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这一幕通过坐观千里的“千里眼”, 分毫不差地呈现在崔芜视野中。她瞧着明显占据上风的战况,并未显露得意,反而深深蹙眉。
“奇怪。”
丁钰诧异:“奇怪什么?”
崔芜沉声:“上都城有十二座城门, 我兵力有限,只挑了其中五座攻打。”
“即便祁戍兵力不如我, 分摊在各个城门的亦是有限,得知有人攻城,无事的几座城门也当立时来救。”
“但我算了守城军的兵力, 从开战到现在, 并无任何人马驰援。”
丁钰:“会不会是这五座城门的守将格外人憎狗嫌,其他人不爱搭理他们?”
崔芜无语:“那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闹内讧。更有可能的原因是……”
丁钰正眼巴巴地等着下文,听她住了话音,不由不满:“主子,你可听过有句俗语,叫卡文遭雷劈?”
崔芜沉思片刻, 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你猜, 盖先生现在在做什么?”
盖昀在做什么?
与崔芜一样,也在打仗。
只是崔使君打的是攻城战, 盖昀指挥的却是守卫战, 在他的号令下,一支由靖难亲兵、韦氏部将与崔家部曲组成的杂牌军分队列、有次序地退入城西一座里坊之中。
靖难亲兵落在最后,缓缓合拢高大的坊门,以望楼和民居为依托,与追兵展开激烈交锋。
这时就能看出盖昀乃是全才人物,不仅通天文、擅治地、晓人心,兵事亦能直接上手——利用胡兵精于马战而疏于步战的特点,借助鳞次栉比的民居将其分隔阻拦, 竟是在这前朝古都之中玩起了巷战。
调兵遣将之余,他竟还能分出余力,将伤员安置在一间废弃民房,依照崔芜的急救法子,指导他们相互包扎。
靖难亲兵与崔家部曲照着他的话做了,韦氏部将却没立刻动作,而是将目光投向居中一人。
白衣飘渺,容色丰丽,只是袍袖与衣摆处到底沾染了尘土与血迹。
是阮轻漠。
“照他……咳咳,说的做,”阮轻漠似乎也受了伤,开口先发出嘶喘的咳嗽声,捂住肋下的指缝间渗出淅淅沥沥的血痕,“他若想害我们,方才……也不必出手相助了。”
盖昀的运气不错,潜入上都城的过程虽狼狈了些,却并未遇到敌军伏击,还顺利与崔家人汇合。
却不想,在摸往城门之际遇到遭遇追杀的阮轻漠一行,阴差阳错地卷入混战,被胡人一并追杀。
这固然是倒霉,可巧就巧在,因为盖昀的横插一杠,胡人精锐及祁戍麾下的部分守军被牢牢牵制在城西,至今尚不知晓自家固若金汤的城门,已然被崔芜撞破了。
盖昀瞧了眼阮轻漠脸色,就知她伤势不轻,若不及时医治,不必谈伤口恶化,光是“失血过多”一条就能要了她的命。
他从袖中摸出一瓶伤药递过:“这是我家主上所配的金创药,不敢说续骨生肌,止血却是极好的,姑娘……”
话没说完,阮轻漠极坦然地接过药瓶,甚至没问药物成分为何,直接撩开衣襟撒上伤口。
盖昀挪开视线。
“阮姑娘,”他说,“不论你与我家使君有何恩怨,同为汉室,又兼大敌当前,还望相携相助,共度难关。”
阮轻漠“咯”地笑了声,被药粉刺激伤口,又忍不住微微抽了口气。
“我有别的选择吗?”她说,“不过,就算这样,我也有个条件。”
盖昀:“姑娘请说。”
阮轻漠撩起眼帘:“我跟你家使君的恩怨,我心里有数,落到她手里,我大约是活不成了。”
“但阿越跟她没仇,他做的事,都是听我吩咐。”
“让你家使君想法子救了阿越,我保证乖乖就死,不给她惹麻烦。”
“否则……”
没等她把话说完,外头突然“轰”一声巨响,大地似是颤了颤。紧接着,崔十四郎神色仓皇地冲进来:“盖先生,胡人在冲撞坊门!”
盖昀神色如常:“还有多少弓箭?”
崔十四郎为难道:“崔家只有部曲和家将,并非正规军出身,弓箭数量本就不多,加上韦郎麾下,也只够再放两轮。”
“省着点用,”盖昀说,“将废弃民居的砖瓦木石卸下,居高投落,稍阻胡人攻势。再告诉他们,崔使君正在攻城,若是现在坐下来与咱们好言商谈,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崔十四郎大喜:“当真?崔使君与先生约好今夜攻城?”
若是靖难大军兵临城下,他们只需再撑个把时辰,就能化险为夷。
“并未,”盖昀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我与使君的约定,是由我摸清城中详情,她再因势部署。若是按照约定,今晚还不到出兵的时机。”
“这么说,不过是疑兵之计罢了。”
“不过……”
崔十四郎急得满头热汗:“都这时候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先生还玩什么玄虚?”
“您还有什么后手,直说便是!”
盖昀笑了笑。
“并非后手,”他缓缓道,“只是盖某信得过我家使君,以她的敏锐,未必不能察觉城中异样。”
“到时,为了保下盖某这条性命,或许会提前攻城也未可知。”
崔十四郎快疯了,他虽是崔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被长辈评价“素性稳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眼下是泰山崩了吗?
胡人就在外头撞门,那是大水崩沙、利刀破竹!
眼看刀锋距自己脑袋只有一线之隔,谁能真正置生死于度外?
“先生就这般相信崔使君?”他深深吸气,“万一崔使君没领悟这一层,也未曾及时发兵?”
盖昀坦然一笑:“那昀以此身殉了上都,再为世间留下一桩宾主相得的美谈,也未尝不是佳话。”
崔十四郎不疯了,他觉得是盖昀疯了。
那么盖昀对崔芜的判断是否准确?
又是“砰”一声巨响,铁勒人临时寻来的巨木将坊门撞开一道口子,然而他们未曾趁势冲入,反倒停下动作,向同一个方向侧过头。
同样的“轰”一声响,自夜色深处遥遥传来,左右民居瑟瑟战栗,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龙翻身。
紧接着,震天的喊杀声涌入城中,惊破了夜色,也打散了上都城死域般的沉寂。
靖难军入城了。
崔芜此番派了五路人马,分别从五个方向攻入城池。靖难军的黑衫蓝边好似一道滚滚洪流,势不可挡地冲刷过街道,将任何企图阻拦脚步的障碍碾压为齑粉。
崔芜随着狄斐入城,全靠两条安全带将自己绑缚在火锅后背,手里展开绘制的舆图,在厮杀间隙中推算盖昀此刻的方位。
“盖先生是从暗沟入城的,出来的方位应是这里,”她一指城西某处,“如果他被困住,十有八九会占据某座里坊,以坊门为屏障,与追兵拖延时间。”
丁钰骑马跟随,与几个亲兵一起将自家主君牢牢护持中央。
“城西的里坊可不少,单是离得近的,就能举出五六七个,”他问,“盖先生会在哪?”
崔芜只用了一秒思索,手指西市以南的一处,说道:“这里!”
丁钰定睛一瞧,狐疑:“为什么是这儿?”
崔芜:“因为这里挨着西市,前朝年间是蕃人聚居之所,修了好多番邦建筑。”
“番邦屋宅跟中原不一样,喜欢用方形条石垒墙筑基,拆下来就能当滚木擂石用。”
“如此地势复杂,又有大量武器储备的好去处,以盖先生的精明,怎会放弃?”
丁钰:“……”
他都不知崔芜是在夸奖盖昀,还是埋汰人家。
但是一个时辰后,他悟了。
崔使君与盖先生的君臣相得竟是货真价实,不搀任何塑料成分。正如盖昀了解崔芜一样,崔芜对盖昀的判断也是出奇精准。
西路靖难军如狼似虎地扑向城西,还没到近前,就听见了厮杀声。狄斐精神一振,血迹未干的长刀再次出鞘:“军功在前,你们还等什么?”
“随我来!”
靖难军如今听不得“军功”两个字,眼看队伍越来越壮大,打下的地盘越来越多,自己的职衔越来越高,荷包也越来越丰厚,谁心里没一本账?
何况这里是上都城,前朝都城,积累百年,底蕴之丰厚怕是只有物产丰美的江南可以相较。
他们闯入这座都城,好似出闸恶龙、归山猛虎,不顾一切亮出爪牙,去攫取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崔芜意识到这一点,果断下达指令:“入城之后,当谨守军令,不得扰民。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她威望日高,隐含煞气的谕令传遍五军,原有些蠢蠢欲动的军汉立刻消停了。
幸好,现成的军功摆在眼前,提一串人头回去,加官进爵样样有份,谁还稀罕那仨瓜俩枣?
在主将的带领下,两千靖难军亮出屠刀,勇猛无畏地扑向胡人。胡人正忙着攻打里坊,好容易撞开坊门,又被里头层层叠叠、宛如迷障似的房屋所阻,正满心烦躁恨不能磨牙吮血,冷不防屁股被人狠踹一脚,简直懵了。
靖难军却不给他们回过神的机会,长驱直入持刀猛砍。与此同时,里头的盖昀也意识到什么,下令韦氏残部与崔家部曲合成一股,自内往外厮杀。
铁勒人就是一头老虎,也禁不住首尾夹击、腹背受敌,何况靖难军手里还有杀器——当日崔芜虐惨孙家部曲的□□,竟是人手一只,虽然远程杀伤有限,可在近身战中,实在是无往而不利。
铁勒人只勉强支撑了半个时辰,就开始败退。为首的胡人将领倒是个人才,即便败了也不露破绽,队伍安排得井井有条,叫人想偷袭也抓不住空当。
隔着深沉夜色与通明火把,他瞥见被亲兵簇拥中央的崔芜,认出昔日曾为大军治疗疫病的女郎中,吃惊叫道:“你……是你!”
崔芜也不藏着掖着,自己调门有限嚎不起来,就安排几个大嗓门的军汉,远远冲着那胡将喊话:“告诉你们耶律将军,关中是我地盘,他若想来做客,我随时欢迎。”
“只是既来了中原,就得遵照中原人的规矩,想当个连吃带拿的恶客,可是错了主意。”
胡将哪禁得这般激?直恨得咬牙切齿。只他并非无脑之辈,深谙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因此并不恋战,走得极为痛快。
崔芜亦不追赶,径直入了里坊,两刻钟后,她见到了藏身民居,虽略有些狼狈,幸而毫发无伤的盖昀。
崔芜吊了一路的心“扑通”落地,若非顾着“崔使君”的形象,简直要手脚发软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盖昀却若无其事,甚至有闲心与崔十四郎玩笑:“瞧我说的如何?知盖某者,非使君莫属。”
崔十四郎可没这般好定力,明知该趁机表忠心,争取在崔芜跟前捞个好印象,却是手脚冰凉起不来身,只能席地而坐喘粗气。
崔芜一肚子的话被盖昀云淡风轻的笑意堵了回去,只得沉着脸上前,捞过盖昀手腕:“先生可有受伤?”
按说众目睽睽之际,被个年轻女子堂而皇之地拉手十分不合礼数,但奇迹般地,没人觉得怪异。
因为在这一刻,崔芜的身份是“主君”而非“女子”。
主君对得其信重的臣属表示关怀,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有了前头凤翔等地的经历,靖难军对拿下城池之后的善后事宜已然驾轻就熟。又有崔芜亲自坐镇,五军主将不敢互别苗头,诸事料理得妥妥当当。
遇到人头有争议的,甚至不必报到崔芜跟前,自己就私下处置了,不说样样秉公,至少没闹出大乱子。
待得黎明再次到来,崔芜也进驻了祁戍府邸。
上都,或者说长安,原是十二朝古都,又有前朝经营百年,其繁华底蕴本该一骑绝尘。奈何前朝末年连遭暴乱,偌大的都城竟被连烧三回,昔日凝结了盛世繁艳的九重宫阙,如今只留一片废墟。
崔芜没急着回府歇息,反而带着盖昀和丁钰寻了片高处,远远眺望宫阙残骸,心底叹息如翻江倒海。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她对两名心腹道,“你们说,我今日意气风发入城,来日是否也会逃不过这一遭?”
盖昀没曾想崔芜年纪轻轻,又是新下上都之喜,竟然说出如此不祥之语。
然而他非但不觉晦气,反而颇感欣慰,这意味着崔芜对自己的处境与即将面临的种种险阻有了充分的预判和评估。
居安而思危,方是长久之道。
丁钰却没那么多感慨与思虑,老实不客气道:“呸呸呸,说什么呢?你一没横征暴敛,二没草菅人命,三也不曾昏庸残暴,凭啥非得你楼塌了?赶紧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崔芜被他逗笑了,跟着他呸了两下:“嗯,童言无忌,要塌也得旁人塌去。”
比方说江东孙氏,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如今的崔使君已然占据大半个关中,地位之尊,与当年初入华亭时非同日可语。即便如此,她依然秉承昔日习惯,第一件事便是去了伤兵营,将士卒伤势挨个看过,该处理处理,该上药上药,期间还亲自做了两起截肢手术,下刀之利索,让杀人无数的悍将都眼皮狂跳。
第二件事则是清查上都府库、清点赋税簿册,再将各级官属梳理一遍,若有作奸犯科者,按前朝律令,或斩或流,毫不容情。
一应流程走得差不多,她这才来到府衙后院,推开紧闭数日的厢房房门。
阴暗的角落里,被囚禁数日的阮轻漠抬头,与她隔空交了一回锋。
第142章
这二位并非头一回见面, 只是与上回相比,彼此的处境地位已然天差地别。
昔日高高在上的侧妃娘娘、华岳神母,成了任人宰割的阶下囚。要靠侧妃施舍捡回一条性命的卑微侍女, 却成了主宰人命的上位者。
相互对视片刻,终是阮轻漠先开了口:“我的话, 那位盖先生都带到了?”
崔芜颔首:“带到了。”
阮轻漠:“他呢?”
崔芜懒得站着,拖了把胡床坐下,简明扼要道:“伤得极重, 到现在还没醒来。”
阮轻漠原本平静的眼神变得极其尖锐。
“你该感到庆幸, ”崔芜说,“祁戍留了余地,没当场要了他的命。我的人从府衙地牢里把人拖出来时,他身上没一块好肉,所有军医拼力救治了三日三夜,才令情况稳定下来。”
她话说得含糊, 其实是崔使君亲自上阵, 将那身破破烂烂的伤口细致清理,又挨个缝合, 末了敷上军中特供的金创药, 又熬了防感染的汤药生灌下去,才将人维持在如今不死不活的状态。
只是能持续多久,以及是否救得回来,即便是崔芜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毕竟,青霉素还没问世,一旦伤口恶化,就是神仙难救。
阮轻漠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有多少把握?”
事到如今,崔芜也没必要瞒她:“不足五成。”
阮轻漠沉默片刻, 轻笑了笑:“那也够了。”
她接连三天未曾梳洗,本该蓬头垢面。奈何底子生得好,即便不施脂粉、容颜憔悴,捞起发绺掖到耳后的姿态依然楚楚动人,极具韵味。
“说吧,”她说,“准备怎么处置我?”
崔芜一只手背在身后,指腹摩挲着藏于袖中的匕首。
对于如何处置阮轻漠,她身边的人其实是有争议的。
丁钰素来心软,自从知晓阮轻漠的身世就颇觉不安,认为她走到今日这一步,一多半还是被世道所逼。若因此加罪于一弱女子,乃至要了她的性命,似乎有些过了。
盖昀的看法则截然不同。
“此女看似柔弱,实则心性坚忍,且颇有手腕,若非差了几分气运,假以时日,未尝不是使君大敌,”他罕见如此凝重,“若是留她活命,置于身边恐其反咬一口,远释江湖又怕是放虎归山,还望使君三思。”
崔芜表示赞同,但她的理由更深一层。
“我可以接受她心智坚忍,手段过人,”她说,“但我不能接受她裹挟百姓的做法。”
“你我皆知受命于天纯属屁话,可百姓不知。”
“若是来日,她以华岳神母之名假传天意,又于民间颇具威望,试问百姓是听她的,还是听我这个崔使君的?”
崔芜已经尝到手握权柄的好处,她断然不允许旁人从她手中分割权力,尤其是以虚无缥缈的神鬼之名。
所以,阮轻漠不能留。
但如何处置,又是一门学问。
此人在上都城中一载有余,仗着那套装神弄鬼的法门,收服了不少不明就里的百姓。
直接杀了她,会否动摇崔芜刚刚入主上都、尚未稳定的根基?
她反复摩挲着袖中匕首,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可以不杀你,也能尽全力救回你的阿越,”崔芜说,“但我需要你去一个地方。”
阮轻漠抬起头,眼底爆出异光:“什么地方?”
“江南,吴越之地,”崔芜冷冷道,“把你的手段,用在江东孙氏身上,这不算困难吧?”
阮轻漠若有所悟:“你与江东孙氏有怨?”
崔芜笑了笑。
“你若这么以为,就当是吧,”她没把话说死,含糊其辞道,“孙氏坐拥江东多年,也是时候受点风雨了。”
阮轻漠舔了舔嘴角,流露出心动。
她确实做好死在崔芜手上的准备,可人但凡有条活路,谁也不想往深渊里跳。
她思忖片刻,极其谨慎地问道:“若我做成了,你能放我活命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并非崔芜没想好答案,而是当着正主的面扯谎,有碍良心。
可那又如何?
这世上有的是丧良心之人,他们尚且活得好好的,崔芜扯个谎又如何?
“如你所愿,”她笑了笑,“只要你不再与我为敌,此事办成之际,就是你与你的阿越重获自由之时。”
阮轻漠大喜,一双眸子骤然生辉,仿佛有无数东西从中闪现而过,那是对未来许多年的憧憬与期冀。
“好,”她毫不犹豫,“我答应你!”
崔芜转身:“十日后启程,亲兵护送你南下,南边有人接应。临走前,我许你见一面你的阿越。”
最后一面,总得让人见了,以了余思。
阮轻漠却不知她的盘算,极郑重地拜倒。
从这一日起,自上都至河西接壤的八百里秦川,尽归崔芜之手。
那么入主上都,与偏安凤翔时有何区别?
答案是,并没有。
该春耕还得春耕,该清点簿册还得清点,招兵之事也不能落下,盖因崔芜地盘扩大,需要的兵将也越来越多,于是原先三万两千人的队伍,一口气扩充到五万人。
兵将多了,所需的粮草和饷银也与日俱增。幸而这一年的互市开办在即,提前三个月,秦萧就命人送来书信,邀崔芜前往凉州一叙。
崔芜掰着手指算了算,心生狐疑:“这也太早了吧?兄长这么着急吗?”
一旁的丁钰撇了撇嘴,心说:可不是太早了?拿着办互市当借口,还不是那姓秦的自己想见你。
“我现在分不开身,”崔芜匀了匀笔墨,提笔回了一封书信,“烦劳兄长再等些时候,等上都诸事稳妥,届时我与南边的商队一同赶赴凉州。”
落笔是清婉秀丽的簪花小楷,封上写着“兄长亲启”四个字。来送信的亲兵琢磨了下,觉着有崔使君的亲笔书信足够交差,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崔芜要等的是吴越与襄樊的茶叶,除此之外,还有丝绸、布匹,以及各种中原才有的稀罕物件儿。东西都是好的,只是押车的人让她略感意外。
“崔使君,”站在堂前的男人长身玉立,行礼间多了一派举重若轻的气度,“数月不见,别来无恙?”
崔芜微微挑眉:“孙郎君,你亲自来了?”
来人正是孙彦。
他身份贵重,这一趟本不必亲自赶来——事实上,如今江南的局势一天一个样,他那好胞弟被新收的妾婢蛊惑,整日里与他斗法别苗头,又有母亲私心偏帮,渐渐地,居然真被他在府衙中插进了手。
幕僚也好,心腹也罢,都劝孙彦不要北上,还是留在江南稳定局面更为要紧。
孙彦未尝不明白个中道理,但他不甘心。
崔芜如今恨他如仇寇,互市也许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见她又不至被针对的机会,倘若错过这回,就得再等一年。
到时,崔芜身边还有他的位子吗?那双眼睛,又会不会被别的什么野男人吸引?
想到屡次替她出头说话的丁钰,以及虽有结拜兄妹之名,心思却如赤身行走街道的秦萧,孙彦坚定了想法,这一趟非去不可。
当然,他有他的理由。
“父亲极为看重与河西的茶叶买卖,办好这桩差事,老二再多的伎俩也无用武余地,”孙彦沉声道,“再者,她刚下上都,正是如日中天之际。若能设法交好,乃至……令关中与吴越形同一家,对咱们只有好处。”
这想头虽不错,只是有了上回的教训,以寒汀为首的部曲一点不敢抱指望。
可惜自家郎君心意已决,他们再无奈、再不抱希望,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经历了上都一役,崔芜心性又经淬炼,如今已能面对孙彦而不露异色:“也好,有孙郎在,商谈起来倒是更为便利。你且歇息,过几日一同西行便是。”
孙彦见她神色缓和,不比去岁相见时的冷戾不耐,只道时光推移,她对自己的恶感有所减轻。又或者,她终是明白自己的一片情意,不由大喜。
“北地苦寒,物产也不丰,”他温声道,“孙某此次从江南带来好些特产,还有使君当年爱吃的瓜果糕点,还望使君珍重自身,有什么缺的,与孙某说便是。”
他此番回去痛定思痛,终于明白以崔芜如今的身份地位,再用昔日磋磨妾婢的一套对付她,是行不通的。
于是改了法子,用足水磨耐心,打算以怀柔之法博其好感。只要能让崔芜钟情于己,不管是结盟关中还是南北联姻,都好办得多。
“我记得你当初在江南时。最怕暑热,喜爱吃冰镇瓜果,新鲜的莲子调了酥酪,再撒层碎冰,用了一碟子还不够,”孙彦有些唏嘘,更多却是怀念,“这回带来了好些新鲜莲子与菱角,足够你吃个痛快,可要尝尝?”
崔芜不动声色地凝视他,忽然有点明白秦家大小姐那不管不顾的昏头劲是因何而起。
孙彦生得好,既有世家子的贵气,又有江南文士的从容优雅。当他刻意讨人喜欢时,一双眼底柔波荡漾,仿佛除了心上之人的身影,旁的什么也照不出。
若是换一个人,少了些阅历,又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可不是要被迷得神魂颠倒?
“孙郎君费心了,”崔芜淡淡地说,“这还没到莲蓬长成的时节,哪来的鲜莲子?”
孙彦自得一笑:“倒也不难,只需提前埋下莲藕,再引温泉水浇灌,虽只四月,亦可见莲叶接天、荷花娉婷,待得花谢,便是瓜熟蒂落之时。”
崔芜淡淡一笑,似赞似嘲:“这么精致的把戏,也只有江南玩得出了。”
她无意与孙彦多说,敷衍过后回了内堂,路过西跨院时,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却是京兆府衙效仿凤翔事,亦在府中开办了学堂。凡属官书吏乃至左近寻常百姓的子女,皆可送来读书开蒙。
老规矩,一天管一餐饭,外加一顿点心。
可以想见,听说消息的人家有多积极。
开办学堂之事是杨家六郎在管,也就是当初替原州向崔芜递送降表的杨家郎君。为着杨家识时务,虽然杨老爷子年事已高,不好奔波劳碌,崔芜还是给了杨家脸面,许杨六郎入仕,任职司户。
“使君,”杨司户向崔芜郑重行礼,姿态极其恭敬,“可是有事吩咐下官?”
崔芜原是兴之所至,听孩童们读书听入了神,这才驻足。所读内容亦是耳熟能详,乃是后世流行的《三字经》。
虽说在另一个时空,这玩意儿直到南宋才出现,但崔使君人都来了,青霉素和火药也排上日程,提前编一两本启蒙书出来,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崔芜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一事:“幼儿开蒙自是要紧,有些生活常识也不能不知。譬如饭前洗手,饭后漱口,勿喝生水,勿随地吐痰大小便之类的,也可以编成歌谣,教与孩童。”
她说着说着,打开了思路:“对了,我看送来的大都是男孩,这偌大的上都城,就没有人家生养女孩?告诉城中百姓,家中女孩也可以送来,多识几个字没坏处,还能管顿饭,多好的事。”
杨六郎先还诺诺应着,听到后来却忍不住质疑:“女孩也用读书吗?”
崔芜从他眼中读出货真价实的疑惑,这是个踏实能干的好人,却也真心认为女子读书无用。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而是千百年来的世道一遍遍强化枷锁的结果,非一人一时之力可以扭转。
是以,对这些不带恶意,只是纯粹出于世俗成见的人,崔芜的耐心要好上许多:“谁说女子读书无用?若不读书,我今日如何站在这里?”
杨六郎方才想起眼前这位关中主君也是女子之身,一张脸臊得通红。
崔芜沉吟片刻:“不过,你提醒得对,百姓大多如你这般想,不指望女孩读书识字,能会些女红帮衬家用就不错了。”
她有了主意:“这样,告诉有女孩的人家,孩子送到我这儿,上午半日读书,下午半日学织毛衣——对了,丁司马不是在改进织棉布的纺机?等到今年冬日,这可是要为军中供应棉衣的。”
“这订单份量不小,得从民间寻些熟手才好。你替我传话出去,届时府衙寻人,凡有女儿在府衙念书的人家,可优先应征。”
“这样的人家明理、懂事,东西发下去,不担心他们贪了。”
杨六郎遂知,崔芜为了让城中女孩读书,是宁可下血本的。不敢再以敷衍的态度应对,认真施了一礼:“使君放心,下官必定办妥此事。”
接下来的三日,崔芜将城中诸事仔细梳理过,确认没有紧急待办的,这才定下行程,五日后赶赴凉州。
消息传出,盖昀有些诧异:“怎地如此突然?主上不是说,打算六月底启程,这可是早了足足一个月。”
因是第二年互市,有了前头经验,不必手忙脚乱,秦萧自己就能搞掂。是以,崔芜此去纯属捧场,顺便挑些合用的蕃物回来,思量再三,还是留下盖昀坐镇长安。
如今盖昀已是崔芜麾下第一谋士,两人情谊渐深,崔芜也愿说一说真心话。
“原本确实想再等等,”她撇嘴,脸色不是很好看,“这不是有不速客登门?”
“与其天天碍眼,不如早些赶去凉州,换成兄长养养眼。”
盖昀:“……”
他倒是没计较崔使君极具个人特色的说话方式,只忍不住想,这要是被秦萧知道了,是欣慰,还是郁闷?
大约,还是欣慰居多……吧?
第143章
五日后, 崔芜启程,麾下三百亲兵随行,带队之人仍是狄斐。
崔芜如今的骑术已经相当不错, 骑着火锅单手控缰,甚至能分出心神开个小差。她骑马的姿态亦是好看, 背影笔直,双腿修长,胭脂色的翻领胡服衬着枣红色的矫健骏马, 飞驰于蓝天旷野中, 好似明丽晖霞垂落旷野。
孙彦亦骑马,盯着她的背影,简直看痴了。他原以为崔芜生得娇怯,就该如温室中的花儿一样,金尊玉贵地供在美人觚中,莫叫阳光晒了, 也不能被风霜打着。
却不想, 她在外数载,昔日的娇花非但不曾枯萎, 反而磨砺出别样艳色, 眉间透着一派野性的悍利,却是盛光灼灼,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他盯着崔芜袅娜的身形、纤细的腰肢,心头一时思绪浮荡,想着若能拥着那纤腰共乘一骑,该是何等景致,何等风情!
可惜,每每想要策马上前, 就被里外三层亲兵挡住,莫说挨近佳人,连崔芜背影都瞧不见。
孙彦脸色阴沉地回过头,只见马车车帘掀开,丁钰探出脑袋,对他龇出一口挑衅又得意的小白牙。
孙彦恨得牙关紧咬,若是换作江南地界,依着他的性子,早明里暗里使些手段,将人干脆除去了。
可惜这里是崔芜地盘,他纵是将牙咬碎,也奈何不得此人。
白日赶路不得亲近,晚上扎营,总该有机会靠近一二吧?
又被人搅和了。
崔芜提前十日与秦萧送去书信,告知自己启程时间。本意是让秦萧有个准备,谁知秦帅居然不远千里、不嫌麻烦,从凉州亲自赶到萧关城外迎接。
倒是将崔芜惊了一跳。
“兄长怎么来了?”她不解,自己送去的书信里,可没提到孙彦随行之事,“只是押送几车茶叶,不必你亲自出马吧?”
秦萧与不远处的丁钰极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
消息是丁钰送去的。他虽也看秦萧不顺眼,但那纯粹是不满秦帅抢了自家妹子,对秦萧本人并无多大成见。
孙彦则不然,自私、狡诈、卑劣,却又滴水不漏,至少在丁钰眼里,此人通身上下没一点可取之处,这时候自然要暂且放下“内部矛盾”,和秦萧结成统一战线,一致对外。
很显然,秦萧也是这么想的。
姓丁的小子再怎么轻浮可恶,总比孙彦顺眼多了。
“关外最近有些乱,秦某正好出城剿匪,顺路罢了,”他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还未恭喜阿芜,新下上都。”
崔芜虽未理顺与秦萧的情谊,见着秦帅总是欢喜的。这一晚野地扎营,秦萧过来说话,她很自然地命人搬来马扎,又对秦萧道:“手腕给我。”
秦萧知她用意,十分配合地伸出手。崔芜摁住他脉门,一边切脉,一边问:“这几个月睡得好吗?一夜能睡几个时辰?胃口如何?吃饭可还按时?”
秦萧从来威重,如今被个小女子当蒙童般一问一答,颇觉新鲜。
但他享受崔芜的偏爱,她问得慎重,他也答得仔细:“这阵子事多,睡得晚些,一夜总能睡上两三个时辰。胃口还好,有时能吃大半只烤羊腿,只是领兵在外,哪能餐餐按时?饿不着就是。”
崔芜切完脉,没觉出大碍,只是老毛病也没大好,便知秦萧操心的事着实不少。
“兄长还是要放宽心,”她温言劝告道,“细水长流方能持久,这个道理还用我说与你听吗?”
秦萧由着她数落,从亲兵手里接过匕首,将一条肥美的鹿腿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
“路上随手打的,带与阿芜打牙祭。”
崔芜晚食备的是炖菜,火上架了小砂锅,里头是肉干与干菜。味道自然不比新鲜炒菜,不过出门在外,还是经高温消毒的炖菜更让人放心。
但与新鲜的烤鹿肉一比,崔芜只觉砂锅里的内容对自己毫无吸引力,往秦萧身边默默靠了靠。
“我记得兄长去岁年礼也有两头鹿崽,”她说,“一头趁新鲜炖了,剩下的还存在冰窖里,什么时候兄长来上都,咱们一起烤了。”
秦萧眼角笑意藏都藏不住:“阿芜这算是邀请?”
崔芜:“兄长的凉州我去了那么多回,请你来上都玩一趟,不算什么吧?”
说话间,鹿腿烤好了,油汪汪的甚是肥美。秦萧洗净了手,用匕首片了肉,撒上细细的盐粉,拈起一片送到崔芜嘴边。
崔芜有点不自在,伸手欲接:“我自己来。”
若是平常,她坚持自己动手,秦萧也就算了。但他不经意间一抬头,撞上一道阴戾的目光,再一看,孙彦正冷冷盯着这边。
秦萧立时改了主意:“你自己来又要沾手油腥,何必折腾这一回?”
崔芜觉得有理,遂张大嘴,从他指尖叼走烤肉。
秦萧指腹似有意似无意地一探,恰从她柔艳唇瓣上掠过,那触感极柔软细腻,仿佛刚结酪的牛乳。指尖一阵酥麻,又没来由泛痒,转瞬侵袭了整条胳膊,在秦帅能容千军的大将心胸里做起乱来。
他揣好这一记心痒难耐,问道:“好吃吗?”
崔芜细品了品,这鹿肉烤得火候恰到好处,外酥里嫩,一咬一汪肥美油花。
遂笑眯了眼:“好吃。”
秦萧被她灿若明霞的笑容安抚舒坦,眼看孙彦还盯着这边,索性将一盘子肉一条一条喂与崔芜吃下。崔芜虽诧异他今日举动与以往不同,但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让秦萧下不来台,他喂到嘴边,她就张口吃了,两只腮帮鼓鼓囊囊,像极了偷鸡的小狐狸。
秦萧一个没忍住,伸指在她腮帮上戳了戳:“阿芜似是瘦了……”
崔芜惊讶:“怎么会?我这阵子没少吃,睡得也还好,还觉得长肉了呢。”
她挽袖露出胳膊,把牛皮索往上捋了捋,又在手腕处捏了捏,特意比给秦萧看:“你瞧,硬梆梆的,都是肌肉。”
秦萧果然认真瞧了,认出她腕上的牛皮索还是自己做的那两条,心里的畅快就别提了。
“阿芜勤练腕力不辍,自是有所回报,”他替崔芜放下衣袖,“教你的骑射功夫呢?没落下吧?可能在马背上开弓了?”
再用功的学生被人一见面就抽查功课也会郁闷,崔芜哀嚎:“兄长,咱们小半年没见面,能换个话题吗?”
秦萧忍笑,果然换了话题:“那就说说,你是如何拿下上都城的?”
崔芜来了精神,从地上捡了根木棍,一边画着示意图,一边比划着详述经过。秦萧一只耳朵听着,一只眼睛却掠过篝火,极森然地盯视孙彦,抬手拂过崔芜鬓颊,替她将糊住眼睛的发绺掖到耳后。
孙彦面色铁青,下意识举步,却被两边亲卫同时拦住。
狄斐持刀拦在孙彦身前,那意思很明白,我家使君在与秦帅说话,生人勿近,不然莫怪我拔刀。
另一边,寒汀也死死拉住孙彦,唯恐自家郎君贸然上前,糊里糊涂葬送一条性命。
他瞧得分明,秦萧与崔芜说话时,一只手始终虚虚扶着腰间刀鞘,随时会拔刀而起。
以他与崔芜的交情,寒汀不认为崔使君会为了自己郎君,与情谊深厚的义兄翻脸。
崔芜正说到兴起处,没留意两边的暗流汹涌:“……兄长是没看到,床子弩加投石火炮,两轮下去,直揍得上都守军哭爹喊娘。”
秦萧心念微动:“你说的床子弩,还有投石火炮……”
崔芜撇了撇嘴,从怀里摸出两张图纸,拍进秦萧掌心:“就知道经了兄长的眼,多半得见者有份,就当是今晚的饭钱吧。”
秦萧失笑,在她莹润小巧的鼻尖处点了点。
有安西少帅亲自护送,随后的路途顺当了许多。崔芜每日骑着火锅,窜前窜后没个消停。秦萧的踏清秋则是不紧不慢,瞧着安步当车,却是不离火锅半丈远。
赶路闲暇,他还有心思教崔芜开弓:“腰挺直,肩放松,双手开弓,如抱满月。好,放弦!”
崔芜应声松手,箭倒是摇摇摆摆地射了出去,只是与瞄准的野兔差了起码两丈,斜斜插进沙地。
野兔回头看了眼,连腿都懒得挪,不慌不忙地继续啃着草皮。
崔使君自觉被一只小小的兔子鄙视了,出离愤怒:“兄长,它瞧不起我!”
秦萧笑得和蔼:“只要阿芜勤加练习,总有一日能叫它瞧得起。”
崔芜觉得秦萧在隐晦地埋汰自己,但她没有证据。
她开始胡搅蛮缠:“若我非得现在找回场子呢?”
秦萧自无不允之理,引弦瞄准,箭去如电。他的准头与崔芜不可同日而语,那只箭擦过野兔前脚掌,令它动弹不得,却又不伤要害分毫,给足崔芜时间悠哉悠哉地策马上前,拎着耳朵将兔子提溜起来。
“让你再瞧不起我,”崔芜笑得得意,“有人替我收拾你!”
她倒没为难这只兔子,揣在怀里权当会喘气的暖手炉。这么揣了一路,快到凉州城时,兔子的脚伤也好了,被崔芜毫不留恋地放生了。
“下回来凉州,说不定还能遇到它,”崔芜说,“到时,再拿它练箭。”
秦萧表面没说什么,心里觉得这兔子怪可怜的。
这是崔芜第二回 进凉州,时隔一年,西北重镇变化不小,最明显的感受就是“人气”多了。
策马缓行在笔直整洁的青石路上,崔芜指着街角一家新开的门面,有些不确定道:“我记得上回来时,还没这家店吧?”
秦萧颔首:“不错。店面是蕃商所开,卖的是西域来的香料。”
再往前行两条街光景,远处花门楼一角依稀可见。街道两侧景致再变,原本门窗紧掩的人家成了大门敞开的店铺,招呼客人的或金发碧眼,或绿鬓桃腮,皆是些中原罕见的蕃人夷女。
崔芜瞧着稀罕,心中更是感慨万千:“这才第二年,瞧着与去岁已是大为不同。”
秦萧:“阿芜觉着,好是不好?”
这话问得奇怪,崔芜不假思索:“自然是好事。蕃商多了,流入凉州的钱财与生机亦是源源不断,百姓或卖吃食,或开客栈,再不济弄点土特产易货,都能多条生计。”
这世间之人,就像埋在荒芜之下的一把种子,再沉寂、再灰头土脸,只要一阵送暖的春风、一场催开冻土的雨露,照样能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复苏,焕发出令人瞠目的生机。
而上位者需要做的,就是等着、看着,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推一把,便是文人口中争相传颂的“清平盛世”。
说难自然是艰辛的,耗费多少文武心血、民脂民膏,才能缔造出这么一个“盛世”。
说容易却也简单,只要上位者不乱整幺蛾子,事情就算成了一半。
崔芜觉得,自己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秦萧的心思却与她南辕北辙:“阿芜既觉得好,可愿多留一段时日?”
崔芜张口欲答,突然意识到秦萧并非单纯留她小住,而是有着更深远的暗示。她心里有着明确答案,只不知如何开口才不至于让秦萧难堪,一时有些犯难。
却不料,出面解围的竟是孙彦。
入城之后,亲卫跟的没那么紧,孙彦终于逮到机会上前,也将秦萧那番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
他如何不明白秦萧所指?心中妒恨翻涌,毒浆似地煎熬五脏,偏生不能当着崔芜的面发作,只能硬挤出一脸笑容:“凉州固然繁华,可惜气候苦寒,非长住之地。不如江南,鱼米之乡,气候也宜人,崔使君若是得空,可愿随孙某南下小住,重游故地?”
崔芜:“……”
她把眼前这情形琢磨了下,心说:等等,这莫不是传说中的“修罗场”?
只一点不同,她对这二人的情谊与观感天差地别,并无红莲白荷难以抉择之苦。
崔芜不理孙彦,只对秦萧道:“凉州固然好,只我还是喜欢上都,兄长得了闲,可愿来上都长住?”
顿了顿,见秦萧眼眸深沉,又道:“若兄长肯来,我是不吝用黄金筑屋,以待兄长的。”
秦萧:“……”
安西少帅揉了揉颤作一团的额角,早知崔芜胸襟手段非寻常女子可及,却还是没料到她这么放得开,竟想效仿汉武筑金屋藏他?
简直不知该气该笑,原本的试探也不知如何继续。
然而很快,他从崔芜似是而非的答复中捕捉到另一层信息——也许连崔使君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她答出“金屋”之际,就已经默认了,秦萧于她,意义终究是与旁人不同。
否则,她的答复该是绝情断爱、干净利落,不留任何供人回味、遐思的余地。
她心里有我!
这个念头好似从天而降的闪电,荡平了心头阴霾。秦萧鲜少舒展的眉心升起难以遮掩的亮色,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抹平翘起的嘴角,没让欢喜形诸于外。
崔芜还担心自己拒绝得直白,秦萧会懊恼不悦,见他突然笑了,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情况?”她莫名其妙地想,“难不成兄长喜欢金子?说要造间金屋子接待他,他就这么高兴?”
这二位一问一答旁若无人,好似有看不见的气场蔓延,将旁人挡隔在外,根本不容第三者插嘴。
孙彦怒意蒸腾,被那“金屋”二字戳了心窝,越想越恨,眼神也转森然。
可他再怒、再恨,崔芜眼中也只有秦萧,根本瞧不见他。
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所厌恶的丁钰根本不算什么。再亲近、再受宠,也不过是崔芜身边一介弄臣,上不得台面,也成不了气候。
他真正的心腹大患,是秦萧!
第144章
此次入凉州, 崔芜照旧是在节度使府落脚。作为镇武军节度使之子,又是为押运茶叶而来,孙彦借口方便谈生意, 也跟去了秦府。
只不想,秦萧刚引着崔芜进了外院, 迎面走来一个娉娉袅袅的华服少女,浅浅一屈膝:“叔父。”
秦萧蹙眉,当着外人的面, 到底没训斥她。
也许是被秦萧那句“送家庙清修”吓着了, 也可能是被侍女劝服,总之,自上回自缢未遂又与秦萧大吵一架后,秦佩玦就像是变了个人,非但再未与秦萧起过争执,反而亲自做了羹汤送去书房, 又温言软语低声赔罪, 直陈自己知错,请叔父莫要与晚辈计较, 恕过她这一回。
终究是血脉相连, 秦萧对这个侄女也不是没有亲情,见她不闹了,自是一切如旧,不仅吃穿用度按最高规格供应,连她时不时出府闲逛都尽允了。
只外院乃是秦萧接见贵客并与下属议事之地,并非女眷可以涉足。他虽不悦,却也只道:“今日风大,你身子素来不好, 早些回去歇息吧。”
秦佩玦不答,一双妙目掠过秦萧,只在孙彦面上打转。
可见是听说了消息,宁可失礼也要闯进前院,就是为了见上一面。
秦萧无奈至极。
他疼爱侄女,换作凉州城里任何一户人家,只要秦佩玦喜欢,他都愿意成全。可孙彦为人如何,他自崔芜身上看得分明,绝非这千娇百宠的秦大小姐良配。
是以放冷了语气:“贵客在此,还不回去?”
秦佩玦仿佛才回过神,待要说什么,又不敢违逆叔父吩咐,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她实在不甘,并未走远,转过拐角立刻驻足,借着楹柱遮掩身形,目送孙彦穿庭而过,眼角逐渐红了。
“春娘,”她低声唤贴身婢女,“你说,我这辈子还能与孙郎君说上一句话吗?”
婢女柔声劝慰:“大人素来疼爱小姐。小姐好言相求,大人不会不允的。”
秦佩玦凄然一笑:“疼爱?疼爱到要将我送去家庙?若非我做小伏低,现下身在何处还不知呢。”
婢女想了想:“小姐何不托人问问刘参军?他是老大人留下的心腹,一向照拂小姐,若是知道您的心意,一定会鼎力成全。”
秦佩玦眼神倏亮。
另一边,崔芜将秦佩玦的心思瞧在眼里,心中不是没有叹息。
少女情怀自是可怜可爱,可若这份情谊所托非人,带来的后果亦是可怖可怕。
看在秦萧的情分上,孙彦再以“商谈生意”为由求见时,崔芜并未拒绝,很痛快地允了。
然后劈头就是一句:“秦大小姐对你的心思,你大约是清楚的,若没这个意思,就别招惹人家,免得误了女儿家的终身。”
孙彦来时打了一肚子的腹稿,谁知没一个字派上用场。他喉头微滞,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露出笑容:“你可是吃醋了?”
崔芜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盯了他一眼:“秦大小姐所托非人,兄长势必劳心烦神。他思虑够重了,我可不想他再添一桩心事。”
孙彦本想借机与崔芜一吐衷肠,不料她开口闭口不离“兄长”,好似两记照面而来的耳光,抽得他情思溃散之余,妒火亦熊熊烈烈地烧了起来。
“那姓秦的有什么好?”他终是没忍住,憋了许久的疑问脱口而出,“一介武夫,既不知情识趣,也不温柔风雅,虽有一张脸能看,可我又哪里不如他?”
“你为何,见了他就眉开眼笑,对着我却冷眉厉目?”
话一出口,孙彦就觉得后悔,盖因太过幽怨,毫无丈夫气概。然而这话压在心里太久,他实在忍不住。
崔芜用看白痴的眼神掠过他:“兄长屡次救我于水火,你如何与他比?”
孙彦不屑冷哼:“什么救你于水火,还不是存了不轨的心思!若你不是这般模样,你瞧他可会多看你一眼!”
崔芜:“你自己卑劣下作,便将所有人都当成与你一样!”
孙彦被她用“卑劣下作”糊了一脸,胸口血液尽皆沸腾,呼啸着冲撞头顶。
幸而他养气功夫不错,又时时记着“今非昔比”,这才没当场发作。
“你分明知道那姓秦的心思,不然入城之际,也不会将他递来的话头挡回去,”孙彦沉着脸,“知道他图谋不轨还不离得远远的,你与他到底什么关系?可别以为什么结义兄妹的说辞能打发我,谁家当兄长的如他一样,恨不能眼珠黏在你身上?”
崔芜不耐:“那是我与兄长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兄长想看,我乐意给他看,就这么简单。”
孙彦被她怼得险些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好好好,你乐意给他看!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崔芜冷冷:“我是什么身份?你倒是说说看。”
孙彦一句“你是我的女人”险险到了嘴边,万幸记得之前的教训,临时改了口。
“你是关中主君!”他用崔芜之前的话回敬她,“可记得你与我说过,这辈子不与人分享权柄?”
“秦萧是什么人?河西道节度使,安西军主帅,他与彤儿相比,究竟谁的威胁更大,你会不清楚?”
他三纸无驴地扯了一通,唯独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崔芜匀笔的动作顿住,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孙彦自觉号准了脉,越发不留情面:“若他存了吞并关中的心思,你且问问自己拦得住吗?到时,这八百里秦川还不知道姓什么!”
崔芜揉了揉眉心。
秦萧对她有威胁吗?
有,而且很大。
无论是安西军战力,扼守河西的冲要位置,抑或秦萧本人的威望,都不容小觑。一旦他存了东进中原的心思,哪怕是崔芜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拦得住。
这是她一直担忧,却又强自压下的顾虑。
再深的顾虑,只要没成真,终究只是顾虑。
她与秦萧的情谊却是实实在在,不掺水分。
既然秦萧从未表露出与她相争的迹象,那么崔芜也不打算放任自己变成一个满心只有一亩三分地的猜疑之人。
“依你之见呢?”
她难得这般心平气和地询问孙彦意见,孙彦简直大喜过望,越发确定自己拿捏住了崔芜软肋。
“自然是引进外援,压制河西,”他毫不犹豫道,又上前两步,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河西固然位置冲要,却也吃了地理之亏。河西四郡物产贫瘠,如今渐有崛起之势,只是因为互市之故。”
“若是你我联手,拿捏住互市命脉,则秦萧被迫西抵西域,东扛关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到时,你便可从容布局,将河西握入掌中。”
崔芜垂目沉吟,似是在斟酌这话的可行性。
孙彦如今已不敢如昔日那般轻视崔芜,纵然觉得与之正正经经议事甚是别扭,却还是强摁本性,以纯客观的角度为她分析:“使君若还有顾虑,不妨与江南结盟,吴越之地物产之丰,你是亲眼见过的,这般物力财力,岂不比贫瘠河西更值得纳为强援?”
“若是日后,你我两家有幸合为一家,则中原财脉皆掌于你我之手,届时引天下之金滚滚而入,何愁大业不成!”
他话说得隐晦,暗示之意却极为明白。
崔芜突然笑了笑:“引天下之金?”
她看着孙彦,一字一顿:“似你这般玩意儿,也配谈天下?你算什么东西?”
“孙郎,这是你当年亲口所言,自己忘了吗?”
孙彦微愕。
他是真忘了,方才说到兴起处,自然而然带出“天下”二字,说完方觉似曾相识,只是未及想起出处 。
如今被崔芜一语点醒,他恍然反应过来,这原是当年将崔芜抓回府中时,崔芜反驳他的话。
彼时孙彦未曾多想,只想折断这女子的心气与傲骨,开口就是极尽讽刺。谁能想到多年之后,这字字句句竟然成了锋利无比的强锥,反过来刺他一个透心凉?
孙彦脸皮再厚,此时也难免讪讪。但他亦是官场打滚的人,深谙唾面自干的道理,若无其事道:“那么久之前的事,我都忘了,难为崔使君还想着。”
又涎着脸,带上些许调笑意味:“倒是没想到,崔使君这般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念念不忘地记了这许久。”
他是神色殷殷,崔芜却面容冷静,本该温婉柔和的水杏眼,此时好似沉着两丸黑水晶,固然极清透,却也极清冷深邃,叫人摸不清她如今的心绪。
“我当然记得,”崔芜平静地说,“因为我记仇,所有的折磨、羞辱、欺压、逼迫,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一字一句不敢忘。”
“惟其如此,我才能告诉自己,绝不能回到当初的境地。我要一直往前,走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将那些折磨我、羞辱我、欺压我、逼迫我的人都踩在脚底。”
她话说得平静,却有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冷意。孙彦先是不安,回想片刻,又叫起屈来。
“你只记得我不好的地方,”他忿忿道,“为何就不能想想我的好处?”
“你入孙府之后,是谁锦衣玉食地养着你?是谁手把手教你临字?你闯下大祸,险些被母亲处置了,又是谁救下你,替你延医用药,照顾精心?”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崔芜勾起嘴角,仿佛要展露一个冷笑。然而笑意只露出一半,就飞快消失。
仿佛对着孙彦,任何一丝情绪外露都是不值。
“如果不是你,”她说,“我又怎会困于孙府,生不如死?”
“我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你而起,你把羞辱化作利刀,捅进我的要害,还指望施舍一点伤药就能两清。”
她用极浓烈的讥嘲,将孙彦自以为的情深打得支离破碎:“不愧是吴越之主,这算盘打得也忒精了。”
孙彦何曾受过这等冷待与嘲讽?几乎勃然大怒。然而,他到底记得先前教训,记得今时不比往日,更记得这里是崔芜的地盘。
他此行原是为与崔芜修好而来,若是因三言两语撕破了脸,岂非前功尽弃?
遂强忍了火气,强忍了羞辱,说道:“你总说我别有居心,可那秦萧是何居心,你又看清楚了吗?”
“他当日不过略施舍你一点甜头,你就对他掏心挖肺,可曾想过,他种种作为不过是为引你入毂。一旦你遂了他的意,他待你之心,或许还不如我!”
崔芜实在没忍住:“拿你比兄长,真是对兄长最大的侮辱。”
孙彦虽打定主意放低姿态,听到这里也有些按捺不住,盖因崔芜非但拿他与秦萧相比,还认定他远远不及秦萧一介武夫。
若是换作江南,他已然发作,定要叫崔芜知道什么是尊卑上下。可他现在没这个立场,更没这个资本,哪怕妒火中烧,也只能自己忍着。
“我如何比不过姓秦的?”孙彦暗暗唾弃自己,如此刨根究底,未免显得软弱,可不问个明白又实在于心不甘,“论出身家世、文采手段,我哪里不及他?”
“即便他秦自寒手握大权、独掌一军,那也只是他父兄死得早,叫他占了便宜。若将我换作他的境地,未必比他如今做得差。”
崔芜只道:“你做不来他能做的事。”
孙彦大怒:“他能做什么?你说!”
崔芜淡淡一笑。
“兄长勇冠三军,镇河西以止干戈,光风霁月,抚民心而定烽烟,单这一点,就是你远远不及的,”她说,“更不必提,兄长待我推心置腹、尊重至极,非旁人可比。”
这个“旁人”指的是谁,不问可知。孙彦心中恼怒,恨不能将崔芜颈子扳过、一双眼睛蒙了,叫她这辈子都不能瞧向秦萧。
“他待你推心置腹,我待你何尝不是掏心挖肺?”他忿忿不甘,“什么尊重,焉知他能给的,我就不能?”
崔芜微哂。
“兄长对关中未尝没有想法,与我更是情意深重,”她只列一事,“可他知我志在千里,无意男女私情,便能尊重我的想法,并不勉强我接受他的情意。”
“因为在他心里,我是盟友,是知己,更是与之独立平等的存在,他爱我重我,不愿我为难勉强。”
“你却不然,凡事以己为先,只会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从不将旁人的死活当回事。”
“你若不信,不妨扪心自问,倘若我不是崔使君,不是这般身份、这般势力,你还会站在这里好好与我分说吗?”
“早如当日凉州城内一样,将我强行掳走,问都不问我的意愿。”
“因为在你眼里,没有关中主君这层身份的崔芜,是玩意儿、是奴才、是摆件,或打或劫或杀都随你心意,根本没有说不的资格。”
“这是你与兄长最大的不同。”
“只此一桩,你这辈子都及不上他。”
第145章
回到自己院里, 孙彦脸色铁青,眉间压着极沉重的戾色。
寒汀瞧得分明,心知自家郎君素来沉得住气, 纵然被二郎君步步进逼,也未见如此神色, 只能是在崔芜那里吃了官司。
他有心为这两人转圜说和,奈何一来,崔芜身份今非昔比, 寒汀一介小小亲卫, 根本没有求见的资格。
二则,自家郎君刚愎惯了,要他听从底下人的劝说,实是比杀了他还难。
只好缄口不言,权当自己是座会喘气的摆设。
孙彦快步进了正屋,接过茶盏时, 手指都在颤抖。滚热的一盏茶水握在手心里, 半晌不往嘴里送,心里火气实在压不住, 他抬手将茶碗砸在地上。
寒汀正跟进来, 那滚烫的热茶就砸在他脚下。半边裤脚被茶水泼湿,却不敢去拂,顺势跪倒:“郎君息怒。”
孙彦咬牙狞笑:“好得很!一个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寒汀知晓这股怒火不光是因崔芜而起,还因为江南一日比一日复杂险恶的局势——胞弟不悌,生母不慈,父亲心思莫测,在废长立幼间摇摆不定。
如今, 喜爱的女子又对自家郎君百般不屑,甚至于当面与旁的男子言笑晏晏。
以孙彦的脾气,能忍到今日,已经很不容易了。
寒汀无奈至极。
他心知肚明,只需说服关中应承联姻,眼下所有困境立时迎刃而解。可麻烦就麻烦在,有当年身陷节度使府的种种折辱,崔芜这口怨气难消,断断不会同意嫁娶。
保不齐,对如今江南的局势,她是乐见甚至拍手叫好,又如何会襄助郎君化解危局?
孙彦也想到这一点,胸口剧烈起伏,屏息片刻,到底将怒气咽下去。
“说到底,诸事皆因秦自寒而起,若非他从中作梗,芳荃也不会这般牛心左性不肯回头。”
寒汀小声提醒道:“郎君,崔使君名叫崔芜。”
孙彦冷睨了他一眼,寒汀骤然噤声。
孙彦阖目沉思,曲指在案几边缘轻轻敲击:“咱们之前留在秦府的人手,是时候动一动了。”
寒汀悚然一震:“郎君是打算……”
孙彦短促低笑。
“她口口声声,无非是指我不如秦自寒懂她知她,竟还说出秦自寒待她如知己,我只拿她当玩意儿的话,”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谁喃喃,“我倒要看看,若没了秦萧,她能拿谁当知己。”
寒汀自胸口深处涌上一股寒意。
***
如今的崔芜却是顾不上孙彦,互市开办在即,她要操心的事太多——要与秦萧商议分润事宜,查看上一年账目,敲定日后诸般合作,还要抽空接见豪贾,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能掰成二十四个使唤。
这一日,她忙得晕头转向,从花门楼的账簿里抬起头时,就见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青铜方鉴,顶盖开有小孔,里头冒出丝丝缕缕的寒气,将盛夏暑热逼退堂外。
崔芜:“是冰鉴?哪来的?”
冰鉴在这个时代还是稀罕物件儿,外头是青铜铸造,里头垫了铅层。酷暑时节存上冰块,再摆上瓜果,既可借寒冰凉意解暑,又能做冰镇之用,融化的冰水则通过冰鉴底部小孔流出,堪称古代版的“冰箱”。
崔芜稍一思忖就反应过来:“我只跟兄长提过一嘴,是兄长送来的吧?”
彼时只有丁钰在侧,老实不客气地开了鉴盖,取了盘冰镇葡萄揣在怀里,一边吹着冷气纳凉,一边把葡萄往嘴里丟。
“可不是?”他啧啧道,“你自己都还没顾上砸钱造这玩意儿,他倒先鼓捣出来,果然是手里有钱、底气十足。”
崔芜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这话哪里都不对。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她说,“花门楼的账簿看了吗?”
丁钰伸了个懒腰,极耐心地剥出一颗紫莹莹的葡萄:“看了,赚了不少,估计明年差不多就能把本收回来。”
崔芜皱眉:“谁问你这个了?”
花门楼是她安插于凉州的一只眼睛,替她盯紧西域动向。与其说,这是一家赚钱的酒楼,倒不如说,这是披着“酒楼”外皮的情报机构。
比起开门做生意,它最重要的任务是与南来北往的行商打交道,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中收集有用线索,串联成章,进而捕捉到隐于云遮雾绕背后的局势变化。
个中玄机,秦萧心知肚明,之所以默许,既是看在千里眼的份上,也是因为崔芜答应他,若然情报与凉州相关,定然第一时间互通有无。
“你看这里,”她将“账簿”推到丁钰面前,其上记载的内容却非生意账目,“自年初至今,花门楼来往商队共计二十九支,其中有六支来自铁勒。”
丁钰剥葡萄的动作顿住,皱眉抬头。
酒楼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此地又位于丝路入口,素来是汉蕃混居。倘若只是几支铁勒商队,混在各色人等中并不起眼。但将这个数字提炼出来,再与总量一比较,就显得十分可观。
“铁勒人占据了燕云以东,就算要做生意,也该是跟女真或是江南商贾,”他思忖着,“这么扎堆往西跑,几个意思?”
他一边说话,手底动作也没闲着,极利索地剥出一整盘葡萄,推到崔芜跟前:“吃点水果,你照照镜子,自从来了西北,嘴角都起皮了。”
崔芜拈了枚剥好皮的葡萄,自指尖转过一遭,突然道:“去请兄长,我有话同他说。”
秦萧来得很快,依旧是步履稳健,从容不迫。他像是刚沐浴过,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发根处却渗着些微水汽。身上也换了簇新的襕袍,凝夜紫的蜀锦料子,束金带、佩白玉,颀长鹤立,态度安闲。
“阿芜寻我?”他撩袍坐下,隔案一笑,“何事?”
崔芜正要开口,抬头却显而易见地恍惚了一瞬。
秦萧:“阿芜?”
他连唤两声,崔芜方慢半拍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秦萧看呆了,恨不能抽自己俩耳光。
她干咳两声,将盘子往秦萧跟前推了推:“正午太阳毒,兄长先用点果子,解解暑气。”
一旁的丁钰眼睛瞬间睁大,那果子原是他辛辛苦苦剥了半天,谁知崔芜没用几个,全便宜秦萧了。
他瞧得眼皮直抽,不想围观这二位“兄妹情深”,起身默默走了出去。
秦萧不与崔芜客气,送了两枚葡萄入口,又问:“阿芜专程相邀,不只为了请我吃果子这么简单吧?”
崔芜将“账簿”摆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说明用意:“铁勒人精明得很,每次来此都改了装扮,若非我请来坐镇酒楼的掌柜是个人精,又与铁勒打过交道,怕是很难瞧出破绽。”
“如此大费周章,图谋必不在小,说不准与玉门关外的回纥人有关,兄长不可不防。”
秦萧久经战阵,比她更清楚个中凶险,闻言肃重了神色。
“阿芜放心,秦某有数,”他说,“这个人情,秦某记下了,权当谢礼。”
他说着,从盘子里拈起一枚剥了皮的葡萄,送到崔芜嘴边:“礼轻情意重,阿芜莫要嫌弃。”
崔芜气笑了。
葡萄是丁钰辛苦半天剥得皮,秦萧这礼送的,也忒轻了。
她正欲说什么,忽而闻到一股极清幽的香气,仿佛是沉水,丝丝缕缕地缠绕着袖口,一个劲往崔芜鼻下钻。
再一看,秦萧腰间玉带金钩悬着一小小荷包,浅碧色的湖缎料子,极柔软滑腻,上头绣着振翅云中的一对大雁,针法称不上多精致细腻,瞧着却颇为眼熟。
崔芜想了半日,突然反应过来:“兄长那荷包……”
秦萧若无其事:“之前清剿定难驻地,从未及逃走的铁勒人手里缴获的,瞧着精致,便没舍得丢弃,一直带在身边。”
崔芜:“……”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但她亲手绣的荷包——那么拙劣死板的针脚,太具有辨识度,别以为她认不出来。
“兄长可真是礼轻情意重,一颗葡萄就想打发了我?”她似笑非笑地睨着秦萧,“也太没诚心了。”
秦萧目光深沉:“那阿芜想要什么?”
崔芜飞快掠过他周身,毫不客气地从秦萧拇指处扒下一枚射箭用的精铁指环收入囊中:“这个送我,勉强抵过了。”
秦萧失笑,抬手在她发髻处揉了把。
***
有了铁勒人掺和,这一年的互市局面远比去年复杂。秦萧当即决定提前半月出发,车马浩浩荡荡抵达敦煌城下时,正值七月中旬。
这一回,敦煌城外的营地规模是去年两倍不止,好些部族闻询赶来,所携的牛羊牲畜将有限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从西域传来的稀罕物件,珍宝草药、香料象牙,甚至有些连崔芜都叫不上名。
她爱逛街的天性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带着三五亲兵,换了胡人袍子,就像回自己家似的在胡人营地里穿行。原本只是瞧新鲜,顺便寻找合用的药材,谁知逛了半晌,还真被她瞧见有意思的东西。
“这花儿倒是稀罕,”她在一处摊位前半蹲下身,低头嗅着瓦盆里的花儿,那红花色泽嫣绯,与中原常见的牡丹芍药大不相同,且有一股幽幽的甜味,极招女孩儿喜欢。
崔芜与丁钰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冒出一个念头:这他娘的不是后世的大马士革玫瑰吗?
“你与他讲讲价,”崔芜对丁钰咬耳朵,“若是还有,都买下来,咱们看看能不能移植关中,以后泡茶也好,蒸露也罢,都是用途。”
玫瑰是好东西,好闻好看更好用。丁钰自无不允之理,袖子一撸,跟摊主叽里咕噜地杀起价来。
崔芜在营地逛了半个下午,直到秦萧派人来请,才打道回府。刚准备上马,身后不知谁这么缺德,突然丟来一粒小石子,正砸中崔芜后脑。
随行亲卫同时拔刀,目光不善地盯着来人。崔芜亦转身,只见不远处站着一张熟面孔。
她略带烦躁地叹了口气,脸上却不动声色:“月理朵公主,别来无恙?”
那阔别一年的小公主瞧着长开了些许,眉眼颦笑间有种被大漠风霜打磨过的艳色。她摆手止住侍卫跟随,自己溜达着上前,扬起下巴倨傲道:“送你的腰带呢?怎么没戴着?”
崔芜还真戴着。她目视左右,待得亲卫退开,自己解了衣襟,露出腰间一条五彩斑斓的织锦腰带:“公主所赠,怎敢不贴身穿着?”
月理朵亲眼瞧过,满意地点点头:“算你识趣。”
说罢,脖子一伸,做出私下密语的姿态。就在崔芜侧耳偏头之际,却听她用气声说道:“铁勒人来了我父汗营帐。”
崔芜一震。
“我父汗没让我留在里头,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我猜,多半是劝我父王与他们合作,一同对付中原,”她撇了撇嘴,想做出不屑的姿态,却终是抵不过担忧,“你们……要小心。”
崔芜知道厉害,正色道谢:“公主恩德,在下铭记于心。”
比起偏安一隅的孙氏父子,既有野心也具实力的铁勒人才是中原割据的心腹大患。
崔芜始终记得那个血流成河的春日,铁勒胡骑是如何趾高气昂地撞开中原国都的大门,将昔日繁华的城池当做肆意逞凶的跑马场,烧杀劫掠之后,裹挟着大批俘虏和战利品扬长而去。
尤其是,如今的铁勒人有一个精明谨慎又颇具才干的领袖。他的眼光让她心惊,他的胸襟令她感慨,他给崔芜带来的威胁和压迫感远远胜过吴越之地的孙家父子,因为他从未因崔芜的女子身份,而对她的能力抱有怀疑。
他能在最危险的时刻,当机立断地赋予她权力与信任,哪怕她是非我族类的异族,哪怕她以女子之身闯入了被男子把持多年的权力核心。
这份眼光与决断,让崔芜想起就后脊发凉。
如今,这样一个潜在的敌人与威胁者将目光投向西北之地,意味着什么?
崔芜不敢耽搁,立刻回城寻上秦萧,将自己的判断如实道来。
“我猜,朵兰可汗还没完全下定决心,”她说,“毕竟,铁勒人离了十万八千里远,即便承诺了什么,也是隔空画饼。互市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听说去岁冬日,朵兰部过得不错,靠着与中原人交换的粮食,牧民几乎没几个饿死。我今日带着丁兄去互市看了,前来交易羊毛的牧民是去年的两倍不止,如果朵兰可汗当真下定决心与中原翻脸,根本不会允许他们与中原交易。”
崔芜有理有据地分析道:“但是月理朵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给我们消息,所以铁勒人上门一定确有其事。兄长瞧着,朵兰汗王会不会借此机会,向咱们提提价码?”
秦萧横了她一眼,虽然早知崔芜的能耐与才具,可她对关外局势不甚了解,仅凭蛛丝马迹就能推测到这个程度,其见微知著的本事还是让秦萧大感讶异。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自心底涌起苦涩嘲意。
这样的人,如何叫她屈居人下?
即便她肯低头称臣,无论是谁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怕也容不下这样一个人物吧?
秦萧低垂眼眸,任谁也看不穿他此刻心绪:“阿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崔芜端正跪坐:“请兄长赐教。”
第146章
“据秦某所知, 此次来的回纥部族,不止朵兰一家,”秦萧说, “大漠之中,论富庶安稳, 当属朵兰部。可论骁勇善战,还是乌孙部更胜一筹。”
他铺开舆图,指着两族驻地, 解释给崔芜听:“乌孙部迁居范围不离阴山, 与铁勒挨得极近。现任乌孙可汗的母亲,就出自铁勒部族。”
“是以,乌孙与铁勒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纽带,对中原也更为仇视。”
“当年,秦某领兵镇守叶城, 遭数倍于己的回纥骑兵围困, 主力正是出自乌孙部。”
崔芜明白了。
新仇旧恨,又有亲戚挑拨着, 若说乌孙部此行是为与中原交好, 傻子都不信。
“麻烦了,”崔芜敲了敲额角,“看来铁勒人是打算联合乌孙部向朵兰部施压,在兄长家门口放一把火。”
“朵兰可汗未必想掺和这趟浑水,但若铁勒逼得太狠,他为图自保,怕是不能不从。”
“如今刚太平两年,互市也才开办起来, 可不能在这时候闹起战事,得不偿失。”
她一边思忖,一边看着秦萧,欲言又止。
秦萧察觉她的迟疑:“阿芜有话,但说无妨。”
他让崔芜有话直说,崔芜果然不藏着掖着。
“开战是下下策,既然朵兰可汗也没下定与咱们翻脸的决心,最好的做法就是趁火苗尚未燎原,及时掐灭。”
她侃侃而谈:“影响一方枭雄决断,谈什么人情亲缘都是扯淡,最有用的就是两个字,一个是利,一个是弊。”
“互市给回纥人带来多少好处,朵兰可汗不瞎,看得清清楚楚。剩下的,就是要他知道,兄长的虎须撩不得,他若敢打浑水摸鱼的主意,河西这滩巨浪不介意一口吞了他。”
秦萧恍然,用两个字概括了她的长篇大论:“威慑?”
崔芜点头,冲秦萧勾了勾手指。
这是一个不太尊重,甚至略带狎玩意味的举动,秦萧却十分配合地侧过头,做认真倾听状。
崔芜喜欢他不问缘由,一力配合的样子,故意凑得极近,还未说话,只是一口热气吐过去,便将一点耳朵尖蒸染成极艳丽的殷红色。
秦萧难得露出不甚自在的神色。
崔芜坏得很,故意等了一会儿,秦萧却不肯让她如愿,只一瞬就平静如常。
“阿芜想说什么?”他问道。
崔芜暗自惋惜,言归正传:“听说乌孙部这回来的人不少,就驻扎在敦煌东郊三十里处,为着与朵兰部素来不睦,隔得有些距离。”
“来都来了,兄长到底是河西之主,可要一尽地主之谊?”
秦萧听懂了她隐晦的暗示。
崔芜与秦萧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虽未了却心事,却总算理清了头绪。
她拍了拍手,笑眯眯地离去,临走不忘从秦萧案上的瓷碟里顺走一把干果。
秦萧只当没看见。
待得轻快的脚步声远去,他执笔的手顿住,指尖不经意地摩挲了下,似乎想抚摸被热气熏红的耳朵尖。
到底忍住了。
翌日清早,按崔芜所言,下帖与前来互市的西域诸部,邀彼前往赴宴。
不必说,朵兰部与乌孙部皆在其列。
朵兰部受邀之人自是汗王与月理朵,乌孙部来客却极有意思,并非乌孙可汗本人,而是他膝下最小的儿子。
“这位小王子名叫乌骨勒,他的母亲是乌孙可汗最尊贵的正妃,出身铁勒部族,是正正经经的王族血脉。”
“有着这一重纽带,又日日耳濡目染,他对中原人是个什么态度,不用想都知道。”
当晚酒宴,崔芜亦列席其间,身份之贵重仅次于秦萧。她问秦萧要了份所邀宾客名单,额外关注到这位小王子,命人事先打听清楚其人底细。
所有的信息皆在丁钰手头汇总,由他梳理分明,按重要程度排序,依次禀明崔芜。
“据说这个小王子尚武厌文,还不会走路就精通了骑马开弓,最讨厌汉人读书说教那一套。乌孙可汗倒是个有心机的,也曾从汉人俘虏中挑选读书识字的,教导他汉家学问,可惜没教两日,就被那小子提刀斩了,人头还被割下来当蹴鞠踢。”
“一连几人,皆是如此。”
崔芜听在耳中,对这位小王子的性情有所了解。
“乌孙可汗就派了他一人前来?”她由阿绰服侍着束好头发,束上秦萧所赠的紫玉狐狸簪,又换了深一色的凝夜紫翻领胡服,颜色是极贵重的,幸而崔芜眉眼更艳,有一股说不明的悍利之气,倒也压得住。
“他倒是心大,也不怕这小子随意挑事,被咱们顺手宰了?”
丁钰将写着情报的草纸揉成一团,一上一下当球抛。
“那不至于,”他说,“秦帅虽悍勇,却不是蛮不讲理的武夫,观其行事,儒将两个字还当得起。”
“且中原给人的刻板印象就是知礼守节,既然主动邀约,绝没有当面杀人的道理。”
崔芜嗤笑:“兄长是儒将,我可不是。”
“那乌孙可汗不是没想到嘛,”丁钰先是捧了她一句,又若有所思道,“不过我猜,乌孙阵营里应当另有镇场子的角色,要真派个熊孩子过来探你和秦帅的底细,那乌孙可汗才是脑子进水了。”
此时,丁钰口中的“熊孩子”正在数十里开外的大营里把玩匕首。那刀长不盈寸,是用黄金铸成,刀柄雕作鹰首,眼窝处镶着一对殷红的珊瑚珠。
“他们都说,那个秦萧是中原人的狼王,他带着狼群镇守在丝路入口,只要他活着,大漠的子民就没法突破玉门关的封锁,踏足那片富饶的土地。”
平滑如镜的刀面映照出小王子的脸孔,他对着自己的倒影眯起眼睛:“真是可笑。中原人都是软弱的绵羊,也敢自称狼王?”
乌骨勒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站着个三十来许的精壮汉子,身量不高,却极敦实,乍一看甚至有些憨态可掬。唯独一双眼睛极犀利,偶尔精光闪过,很快又归于平静。
“中原人有句话,叫看人不能光看他的长相,”回纥汉子劝说道,“许多年前,您的父亲曾经联合回纥各部南下,当时在叶城挡住他的,就是这个秦萧。”
“汗王肩头有一道疤,小王子曾亲眼见过,但您不知道,那是秦萧亲手射中的。当时,他就站在叶城城头,离您的父亲至少有五十丈距离。”
乌骨勒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便是乌孙部最勇猛的神箭手,也无法保证相隔五十丈之远,依然能命中目标。
“那年,秦萧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少年。如今九年过去,狼王已经长成,再不是当初的狼崽可以相比,”汉子沉声道,“他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勇士,请容我说句实话,您不该小看他。”
乌骨勒依然不服气:“你才是数一数二的勇士,同罗,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勇猛、更聪明的人。”
被他称作“同罗”的回纥男人微笑起来。
“但我不是狼王,”他说,“能击败狼王的,只有未来的狼王。”
“所以,小王子殿下,请快点长大吧。”
***
设宴地点依然是在互市附近,空地上燃起篝火,拳头大的海碗排列成行。
亲兵抱起酒坛,将晶莹酒水依次注入碗中,清冽酒香四散飘逸,是大漠部族从未见过的佳酿。
受邀的部族首领依次落座,乌骨勒与随行的同罗也在其列。他借饮酒的间隙抬头望去,只见高居主位的是个身量颀长的男人,一袭极端贵的紫袍,衬得他眉浓骨利、丰神隽上,人虽年轻,却有种极冷峻的气度,凝眸之际压迫感十足。
可当身侧同伴扯了扯他衣袖,做出有话要说的姿态时,他立刻侧耳偏头,所有的犀利锋芒瞬间敛尽,显得蕴藉又温和。
乌骨勒不屑挑眉:“他身边的女人是谁?他的宠姬?这里是狼群聚会的地方,没有女人插嘴的份。”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同罗说,“她是一头中原狐狸,不要因为她是女人就小看她,她充当了狼王的头脑与爪牙。”
乌骨勒嗤笑。
“女人,”他轻蔑道,“女人就该待在我父汗的金帐里。”
“这里是男人饮酒作乐的地方,可没有她们说话的份。”
与此同时,崔芜也在与秦萧议论来自乌孙的贵客。
“那位小王子身后的男人,看着有点意思,”她低声道,“瞧他的神色气度,不像普通亲随。”
秦萧瞥过一眼。
“那是乌孙可汗的心腹,当年乌孙部兵围叶城,他亦是马前卒,”他极短促地勾起唇角,“曾眼看着我一箭射穿他们可汗的肩膀。”
崔芜睁大眼:“兄长还干过这事?那乌孙可汗岂不是恨你入骨?”
秦萧若无其事地饮了口酒。
“即便他不记仇,”他说,“总有一日,秦某也要报同袍枉死之仇。”
崔芜心里有数了。
这一次,她先发制人,抢在回纥诸部开口之前,先连灌他们三碗。
她给回纥诸部准备的是上好的蒸馏酒,酒水看似清澈,实则酒精度数极高,连灌三碗下去,几个部族可汗都不受控地出现头晕耳鸣的症状。
崔芜笑眯眯地:“朵兰可汗,今日之酒,您可饮得满意啊?”
朵兰汗王自入座后就一直窥探秦萧与崔芜的反应,听有此问,立即道:“好得很。我上回提了,想跟崔使君多换些上等好酒,不知崔使君……”
崔芜打断他:“咱们今晚是来喝酒取乐的,生意的事,明日再谈。来来来,为了中原跟回纥的友谊,大家再饮一碗,谁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你们家可汗!”
秦萧听了这刁钻古怪的祝酒辞,险些失笑。纵然在座诸部不愿被崔芜摆布,她把话撂在这儿,不喝就是瞧不起自家可汗。
这话若是传回去,还能有好果子吃?
于是不由分说,又被灌了三碗。
崔芜估摸着火候差不多,开始转入正题:“朵兰可汗想买好酒,不是不成。只是咱们中原的好东西可不止美酒,草药、丝绸、茶叶、布匹……对了,托你们寻到的棉花的福,我的人织出一种轻柔薄软的棉布,穿着比粗麻和兽皮都舒服,而且保暖得很。”
“汗王是咱们的老朋友,回头我差人送两匹去您帐里,留着赏人也好,给月理朵公主裁件衣裳也罢,都不丢分。”
送上门的好东西,没人会往外推。朵兰汗王先是大喜,继而故作为难:“崔使君的好意,我们十分感激。只是朵兰部不下数千牧民,看着他们只能穿粗麻、着兽皮,我的女儿却能穿着舒适柔软的棉布,我心里实在不好受。”
崔芜明白,他这是想把棉布也列入交易之物的意思,心里微哂。
“实不相瞒,棉布数量有限,供应咱们自己的百姓尚且不足,实在没有多余的拿来交换,”崔芜老实不客气地拒绝道,“也就是汗王,与我们交情匪浅,我才愿意相赠。若是换作别人,可就不好说了。”
一顿,又意味深长道:“咱们中原人,对待诚心相交的朋友,从来推心置腹。可是如果有人一边跟咱们称兄道弟,一边又与旁人眉来眼去,一边借着中原物产滋养部族,一边又和旁人联手,算计着中原的土地,这就不是做朋友的道理了。”
“汗王,您说是不是?”
朵兰汗王心头“咯噔”一下,抬头正对上崔芜的眼,那双眼眸有着花朵般娇柔温婉的轮廓,神色却是极清冷的,好似冬日里冻结的溪水,清的能照出人影,可是离得近了,就能感受到森森寒意,刀锋般逼迫住要害。
他心知崔芜已然知晓铁勒使者之事,不敢怠慢,赔笑道:“崔使君说得对。咱们对好朋友,当然是诚心诚意……前提是,这位好朋友,也得真心拿咱们当朋友。”
崔芜扬眉:“哦,在可汗看来,怎样才算是真心当朋友?”
朵兰可汗等的就是这句话,正待提出条件,忽听“砰”一声,一旁的乌骨勒将酒碗重重摆回案上,按捺不住地冷笑道:“啰啰嗦嗦,忒是烦人!”
他倨傲地扬起下巴:“喂,那个什么使君,这里是男人喝酒的地方,没有女人插嘴的份。让你们的狼王出来说话!”
朵兰可汗先是一惊,转念一想,又平静下来。
他和乌孙部争斗多年,彼此交情实在算不上好。数日前,铁勒使者寻上朵兰可汗,以威势相挟,又许以重利,便是想请他与乌孙部联手,合兵骚扰丝路入口。
朵兰可汗不傻,自从开了互市,牧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放着富家翁不当,谁愿意去做刀尖舔血的买卖?
当然,如果铁勒人许下的好处真能兑现,倒也值得一博,可朵兰可汗看得分明,铁勒与乌孙才是血脉相连、休戚与共,真得了好处,还能有朵兰部的份?
怕是到时,朵兰部赔了勇士性命,又断送了互市后路,却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是以,在接到秦萧邀约之际,朵兰可汗就做出了决断——他选中原。
可选也不是白选,冒着交恶铁勒、惹来兵祸的风险得罪了北方雄主,中原人不该给予相应的补偿吗?
正因如此,看到乌骨勒闹事,朵兰可汗非但没阻止,反而在心里暗自窃喜。
闹吧,你小子闹得越凶,中原人越明白老子的重要性。
第147章
这不是崔芜第一次遭遇旁人针对她性别的发难。
凡事见怪不怪。因着经历多了, 她并不觉得恼怒,却知道自己必须给出反应。
因为今日坐在这里的,除了乌孙部, 还有朵兰部、其他部族、首领安西将领,乃至从中原各地不远千里赶来的行商。
一旦在这些人面前露怯了、退缩了, “中原主君”的威信荡然无存不说,关中境内刚被崔芜慑服的豪强与割据势力,也势必再生异心。
更有甚者, 她的软弱就是中原的软弱, 今日让了这一步,难保回纥人明日不会发兵南下,直指玉门关。
如何让龇牙逞凶的野兽乖乖听话?
教化是没用的,利诱是不够的,只有打疼打服才是正理。
崔芜轻掠鬓发,给了秦萧一个“你别插手”的眼神, 款款起身。
“小王子的话, 我不是很明白,”她微笑开口, “你是对我坐在这里有意见吗?”
乌骨勒见过许多如崔芜一样的汉家女子, 大多是被他的父汗劫掠来的。她们美貌却软弱,胆怯又无能,哪怕屠刀架在脖颈上,也只会像绵羊一样咩咩哀泣。
乌骨勒不喜欢她们,理所当然地将崔芜划归到“软弱无能”的范畴。在他看来,中原的女人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只配被扒光了丢到帐子里,等待男人的恩宠与临幸。
“我又没说错, 这里是男人喝酒的地方,没有女人说话的份!”他不顾身后同罗的拉扯,倨傲扬起下巴,“在我们大漠,只有最无畏的勇士才配坐在那个位子。”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软弱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
在他大放厥词的时候,崔芜动了。她一步步向前,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来到乌骨勒面前。
乌骨勒不曾将她放在眼里,哪怕崔芜离他如此之近,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惊慌。
“你这样的女人,只配躺在我父汗的金帐里,”他用恶毒的眼神上下打量崔芜,“你不穿衣服,要比现在这身打扮好看得多。”
主位上的秦萧攥紧手指,将酒碗缓缓放回案上。
他使了个眼色,身侧亲卫会意,一溜烟跑了。
另一边,直面恶毒言语的崔芜微微一笑。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崔芜轻言细语,“小王子殿下想知道他的下场吗?”
乌骨勒眯紧眼,他身后的同罗不动声色,一只手却摁住腰间。
崔芜朗声道:“狄斐,告诉他们,那个人的下场是什么!”
狄斐应声而起:“主上割断了他的脖子,鲜血喷了满地。您踩着他的尸身告诉所有人,他们可以质疑您的性别以及您执掌权柄的资格,但是相应地,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任何敢于当面,或是背地这样议论的人,必须做好人头落地的准备。”
乌骨勒大怒,但是直到这一刻,他依然没把崔芜放在眼里:“卑贱的女人,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回应他的是一把半臂长的小弩,以及已然上弦、末端泛着寒光的弩箭。
崔芜偏头一笑,天真又残忍:“我为什么不敢?死人而已,需要很大的勇气吗?”
乌骨勒捏紧了拳头。
如果他有刀,一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斩下这女人头颅,让她为自己的言辞付出代价。但他没有,在进入中原人的驻地前,所有利器都被解下,直到宴会结束、他们离开驻地才会交还。
当时,没人对这一安排提出异议,因为大漠的规矩就是如此,客人走进主人的营帐,携带兵刃将被视作对主人的不敬。
同样,在客人做客期间,主人需要保证客人的安全,否则就是失信、是懦夫,会受到大漠儿女的唾弃与长生天的惩罚。
然而谁也没想到,有人会在中原人的宴席上公然挑衅此间主人。更没想到,这位“主人”虽是女子,却一点没有女人的柔顺软弱,出手就要见血。
一时间,偌大的场地安静下来,只听见篝火“哔哔啵啵”的声音。
乌骨勒咬牙:“我不信,你有这个胆子。”
崔芜笑得欢畅。
“小王子是头一回见识我这把□□吧?”她和蔼可亲地说,“这是我手下人改造的,射程不算远,超出三十步,谁也不知会飞到哪去。”
“但是三十步内,指哪打哪,无坚不摧。”
“我知道小王子殿下不信,不如,我为你做个示范?”
她反应极快地调转弩身,呼啸离弦的箭矢避开乌骨勒,朝着同罗冲去。
这一下快如电光火石,同罗根本来不及应对,眼睁睁看着弩箭撞中腰间——刚拔出一半的匕首禁不住这般力道,极干脆地断为两截,余势传到同罗身上,这乌孙部第一勇士居然站不稳当,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带翻了案几上的酒碗和酒坛。
推金山、倒玉柱的动静中,坛碗碎了满地,酒香冲天而起。
乌骨勒当然不是孤身赴约,眼看自家小主人落于人手,身后的乌孙勇士就要上前驰援。
但他们快,狄斐比他们更快,一脚踹翻案几,刚好拦住冲在最前头的两人。亲卫一拥而上,两三人盯一人,轻松制住乌孙勇士。
乌骨勒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敢动我,我父亲一定取了你的人头,再把你剁碎了喂狗!”
崔芜微哂:“那就看看是你父亲的脑袋硬,还是我的弩箭更利。”
同罗好容易缓过一口气。那一箭威力太大,不仅震断匕首,还刺伤了肋下。捂着腰间的指缝中渗出殷红血迹,他却不得不强撑起身,为自家殿下转圜:“这位大人息怒。我家殿下只是开个玩笑,并无恶意。”
崔芜扬起长眉:“玩、笑?”
同罗汉话说得极流利,吐字也很清晰:“我家殿下年少,开起玩笑没了分寸,我代他向您赔罪。”
“听说中原来的大人讲究礼数,不会与客人一般计较。如果你在这里伤了我家殿下,就不怕中原狼王的凶残暴虐之名,传遍整个大漠?”
崔芜心说:算你有点脑子,知道用兄长的名声威胁我。
一双妙目却只盯着乌骨勒:“看来,小王子殿下很喜欢开玩笑啊。”
乌骨勒见识了□□的威力,也看到同罗腰间血迹。心里不是没有忌惮,却仍不信崔芜一个女人敢伤他:“是又怎样?这么开不起玩笑,趁早滚回家去,别……”
他话没说完,崔芜已然迅雷不及掩耳地扣动扳机,三支箭矢连珠弹出,直奔乌骨勒胸口而去。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距离,乌骨勒根本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弩箭撞中胸口。第一个反应不是疼,而是仿佛被谁用极大的力气当胸搡了把,当即步了同罗后尘,趔趄着退后五六步,一屁股坐在酒水狼藉的地上。
他怔怔低头,看到胸口插着三截箭杆,血迹无穷无尽地沁出,脑中一片空白。
同罗嘶声厉吼:“殿下!”
他扑上前扶住乌骨勒,看到中箭的位置和出血量,立刻明白没救了。
那一刻,乌孙勇士双目通红,用恶狼盯视仇人的目光瞪着崔芜,厉声道:“我要你的命!”
他朝崔芜扑来,却被早有准备的狄斐带人拦住。然而同罗势如疯狮,三五个精悍亲卫围着他,竟还不能完全压制,被他将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险险冲到崔芜跟前。
秦萧拍案而起,自亲卫手中接过冷铁长弓。
只听崔芜冷笑道:“你主子又没事,在这儿发什么疯?”
这话比什么神兵利器都管用,瞬间定住了同罗的举动。
他蓦地回过头,只见乌骨勒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半晌似是凝聚起些许神智,抓住插在胸口的箭杆往外一提。
出乎意料,箭矢被轻而易举地拔出,末端却不是精铁箭头,而是白蜡所铸。内里空心,裹着朱砂调成的颜料,射中人体的一瞬,白蜡破裂,朱砂流淌出来,形成“鲜血横流”的效果。
同罗长出一口气的同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崔芜。
崔芜笑吟吟地:“开个玩、笑罢了。”
然后敛了笑意,盯着面色惨白的乌骨勒,一字一顿:“好、笑吗?王子殿下?”
乌骨勒回过神,不由大怒。
他恼怒的不止是崔芜胆敢戏耍他,更是弓弦弹射的一瞬,他真以为自己会死于弩箭之下。
那也许是乌骨勒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听到弓弦震颤的嗡鸣声,也感受到箭矢撞中胸口的痛楚——即便箭头是白蜡所铸,被机械弹射出的力道,也足以造成皮肉瘀伤。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恐惧,因恐惧而失态,因失态而出丑。这种丑态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不难想象,宴席结束之后,这些从未被乌骨勒看在眼里的“羔羊”和“牲畜”,会用怎样轻蔑又不屑的语气谈论此事。
这是令乌骨勒想起来就极为恼火,甚至隐隐感到恐惧的。
如果不挽回尊严,今夜之后,他的名字将再不具有任何威慑力。
他目露凶光地抬起头,见崔芜已然转过身,于是怒吼一声,抄起搁在一旁的酒坛:“我要你死!”
崔芜听着动静不对,想要回头,却忍住了。
下一瞬,灿烂直追流星的寒芒掠过鬓发,极精准地撞上酒坛。
“砰”一声脆响,酒坛四分五裂,酒水泼溅了乌骨勒满身,将他浇成一只落汤鸡。
崔芜脚步不停,抬头对高处的秦萧一笑,只见他手持长弓,引弦如满月,下一箭已然瞄准乌骨勒。
“小王子在我的地方,辱我至交,伤我盟友,是何道理?”秦萧冷冷道,“中原虽好客,却不会纵容恶客。小王子若打定主意在我眼皮底下撒野,秦某亦不介意将你的首级交还令尊。”
他寒凉一笑:“当年叶城的账,还未与令尊算过,今日先讨些利息,倒也无妨。”
乌骨勒险些将牙咬碎了。
但他到底不蠢,看得清眼前形势,知道秦萧是真切起了杀意。非要硬碰硬,他今晚十有八九得将人头交代在这儿。
可他当着所有人面受辱,这口气若是就此咽了,日后“乌骨勒”这个名字只会成为大漠的笑柄。
这是乌骨勒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脚步一动,就要冲向崔芜。
一旁却有人伸出手,死死摁住他。乌骨勒回过头,只见同罗对他极隐晦地摇了摇头。
真英雄,能忍眼前之辱以图来日,一时血勇只是逞强,即便死在这儿,也不过在各族口中落下个“蠢货”的名头。
不值当。
乌骨勒看懂了同罗眼中的劝谏,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难免陷入纠结。
这时,朵兰可汗看戏看够了,好整以暇地开口道。
“狼王息怒,”他说,“小王子殿下毕竟是个孩子,做事总有不周全的地方。”
“您是中原狼王,大人大量,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说话间,崔芜已经回身落座,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搭上秦萧铁腕,轻摁了摁。
“是啊,只是个孩子,”她用格外讥诮的语气加重了“孩子”两个字,“不懂事,也不会看人眼色,跟条小狗差不多。”
“兄长是一方英豪,何必跟条只会乱吠的疯狗一般见识?”
那一摁力道不重,秦萧的腕子却被扳动了,顺势收了强弓,抛给一边的亲卫。
乌骨勒听得崔芜言谈间将自己比作疯狗,简直出离愤怒。他从来以狼自居,这话就像是照准面庞“啪啪”扇耳光,恨不能立时冲上去,将那女人首级斩落,用她的鲜血洗净自己的屈辱。
但同罗死死拽着他,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多谢狼王仁慈。我家殿下喝多了烈酒,已经有些醉了,还请让我带他回去休息。”
言罢,瞧着秦萧没有阻拦的意思,硬拉着乌骨勒离了宴席场地。
始作俑者的崔芜倒是若无其事,端起一碗兑了米酒的清水,对满座宾客笑吟吟道:“小插曲而已,别扫了诸位雅兴。来,我再敬各位族长一碗,谁要是不饮,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女人。”
各部族长只觉头皮发麻。方才一番事端正是因“女子”两字而起,连乌孙部素来嚣张的小王子都吃了挂落,即便众人心里颇有微词,也绝不敢在这时犯崔芜的忌讳。
只好若无其事,将那烈度极高的美酒连灌三碗。
这一场喝下来,崔芜和秦萧无一醉倒,反倒是前来赴宴的各部族长,站都站不稳,被亲随拖死狗似地扶了出去。
朵兰汗王也喝多了,却兀自心心念念崔芜答应的美酒和棉布:“还请崔使君考虑考虑,我们……愿意用最好的牛羊,来换美酒和棉布。”
“对了,乌孙部的人一向不老实,今晚上你们也看到了。如果能把茶叶和盐铁换给我们,日后朵兰部就是中原人最忠实的盟友,乌孙部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光。”
崔芜端着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一边随口敷衍,一边目送朵兰可汗被扶走。
待得空地再无外人,她摸了摸笑得发僵的面庞,龇牙咧嘴:“笑了一晚上,都不会好好说话了。”
秦萧眼底冷意还未散尽,人已伸出手,抚住崔芜白生生的腮帮,轻拧了两把。
“好些了?”
崔芜:“……”
她怀疑秦萧是在趁机占她便宜,可她没有证据。
“今晚上可是热闹,”她聪明地换了话题,“小王子殿下一心想下兄长的脸面,你猜,他回去后看到自己老巢被端了,会是什么反应?”
秦萧:“不猜。”
见崔芜还在跃跃欲试地往乌骨勒离去的方向探头,他索性拉住她手腕,掉头往回。
“回吧,饿了。”
“不是刚用完烤肉?”
“怕腹痛发作,没敢用。”
“早让兄长出城前先用些吃食垫垫……我走时命人炖了鸡汤,回去下面?”
“想用些肉食。”
“那就下馄饨,馄饨鸡,可好?”
“甚好。”
第148章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当乌骨勒憋着一肚子火气, 快马加鞭赶回驻地时,面对的是倒塌的营帐、被洗劫一空的羊圈,以及伤痕累累的留守护卫。
“怎么回事!”他翻身下马, 左右张望了下,劈手揪住一个护卫衣领, “这是谁干的!”
护卫伤得不轻,右肩不知被什么利器带过,皮开肉绽, 几乎能看出翻露的骨头。
“是、是铁勒人!”壮汉嘴角含着血迹, 断断续续道,“他们……趁夜偷袭了营地,抢走……所有的牛羊。”
乌骨勒暴怒,将他推搡在地:“你胡说!铁勒的勇士怎么会偷袭我们的营地!”
“……是真的!”护卫跌倒在地,连伤带疼,好悬背过气去, 缓了半晌才艰难道, “我、我亲眼看见,他们穿着铁勒人的皮甲, 用着铁勒人的蒺藜骨朵, 我、我就是被他们的骨朵所伤……”
乌骨勒不信。
他的母亲出身铁勒王族,铁勒与他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他不认为铁勒有对付他的理由,就像他坚信横行大漠的狼王干不出暗箭伤人的卑鄙之举。
“你骗我,你一定是被中原人收买了!”
宴席上积蓄的怒火在这一刻汹涌喷发,乌骨勒拔出身后亲卫佩刀,面色森寒地高举头顶。
“你敢跟中原人勾结?你去死吧!”
弯刀斩落,护卫腔子里的鲜血喷了满地。
一颗人头落在沙土中,脸上凝固着临死前一刻的惊惧和难以置信。
——他拼死守卫营地, 不曾后退半步,甚至为此身负重伤。
结果却被护卫的主子不由分说地斩落人头。
凭什么?
同罗下马时慢了一步,没来得及阻止乌骨勒,眼睁睁看着他杀了护卫。
他环顾左右,不出意料地看见随行亲卫的表情,惊讶、错愕、怜悯、难以置信,以及最危险的,虽隐晦却不容错认的愤怒。
是的,乌孙可汗帐下讲究赏罚分明,他们不畏惧死亡,愿意为了自己效忠的首领舍弃性命,但他们无法容忍莫名其妙枉死于自己人刀下。
这于勇士而言,是轻慢,亦是侮辱。
但木已成舟,此时责备乌骨勒也于事无补,同罗只能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亲卫,压下他们的愤怒与不平。
“营地遇袭,他们不能守卫王帐、保护牛羊,就是死罪!”同罗冷冷道,“念在他拼死守营的份上,殿下开恩,不追究他家人罪过。让人挑五头最好的牛和二十头羊送去他家里,就说是王子殿下抚恤他家里人的。”
亲卫这才散了。
乌骨勒兀自愤愤:“他跟中原人勾结,他该死!为什么要抚恤他的家人?”
同罗不赞成地看着他。
他当然不认为铁勒会无缘无故袭击营地,可若说是中原人所为,也怪得很。
毕竟这些年来,秦萧镇守河西杀伐决断,大多数时候却仍是以儒将形象示人,轻易不动刀兵。如这般蓄意挑衅之所为,实在不像他的手笔。
更何况,他如何能假扮铁勒轻骑惟妙惟肖,连守营护卫都瞒了过去?
又或者,这一切其实是铁勒人所为,目的正在于挑起乌孙部与中原之间的战火,好坐山观虎、从中渔利?
同罗心中思忖难决,对安西军固然忌惮,对铁勒人却也谈不上毫无芥蒂。
诚如崔芜所言,于割据一方的豪强而言,血脉亲缘都是虚的,唯有“利弊”二字才是决策一切的基石。
朵兰汗王同样听说了乌孙营地的变故,他酒意尚未消退,思绪却十分清明。
“中原人有句话,叫杀鸡给猴看,”他叹息道,“这是做给我看的。”
彼时营帐中只有月理朵,她亲手煮了奶茶递给父亲,闻言很是不解。
“不是说,是铁勒人干的?”她困惑,“父汗为什么说,是中原人?”
“因为中原人知道了铁勒使者接触我们的事,”朵兰汗王斩钉截铁地说,“在刚才的酒宴上,姓崔的女人许诺给我们美酒和棉布,这是软的手段。”
“离了宴席,他们立刻派出精兵,扫荡了乌孙驻地,嫁祸给铁勒人,让乌孙王抓不到中原人的把柄,这是硬的本事。”
“你以为他们费这么大功夫,是为了乌孙部?不是的。”
“自从九年前,乌孙部兵围叶城,险些要了秦萧性命,两边已是势成水火。这般软硬兼施,是为了叫我知道,继续跟中原合作,那么未来可以得到的好处,远远超出想象。”
“但如果,咱们想不明白,一定要跟铁勒人掺和在一起,那么昨晚发生在乌孙驻地的事,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也会降临朵兰部头上。”
月理朵回过味来,逐渐露出骇然神色。
“这不像是中原狼王的手笔,”朵兰汗王抚摸着女儿乌黑的额发,回想着这些年秦萧行事,得出了与同罗一样的结论。
他望向帐外夜色,隔着千重星辉,看到远处夜幕下,隐约起伏的城池轮廓。
“最勇猛无畏的狼王,和最狡猾聪明的狐狸,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不论铁勒和乌孙部在谋划什么,恐怕都行不通了。”
被朵兰可汗感慨为“狐狸”的正主,此时正蹲在敦煌府衙的灶间,就地支起一个小火炉。
上头煨着砂锅,里面滚着鸡汤。
她数着个数,将三十来个肉馅馄饨下进汤里,随手抓了把细盐。
“我吃五个,给兄长留三十个,你看够吗?”
秦萧姿态闲适地坐在阶前,一腿微屈,一腿伸平,瞧着崔芜的眼神透着和煦、藏着温存:“五个你够吃吗?”
崔芜得意:“我可不像兄长这般不爱惜身子。赴宴前特意用了一碗肉粥,两个胡饼,现在其实不太饿,陪你罢了。”
秦萧压不住嘴角,笑着摇了摇头。
这可不是后世养殖场出来的流水线作品,吃虫子长大的农家鸡肥美得很,熬出的鸡汤也是鲜香醇厚。再下入圆滚滚、白胖胖的馄饨,随着滚沸的汤汁上下翻腾,香的能把人舌头吞掉。
崔芜连汤带肉捞出一大碗,塞进秦萧手里:“兄长尝尝,若是嫌味薄,我还备了胡椒。”
秦萧捞起一只馄饨塞进嘴里,吃相斯文优雅,速度却着实不慢。
“今夜过后,”他一边饮着鸡汤,一边悠悠道,“无论朵兰部还是乌孙部,怕是都睡不好了。”
他提起这话,崔芜永远绷紧的那根弦立时发出警报:“阿芜有一事不明,白日里就想请教兄长。”
秦萧:“你说。”
崔芜斟酌着用词:“铁勒部为何偏选在这个时候搞事情?”
她仰脖将最后一点鸡汤喝完,腾出筷子在地上划拉。秦萧投去一撇,发现她画的是中原舆图。
顿时来了兴致,往前凑近少许。
“距我所知,铁律人盘踞燕云一带,最远不过河东朔州,”她在燕州和朔州两处格外圈出圆点,“按说兄长驻守河西,与他们相隔甚远,过往数年间都能相安无事,最多不过是撺掇着回纥人,与你们寻些麻烦。”
“怎么就突然大费周章派了使者,不惜威逼利诱,也要逼着朵兰部与咱们作对?”
“又或者,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秦萧没有放过这个疑点。但他能察觉异样,是出于多年战阵磨砺出的军事直觉。崔芜于军略一道没有那么丰富的经验,却仅凭天赋以及对各部的了解,就能做出同样精准的判断。
再一次地,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慨。
难怪当初崔芜赌上性命也要逃离江南,这样的人,区区孙氏后院,如何困得住?
秦萧压下胸口涌上的千般滋味,十足耐心地与她解说:“若秦某所料不错,东边恐怕不太平了。”
崔芜第一反应是去看舆图:“哪个东边?河东道?晋都以东?”
秦萧沉默。
崔芜回味片刻,瞳孔猛地颤缩:“兄长的意思,莫不是潼关以东?”
秦萧深深叹息。
“如你所言,铁勒与河西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缘何突然插手河西局势?”他沉声道,“自然是因为他担心秦某碍着他的事,要借回纥人之手拖住我的脚步、扰乱我的视线,叫我无暇顾及东边战局。”
“我麾下兵力不足三万,即便是千里奔袭,最远也只能到达这里,”他倾过身,在舆图中央虚虚一点,“河东道,太原府。”
崔芜品着他话中深意,脸色微变:“兄长是说,铁勒人会兵指河东,甚至挥师太原府以南的中原之地?”
可能吗?
完全有可能。
在另一个时空,割让幽云十六州的河东道节度使、后晋高祖皇帝过世后,即位的并非其子,而是侄儿。这位继承人倒是有心摆脱契丹控制,结果却激怒了当时的契丹国主,倾举国之师南下征晋。
天下大势,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谁敢保证这个时空的铁勒首脑南下伐晋时,不会突发奇想,将东边的大好地盘纳入囊中?
“麻烦了,”崔芜盯着自己画出的舆图,恨不能用视线给河东道勾一个边,“河东可是中原粮仓,又是煤铁产地,落在铁勒人手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秦萧点头赞同:“确实,不可不防。”
既然摸准了铁勒人脉门,剩下的就是对症下药。崔芜见识过晋帝弃城逃窜的怂样,万万不敢将抗击外虏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派人东出潼关,探明形势再做打算。
正要与秦萧商议,却半天没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只见秦萧坐在阶上,头颈向后仰着,竟是半倚廊柱睡着了。
崔芜:“……”
她想起自抵达敦煌城后,秦萧日夜操劳,连片刻空闲也不得。每日她睡了,秦萧院里的灯仍是亮着,待得天色微明,她起身扎马步,秦萧早已练完一套拳法,正与河西诸将商议政务。
如此连轴转下来,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何况秦萧只是肉体凡胎,人前表现得再游刃有余,依然会累、会疲惫。
一般而言,越是夜深人静之际,白日里被庶务压住的心思也越发清晰明朗。
崔芜摁了摁胸口,感受到一股别样的滋味。
她心疼了。
睡着的秦萧极其安静,偶尔夜风掠过,衣摆涟漪似地微微拂动。他从宴席回来,尚未换下那身凝夜紫的襕袍,固然是极端贵的打扮,只是料子有些单薄,在这西北温差极大的夜露下,难抵凉风侵袭。
崔芜有心叫醒秦萧,见他睡得安宁,又不太舍得。迟疑片刻,起身寻了件大氅,动作轻巧地搭在秦萧身上。
然后她也不急着回屋,就这么半蹲在秦萧身前,仔细端详这男人面庞。
崔芜知道秦萧生得好,但白日里看和月色烛影下的效果又不太一样。他闭着眼,神色宁静,清醒时的威压感无限淡化,眉眼精致风仪俊美,仿佛传说中的妖物,自夜雾中露出形迹。
也许是这个夜晚太宁静,也可能是此时此地,没有燎燎时局惶惑人心,也没有锱铢必较的利益与算计,崔芜可以暂时抛开“崔使君”的壳子,短暂放飞自己。
如果她不曾穿到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如果是秦萧来到那个众生平等的时空,会怎样?
崔芜想,那他们的相遇,也许会在平静优美的校园中,也可能在患者扎堆的病房里。无论哪种情况,她都可以甩开种种顾虑,只因为一刹那的心动,就全情投入红尘男女最旖旎难言的关系。
她会像沉浸于恋爱的同龄人一样,给他写情书、约会看电影,用或浪漫或委婉或搞笑的方式,隐晦道明心意,然后忐忑等待对方的答复。
如果秦萧愿意接受,那么她大概率会化身为黏人女友一枚,缠着对方体验种种恋人间方有的亲密之举。
即便忙到抽身乏术,在熬完大夜之后,看到手机上对方发来的问候短信,心里也是甜的。
再然后,他们也许会谈婚论嫁,也许会在恋爱时的冲动热情用完后和平分手。
不论哪一种结局,都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可能,至少,他们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必为太多太沉重的时局左右。
半刻钟的时间到,崔芜强迫自己从浮想联翩中抽身而出,再次望向睡着的秦萧。
他生得好看,身量也好,猿臂蜂腰,每一丝线条都充满力量感。
这一点,在崔芜为他丈量尺寸时,已然有了深刻体会。
连日来的疲惫涌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崔芜很想倾倒在他身上,倚着这男人肩头稍作休息。
可惜到底忍住了。
他是她的谁,凭什么借出肩膀?
她若习惯了倚靠,往后的路还怎么自己走?
崔芜沉默良久,伸手为秦萧扯了扯盖在身上的大氅,末了没压住心中悸动,极柔软纤细的指尖摁住秦萧眉心,轻缓揉摁两下。
“分明没多大年纪,做什么老皱眉头?”她小声嘀咕道,“再这么皱下去,还没老,人先衰了。”
秦萧一动不动,任她摆布。
人心底的贪欲和渴望是永不知足的,好比崔芜,一开始只是想戏弄一二,真上了手才发现,她不仅想触碰他,她还想亲亲他。
不管是凝蹙的眉头,瘦削的面颊,抑或是冰冷没有温度的嘴唇。
崔芜猛地闭眼,将心里横冲直撞的疯兽捆吧捆吧,强行关回笼子。
然后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离去。
她不曾留意,在脚步声远去后,被她留在原地的秦萧蓦地睁眼,眼神清明,哪里有半丝睡意?
他盯着崔芜离去的背影,眉间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掠过的微痒触感。
他不动声色地想:“她心里有我。”
第149章
翌日清早, 阳光驱散夜色,再次笼罩在敦煌城上空。
只于夜间浮现的旖旎温情也被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城外互市照开, 却没了乌孙部身影,连带着搅混水的铁勒人也不曾出现。
崔芜再去互市时, 果不其然又撞见月理朵。深受宠爱的小公主刁蛮依旧,见面不容分说地赏了崔芜一顿鞭子,待得崔使君好声好气地将人哄笑后, 又借着背影遮挡, 往崔芜衣袖里塞了一团字条。
崔芜不敢耽搁,立刻回了敦煌府衙,与秦萧一同拆看字条,只见上头详细列明了铁勒使者与朵兰可汗的交谈内容,其中不止一次许诺,待大事成, 愿以潼关以西的沃野平原, 作为朵兰部放牧的跑马场。
什么样的情况下,能让一方势力将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许诺出去?
那自然是势力首脑做好出兵打算, 有十足的把握, 将人家的地盘全数划拉到自己盘子里。
秦萧的判断是对的,铁勒人确实打算对河东之地下手。
短短一个午后,崔芜连下三道命令,皆是快马送回上都:“命各军加紧训练,严防备战。”
“由丁钰牵头,设军器房,主锻造兵刃,以备战时。”
“着延昭率所部镇守潼关, 若遇游骑窥探,不必二话,格杀勿论。”
“以斥候假扮商队出关,务必尽快摸清河东道局势。”
她落完最后一笔,以火漆封住信口,交与狄斐:“尽快送到盖先生手中。”
狄斐明了,快步下去安排。
另一边,秦萧摆开沙盘,亦与颜适反复推敲铁勒人可能的动向。
“铁勒已然占据幽云十六州,晋室以北再无屏障,若想速战速决,最好的策略就是直取晋都,擒贼擒王。”
崔芜撇嘴:“他们干过一回,可惜晋帝是属兔子的,脚底抹油溜得太快,没抓着。”
她想起汴梁城破,自己亦被铁勒骑兵俘虏,一路押送北上,几番遇险死里逃生的过往,脸色极细微地沉了沉。
“晋帝虽不中用,铁勒人想取而代之,顺势接手中原山河,却也没那么容易。”
秦萧鲜少听崔芜就时局做出如此斩钉截铁的论调,饶有兴味:“阿芜何出此言?”
崔芜不假思索:“还记得当年入汴梁时,我与兄长说过,一方政权能否成气候,看的最要紧的三样东西吗?”
那是两年前的对话,难为秦萧稍作沉思就能回想起来:“记得。阿芜曾言,兵、钱和人,是政权能否起势的三样基石。晋帝失了其中两样,即便兵精马强,也难持久。”
崔芜不意秦萧将她的话记得如此牢固,递过一记明艳如彤云的笑容。
秦萧看在眼里,原本被时局压得阴霾沉沉的心蓦然开朗。
“兵、钱和人,”崔芜道,“前者自不必说,铁勒悍然南下,割占幽云十六州在前,兵指晋都汴梁在后,靠的就是无往而不利的骑兵。”
颜适先还默不作声地听着,到这里却忍不住了:“无往而不利?怕也未必。”
崔芜想笑,又忍住了:“安西军战力虽强,却被西域诸部绊住手脚,且相隔千里,鞭长莫及。放眼中原割据,莫说铁勒,便是一个儿皇帝当家的晋帝都抗衡不来,如何不令铁勒趾高气昂,以为我中原无人?”
这话说得丝丝入扣,纵然颜适心有不平,也很难反驳。
“但你放心,”只听崔芜话锋一转,“中原拦不住铁勒一时,却能阻他来日。”
颜适诧异:“此话怎讲?”
“因为人心,”秦萧听懂了崔芜的暗示,与她换过交缠的眼神,“铁勒是异族,贸然入侵中原之地,必然招致汉室反抗。”
“晋帝虽软弱,汉室子民却是无穷无尽。铁勒骑兵再精锐,置身其中亦如驱舟楫入汪洋,结果只能被滔天巨浪吞没。”
他是当世的兵法大家,深谙人和之利与用兵之道,崔芜想的却更深一层。
“不仅如此,”她说,“铁勒人的大本营在幽云以北,那里气候苦寒,多以放牧为主,产出物资不足以供养各部,这才养成铁勒全民皆兵的凶悍。”
“他们习惯了马上征战,用劫掠满足物资所需,偏安漠北时或许可以这么干,但想入主中原,只有两种可能。”
秦萧毕竟是一军主帅,不便将好奇表露得太明显,只对颜适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刨根究底道:“是什么?”
崔芜也不藏私:“要么,铁勒全盘改造,兼收畜牧农耕,以汉化治国。”
“要么,铁勒的经济与政治彻底崩盘,在中原待不下去,只能卷铺盖走人。”
颜适是天生的悍将,兵事上的天分自不必说。只安西军中,自秦萧以下,鲜少有人会从这个角度分析问题,他觉得新鲜,细思亦有深意,忍不住听住了。
“为何这么说?”
这理由太多太复杂,文化冲突、社会经济、民心所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崔芜想了想,力图用最简明的话解释明白:“因为中原有中原的地域特点,中原百姓为何会形成日出而作、日落而耕的劳作方式?朝廷治国,为何会推行儒家学说,以仁德教化天下?”
“刨除腐儒那些死板教条的老生常谈,其实就一句话,因为这么做,最符合中原国情。”
“这种符合,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能改变它的只有时间。”
“所以,外族想统治这片土地,必须按照中原人的法子来。如果以为凭着兵精刀利,就能改变一些人力无法扭转的东西,结果只有一个,被一脚踹回老家。”
颜适还想再问,却被秦萧用眼神止住。他打量着崔芜,从她脸上瞧出一股不一般的神采。
也许连崔芜自己都没意识到,当她谈论这些时,本就姣好明艳的面容上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眼神尤其明亮,仿佛烧着两团熊熊烈烈的火,即将夺睫而出,将这污浊天地洗清荡平。
经历了昨晚之事,秦萧本以为自己离崔芜很近了。可是此时此刻,当崔芜侃侃而谈时,他没来由觉得,他们之间其实隔着极为遥远的距离。
平生头一回,秦萧有了自己在追逐什么的错觉。
崔芜却不知秦萧想法,既然知道河东不太平,依照她的打算,就要立刻动身回关中。
秦萧自无阻拦之理,只是在她启程前一晚,置办了简单的宴席,算是为崔芜送行。
说是送行宴,其实不过是架起篝火,将途中猎得的半大鹿崽,以及新宰杀的羊羔烤得金灿灿、油汪汪。
香味飘得满院皆是,变着法地勾人口水。
崔芜全程不必自己动手,秦帅亲自将烤好的部分片成细肉,盛在盘子里,撒上盐粉与西域舶来的香料,送到她面前:“多用些,你还是太瘦了,这般孱弱,开弓都开不了。”
崔芜叫屈:“我哪里瘦了?每天三顿的吃,早起还扎马步,人都壮实了不少。不信,你看!”
她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胳膊,捏了捏浮在上头的皮肉展示给秦萧:“是不是?都有肌肉了。”
秦萧莞尔。
如今的崔芜已非昔日逃妾,她在外人面前越来越有关中主君的威严,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叫人拿捏不准她所思所想。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如此确实能令手下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冒犯上位者权威,却也拉远了与身边人的距离感。
幸好,她在秦萧面前从不如此。
无论是时不时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还是直白而不加掩饰的举动,都让秦萧意识到,他于她是不一样的。
她心里有条泾渭分明的红线,而他一直被划分在“线”里头。
以秦萧的老成持重,都忍不住露出会心笑意。
鹿肉烤得外酥里嫩,崔芜吃得极其满足,本就鲜润的朱唇浮着一层油光,瞧着娇艳欲滴。
秦萧状似不经意地提起:“秦某记得,阿芜曾说过,之所以乱世搏命,无非是想为自己挣出一方天地,不必看人眼色,能过
自己想过的日子?”
崔芜吃了半盘鹿肉,又怕进补太过,挑了两筷野蔬进嘴:“不错。”
秦萧:“于阿芜而言,怎样的日子才算随心所欲,不必看人眼色?
崔芜沉吟片刻,摸了摸小炉上温着的酒壶,给自己倒了半杯。
“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做的地方,不会被当成笼中鸟一样囚困后院,更不会因为女子身份受人指摘。”
她品着甜滋滋的米酒,一边思忖,一边徐徐道来:“还有,能护住身边人,能让治下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必流离失所,不必易子而食,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居者有其屋。”
“今日我据了个关中,来日,我还想占更大的地盘、谋更远的前程、改变更多的人。”
“自我开始,女人不必再受成规束缚。什么三从四德,什么以夫为天,都是狗屁!我希望她们能走出院墙,走向天地,想行商就行商,想入仕就入仕,不会被区区性别禁锢住脚步。”
“我更希望,日后史书如果提起我,写下的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或是谁的姊妹,而是我崔芜的名字。”
“我行于天地,堂堂正正,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不管是一方豪强、割据诸侯,亦或是旁的什么,出现在史书上的名字,都只有崔芜一人。”
“这天底下,谁也不配我做他的附庸!”
崔芜酒量不佳,两杯米酒下肚,已经有了几分薄薄醉意。皎然如玉的面颊上浮起酡红,纤长睫毛亦浮动着盈盈水光,本该是孱弱楚楚的相貌,却因她眼睛里的光和掷地有声的“妄言”,显露出不同于寻常艳女的悍利之气。
那不是世俗认可的女子姿态,却出奇的好看。
秦萧在这一刻奇迹般地理解了孙彦,对着这样一个人,生出占有之心再寻常不过。
想拥有她、独占她,就像占有稀世珍宝一样藏于最隐秘安全的地方,谁也不让看。
但是不行。
这是不对的,亦不是崔芜想要的。她有如此胸襟、如此手段,就像一只羽翼初长成的彩凤,只待风起云涌,便可一飞冲天。
如何能让她为了某一人的私心,从此自断羽翼,困守于后院之中?
秦萧自心底涌出叹息,晃了晃杯中甜酒:“这般志向,倒叫秦某想起一个人。”
崔芜忽闪着水光盈盈的眼:“谁?”
秦萧:“前朝女帝。”
崔芜讶异。
她惊讶的不是秦萧拿她作比的人选,而是秦萧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揭破她心底野望。
从古至今,自有青史记载以来,女人都是站在男人身后的影子。再如何身份贵重,也只是贵重的物件和摆设,可以呵护、可以娇宠,却不能有自己的志向和意愿。
唯有前朝女帝是个例外。
她踩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登上帝位,以女子之身凌驾于一干须眉男儿之上。这是对中原王朝千百年来“阴阳有道”的唾弃与蔑视,她因此成为众矢之的,世人轻鄙她、士子咒骂她,她却我行我素,以绝对的强权和铁腕,开出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她让世间男子吃尽苦头,没人愿意看到旧事重演。
但秦萧提起她的语气平淡如常,不带丝毫成见。
“秦某以为,若是阿芜早生三百年,当与女帝心有戚戚。”
崔芜思忖着,不知不觉,将杯中酒喝完了。
她今晚饮了不少,虽是低度数的米酒,架不住这具身体酒精耐受度低,开始尚不觉得,拖得越久,脑子越是昏沉,视野好似蘸了水的墨彩画,晕得一塌糊涂。
“当女帝,没什么不好,”她恍恍惚惚地说,“至少,路是自己选的,天下人能唾骂她、轻鄙她、憎恨她,却禁锢不住她的脚步和自由。”
秦萧瞥过崔芜,见她脸颊泛起红晕,眼神亦是迷迷蒙蒙的,心知这不胜酒力的妮子又喝多了。
失笑之下,将微曲的腿放平,拍了拍身侧:“还坐得住吗?坐不住就躺下吧。”
崔芜直觉这么做不妥,但她脑子太晕乎,身体又越来越沉,被秦萧扯了把,顿时失了重心,身不由己地跌进他怀里。
她艰难地撑着一线清明,还想爬起身,却被秦萧摁住动弹不得。
一时哭笑不得,含混不清地抱怨道:“不带这样的……兄长,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秦萧抚过她缎子似的长发,察觉到手下身躯依然是柔软而放松的,并不因他碰触而心生抵触。
就知道崔芜对他,终究是不一样。
“阿芜,”他放缓语气,“河西如今局势复杂,今年除夕,我未必能抽身陪你守岁。”
崔芜半阖着眼,似睡非睡:“没关系,有丁兄,还有盖先生,我有人陪。”
秦萧不知是气是笑,在她腮帮处轻拧了把:“没良心的小妮子。”
沉默片刻,又道:“过了年,阿芜就二十了。”
崔芜嘟哝道:“没过生辰,还是十九。”
秦萧抿起唇角:“大好年华,搁在寻常人家,早该说门亲事,成婚生子。”
“阿芜可想过,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第150章
如果崔芜依然清醒, 定能听出秦萧这话背后的试探和深意。
但她现在晕得厉害,眼皮仿佛坠着千钧重石,不由自主地往一处缠绵。脑子里也隔着一层浓雾, 想什么都迷迷瞪瞪。
于是懒得深思话中隐意,随口道:“就像现在这样, 治民生、打地盘、壮大军队、扩张势力,没事来塞外吹风跑马,跟兄长喝酒、吃烤肉。”
随心所欲, 自在往来, 于她而言,这就是世上第一等的舒服日子。
秦萧失笑:“孩子话。”
崔芜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叫做“孩子”,但因这话是秦萧说的,她勉强忍了。
她枕在秦萧大腿上,只觉肌肉结实、软硬适中,十分舒服, 忍不住拿脸蹭了蹭。
秦萧执杯的手一顿, 被她蹭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异样。
他开始后悔方才的举动,只能用闲谈转移注意。
“除了这些呢?”他问, “以阿芜的年岁相貌, 如今又坐拥关中,日后少不了名门世家的郎君追求。”
“阿芜可想过,从中择一品行皆优者,相伴终生?”
崔芜答得干脆:“没有。”
秦萧略有些诧异地一扬眉。
然而崔芜只撂下这两个字,就再不多言,反而在秦萧身上磨磨蹭蹭,仿佛在调整入睡姿势。
秦萧无奈,又怕她睡在风口着凉了, 取过大氅盖在她身上。
“为何?”他耐心问道,“前路漫漫,阿芜不想有人陪你一起走吗?”
崔芜懒得睁眼,人已半梦半醒。
“相伴终生?以什么名义?”她嘟哝着,“我千辛万苦从江南逃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找个夫君压在自己头上的。”
秦萧沉默了一会儿:“你怎知他会压着你?”
崔芜晕乎乎地,不忘从鼻子里喷了口气。
“不是他想不想,”她声音清软,字句却极冷锐,“是这个世道赋予了他这样的特权。”
“夫为妻纲,妻子当卑微柔顺、安心侍夫,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人不断强化这个说法,让它成为了世道约定俗成的规矩,每个人都认可它。”
“男人手握特权,就如手握利刃,有几个人能忍住不用?即便今日嘴上说得好听,来日若反悔了、食言了,我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世道认可他,舆论支持他,所有人欢欣鼓舞地看着他,期待他从我这个女人手里夺走权柄。”
“与其如此,倒不如不要给任何人这个机会,自始至终,权力只在我一人。”
西北八月,白日里艳阳高照,到了夜间,风露深重,隐隐能感到一丝寒凉。
崔芜不比武将康健,觉得冷了,便往秦萧怀里缩了缩。抚在鬓颊的手随即拎起大氅衣领,往上提溜了下。
那大氅犹带着秦萧体温,崔芜摸索着抓住,在衣领处蹭了蹭脸。
这个举动让秦萧刚有些深晦的眼神重新软和下来。
“阿芜信不过世间男子,”他缓缓说道,指尖几蜷几伸,终于问出最关键的一句,“在你心里,秦某亦是不可信任吗?”
这一回,枕在他膝头的崔芜沉默了许久。她一动不动,鼻息匀净,叫人几乎以为她睡着了。
秦萧叹息一声,就要将她抱起,却听崔芜含含混混道。
“兄长是个好人,”她鼻音浓重,听着有点撒娇的意味,只是话里透出深长的喟叹,“只可惜,我与他都生错了时代。”
秦萧微怔,伸出去的手不觉顿住。
***
那一晚,崔芜到底喝断片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第二日天光微明,她懒洋洋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躺在敦煌府衙的客房里。实在是身下垫着厚厚的锦褥,身上亦裹着毛皮毯子,太柔软,太舒服了。
紧接着,她发现褥子竟是一颤一晃,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回程的马车上。
崔芜懵逼了片刻,死活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上车的,掀开车帘想找人问话,却只瞧见丁钰骑马跟随车畔。
因着左右亲卫离得挺远,崔芜没了顾虑,直接问道:“我怎么在车上?兄长呢?”
丁钰心头正没好气,盖因这丫头每每与秦萧私下独处,十回里有六七回是醉着回来。他不忍心怪崔芜,便只能怪到撺掇自家使君饮酒的人头上。
如今见崔芜好容易醒了,张口第一句就是问秦萧,他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当然是留在敦煌,那么多部族还没送走,他这个河西主帅不得盯着点?”
“怎么,这么多人守着你不够,还得人家亲自送你回去不成?”
崔芜狐疑地盯着他。
丁钰:“看什么?我脸上长花了?”
崔芜纳闷:“我没得罪你吧?你这一大早上吃枪药了?”
丁钰应声闭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与崔芜除了“同乡”,更有一层“主从”身份。
当着旁人的面呼喝自家主君,这做法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为妥当。
丁钰沉默须臾,再开口时,已然恢复正常:“昨晚没少喝酒吧?头疼不疼?要不要醒酒汤?”
这具身体虽没什么酒量,却有一桩好处,喝醉了就蒙头大睡,第二日醒来也不会觉得头痛。
崔芜咂摸片刻,除了口干舌燥,没别的毛病,遂道:“有水吗?我想梳洗。”
丁钰素来贴心,一早备了干净热水。他传下命令,车队暂停赶路,亲兵们原地休息,顺带用些吃食。
趁着这个空当,崔芜飞快洗脸漱口,束好发髻,又往嘴里塞了两张胡饼。
末了靠在车壁上,舒心地摸了摸肚子,又问:“我既睡着,是怎么上车的?你也是,都不叫醒我?”
丁钰也不骑马了,跟着崔芜坐车,闻言很是委屈:“我叫的醒吗?你睡得呼呼的,跟小猪似的。”
崔芜:“……”
这比喻真是,也就丁钰敢用在自家主君身上。
“后来秦帅听说了,过来瞧了眼,见你睡得香甜,实在不忍打扰,干脆将马车拉到院里,他亲自抱你上了车。”
崔芜正喝热水,冷不防听见这一句,好悬呛着。
“兄长……抱我上车?”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怎么、怎么抱的?”
丁钰没好气地瞪她:“还能怎么抱?昨晚上是怎么把你抱回屋里的,今早上就怎么把你抱上车呗。”
“放心,当时院里都清空了,就我和秦帅两人,没别人看到。他也算知礼了,用大氅裹着手,没真碰到你。”
饶是如此,崔芜亦觉得不妥,抬手摁了摁额角。
“果然是饮酒误事,”她想,“以后断不能如此放纵。”
丁钰打量着她神情,再回想今早临行前,秦萧那复杂到连他都能看出不妥的脸色,隐约猜出这两人间必是发生了什么,只有些拿不准。
于是提起一个还算安全的话头:“秦帅倒也客气,走的时候送了好些东西,其中有一车是专门给你的,晚上扎营时,我带你去瞧瞧?”
崔芜有口无心地应了声。
她努力回想昨夜与秦萧说了些什么,奈何酒精误事,将记忆清洗得干干净净,只依稀记得自己枕在秦萧腿上,说了好些有的没的,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实在记不清楚。
只能问丁钰:“咱们走的时候,兄长情绪如何?脸色还好吧?”
丁钰觑着崔芜,意识到她陷得有些深了。
她从男人以爱为名的牢笼中逃脱,比任何人都清楚“感情”和“夫权”是禁锢女子的两大锁链。她本该对此敬而远之,此生再不涉足其中,却在秦萧面前每每把持不定立场。
诚然,崔芜从没有失守那道红线,她的坚持让无往而不利的安西少帅黯然神伤。可她也不曾如对待孙彦一般严词拒绝,这本身就说明了一种态度倾向。
秦萧于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丁钰有心跟她聊聊这事,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还是那句话,崔芜不仅是“崔芜”,更是关中主君,两人之间有一重主从名分。
和“妹子”聊私人感情无伤大雅,换成“上峰”就不大合适了。
遂只轻描淡写道:“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不好?即便你昨晚喝多了,说了什么不中听的,看在你叫他一声兄长的份上,他还能跟你一个姑娘家计较?”
崔芜觉得有理,于是撂下不提。
她要处理的事着实不少,确认秦萧那头一切如常,不需要特别安抚,立刻便招来狄斐,询问沿途境况,以及上都是否送来回信。
趁着这二位谈公事的间隙,丁钰跳下马车,只见一名亲兵走上前,神色颇为踟蹰。
丁钰:“可是有紧急公务禀报使君?”
亲兵摇头:“并非公务,只是那位孙郎君……”
丁钰听得一个“孙”字,眉头已能夹死蚊子。再一看,亲兵手里拿着张请柬,颜色是暧昧的浅红洒金不说,还透着一股异样的浅淡幽香,叫人想起江南三月弥漫雨中的桃杏芬芳。
他脸色冰寒:“这是孙郎君让送给使君的?”
“正是,”亲兵拿不准是否该替孙彦回禀,这才踌躇不前,“大人您瞧……”
丁钰如今的官职是关内道司马,唤一声“大人”并不为过。他不待亲兵说完,直接夺了帖子,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往头顶一抛,任由天风将碎蝶似的纸屑扬高吹远。
亲兵瞠目结舌:“大人,您这是……”
丁钰:“孙郎君没送过什么帖子,这话也不必递到崔使君跟前。还有,孙郎君如果问起,就说使君公务繁忙,没功夫看他的鬼帖子,请他以后不必再送了。”
亲兵:“……”
丁钰面无表情:“有问题吗?”
亲兵直觉这么干不合适,但他知道丁钰深得崔芜宠信,在自家使君心中份量远比孙彦重多了。掂量再三,还是决定听命行事:“是,卑职明白了。”
丁钰满意了,背手溜达着走远。
自从他知道了崔芜与孙彦之间的过往恩怨,姓孙的王八蛋就成了他心目中仇恨值第一人,哪怕是秦萧出面都不能压过一头。
他有心拦在中间,叫这姓孙的不能烦着崔芜,奈何低估了孙彦的执着程度——他放着江南沸腾如锅的局势不理,远赴关中,正是为着崔芜,岂容自己话没说上两句就无功而返?
眼看连递两回帖子都被丁钰阻了,将将抵达上都的前一晚,车马在城外五十里的驿站中落脚歇息,孙彦亲自来到车前,虽隔着老远就被亲兵拦住,声音却远远传来:“在下求见崔使君,有要事与使君商议。”
崔芜正扶着丁钰的手下车,闻言诧异转头。丁钰却迈过两步,侧身挡住她视线,不叫她往孙彦的方向瞧。
“有什么好聊的?”他冷哼,“左不过是那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崔芜心里原也如此想,但丁钰一抱怨,她反倒不恼了。
“我上回把话说到那份上,他应当知道我态度坚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转圜,”崔芜说,“如此仍坚持找上来门,说不定真有什么重要筹码交换。 ”
“且听听他说些什么,若是不中听,再赶走也不迟。”
丁钰无法反驳,露出悻悻之色。
崔芜无奈,在他头顶呼哧一把,权作安慰。
恰在这时,孙彦走到近前,正撞见这一幕,脸色瞬间阴冷。依着他素日脾性,立时就要发作,但他跟着崔芜行了一路,对关中人事也摸清了小半,知道这姓丁的是崔芜身边最得宠信之人,一味硬顶没有任何好处。
遂强忍妒火,规规矩矩地施礼:“崔使君。”
这两人如今身份微妙,孙彦只是镇海军节度使之子,崔芜却是实实在在掌了关中之地,较真论起来,身份比孙彦还高。
因此并不还礼,只微微颔首:“孙郎,有何见教?”
孙彦抬起头,领口露出白绢中单,外头罩着月白云雷纹的鹤氅,蹀躞带上镶了红蓝两色宝石,系着一方白玉鸳鸯佩。
这不是赶路的打扮,盖因广袖博襟,上马极累赘。唯有一点好处,月白雅致、鹤氅清逸,衬得孙彦面如冠玉,袍袖翻飞,直欲羽化登仙一般,不似俗世中人。
丁钰斜眼看罢,心道这小子果然有备而来,故意穿这么一身,不是勾引人是什么?
再看崔芜,为着赶路方便,照旧是一身石青色的翻领胡服,脚踩鹿皮长靴,与孙彦站在一处,倘若不知前事,倒也算是登对。
一念及此,丁钰恍然,更兼咬牙切齿:敢情这小子今日是打定主意勾搭崔芜,故意穿这么一身。
瞧瞧人家这心思,真该把姓秦的拖过来好好学学。
殊不知他看孙彦碍眼,孙彦也瞧他刺目,有意上前两步,挨着崔芜近些,上下仔细打量过她:“看你似是清瘦了,可是酷暑难捱,没好生用饭?”
崔芜蹙眉:“孙郎请见,就为了说这个?”
她态度明确,只谈公务,不聊私事,总算让丁钰心里那口气顺畅了。
他把狐假虎威的小人嘴脸扮演得淋漓尽致,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是?咱们使君公务繁忙,没功夫与孙郎聊家常——也着实没什么好聊的。”
“孙郎若无要紧事,还是请回吧。”
孙彦目光森寒地睨着丁钰,丁钰不慌不忙,挑眉瞪了回去。
“孙某确有要事,”孙彦视丁钰为弄臣,无意与之纠缠,咬牙道,“还请单独禀明使君。”
崔芜张口就要回绝。
孙彦却料到她的反应,抢在崔芜拒绝前补充道:“与河东时局有关。”
崔芜眯起眼角,目光锐利。
14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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