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赵离弦是一刻没有耽误, 在意识到师父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便已经出现在了饮羽峰之上。
然而大乘修士间, 只一个念头出现的时差,有时便是无可挽回的天堑。
赵离弦亲眼看见他师父将最后一丝魂火洒在正端坐于案前处理公务的王凌波头顶,她整个人便犹如一撮被溅到火星的火药一般,迅速延绵无可逆转的被焚烧殆尽,在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躯已经成了一具黑灰,此时窗外的清风拂进来,吹虚了她的轮廓。
“不,你不会——”他的心神只维持了脱口而出的半句话,便再无力耗费于震惊或是悔恨。
你不会死!
赵离弦心中凭空诞生了一组四个字组成的执念与咒语, 好似一刻不待需得迫切辟开的山。
辟时箭在他意动之前已经循环于王凌波的化作枯灰的肉身, 它的努力是有用的。
那些来不及发动便被毁去的法器, 已然崩溃不成人形的焦灰, 飘逸幽婉的仙衣全都恢复了原样,但王凌波的肉身却不再往她死亡前的时间后退一步。
仅需一步, 甚至不出一秒,你就能活过来了啊。
赵离弦心中从未觉得那一息之机是这般漫长, 好似过了千百年,怎么还未跨过?
他从不考虑辟时箭会失败, 怎么可能失败?辟时箭能改变时间因果, 便是天道也不可阻拦, 只是将一个凡人起死回生而已。
为何,为何要耗费这么久的时间?
赵离弦的道心开始震颤,识海之内啸涌滔天,遮天蔽日的稠墨侵吞他仅剩的光明。
他瞳孔扩张到极致, 神色僵凛可怖的看向渊清。
渊清此时也维持不住元神凝聚了,他的虚影在消散,却也不介意强撑着为徒弟答疑解惑。
“这是天道予我的一缕灭生法则,本该是用在你身上的,谁知你釜底抽薪叫它狼狈退走,这一缕灭万物的法则之力也来不及施展。”
“你该知道的,天道无法奈何于你,你的辟时箭也无法奈何它,只不过用在一个凡女身上,她也算死得格外体面了。”
见赵离弦眼神如沾血寒刃,渊清无奈叹息:“最后信为师一次吧,此时锥心之痛尚可抚平,若再留那凡女——”
渊清最后一句没能说完便止住了声音,因为他看见赵离弦的左耳垂下缓缓显出来一物。
那是一枚色彩深幽,精巧华丽的鸟笼赘流苏耳坠,而那指甲盖大的鸟笼中,赫然是王凌波缩小的身影。
渊清神色巨震,从他修为大成后,还从未有过以命相谋却徒劳无功的结果,更遑论耗尽元神,用掉那天下至强迎面都只能引颈待戮的灭生法则,只为带走一个凡女的性命。
这种事竟能失败?
他目光落在赵离弦身上,一贯老谋深算的眼神此刻显得茫然无措,却发现赵离弦的表情比他还震惊。
接着就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欢喜,渊清亲眼看着他徒弟长松口气,整个躯体都软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取下鸟笼捧在手心埋进自己胸膛。
也不忘抬手用辟时箭切割掉被灭生法则摧毁得因果。
渊清心中更是混乱如浆糊了,他在惊讶些什么?合着他的好徒弟自己都不知道这事?
“你——”
王凌波脸上的表情也不算平静,她设想过无数种结局,都没料到渊清竟然这么轻易就去赴死。
但渊清的选择却又在情理之中,图谋不能所愿,便退之维护野心之下第二看重的东西,那便是剑宗和赵离弦。
王凌波不确定若没有她的插手,赵离弦是否真会如天道三方计划那般,被吞噬被消化。
虽说那也是赵离弦覆灭的结局,却实非她所愿。
赵离弦得死,这一切悲剧的推手天道与渊清坐享战果也是她难以忍受的。
且与其将赵离弦置入生死不明,前途未定的状态中,不知沉寂多少年,这也是她不能接受的结果。若她寿元耗尽这人却另有机缘起死回生,那她筹谋这八十年岂非只用来赌一个可能?
此番结局虽对赵离弦无甚消耗,却是让她明白了该如何真正杀死多方,也算是达到目的。
当赵离弦将掌心摊开,露出她的脸时,王凌波已经掩去了眼中的精光。
他有些急切的问:“怎么回事?你如何会在耳坠里,在我身上被我随身戴着?”
“你可知我所赴之局有多危险?若天道法则不松,你可能与我一道神魂被撕成碎片。”
渊清也没有说话,眼神定定的盯着王凌波,想要一个解释。
王凌波道:“我虽无法尽数预料战局,但宗主一旦窥探你与我的记忆,无论他是胜是败,都不会放过我。”
“宗主要取一凡人性命,无人可挡,于是你我商议,将因果结局一分为二,一方随你进入渊狱,一方留在饮羽峰,无论哪边遭遇风险,只要你解除法则,尚有一息生机。”
“只是我的存在行踪能瞒过宗主,记忆却不能,因此做完一切后,你也切除了相关记忆,方能将我藏得天衣无缝。”
或许天道意识到了,但天道岂会关心赵离弦身上挂着的一只蚂蚁?
赵离弦抚平后怕,盯着渊清回应王凌波道:“你的料想都是对的,他根本就输不起,嘴上喊着人界安危剑宗昌荣断然赴死,实则不愿受一点委屈,拿自己这条命结束一场战事便想将百年阴私一锅掩盖。”
“甚至死前还想恶心我,要我痛失所爱。”赵离弦眼中盛满了悲怨:“你明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在你撤走你给我的虚情假意后,她是我仅剩的。”
“你还要这么做。”
渊清深深的闭上眼睛,分明元神崩散之痛足以掩盖世间一切痛苦,但还是为弟子的悲绝而酸涩,还是为那凡女的筹谋所惊骇不甘。
如今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后悔为了躲避天道的推诿这么快就选择赴死。
他的徒弟,将一个野心勃勃,包藏祸心的人视作救命稻草,而他的命运,剑宗更乃至人界的何去何从,今后竟只能指望此女的初心别太幽暗。
带着悔恨和叹息,渊清彻底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第182章
赵离弦对自己师父还有太多的怨气和愤怒来不及发泄, 他就这么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元神的消解意味着连轮回转世的可能也无,一切的情绪没了投射之处, 爱也好恨也罢,都随着那一缕飞灰强行消止。
赵离弦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形容其混乱,攥紧了手低下头一时茫然,好似被抛在半空结果永无坠时。
“宗主?大师兄!”
饮羽峰的动静终是被人察觉,在遍寻不到宗主之时,便有人分别前往师徒二人的洞府相寻。
结果就看到宗主元神消散,那几个弟子尚且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但被渊清藏在空间裂缝中的宋檀因随着他身死掉了出来,未惊动任何人打算默不作声准备离开。
赵离弦其实早便注意了,饮羽峰被他的神识笼罩,又如何不知眼皮底下的动静。
那不知谁人的一声喊让所有暂时为师父消散停摆的活动回归运作, 赵离弦虚空一抓, 隐去身形已经快钻出饮羽峰结界的宋檀因便被抓了回来。
宋檀因满脸惊恐, 四肢毫无章法的挣扎, 好似忘了自己百年习来的醇熟剑术。
可分明有混沌之根相助,说会掩去她的气息存在, 便是赵离弦也无法轻易察觉。
此时他应该陷于悲痛,疏于警惕才对, 正是她能逃走的千载良机。
“师兄,师兄你放过我。”宋檀因惊惧颤生道:“你与我都不过是师父和天道的棋子, 我又何其无辜?”
“如今师父自食恶果, 你不能还把我羁押起来受人觊觎。”宋檀因目光楚楚满含期盼的看着赵离弦, 乞求从他这里寻到一丝物伤其类的怜悯。
赵离弦只觉这一切种种简直没意思透了,倒也无意为难宋檀因,只道:“要放了你也行。”
“我替你剥离圣令,叫你回归寻常修士之身, 至于别的过错,待执法堂审过之后当罚则罚便是。”
宋檀因猛的抬头,头一次眼神犹如看仇人般看着赵离弦,不敢置信道:“你要剥离我的圣令?”
“你怎么能?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
“师父要剥离你的辟时箭时你为何殊死抵抗?分明大师兄也不甘沦为频繁,为何竟能这般残忍的交代我?”
赵离弦差点被她气笑:“你如今修为是挡得住别人贪婪算计,还是有本事护得了一身安危?”
“我倒是盼着你有反抗之力,若那样你我一战论输赢便是,省得在此听你异想天开。”
“你该不会指望我这个剑宗宗主两眼一遮放任圣令回到魔界吧?你我何时有这情分叫我替你冒天下大不韪。”
更何况混沌之根还是算计于他的帮凶,只多余的话赵离弦便懒得跟宋檀因磨牙了。
宋檀因尖叫:“这不公平,师父倾力栽培于你方有今日荣光,对我们几个则是不闻不问,随手打发。”
“若早知自己来历不凡,我定不会道心设限,嫉妒他人,以至修为缓慢。”
“若重来一次,我定能与你比肩。”
赵离弦:“你是仗着老头子死成飞灰,没法回来抽你是不是?”
“他给你的好东西够你现在立地破镜入炼虚,论修行何时亏待过你们?”
赵离弦这会儿是真的有点替师父冤屈,不管他算计如何,却是从未在修炼上吝啬过徒弟的。他一个大乘修士,座下亲传都是寿数堪堪过百的年轻一辈,指缝漏点下来都够撑死几十个来回。
至于对几个徒弟的看重情分,赵离弦作为被偏爱那个却也被算计百年,这偏爱不要也罢。
不欲跟她继续拉扯,赵离弦直接显出二人的契线:“我先与你解契,至于圣令——”
“是要拔除它做个寻常修士,还是留着它坐穿渊狱,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现在没了天道阻碍,赵离弦很容易就取下了自己神魂中的契线,在准备去除宋檀因神魂那端时,异变突起。
宋檀因的身上凭空绽出一片紫烟,那紫烟迅速将她包裹,混沌之根也因这紫烟的滋养好似恢复了些许活力。
接着虚空之中伸出一只手,精准抓住了宋檀因,欲将她带离此处。
赵离弦看到紫烟便反应过来是林枭的手笔,怕是他先前带走宋檀因之时察觉不对在她身上留下的后手。
只不过之后宋檀因被师父夺回,他的后手没有可趁之机,便一直蛰伏于宋檀因体内。
如今师父也逝,远在魔界的林枭怕是感应到拘在宋檀因身上的束法消失,因此当机立断发动紫烟做最后的争取。
赵离弦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混沌之根遁回魔界,乃至于魔尊归位统一魔界各方。
他循着手里的契线拘住宋檀因的神魂,便是那边林枭将身体夺过去也无用,接着在一瞬破开虚空,剑势直冲林枭探出来的那只手。
林枭坠回魔界之前已经受了重伤,此时虽赵离弦也不在全盛,却也不算难以应付。
正当赵离弦打算留下林枭这只手臂之时,混沌之根却有了动作,它拼尽枯萎的风险,硬是挤出力量,将根须扎进饮羽峰,并迅速找到剑宗的主灵脉。
赵离弦无法,本唾手可得的一击只能撤回,阻止灵脉被侵蚀。
谁知对方竟是虚晃一枪,待赵离弦拦截之时断尾求存,用最后的力量裹紧宋檀因,将她抛回林枭打开的魔界通道。
赵离弦只来得及下意识的一扯,将剩下那一半契线从宋檀因神魂中生扯出来。
宋檀因惊痛尖啸,带着极致的痛苦与憎恨坠入魔界。
赵离弦便是想拦,也得先阻止断开留在剑宗的混沌之根四散侵蚀。
这一些列的变故说来也只发生在片刻之间,待赵离弦收拢完所有的混沌之根,确保灵脉完好,方才想起被结界拦在外面的告事弟子。
他撤开结界,众人涌进来,荣端走在最前面,率先开口:“大师兄,师父怎么了?”
“还有小师妹,方才破开的界洞是不是通往魔界?她是被魔修救走了?”
“她不是该身在渊狱吗?为何会出现在饮羽峰。还有师父,我刚刚恍惚看到师父的虚影消失了,可是他的投影在交代要事?”
赵离弦打断了他:“师父刚刚仙逝了。”
第183章
渊清的死在整个三界都掀起轩然大波, 剑宗对外的解释是魔界三老祖偷袭,林枭更是潜入剑宗, 让渊清不得不分神抵抗腹背受敌。
虽最终粉碎魔界阴谋,却也致使他深受重伤,最终耗尽元神冲击混沌之根,并分开交汇的界域,阻止了这数十年一次的界域之战。
外面的人对此说法多少是不信的,渊清的实力哪怕不说稳压那魔界三祖,自保是绝无问题的。
以刀宗为首的外援赶到天极秘矿战场时,那两人都几乎被打退了,林枭也未在剑宗掀起什么风浪,什么形势能逼得渊清选择魂死道消, 就为阻挠这一次的界域之战。
虽拯救万千生灵, 可就战略意义来开, 一个渊清的分量可非一次界域之战造成的损耗能比。
多方各怀心思, 免不了在丧仪上多方打探揣测。
赵离弦一身素缟,难免应接不暇, 跑到郦家避难的姜无瑕已经回来了,知晓宋檀因已经堕入魔界生死不知, 心中多少松快几分。
修行之人对于身后事不甚在意,渊清生前行事也多为洒脱, 因此丧仪也算简朴, 前来吊唁者虽众多, 却也算是宾随主便,就连喜好奢靡的修士也收了大半架势神通,场面远比先时五洲大比来得低调。
刀宗宗主与渊清算是最相熟,背着人直接问赵离弦道:“你师父是不是被偷袭重伤, 受不了境界掉落自戕的?”
赵离弦也知道那含糊不清的公示站不住脚,宋檀因虽重伤堕入魔界,但应该是没死的。
一旦她作为魔尊身份重新出现在修界视野,等待师父和剑宗的就是无尽指责。
越是往后看,越明白师父当时虽未伤及根本,却为何果断选择赴死。
若真到那一天,师父今日为天下苍生的献祭之举也算是给出了说法,他用自己高义之死堵住日后可能射向剑宗的言刀语刃。
见赵离弦不说话,刀宗宗主恨铁不成钢的锤掌:“活了几千年,那老货怎的还这么争强好胜,年轻的时候就这毛病,如今更是厉害,不做那三界第一就去死。”
“哪家正经掌门干这事?”
该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刀宗宗主虽不知事态全貌,可渊清赴死的心结之一他却是一清二楚。
赵离弦心中堵得慌,师父这极端近乎扭曲的好胜心与自负,可说是一切的开始,而他似乎从未了解过师父。
见他如此,刀宗宗主也不好再说什么,两宗之间虽竞争激烈,但同在沧州之内,许多时候守望相助,倒不会在这种事上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的倒是另有其人,有宗门见渊清这三界第一人陨落,赵离弦虽踏入大乘,不至于叫剑宗顶尖战力青黄不接,却也得试探他的深浅,此关乎今后百年甚至千年,与剑宗的利益拉锯该出几分力。
或者剑宗势下覆盖,是否还能维持渊清在时的全盛时期。
赵离弦对于这些面上温和体面的试探,却是还击得毫不保留,他的境界阅历或许之于在场所有顶尖修士都显得稚嫩,可辟时箭压倒性的道阶仍是让意图挑衅剑宗权威的人感受到可怖的压力。
各方大乘修士面色惊骇,赵离弦以往的越级战力让他们早有准备,直到不能以寻常新晋大乘论之。
可这才多久?赵离弦踏入大乘有两个月吗?便能悟出道阶法则,占据道阶高位,他到底如何做到?一个人的天资竟能让他在大乘境内还有余力消耗?相传他出身尊贵来历特殊,但他父母众人也不算陌生,难不成还有别的说法?
有心试探之人见此立马收回了触须。
得,看来还是得继续趴着。
丧礼过后便是赵离弦继任剑宗宗主,这是早有定论的事,无论法理体统还是传承名正都非他莫属。
就连玉扬忠都没有冒着风险强行破镜争夺主位的心思,代价太大,胜率太小,不过剑宗之事剑宗自己知道。
对外得维护渊清体面,对内,宋檀因一事却得拿出个说法。
魔界如何就能在渊清和赵离弦眼皮子底下将人救走,莫说林枭一人潜入,就是魔界三位老祖联手齐聚,凭师徒二人也不至于拦不住一个宋檀因。
唯一的可能便是师徒二人在战时并未齐心,甚至可能陷入内讧,才让魔界之人有了可趁之机。
赵离弦自知事情不可能永远瞒下去,林枭已经知道了他真身来历,势必得利用修士贪欲掀起轩然大波。
如今隐瞒已经毫无意义,至少剑宗的人不能从敌人口中知道真相,于是赵离弦便将能说的悉数告诉宗门的长老。
先还未失去宋檀因这个魔尊扼腕的长老们都惊呆了,宗主——该说是前宗主了,座下就这三五个瓜,居然两个都是通天来头。
该不会姜无瑕和荣端的来历也有说法吧?
被赵离弦否定之后,不少人还多少有些失望。
但赵离弦就是辟时箭这个消息已经足够难以消化,那可是与天道齐名的创世神器,无论何人都无法以单一的心态看待此事。
无论是基于辟时箭的贪婪,庆幸,与有荣焉,还是此秘已经被魔界所知的忧虑,躁动,警惕对抗。
总体而言,这个消息甚至一时冲淡了渊清的离世在众人心中的影响。
剑宗作为人界第一势力,宗主继位较之凡间帝王登基更具意义。
因着相对平稳的权利更迭,继位大典也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王凌波在这段时间的存在感不高,与渊清的几番对局已经让她颇为引人注目,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多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跟随赵离弦进入渊狱,目睹三界顶级战力之间的生死厮杀,让她补足了对赵离弦这个存在的理解,心中对于之后的事有了具体计划。
只她若出手,有且仅有一次机会,因此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许多人和事如同以往那样,不参与大人物们的宏大展念,只静默的,如隐匿在倒影中的黑水般缓缓流淌,互相连贯,输送。
只是王凌波近日感受到投向自己身上的视线——不,注意更多了。
那并非有形之物,甚至不在五感之内,但她就是直觉被注视着,这让她更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今日又是平平无奇的,早上喂完灵鸟用了早餐,便去处理公务,这些时日诸事繁忙,随着赵离弦的继任,落到她手里的事务也更多,加上继任大典的准备事宜,王凌波甚至有好几日没出过饮羽峰。
晚上回到房间更是倒头就睡,修界洁净法器无数,倒是省了洗漱的功夫。
到了半夜,她在一股强烈的视线中心悸警醒,猛的睁眼起身,看到赵离弦坐在她窗台上,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自己。
第184章
有那么一瞬, 王凌波还以为自己身份败露,计划被赵离弦所知, 她的生命与无数人血肉托举的八十年在这寸丈的视线内即将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
好在迅速反应过来,压住了那差点流溢出遗憾,顺着一时的僵硬做出茫然之态,再换上惊讶之色。
王凌波已经习惯为自己的情绪反应乃至人格梳洗装扮,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破绽。
索性她的这些谨小慎微在赵离弦面前已然没了用武之地,他心中自己会替她的异常想出合理的借口,因此王凌波那一瞬山崩海啸似的绝望和差点兵行险着的孤注一掷,无人得知。
她轻声开口:“在做什么?”
赵离弦神色有些被狼狈,但这样还是不舍得将视线挪开, 声音自然有些强撑姿态的底气不足:“睡不着。”
王凌波起身, 披上架子上的外衫, 走到窗前注视着赵离弦道:“你以前常常睡不着, 那时候是怎么做的?”
赵离弦以为她是在撵他回去自己打发长夜,心下生出些委屈, 这人严厉得很,向来不会顺着他的突发奇想, 也不由着他的随心所欲默不作声。
若真有事她必得打破砂锅,确认态度分明, 不叫人糊弄过关。
可真的很寂寞, 伴随无处落脚不知来途归处的不安。
师父死时的痛彻心扉已经在淡去, 被他背叛愚弄的愤怒不解被他的死亡重重压过,碎成混在血肉里细小的刺,难以拔除,虽不致命却如鲠在喉。
被父母摧得岌岌可危的来路, 又被师父彻底毁去,茫然四顾好似除了脚下周遭都是无尽迷雾。
赵离弦好似一个断了线的轰然倒塌的木偶,他心中有数,以往百年以来那口精气和指望都是师父给他的,如今随着师父的死被生生抽离。
他头一次为自己的空茫软弱感到耻辱,却下意识想要抓住这世间仅剩的浮木,无尽迷雾中照进来的唯一一缕光。
一刻不看到都心焦难耐,无法靠修炼排遣。
与王凌波在一起久了,也学了她的作风。
因此在被刨问时,他一腔难抑的思念与焦渴全汇作一句话涌了出来:“我们成亲吧?”
王凌波闻言却是没展露一丝羞怯惊慌,只目光沉静的盯着赵离弦:“为什么?”
翻涌出的岩浆好似都能被这视线冻结,赵离弦的心思被迫清醒起来,但越清醒也越不后悔自己说的话。
他从窗沿下来,像是不惧审视和挑剔般在王凌波面前站定,利诱道:“若你与我成亲结契,以后我们便能共享气运,寿命,甚至我的道阶流向你的神魂,可破除你无灵根无法修炼的铁则,今后你便能真正踏入仙途,而非只作为一个旁观者。”
王凌波点头:“这是我的好处,你的呢?”
“什么让你大半夜不休息眼巴巴跑过来冲我头上砸馅饼。”
赵离弦万没想过会在这种角度受刁难,有些恼羞成怒的咬牙:“你明知道。”
接着好似怕自己意气之语搞砸这局势,又声音放弱的找补道:“我又不是没说过,这才过去几天。”
那日饮羽峰之上,师父欲取她性命之时,他不管不顾什么都说出来了。
王凌波笑了:“我们王家出来的都是生意人,可从来不做模棱两可的买卖。神君既然没想清楚,便当没说过吧。”
说罢就要送客,赵离弦赶紧抓住她的手。王凌波却严肃而执拗的看着他道:“我听到了,你在宗主面前吐露出来的心意。”
“我也看到了,你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是如何维护我。”
“我知道你在期待我回应什么,但你拥有无尽寿命,比天力量,我的一生于你而言不过是蜉蝣一瞬。”
见赵离弦闻言神色急切,王凌波打断他:“别误会,我并非自轻自贱,认为自己不能堪配谁的心意。”
“相反我要的很多,不计回报的给与,坚定不移的选择,永不摇晃的专注,还有不杂模糊的笃定。”
“我记得你将我带离王氏时,问过我为何不愿留在凡世尽享人伦幸福,我那时是如何回答你的?”
赵离弦:“你想要的凡世无人能给。”
他此刻才恍然明白当日她的决心,而那时他只当她倾慕仙家,如今回头发现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欲望。
凭她品貌手段,但凡安于世情,何愁泰达一生。而她偏要以蜉蝣之躯浸入修界深渊,哪怕所闻所见即便耗尽她一生也不过是修界短暂平凡的一瞬,也无惧无悔。
这般心智坚韧如铁,泰阔如海之人,所求所欲必然是让人望而却步。
而这却带给了赵离弦无尽的鼓舞和信心。
他抿唇一笑,好似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将一腔沉重,好似要拽着人直抵深渊的情感尽情倾泻。
“跟我来。”
眼前的地方并不陌生,是已经来过一次的赵离弦的识核之内。
他拉着王凌波走上前,从元神中抽出一缕记忆丝线,先前被渊清切割掉的部分,已经随着渊清的死亡而回归。
若是渊清没死也无所谓,在那之前赵离弦已经做过复制备份。
而王凌波也察觉到两人现在处于共感状态,这通常是遭遇强敌之时,他们会做的事,如当初在兔族,需得王凌波随时紧跟战斗状态,必要之时出谋划策。
在此状态下,王凌波几乎能以赵离弦的感官看待这个世界,甚至不必开口便能感受他的战术打算和杀意变化。
此时此刻,她能感受到的只有雀跃漂然的喜悦和幸福。
那时赵离弦此刻的心情。
待记忆之丝拨出之后,赵离弦随意踏进了某段记忆,一瞬间赵离弦便融入了记忆中的自己,王凌波倒好似一个突然多出来的旁观者。
这段记忆看起来平平无奇,不像是有特殊含义,地点在赵离弦自己的房间,到处漂浮着玉简的极冷之地。
眼前的赵离弦看着还年轻,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日后的倾世容色和冷傲绝尘已经初显。
他用有些稚嫩的音色问王凌波道:“要看一本书吗?”
第185章
百年的记忆画面被赵离弦凝聚成一本乏善可陈的书, 开头充斥着血腥的懵懂与虚伪的爱意,这本书始于方寸之地, 纸面好似被朦胧充满水汽的绿意笼罩,看得人心惊胆战。
接着便来到剑宗,至今近百年,期间发生了很多事,一个修士从幼年入道直至百岁之龄成为仙界佼佼,其中经历怎么看也绝不是寥寥数语便能归拢。
可事实就是如此,王凌波感受着赵离弦的感受通读他这本书,这百年境遇在他自己眼里竟好似无聊得让人昏昏欲睡一般,并非他经历平凡,实际上王凌波看到的除了闭关冲境的时日, 其余不是在闯荡险地, 便是在游历三界, 他甚至乔装身份潜入魔界生活过三年, 与那些光怪陆离的魔物打交道,揣着身份暴露的凶险与魔修斗智斗勇。
他并非感受不到世间诡谲壮丽或生死一线带给心神的触动, 只是在那之后又是更深的虚无,你如何能指望一个‘器物’装进喜怒哀乐, 留存于身,沉淀并成就自己?
以前的赵离弦对此深信不疑。
好在师父给了他目标——或者说是任务:为不知何时到来的那一天搭建筑巢准备迎接, 好歹能消磨这虚茫无意义的时间。
赵离弦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哪怕是师父, 他也从不曾透露半分。
那就是他心中一直有着隐隐的焦虑与恐惧,若那一天迟迟不来怎么办?若师父的计划不会成功怎么办?若一直维持现状,永生于他而言无异于凌迟。
他想过如何应对最坏的情况,其实解决的办法很多, 或将灵魂意识陷入长眠;或剥夺他人七情六欲,将自己彻底当做可更替零件的机器。
只是这无异于对命运的妥协和自尊的践踏,他什么也没有,若再抛弃自尊便什么也不剩了。
王凌波随着这些记忆通读他的内心,心中并无诧异,她将赵离弦当做一生的课题分析,所耗精力与专注比之温太皇太后谨慎百倍,对他的了解早在里里外外。
只感叹人怎么能麻木的过着这般波澜壮阔的人生。
书写着百年经历的页面敷衍扫过,在这本书即将收尾时,却乍然迎来了精彩纷呈。
王凌波感受到了专注和喜悦,始于雍城初见那一日。
当然没有什么一见倾心,但她明白这是赵离弦如今的心意为那时的记忆渡上了圣光,当初平平无奇的引见,相遇,如今回味尽是庆幸与感动。
庆幸自己方一出关就扎进雍城的任务,与本来一生不可能有交集的女子相识,得到了此生挚爱。
从初见至今不过短短一年,这在赵离弦这本书里只占薄薄一层的内容,可每一页的翻阅,王凌波都感受到记忆的主人那小心翼翼,斟字酌句,对每一句刚阅完的前刻都回味不舍,甚至好几个片段他忍不住反复翻阅摩挲。
于是在王凌波看来,便时常有一段记忆反复在眼前经历的画面,她不得不拧了记忆里的赵离弦一把,这才叫他收敛些许。
然后她便感受到了从她来到饮羽峰伊始,记忆的画卷色彩逐渐艳丽,笼罩着记忆主人与世界的隔膜日益渐薄,直至真切感受世间缤纷,窗沿的铜铃铛,落雨的滴答,灵鸟振翅掠过搅动的微风。
某一日,一只胆大包天的灵鸟落在他的窗前,嘴里衔着一块巴掌大小,色彩斑斓油润如玉的蛇鳞。
那是灵兽峰峰主本命灵蛇的鳞片,蛇鳞有时难免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脱落,大部分会被珍而重之收纳起来,无论炼器入药都是难得至宝,偶尔也有漏掉的被山中灵兽拾走掩藏,这灵鸟想必也是废了好大巧劲钻了空子所得。
赵离弦知道它打算送给王凌波,这只灵鸟他认识,饮羽峰上的鸟食它顿顿不落,又颇通“礼尚往来”。
那一刻赵离弦突然有种不枉喂它这么多灵谷的欣慰,又因这欣慰觉得此鸟哪处都惹人喜爱,接着迫切想要看到她收到小鸟赠礼时的喜悦,这可比人情往来新鲜多了。
想到此,一瞬间赵离弦好似念头通达,不知何时起,他竟能感受这些细小平凡的喜悦,以往决计想不出趣在何处的是如今也无师自通。
空洞被日益填满,麻木被一次次的惊羡激活,他终于等到了褪器成人的时刻,也因此才有能力抗下师父的百年阴谋,从始算计。
赵离弦给她看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整段人生,还是书写给她的情书。
最后记忆的画面来到了他的房间,到处漂浮着玉简的极冷之地。
眼前的赵离弦约莫十二三岁,他开口道:“自这时候我在饮羽峰独辟洞府开始,一生多半时日都在此间渡过,所以……”
他话未说完,王凌波便看到属于这个房间的记忆如同一页重复的画纸,一张一张翻动,每一张就是一天。
除了玉简的增和位置的细小变动,近百年来这了几乎全无变化。
然后画纸越翻越快,都是大同小异的静谧冰冷,这种冰冷在数十年中,累计几万个日夜里重复着,有种望不到头的绝望。
这不是王凌波的心情,她知道,这是赵离弦的。
然后突然某一个无法具体到哪一日的时间开始,孤寂冰冷被消融,沉抑的空虚逐渐褪去,接着每一页相同的画卷都开始心情上扬。
到了这个时候,翻阅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一页一页的停留,好似要将那日日夜夜被倾注的心毫无保留展露给她看。
赵离弦说出了未尽之语:“你让我活过来,往后岁月,我也不能没有你。”
“你呢?”他将真心剖出来,不顾自尊体面,捧到她眼前心中忐忑的问:“你可愿踏进无尽岁月,随我共度一生?”
王凌波脸上适时露出动容之色,这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早在数十年前她便能完美控制自己神态,颤动的嘴角,加快呼吸再强制平复,凝聚神采适时蒙上一层薄雾的眼睛,配合眼神轻蹙的眉毛,一分一毫都顺应了赵离弦期待的表现。
若有偏差也无所谓,他自己脑子里会补全合理。
待神态水到渠成,王凌波压低声音放虚声线,显得声音有些哽咽的回答:“愿意。”
第186章
宋檀因恢复意识的时候, 只觉周围都是上古凶兽,不需睁眼便能感觉那气势如山的威压。
这等威势她只偶尔在师父发怒时感受过, 而如此大山,她只觉周遭围了好几座。
猛的睁眼,便见以林枭为首的十数位魔界老祖在丈于之外的位置围着她。
见她醒来,纷纷屈膝下跪:“恭迎魔尊归位。”
宋檀因被荡到半空的惊惧随着这般人数众多,修为绝顶大能的俯首称臣转为受宠若惊的快意,她摸了摸自己心口,能感受到圣令在她体内已然苏醒。
正欲起身,却发现意念一动便立于人前,根本无需肉身那繁琐的动作。
她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内视丹田, 果真发现自己早不是区区化神境界。以往高悬天际的阶梯就在她昏睡期间已然迈入。
只是因着从前的修为太低, 对如今的境界甚至缺乏理解, 所以宋檀因窥视自身时, 不足片刻竟会出现高处惊畏之意。
林枭的声音传进她识海:“凝神。”
宋檀因忙收敛心神,清明专注, 便发现自己的周围出现一缕缕向上飞扬如柳絮之状的紫气,随着她凝神具观, 那絮状紫气原来越多,将她笼罩得密不透风。
她随手截取一缕, 凭圣令承载的属于魔界历代之主的功法修为, 学识阅历, 通透感悟尽数注入元神,淬炼她的道体,推跃她的道阶,巩固她的心神。
宋檀因的神魂开始蜕变, 曾经因实力位阶所限的眼界与执念如千钧枷锁般掉落,只觉天高海阔乃前所未有之,元神翩然升仙,越飘越高。
待要到达顶点之时,不消林枭提醒她也明白,跨过那道无形屏障,她便能真正尊格归位,跃为当世最强——
如师父那般。
宋檀因凝聚神识为一点,毕其功于一役,加速直冲屏障。
轰——
预料的碎裂脆响并未传来,反倒是被震回地底的剧痛嗡鸣让宋檀因傻了眼。
不光是她,周围众魔界老祖也是万万没料到。
“竟会归阶失败?”
“这一代的尊主莫非羸弱至此。”
“不得对尊主无礼,许是圣令受损之故。”
“若圣令受损,便该让它沉眠修复,而非强行唤醒。”
十几个人,各有各的私心,饶是宋檀因没指望回归魔界便能收揽权柄一呼百应,也不禁为此刻众人不加避讳的言语所恼。
林枭却是淡然:“行了,诸位也非见识浅薄之辈,历代尊主归位也并非次次一气呵成,大惊小怪作甚。”
又安慰宋檀因道:“末下先时查探过圣令,并无问题,尊主可是有何执念未消?”
宋檀因闻言脸上露出些茫然,她分明已经不将前尘种种放在心上,哪怕是她的母族,如今看去竟越来越远,以往那些嫉妒,憎恶,焦虑,无力,随着历代魔尊的阅历垫基显得渺小遥远。
她虽仍是宋檀因,可宋檀因区区百年的爱恨苦恼早已超脱——
不!
与实力相匹配的豁达超脱想将宋檀因的一切甩下,但如破壁失败一般,这个念头被她的本能下意识所击破。
她知道自己心有执念未消,那便是对王凌波的憎恨。
即便温氏本身在她心中趋于浅薄,即便血海深仇淡去,可对王凌波的憎恨却似超脱了事情本身。
还有赵离弦,她虽不算全程旁观那场乱斗,但有混沌之根的意识注入,也算是了如指掌。
即便是如今距离当日师尊仅差一步之遥,想到赵离弦这般存在时,她也无法产生三界之内舍我其谁的豪情,更不消说她的一切狼狈都被尽收眼底。
宋檀因明白,若不解决二人,她或许永远无法念头通达,尊格归位。
届时她可能一辈子都处于如今的伪大乘境界,沦为历代最弱魔尊也未可知,这是宋檀因绝对无法忍受的耻辱。
见她神色,林枭心中也了然,开口道:“不日便是赵离弦的继位大典,今日刚收到的消息,这位赵宗主欲与挚爱之人结成道侣,加之先时漏过的大乘盛典——”
“尊主与他好歹百年同门之宜,此等盛典若是错过岂非失礼。”
宋檀因看向林枭,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一旁的林琅倒是蹙眉:“到时候剑宗热闹堪比五洲大比,定是高手云集,光是赵离弦咱们暂且啃不动,更遑论面对这么多人?”
“如今界域分离,要莽撞侵入人界可比战时耗费十倍不止。”
林枭无奈摇头:“并非莽撞行事,而是不得不为。”
“尊主可试着与混沌之根沟通,便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宋檀因这才了然林枭并非为私欲撺掇,便遵循本能尝试与混沌之根联系。
从混沌之根的视野,她得以了解师父的百年谋算,更将道阶尊卑的铁律刻进骨子里。
即便赵离弦如今实力在三界大乘老祖内不算顶尖,可单他的道阶尊位便注定他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天道攻击同阶尚且被反噬,更莫说混沌之根。
虽说并非主谋,可上有天道施压,下有渊清已死消孽,半数反噬竟让混沌之根生受。
如今它处于极虚状态,若不解此困境,莫说混沌之根,便是整个魔界恐怕很快都会迎来魔气枯竭。
他们必须将这道反噬扔出去,天地间没有别的承接之地,唯有剑宗那一切阴谋的起始点可用。
宋檀因沉吟半晌,抬头对林枭道:“好,我们杀回剑宗。”
只是这次便是集全界之力,包括混沌之根襄助,若论战力,当日剑宗有再多高手都能应对。
且这次目的不为诛灭赵离弦,那么面临的风险便可说少了九成,只是也得细细谋划。
为魔界之长远,即便宋檀因这个魔尊尚且差强人意,此时魔修还是前所未有的整合起来,共襄大事。
而此时身在剑宗的王凌波也很忙,活了近百年,与人成婚倒是头一遭,许多事她都亲力亲为。
赵离弦只当是她重视婚典,心中飘然之余给了她更多权限自由。
头一件事便是拟定宾客名单,其中有一位,王凌波暂且联系不上的,倒是一定得来。
第187章
王凌波进入赵离弦的房间, 此时他正在主峰商议要事,人不在这里。
继承宗主之位后, 阖该由宗主承接的一些法阵法器,秘物密钥,除了不便挪出主峰的,都被带到了饮羽峰,且多半被暂时堆进了赵离弦的房中,以待日后闲下来再行安置。
为确保这些物件安全,赵离弦施下最高级别的防护法阵,神识有一缕时刻投射在此,算是整个剑宗最安全的地方。
王凌波在进入此地那一刻他当然便察觉了,只是从那日剖白之后, 二人便不分彼此, 赵离弦只当她去自己房间寻物, 从旁又有玉扬忠等人趁着权利交接试图撕咬好处, 赵离弦也瞟了一眼便投入议事当中。
之前说过,王凌波这种毫无灵力的凡人, 在修士的神识触须内与动物植物无异,曾经她便是凭这等特性, 加之混肴视听瞒过了渊清的耳目。
但对于赵离弦这个成日里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人,却得用灯下黑之法。
她身处他的房间, 他内心中具现为茧壳近百年的地方, 于他来说是绝对私密安全的空间, 又被琐事牵扯注意力,适当投射在她身上的专注会朦胧些。
不过这只是细节上的稳妥,多半还是得靠她邀请那人出手,方能瞒天过海。
若对方不应邀, 王凌波便得提前想好接下来要干的事作何解释了。
她褪下贴身佩戴的防御法器,有好几处,腕间的手环,脖上的吊坠,鬓间的长簪等等,对她这条格外脆弱易碎的命,王凌波守到至今。
而今天却要主动摧毁。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粒玉珠,大小色泽均是寻常,像是她寻常佩戴的任意一件首饰里拆下来般。
王凌波将这枚玉珠吞入腹中,入口便化作甘甜水液,裹挟着细密的毒流水般丝滑迅速的冻结了她的生机。
其实也不能说是毒,只是凭她的凡躯无福消受而已,于某些存在而言,这可是无上神物。
这不仅此一滴,便招来了本不会与她这等小人物建立连接的人。
王凌波无法形容此刻的状态,好似置于虚空之中,将死未死之际,她眼前有一不可名状之巨物,看不出形貌,甚至看不清全貌,只于天穹当中审视着她,就连天穹此刻都显得逼仄狭小,似容不下它的浩瀚伟岸,试图叫她望之生惧,自比蝼蚁砂砾。
可它失败了,它未看到此女细若萤火的神魂有半点飘忽瑟缩,这是许多大乘修士都做不到的。
大乘修士的神魂强盛耀眼比之她如夜空皎月,可第一次感受或是‘目睹’它存在时,都不会毫无摇曳。
王凌波并没有听到它说话,或许是不屑使用凡人设计的语言,或许是于它而言沟通法门已经超脱维度,但王凌波能感受到它传递的意思。
天道——
是,被她邀来的这不可名状之巨物便是天道,在质问她为何自尽,可是要利用身死叫赵离弦体会锥心之痛。
王凌波说这只是一次尝试,赵离弦跳出五行之外,不在天道管控之中,她可不是。
她的一切想必都在天道眼里,甚至她不敢笃定她的命运是否也是天道随手落下的一子。
即便一开始蝼蚁的抗争不被放在眼里,如今她离目的不过临门一脚,比渊清的布局还近,如此顺手的利刃,天道又怎会不投以瞩目。
此时见她欲终结自己性命,只当她选择了用诛心之举报复赵离弦,因而立马现身阻拦。
自然,仅是阻挠不必出现,对方能屈尊纡贵现身大半原因还在她服下那粒玉珠上。
王凌波道:“无论如何,总算与你相见,若想除掉赵离弦,躲在背后指望我冲锋陷阵可不成。”
“混沌之根与渊清真人有滔天易世之能,尚且没落着便宜,我纵是集结所有可用之力,也不足撼动分毫,就更不提让你坐等收割了。”
天道明白对方这是要它出力。
即便当日事败多少有此女之功,但此人一生尽数落入它眼里,并不疑她复仇决心,先时看她自尽倒是吓了一跳,以为她行差踏错。
如今看来,她藏的比料想还深。
因此天道并未回应她的话,反问她那玉珠从何而来。
王凌波闻言,手中又多了一颗与先时一般无二的玉珠,这世间超脱五行,不受天道约束的事物并不多,赵离弦并非唯一一个,只不过他脱离器物之身,有了意识主张,有了野心欲望,有了修为道法,这才成了天道的威胁。
若他仅是那么道阶高贵的辟时箭,天道自不会如今天这样万般算计。
昔日创世之主陨灭,总遗留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零碎散落于三界,有的随风逝去,有的化作基石,也有那么极少数的承载一缕执拗或欲念,既不肯沉眠,亦不愿超脱,便游荡于三界间伺机而动。
不亏泉便是此等存在,相传心怀执念往南徒步百里,这百里内只能行直线,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
若百里之后执念不减分毫,期间未动摇半分,便可能得见不亏泉,与它进行交易。
只是泉如其名,与它交易不如卖身给恶鬼。
只是恶鬼能耐有限,且无法做到不留痕迹,不说瞒过天道渊清之流,怕是稍稍修为深厚者都能看出端倪。
意识到渊清在修界的地位,王凌波便毅然选择了不亏泉。
当然是亏本买卖,否则她根本没有资本走到今日。
交易内容并不复杂,用生生世世换来了三次生命。
当初雍城作为王氏家主死去时,已经用掉了一次,而今日为了邀来天道,再用掉一次。
她毫无灵根,未来极无可能性,能交易的也只有这些。
但好在与不亏泉的交易不可被窥探,在她服下那一粒泉水前,连天道也不得而知。
半个时辰后,王凌波才从赵离弦的房间里出来,有天道的全程遮掩,一切倒是神不知鬼不觉。
待赵离弦回峰,她便将自己拟定的宾客名单给他看。
赵离弦看到里面卯湘的大名正无名火起,便听王凌波道:“大婚之日怕是有变,需得做些准备。”
第188章
到了这个时候, 一切都变得很容易。
于公,赵离弦乐于跟王凌波分享他的权利, 他对俗事一向懒散,王凌波愿意做本该他做的事简直求之不得,只在对外表态时出面以示自己没有沦为傀儡。
于私,赵离弦迫切想要成婚,彻底改变他们生命只能交汇数十年的结局,为自己找到永远的锚点和归宿,可说是已经被私情冲昏了头脑,对王凌波是予取予求,无有不应。
王凌波说天道不配为证,赵离弦深以为然, 无论是道阶之争还是先前过节, 以天道规则缔结天道之契那是冲自己婚事添堵, 于是便舍了这号称世间最紧密的缔结之契, 按王凌波的说法,以天道之上的至高法则为契。
至于婚契内容, 则全由她自行书写。
赵离弦将一切的主动权奉上,期望安抚她因为身份道阶的差距产生的不安, 仅仅只是扫了一眼,便将那些条例尽数刻印在道书之上。
只是王凌波做事一向体面, 那些条例比之天道之契看着还稍显温和, 赵离弦颇有种奉上一切对方只取一粟之感, 便越想要给她更多。
王凌波又提出大婚那日恐怕不会太平,无论是落入魔界的宋檀因,还是遭反噬退走的混沌之根,抑或遭受重创的林枭, 恐怕不见得会选择隐忍蛰伏数百年,等待他实力上跃入三界之巅。
此次大典恐怕是人界千年未有之盛事,修界大能齐聚,易地而处,若他们是魔界掌权者,怕也不会什么都不做。
虽说只是揣测,但赵离弦认同这个说法,且魔界内应传来的密信,也显示近日调度频繁。因此王凌波提议以最高级别防御时,赵离弦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而剑宗的最高防御级别,通常是灭宗断种之祸,或是人界倾覆此等级别。如先时林枭意图利用紫烟诛灭剑宗修士换取时机之举,便是将渊清召回,也是称不上的。
但口碑这回事,王凌波一次次的铁口直断,算无遗策,让原本看起来小题大做的事,在赵离弦这里得慎而重之。
他按照王凌波的计划思路设下阵法陷阱,甚至分出了自己的元神中的吞噬能力,以确保当日的万无一失。
王凌波反复清算无数次,确保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这数十年来托举她的人,也在近日悄无声息的隐没退去,如同载她上岸又默默隐去的潮水。
这些人的退路从卯湘夺取兔族那一刻已经落成好了,他为人妖混血开辟了一片聚居地,与她有过牵扯的人混入其中暂得庇佑不成问题,
凡人诛仙纵是千难万难,光寿数便是难以逾越的鸿沟,许是一次闭关,便能将你一生蹉跎殆尽。
但命短的好处这时候就显出来了,若此番事成,怕是修界收拾完烂摊子,他们这些人都已寿终正寝。
如瀑青丝在白羽手中婉转游走,王凌波看向镜中的自己,难得赏起自己的美貌。
这副美貌在她近百年的生命中,多半时间被刻意掩埋。
王氏偌大家业是她空无一物从泥里钻营出来的,在那时过盛的容貌不是什么好事。
拭去明珠上的尘埃还是丢掉第一条命之后的事,她从王氏家主的身份和血肉里爬出来,终于够到了自己的仇人,仿佛重获新生。
但此时此刻,在极端接近结果那刻前,她紧绷的弦才像是触底反弹般心无旁骛的看看自己。
王凌波试着对镜笑一笑,却发现那笑或是从容洒脱,或是飘逸高雅,或是羞涩腼腆,均是信手拈来,先她情绪一步的满足当时需要。
仇恨让她变成了面目全非的人,但饶是如此——王凌波摸了摸镜中的自己,她依旧以自己为傲。
忽的镜中出现两个人影,王凌波那笑便顺势绽了开来:“你们怎么来了?”
来人是叶华浓和王凌淮,他们二人均是各自师父的得意弟子,按说此时该陪在师父身侧迎宾待客才是。
二人少见王凌波装扮华丽,饶是相熟无比,还是被惊艳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王凌波伸手将王凌淮的下巴推上去,合上他嘴巴,笑道:“怎么?你打算一会儿背我出门?”
王凌淮有些恼羞自己的呆傻,闷闷道:“修界成亲可不是凡俗的规矩。”
“不过为什么王氏没人来?旁支也就罢了,你爹和几个叔伯怎么不来?”
“难不成奶奶一去,整个王家就散了?”话里话外满是对如今家族风气的不满,却是忘了如今家主令都在王凌波手里,而当日在淳京王氏是如何随她左右灭掉温氏。
王凌波糊弄道:“这场婚事乐见者寥寥,当日伯父不过是入王室夜宴尚且备受羞辱,又何必叫他们面对诸多仙家的挑剔审视,那滋味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凌淮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即便是摄于大师兄威势,他人不敢明目张胆找不痛快,不惧者也不至于同凡人计较,可单是一个眼神,一副表情,一声嗤笑,成千上万的玩味恶意蔑视堆积成山,他作为修士且从中获益良多尚且时常不爽,更不要说凡人,本身修士的威势便够他们喝一壶。
“也是,那待日后再回去祭告奶奶吧。”他看着镜子里堂妹那张明艳的脸,笑得真心实意:“奶奶一定为你高兴。”
王凌波心中认同,眼神多了丝深意:“她会的。”
比起王凌淮的一眼看得到底,叶华浓虽面上带笑,看着却隐有忧虑。
王凌波拉过她:“来,帮我选口脂的颜色。”
叶华浓从无数颜色中选出一种,尾指涂抹在王凌波唇上,像是点上绝世画作的最后一笔,心生欢喜的同时,又生出莫大不安。
她突然问王凌波道:“你如今,已经得偿所愿了吗?”
王凌波并未跟叶华浓明牌她的仇人具体是谁,叶华浓心中猜过与饮羽峰相关的所有人,直到宗主离世,她才惊觉局面已经不受控到这等地步。
她预感今日要发生大事,但正如宗主骤然离世是她预料不到的,王凌波能撬动的后果早已在她预料之外。
但问出这话后,叶华浓又有些后悔,深吸口气绽出一个笑来:“瞧我,今日是你大喜之日,自会得偿所愿。”
白羽也笑着附和,王凌波却明白这是一个已经宣泄过的复仇者对另一个复仇者的祝福,即便她已经预料自己要做的事于她无益。
王凌波紧紧捏了捏她的手:“无论如何,与你并肩而行这些时日我很安心。”
随着外面的剑鸣声起,王凌波起身,踏出了门——
第189章
今日庆典之盛大, 乃是剑宗近千年来之最。
不过赵离弦满脑子里都想着成婚,对继位大典与大乘大典倒是显得敷衍, 流程能精简则精简,基本的礼数到了便迫不及待进入大婚流程。
婚典的庆仪设立在主峰的巨坛之上,无数宾客或围于坛边,或立于云层,端的一副仙家盛景气派。
王凌波从饮羽峰出来,便有万剑齐发而来,锋芒却是不带杀意,那形态各异,长短不一,或是古朴苍凉, 或是簇新华丽的剑, 此刻如积木一般依次交叠延绵, 形成一条连接饮羽峰到巨坛的悬浮剑阵。
其势之盛大恢弘, 逸散的剑意威势之厚重,让今日在场不少人竟有当场顿悟之感, 或是境界松动之机。
这便是高阶修士盛典的好处。
王凌波身着嫁衣在饮羽峰起点矗立,便有一把巨剑破开天地急行到她面前, 虽然体态巨大,但王凌波还是认出来这是赵离弦的本命剑。
它今日也被装扮了一番, 剑茎被缀了华丽的流苏, 刃上铭刻繁复优美的剑纹, 还套上了从未用过的剑鞘,于平日里利落简朴之相简直大相径庭。
但饶是被套上诸多累赘,到了近前王凌波也能感受到本命剑的雀跃,剑鞘在她面前剥落化形, 化作一艘巨大的仙辇,立于剑身之上,剑茎上的流苏聚拢成桥,示意王凌波坐上去。
她今日并未覆面,一双眼睛看什么都分明,从容的踏上仙辇,一路掠过那恢弘剑阵,掠过万千仙家,来到赵离弦面前,覆上他伸出的手,两相交握。
王凌波能感受到笼罩在她身上的神识是前所未有的轻快雀跃,泼洒在枯地上也能让百花盛开。
她的手被紧紧握住,急迫感通过温度传递到她指尖直指内心。
好似巴不得撇开这冗长繁琐的仪式,下一秒就将两人的心魄神魂打上死结,生生世世都不松开。
可惜礼不可废,可惜王凌波没有承载生生世世那般长度的姻缘线。
仙家盛典虽被凡世效仿并堆砌章法礼数,但修界本事倒是流程直接得多。
尤其到了赵离弦这个位置,世间能被他若敬畏者不过寥寥,自然仪式更为精简。
他将王凌波引至告天台前,收剑一划,虚空好似被破开一般,低阶修士尚只能隐约察觉那天空好似更开阔深远,但高阶修士却看得出赵离弦切开了天道笼罩之围,纷纷露出惊骇之色。
赵离弦的实力各方大能心中多少有些成算,若将他以寻常新晋大乘论之,那是看轻了。
可也断不会与渊清比肩,只能说渊清死后,有他的存在能保剑宗不暂时沉寂,真论实力三界内且排不进前十。
如今却见他只是轻轻一挥便能破开天道之围,在场大乘心中评估只能匆忙彻底推翻重建。
大乘大典炫耀实力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这对你麾下势力如今所处生态位与日后对弈算是隐晦盖章。
方才见赵离弦不做表示,原来是这里等着。
但无论此举打翻了多少人心里已经称量好的那碗水,赵离弦的动作确实不紧不慢。
他牵出自己三魂之中的天魂,从中抽出情丝,并将王凌波的天魂也如此重复。
将情丝穿织为结,又松手将那结抛向虚空。
此礼为告天。
只见虚空中展开一幅字卷,乃是赵离弦用辟时箭亲手所刻的婚书。
那似实似虚的淡金色婚书上有一道锁扣,两人的情结落在上面,正严丝合缝,如同盖章生效之契。
激活之后,那婚书上的字便剥离消散于那高悬的陌生虚空,好似上达天听。
失了字的字卷也并非无用,它逐渐化形变色,由淡金画卷化作一枚缠绵红绳,游蛇一般婉转于天坛之间。
这时有十四人从外围站到了天坛中央,两两一组,均是年轻貌美的一男一女。
原来这竟是七对心意相通的有情人。
以天道之契的管理,婚书化契线后需由七对准道侣祝福传递回新人手中,方显吉利缠绵。
赵离弦并无真正相交好友,这七位准道侣便直接从剑宗内部挑选,其中一对赫然便是姜无瑕与郦芙。
他先时为避祸端前往郦家小住,如今危机暂消,他身为赵离弦的同门师弟,与郦芙关系早已人尽皆知,自然得担这一角。
郦芙今日气色要比先前在剑宗好了许多,许是在郦家姜无瑕不敢做得太过,叫她心神有了些喘息之机。
只是相比以前的明媚张扬,依旧显得阴郁萎靡了很多,笑容也勉强。
看王凌波的眼神实在称不上友善,更遑论祝福。
但她此刻却不得不站在这里,强颜欢笑面对这个直接间接害死挚友的女人。
她本不欲参与这场闹剧,但剑宗这里要求姜无瑕必得出面,家中也不欲让她因为宋檀因继续与剑宗的女主人再交恶,向她施压。
檀音如今身败名裂,据剑宗的说法是早受魔修蛊惑,在渊清真人道消那日随魔修叛逃,就连早年玉素光所做的龌龊事,据玉扬忠宣扬也多半是檀音撺掇,迫不及待的将脏水全灌她身上。
叛出宗门,勾结魔界,即便郦芙与之再是亲厚,如今也不敢为其辩驳半句,且从姜无瑕只言片语不难猜出,或许檀音还有更要命的罪孽并未公之于众。
即便如此,郦芙依旧认为檀音如今下场,不过是王凌波的狠辣设计,她纵有过错,又何至于千夫所指,不容于世间?
甚至每日被愧悔折磨,是不是当初没有她屡次自作主张出头挑衅,檀音便不会被推着一步步与王凌波结下不共戴天死仇。
一开始她们二人中间不过是隔着个赵离弦而已,若非自己傲慢冲动,惹得二人表面和善都无法维持,那巧合的淳国之行是否温太皇太后就不会出手?也就不会招致王氏反扑,害得檀音母族满门丧尽,结下血海深仇。
那不过是数日的凡世一行而已,在姜无瑕的安慰中,郦芙无数次设想过这本可以避免。
想到此处,郦芙眼眶微微有些发热,手脚也忍不住有些颤抖,那红色的契线已经被六对有情人传递编织过,只剩下她与姜无瑕那最后一环。
姜无瑕轻轻碰了碰她,郦芙从恍惚中回神,二人正要接过飘来的契线,却听一个声音响起——
“姜无瑕,你在与谁行准道侣之事?”
郦芙猛的抬头看向声音来处,便见一青衣女子站在那里,目光玩味的扫过他们手中的契结,又落到姜无瑕脸上。
然后郦芙便感觉姜无瑕肉眼可见的紧绷起来,神情有那么一瞬的不可置信,虽极力收拢但郦芙就在近前,怎会看不出他此刻慌乱。
郦芙又看向那女修,虽不熟络,却也是见过的人,是北境炼器大族霍家大小姐,传言几十年前因情爱之事行迹疯癫被幽禁于家中。
接着郦芙猛的想起了,霍小姐当年的情郎好像是——
不待她心里的答案浮现,霍小姐便开了口,她冲姜无瑕道:“我俩当初月下定情,你说非我不娶,如今我不过是闭关数十年,怎就身边有了旁人?”
第190章
没人料到好好的婚典会发生两女相争这种事, 争的还不是新郎。
众人视线不由落在姜无瑕身上——你师兄大婚,你跟人在这里痴怨情长。
姜无瑕并不习惯受万众瞩目, 更何况是这般审视,但他此时心里也是惊慌。
霍纺不是已经疯癫入魔,被囚于族地之中,如今又怎会好端端的出现在此。
视线余光扫过霍氏方位,见霍家家主也就是霍纺亲爹好整以暇盯着这边,一派毫不意外的作态,姜无瑕便自知今天无法轻易过这关。
他目光落在郦芙身上,郦芙好似接到指令一般,本就对新人的一肚子怨愤怒火好似找到了宣泄口。
她冷冷一笑,看着形貌刻薄, 冲霍纺大声斥骂道:“好个疯婆子, 霍家是怎么拴的人, 也不看看今时今日是什么场合, 由得你跑出来当众撒野?”
郦芙祭出浑身尖刺,整个人好似化作一柄刀, 心绪防备紧绷到极限,正待迎接霍纺的反击, 好与之血战一场。
可霍纺目光落在她身上,两人视线交汇那瞬, 郦芙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她未从霍纺眼神里看到对自己的敌意, 那些尖锐如刀的话好像也没刺伤她半分。
并非霍纺已经心境泰达到唾面自干的地步, 那眼神更似目睹往昔的自己一般,满是对行差踏错,对受人摆布,对面目全非的曾经的自己的怜悯与包容。
她什么都没说, 但郦芙忽的便生出一股几欲崩溃的酸涩,好似终于有人能懂她这些时日难以言说,求助无门的委屈和绝望。
郦芙脑子里的万千言语好似卡住,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而霍纺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姜无瑕脸上。
面上不掩讥诮:“姜郎,你我之间的情缘,看郦小姐作甚?”
“我辈修士,总不能拿月下誓言当放屁,如今即便你移情别恋,是聚是分总得有个说法。”
“莫不是连这等小事你也无力担当,指望郦小姐替你出头冲锋陷阵?”
说着霍纺还神色了然的摇摇头:你还是这么喜欢躲在女人背后,跟你那个窝囊下贱的软饭爹一样。”
最后这句轻似耳边低语,可这般距离,这般修为,姜无瑕岂会听不见?更遑论在场无数大能。
姜无瑕脸色骤变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又被迅速收敛,只是再如何压抑,凌乱的呼吸也暴露了他的屈辱动摇。
霍纺见状,确似久渴之人寻到一滴甘露似的,虽若有若无,但全身的激奋已被调动,一股快意使她迫不及待的顺着姜无瑕心中的裂缝开凿。
这于霍纺而言,是什么都比不上的灵丹妙药。
可惜今日场合,非她一个中阶修士能为所欲为的。
姜无瑕虽没了师尊庇护,在姜家也实属边缘人物,可到底如今执掌剑宗的是他一脉亲传的师兄,剑宗宗主的三庆大典岂容霍纺破坏?
便有人冲霍氏道:“你霍家女儿还管不管?以为是寻常小辈作闹可一笑置之不成?也不看看什么日子。”
霍纺背负疯癫之名囚于族地前也是不分场合的闹过几次,如今重新露面,虽看着神貌正常,但所行之事在众人看来,还是霍家药没对症的样子。
霍家主闻言却是不以为耻,反倒笑呵呵道:“老来女,叫我惯坏了,诸位道友担待一二。”
“只是赵宗主何等身份,婚契之贺怎可混入朝秦暮楚之辈?姜无瑕游走于两女之间,也不怕晦了赵宗主与其妻一往情深。”
见有人还欲与他说道,霍家主抬了抬手:“行了,小女当众质问也并非要搅弄风雨,不过是要他姜无瑕一句准话。”
“是分是合明言便是,我霍家女还能为个男人难舍难离不成?”
人话都说这份上了,周围要劝阻施压和稀泥的也不好再开口,毕竟人只要姜无瑕一句话,指了明路这便能平息风波
再废口舌反而多生事端,于是姜无瑕被提拎了出来,不得不头一次直面问题。
姜无瑕心中不安更甚,他恍惚想到了玉素光和宋檀音,没由来的好似突然变成她们。
突然感同身受她们在万夫所指身败名裂之前,面临的是什么境遇。
姜无瑕猛的一激灵,匆忙挥去这片联想。
不可能,他不是那俩蠢货,他所行所为并无世俗意义上的审判标准足以将他定罪。
即便霍纺将他们之间的事说出来,那些只有他们二人之间才心领神会的细密折磨摧残,在外人听来也不过是她疯癫下的一面之词。
他不可能落到两个师妹的下场。
姜无瑕看向霍纺,上前几步眼含忧伤,好似先前的退避只是近乡情怯。
他涩然开口:“小纺,自上次幽门关一别,已经十几年了。”
“这些年每每想到那日,想到你决然推开我,仍百思不解。”
此话一出,姜无瑕看见霍纺的瞳孔骤然紧缩,他突然间心绪就放松了,多年来在某个幽暗赛道战无不胜的自信占据高地。
她霍纺只要仍会被刺伤,便不足为虑。
姜无瑕犹嫌不够,又添一句:“我甚至与当日在场道友屡次复盘,但无人能给我答案。”
霍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了,她死死盯着姜无瑕,那掩埋在关心,示弱,委屈下针对她的毒刃再次刺向她。
隐匿在众目睽睽下的凌.虐,让她的痛呼悲鸣变成了不可理喻的痴颠。
姜无瑕在提醒她消失在世人眼前之前的狼狈,提醒她那日的疯癫丑陋,提醒她——他姜无瑕还会同人反复回味。
霎时无尽的羞耻与难堪将霍纺包围,此时落在她身上目光仿佛都倏然黏腻,让她怀疑这些人如今眼下的她,即便再是面目清朗,是否还是当初那个疯婆子。
姜无瑕接着道:“自那以后,我几度登门,你都闭关不见,连只言片语也没留下。”
“我心知你为溪谷之事伤怀,便不敢再扰。”
霍纺惊异于自己心如绞痛之余,竟能清醒的分出姜无瑕一字一句的所思所图,这十几年的拘禁也并非毫无长进。
姜无瑕所行所为在她眼里不再是难以名状的未知恐怖,看透迷雾后不过是跳梁小丑。
他不过是倒打一耙宣示当初断情罪不在他,反倒是她霍纺的避而不见和霍氏阻挠。
歹毒的又提起她绝不愿面对的溪谷之殇刺激她心神,好叫她无暇在责任之事上辩驳。
溪谷那事是霍纺一生之痛,她在那里痛失了自己的伴身器灵,她孵化百年才从她本命法器中诞生,懵懂如婴孩的灵魂。
姜无瑕竟还敢提起!
姜无瑕自然是敢的,这些言语藏刃割出的痛苦于他而言简直是无上仙酿。
霍纺越是动摇,他吸纳得越是痛快。
“我本以为你至少不会忘了十年之约。”
他们当初约定十年后踏入化神境,便一同进入剑宗,用以磨砺壮大器灵,好叫它孵出三魂。
然而器灵已灭,他竟敢再提什么十年之约。
姜无瑕嘴里掠过一丝隐匿的笑意,掩埋在失落神伤之中:“然到期之时,我在剑冢入口苦等数月,都不见你。”
“我以为,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给你我这段情分落下的结果。”
他当初的等待有目共睹,而霍纺的悲鸣却无人能听。
好似处境又回到十几年前,她的哭嚎求助变成避之不及的疯癫。
而姜无瑕仍能戴着委曲求全的身份,继续道:“原来当初你未能赴约,并非要与我一刀两断,而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是我的错,不该顾自揣度,只是如今我与芙妹已两心相许——”
他张了张嘴好似咽下了多余的话:“终归是我的错。”
霍纺听完也觉得大抵是自己病了,她如今竟能对姜无瑕的作态拍案叫绝。
看看,寥寥几句,她仅有的三分理就尽数落空,又成了她胡搅蛮缠,无端搅弄是非。
众人看向霍氏,也觉得他闹了好大个没脸。
霍纺身形摇晃,微微颤抖,周身灵气流向开始紊乱,眼眶发红如同蓄势待发的疯狮。
姜无瑕脸上露出胜利的快意,他几乎能倒数霍纺崩溃发疯的时间。
三
二
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霍纺膨胀的气性化作一声大笑,那笑中带着讥讽和如得偿所愿。
她指着姜无瑕,像是与谁对话般道:“我说什么来着?他定是忍不住要多刺我几下的。”
“即便他知道这是他如今唯一赖以附着的大师兄的婚典,但他还是狗改不了吃屎想看我发疯。”
姜无瑕脊背一凉,前所未有的失控让他无所适从,霍纺又在与谁说话?
他的疑虑没维持多久,便有几个人影站了出来,那数人的面貌身姿直叫姜无瑕脸色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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