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夏至
微信响起提示音的时候,江暻年正在等打印机出文件。
油墨散发着一股特别的气味,整齐规律的打印声里消息提示的振动声细微又突兀。
江暻年靠在桌边,视线从白纸黑字移开,落在桌角连续振动的手机上,轻微地蹙了下眉心。
他开消息提示音的人不多。
第一时间想不到谁会在这个时间联系他。
映入眼帘的头像是一只烤柿子,0^0的表情像是在瞪他。
他扫了一眼。
【J】:什么时候?
那边没有立刻回复。
他放下手机,将打印机吐出的文件拾起来。
前天,江暻年从学校官网下载了近几年所有国际部转班考试的真题。花了一天时间先刷完了数学和生物部分。
基本摸清考试范围和重难点后,他又从外网下载了AL的教材和笔记,按照模块将核心知识点整理在A3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则是考试真题和同类型的模拟题。
钢笔手写的笔记一张张地被复印出来,字迹周围晕开灰色的噪点。
江暻年把它们整齐地放进抽杆文件夹里夹好,再瞥了一眼毫无动静的手机,在桌前坐下,从一旁高高垒起的AL模拟卷中拿下最上面的一张。
开始继续做理科综合的剩余部分。
一个半小时过去。
窗外夜幕低垂,江暻年将钢笔丢开,撑着额轻呼了一口气。他伸臂拿起手机划开,首页还是和岁暖的聊天记录。
依旧停留在他问“什么时候”。
他盯着岁暖前面发的两行字,拇指在屏幕边缘摩挲。
——订两张暑假去伦敦的机票,一起去看小晟。
最坏的预想,是岁暖和他赌气发着逗他玩,又或者她发了后突然反悔。但他反复看了几遍,隐约意识到她的措辞有些奇怪。
没有提到庄伯母和岁伯父,而是说的去看岁晟。
……
敲门没人应,江暻年单手输完密码推开门。
室内冷气十足,光线昏暗,从客厅的音响里传出吊诡的背景音乐。
他换完鞋走进去,看了一眼电视机,是他和岁暖以前一起看过的那部老恐怖片。剧情行进到末尾,男孩正在迷宫里被父亲追杀。
绕过背对着门口的沙发,果然看到岁暖披着一条白色的绒毯窝在沙发角落,歪头抵着沙发的扶手。
江暻年走近一步。
屏幕光落在她脸上,映出她蹙起的细眉,和紧闭的眼睛,手揪着毯子的一角紧紧按在胸口,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攥了下手中的文件夹,片刻后轻轻在茶几上放下,然后回身停在岁暖前面。
挡住了电视落在她脸上的光,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背景音只剩杂乱的脚步声,电影似乎切到了下一个画面。江暻年缓慢地伸出手指,按在岁暖蹙起的眉心,想拂平那道很浅的涟漪。
“丹尼——”
“妈咪——”
电视里,女人和孩子互相呼唤着。
男孩摆脱追杀自己的父亲离开迷宫,和从酒店逃出的女人回合,劫后余生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停在岁暖眉心的手忽然被攥住。
过低的室温让她的指尖像碎冰一样凉,她抓着他的手,在柔软的侧脸蹭了蹭,含糊不清的呓语从她唇间逸出来:“……”
江暻年第一次没听清。
他没有挣开手,而是小心地弯下腰,贴近她嗫嚅的唇。
“妈咪……”
声音细细地消散在空气里。
交握的手僵了一下。
江暻年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发顶。
睡梦中的岁暖像是本能地向热源靠近,朝沙发边缘侧过来,:“妈咪……”
尾音低落,莫名透着委屈的意味。
“嗯。”几乎是鬼迷心窍的应声,江暻年抬起另一只手,按在她轻颤的脊背上,“我在呢。”
胸口同时升起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相比以前的空洞,似乎多了一丝从骨血里渗出的疼痛。
想要仔细体味这难言却令人上瘾的痛楚。
他寸寸用力地按住岁暖的脊背,几乎将她拢进了自己的怀里,呼吸离她白皙的脖颈只有咫尺。
半晌,他抿着唇,忽而轻轻一笑。
原来他一直都享受这样卑劣又独占的时刻,就像那年她好心留下来陪他,他却攥住她的手,将她从床上扯到自己身前。
拥抱着,却无法真正拥有的痛楚在胸口满溢。
折磨又快意-
岁暖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换了个姿势,身体像是靠在某个温热的大抱枕上。
有什么柔和又缓慢地拍着她的背。
室内一片静谧,光线昏暗。仿佛还沉浸在梦里,她迷蒙地眨了眨濡湿的睫毛,轻哑着嗓:“妈咪……”
“嗯,我在呢。”
耳边的回应近在咫尺,少年放低的声线随意而清懒。
岁暖只花一秒就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她猛地睁开眼,侧头看见江暻年T恤领口露出的锁骨。
“你有病啊江暻年?”还没和好就莫名被占便宜,她小发雷霆,“谁的妈咪长喉结你给谁当妈咪去。”
拍着她脊背的手被移开,江暻年侧过脸淡淡瞥她一眼:“哦,醒了。”
岁暖掀开紧紧裹在身上的毛毯,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
对面的大电视还在播着她前面看的电影,只是似乎剧情比她一不小心睡着时还倒退了些,音量被调成静音,主人公受惊的表现变成滑稽的默片,所以说恐怖片一旦失去背景音乐,惊悚的氛围也会瞬间消失无踪。
岁暖清了清有些发涩的嗓子,说:“你这次晚上再睡不着可没人陪你了。”
江暻年俯身从茶几上拿起水杯,递到她面前,语气平淡无波:“好害怕哦。”
岁暖夺过水杯,抿了一口,又问:“你过来干什么。”
江暻年又从茶几上拿起另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数学和生物的复习资料,物理和化学的下周给你。”
岁暖接过文件夹翻开,注意到下面是AL考试的题型,眸光怔了怔。
“你英语应该用不着我帮忙,我就不整理了。”
心头漾开复杂的情绪,她随口回:“当然不用,我上次在曼谷雅思考了七点五呢……”
依旧是下意识骄矜到不可一世的语气。
从来都不是需要相互道谢的关系,可是也时常有些时刻像现在,觉得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会为她做这样的事。
他声音淡淡地补充:“连着两个不同类型的考试是很紧张,但我看了,还是有不少重叠的范围。转班考的题型整体难度会低一些,重题率比较高,时间不够的话你只刷我整理出来的重点题型就行。”
岁暖摸了摸肚子,突然说:“……我饿了。”
晚饭时她心里装着事,没什么胃口,几乎没吃。
江暻年站起来,肩膀平直宽阔,回头看她:“换衣服下楼,带你去吃饭。”-
岁暖随意地扯了一件T恤和牛仔短裙,扣上WE11DONE的棒球帽,走出卧室。
从衣帽间出来的时候,看见江暻年正站在开放式厨房里,听见她关门的动静,也合上了面前的冰箱门。
岁暖走到玄关换鞋,一边问:“你想偷我什么吃的?”
“我至于么?”江暻年也走过来,“我看看你冰箱里上次补充的东西消耗多少了。”
岁暖将洞洞鞋扔到脚下,回头眨了眨眼:“所以上次的冰箱不是赵姨,是你换的?”
他淡声说:“我妈那段时间没回消息。”
所以也不可能联系赵姨为岁暖补充冰箱。
答案昭然若揭,岁暖“啧”了一声。
穿上鞋,她侧头看向江暻年,唇角翘起,露出一个明亮又骄矜的笑:“GO。”
……
坐电梯下到G层。
静海小区里也有两家高档餐厅,还有厨师全天待命,甚至需要的时候给楼栋管家打个电话就能点菜送上门。
但岁暖的装扮几乎就代表了她今天的态度,江暻年觉得她大概是不想吃这些所谓的分子料理的。
他垂眼睨她:“吃什么?”
叛逆是一种连锁反应,岁暖抚着唇角:“……路边摊?”
上一次吃路边摊的记忆似乎还是在曼谷,尝了一口同行女生的牛肉粉。
而江暻年怔住的表情,大概意味着这位大少爷更夸张,是从来没吃过的意思。
岁暖故意拖长声音:“哦对,你有洁癖——还去吗?”
“……”江暻年低头从裤兜掏手机,有些无可奈何地抿了下唇角,“我问问荀子浩。”
她阴阳怪气:“哇,舍命陪君子。”
“嗯,报答你送来的汤。”荀子浩回的很快,江暻年收起手机,“耗子说嘉中后面有条九九胡同,一条街上都是小饭馆。”
他又睨她一眼:“城管抓得严,已经没人敢占道经营了,而且我猜你也不想站着吃。这块儿耗子熟,他说他知道很好吃的小店。”
九点半恰巧是晚高峰,二环内更是尤其堵。
两人走了快二十分钟到胡同口,正好碰上停完自行车过来的荀子浩。
荀子浩背后又冒出一张明艳的小脸,穿着T恤和大裤衩,是陈嘉榕:“嘿!耗子说他要出门跟暻神和暖公主吃夜宵,我就跟来了,你们不会介意吧?”
岁暖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当然不会……”
话音还没落下,陈嘉榕又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扯出一个人,席露晴紧张地拧着手,话还没说脸已经红透:“呃,我是听陈嘉榕说要来和你们吃饭,正好我也没吃晚饭……”
岁暖忍不住:“哇……”
像一个奇妙的接龙,最后莫名变成了五个人的饭局。
一边往胡同里走,荀子浩一边与有荣焉地介绍:“我家离这边老近了。不吹牛,我从小在这片儿玩,这条街我都吃遍了,哪家正宗哪家难吃,有什么招牌菜、什么隐藏菜单,我门儿清。”
陈嘉榕用手肘戳他:“哎呦喂,九九胡同活化石驾到了。要不要打个赌,等会儿进店里看老板记不记得你,记得的话我请你喝汽水,不记得你请我们喝。”
“老板肯定记得我,我可是老顾客……”
荀子浩、陈嘉榕和席露晴三个人一排走在前面,岁暖和江暻年则并肩走在后面。两个男生很自觉地走在人行道外侧,夏夜薰热的风挟着欢声笑语与人间烟火从他们之间穿过。
荀子浩回头问他们:“你俩赌不赌,赌哪边赢?”
江暻年插着兜,语调淡淡:“无聊——老板每天见多少人,谁记得你。”
岁暖吮唇想了想:“那我也赌不记得。”
荀子浩很不服气,重重地哼一声:“你们都给我走着瞧吧!”
江暻年懒得搭理他,看到对面有两个小孩横冲直撞地跑过来,抬手揽了一把岁暖的腰:“看路。”
岁暖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那个宫廷奶酪排队的人好多。”
他抬眼瞅一眼:“嗯。”
走几步,岁暖又说:“豆汁。你外公住皇城根那块的时候每天早上都喝,我觉得味道有点诡异。”
“诡异你那次还倒给我。”江暻年斜她一眼。
她初中和江暻年不在一所学校。庄珈丽在那时候大概就在考虑提升两个子女申请国外高中的竞争力,她就读的附中体育训练是强项,当时给岁晟安排的是游泳,给她安排的则是健美操。
不过她尝试了一段时间就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
有次周五放学后,因为大雪堵车,岁暖去了附近的文外公家住。第二天早上恰巧碰到来看文外公的江暻年。
早餐餐桌上,文外公去院子里遛鸟,岁暖亲自给江暻年倒了碗豆汁,信誓旦旦地说:“这个好喝。”
江暻年没怀疑她,舀起一匙,她如愿看到那时面容还有些青涩未长开的少年脸色一变,还是餐桌礼仪让他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还很无辜地说:“哎呀,我们本地人都好这口,不知道你不习惯。”
那时候的谎言被拆穿,显然就是故意作弄。
岁暖扭开脸,毫无愧意地哼着小曲。
模糊不清的歌词传过来,唱的是:“分享热汤,我们两只汤匙一个碗……”
胡同夜市灯火通明,熙熙攘攘,越过岁月斑驳的青瓦屋顶,远处是冷峻高耸的摩天大厦。
时光的流速在这一刻仿佛骤而微妙。
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和江暻年并肩走在热闹的人群里,似乎从他们相识起如此简单又快乐的时刻就很难得。
压在他们身上纷杂的命运在风里变得很轻盈。
她信马由缰,向远疾行的青春在此刻回首驻足,新奇得像第一次将橘子汽水含在嘴里,气泡窸窣爆开的感觉-
这个点正巧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还好自称对九九胡同最熟悉的荀子浩提前订了座,挑的是一家老字号涮肉馆。
五个人只能在大堂,服务员领着他们在大圆桌前坐下,又递过来一页塑封的菜单。
“鲜羊肉,羊上脑……”荀子浩可汗大点兵一样挑了七八盘肉,又点了麻酱烧饼和二十根羊肉串,递给旁边的陈嘉榕,“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加的。”
陈嘉榕又选了些丸子和素菜。
店里用的还是古老的纸质点菜板,陈嘉榕在上面写完加的菜后,递给岁暖:“暖公主,你看看还有要加的吗?”
岁暖摆手:“我对这不熟,你们看着来就行。”
陈嘉榕正打算递给江暻年,看到对方正在用纸巾专心地擦桌子,默默收了回来,推了一把荀子浩:“去前台交菜单,顺便看看老板认不认识你。”
过了一会儿,两人打打闹闹地回来。
荀子浩被陈嘉榕邦邦锤了好几拳,还是嬉皮笑脸的。
席露晴先好奇地发问:“谁赢了?”
陈嘉榕鼓着脸:“前台坐的是老板娘,感觉她记性老好了……真服了,你们想喝什么饮料?”
荀子浩以一敌四获得胜利,得意洋洋:“我要最贵的。”
陈嘉榕:“没吃饭吧?先吃我一拳!”
岁暖打算顺带去洗个手:“我过去看看。”
江暻年将纸巾随手丢进脚边的垃圾桶,也站起来:“我帮你们拿吧,你们要什么?”
餐桌上的三双眼睛突然直溜溜地朝他们投过来,眼里迸发出诡异的光,让岁暖寒毛直竖。
陈嘉榕先带着一种飘飘然的笑开口:“啊……我们还没想好,你俩先去吧。”
岁暖摸了摸胳膊转身,突然想起来席露晴写的小说:“……”
……
在洗手间洗过手,岁暖出来和江暻年会合。
他显然也刚洗了手,水痕在冷白的指间发亮,比她花的时间还长,走出来看到她后指了指另一头的饮料柜:“过去看看。”
饮料柜前已经站了两个女生,正抬头看着最上面一层。
岁暖戳了下江暻年。
女生踮起脚,努力地抬手够最上面一层的玻璃瓶,闺蜜小声地在旁边给她加油鼓劲:“桔瓶的北冰洋更好喝,你可以的……”
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正打算拿下来的那瓶汽水。
汽水被递到面前,瓶壁凝结的水珠像是渗到了对方手上,缓缓顺着分明纵横的青筋滚落。
女生抬起头,看见对面少年表情冷淡的脸,努力地压抑下内心的尖叫。
身旁的闺蜜显然也不淡定了,紧紧捏住她的胳膊,小小声惊叹:“好……好帅!”
看她怔在那里,江暻年轻轻蹙了下眉:“你们不是要这个吗?”
声音也像冰镇过的汽水,冷然清澈。女生像被冰了一下回过神,忙不迭地接过:“是这个,谢谢……”
岁暖站在江暻年身后,正抬头看着饮料柜,没注意前面的风云变幻:“杏仁露,这个我没喝过,你说会好喝吗?”
“你喜欢的话都试试。”递完汽水,江暻年回过身,还抬手替她挡了一下差点撞过来的大叔。
身后女生突然弱弱地发出声音:“那、那个……”
她像是鼓起勇气:“你是不是岁暖啊?”——
作者有话说:电影是《闪灵》,上一章就有看过的宝宝发现了,1980年的恐怖片,非常经典~
暖宝唱的歌是《暖暖》,下面一句是“左心房,暖暖的好饱满”[狗头]我的心也是暖暖的
20、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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