, 油炸成型后又裹了一层细碎的糖渣,吃起来酥脆作响、满口香甜。
与其说是咸馓, 更像是简易版的麻花。
搁在后世的年轻人, 谁耐烦吃这个?又是糖又是油炸,热量高出天际,一口下去就是长胖的节奏。
可是如今,崔芜却唯恐自己摄入的热量不够,从丁钰手里硬分了一半,咔哧咔哧地塞进嘴里。
“她躲进庆州就算了,”丁钰吃得畅快,还没忘了正事, “平白无故,做什么招惹到你头上?”
崔芜睨了她一眼:“她若不出手,庆州能保多久?”
丁钰:“……”
他拍了下自己脑门,摇头感叹:“是我蠢了。”
崔芜与秦萧联手出兵,虽说首先拿下的是夏州,可夏州南边就是庆州。这两家皆是兵雄马壮,又挟着初战告捷的锐气,若说对庆州毫无心思,谁会相信?
“与其被动应战,不如先发制人,利用修堤一事搅乱五州之水,叫我自顾不暇,如此兴许还能多拖一阵时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煽动民意,为她重新入主凤翔铺平道路。”
崔芜干吃寒具有些噎,摸出水壶灌了口:“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换了你,不想搏一搏?”
丁钰颇没好气:“她若想要凤翔,只管自己来拿,煽动无辜百姓替她冲锋陷阵算什么本事?”
咔嚓咔嚓嚼着糖粒,好似泄愤似的,忽又想起一事:“她筹谋得这般缜密,你是怎么察觉的?”
崔芜掏出盖昀快马加鞭送来的密函。
“说来也巧,”她说,“还记得我从王重珂手下救出的那几个女孩子吗?”
丁钰当然记得。
“我给了她们选择,若想安安稳稳过完后半辈子,就留在凤翔府,等过两年事情平息,时局也稳了,我自会为她们寻门说得过去的亲事,以后相夫教子,再不用吃风刀霜剑的苦头。”
丁钰:“啊呸!你跟她们有仇啊?好不容易从姓王的后院逃了出来,又要把人送回去?一辈子困在小院里,抬头只能看到四方天,哪天被人卖了指不定还给人数钱——这算哪门子的安稳?”
崔芜无奈。
“你我是从现代社会过来的,当然会这么想,”她说,“可这时候的女子未必如此。若是人家就想当个贤妻良母,你却非得把人往腥风血雨里推,这不叫成全,是害了人家。”
丁钰咕嘟着嘴,没法辩驳这话。
“行吧,”他说,“后来呢?”
“十来个女子,一小半怕了,宁可找户安稳人家嫁过去,也不想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倒是以婉娘为首,另有七人不想再将命数交与旁人,宁可为自己博个前程。”
“婉娘”姓陈,便是当初欲跳崖而不得,被延昭救了的陈二娘子。她在一干被凌辱的女子中年岁最大,性子也最稳,倒是隐隐有为首的迹象。
“婉娘随你四叔去了江南,以后咱们在南边也算多了一双眼睛。剩下的几个,我各自安排了去处,其中有个叫娴娘的,被我安排去了庆州,成了庆州刺史府的一个婢女。”
崔芜徐徐道来:“个中谋划,就是她设法探听到,又传了书信回来,正落在盖先生手里,这才将蓄意毁堤的贼人逮了个正着。”
丁钰先是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察觉不对:“等会儿!既然贼人都逮住了,那姓盖的着急传什么书?还死活把你叫回去,到底想干什么?”
崔芜正待解释,车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两人从车帘缝隙望出去,只见车马正经过一处狭窄山道,无数响马打扮的汉子从两侧杀出,弩箭密集如雨,直逼安坐车中的崔芜。
崔芜反应极快地拉动线绳,车窗挡板落下,被箭矢撞出疾雨般的动静。然而那挡板是由硬木所制,极为坚硬,哪怕被钉成刺猬,依然纹丝不动。
崔芜缓了口气:“就是为了干这个。”
丁钰:“……”
他将大喘气的上下文衔接起来,得出一个了不得的结论:“所以,盖先生急着将你找回去,就是为了拿你这个主君当靶子,好将幕后之人的后手引出,再来个一网打尽?”
崔芜寻思片刻:“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差不多个鬼!”丁钰出离愤怒了,“那姓盖的有没有脑子?你是五州主君,身份贵重,他竟然教唆你以身犯险,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他负得起这个责吗!”
崔芜被他震得耳朵嗡嗡响,面露无奈。
她耐心等着丁钰唠叨完,方解释道:“盖先生信里只说不妨将计就计,成与不成,全由我自行决定。他把计划的利害都写分明了,是我自己想要行险一试,跟人家原没有太大关系。”
丁钰余怒未消:“他不是说,把你入主关中后的行事都调查明白了?能看不出你就是个惯爱行险的主儿?计划都提出来了,你会不答应?明摆着是把你算计进去,你还帮人家数钱呢!”
崔芜无奈扶额。
丁六郎君不愧是行商起家,三句话不离数钱。
车外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其中间杂着金铁交击之鸣,大约是半途伏击的强梁放完箭,开始近身肉搏。
崔芜大风大浪经得多了,面不改色:“你知道我不喜欢防贼千日,既然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为何不用?”
丁钰说不过她,赌气将头撇向另一边,单方面打起冷战。
他不吭声,崔芜乐得独享整盘寒具,耳听得车外的厮杀声渐次低落,她将最后一根寒具塞进嘴里,糖渣咬得嘎吱作响,手指拉了拉线绳,将挡板吊回原位。
不过片刻光景,对垒双方已然分出胜负。伏击道旁的强梁固然难缠,架不住护卫车队的皆是精锐,其中甚至有十来名出身安西军中的征伐悍将。
打照面不过几个回合,就稳稳当当控制住局面。
崔芜这才道:“再说,我这不是占着上风呢吗?若是先发制人还能出意外,我这个府君也不必当了。”
丁钰兀自气哼哼:“反正你总有理!”
说话间,最后一个响马也已授首。崔芜在车里待得气闷,溜达着下了车,背手走到跪成一排的俘虏面前。
“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
响马虽然被抓,人却颇为硬气,为首的头目对着崔芜“啐”了一口:“你个小娘皮,不老实在家里伺候相公,抛头露面不说,还妄想当什么主君……哈哈,真是欠、操!”
最后两个字尤为不堪,一干亲卫变了脸色。
然而他们谁也没崔芜快,只听“呜”一声嗡鸣,崔芜脸上笑意未改,藏在袖中的匕首却已出鞘,寒光闪过,响马头目发出凄厉的惨嚎,半片渗着血丝的耳朵掉在地上,竟还弹了弹。
“说啊,接着说,”崔芜和蔼可亲道,“你再说一句不中听的,我就割了你另一只耳朵。耳朵割完了还有鼻子,鼻子割没了还有眼珠,五官剃秃了还有手指脚趾,直到四肢尽断,把你削成人棍为止。”
响马首领:“……”
一众亲兵:“……”
以他们对崔芜的了解,这话成真的概率,是十成十。
响马们多为亡命徒,脑袋没了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若被人剃了五官、断了手足,当成一根人棍栽在土里,没事再浇浇水、施点肥……
这真是从□□到尊严都凌迟了一遍,哪怕入了阎王殿,下辈子投胎都没脸做人。
于是乎,不到半刻钟,一开始嘴硬的响马争先恐后地招了——不抢先不行,崔芜把话说得明白,每个问题只问一遍,答得最快的人不必受罚,若是慢一步,那五官还是手指,自己选一样交代了。
“咱们原是庆州军的人,这回实是奉咱们将军的命来伏击小……不,是使君,崔使君!”
“上头让咱们扮成匪寇,咱们哪知道为什么?”
“同谋?这个小的知道!我有个同乡妹子是在将军府里服侍的,听她说,凤翔城有个姓余的,给咱们将军写了封书信,请他出兵讨贼。事成之后,愿将凤翔城献与将军。”
“将军一开始还犹豫,后来跟神母商谈了几句,便愿意了……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小人实不知。”
崔芜先还噙着笑意,听到“神母”两个字时,瞳中掠过一丝极冷锐的光。
她得了想要的答案,对俘虏失了兴趣,转身向马车走去,经过韩筠时,偏头压低声道:“处置了,手脚利落些。”
韩筠躬身,神色谦和一如往昔,仿佛没听到响马方才的不敬之语:“主子放心,末将必定办妥。”
因为这段插曲,车队重新启程时,丁钰没再跟崔芜闹别扭,反而不遗余力地骂起余氏家主。
“我就觉得那姓余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人都下大狱了,还不消停,整这么一出,唯恐你太清闲是吧!”他唾沫星子横飞,“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心软,像对付那几个响马一样,削成人棍,再把骨头架子挂城门口,看谁敢跟你作对!”
崔芜有些好笑。
丁钰虽然贱兮兮的,终究是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骨子里还是心软的,见不得生民受难。
如今却能说出“削成人棍”这样的狠话,可见为了逗她开怀,下了血本。
“余氏家主已经下狱,杀不杀的区别不大,”崔芜说,“我在意的是,他人已经关进大牢,到底是怎么将消息送出去的?”
丁钰经她一语提醒,立刻反应过来。
“你说得对,”他说,“人在大狱还能把消息传出去,狱卒里肯定有他的人,保不齐府衙六房也被安插了钉子,得好好梳理一遍。”
府衙六房分别是吏、户、礼、刑、兵、工,各自主管官员府吏、税赋度支、礼祭贡举、刑罚审讯、兵籍兵械,以及营造工程事宜。
别看六房人数不多,掌管的却是五州境内最核心的政务,若被人安了钉子,后果不堪设想。
崔芜沉吟片刻,对丁钰招了招手。
“我有一个想法,”她把声量压到最低,几乎是用气音说道,“此番回程务必低调,对外就说我途中遇袭,身负重伤,眼下生死不明……”
丁钰一听就明白了:“你这是打算放烟雾弹,来个引蛇出洞?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你不回府衙,能去哪?”
崔芜理直气壮:“走之前把那么多事务交代给盖先生,如今回来了,不得验验货?既不能回府衙,自然是去盖宅蹭饭吃。”
丁钰:“……”
行吧,您是主君,您说了算。
在崔芜的强烈要求下,车队途中拆成两股,大部队浩浩荡荡开入原州城,吸引了无数别有用心的耳目。二十精锐亲兵化装成走南闯北的行商,护着崔芜直奔城西而去。
可以想见,前来开门的小童看到扮作男装的崔芜时有多么无奈。虽然收了崔使君行贿的糖块,不好将人赶出去,领人进屋时也是不情不愿。
“先生这几日可操劳了,屋里总点着灯,直到半夜也不见熄灭。我劝先生早些歇息,先生也不听,每一日何时睡下的都不清楚。”
小童绷紧肉嘟嘟的小脸:“使君这回来,不会又要给先生派什么差事了吧?”
崔芜抿嘴一笑:“你猜。”
小童:“……”
崔使君调戏未成年毫无心理压力,换做盖昀当面,却不敢这么轻佻:“这些时日有劳先生,崔某感激不尽。”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盖因一段日子不见,盖昀显见得憔悴了许多,神色疲惫不说,眼角亦添了几丝细纹。
“使君言重了,”他言辞依然如往昔般谦和,语气里却透着淡淡的无奈,“使君言必称民生,盖某虽不才,又怎敢吝惜一己之身,置百姓安危于不顾?”
这话换做旁人来说,崔芜未必相信。但盖昀身无一官半职,却愿接过印鉴替她守住原州,这话由他来说,比旁人有分量得多。
“这是我最佩服先生的地方,”崔芜说,“明知我在故意拿捏,可但凡搬出百姓二字,先生依然甘愿入局。”
她坦然说出“拿捏”二字,将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倒让盖昀原有的一点芥蒂释解消散。
“使君倒是坦诚,”他摇头失笑,为崔芜倒了杯热茶,旋即将一只细长的木匣推到崔芜跟前,“所幸不负使君所托,还请使君一观。”
崔芜打开匣子,眼神顿时亮了:“这是……”
她将匣中之物取出,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又对光仔细打量,口中道:“先生大才,崔某果然没有看错人。”
盖昀捧起茶碗饮了口,低低垂眸:“差事已了,盖某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从怀中取出崔芜临行前交托的印鉴,摆在案上:“此物还请使君收回。”
崔芜的注意力从手中物件上移开,极锐利地看来。
第102章
此时正值三月初, 虽说西北气候苦寒,庭中枯枝被来自江南的春风一再催逼,也绽放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竹筒引着活水, 潺潺流入下方承接的活动竹管,偶尔“咔哒”一下, 打破了此刻异乎寻常的静谧。
明堂之上,崔芜正身端坐,手中捧着一盏清茶, 垂眸掩住瞳中思绪。
“先生一再拒绝崔某招揽, 却在某以原州百姓相托时,甘心接下印鉴,”她缓缓道,“此举看似前后矛盾,但我私心揣度,先生实是心怀悲悯, 见不得百姓受苦。”
“既然先生有心为百姓、为天下做一番事业, 却迟迟不愿出仕,想来并非因为先生沽名钓誉, 而是对招揽你的主君有所顾虑。”
崔芜伸出一根细白如玉的手指, 越过案面,在盖昀面前点了点:“如今我就坐在先生面前,先生有何犹疑?但说无妨。”
盖昀转向窗外,瞳中映出点点生机,眉间却夹着极隐晦的阴霾。
“使君并无不是之处,”良久,盖昀缓缓道,“您甚至比寻常男儿还要胸襟宽广、手腕高明。若为男子, 必能做出一番事业,却偏偏生成了女子……”
崔芜听客套话听得不耐烦:“女子又如何?崔某真心求教,先生就别敷衍我了。”
盖昀于是单刀直入:“使君今年也有十八了,可曾想过成婚之事?”
崔芜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不觉一怔。
“盖某并无不敬之意,”盖昀说,“据我所知,使君今年不过十七八,正是女子最好的华年,心悦于人或是被人仰慕,都再正常不过。”
崔芜皱眉瞧着他。
“但世间规矩,夫为妻纲,一旦成婚,妻子听从丈夫就是天经地义,”盖昀说,“诚然,使君不能以寻常女子推论,可若使君心悦之人以夫君之名收服麾下,乃至分夺权柄,使君打算如何应对?”
崔芜瞳光晦暗,沉吟不语。
“使君志在天下,这本是好事,可使君须知,争夺天下并不容易,越到后来就越是凶险,”盖昀说,“昔年诸葛武侯励精图治,上下一心尚且功败垂成。昀不才,不敢以先贤自比,却也知道一方势力倘若陷入争权内斗,则为谋士者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力回天。”
“多少乱世枭雄皆因争权内斗而亡,好比秦之茯坚、晋之八王乱政,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昀不能不谨慎小心。”
崔芜微阖双眼,曲指敲了敲案几。
“先生疑虑的,只此一桩吗?”
盖昀欲言又止。
自然不止这一桩。他对崔芜说自己喜爱田园之乐,此为托词,却也是事实。倘若应召出山,则后半生皆需如诸葛武侯一般鞠躬尽瘁,直至呕心沥血而亡。纵然侥幸成就大业,也不敢保证有命回归此间田园——自古以来,能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的主君还少吗?
这种种顾虑拧在一处,好似一道天堑,横亘在盖昀的出仕之心前。即便他知崔芜私心倚重,未曾投效就敢以身家性命相托,却仍迟疑着不敢落下筹码。
说到底,人心易变,今日光风霁月,谁敢保证来日不会变成一个满腹猜忌的睚眦小人?
更何况,她是女子,性情远比男子更捉摸不定些。瞥如前朝女帝,即位之初亦是英明神武,可后来呢?大兴酷吏、宠幸男宠,做尽了大跌眼球之事,险些晚节不保。
盖昀沉吟良久,还是从袖中掏出一卷账簿,递到崔芜面前。
“这是使君日前送来的钱财宝物,昀计算了修堤所需,列明条目,还请使君过目。”他以极客气却有保留的语气说道,“昀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还请使君另寻能人主持修堤事宜。”
崔芜粗略翻了几页,发现这不仅是账簿,更是一本治河方略,除了将哪个阶段该做哪些事,人员如何疏散、百姓如何安抚、土石砖块自何处寻,又该自何处开渠疏流、哪里加固河堤一一列明,更把每个阶段的大致所需费用以及上下误差写得详细。
不夸张地说,依照这本治河方略,换成任何一名官员,只要有常识、明事理,都能大差不差地做下去。
果然不负大才之名。
崔芜心里有了决断,脸上却做凄楚状:“先生当真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须知战事多拖一日,百姓就多受一日的罪,还不知有多少无辜生民惨死刀兵之下!”
“先生,当真忍心如此?”
盖昀偏过头,看神色分明是不忍,却狠下心肠摆了摆手:“请恕昀实难从命。”
崔芜眼角泛红,泪光盈然于睫。
她生得眉眼精致,此时含泪凝睇,越发惹人怜惜。饶是盖昀并无他想,见了这一幕还是心头微震,忙不迭转开视线,唯恐再多瞧两眼,自己便要一溃千里,投降认栽。
只听崔芜幽幽长叹:“既然先生主意已定,崔某也不好勉强。先生助我良多,请受崔某一拜。”
言罢,她长身跪正,深深作揖。
盖昀慌忙扶住:“使君请起,昀实惭愧。”
崔芜把戏做足了,但她当真放弃了招揽之心吗?
显然不可能。
她已明了盖昀心结所在,旁的都是虚的,过不了自己这关才是最要紧的,因此下定决心,一张不如一弛,先行答应放松其戒备,再另作打算以图来日。
毕竟,她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因着崔芜让了一步,当她提出在盖宅小住数日时,盖昀没好意思拒绝,让小童将人领到后院安置。崔芜也不客气,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三间上房,和丁钰分了东西里间,至于随行亲卫,则只能在东西厢房以及后院柴房暂且凑活。
崔芜等待的时机是什么?自然凤翔那边的消息。
她做了这么大一出戏,又是自为诱饵又是假作遇刺,无非是为了引得凤翔城内的异己信以为真,采取下一步动作。
如今,终于等到了收官。
崔芜一向很有耐心,当初能在镇海军节度使府蛰伏大半年之久方寻到脱身机会,何况现在?她在盖宅一住就是七八日,绝口不提招揽之事,每日除了与盖昀探讨民生施政,就是分析天下局势,大有躲在这清净小院指点江山的架势。
“以崔某一路北上之见闻,中原虽不乏豪强崛起,能成气候这不过寥寥。以北境为例,泰半山河落入晋帝掌控,按说他算是数得着的英雄了吧?”
“可他倒好,掉头就把幽云十六州拱手送与外族,致使我北境边陲再无屏障,一旦铁勒胡骑挥师南下,便可长驱直入,将我中原千里沃土当成跑马场!”
崔芜与盖昀对坐在小院中,亲自向风炉上烧了一壶滚水,冲开杯中捏碎的茶砖,沏成两杯虽苦涩却回味无穷的盖碗茶:“如此行径,还能手握长江以北半壁江山,可见我中原无豪杰矣。”
盖昀不置可否,只在听到“幽云十六州”几个字时皱了皱眉:“晋帝卖国求荣,不过一鼠辈耳,确实当不上英雄。只是昀听说,江南亦有豪杰辈出,使君自南来,就无一人看入眼吗?”
“江南叫得出名号的,不过南楚与江东孙氏。”
提及“江东孙氏”,崔芜唇角抿起一丝冷笑:“崔某虽未得见南楚国主,却曾耳闻其行事。他朝中权相每一餐都须府中家妓端盘侍奉,美其名曰‘肉台盘’。先生以为,如此行事,能称之为豪杰否?”
盖昀眼底闪过一抹不知是厌恶还是讥诮的神色:“以之为豪杰,当真是辱没了豪杰两个字。观其行事,连乡野富家翁亦不如耳。”
“至于江东孙氏,”崔芜话音意味深长地一顿,“唔,倒是比南楚出息些。至少孙氏父子当政期间,治河筑堤、发展圩田,又设撩水军四部,主司浚湖、筑堤、疏浚河浦,令得苏州、嘉兴等地得享灌溉之利,也算干了些许实事。”
她言辞还算客观,盖昀却听出了平淡客观之下的尖锐讥讽:“只是如此?”
崔芜本不待多言,可惜没忍住,那些话好似铁刺,长年累月煎熬心头,已经磨得尖锐无比,令她不吐不快。
“孙家父子虽有才具,却不做人,享百姓供养而登高位,却不把下头人当人看,凡事只求自己快活而不顾旁人死活。更有那孙大郎君,只拿下半身想事,一颗脑子竟是长来当棒槌使的。”
“如此为人为君,尚还不如铁勒那姓耶律的将军,能偏安一隅,却不可问鼎中原,充其量不过一王侯耳……还得看一统乱世的开国君主乐不乐意留他孙家一条残命。”
盖昀与崔芜相识日久,他又素擅观人,如何听不出崔芜言辞之下隐藏着极深重的愤懑与怨毒?
那已超出了单纯的就事论事,而夹带了更多的私人情绪。
他极具技巧性地避开这处逆鳞,有意缓和氛围:“这般说来,诸方豪强能被崔使君看入眼的,只有河西之主一人?”
提及河西,崔芜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继而叹息:“兄长英武骁悍,以一身镇守丝路入口十余年,实乃不世出之英豪,只是……可惜了。”
盖昀略显讶异:“可惜什么?”
崔芜笑而不语。
可惜秦萧虽天赋绝佳,也为这天赋所累,受嫡兄与嫡母所忌,遭打压了十年之久。
可惜秦萧父亲,前河西道节度使秦显实是偏心到了姥姥家,将这资质不凡的庶次子自小送入军中,而不令其沾手政务,打定主意让他为嫡兄当牛做马到死。
可惜秦萧虽有平定乱世之志向,却为地缘所累,自顾尚且无暇,实无余力挥师东进。
可惜……可惜。
崔芜无意背后论人短长,抿嘴一笑,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凤翔的消息就是在这时传来的,崔芜无意回避,当着盖昀的面拆了密函,一目十行地扫到尾,终于找到想要的答案。
“府衙守得严密,实在插不进手,就把人安插进大牢当个狱卒,还真是小瞧了这姓余的手段,”她对亲自呈上书信的丁钰笑道,“六房主官倒还算干净,奈何底下吏员有两个与余家是拐着弯的亲戚……啧啧,真是防不胜防。”
盖昀见她拆信,已然挪开视线,架不住崔使君光风霁月过了头,直接将信函内容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让盖先生避嫌的努力成了无用功。
“反正都揪出来了,以后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丁钰很看得开,“这回闹出的动静不小,凤翔城内人心不安,你这个当主君的是不是得回去露个面,安抚一二?”
崔芜:“也是该露个面,免得失踪这么久,没心思的都起了心思。”
听这二位谈论起回程事宜,盖昀握杯垂眸,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奈何崔芜一早盯上他,哪容他置身事外?
遂笑问道:“盖先生可有兴致,随崔某往凤翔一行?”
盖昀早知逃不过这一遭,却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盖某已经与使君解释过很多遍,使君也知晓盖某志向,何必苦苦相逼?”他苦笑,“盖某志在乡野、乐于田园,实不愿……”
崔芜打断他:“先生若不愿,为何事先做了那么多功课,将崔某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难道不是将我当作潜在的主君候选?”
“先生上回言明的顾虑,我回去仔细考量了。实不相瞒,先生所忧亦是崔某所想,为他人做嫁非我所愿,若是先生甘愿屈就,崔某可向先生保证,此生不提婚嫁,绝不将大好基业送于他人之手。”
一旁的丁钰眼皮狂跳,想说什么打断她。然而此时是“主君”与“臣下”的奏对,他与崔芜私交再笃,也不能在这时插话。
盖昀当然知道崔芜这一步让得有多大,年方十八的女郎,正值绮年玉貌,思慕郎君再正常不过。崔芜却为守住权柄不移,应下“不提婚嫁”,宁可孤单一辈子,岂是寻常女儿家能有的心胸?
但要盖昀为了这一点,就放弃田园淡泊之乐,以此身搅入天下纷争……还是略显不足了些。
他坚持不肯,崔芜也没法子,长叹一声,带着丁钰走了。
丁钰憋了半晌,至此终于忍不住:“你真打算这辈子都不嫁人?”
崔芜神色平静:“有何不可?”
丁钰嘴唇微微哆嗦:“你是觉得,天下无人能看在眼里,所以干脆不嫁?那秦自寒呢?你对他也毫无感觉?”
崔芜负在身后的手指极细微地捏了捏。
“我有感觉如何,没感觉又如何?身处乱世,便是朝不保夕,自顾尚且不暇,何况旁人?”
她低垂眼帘,弧度柔和的杏核眼敛成冰冷锋锐的弧线,竟和秦萧凝眸沉思时的神情微妙肖似。
“阿丁,我教你一句话,人生在世,能周全自己已是万幸。倘若自己的命途尚且不能全然掌握,就惦记起旁人,最后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好。”
丁钰张口结舌,却不知如何反驳。
他心知崔芜看似纤柔,实则心意如铁,决定了的事没人能改变得了。
与秦萧的私情如此。
招揽盖昀的决心亦是一样。
盖昀虽然多次推拒,内心所想却远不如面上显露的那般坚定。这一晚原是崔芜留宿盖宅的最后一宿,明日一早她便要启程返回凤翔。
这段有实无名的“宾主”缘分,眼看到此为止。
说不感慨、不惋惜,自然是假的。只是盖昀自有城府,当着人前,心中所想绝不泄露一丝一毫。
可惜,让他满腹踌躇、进退难决之人也不是轻易言休的主儿。于是这一晚,正当盖昀熄了烛火,准备歇下之际,一阵琴音自院中飘来,透窗而入。
盖昀:“……”
这怎么还换花样了?
第103章
崔芜长于楚馆, 吹拉弹唱是基本功,一手琴音不说炉火纯青,也颇入得耳。
盖昀一开始不想搭理, 但那琴声悠悠不绝,反反复复, 到最后还吟唱起来,裹挟在夜风中,攘得满院皆是。
他坐在漆黑无光的斗室中, 不由听住了。
隔着一层窗, 又有风声作祟,听得并不是很分明,只依稀听到两句“凤兮凤兮思高举,时乱势危久沉吟”。(1)
字字扣中心弦。
另一边,丁钰坐在廊下,曲着一条长腿, 仰头灌了口浊酒, 眼角瞄着低头抚琴的崔芜背影。
“行吧,”他想, “你也就仗着早了千八百年, 人家原作者鞭长莫及,没法子找你要版权费。”
崔芜一开始或许有做戏的成分,弹着唱着却入了情,琴曲也越发有种拨动人心的力量。
“……丈夫在世当有为,为民播下太平春。”
“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抒怀襟。”
不知不觉,丁钰灌酒的动作顿住了,他不知屋里的盖昀是如何想的, 反正异地相处,他觉得自己有点扛不住了。
“别弹了,”他咬牙想,“实在不成,明日启程时,我直接把人打晕,绑也给你绑回凤翔,成不成?”
此人颇具实践精神,想到这里,已经构划出完整的打人绑架行动方案,正在查缺补漏,忽听“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
崔芜精神大振,住了琴弦,目光灼灼地瞧着来人。
只见盖昀独立阶前,大约是准备歇下了,他换了中衣,只披一件外袍,大半张面孔隐没于夜色中,瞧不见此刻神情,开口却没了白日里那股决然与不可动摇。
“盖某心意已决,”他叹息道,“使君这又是何苦?”
崔芜一笑:“先生若真心意已决,又怎会被我寥寥一首琴曲就激出了门?”
盖昀:“世间大才何其多?不下盖某者亦是数不胜数,使君何必非在盖某身上白费力气?”
“世间大才何其多,却无一人与我志向相投,心意相通。”崔芜坦然道,“我回去想了想,只用终身不嫁娶作为条件,诚意确实单薄了些。不如这样,我再许先生一事,您若不感兴趣,我便再不来打扰了。”
盖昀就是原先不感兴趣,此时也生出三分好奇:“何事?”
崔芜直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我可应承先生,有生之年必让您得见乱世一统,生民不必颠沛流离,为外族侵占的幽云十六州收归中原,昔日铁勒纵情驰骋的跑马场,仍是我中原百姓耕作之良田。”
“先生意下如何?”
小院突然陷入安静,尚还清醒的三人谁也未说话,只有夜风穿院而过,摇动枝头新蕾。
这一年的春日虽晚,却终究是到了。
漫长的沉寂中,崔芜听到胸口心脏剧烈搏动。她已用上所有能用的筹码,若是这样也无法打动盖昀,便只能像丁钰玩笑的那样,将人直接打晕,待得回了凤翔再好生赔罪。
然后,她看到身形挺拔如潇潇青竹的盖昀忽然动了。
他拾阶而下,一步一步走到崔芜面前,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端正跪下。
“为图使君之志,”他说,“昀必竭忠尽智,不负厚恩。”
言罢,深深拜倒。
崔芜深深吸了口气,感受到一股无以名状的喜悦和兴奋拍打着心口,甚至超过攻城掠地、所向披靡。
她知道,自己终于折服了眼前男人,不是用计取巧,也不是凭借美色诱惑,而是以平等相当的身份,用自己的胸襟与才智折服了他。
由此获得的满足感无以复加,亦释解了心头最后一丝不安与惶惑。
出身风尘如何?身为女子又如何?这天下,终归是有能者居之!
“先生请起,折煞我了,”她弯下腰,亲自将人扶起,“能得先生相助,实是崔某之幸。”
她这边是主宾相和,那边丁钰不失时机地在心里打出弹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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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这一宿谁也没心思歇息,书房烛光亮了一整夜,映照出窗纸上两道隔案对坐、倾心交谈的身影。
翌日一早,小童惊讶地发现,不光崔芜要走,连自家先生也打好了包袱,一派跟随启程的架势。
“先生!”他奔过去抱住盖昀的腿,死死不撒手,“不是说好了不跟他们去的吗?”
盖昀回身抚了抚小童圆滚滚的脑袋,似喜悦似叹息:“先生也不想,只是,外间风雨如晦,先生在这院里待不住了。”
小童不解其意,仰头望天,只见风和日丽,天高云淡,哪有半点风雨将至的影子?
小童困惑,却又不敢质疑盖昀,只得眼泪汪汪地问道:“那先生还回来吗?”
盖昀抚在他头顶的手指蜷缩了下。
他抬头环顾四周,屋顶瓦片是他踩着梯子修缮的,庭前老梅是他亲手栽下的,连通活水的竹管也是他一节一节凿开山石固定的。
而现在,这些都要随着过去时日,被他甩在身后,再也不可复得。
盖昀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对小童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迈过门槛,登上返回凤翔的马车。
今朝携剑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尘。(2)
崔芜极具魄力,既费尽心机请得盖昀出山,遂十分大方地交付权柄。十日后,车马驶回凤翔,与此同时,来自崔使君的谕令传遍五州——任命盖昀为五州别驾,论级别权限,犹在贾翊这个司马之上。
任命下达,府衙之内一片哗然,盖昀则若无其事,坦然接下任书。只是在无人时,对崔芜笑道:“使君信重至此,昀少不得倾力相报。只是容下属问一句,使君今时之志向,可有改变?”
崔芜:“我既应了先生荡平乱世、收复幽云,自是以天下为志,此心如铁,不可更改。”
盖昀颔首:“既如此,昀有句话不能不提。以使君如今的权柄架构,可执掌一地,但若以此问鼎天下,尚显不足。”
崔芜:“先生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盖昀凝眸:“敢问使君,如今麾下兵力几何?”
自崔芜掌了五州之后,几度增兵,如今兵力已达八千人。这还是她唯恐收拢过多青壮而耽误民生,有意克制后的结果。
盖昀沉吟:“使君劝课农桑,又大力扶持商道,听闻不日庆州亦下,凡此种种,供应万余军队不是难事,可再增兵四千,设立中、左、右三军,每军主将一名,副将两名,相互平级、彼此牵制,如此可暂且消弭新旧将领互别苗头之患。”
“此后将领升迁,全凭军功,则三军既有竞争,又可互为援奥,至少在天下平定之前,不至为内部争斗而消耗元气。”
崔芜其实也是这么设想的,只是不如盖昀清晰明确,听到对方直白坦然地说出“消耗元气”四个字时,她不知该扶额还是苦笑。
“先生对我倒是不藏着掖着,”她说,“只是我手下现在就这么点人,如今就防着这个,会不会早了些?”
盖昀却不这么看。
“未雨绸缪好过临渴打井,”他说,“使君须知,居高位者手握权柄,最要紧的便是制衡二字。”
“对有能之人,既要用之,给其发挥才干的余地,又不可偏听偏信,纵其一家独大,没了制衡。”
“使君身负大才,眼光、胸襟、手段一样不缺,唯独这制衡之术才刚入门,尚需好好修行。”
崔芜确实不喜欢玩弄权术,却也不得不承认,盖昀的话有理。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如何将这些人的心思拿捏掌中,乃至为己所用,她确实有得学。
“除此之外,使君志向,昀已知晓。依下属之见,使君与河西交好,互为犄角、守望扶持乃是好事。纵是使君有志天下,于河西之地也不必操之过急,眼下先经营好关中,而后挥师东进,拿下河东,方为长久之道。”
崔芜此刻最不想的就是与河西为难,听闻盖昀与自己所见略同,不动声色地长出一口气。
于是五日之后,新改制的军队架构晓谕军中,三军主将分别是延昭、韩筠、狄斐,职级相当,皆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每军有副将两人,职级为轻车督尉,正四品。
崔芜给了麾下将领施展拳脚的空间,所选副将皆为用惯之人。只除了左军副将,一个是许知源,曾经的王重珂旧部,奉命驻守汧源,与崔芜干过几仗。一个是周骏,昔日的伪王麾下校尉,攻克凤翔时改投崔芜麾下。
“这两人各有脾气,搁在延昭或是狄斐麾下我都不放心,万一一言不合,主将和副将干起仗来,还怎么打仗?”
为着这一安排,崔芜特意将韩筠叫来,再三叮咛:“你性情比他们二人稍显圆融些,当知如何相处,我把人交给你,怎么用你说了算。只一点,让他们把看家本事使出来,我麾下可不养白吃饭的闲人。”
韩筠心领神会,崔芜此语既为安抚亦是敲打,要他不可排除异己,故意将看不顺眼的下属送去坐冷板凳,遂点头应了。
崔芜满意了,敲一棒子给一甜枣:“靖难军尚需征兵四千,新兵亦得好好操练,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征兵与练兵都是美差,亦显出主君的信重,韩筠如何不知?大喜之下,他应得可比刚才痛快多了:“是,末将定然好生办妥!”
调整军队架构的同时,崔芜也对府衙六房进行了极细致的梳理。所有豪强乡绅安插的眼线被逐一清理,剩下的也挨个调查身家背景,确认来历清白才准留用。
值得一提的是,崔芜也给丁钰任命了官职,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自她入主凤翔后,丁钰没少帮着出谋划策、调集货物,给个官身不算过分。
但他所得的官职是司马,与备受倚重的贾翊平级,这便惹人费些思量了。
一介商贾,即便真有才具,凭什么占据仅次于主君与别驾的高位?
那自然是因为他与主君情谊非常,深得倚重。
尤其这位主君是个女子,还是个正当妙龄、容貌姝丽的年轻女郎,与一年轻男子情谊非常,可供解读的余地就多了。
崔芜却不在乎旁人如何想,从江南走到今日,她冒过的天下之大不韪太多了,若有一星半点犹豫,也坐不稳五州主君的位子。
唔……很快就是六州了。
于崔芜而言,这一年的春日实在繁忙:一边要主持春耕事宜,发动流民开垦荒地,推广深耕、套耕与新研造的代耕架。
另一边,安西军与靖难新军联手,以所向披靡之势轻取庆州。庆州守将亲自迎战,不过五六个回合就被秦萧斩于马下,麾下亲兵或死或降,偌大的庆州就此姓了崔。
崔芜的目的当然不止一个庆州,联军随即南下,不费吹灰之力又荡平了宁州。剩下一个邠州见势不妙,干脆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动向凤翔递了降表。
至此,庆州、宁州、邠州与凤翔连成一线,关中之地被崔芜占了七七八八。只需再东进一步,便能兵指上都,也就是前朝都城长安。
然而这一步,被崔芜生生摁住了。
“现在还不是入主长安的时候,”她经过深思熟虑,对麾下幕僚说道,“长安这块招牌太扎眼,一旦挥师东进,势必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咱们如今的实力还称不上雄厚,万不可太招人眼,闷声发大财方是上策,宁可再多等一等,将现有的地盘消化了,再图后续。”
彼时有资格于明堂议政的皆是崔芜心腹下属,除了盖昀、贾翊,便是一个丁钰。这三位对崔芜的决定都无异议,甚至颇为赞同。
“说到长安,倒是有一事需要禀明使君知晓,”贾翊道,“使君可还记得,当初于凤翔城中蛊惑伪王的‘华岳神母’?”
崔芜精神一振:“当然!怎么,兄长一通敲山震虎,让她藏不住了?”
她当初授意秦萧声势浩大地攻打庆州,便是要让阮轻漠知晓她新攀附的庆州守将自身难保,这把火烧得她坐不住,自然会另寻生路。
而只要她一动,就会自己钻进崔芜事先设下的陷阱之中。
“所以,”崔芜斟酌道,“咱们定下的请君入瓮之计没奏效。”
贾翊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全然无功。只是那华岳神母身边有个姓韦的军官,着实勇武,带着亲兵拼力死保,居然于天罗地网中杀出一条血路,”他惋惜道,“下属今早刚接到线报,这两人已然逃入上都城中。”
崔芜亦是皱眉。
她从不曾因女子的身份轻视阮轻漠,只因她自己也是女子,太清楚能参与到这场天下纷争中的女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然而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她只能将其暂时搁置。
“既然不打算立刻挥师上都城,就让她再蹦跶一阵吧,”崔芜说,“如今已是五月,我打算不日去一趟凉州。”
此言一出,堂中三人或蹙眉、或深思、或隐忧,却无一人流露惊讶。
只因这一条早就列入了日程表中。
河西,互市——
第104章
崔芜与秦萧约定八月互市。五月底, 春耕结束,她将诸项政务交付贾翊,定了盖昀与丁钰随自己赶赴凉州。
“刚招募的新兵还在操练, 延昭的中军拿下三州,也需休整一段时日, 此次就由狄斐领右军前锋营随行护卫。”
“我不在时,一应政务交由先生,无论大事小情, 皆可酌情处置。地方豪强如有异动, 可先斩后奏。实在拿不准,派人快马送信凉州,不出十日,我必回信。”
崔芜将边边角角都交代过,自觉没有遗漏,最后嘱咐一句:“关中初定, 最需要的就是与民休息, 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先生当知我意。”
贾翊自然明白:“使君放心, 下属定会顾惜民生, 不叫百姓受人磋磨。”
他看得分明,崔芜已将关中纳入掌握,此次带去河西的固然是心腹,能留守凤翔,也是旁人求不来的倚重。
只要他能在崔芜缺席的期间坐镇凤翔,守好大本营,便是大功一件。待得崔芜归来,自会论功行赏。
是以, 他答得十分诚恳,不出所料地换得崔芜满意微笑。
翌日清早,车马自凤翔城浩浩荡荡向西而去。出萧关之后,官道两旁绿意渐消,江南花红柳绿时节,西北却是戈壁无垠、朔漠茫茫。时而狂风过境,掀起细碎的沙子敲打在马车与甲胄之上,发出簌簌声响。
崔芜这些时日苦练骑术,原想一试身手,不料刚上马就被灌了满嘴风沙,只得悻悻回了马车。然而赶路途中实在无聊,她闲得不行,干脆把丁钰和盖昀邀到车上,三人一同聊天解闷。
“凉州自古就是边塞重镇,所谓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其地,或云其‘闾阎相望,桑麻翳野’‘牛羊被野,路不拾遗’。凉州城市井之繁华,可见一斑。”(1)
盖昀将车帘撩开半边,指点着车外的荒漠戈壁,对崔芜笑道:“盖某听过不少凉州城的传闻,亲身经历还是头一回,都是托了使君的福。”
崔芜听他说书听得入神,托腮道:“先生学富五车,再说些凉州的风土人情给我听听?”
盖昀正待开口,忽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飞沙被扬起,滚滚弥漫于天地间。一人一骑却冲出重重沙雾,径自到了跟前。
以狄斐为首,众亲兵当即抽刀,人数虽有上百,动静却只有一下。
刀光凛冽杀气森然,将来人逼停在十步开外。只见他勒缰驻足,扬声一笑:“崔使君,别来无恙?”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崔芜掀帘望去,只见来人身姿挺拔,身披玄甲,不是秦萧又是哪个?
“兄长!”
她眼睛倏亮,也不用人搀扶,自己三两下跳下马车,快步上前:“别来无恙!你怎么亲自来迎我?”
说话间,秦萧亲兵围拢过来,人数不多,不过二三十之众,人却是极精锐,同样身披玄甲腰佩长刀,只一个勒缰动作,锐气与杀意已然扑面而来。
秦萧翻身下马,仔细端详崔芜,见她照旧是翻领胡服的男装打扮,鹿皮长靴包裹住小腿,越发显得身量纤瘦。那双眼却是极粲然明亮,望向他时盛满毫不掩饰的笑意:“这是兄长的坐骑?好漂亮的马!可也是大宛马?”
秦萧听她一口一个“兄长”,眼神柔和,将坐骑牵近了些,由着崔芜上下打量。
“不算纯血,是杂交出来的。马确是好马,耐力足、跑得也快,秦某倒并不如何在乎品种与血统。”
崔芜抚摸着黑马鬃毛,只见那确实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四肢修长、肌肉紧实,通身上下毫无杂色,好似一朵压顶乌云,唯有额心带着菱形的白色印迹,四只蹄子也是洁白如雪,直如踏霜一般。
说话间,盖昀和丁钰也下了马车。盖昀尚且持重,丁钰却与崔芜一样,是个跳脱性子,第一眼就被秦萧坐骑吸引,绕着马身评头论足。
“乖乖,这毛发真好,闪闪发亮,跟缎子似的。最难得的是通身漆黑,四只蹄子却是洁白如雪——这叫什么来着?乌云压雪?”
秦萧哂笑,未及开口,崔芜已道:“乌云压雪有什么好的?难听死了!要我说,这又是黑的又是白的,不如叫芝麻糖,喜庆,接地气!”
秦萧:“……”
一众亲兵:“……”
自家主帅的坐骑可是难得的西域良驹,怎就、就被安了这么个名头?
崔芜假装不懂看人眼色,兀自笑眯眯地:“兄长以为,我的话可有道理?”
秦萧抬手摁了摁眉心:“阿芜觉得好,就这么叫吧。”
一众亲兵面面相觑,用眼神传递出近乎惊恐的意味。
这就认了?少帅是吃错药了吧?
崔芜高兴得很,在腰间荷包里摸了摸,果然摸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红糖块。她将糖块一掰两半,一半给了秦萧身后年岁最小的亲兵,一半拿去逗那黑马:“芝麻糖…你叫芝麻糖,可记住了?”
那马闻着甜味,伸头来舔,崔芜却把手掌挪开,只给它一点糖渣。如是三遭,等到黑马听了“芝麻糖”三个字,有所反应,她才把大半块糖都给了人家,又在马头上摸了摸:“乖孩子。”
一众亲兵越发惊恐:敢情崔使君是把自家少帅的坐骑当狗训了?
还他娘的是当着少帅本尊的面!
真·英雄也!
秦萧不摁眉心,改揉额角了:“使君一路坐车,大约气闷得很。前面就是凉州城,可有兴致跑一段?”
崔芜自无不应之理:“好啊!”
正扭头唤人牵来自己的坐骑,却被秦萧拦住:“秦某为使君准备了一头坐骑。”
说着,回头使了个眼色。
方才得了糖的小亲兵会意,脚步飞快地窜去后头,片刻后牵来一匹马,身量高挑、毛发火红,阳光映照之下,通身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直如火烧霞蔚。
崔芜瞧着眼熟,复又欣喜:“这不是……”
秦萧颔首:“这便是当日阿芜救下的小马,我替你养了两月,已然训练成熟,可想试试?”
崔芜爱不释手地抚摸小红马,那小马极通人性,竟似认识崔芜,探头舔了舔她的手,顺带将掌心里最后一点糖渣舔掉。
丁钰跟着凑趣:“秦帅的大黑是芝麻糖,那你这匹是不是叫山楂片?”
秦萧极锐利的目光扫来,显然对姓丁的信口开河起的名字不是很满意。
崔芜亦不喜欢:“我不爱吃山楂,牙都酸掉了。既是战马,就该起个喜庆些的名字,方压得住煞气。”
想了想,果断拍板:“就叫火锅!”
秦萧彻底放弃了。
他不再做任何争辩,任由崔芜与丁钰热火朝天地商量着坐骑名字,然后不失时机地插了句嘴:“这风眼看着大了,再耽搁下去,咱们都得吃沙子。”
这话比什么都有效,崔芜将给马起名字的事暂且搁置,跃跃欲试地摩拳擦掌:“那就启程吧。”
她接过阿绰递来的挡风帷帽罩在头顶,利利索索地翻身上马,只一个动作就足以让秦萧看出,她这阵子虽忙于公务,却并未落下骑术。
再一细瞧,她窄口的胡服袍袖下露出两个细长的牛皮口袋,正是秦萧亲手做的沙袋。
头顶风沙肆虐,秦萧却莫名心情大好,翻身坐回马背,对崔芜一笑道:“赛一程,敢不敢?”
崔芜翻白眼:“我刚学会骑马多久?平时也难得有机会练习骑术,不比兄长,生于凉州长在大漠,小半辈子都在跟战马打交道,当然是……”
秦萧听她掰扯半天,原以为这丫头要知难而退,谁知崔芜话没说完,两腿用力,猛地一夹马腹。
小红马扬蹄嘶鸣,离弦之箭般窜出,奔了大约有五六丈,方听崔芜朗朗笑声裹挟在沙风中传来:“——当然是放马过来,谁怕谁!”
秦萧:“……”
安西少帅叱咤大漠多年,头一回被个女子摆了一道,一时只觉新鲜。
一干亲兵不知自家少帅所想,唯恐他恼羞成怒大发雷霆,纷纷识趣地转开视线。唯有那年纪最小的小亲兵胆子大些,偷眼瞄着秦萧,只见他非但未露恼火,嘴角反而抿起极细微的笑意。
下一瞬,他亦甩动缰绳,与他配合默契的坐骑扬蹄奔出,紧追着崔芜而去。
崔芜骑术不比秦萧精湛,奈何新换的坐骑实是一等一的神骏。这小红马虽是大病初愈,却一点看不出体力不济的意思,反而因为在马厩里闷了两月,憋了一肚子的气。此际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撒欢似地往前飞窜。
最难得是它奔得虽快,脚程却极稳,崔芜伏在它背上,几乎感觉不出寻常坐骑的颠簸。
虽说是比试,秦萧却无意与她争先,只不远不近地缀在一旁。奔了大约有一柱香光景,他估摸着崔芜的体力到了极限,这才策马上前,替她拉住缰绳:“够了,歇一歇吧。”
崔芜尽兴跑了一程,额角尽是亮晶晶的汗珠,心中畅快不已:“不跑了吗?”
秦萧留意到她被缰绳勒出深深印痕的掌心,心知崔芜到底学骑马未久,自己虽不觉得,但若再这样跑下去,这双手势必握不住缰绳,明日免不了吃肌肉酸痛的苦头。
遂道:“不跑了,与阿芜说说话。”
崔芜揭开纱帘:“兄长想说什么?”
她刚跑了一阵马,浑身气血涌动,脸色红润明媚,好似夏日傍晚天幕最绮丽的一抹彤云。秦萧看在眼里,极为满意,口中道:“方才与你共乘一车的文士,可是你三顾茅庐请来的大才?”
崔芜警觉:“兄长什么意思?那是我好不容易请动的人才,你不许挖我墙脚!”
秦萧并不十分理解“挖墙脚”的含义,然而他看懂了崔芜的紧张和戒备,一时好气又好笑,马鞭轻甩,在她帷帽边缘磕了下:“这么防着秦某?这就是阿芜所谓的相互扶持、患难与共?”
崔芜理直气壮:“我说的患难与共是我跟兄长,不包括手下人!”
秦萧:“……”
虽然知道崔芜是在胡搅蛮缠,可别说,这话还真没毛病。
他摇头失笑,见方才那一下将崔芜帽沿磕歪了,又从马背上倾身过去,替她正了正帷帽。
崔芜莫名有点不自在,但秦萧的动作太自然,等她意识到哪里不对时,他已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还未来得及向阿芜道谢,”他不再提方才的话头,转而道,“亏得阿芜的主意,今年河西牛羊成群,将士们再不曾忍饥挨饿,官仓粮储也比往年充盈许多。”
说话间,崔芜留意到两旁植被逐渐丰茂,星星点点的绿意出现在大漠深处,延展向碧空尽头。
她回想上辈子的地理常识,依稀记起河西并非纯粹的不毛之地,托祁连雪山的福,冰川融水汇聚成三条内陆河,滋养着这片深居内陆的荒漠。
而哺育出“银武威”这一片生命绿洲的母亲河,就是石羊河。
清澈溪水潺潺流淌,牧民身影在树林深处若隐如现。崔芜一个没忍住,从马背上跳下,几步跑到溪流旁,随手将帷帽甩到一边,掬了把水扑在脸上。
西北太阳毒辣,此时又近正午,她方才跑了会儿马,纵有帷帽遮挡阳光,也难免觉得脸颊被晒得火辣辣的疼。这水却是祁连山上的冰雪融水汇集而成,沁凉凉地扑在脸上,热意顿消,精神亦为之一振。
她抬起头,就见溪对岸,一头尚未长成的小羊正探头喝水。她一时起了顽心,掬了捧水猛地泼过去,小羊受惊,头也不回地奔进树林,一头扎进灌木深处,只留个羊屁股颤巍巍地露在外头。
崔芜笑得前仰后合。
小红马没人执辔,自去小溪边将清凉雪水饮了个饱,末了犹不过瘾,又啃起溪边的青青嫩草。偶尔一扬蹄,招呼了崔芜满身水渍。
崔芜还没在畜生身上吃过这么大的亏,自然不肯甘休,一人一马在溪边打起了水仗。
相隔六七步,秦萧亦翻身下马,却不阻拦,只负手而立,静静注视着崔芜。
年轻女郎开怀明媚的笑意映入视野,不知不觉,那双眼含起不多见的温润笑意。
崔芜玩了一会儿,突然发觉不妙,盖因疯得太狠,衣裳湿了小半,黏在身上难受不提,身形也显露无疑。
这要是落在麾下眼里,她这个关中主君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崔芜一时犯了难,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寻个无人的角落呆一会儿,等衣裳晾干了再露面。这时,一件披风当头罩落,正蒙住崔芜脑袋,秦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身子原就不算康健,当心吹风着了凉。”
崔芜从披风里挣出一个脑袋,想到方才那疯玩泼水的样都落在秦萧眼中,略不自在地笑了笑。
这二位坐骑脚程快,等后面的人追上时,已经是一盏茶之后。
中午太阳烈,彼时崔芜衣裳已经干得七七八八,只还裹着秦萧的披风。
领着亲兵的狄斐一眼瞧见,心中不是不诧异。但他知道崔芜与秦萧情谊深厚,一时没多想,只当西北风沙大,秦萧借给崔芜挡风用的。
丁钰却从车帘缝隙中瞧见这一幕,眼睛若有所思地眯紧了。
然后他回过头,正对上盖昀同样思绪复杂的双眼。
两人相互交换目光,于无声间读懂了对方的隐忧。
官道绵延的尽头,一座恢弘城池拔地而起,砖土筑起城墙,风霜打磨印迹,垛口后显露出披坚执锐的将士身影。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2)
昔年凉州城,后世金武威,已然近在眼前——
第105章
崔芜骑马上了瘾, 不肯再回马车,跟在秦萧身后进了城。
她没少在诗词歌赋、文献记载中读到过凉州古城之名,真正踏入还是头一回, 说不好奇自是假的。一路上,她都自帷帽下射出兴奋的视线, 恨不能将此地风土人情收作画卷,一一刻入眼底。
看得出来,凉州镇守冲要, 这些年没少受战火磋磨, 已非当年“牛羊被野,路不拾遗”的盛景。然而底子摆在那儿,接连三任节度使亦非无能之辈,情况还是比原州泾州好得多,甚至比昔年伪王治下的凤翔强了不少。
街道两旁有些店铺,推着小车的摊贩也不少, 甚至能看到牧人赶着挤挤挨挨的牛群羊群从巷中挤过, 招呼着行人买一头。
崔芜心念微动,回身招来狄斐:“临走时记得提醒我一声, 买两头刚下崽的奶牛回去, 以后士卒冲锋受伤,好歹有口鲜牛乳喝,这东西可养人。”
没人会拒绝一位爱护士卒的主君,即便她是女子。狄斐心底藏了再多的不甘,听到这一句也唯有叹息:“是,末将记下了。”
说话间,节度使府已近在眼前。浩浩荡荡的车马开入府中,崔芜慢了一步, 留意打量着这座历经三代节度使的府邸。
府邸布局与凤翔王府、江南孙府相似,只是坐落西北,风格更大气疏阔,没那许多精致累赘的装饰。安西诸将早已等候明堂,见人来了,十足恭敬地抱拳行礼:“崔使君。”
这一声叫得崔芜浑身舒坦,不止因为身份地位上的崇高,更是她知道,这些久经沙场的军汉终于真真正正地将她看在眼里。
她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义妹,她就只是崔芜。是崔芜这个名姓,以及她背后代表的力量与权柄折服了他们。
崔芜心中暗叹,一丝不苟地回礼道:“多日不见,诸位将军别来无恙?”
她与秦萧分宾主落座,盖昀、丁钰、狄斐依次坐于下首。侍从送上刚熬好的茶汤,热腾腾得泛着一股奶香,竟是用鲜牛乳熬成的热奶茶。
崔芜好些日子没饮过奶茶,江南不好这一口,平日里公务劳顿,也没这份闲心。见状真有些馋了,先咕嘟咕嘟饮了小半碗,一解途中疲惫,而后诧异道:“甜的?我还以为西北这边爱喝咸奶茶。”
这甜奶茶却是为崔芜特意准备的,只是这话不好当着双方下属的面大喇喇地宣之于口,是以秦萧只道:“这制糖之法原是崔使君所授,今年凉州左近除了粮食,也有好些人家种了甜菜。待到秋收时节,将甜菜熬成红糖,或是自食,或是当做稀罕货物售往别地,也能多些进项。”
崔芜微微颔首,又提醒道:“红糖固然能用来交易,只我与兄长分享制糖技艺,还是希望凉州百姓能分得甘味。兄长府中人手有限,不妨将制糖之法传授民间,再从中挑选技艺精湛者承包份额。等收货期限到了,除了银钱报酬,也可用部分红糖奖励,如此红糖能在民间流传开,而兄长也不需分出太多人手疲于熬糖。”
秦萧思忖片刻,觉得有理,遂命一旁属官记下。
他此次邀崔芜入凉州,原是为商讨互市之事,寒暄完毕,自然言归正题:“秦某按崔使君提议,这些日子一直在与塞外各部接触,如今已收拢了五六只部族,皆是愿与中原易货。有些还主动献出部分牛羊,并提出内附之请,以表诚意。”
若只是赞同互市,何必献出牛羊,还低声下气地请求内附?崔芜一听便知,是她之前出给秦萧“浑水摸鱼”的主意起了效用,如今的塞外局势只怕是一天一个样,势力稍弱的部族唯恐难以保全,这才捏着鼻子向秦萧服软求饶。
不过这事好做不好说,毕竟是给左近芳邻使绊子,若是传扬出去,被那些读书读傻了的腐儒知道,说不得秦萧的脊梁骨都得戳成筛子。
一念及此,她抬头与主位上的秦萧交换过一记深长眼色,笑道:“这是好事,回头向兄长讨烤羊腿吃,兄长可不许拒绝。”
秦萧失笑:“特意选了两头刚断奶的小羊,肉质最是鲜嫩不过,等晚上做成烤全羊,请崔使君尝个鲜。”
崔芜大喜:“那我不客气了,谢过兄长。”
秦萧笑了笑,又将一份事先草拟好的文稿送到崔芜案前。
“这是秦某与麾下商议拟定的互市条款,还请崔使君过目。”
崔芜也不客气,拿起就看,两行过后,嘴角抽了抽,转手递给盖昀与丁钰:“你们也帮着参详一二。”
那二位不明就里,认真通读一遍,再和崔芜目光交汇,确认了心中猜想。
这草拟的文稿,还当真是出自武人手笔。
偏生秦萧没看懂他们的眉眼官司,还在询问:“可有不妥之处?”
崔芜抿了抿唇角:她该怎样用委婉的方式把这一茬揭过去,再寻个私下无人的场合告知秦萧,这份文稿不是哪里有问题……它简直就找不出没问题的地方!
崔芜风里来雨里去这些年,头一次感到自己脑子不够用、反应不够机敏迅速,正犹豫时,只见一名婢女模样的年轻女子快步进了明堂,附在秦萧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秦萧脸色蓦地变了。
崔芜觉得稀罕,她认识秦萧一年有余,自觉对这位便宜兄长的性子也算了解。他因着年少磋磨、家族变故,被迫以算不得宽厚的肩膀撑起河西四郡与万余安西军,久而久之历练了心性,等闲变故不能让他生出情绪波动。
这是崔芜第一次见他心绪动荡,流露出再明显不过的焦急担忧。
“内宅有些琐事处理,”秦萧对崔芜歉意颔首,“还望崔使君担待。”
又向颜适交代道:“请崔使君一行往东院安顿歇息。”
这才随婢女匆匆去了。
崔芜正喝奶茶,冷不防被“内宅”两个字扎了耳朵,一时岔了气 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主帅不在,安西众将无谓多留,纷纷告退,只留一个颜适引着崔芜等人前往东院安顿。
崔芜心中犯起思量:都说当年李恭叛乱,将秦氏族人杀得一个不剩,这个“内宅”所指不太可能是亲属女眷。
可她又曾试探过秦萧,当时对方明确回答并未纳娶妻妾,观其神色也不似作伪。
所以是怎么回事?总不至于他俩才阔别两月,秦萧就定下了亲事吧?
这话不便由崔芜问出口,遂对丁钰使了个眼色。后者虽无奈,还是任劳任怨地上前,一把揽住颜适肩头:“哎,兄弟,你知道你家少帅府里出啥事了不?”
颜适还记恨着丁钰当初戏耍自己的旧仇,冷哼一声,不搭理他。
丁钰脸皮厚,不以为忤,自顾自地说道:“哎哟喂,我认识你家少帅这么久,还真是难得见他着急成这样——上回你病得快死了,他也不过如此吧?”
他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颜适耳根问道:“该不会新纳了哪家的美人,急着回内宅哄媳妇去了吧?”
颜适不习惯与人挨得如此之近,本想一肘子把姓丁的讨厌鬼怼开,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再瞧瞧一旁若无其事的崔芜,心知这误会闹大了。
忙不迭解释道:“你才新纳了美人!能让我小叔叔这么紧张的,除了他家那个不懂事的大小姐,还能有谁?”
“大小姐”这个称呼让崔芜微觉讶异,能让颜适这般尊称一声的,唯有河西秦氏嫡亲女郎。
可是,不是说秦氏族人早在当年李恭叛变时就死光了?哪里跑出来一个“大小姐”?
仿佛看穿了崔芜的疑惑,颜适解释道:“就是前任节度使,咱们少帅嫡兄的女儿。”
“当年秦家遭难,阖府女眷几无幸免。秦湛大人的夫人自知难逃一劫,遂与贴身婢女拖延时间,另有忠心仆从带着年方九岁的秦大小姐从暗道逃出,这才保住一条性命。”
“因着李恭追杀秦氏族人,忠仆带着大小姐不敢露面,混在流民堆里躲躲藏藏。好容易离了河西地界,又听说少帅带人夺回凉州城,逐走李恭。”
“他大约是觉得这女孩儿终究是秦氏血脉,跟着颠沛流离终究不是个事,更怕耽误姑娘终身,因此辗转回了凉州,拿出秦氏信物,与少帅相认。”
丁钰掰着指头算了算:“这么说,这姑娘是你家少帅的嫡亲侄女?”
颜适拿眼角瞥着崔芜,用力点了点头。
丁钰:“一个姑娘家,好好在内宅娇养着便是,能折腾出多大动静?你家少帅也是见过大阵仗的,怎就惊成那样?”
此事原是秦府私密,颜适不待多说。但这位秦大小姐约莫是折腾了有些时日,闹得里里外外都听说了首尾,想瞒也瞒不住。
再者,颜适瞧这位大小姐实在不太顺眼,十分想寻人倾诉一二,犹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唉,还不是婚事闹的。”
丁钰诧异,崔芜挑眉,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这当叔叔的还没成家,倒先急着给自己找个侄女婿,有意思。
“秦大小姐今年十五,眼看要及笄的年岁,也该寻人家说亲。当然,咱们西北婚嫁晚,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女儿,多留两年也没什么。”
“只是少帅常年征战,担心自己若有一日……唔,秦家仅有的血脉无人照拂,这才想寻户身家清白、人品厚道的人家,托付侄女儿终身。”
崔芜不知该如何评价。
她不是不理解秦萧爱护侄女、急于为她安排终身的心情,但身为穿越者和女子,她显然更能共情秦大小姐的心思。
毕竟,谁愿意嫁一个兴许面都没见过,美丑胖瘦一概不知的男人?
为免有失偏颇,她谨慎道:“许是兄长寻的这户人家,秦大小姐未曾见过,心里不放心?又或是女儿家另有意中人,不好意思对兄长明说?”
“我倒觉得,秦大小姐刚及笄,兄长实不必急着将她嫁出。不妨多挑些青年才俊,再寻机会让秦大小姐与他们见见面,交谈几句,对人品才华有所了解,再论婚嫁也不会那么抵触。”
颜适一脸憋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少帅的嫡亲侄女,当叔叔的能害她吗?少帅挑的那人我也见过,凉州官属的嫡长子,耕读世家,家底也殷实。相貌称得上周正,为人更是正派,最难得是有悯老扶弱之心。”
“前年冬日,凉州城好些人家屋顶被大雪压塌,这人还劝说家中捐了好些银钱建房施粥,凉州百姓谁不称赞?”
崔芜无奈:“这人再好,论及婚事,也得女儿家喜欢。总不能小姑娘喜欢赵子龙,你给塞个文诸葛过去,这不是误人终身吗?”
颜适:“她若肯说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倒好了!口口声声只是少帅瞧她不顺眼,要将她胡乱打发了,还说凡是少帅挑中的,她一概不要,没的被当成筹码送出去拉拢属官,外头再光鲜,谁知道底下有多少见不得人的?”
崔芜:“……”
她总算理解颜适这一脸憋闷从何而来。
这不是反抗包办婚姻、争取爱情自由,这纯属没事找茬给秦萧添堵。
“兄长真想用她联姻,犯得着在凉州城里寻人家吗?”她撇嘴,“真要拉拢,也该寻一户名门大族,或是干脆嫁得远远的,和邻近势力结成姻亲。”
“费劲巴拉地在凉州城里挑侄女婿,图什么?不就是想她嫁得近,日后若是小夫妻拌嘴,方便给她撑腰吗。”
颜适只觉崔芜这一番话说到心坎里了,猛拍大腿:“可不是!明眼人都看出来,唯独那位大小姐,白长一双招子,良心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丁钰听他越说越不像,干咳两声,在他额角处敲了敲:“你这话在我家使君跟前说说就算了,回头见了你家少帅,一个字也别往外漏。”
颜适不傻,虽得秦萧看重爱护,却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丁钰这番叮嘱是为他好,他心里领情,一时竟没留意对方那爪子胆大包天地敲上自己额头:“我心里有数,不会让少帅知道的。”
崔芜吐槽归吐槽,却知河西秦氏这池水不浅,坚决不肯掺和进去。她也不问那位秦大小姐究竟怎么着了,随颜适到了东偏院,理所当然地入住正屋三间上房。
让崔芜惊讶的是,秦萧打点得极细致,房内不仅备了热水、放置了换洗衣物,甚至还有两个婢女听候差遣。
“奴婢服侍使君入浴。”
崔芜却不喜被生人近身,将人打发出去,只留阿绰在屋里服侍。当下褪去沾满尘垢的衣衫,将赶路疲惫的身子浸泡入热水。
那水里居然还放了去暑气的金银花和茉莉花,旁边有澡豆供其取用。崔芜随手抓了把,放到鼻下一嗅:“白芷、木香、藿香、冬瓜仁……好家伙,白芷有美白之效,冬瓜仁油性丰富、润泽肌肤,藿香香味独特,能久留肌肤——不愧是累世名门的大族,单是洗澡用的香料就够奢侈了。”
她平日里沐浴只用一把皂角,难得奢侈一把,不用白不用。便由阿绰帮着,将澡豆涂遍全身,肌肤被热水熏蒸得红润柔软,一头长发经由膏沐,更是如缎子般光泽闪亮。
美中不足的是,秦萧为她备下的换洗衣裳是女装。阿绰抖开一件,只见是一件宽松的银朱色阔袖对襟长衣,下头搭着浅一色的六幅罗裙,外裙裙腰两侧各开一个衩口,垂落两根长长的裙带,约莫是眼下的时新样式。
阿绰知道崔芜不爱着女装,有些迟疑:“主子,这个……”
毕竟是秦萧备下的,崔芜见那女装精致,倒生出些许兴趣:“难得穿一回女装,上身试试吧。”
第106章
试试的结果, 自然是相当不错。
崔芜眉眼精致,压得住衣衫艳色,穿银朱非但不显俗艳, 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气势。既着华服,便不能如平日那般随意挽上发髻, 阿绰为她梳了随云髻,乌发侧拧,如随云卷动, 珠饰钗环一概不佩, 只插戴了一支猫儿玉簪。
崔芜头一回入凉州城,有意瞧瞧当地的风土人情,命女婢与此间主人打了招呼,便带着盖昀与丁钰,以及三五亲卫离了秦府。
“盖先生博闻广识,可知这凉州城中有何名胜非去不可?”
盖昀思忖片刻:“前朝有位诗人, 曾于安西节度使幕府任职。有一晚与友人相聚痛饮, 醉后挥毫,写下一首名篇, 其中有两句广为传诵——花门楼前看秋草, 岂能贫贱相看老。”(1)
“值得被诗人如此提及,这花门楼想必是凉州城不可不瞧的名胜之一。”
崔芜豪爽拍板:“那就先去花门楼逛逛。”
她嘴上说“逛”,当真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这个字,走在街上东张西望,一双尖头绣花软鞋就没踏踏实实踩在地上过,净挑不平坦的旮旯踮脚走,活像一只出来撒欢的猫儿。
盖昀突然有种上当受骗的错觉。
他初识崔芜时,崔使君为了招揽贤才, 言行皆是举重若轻的大将做派,因为装得太逼真,连识人无数的盖昀也未看穿,她画皮底下居然裹着这么根四六不着的棒槌骨。
真是坑死人不偿命。
然而木已成舟,盖昀也上了崔使君这艘贼船,再想改弦易辙已然来不及,只能咬牙认栽。
崔芜可能是看穿了盖昀想法,从路边摊上买了几个西域特有的胡饼,极慷慨地分了丁钰和盖昀一人一个,权当赔罪,然后说道:“能吸引小贩摆摊,看来河西情况没我想象的那般糟糕,兄长尽力了。”
胡饼很香,刚出炉的饼子还热腾腾的,饼皮虽未裹着芝麻,里面的羊肉馅却很实在,咬一口直流油。
盖昀仔细端详两眼,点了点头。
寻常人家能吃得起肉馅胡饼,可见日子差不到哪里去。
“秦帅终归有治地之心,力所能及之内,已然竭力与民休息,”他说,“奈何武将出身,有些事非是不想,实是术业有专攻。”
一句“术业有专攻”让崔芜和丁钰想起方才堂上那份疏漏百出的文稿,不约而同地有点无奈。
“兄长运数不好,”崔芜为秦萧分说道,“他自小就不是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放在军中养大,就是要他为嫡兄肝脑涂地、冲锋陷阵,怎会让他沾手这些政务?后来虽然掌权了,得力的官属却都死在李恭暴乱那一役中,没死的多是降了贼,以兄长为人断不可能再留。”
“仓促接手一个烂摊子,能治理成如今这样,已经不赖,更别提对面就是回纥与西域诸番邦,西南的吐蕃,东边的定难李氏,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这说法虽是维护秦萧,却也客观,盖昀颔首赞同:“此乃秦帅短板,于使君却未尝不是好事。”
崔芜皱眉看向他。
盖昀正色:“秦帅不擅治地,难免要借助外力,借用的越多,河西与关中的盟约就越牢固。使君与秦帅腹背相依,于两家、于使君,皆是有利无害。”
崔芜明白他的意思,这话换作任何一方豪强,她都会欣然接受,只是秦萧……
秦萧……
崔芜揉了揉眉心,果断掐灭心头那一点迎风飘摇的遐思:“先生所言极是,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既要结成长久盟约,总得让人家瞧见我的本事,叫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硬骨头,用来结盟是极好的,可若想上嘴啃一啃,那便是自讨没趣。”
盖昀心明眼亮,方才在堂上见了崔芜与秦萧相处情状,又见崔芜指使丁钰去探听秦府后宅事,如何看不透自家主君与安西少帅间的微妙关系?
然而他刚投效,虽得崔芜看重,到底不比丁钰这等从一开始就跟随的心腹关系亲近,是以不好开口劝谏。
如今听了崔芜这话,不觉长出一口气,至少除却那点女儿心思不论,自家主君于大局上把得还是很稳,不会因为一己私情罔顾关中利益。
“使君所言甚是,”盖昀说,“当务之急,还是助秦帅办成互市。届时河西固然聚天下之财,各方行商要前往互市,却需经由使君所控之地而过。长此以往,沿途商业必定繁华,待得时机成熟,使君便可多抽一门商税,充盈自家府库。”
崔芜咋舌,想不到互市还没办起,盖昀已打算得如此长远,连日后收税都想到了,一时摇头失笑。
“这些都说远了,”她扭头四顾,瞧见街道尽头露出一点重檐的恢宏建筑,精神一振,“那就是先生所言的花门楼吧?走,过去瞧瞧。”
言罢,脚尖轻盈地旋了个圈,拎着裙子飞奔过去。
她今日出门穿的是女装,只用襻膊将袖子系起,方便走路。头上罩了顶白纱帷帽,既挡风沙,又能将刚洗完的头发护在里头,避免吹风着凉,还可遮掩形容,不至被人窥见真颜。
饶是如此,依然吸引了行人目光,实在是这般年岁的女子,多是待字闺中,抛头露面的着实不多。
而崔芜虽面罩轻纱,为求不挡视线,那纱的质地却是极轻薄,好似一阵迷雾,并不能将眉眼五官全然遮掩,隔着雾气窥见的一星半点,反倒更惹人遐想连篇。
好比一旁经过的纶巾书生,只因忍不住多瞧了佳人两眼,便忘了看路,与一名同样失神的货郎撞在一处,两人俱是“哎哟”一声。
崔芜却不知自己引发了一场小小的交通意外,带着几名亲随穿过小巷,途中见有卖凉面的摊子,一时忍不住,又买了一碗尝鲜。
正要掏钱,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几个铜板放进小贩掌心:“不必找了。”
崔芜抬头,下一瞬眉眼扬起,笑意浸润了每一丝睫毛:“兄长?”
来人正是秦萧。
他今日换了身便装,月白袍服,看着像是个世家公子,连崔芜都瞧不出久经战阵的杀气,何况是小贩?
只当是个寻常的富贵人家公子,忙不迭作揖赔笑:“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点头哈腰地挑着担子走了。
崔芜先是惊喜,后觉讶异:“兄长怎么来了?内宅诸事处理妥当了?”
秦萧一听就知道,崔芜多半已然知晓秦府后宅那一摊狗屁倒灶的破事。他甚至连是谁泄的密都能猜到——除了颜适,军中上下谁有这个胆子,敢八卦自家主帅的家事?
他琢磨着还是该赏颜适一顿鞭子,让那小子知道说话的分寸,又从小贩手里接过拌好的凉面,塞给崔芜:“暂时搁置了,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过两年再说也使得。”
他话虽隐晦,架不住崔芜自己是女子,最明白女子的行事风格,稍一寻思就猜到,多半是那位秦大小姐一哭二闹三上吊,折腾得战阵之上无往而不利的安西少帅头大如斗,实在没法子,才松口答应将她的婚事往后拖两年。
崔芜骨子里到底是现代人,虽不喜欢秦大小姐拿捏秦萧的方式,却也不至于对她寻求婚姻自由的举动有所臧否。只是见秦萧眉心隐着疲惫,除了忧虑河西局势,又多添了一桩心事,难免有些怜惜。
她用竹筷翻搅凉面,夹了一口送进嘴里:“头一回来凉州,原想去花门楼瞧瞧,既然兄长赶来了,可愿为阿芜引路?”
秦萧敛去眼底思虑,回以一笑:“求之不得。”
安西少帅亲自引路,丁钰也好,盖昀也罢,都识趣后退,与那两人隔了少说六七步远。眼看崔芜与秦萧并肩而行,两道身影虽称不上旖旎如画,却也十分亲近,盖昀悠悠一叹:“可惜了。”
丁钰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秦萧,眼神之不善,活像看到自家水灵灵的菜地被野猪拱了。
闻言闪电般回头:“可惜?可惜什么?”
盖昀笑了笑:“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啊……”(2)
丁钰:“……”
什么鬼?欺负理科生诗文都还回去了是吧!
其实崔芜与秦萧没说什么过界的话,不过是聊聊河西局势,再说说分别后各自的境况。秦萧眉间深藏的阴霾却很快消散了,偏头听着崔芜说话时,眼角舒展、眉梢轻扬,显得温和耐心又蕴藉。
可能是因为崔芜说话太俏皮,总有法子将原本枯燥无味的琐事描述得翔实有趣。
也可能是因为,与她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放松的事。
“花门楼位于大云寺附近,秦某年少时也曾登过一回,”他说,“那一晚是元宵,凉州灯会,金吾不禁。花门楼前建起好大一座鳌山,有仙子下凡,也有王母降授,印象最深刻的是中央有一座仙音烛和转鹭灯,灯身竟然能自行转动,每一面都有不同的图案,实在是巧夺天工。”
崔芜听在耳中,琢磨着这玩意儿大约就是后世的走马灯。
“就登过这一回吗?”她开玩笑地说,“河西秦家家教也忒严了,一年就这么一回元宵灯会,连登楼赏灯也不许啊?”
秦萧负手身后,眼皮低垂:“倒不是不许……只是那年灯会,我母亲趁着父亲外出赏灯不在府中,扮成小厮外逃出府,只差一点就混出了城。父亲受了教训,以后但凡年节,再不许我和母亲出府,直到母亲过世。”
崔芜:“……”
她不知说什么好。
秦萧无意搅了她的登楼兴致,一时失言,立刻笑着岔开话题:“说来,秦某也有好些年没见过鳌山灯会,若是今岁年关依然太平,倒可以在凉州城内办一场。”
崔芜精神一振:“那敢情好!到时我来叨扰,兄长可不许嫌烦。”
秦萧:“若得如此,秦某求之不得。”
花门楼其实是凉州一处地标性建筑,离另一标志性建筑大云寺很近,登楼便可遥望钟塔。花楼修缮恢宏,有七层木浮图,歇山顶,高一百八十尺,层列周围二十八间,面列四户八窗,因其高耸,视野极佳,登顶即可远观凉州全城。
可想而知,元宵之夜居高观赏城中灯景时,是何等风光。
崔芜今日登楼本是随兴所至,当真踩上台阶,她忽然有了想法。然而这楼极高,她登了两层,人已气喘吁吁,扶着楼梯往上看,只觉前路漫漫,竟似没有到头的希望。
“这楼……也太高了,”她实在爬不动,喘成一口漏气的风箱,忽发奇想,“若是在一楼摆口箱子,用绳索吊着,不用爬梯就能拽上楼顶,那该多好!”
秦萧被这小丫头脑子里的奇思异想弄得哭笑不得:“哪有这等好事?”
崔芜心说:有,观光电梯。
想到这里,又觉满心伤怀,为了再也回不去的现代文明与便利科技。
让她重燃斗志的,是秦萧的一句话:“若实在爬不动,可要秦某背你?”
一边说,还一边将一只宽厚的手掌递给她,大有崔芜应一声,他就将人扛上肩头的意思。
崔芜明知秦萧在激将,还是恼了,在他掌心里重重一拍:“我又不是没长腿,几层楼而已,谁怕谁!”
说着一挽袖子,居然还跑在秦萧前头。
爬楼的时候后悔自己没事找事,等爬到楼顶,所有的酸痛疲惫都随着汗水蒸发。
其实时辰已然不早,换作江南之地,太阳早就下山。然而西北夏日黑得晚,虽是过了黄昏,天空依然明亮得很,不知从哪飘来一片浮云,流淌在湛碧晴空中,被日光映照,红紫璨金,变化最繁复的锦绣绸缎也没有这般绚丽夺目。
崔芜扒着木栏,恨不能将半个身子探出去:“等入了夜,家家户户点起灯火,不是与星河落入人间一般无二?”
秦萧虽执掌凉州多年,却也鲜少登楼观景,闻言遂道:“阿芜喜欢,不若多住些时日?”
崔芜不答,忽而转了话题:“一直忘了问,兄长生辰是哪一日?”
秦萧不解其意,随口道:“秦某是四月十六的生辰,早过了。”
崔芜有些遗憾,但也不太失落:“虽是晚了些,总算造了出来,就以此物当做兄长生辰贺礼吧。”
一边说,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只狭长木盒,递与秦萧。
秦萧先是微愕,旋即想起上回见面,崔芜的确说过要送他一件稀罕难得的礼物,顿时来了兴趣:“这就是阿芜所说之物?如此珍而重之,不会是请名匠打造的神兵利器吧?”
伸手打开匣盖,蓦地一愣。
只见盒子里并非是新出炉的刀剑,而是一根细长的管子,精铜铸造,一头大,一头小,形状酷似漏斗,只是“斗”身上铸有密密麻麻的刻度,不知做什么用。
更稀罕的是,两处“斗”眼俱镶着打磨光滑的琉璃片,无色透明,一见便知名贵。
秦萧不明所以,端详半晌也不知做什么用的,只好看向崔芜:“这是……”
崔芜有意卖关子,直到秦萧询问方解释道:“此物名为‘千里眼’,顾名思义,凭此一物,可观千里。”
秦萧瞳孔骤缩。
但崔芜想了想,又找补道:“唔,千里之说略夸张了些,观出个五六里开外还是不成问题。兄长若不信,大可亲自试试。”
秦萧哪等得她第二句话,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操作原理。他将小孔对准右眼,旋转“斗”身调节焦距。
下一瞬,他从来淡然自若的脸上显露出极少见的错愕与震惊——
第107章
崔芜交给秦萧的, 正是由丁钰设计、盖昀督造的简易版望远镜,所用琉璃片是请手艺最好的工匠一片片打磨出的,端的是造价不菲。
但是东西铸造出来, 无论丁钰还是盖昀都觉得物超所值。
崔芜知道秦萧为何惊愕,从狭窄的琉璃圆片望出去, 凉州城景被缩地成寸,无论是青砖街道、栉比民居,抑或天角流云, 乃至远处檐角停落的一只孤雁, 都被纤毫毕现地呈现眼前。
纵然以安西少帅的老成,那一刻都罕见露出惊容:“简直神乎其技!这是如何做到的?”
崔芜:“兄长想知道?”
秦萧极郑重地“嗯”了一声。
崔芜:“那你求我。”
秦萧:“……”
虽然眼前女子是他心之所悦,有那么一时片刻,秦萧还是觉得手心发痒。
崔芜干咳两声,见好就收:“原理类似于《墨经》中提到的针孔成像之说,只是更为复杂, 需要经过极精密的计算, 所有零件也是工匠手工打磨出的。”
想了想,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功劳, 遂道:“亏得丁兄与盖先生精通算数, 才能铸成此物,以此为生辰贺礼,兄长可还满意?”
秦萧不仅满意,他已惊叹得说不出话,往日听上去只觉扎耳无比的“丁钰”两字,此刻都显得可爱了许多。
这东西若是落在旁人手里,只会赞叹造物之神奇、技艺之精巧,若是迂腐些的, 说不定还以为是天降祥瑞,预示着国祚无疆。
但秦萧是武将,想得比这些都要深远,盖因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早一刻窥见敌军动向,就能多掌握一分赢面。
若能以“千里眼”观测敌军动向,哪怕只是提前半刻钟洞悉战况,依然足以逆转一场大战的结果!
一念及此,秦萧只觉手中沉重无比,纵然是千两黄金,也不及这一支小小的精铜圆筒来得有分量。
“阿芜方才说,此物是赠与秦某的生辰贺礼,”他突然想起一事,向崔芜确认道,“此话当真?”
崔芜:“我与兄长相识至今,哪回骗过你?”
并非秦萧不信崔芜,实在是此物价值已经不是金钱可以衡量,倘若公之于众,但凡有些头脑的将领,都会不惜代价求得。
崔芜身为关中主君,手握如此神器,却能慷慨大方地赠与自己。
即便秦萧深知崔芜为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阿芜当真愿意赠与秦某?可有什么条件?”
崔芜原本是没有的,但秦萧既问了,她又觉得不讨点什么,白费了这个机会。
眼珠转动两圈,反问道:“不管我要什么,兄长都肯给?”
秦萧神色肃然:“但凡我有,必不叫阿芜失望。”
崔芜立刻道:“我想要花门楼。”
秦萧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互市若开,凉州必成天下财货往来之枢纽,我想在凉州城内开家酒楼,大约能赚得不少,”崔芜说,“这花门楼地段极好,只因这些年战事不断,有些没落了。我想盘下来,兄长可愿割爱?”
秦萧失笑摇头。
他并非没看穿崔芜的谋划,开酒楼是小,真正的目的,还是借经商为名,往凉州安插一双耳目,以便随时掌握此间情报。
但……
秦萧看向崔芜,那女子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乌油油的头发拧成随云髻,珠饰钗环一应不佩,只在发间插戴了一只白玉雕琢的猫儿发簪。
她嘴角抿起一丝微笑,神态亦像极了狡黠耍诈的猫儿。
“有何不可?”秦萧听到自己极平淡地回应道,“只此一物,价值远胜十座花门楼,较真论起来,还是秦某赚了。”
崔芜就等他这句话:“成交!”
用一只简易版望远镜,换回一座凉州名胜,崔芜心情大好。与秦萧并肩赏了一会儿城景,眼看着天色从湛蓝清透转为彤云万里,金晖好似长蛇,沿着天际勾了个浓墨重彩的边,逐渐隐入泼墨般的夜色。
崔芜心境也如这西北夜空一般豁达、畅快,随口道:“兄长,有酒吗?”
秦萧:“秦某在军中从不饮酒。”
崔芜没好气:“眼下又没在军中,别扫兴!”
秦萧哑然,回头吩咐亲兵去楼下沽酒,幸而旁边就有酒肆,不多会儿,亲兵提着个酒葫芦上来,里头盛的紫莹甘甜,是以葡萄酿就的西域美酒。
崔芜迫不及待地倒了一杯,入口只觉果香浓郁,并无太多酒味,想来是如今还无蒸馏技术,酒精含量并不高。
她脑筋转动,又有了主意:“好叫兄长知道,我前阵子新捣鼓出一种酿酒的法门,由此酿出的美酒更为甘香醇厚,只是烈得厉害,我不大爱喝。”
“我想着,这些西域来的蕃商倒是喜欢烈酒,不如送几坛过来,到时花门楼重新开张,也好作为镇店之宝。若是卖得好,每年还能多交些税赋与兄长,你也不必每到冬日就为粮食和冬衣愁白了头。”
秦萧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伸手撩开纱帘,在她白生生的腮帮上拧了把:“前面都是铺垫,就等着最后埋汰秦某一句,是吧?”
崔芜连声叫屈:“我哪敢?分明是真心替兄长打算。”
秦萧轻嗤一哂:“真替秦某打算,就实话告诉我,白日里那份互市条例的文稿到底有何不妥?真当秦某看不出你一脸难色、欲言又止?”
崔芜:“……”
***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回到秦府。
崔芜随秦萧进了书房,将房门一关,当着他的面打开白日里那份文稿,提笔在纸上圈圈画画。
“兄长的心是好的,只是开互市如烹小鲜,最要紧的是细节处,只要有一个地方考虑不周,就可能导致满盘落索。”
“好比互市定在八月初,按照兄长的设想,是在玉门关外单划一地作为互市场所。至于交易各部,就在互市东边安营扎寨。”
“可兄长有无想过,互市一开,是以你河西节度使的名义,还是民间商贾自行交易?若是官市,则主要交易那些货物,如何才不至与民争利?若是民市,则哪些货物应列为禁品,不许由民商私下交易?”
“还有各部入市摆摊,摊位如何划分?若是各部族为争摊位起了纷争,该如何处理?咱们对中原民商征税,蕃商自然应当一视同仁,交易所得税如何制定税率?又是依据什么制定?”
“若是蕃商随地乱扔垃圾,以致互市环境变脏变差,该谁负责?若是蕃商不遵中原法度,肆意生事,又该如何处置?”
“这些,兄长都想清楚了吗?”
秦萧沉默片刻,终于明白崔芜白日里为何没有直接指出不妥之处——实在是这篇文稿从头看到尾,就没几处妥当的地方,倘若崔芜一一指出,安西众将只有找个地缝钻进去的份。
“确实是秦某疏漏了,”他倒不觉得难堪,反而庆幸这东西先经了崔芜的眼,堵上了许多潜在的漏洞,“阿芜说的这些,我根本想都没想过。”
崔芜原还担心话说得太直白,会让秦萧下不来台。见他神色坦荡,并无芥蒂,这才放下心,从袖中取出一份自己与盖昀、丁钰斟酌拟定的文稿:“我白日里看了兄长定的文稿,在此基础上做了些修补调整,兄长且看使不使得?”
秦萧接过一看,发现崔芜所谓的“修改版”流程清晰、条款细致,交易所得税、摊位费、卫生管理费,事无巨细罗列明白,显然是斟酌许久后的结果。
他突然伸出手,在崔芜乌鸦鸦的发顶狠揉了把。
饶是崔芜挽发时用了发油,也禁不住安西少帅的手劲,发髻当即散了一半,猫儿玉簪掉在案上,发出“砰”一声脆响。
崔芜心疼坏了,赶紧拾起玉簪,左右瞧了半天,确定没磕着碰着,这才松了口气。
抬头对秦萧怒目:“兄长发什么癫?摔坏了簪子怎么办!”
秦萧目光深沉:“阿芜究竟是有多看不起秦某?”
这话问得尖锐,崔芜不觉一愣。
“你呕心沥血拟了这份试行之法,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连最微小的漏洞也不放过,却要安慰秦某说,是在我那份基础上修补调整的,”秦萧悠悠道,“你便这般瞧不起秦某,觉得我是气量狭隘之人,容不下被人指出行事疏漏,也见不得旁人才能远高于我?”
崔芜的心思被秦萧捅穿,方意识到之前的遮遮掩掩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然而她脸皮厚,将傍晚买的葡萄酒倒了一盅,几口喝干净了,舔舔嘴角说道:“兄长自然是胸襟宽广能撑船,会想多的唯有我这种小女子,我自罚一杯,算抵过了吧?”
秦萧横了她一眼:“瞧不起人,饮杯酒就算相抵了?”
崔芜故意曲解:“怎么,一杯不够?行吧,我自罚三杯。”
说着,接连给自己斟了三杯,都是一饮而尽。
秦萧顾不得玩笑,伸手摁住她:“别饮这么急,容易醉。”
崔芜却不当回事,她上辈子的酒量不说千倍不醉,两三杯红酒还是绰绰有余。这葡萄酒的度数可比后世的红酒低多了,哪至于醉倒这么夸张?
这个想法理论上是正确的,实践中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忽略了这具身体的酒精耐受度。
崔芜这辈子没怎么喝醉过,一来是这个时空的酿酒技术落后,酒精度数普遍不高。最要紧的却是,她前十来年的处境不安稳,心里总是若有若无绷着一根弦,哪怕是倚门卖笑的欢场,也十分克制,不敢放任自己多饮。
也就是现在,她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再无人敢肆意凌辱她、践踏她,更不可能以三言两语左右她的命途。
她心里的那根弦才能稍稍放松少许,乃至私下里多饮两杯。
两杯过后,崔芜发现有点不对劲,视野里的景物时远时近,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薄纱,连近在咫尺的秦萧跟她说话,她第一遍都听迷糊了。
“兄长……说什么?”
秦萧睨着她,只见崔芜一只胳膊撑着案沿,脑袋欲坠不坠地晃了晃去,眼神迷迷离离,脸颊泛起一层胭脂似的酡红,
遂无奈摇头:“说了饮得太急容易醉,这回知道厉害了?”
崔芜坚持:“我没醉!”
话音未落,她胳膊撑不住,整个人往一侧倾倒,眼看要狠狠撞上尖锐的案角。
秦萧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捧住了她的侧颊。
这一回,崔芜还没完全失去意识,清晰感知到那只宽厚手掌中凹凸不平的老茧。
她并不觉得冒犯,反而生出些许好奇,还有些探究,故意偏过头,用柔软的面颊蹭了蹭掌心粗糙处。
而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就此睡了过去。
秦萧:“……”
这是第几回了?
安西少帅这只手握得了一丈长的□□,掌得住中原最精锐的安西铁骑,却只能给崔使君当引枕用。
还当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本就散了大半的青丝流水般倾泻而下,有几缕与秦萧指尖缠绕,一时难舍难分。他并指如戟,虚虚掠过,那一绺发丝便齐根断开,轻飘飘地垂落手腕。
秦萧托着崔芜侧颊,将她小心放回案上。然后飞快拾起那一绺发丝,收进怀中荷包。
竹青缎面的料子,浅一色的丝线绣出流动的浮云,云间翱翔着一双大雁,正是他当初收复河套之地时,无意中得来的旧物。
而荷包的主人,此时正趴在对面,睡得人事不知。
秦萧眼底泛起极柔和的神色,在她倾斜的发髻上又揉了把。
这一下,发髻彻底散塌,长发委落,盖住崔芜大半边身子。
崔芜浑然不知,兀自睡得香甜,脸色被酒气熏染,浮艳更胜焉支山的红花。
秦萧低低一垂眼眸,扯过搭在一旁架上的披风,盖上崔芜肩头。
书房门板就在这时被人敲响,来人十分克制,只轻敲了两下便停住,安静等待房中主帅的反应。
秦萧视线依然盘绕在崔芜艳色未消的面孔上:“什么事?”
敲门的乃是秦萧麾下亲兵,语气虽带着焦急,却还稳得住:“禀少帅,内院的李嬷嬷有急事求见。”
李嬷嬷是照管内院的积年老人,而如今的秦府内院,只有一位正经主子。
前任节度使、秦萧胞兄秦湛的遗女,正儿八经的秦家大小姐。
秦萧倏尔抬头,语气低沉:“佩娘怎么了?”
***
崔芜许多年没试过喝醉的滋味,这一觉睡得极沉,梦里好像跌入了泥潭,身子被看不见的力量拉扯着,一个劲地往下坠去,她却并不十分惶恐,反而觉得安全舒适。
等到再次被晨光唤醒,崔芜伸了个散漫的懒腰,将被子蒙过头顶,还想继续睡去。
房门却突然被人大力敲响,没等她揣度来人身份,丁钰的破锣嗓子已然响起:“这都睡多久了?赶紧起来!就算没睡够,好歹吃点东西,用完了再睡!”
他敲门的手劲极大,嗓音更是没轻没重,将崔芜的睡意都搅和没了。
她猛地揭开被子,鞋也不穿、发也不梳,就这么三两步奔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你有完没完?大清早叫魂啊!”
崔芜起床气不小,丁钰却也理直气壮:“什么大清早?眼瞅着快中午了!你早食睡过去,总不至于把午食也错过吧?”
“我就知道那姓秦的不靠谱,说什么商议正事,竟然背着我怂恿你喝酒!要不是他府里不太平,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崔芜听得一句“府里不太平”,不由上了心:“兄长府上出什么事了?”
丁钰抓了抓脸:“没细问,仿佛是说什么人不见了。”
第108章
什么人不见了能让老成持重的安西少帅焦头烂额?
崔芜不用想都知道, 十有八九是那位秦大小姐又闹起妖蛾子。
不过,丁钰方才说什么?不见了?
这是玩离家出走?
她这么想着,却一点没有找秦府下人打探底细的意思, 非但自己不问,也不许丁钰掺和。
“此事兴许干系到秦府名誉, 你贸然打探,有窥伺人家私隐之嫌,说不定还会招惹忌讳, ”崔芜郑重其事地叮咛道, “兄长虽与我情谊深厚,但该避嫌时,咱们也得注意着些。”
丁钰撇嘴:“这还用你交代?当我对姓秦的后宅这点破事有兴趣似的。”
崔芜亦无心插手别人家事,秦萧既不得空,她便在凉州城里转悠,探查此地风土人情。秦萧大约是对分身乏术颇为歉疚, 特命颜适作陪, 但凡崔芜想去哪,都由这位跟随护卫。
不过秦萧千算万算, 算漏了颜小将军的脾气, 也或许是上回那顿鞭子打得不够狠,总之,托颜适的福,虽然崔芜无心掺和,还是将秦府后宅的变故了解七七八八。
“秦湛大人的正室夫人出身名门。她姓韦,乃是京兆韦氏的尊贵嫡女,下嫁秦湛大人也算门当户对,听说夫妻俩琴瑟和谐, 甚是恩爱,可惜遇上李恭作乱,为逼秦湛大人就范,竟拿一个弱女子当筹码,生生将她逼死阵前。”
颜适未必有多待见秦湛,但是提及无辜枉死的韦夫人,还是以感慨惋惜居多。
“因着秦湛大人与夫人早亡,少帅对这个唯一的侄女说不上多亲近,但也甚是怜惜,吃穿用度都是凉州城里头一份,平日里也是予取予求。”
“好比这回,她说不想成婚,少帅就把看中的婚事推了……我实在想不通,她还有什么好闹腾的?”
话说到这份上,崔芜不好放任颜适一人唱独角戏,适时捧了句场:“这位秦大小姐又生什么事端了?”
颜适满面憋屈:“她留了一封书信,说要去外祖家寻亲,带着个自小服侍她的女婢,一个当年护着她逃出河西的忠仆,换了底下女婢的衣裳,悄无声息地混出府去。”
“少帅隔了半日才知道,当即命人封锁了城门,在城里四处搜寻。又派轻骑出城,沿着去往关中的路径搜找。”
崔芜蹙眉,因关中是她的地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京兆是什么情况:“上都眼下可不太平,又有个神神叨叨的婆娘带着一帮死忠粉在里头搅风搅雨,不比龙潭虎穴差多少。你们家大小姐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吧?就她那身板,只带这么两个人,若是陷进去,能不能囫囵个捞出来可不好说!”
颜适也是这么想的,只不好当着秦萧的面直说,如今听崔芜的话,只觉字字句句都说中心声:“可不是!其实咱们大小姐虽娇纵,身边跟着的人却是有脑子的,我猜想,他们多少听说了关中境况,不太会闷头往里闯,更大的可能是绕着凉州兜圈子拖延时间。”
“是以少帅派出几股人马,两拨沿官道搜寻,剩下的却是在凉州左近寻人,希望能有发现。”
崔芜琢磨了下,觉得秦萧如此安排十分周全,换做自己也不可能部署得更好,遂问道:“你们家大小姐也是有意思,兄长不是答应暂不提婚事这一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事牵扯到河西秦氏私隐,颜适没得秦萧点头,不敢往外吐露,支支吾吾了半天。
崔芜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岔开话头。
她本以为秦萧及麾下轻骑亲自出马,寻回个把离家出走的大小姐该是手到擒来。谁知找了两日,硬是没发现蛛丝马迹,沿官道搜寻的轻骑亦传信回来,说并未看到形似秦大小姐的人物。
秦萧经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倒不至于为这点事乱了阵脚,沉吟片刻,将崔芜请来书房。
“接连两日寻不到佩娘踪迹,据秦某猜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随行的忠仆神通广大,事先料到秦某寻人的路线,巧妙避了开。要么是途中遇到旁的变故,譬如撞见人牙之流,被扣住了。”
秦萧并未多做寒暄,直奔主题道:“正好麾下打探到一伙人牙踪迹,秦某打算亲自出城一趟,城中诸事还需交托阿芜。”
崔芜惊讶:“兄长麾下自有各位将军与一众属官,足够撑起河西运作,我一个外人,能做什么?”
“是为互市之事,”秦萧说,“亏得丁家牵线搭桥,有好些商户听说了互市之事,愿往河西交易,其中有几家财力雄厚,譬如襄阳罗氏,就是与丁家齐名的巨贾。”
崔芜恍然想起确有这么回事。
当初与秦萧议定重开互市,她随即授意丁钰,以济阳丁家的名义去探探各地巨贾口风,目的无外乎是尽可能多地吸引行商,补充货源的同时,也好带飞凉州经济。
她对下属从来用人不疑,既交代给丁钰,除了期间过问过两次进度,并未详究邀来的是哪几家行商。
“襄阳罗氏,”她沉吟着,“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号……他们是不是有个女儿,嫁与了如今的襄阳守将,是第三房还是第四房妾室来着?”
秦萧:“……”
他抬手摁了摁因着两日未曾合眼、难免有些酸涩压抑的眉心:“阿芜从何处听来?”
崔芜坦然:“盖先生说的。他与我讲过南边各大氏族,包括彼此的姻亲关系,襄阳罗氏也在其列。”
崔芜身为关中主君,自要了解潜在的敌人与盟友,知己知彼本是题中应有之义,秦萧不好多说什么,只道:“襄阳罗氏与寻常商贾不同,累世名门,家底深厚,初入凉州城势必要投帖拜见。”
“届时谈起生意场上的事,以秦某手下人的脾性,说不定会被绕进去,只能烦劳阿芜出面。”
崔芜明白他的意思。
要代秦萧出面接见襄阳罗氏,必得是军中将领,寻常属官可没这个分量。但若是行伍武将,习惯了沙场征伐直来直去,哪懂得生意人那些弯弯绕?不三言两语间被带进沟里才怪。
秦萧这是唯恐自己那群棒槌麾下被人坑了,左思右想,还是请崔芜出面坐镇。
互市本是崔芜一力促成,如此也算理所应当,她痛快应下。
“兄长放心,有我在,定不会让河西吃亏,”她大包大揽,“就算是大雁飞过,也得拔一层毛下来!”
秦萧:“……”
他不揉眉心,改摁额角了。
知道的这是关中主君,不知道的还以为掉钱眼里了。
“如此,”他强忍眼角抽跳,“有劳阿芜。”
崔芜笑眯眯地:“你我兄妹,实不必如此客气。”
秦萧很想就“兄妹”这个名分议论一番,但他心头还搁着自家侄女这一桩糟心事,实在顾不上,只简单寒暄两句就匆匆而去。
他忙,崔芜也忙,这两日拉着盖昀与丁钰,将互市流程来回推敲了好几遍,但有不足与缺漏之处,尽可能地事先补上,只差连脑浆都凝固成铜钱形状。
这一日听闻襄阳罗氏的商队入了城,料着主事人势必要投帖拜会,崔芜特意推了诸多琐事,坐镇秦府等着罗家人上门。
谁知罗家人上门是上门,却并非直接拜会,而是送来主事之人——罗家四郎君的亲笔书信,邀秦萧前往客栈一叙。
这说法可有意思了。
“从来只听说入乡随俗、登门拜会,可没听过谁敢劳动一地主官纡尊降贵亲往拜访的,”崔芜饶有兴致地托着腮,“这位罗四郎君,好大的口气。”
前来回话的是节度使府的属官,姓刘,时任录事参军,掌总录众曹文簿。听闻此人原是秦湛属官,因其能力出众,又颇忠于河西秦氏,李恭作乱时宁死不肯从贼,待得秦萧执掌河西道,仍命其官复原职,委以重任。
此人年岁约莫在四十上下,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确实是会撞柱死谏的忠臣相貌。虽对秦萧将互市诸事委托崔芜的做法不甚赞同,回起话来却是一板一眼:“罗家派来送帖的乃是罗四郎君身边的得力管事,据他说,罗四郎君途中偶遇一位贵客,因要护卫其安全,这才无暇亲自拜会,请大人与使君见谅。”
崔芜来了兴致:“什么贵客?这么大的排面,连你家少帅都压过了?”
刘参军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长木匣,双手呈上:“这是罗家管事带来的,说是送与大人过目,见了便知原委。”
“如今大人不在,下官不敢擅专,还请崔使君裁决。”
自有亲卫接了木匣,呈与崔芜。崔芜打开匣盖,却见里头没什么稀罕宝贝,只装了一只珠钗。
钗子本身倒是也挺贵重,赤金铸造,钗头镶了一颗指腹大小的明珠,拿去当铺典卖,大约能换得二三百贯钱。
“有意思,莫不是孝敬你家大小姐的?可这钗子瞧着也不是新打的,倒像是戴了许久的旧物。”
再仔细端详,钗身上居然刻有字迹,是两句诗:濯缨起江湖,缀佩杂兰麝。
崔芜念罢,皱眉思忖却不解其意:“他这是什么意思?用兰麝自比?”
刘参军却是变了脸色,嘴唇颤颤哆嗦:“这、这个佩字,原是我家大小姐的闺名!”
崔芜:“……哈?”
她将那只珠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兀自不敢相信:“真的假的?不会是仿作了一只一样的?只凭一个佩字,就能说明这是你家大小姐的?”
刘参军欲言又止:“若下官没看错,这原是去年大小姐及笄礼上,大人命城中最好的工匠定做的。钗头镶嵌的明珠,是出了大价钱从蕃商手里换来的。”
“还有上头刻的两句诗,原是前朝一位诗人的名篇,听闻当年先节度使夫人怀孕时,闲时翻阅诗书,恰好看到这一句,觉得意头极好,遂定了作为自己孩儿的名讳。”
崔芜将珠钗放回木匣,“啪”一下掩上盒盖。
“有意思,”她说,“你们大小姐的贴身之物,怎地到了这姓罗的手里?难不成他口中提到的贵客,就是秦大小姐?”
刘参军抿了抿唇,事关女眷声誉,到底没贸然开口。
崔芜却没那么多顾虑,也幸而她与秦大小姐同为女子,说话直白些也不至于犯忌讳:“语带暗示,又送了秦小姐的贴身饰物过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秦小姐被他扣在手里充作人质,要与你家少帅谈价码。要么,是他机缘巧合救了秦小姐,有意卖好给你家少帅。”
“凉州城是兄长的地盘,莫说一介商贾,就算晋帝亲至,也不敢如此猖狂,所以我猜,十之八九,这位罗四郎君是想卖个人情,借机与兄长交好。”
刘参军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使君所言,亦是下官所想。”
他试探地看着崔芜:“那下官即刻派人去接大小姐回府?”
崔芜沉吟片刻,居然摇了头。
“不忙,”她说,“我方才的话只是推测,万一这位罗四郎君脑筋不同于常人,或是打着旁的主意,你大张旗鼓地派人过去,岂不是正中下怀?”
“再者,声势闹得太大,万一泄露一字半句出去,你让你家大小姐的清誉往哪放?”
刘参军琢磨片刻,觉得是这么个理:“那依使君之见,下官该如何应对?”
崔芜:“立刻派人给你家少帅送信,请他回来处置此事。至于罗家那边,我先去探探底。”
至于如何探底?
自然是换身便装微服私访。
崔芜有心看看这罗家人行事如何,若是亮明身份大张旗鼓地过去,难保罗家人有所准备,一搭一和地唱戏给她听。
是以,崔芜不打算惊动任何人,换身男装,带着两名亲卫,扮作出门做生意的寻常商贾,来到罗家人落脚的客栈,寻上掌柜的提出要投宿。
掌柜赔着笑,言辞极为客气,却是请崔芜另投他处:“对不住客官,小店已经客满。离此两条街还有一家客栈,您不如去那问问?”
崔芜故作讶异:“我看你这大堂也没几个人,如何就客满了?莫不是怕我掏不出住宿的钱?”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啪”地拍在案上:“这回有房了吧?”
掌柜的却还是赔笑:“实在对不住。小店被人包下了,主家有言在先,不许旁人投宿,还请客官另投他处。”
崔芜本想着与罗家人投在一处客栈,借机摸摸姓罗的底细,若是能攀谈一二,或是寻摸到他口中的那位“贵客”就更好了。
没想到罗四郎谨慎,干脆包了整间客栈,让她的计划无法实行。
“那便算了,”崔芜无意强求,转身就走,心里则盘算着,实在不行就借济阳丁氏的身份投帖拜会,想来姓罗的不至于将人往外赶。
忽听身后有人道:“这位郎君,且请留步。”
崔芜应声驻足,回头只见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站在二楼木栏旁,正居高往这边看来。
“出门在外,难免要互相行方便。若是郎君不介意,在下可匀出两间上房,你瞧如何?”
说话间,崔芜已经飞快打量过这年轻男人。
相貌说不上多出挑,但也不难看,眉眼五官称得上周正,最难得是言行做派颇有章法,显见是家里有些底蕴,见过大世面,且自身也能做主的。
十有八九,这就是那位送帖往节度使府的罗四郎君。
“甚好,”崔芜笑眯眯地,“如此,多谢郎君援手。”——
第109章
当晚, 崔芜按原计划宿在客栈,一墙之隔就是罗家人房间。
罗四郎君不愧是商贾出身,长袖善舞面面俱到, 非但匀出上房,还命人备下热饭热菜与沐浴用的热水, 吩咐小二殷勤备至地送来房间。
崔芜觉出不对劲。
“即便是在外交朋友,让出房间已经足够,何必如此殷勤热络?”她曲指敲了敲案面, 沉吟着, “莫不是被他看穿了身份?”
这一趟跟她出来的是两名亲卫,为着掩人耳目,丁钰与盖昀并不在侧。又因崔芜权威日重,亲卫轻易不敢在她跟前插话,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根人肉桩子。
崔芜直觉哪里有异, 但她与罗四郎素未谋面, 今日是第一回 搭话,断没有被人认出的道理。而对方连她身份都不知晓, 更谈不上有什么求到跟前的事宜。
唯一的解释是, 对方看出了她的女子身份,这才让出房间。
至于这背后是纯粹的君子心性、急人所难,还是藏了某些不便摆于台面上的谋算与主意,就不得而知了。
想明白这一层,崔芜不知该自嘲还是冷笑。
年长些的亲卫是跟着她打下凤翔的,资历老,胆子也略大些:“这罗四郎若真存了不好的心思,主子不可不防。”
崔芜沉吟片刻, 居然笑了。
“他若真存了什么不好的心思,于我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悠悠道,“做生意看的便是手中筹码,他若想做点什么,无异于自己将把柄往我手里送,我又何必拂了他的美意?”
言罢,沉了脸色:“给外头的兄弟传个话,若见客栈有异动,不必急于出面,襄阳罗氏的这个把柄,我定要牢牢抓在手里。”
年长些的亲卫口中应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今日不过第一回 相见,自家主子如何能断定罗家人会对自己不利?
然而两个时辰后,他便知道是自己眼皮浅了,看人远不如崔芜精准。
他肩负护卫之责,夜晚虽然歇下,却不敢睡得太沉。是以听到门外传来骚动,夹杂着小二“走水了”的惊呼时,立即惊醒,第一时间拎起佩刀,冲到隔壁崔芜门口,急促叫门:“主子,可起身了?”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崔芜衣衫整齐地出现在门口,显然与亲卫一样,整夜保持着警醒。
“客栈走水,后厨有烟冒出,”亲卫极其谨慎,“此地恐不安全,还请主子随我暂避。”
崔芜点头,将猫儿簪子插戴髻上,又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精铁指环,扣在不显眼的无名指处,跟在亲兵身后下了楼梯。
这一路果然混乱得很,客栈杂役、商队伙计,或拎水救火,或忙着抢救要紧财物,进进出出,擦肩而过了好几拨人。
好容易摸到后门,迎面冲进来一个伙计模样的男人,手里拎着盛满清水的木桶,与在前开路的亲卫撞了个满怀。
“哗啦”一声,水泼了亲卫半身,衣裳都湿透了。
“对不住、对不住!”伙计连声道歉,用衣袖替他擦拭衣裳,“小人眼瞎,没看清路。”
亲卫忙着将崔芜送出是非之地,不耐推开他:“无妨,且让让……”
话音未落,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一把匕首借着伙计衣袖遮挡,毫不留情地捅入胸口。
***
于偌大的凉州城而言,区区一间客栈失火,实在算不得要紧事。但消息却在两刻钟后,径直送进节度使府。
因着崔芜心血来潮的“微服私访”,盖昀也好,丁钰也罢,一晚上谁也没能踏实安睡,干脆披衣而起,对坐在待客用的明堂中等消息。谁知熬了半宿,等来的竟是“客栈失火,崔使君下落不明”的惊天噩耗。
盖昀尚能不露声色,丁钰却险些当场炸了。
“啥玩意儿?一个大活人怎可能说没就没?”丁六郎一双眼睛险些瞪脱眶,“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殷钊呢?有没有留下暗记?”
襄阳罗氏底细未明,崔芜当然不至于蠢到只带两个人就冒失上门。贴身护卫的是殷钊和另一名年轻些的亲卫,另有秦尽忠带着十来好手,潜伏在客栈旁侧,随时准备支援接应。
本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谁知还是出了岔子,堂堂关中主君,居然在一间小小的客栈里翻了船,也难怪自秦尽忠之下,随行亲卫各个跪于堂中,脸上带有愧色。
丁钰快急疯了,没头苍蝇似地转了两圈,突然拔腿往外走:“我去寻颜将军,让他帮忙找人!”
身后紧跟着传来一句:“你打算如何找?”
丁钰脚步顿住,回头看着盖昀:“当然是封锁凉州城门,以客栈为中心,挨家挨户地搜!”
盖昀无奈:“你是唯恐挟持使君之人不被打草惊蛇,有意广而告之,令其早作防范?”
丁钰一时情急,未曾想到这一层,不由愣住。
“那你说怎么办?”他皱眉看着盖昀,“什么都不做,等着那丫头自己蹦出来吗?”
盖昀沉吟少顷。
“自然是要寻颜将军帮忙找人,”他说,“但不可让人知晓是使君失踪,只说是节度使府遭遇窃贼,封锁全城是为捉拿盗匪。”
“另外,不论使君因何失踪,罗家人都脱不了干系……”
丁钰一拍脑门:“不错!我这就让颜将军发兵,把姓罗的都抓回来,严刑拷打,不愁他们不招!”
盖昀扶额摇头,终于明白自家主君为何花费那么多时间与心思,非将他请出山不可。
若身边皆是如丁钰这等平时看着靠谱,一遇突发状况就乱了阵脚的货色,崔使君还真得找个人帮她一同操心。
“倘若此事真是襄阳罗氏所为,他们图什么?”盖昀反问,“使君与罗家人素未谋面,罗四郎不可能事先知晓她的身份。况且这里是凉州,不是襄阳,他若明知使君身份而贸然动手,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秦帅的刀不够锋利?”
丁钰被他绕糊涂了:“若不是知道使君身份,那是为何?”
盖昀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丁钰气急:“都什么时候了?先生有话麻烦明言,别玩猜猜猜那套行吗!”
盖昀揉了揉额心。
“使君此次探查,固然扮作男装,但以使君的面相,不难看出是个女子,”这话题有些敏感,他点到即止,“世间之人,不是谁都如秦帅一般君子心性,光风霁月。”
丁钰:“……”
盖昀话说得委婉,他反应片刻才领会了言外之意,不知该作何评价,憋了半天挤出一声:“操!”
盖昀掩嘴咳嗽。
丁钰满面纠结了一会儿,到底折了回来,在盖昀对面盘膝坐下,烦躁地抓了把头。
“姓罗的不会真动了这心思吧?”他咬牙切齿,“他要敢把主意打到主子头上,那可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太长。”
“若罗家人不知使君身份,是极有可能的,”盖昀就事论事道,“真若如此,动静更不宜闹大,一则防着罗家人狗急跳墙,二来,于使君清誉有碍,得不偿失。”
于是问题回到了原点。
“那该怎么办?”丁钰捞起茶盏,没好气地磕了磕案缘,“不能不找,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可是暗中查探要查到猴年马月去?万一姓罗的……”
他想到某个极其糟糕的可能性,蓦地住了口,生怕一时失言,不祥的揣测成了真。
盖昀也没想到认个女子为主君,会生出这许多麻烦事。然而贼船已经上了,半途而废不是他盖昀的作风。
更何况,崔芜有句话说得对极了,难度越大,越有挑战。若是名正言顺、水到渠成,还要谋士做什么?自然是坎坷越多,越能显出他这个智囊的分量与水平。
“不会到这一步的,”盖昀笃定地说,“使君虽为女子,才智机变却远胜寻常须眉。即便一时受制于人,也能敷衍周旋,而后设法脱身。”
“咱们只需封锁城门,逐个查探贼人可能的藏身之所,令其感到压力,却不至于立时狗急跳墙。”
“则贼人势必露出破绽,而以使君的机敏,定能将计就计,设法脱身。”
***
那么,崔芜眼下到底在哪?
与客栈相隔两条街,距离说不上太远,却因房屋多为民居,而盖昀和丁钰暂且不想将事情闹大,宁可暗中寻访,因此成了灯下黑。
一个时辰前,客栈之中突生变故,后厨不知怎地被人放了把火,点燃了柴堆,兼之西北气候干旱,火势越烧越旺,很快席卷了半个客栈。
因着火势与混乱,崔芜没能与在外接应的秦尽忠立时接上头,不过片刻的时间差,就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殷钊遇刺之时,崔芜就在他身后一步处,本想立刻上前援手,但身后有人摁住她,将一方沾了水的帕子蒙住口鼻,令她挣脱不得。
不必问,帕子上掺了药,吸入过量能令人昏迷不醒。
崔芜:“……”
果然,出来混终究要还的,她见天给人下药,这回终于尝到还治其人之身的滋味。
再次醒来时,人已不在客栈。她躺在一张罗汉床上,四角撑起木柱,已然有了日后架子床的雏形。纱帐自头顶垂落,是上好的轻容纱,天青色敷金,举之若无,如烟似雾,见之仿佛江南三月的烟雨蒙蒙。
有意思的是,这种轻容纱乃纱罗中的珍品,唯有江南出产——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崔芜闭一闭眼,生压下胸口涌起的憎恶抵触,忽又想起失去意识前,曾见殷钊胸口绽开大片血花,顿时深深蹙眉。
终究,是她大意了。
以为是在秦萧治下的凉州,以为罗氏此行原是促成互市生意,以为双方的关注焦点在秦大小姐身上,压根没往自己身上联想,以至于草率轻敌。
也不知殷钊这条命能否保住。
她搭在膝头的手无声无息攥紧了,再次告诫自己,这是乱世!
不管她之前走得多么顺风顺水,也不管局面于她而言是否利好,只要一个疏忽,就可能断送自己与身边人的性命。
世道如熔炉,众生似刍狗。
蝼蚁小民如此,经天纬地也不外如是。
正做着自我反思,忽听轻轻一声响,有人从外头开了房门。
崔芜倏尔扭头,下一瞬……就与一张曾经领衔了她无数噩梦、纵是化成灰也认得的面孔看了个对眼。
崔芜原以为自己大风大浪经得多了,再相见已能泰然处之。可真见了孙彦当前,她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
那些原以为被释解、被遗忘的仇恨、屈辱、怨毒,好似埋在心底的毒刺,若是不曾触及,自然相安无事。可一旦被人剜了逆鳞,立刻沸反盈天地冒出头,叫她知道这层根系扎得有多深。
“是我太软弱了吗?”崔芜扪心自问,“经历了生关死劫,逃过了铁勒人,干翻了伪歧王,已然手握大半个关中,为何还对昔日之事耿耿于怀?”
然而她很快告诉自己,不,不是这样的。
她之所以愤怒、怨毒、煎熬、耿耿于怀,与心性、历练并无关系,而是性/侵对女性、对受害者而言,本身就是极为残酷且会造成极大伤害的。
刨除社会的固有偏见和阶级压迫不提,它会剥夺受害者对身体自主性和安全感的原始信念,造成可能长达几十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即便是在远比当前开放的现代,有些受害者也会在遭到侵害后不断闪回事发时的片段,会假设自己是不是做了或者没做什么事才能避免这种侵害的发生,会陷入对自己的责怪。
周而复始,越陷越深,甚至有人选择用自杀来结束这种痛苦。
当然,崔芜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为别人的错误买单,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用轻描淡写的“被狗啃了”或是“无法反抗不如享受”之类的字眼将侵害一笔带过。
伤害就是伤害,客观存在且无法改变。
她有权为此痛苦。
在崔芜重建心理防线的同时,孙彦也正打量着她。那双从来清贵从容又隐含威压的眼底烧着极炽烈的火,勾勒着崔芜轮廓,像是要将她一口吞下。
整整一年有余,四百多个日夜,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昔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岁月。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当年运河之畔,她毅然决然一跃而下的画面,心中痛悔好似红莲烈焰,煎熬得他抓心挠肝、形销骨立。
然而孙彦到底是河东孙氏的嫡长郎君,作为下一任家主培养长大,城府自不在浅。他走去桌前坐下,执壶想给自己斟杯热茶,不知想到什么,又放下了。
“过来,”他淡淡地说,“给我倒茶。”
崔芜回过神,抬眼的一瞬,所有翻涌激烈的情绪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敛尽压平。
她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孙彦,不说话,也没动作。
孙彦皱眉,加重了声量:“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崔芜终于开口,第一句就与孙彦的要求风马牛不相及:“殷钊呢?”
不知为何,孙彦听她开口,竟有长出一口气的感觉。然而听清她在询问另一个男人,心口妒火又熊熊沸腾起来。
“你在说谁?”
崔芜:“我的部下,你的人伤了他,他还活着吗?”
孙彦恍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嗤笑道:“你来给我倒茶,我便告诉你他如何了。”
崔芜眼神微冷。
然而短暂的沉默后,她当真趿着鞋走过去,提起茶壶斟出一杯热茶。
孙彦心中既酸涩又痛快,酸她竟是为了旁人低头服软,快她这般刚烈敏慧之人,也终有向自己低头的一天。
谁知下一瞬,崔芜手腕一翻,将整杯滚烫的热茶泼在孙彦脸上!
第110章
自崔芜逃离江南, 已经过去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这一年多的时光于崔芜是鹰飞唳天,龙入汪洋,虽也经历了生死劫难, 却是翱翔于广阔天地间,说不出的酣畅快意。
于孙彦却是辗转反侧、百般煎熬, 每每忆及当日情景,就锥心刺肺、痛悔难当。
虽然下水救人的部曲禀报,崔芜被暗涌冲走, 十有八九活不成了, 但孙彦不信,口口声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此不惜将孙氏部曲派出大半,沿着运河两岸搜寻。
结果一无所获。
孙彦好似魔怔了一般,死活不信崔芜会就此殒身, 竟要丢下刚成婚的正房妻室不管, 顺着运河一路北上,继续探查崔芜下落。
为个出身风尘、连贱妾名分都没有的女子闹成这样, 实在不成样。新过门的妻子吴氏和孙夫人轮番劝说, 孙彦却置若罔闻。
直到镇海军节度使孙昭亲自出马,扇了嫡长子一耳光,才将孙彦打清醒了。
但他并未放弃寻人的念头,自己分身乏术,就命心腹部曲沿河北上。别说,这一查探,还当真发现了端倪,毕竟如崔芜那般相貌的女子, 实不多见,任谁见了都会多留意几分。
于是,孙彦辗转知晓崔芜那日投河确实为人所救,随商船北上,一路进入汴梁,谁知好巧不巧地遇见外虏破城这档糟心事,就此没了音信。
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女子,被外族俘虏,会是什么结果?
孙彦自听说消息后,就心火煎熬、目眦欲裂。
然而未曾亲见,终究不甘心,他一直谋划着亲自北上,等了半年有余,终于等到了机会。
因着西边的南楚坐大,威胁一日更甚一日,孙彦主动请缨,愿往襄樊走一趟,说服守将与孙家结盟,共讨南楚。
这个主意打得很好,实行起来却不大容易,盖因襄樊偏安一隅久了,实不愿,也没必要与强大的南楚过不去。
孙彦在襄樊一待三月,打听到襄阳守将最宠爱的原是出身罗氏的妾室,遂辗转与罗氏交好。恰好这时,西北传来互市将开的消息,罗氏家主怦然心动,与丁氏来人详谈了一整晚,最终决定北上淘金。
这事原与孙彦没太大干系,可巧就巧在,麾下部曲于这时传来消息,说是探听到曾有人于西北见过与崔芜容貌肖似的女子。
崔芜实在太具辨识度,不大存在认错的可能。孙彦当即决定随孙家商队北上,还为此说服了罗家家主与罗四郎。
罗家家主知晓孙彦来历,有心为自己留条后路,听说他想跟去一睹西北风物,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行人辗转北上,经关中地界,又过萧关,时间正好与崔芜错开半月,以至于真正的关中之主对穿境而过的这支商队毫不知情。
直到凉州客栈,崔芜扮作男子一头闯入,却被拐过二楼走廊的孙彦瞧见。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震惊、狂喜、愤恨、百感交集,更有乍然重见故人的近情情怯。
孙氏家底厚实,入城之初就赁了处民居单住,正好掩人耳目。
随后又于深夜纵火,趁机劫掠崔芜,悄无声息地避开众人耳目,将人安置在民居之中。
期间种种思量、殚精竭虑、辗转反侧,煎熬于心不便言说,唯有孙彦自己知道,方才推门而入的一刻,那只握着江东权柄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分别年余,她可曾有一星半点思念过我?
她在外流落多时,该是吃够了风霜磋磨的苦头,可曾悔悟当年所为?
她一个女子,如何于乱世中存活至今,可是攀附上了旁的势力?
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盘根交错于胸口,拼命探出茎叶,又被崔芜一盏猝不及防的热茶泼灭。
孙彦贵为镇海军节度使嫡长子,从未受过这般羞辱,热水虽烫得面皮发疼,但他心里更如火滚油沸一般,只城府颇深,未曾显诸于色:“你在外这么久,性子越发野了。”
崔芜一杯茶泼去,深压于五脏六腑的怨毒稍得释解,施施然坐下:“不是我性子野了,是你白生一双眼珠用来喘气,从没真正看清过我。”
孙彦心道“我与你耳鬓厮磨半年之久,如何不曾看清过你”,嘴里却冷哼一声:“这张利口倒是一点未变。罢了,看在彤儿的面子上,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他可还好?”
崔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彤儿?你吃错药了?”
孙彦目光盘旋于她小腹,眼神一变再变,终究软和下来:“那孩子如今也该有半岁了吧?是男是女,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一顿,从袖口摸出一把赤金打造的长命小锁,极爱惜地抚了抚:“我特意命人打了这把锁,想着将你母子接回时,亲手给彤儿戴上。”
“他可还好?你也是,当娘亲的,怎可将孩子一个人丟在家里,只管没昼没夜地往外跑?”
崔芜在他自顾自的絮叨中听明白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把金光刺目的长命锁,摁于膝头的手慢慢攥紧。
孙彦觉出不对:“孩子呢?他还好吗?”
“没有什么孩子,”崔芜冷冷道,“他于我而言是个错误,既不该来到世上,自然是早早送了回去。”
孙彦一时未能明了她话中深意,待得回过味来,勃然大怒。
“你怎敢!”他猛地攥住崔芜手腕,愤恨交织之下,几乎能听到腕骨喀喇的声音,“那是我孙家血脉……你怎么敢伤他!”
崔芜依然是近乎漠然的平静:“正因他是你江东孙氏的血脉,我才绝不能留!”
她冷笑睨视着孙彦,一字一顿:“留一个奸生子,你觉得我脑子被驴踢过吗?”
不是私生子,亦不是妾生子,而是奸生子。
那孩子于她是耻辱,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曾经的不堪与伤痛,她对他唯一的感情就是憎恨,哪怕那是与她骨血相连的亲骨肉。
孙彦听懂了她的潜台词,亦被那双眼里的不屑与轻蔑触痛,险些后退半步。
是了,他恍然想起,她从来都是这般刚烈执拗。早在刚发现有孕之际,她就撂下过狠话,不会让这个孩子降世,只他当成气话,没往心里去。
这世间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孩子,尤其她这般风尘出身的女子,孩子就是一辈子的倚靠,如何舍得不要?
他当初强要这孩子,便是利用世间女子共通的心态,企图将崔芜拴在自己身边。
有了孩子就有了根,她总能安安分分跟着自己了吧?
万料不到,崔芜竟是个烈性到宁折不弯的,当真流了自己的骨血!
那一瞬,孙彦几乎以为崔芜是在蒙自己,为求脱身故意放狠话:“你别以为骗得了我,自己的亲骨肉,你舍得?只要孩子还在凉州城,我纵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
崔芜巴不得他挖地三尺,动静闹得越大,就越容易被搜寻她的丁钰和盖昀发现端倪。
“尽管挖地三尺,”她轻声道,“我也想看看,江东孙氏的太子爷到了河西秦氏的地盘上,能翻出什么花来。”
孙彦咬牙:“河西秦氏又如何?你当我怕他?”
然而究竟理智未失,意识到在秦家人的地盘上,动静闹太大并不明智,是以强忍怒火,只拿眼打量崔芜:“那孩子,你真没留下?”
崔芜冷笑,连话都不屑回答。
孙彦从她过分平静的目光中读出不屑与鄙夷,那一瞬竟瑟缩了下,继而心头大痛。
一年零三个月,四百多个日夜,于他是备受煎熬、心如刀绞,于她却是淡然处之、自顾畅快。
那些耳鬓厮磨、红袖添香,在她淡漠的眼底映不出影子。
不值一提……一文不名。
她待他,毫无情意。
这个认知让孙彦胸腔中的心肝肺紧缩成一团,几乎呕出血来。
“你这个女人,”他从咬紧的齿缝里迸出话音,“冷情寡恩,毫无心肠。”
论词锋,崔芜这辈子就没怕过谁:“情义是就人而言,对畜牲,谈什么情义?”
她嘴角含笑,眼底却森然,一字一顿道:“对他们谈情义,真是从情到义都侮辱了一遍!”
孙彦痛意未消,又遭她如此羞辱贬低,一时热血涌上头顶,当真是且怒且痛且断肠。
他被血气冲昏了理智,攥住崔芜猛力一甩,将她摔在罗汉床上,继而欺身上前,将她摁在枕上。
“好、好得很!”他恨声开口,舌尖品尝到一股甜腥气,“你只管流!流了一个,我还能让你怀上第二个!我要你腹中,只有我江东孙家的骨血!”
言罢,居然不管不顾地拉扯崔芜衣襟。
崔芜真是隔夜饭都要恶心得吐出来,憎恶之下居然忘了自己虽被收了匕首,防身指环却还在。
眼瞅着孙彦那张喷着腥气的嘴要往自己脖颈上蹭,她不挣不闹,只在对方欺近的一刻,猛地咬住他耳朵,然后甩头奋力撕扯。
“啊——”
孙彦虽是习武之人,眼目耳鼻却是人身薄弱处,再如何勤练也无法护住。被这般用力撕咬,耳朵当即撕裂小半,鲜血泉涌般溢出。
他痛怒交迸,根本不及细想,反手一耳光甩去。
那一掌力道不小,崔芜禁不住,趔趄着倒在床上,半边脸颊顿时红肿。谁知她人虽然栽倒,牙口却牢固得很,死咬着不撒嘴,硬是从那半边耳朵上撕扯下一块血肉。
她眼前金花乱奓,耳畔亦是轰鸣作响,人却冷笑连连,将叼着的一小块血肉喷在地上。
“一个耳光换你半边耳朵,这买卖不亏,”她嘴角渗着血丝,盯着孙彦的视线全无畏惧,反而戾气逼人,“你大可做你想做的,但你记住,我崔芜不做亏本买卖。”
“你今日碰我一下,我要你江东孙氏一条人命来偿!你若对我不轨,我要江东孙家九族陪葬!”
“我崔芜说出来的话,绝对做到!”
孙彦闻言巨震,倏尔抬头,正对上崔芜双眼。
无惧无畏,甚至不是纯然的愤怒憎恨,而是一派漠然,藏着逼人戾气。
孙彦到底不是胞弟那般的酒囊饭袋,在刹那间意识到,崔芜不是放狠话,也不是虚言恫吓,她是真这么打算的。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将沸腾的血液冷却了,那四百多个日夜里的懊恼痛悔重新涌上心头。
孙彦痛心疾首地想:我们怎就走到这一步?
在客栈重遇崔芜之际,本想得很好,先以威压令她知道畏惧,最好能叫她低头服软,折了那根响当当、硬梆梆的傲骨,后面就好办多了。
然而他也清楚,崔芜脾气执拗倔强,不是那么容易服软的,是以准备了另一套怀柔手段。总归她这辈子再离不开他的身边,给她尝足甜头,知道自己的好处,再用上水磨功夫,不怕她不回头。
谁知头一条威压就僵持住,她在外一载有余,受尽血雨腥风的吹打磋磨,骨子里竟还是傲气如斯,宁死不肯低头。
甚至于,这桀骜比之一年前多了一股凛冽锋芒,气场全开地逼视自己时,以孙彦的城府都觉得眼目剧痛,不由自主地想回避这股刀锋般的森然煞气。
可她不过是个出身风尘的柔弱女子,纵是在外历练了一年多,如何能有这般气势?
孙彦百思而不得其解,瞧着她嘴角一缕艳如胭脂的血色,既懊恼痛悔,又因方才那一瞬的退避而感到不甘不忿。
原想安抚两句,但他对着崔芜居高临下久了,竟是不知如何平和说话,开口就是威胁:“怎么,你那两个侍卫的命,你不管了?”
崔芜眼神倏冷。
孙彦一边庆幸拿捏住她的软肋,暗道“再如何牙尖嘴利,到底是个女人,心还是软的”,一边又暗自酸楚,她这份心软,从来不是给自己的。
嘴上却冷笑:“我不喜欢用强,你自己脱了衣服躺床上去,我或许能饶他们一命。”
崔芜眼神冰寒,简直能凝出锐芒。
孙彦正想着她这回总该服软了吧,就听崔芜极森寒地说道:“你尽管杀!”
孙彦怔住。
“你杀一人,我断你一条胳膊。杀两人,我要你四肢尽断,而后装进酒缸,送给南楚国主!”
崔芜语气锋锐:“听说这一年多来,令尊和南楚国主处得不大好?你猜,南楚国主得了这份厚礼,会如何感激我?他又会利用这份筹码,与令尊讨要些什么?”
孙彦脸色铁青。
他当然不信崔芜有这个能耐,可让他暗自心惊的是,她远在西北,他也从未与她提及过这些,她竟能对孙家与南楚的恩怨如数家珍。
是谁告诉她的?她流落在外的这一年多,又是依托谁人庇佑?
这些疑问打闪般划过孙彦脑海,正待细问,却听有人轻轻敲响房门。
孙彦且恨且恼,瞥见崔芜嘴角艳色,又止不住地心旌动荡,暗道总有一日要你对我千依百顺。
这才推门而出。
外头敲门的也是个熟人,正是孙彦麾下第一得力的寒汀。饶是如此,孙彦脸色亦是不善:“什么事非得现在禀报?”
寒汀清楚自家郎君性情,若是换作平时,万万不敢打扰他和崔芜私下相处。但此事甚是紧急,他不敢耽搁,不得不犯一回忌讳。
“郎君恕罪,”他低声道,“底下人回来禀报,称凉州城内突然戒严,街上多了好些巡防武侯,城门也封锁严密,轻易不许人进出。”
孙彦神色微凛:“可探听到缘由?”
“听说是节度使府遭遇了窃贼,丢了要紧东西,是以严加搜寻,”寒汀说,“可属下忖度着,这时机也太巧了些。”
孙彦蹙眉不语。
1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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