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没什么人排队,岁暖点了一份口菇虾仁意面,点完摸了摸口袋,很自然地回头:“没带饭卡。”
江暻年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语调无波无澜,下颌轻抬:“去占座位。”
岁暖坐在座位上等了一会儿,看江暻年稳稳地端了两个餐盘回来。
意面放在她面前,奶油混合着罗勒碎的清香扑鼻而来。江暻年在对面坐下后,岁暖把手中的一套刀叉递过去。
说起来,这还是上高中以来她和江暻年第一次面对面坐着吃饭。
阳光穿过通透的落地窗弥散,他身后鲜翠的梧桐枝随风摇曳,整个人仿佛被罩在一层高曝光的滤镜下,在光影中勾勒出峭冷嶙峋的骨相。
岁暖撑着腮,唇角一翘:“没想到你端菜还挺稳的,我确实可以考虑一下让你做我助理。”
江暻年凉凉瞥她一眼:“这就开始试用期了?我好像没说要应聘。”
岁暖:“是么?我怎么听见你讲梦话的时候说特别想做岁暖公主殿下的助理。”
江暻年手中的叉子扎穿了沙拉碗里的番茄,汁水四溅。
他已经可以预料到岁暖会抓着他不小心靠着她睡着这件事,借题发挥阴阳怪气他多久了。
岁暖大获全胜,眼睛都笑得弯起来。
过了一会儿,江暻年状若不经意地问:“为什么过来给我送水?”
岁暖自然不会在背后议论席露晴的是非,用叉子随意地卷着意面,说:“嗯……因为我还想找你借钱。”
江暻年默了片刻,嗤笑:“谁给你的水,还真够贵的。”
至少不是他最恶心的那种原因。
让他和岁暖被联系在一起的关系,不论被男还是女视作可利用的工具,都让他一想到就烦得想杀人。
一只肥美的虾仁忽然被扔进他的碗里。
视线上抬,岁暖做出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我总共才四个虾仁,这个够珍贵了吧。”
江暻年把虾仁丢回去:“有口水。”
他的洁癖真是严重到令人发指!
岁暖瞪圆眼睛:“我又没有舔过!而且,你的叉子上也有你的一点儿口水吧!”
江暻年不想跟岁暖继续讨论彼此的口水,把话题转回借钱上:“……你还要多少。”
“我为什么还要?你的口水也不是金子做的。”岁暖炸毛一样反击。
江暻年觉得头又开始痛了:“我说钱。”
“哦……”岁暖有些悻悻,扎起碗里的虾仁,一只剪刀手伸到他面前,“那个,二十万吧?”
江暻年打钱确实很爽快。
岁暖心满意足,给助理发了个消息后,看向另一头面无表情地吃沙拉的江暻年:“对了,文伯母今天给我发了消息。”
对面的人看过来,双眼皮的弧度得像一道薄刃,黑瞳泠泠。
“她说这个月底回京市……我们下下周一起回久榕台?”
文玫并没和他说。
很明显是只想让岁暖一个人去看她的意思,但江暻年盯了岁暖两秒,垂眼扯了下唇:“行。”
-
仿鸟撞的众筹活动最后筹集到了四百多万。
还有几个知名的艺术家主动参与进来,无偿设计了数种符合规格的异形防鸟撞贴纸。
从五月下旬开始,京市各处的玻璃大厦开始陆陆续续进行改造。
各路电视台跟踪报道,嘉中截了其中一段剪进了环保周的宣传视频。
视频里,无人机航拍将京市各处的画面收集。
京市cbd鳞次栉比的超级摩天大厦,蓝宝石般的玻璃覆上波点防鸟撞贴纸;寸土寸金的国际商圈,奢侈品店的外立面换上绚丽的图案。
行人匆匆的繁华步行街,有人停下脚步,看向那一面如果用来投放商业广告,每小时就要二十万元的led户外巨幕。
镜头随而转向那面正播放着公益广告的大屏。
十七岁的少女亭亭立于树林中,风扬起她栗色的长发,拖着斑斓尾羽的小鸟振翅飞起,倒映入她琥珀般透亮的瞳孔。最后,镜头从她的眸中拉远,定格于她的面容。
那张不施粉黛的小脸浅淡地扬起微笑,清澈的杏仁眼闪烁着憧憬,肌肤白皙而细腻,在高清镜头下美得惊心动魄,任谁路过都无法移开视线。
两行字缓缓在右下角浮现:
“让天空永远回响生命的欢歌。”
“倡议人:嘉静中学岁暖”
嘉中的学生基本都看到了这段。
教室背后的大黑板被通知要换相关主题的黑板报,第一节自习前的大课间,寅班的几个班委聚在一起。
“怪不得校领导要特意开个环保周,炫耀,赤裸裸的炫耀。”陈嘉榕靠着桌子嗑瓜子,“唉,要怪就怪别的学校没有我们暖公主这样的人才,才让我们嘉中一枝独秀。”
席露晴在旁边附和:“是啊是啊。”
文艺委员方奚无奈地回过头:“你俩可别唠了,帮我看看我这只红喉歌鸲画得咋样?”
陈嘉榕打量了几秒,表情复杂:“孩子,你要不退位让贤吧。我还以为你画的是乌鸡呢。”
方奚一摔黑板擦:“我也不想当啊,是大白听你们说我有文艺方面特长,才任命我的好不好!”
大白是寅班班主任的绰号。班主任的大名叫向天皓,第一次自我介绍完,也不知道谁把他写在黑板上的名字擦去了一部分——就变成了学生口里的大白。
方奚很悲愤地补充:“我的特长x的是打快板!”
岁暖正好从后门进来,瞟了一眼黑板,说:“这丑小鸭怎么画在天上呀?”
方奚:“……”
他真的不干了!
了解了情况后,岁暖主动请缨帮他们画一部分。她跟导师做丛林调查的时候,需要临摹那些动物和植物,正好可以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
在打铃前,岁暖画好了一只鸟,转头准备从板凳上下来的时候,看见了江暻年。
他倚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交叠着长腿,垂头划着手机。
席露晴扶着她跳下来,小皮鞋的鞋跟有点高,岁暖没站稳,右肩磕在黑板下面的架子上,发出“嘭”的响声。
岁暖没忍住:“……嗷!”
席露晴表情瞬间变得很紧张:“你还好吗?”
恰巧被江暻年看到,岁暖觉得有些丢脸,胡乱地点了点头,转身又和江暻年对上视线,她的小猫眼瞪得圆溜溜:“你看什么看!”
旁边的荀子浩张大嘴巴。
江暻年什么话也没说,恰巧自习铃响起,他平淡地将视线收回,转身走了。
开始上自习后,班级里渐渐安静下来。
岁暖有些百无聊赖地转着笔,不间断的沙沙声从旁边传来,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江暻年在写的卷子。
这是物理卷子吗?她怎么感觉上面的东西她没学过呢?
前面的女同学突然飞快地转身,将一张小纸条放在她桌子上。
岁暖:?
她把纸条展开,上面字迹龙飞凤舞。
【嗑到了,刚才n踩着凳子画黑板报的时候,j一直站在她后面防着她摔下来,n快画完才往后退。】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公开恋情啊?】
【p.s:n好会画画,研究动物的人都是隐藏的大触吧,想起达尔文的手稿了。】
岁暖:???
她震惊地抬起头,恰巧对上前面几排陈嘉榕回头张望,石化般的表情。
折起来的小纸条背面一面写着晴,一面写着暖,原本是打算提醒席露晴是和岁暖有关的事,结果后面传纸条的人没听清,传到了岁暖手里。
等埋头写卷子的席露晴拿到纸条的时候,下面多了两行一笔一划的可爱字体,还有一大串加粗的感叹号。
【我和他没有恋情!!】
【p.s:我的偶像是珍·古道尔,她也超级厉害ovo!!!】
……
江暻年敏锐地察觉,自从收到那张纸条后,身侧那道似有若无的视线就频繁地落在自己身上。
很奇怪,岁暖几乎从来不用这种若有所思的视线盯着他。
解题的思路被打断,江暻年的笔顿住,在卷子上晕开一个墨点。他开始回想陈嘉榕和自己有什么交集,但他和学校里的女生几乎都没什么接触。
他忽然想起前两天的大课间,有个女生送来物理竞赛的试卷,陈嘉榕在门口拦下,还一脸笃定地摇头,说他不在班里。
和之前在篮球场外的女生是同一个人,但这样看来并不是陈嘉榕或者岁暖的朋友。
岁暖心里想的其实完全南辕北辙。
她忽然发现,作为跟她不算太对付的竹马,江暻年其实还算讲义气。
当然,他们还有一层婚约的关系在,但那其实有关很久远的未来……比起她喜欢挂在嘴边跟他索要好处,江暻年似乎还真的会因为这层还不真切的关系,答应她的大部分要求。
虽然江暻年以前也给她甩过脸色,让她发誓要记仇一辈子的那种,不过如果他在默默将功赎罪的话,她其实也不是不能原谅他唯一跟她发过的一次脾气。
岁暖趴在桌子上,想到这里,慢吞吞地朝江暻年那边挪了挪。手肘越过课桌的三八线,她转过脸,压低声音。
“江么叽。”
江暻年提笔的动作顿住,侧脸看向岁暖。栗色的柔软发丝被她压在白皙的脸颊下,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灿灿的灯光落进她的眼底。
“你以后周末不要出去玩了。”岁暖用很甜美的语气提出很过分的要求,“还有一个月就要会考了,你帮我补下课。”
江暻年无语了两秒。
然后像是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淡声道:“不收徒。”
岁暖:“……”
她真的不会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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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中的环保周还包含了一个小的话剧节活动。
各班需要排练一段十五分钟的节目,主题和环保有关,周五下午在学校礼堂汇演,视频还会上传网络去。
岁暖有经纪约,不能参加这类型活动,但她相关经验丰富,还是被陈嘉榕拉来做指导。
寅班的女主演叫郑婧,性格很活泼,是舞蹈特长生,在话剧里还穿插了一段天鹅舞表演。
周四排练完后,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妆造,敲定了明天去哪里租衣服。
陈嘉榕正在拆快递,是表演用的各种道具,其中一个是给男主演何牧买的日抛美瞳。
因为何牧今天有事请了假,陈嘉榕有些发愁:“这个美瞳男生应该能戴吧……如果何牧明天用着不合适,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买新的。”
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走回教室。走到后门,看见灯还亮着,在教室里唯一的那个人发顶打下一圈光晕。
郑婧有些意外:“暻神怎么还在?要这么努力学习吗?”
岁暖知道他在等自己。
江暻年周六日有固定的训练,没办法随便推掉,便把给她补课的时间定在了每周二和周四。
不过她现在想到另一件事:“那个男生的美瞳……要不让他试试?”
所有人的表情:(°_°ノ)ノ
陈嘉榕颤巍巍地拿出美瞳的盒子:“红、红豆泥?”
……
少女的影子投在桌面,叉着腰像只小怪兽。
江暻年从错题笔记里抬起眼,岁暖像在颊边举着一只潘多拉魔盒,笑眯眯地朝他眨眼睛:“江暻年,来体验一下britishstyle?”
他每次听到她这样的语气,都没好事。
江暻年:“?”
盒子里面是三副无度数的小直径海水蓝美瞳。
等岁暖拿出一只放在指尖,江暻年才辨认出是什么东西。
“岁暖……”喉结重重滚了一下,江暻年有些无力地把笔丢开。
岁暖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像裹了糖浆的毒药:“别怕呀,我技巧很熟练的,佩戴工具只有一套,我就不给你用了哦。”
心情更加难以描述,江暻年的手按住桌沿,准备起身的时候,看见了教室门口出现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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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宥佳比岁暖她们更早结束排练。
回教室时路过寅班,却意外地看到江暻年还没走。她回卯班补了个妆,又拿上自己的物理竞赛习题册,再次来到寅班门口,却看到——
岁暖站在江暻年面前,栗色长发披开垂落,一只纤细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从丰宥佳的角度看不到岁暖的表情,只能看到江暻年紧抿着唇角,眉骨压低,已经是一副濒临发作的冷锐神色。
他面前的少女却似毫无察觉,另一只手凑近他的脸,慢慢地弯下腰来。两个人的距离一点点拉近,几乎是江暻年抬一些脸就能吻到的距离。
丰宥佳紧攥的手心渗出细汗,心跳开始变得飞快。
她知道学校里有很多人喜欢江暻年,但她一直觉得她是其中最勇敢的那个。别人仰慕他,也会有点害怕他。因为他对不熟的人几乎都是一副冷脸,眼神锋戾,一旦越过界线,被扫一眼都会发憷。
确实是看上去很凶的人,但她从没见他真的发过火,甚至对大部分人都冷淡到翻不起什么情绪。被表白也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没有耐心听完,只会没什么表情地径直离开。
丰宥佳总以为只有她幸运地窥到过他的另一面。
高二上的寒假,嘉中物竞队一起去华大集训三天,住在校内的宾馆。她住的那间因为同伴往消防喷淋上挂衣服,导致两张床铺都被水浇了个透。
她们的房间不能睡了,但宾馆现在住满了整个华北来集训的学生,恰巧是凌晨时分,并没有空房。丰宥佳收拾着自己淋湿的行李,一边还得按捺着情绪安慰闯了祸的同伴,想起明早的小测更是心烦意乱。
过了五分钟,带队的老师突然跟她说腾出了一间空房。
早上六点,没睡好的她下楼透气,隔着玻璃却看到一楼休息区的沙发里,窝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江暻年披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坐在沙发的角落,偏头抵着靠背。冷白的下颌消瘦锋利,黑浓的长睫阖着,眉心微蹙,连睡着都是一副很沉戾的神色。
他让出了自己的房间,却没有跟她们说。他不是为了给谁人情,更不想跟谁有什么牵扯。
丰宥佳不敢过去,转头推开大门,在呼啸的北风里呼出一团哈气。升腾的白雾在风中散去,却又像一丝一缕渗进了心里。
早上的小测,江暻年带着眼下浅淡的青踩点赶到,略显苍白的脸神色冷然,一眼也没有往她和同伴那边瞟。
那次江暻年提前交了卷子,也没参加后一天的集训。她从带队老师那里打听到,江暻年因为肩膀上的伤口崩开,去了医院。
丰宥佳想,他确实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刀。然而刀锋最锐利伤人的那部分,朝的却是自己。
她知道江暻年有一个一起长大的青梅,是闪闪发亮的大明星。很多人不敢接近江暻年,也是因为他身边有个过分耀眼的对照组。
传闻里,江暻年和岁暖关系并不好,她以为他们只是运气好从小做了邻居而已。
丰宥佳以为江暻年会推开岁暖离开。
但是她听见岁暖清脆的笑混在晚风里传过来。
她看到那只按着桌沿,青筋凸起的手缓缓松开。他默许了岁暖与他过分靠近的距离,没有做任何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