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身是客（完） 正文完


    江凝清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 既然师父还活着，那师姐他们呢？会不会也存在于此方世界？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想法，她自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她便是关心则乱自乱阵脚, 理智被一瞬间的情绪击溃。


    江凝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剑，只将霜刃紧紧攥着, 剑尖微鸣, 心中百感交集。


    对面东拂晓也没有继续出招，他转头, 看着一旁侧立持剑的扶摇。


    扶摇眨了眨眼睛, 满脸疑惑：“你又是谁，平明宗的防守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脆弱, 为什么忽然一个两个的都擅闯进来？”


    实在是过于奇怪了吧。


    东拂晓看向她, 眼中晦涩难明, 他张了张口, 轻声道：“母亲。”


    “哈？我哪有你这么大的孩子？”扶摇挑眉，她没把这句话当回事, 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般的斥责, “这分明是污蔑，造谣。”


    “我是东拂晓。”东拂晓低声道。


    扶摇明显一愣，上下打量着他, 半晌才喃喃道：“……难道是谁给你施了肥？用的什么仙家肥料, 长得这么快？”


    江凝清道：“什么肥料？”


    她有些听不太懂。


    扶摇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不过江凝清既然问了, 她便无奈解释道：“他可以算是树精，这种生灵聚天地灵气而生，不算是妖, 但数目稀少经常被当做妖族……而之所以叫我母亲，是因为种子是我亲手种在平明宗的。”


    江凝清对此有一点点了解，花滟也是这种精怪，成熟地较为晚一些，虽然一般来说都把他当做妖精。


    这种精怪一般选择草木当做自己的本体，不沾染一点浊气，所以至纯至真，也便显得分外偏执。


    江凝清呼出了一口气，她看向东拂晓，问出那个问题：“师父，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扶摇真人挑眉轻笑：“他是你师傅，等等，那我是你师祖。你还要打我，完全大逆不道。”


    笑罢，她神色认真起来，道：“那你们……不是此间人吧，怎么会闯入这里？”


    江凝清没有作答，一旁的曲堪尘静静站在她身后，眼睛看向东拂晓。


    东拂晓却涩着嗓音开口：“我有些想见您，这是……唯一一次能够见您的机会了。”


    江凝清想也是，母子情深，打开秘境跟随着她进入核心是最方便的方法。


    世间如今也只有她一人有那个实力，能够穿过秘境进入核心。


    师父或许之前比她强一些，但是现在她才是世间第一人。


    只有跟在她身后，借她之力，才能见一面扶摇。


    但是，还是那个问题，他不是已经死去了吗？到底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当年其他人确实是死去了，只有师父活着。加上核心是扶摇真人的残魂，也就是他母亲。


    那肆虐人间的鬼王……与师父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许鬼王核心不是扶摇真人的怨念扭曲的，而是有人为了打成某种目的，特意将扶摇残魂放入其中。


    而那种目的……


    江凝清脑子瞬间泛起千丝万缕的线，而后自动捋顺，得出了一个她并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她闭眼紧紧皱了一下眉，缓了半瞬，终于睁开眼睛，问道：“扶摇真人，你想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死的吗？”


    扶摇摆了摆手：“我才不听我要怎么死，这不是自乱道心吗？”她狐疑地停顿了一下，道，“你们难道是来蒙蔽我道心的？”


    江凝清全然不顾她的拒绝，径直说了下去：“您是为救苍生而死。”


    扶摇愣了一下，而后颇有些自豪地勾唇：“感觉这还不错，我觉得挺好的，不愧是我呢。”


    “不会因此有任何怨念吗？”


    扶摇笑：“这有什么怨念，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本就是修仙者应做之事。”


    她看了看江凝清，而后一笑，恍然道：“现在的我其实是虚构的吧，此处是幻境？”


    言罢，本就因为灵力波动过大而脱落的周遭景象更快速溃散碎裂，如老旧的墙皮一样剥落。


    扶摇无奈道：“果然是幻境，是遇到什么事情，非要杀我不可？”


    她慢慢踱了两步，手放到下巴上，眼睛眨了眨：“让我猜猜，是我的残魄，这就是现在的我，扭曲成为祸世间的鬼怪，对么？”


    “那杀了我吧。”她双手一摊无所谓道，仿佛说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性命一般。


    江凝清忽然知道为什么扶摇真人能够流芳万世了。


    “得罪了。”江凝清缓缓拔剑，剑锋泛起清寒如水的光。


    剑势将起，却又一次被东拂晓拦住。


    “等等……再等一会。”东拂晓声音微颤，他尾音几乎失声，双手持剑，剑身与霜刃碰撞在一起。


    江凝清第一次见到情绪如此剧烈的东拂晓。


    他眼眶泛红，白发在灵流中散乱飞舞，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交织着偏执与哀求，竟显出几分破碎的可怜。


    江凝清拔剑和他对峙，没打两招他便败下阵来。


    他的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流逝，整个人如同破了大洞的袋子一般，被飞速抽空，枯瘪下去。


    随之他恍若神人的容貌也快速衰老，皱纹遍布，眼睛中充满血丝。


    这副样子站在扶摇身边，别人根本想不到他们是母子，而是会觉得他们是爷孙。


    江凝清想，印象中师父分明是无所不能的，他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呢？


    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江凝清垂下剑锋，轻声叹道：“不要一错再错下去了。”


    “师父……”她闭眼道，“我不想亲手杀了你。”


    再睁眼时，她眼中已经恢复了清明，她下定决心道：“鬼王，是你弄出来的吧。”


    东拂晓坦然承认：“是。”


    江凝清不想再问下去，东拂晓却自顾自道：“我只是为了她能活下去而已。人世间千百年都不可能再出一个扶摇真人，她的存在对天下苍生来说都意义非凡。”


    江凝清笑了一下，反问道：“天下苍生？”


    “那我，曲堪尘，师姐师兄也是要被你随意牺牲的吗？平明宗只招天资卓越者，其实是为了给鬼王献祭做准备吧。”她冷声说道。


    站在一旁的曲堪尘愣住，缓缓看向江凝清，又看向东拂晓。


    而后他才恍然大悟江凝清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幻境里面的平明宗弟子天赋很多都很平庸，而东拂晓在位时却只招收天赋异禀者。


    而鬼王又对天才很感兴趣，它更倾向于吸收这些人的精魄。


    平明宗所以的弟子，他，江凝清，师姐师兄，全都是东拂晓养的用来献给鬼王的祭品。


    曲堪尘头皮发麻，便听到江凝清继续道：


    “还有南城也是吗？那个蚕怪，分明已经被你收复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南城。献祭万民而只求一人生，这是叶暮辞做的，也是你做的，对吗？一切都是为了复活扶摇真人吧。”


    “是这样又如何，所有人的性命都比不过她……”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忽然被一把剑捅穿胸膛，大把大把的血从他破了洞的麻布身体流出，他支撑不住，用剑支撑着单膝跪地。


    他身形一僵，缓缓转头，眼中映出来人身影时，瞳孔骤缩，满是不可置信。


    是桑榆。


    不是眼前的扶摇真人，而是刚开始便出现在江凝清身边的，跟着她一起进入秘境的桑榆。


    “清清仙长，”桑榆走过来，圆圆的眼睛看向江凝清，半分余光都没有分给倒在地上的东拂晓，而是抬起手指，指了指扶摇，道，“她和我长得好像，她是谁？”


    “是成功了……她活过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真的有效，哈……”东拂晓一边捂着自己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一边试图往桑榆这边爬去。


    桑榆有些嫌弃他身上的血太脏，往江凝清身边退了退。


    东拂晓伸出去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而后哑声道：“别，别杀了扶摇。幻境中扶摇死去，她也会死的。她是鬼王的衍生物……鬼王一死，她一定会死，她是真正的扶摇转世重生，不要……”


    他逐渐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只有蚊蝇一般的呢喃。


    江凝清握剑的手微微一颤。


    只一瞬。


    下一刻，她手中长剑清鸣，化作一道决绝的剑光，直入扶摇真人胸膛。


    扶摇低头看了看透胸而过的剑锋，竟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澄澈如初，没有半分怨恨。她身影自剑锋处开始化作万千光点，飘散如星尘。


    桑榆愣了愣，歪头望向江凝清，眼中满是懵懂：“清清仙长？”


    随即，她也如烟尘般悄然消散。


    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蜷缩在地上的东拂晓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整个秘境轰然溃散，他们终于回到了现实，立在八苦寺倒坐菩萨观门前。


    上面俨然是一副楹联。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江凝清的剑摔落在地上。


    一滴眼泪终于从她眼角滑落下来，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泪水，她哭得没有什么声息，只是肩膀微微发颤。


    忽然肩膀被人搂住，曲堪尘环抱住他，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像两个抱团取暖的小兽一般。


    他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道：“没事了，已经结束了，都结束了。”


    江凝清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看着手上的泪水忽的笑了起来，道：“是，结束了。”


    鬼王笼罩在天上的阴霾溃散，光线自崩碎的裂缝间涌入，起初是一线，继而奔涌成瀑，终于铺天盖地。


    长夜褪尽，天光乍破。


    终于结束了。


    此刻天地间的纷嚣与光芒，仿佛都归于静止。


    罢如江海凝清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