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檀还没来得及呼救,河水就已掩没口鼻。
初夏时节,河水仍然冰冷刺骨。
浑身力气迅速被抽走,苏折檀无力地划动几下,抵抗不了河水的阻力。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苏折檀逐渐使不上力,意识变得模糊不清。
凌钧吓得愣在原地,回过神来,凌铎已经脱去外衫。
“哥!”凌钧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就看到凌铎跳了下去。
这条河连通洛水,并非寻常浅显的小河流。
凌钧从桥上往下望,只能看到兄长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凌铎跳入水中,带起一连串的气泡。
发现得及时,人并没有漂出太远。
苏折檀看到一团黑影朝自己靠近,疑心是命不久矣产生的幻觉。
黑影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拽着。
凌铎会凫水,但拖着一个意识不清的人,还是有些吃力。
浮上水面,凌铎才拨开她面上的发丝,探了探鼻息,确认人还活着。
她似乎不会凫水,求生本能让她紧紧扒着凌铎的脖子。
还好她刚掉下去就被他俩看到了,不然明早城里就得多一具无名女尸。
凌钧不知道从哪找到块破木板,朝兄长丢过去。
借着木板的浮力,凌铎搂着人游上岸。
女郎的衣衫轻薄,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凌铎无意中瞥到一眼,飞快地错开视线。
“哥,你没事吧!”凌钧跑过来。
他拿着凌铎入水前脱去的外袍,本想着是给上岸的兄长穿。
凌铎接过,裹在女郎衣裙外面。
凌钧眼巴巴地站在原地。
他兄长看起来没什么事,那位被救起的年轻女郎还在昏迷着。
“她、她怎么样了?”他看向被捞起来的女郎。
“人还活着,估计是呛了水。”凌铎卷起衣袖,指了指凌钧,“你转过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回头。”
“什么?”凌钧震惊。
反应过来兄长打算做什么,凌钧还是听话地转过身,盯着地上的石子看。
夜风拂过,他被河边潮湿的水汽包裹。凌钧还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耳边倏地传来女郎的咳嗽声。
“行了。”凌铎松开手。
发饰被河水冲走,长发散开,挡住了大半张脸。
只能看到苍白的肌肤和冻得发紫的嘴唇。
“现在怎么办?”凌钧年纪小,拿不准主意,“把她留在这?还是送她回去?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姑娘。”
人是救上来了,但放任她在这也不行。他费劲把人救上来,可不是为了让人吹一夜冷风冻死在桥洞。
好冷。
苏折檀恢复意识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如此。
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风一吹就是沁骨的寒冷,几乎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身边有人在说话,她能勉强分辨出几个字词。
苏折檀艰难地睁眼,视线被黏在脸上的头发挡了大半,看不清对方的脸。
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的背影,大约是在拧干衣服,裸露着上身。
使不上力气,她尽力也只是手指微微卷曲,在地上洇开一道水痕。
凌钧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动作:“哥,她好像醒了?”
凌铎上前查看,女郎的呼吸声好像是比刚才重了些。
“还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嘴唇嚅嗫,凌铎听不清她的吐字,只得说了句“冒犯”,俯下-身去,贴在她的唇边。
女郎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
风声静止,他终于听清了从她口中吐露出的短促字节。
他应该还说了什么,嘴型在动。
苏折檀分辨不出。
她刚刚光是回答对方的问题,就已经耗光了为数不多的力气。
钝痛逐渐蔓延全身,苏折檀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
意识朦胧间,苏折檀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又有人在用冷水一遍一遍地给她擦身。
舌尖尝到苦涩的药汁,苏折檀下意识咬紧牙关。
“……泱泱,喝下去才会好……”
嘈杂的交谈声中,她听到有人唤她的乳名。
“听话,把药喝了。”那人柔声哄着。
这声音太过熟悉,让苏折檀想起小时候,她体质虚弱,经常生病喝药。远远地闻到汤药的味道,苏折檀都会害怕地躲起来。周似锦一边喊着她的乳名,一边在家里找她。
慢慢地像是变成她和周似锦约定俗成的某种仪式。她躲起来,看着周似锦把柜子、桌底都翻找一遍,最后在某个角落找到她。完成了这场仪式,苏折檀才会乖乖喝下汤药。
苏折檀慢慢放松,由着那人将药喂到口中。
再次醒来,苏折檀已有力气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她熟悉的布置,榴红趴在床边,感觉边上有点动静,顿时打了个激灵。
“苏、苏娘子!”榴红蹦起来,“你醒了!我去找夫人!”
周似锦闻讯而来,面容憔悴,双眼浮肿。
苏折檀缓缓眨了下眼,开口喊了声“阿娘”。
嗓音哑得都认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窗户紧闭,她只能从透过窗纸的光判断是白天。
“我睡了多久?”
“一天半吧……”榴红答道,被周似锦瞥了眼,又将后半句话咽回去,“厨房里温着粥,小娘子要是饿了可以先用些。”
“……有点饿了。”
榴红出去盛粥,屋子里只剩下苏折檀和周似锦两人。
苏折檀总算能问她想知道的事:“阿娘,我那晚上是……怎么回来的?”
她想知道是谁救了她,等身体好些了,她想上门道谢。
谁知道周似锦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自然是晕倒在路边,被周家的下人们找到带回来的。”
“可是……”
“就这么回事。”周似锦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话,“你烧糊涂了,别胡思乱想。”
榴红端着小米粥回来。喝了半碗,苏折檀勉强回复些力气。
上药时苏折檀才知道身上的疼痛是从哪来的。
她卷起衣袖,手臂和小腿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大约是被碎石擦伤的。
“阿娘先回去休息吧。”苏折檀道。
周似锦也一天多没合眼了,见她精神状态还好,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榴红透过门缝,亲眼看着她回去歇息了,蹑手蹑脚回到床边。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折檀问。
她还没醒来的时候,榴红就被周似锦警告过,不许对外人提任何一个字。
但苏小娘子应该……不算外人吧?
想起发过的毒誓,榴红有些心虚。
那夜榴红本该是在歇息的,突然听到周似锦的喊声,忙不迭出去查看——苏折檀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平时苏折檀出门都会提前告知去处,因此周似锦叫来几个院子里的下人们询问,竟无人知晓苏折檀去了哪里。周家刚刚折腾完,下人们怕被盛怒的周恪之和潘夫人牵连,自顾不暇,哪里会在意一个寄人篱下的女郎。
平白无故丢了个女眷,还一问三不知。
周家只得派出些信得过的仆役们出去寻,不宜大肆宣扬,只能打着别的幌子。
等到后半夜,突然有人上门,说是救了一位周家的小娘子。
苏折檀被送回来时候身上还没干透,任谁都猜得出是怎么回事。
凡是知晓内情的,都被警告过不许外传。
“……把我送回来的人是谁?”
榴红摇摇头:“不知道,他把人放下就走了,脸也挡着,只知道是个男人。”
难怪周似锦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小娘子您放心,夫人都吩咐了,不管是谁上门来问,都说不知道。”榴红信誓旦旦,“绝对不会便宜那些蠢男人的!”
苏折檀哑口无言。
要是那人想占便宜,把她送回来时候就该自报家门,等着周家上门议亲了。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知道谁救了我,好向他答谢。”
不过看情况,若非对方主动上门,她应该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她有些懊恼那晚怎么不再强撑会儿,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只知道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榴红犹豫了下,从床底掏出一件衣服。
“小娘子被送回来时候,身上批着这件外衣。夫人让我拿去烧了……我想着这事儿也得问问小娘子才行,就偷偷藏起来了。”
苏折檀接过外衣,仔细抚过。
衣服料子摸着不像一般人能穿得起的,那人的家境应当很好。
“小娘子知道吗?”
“一件衣服而已,怎么能猜出来。”苏折檀苦笑,“还是藏藏好,别被阿娘发现了。”
-
周家另一处,周攸屋内。
“你爹真是下得了手,怎么舍得打成这样……唉!”看着儿子身上的伤,潘夫人唉声叹气。
巾帕按在身上,周攸疼得连连哀嚎:“轻点轻点!”
潘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叫叫叫!你也好意思叫!”嘴上不饶人,手上力气还是小了不少。
周恪之在气头上,下人们打得时候也不敢放水,周攸结结实实挨了一顿家法,前两日都下不了地,只能趴在床上。
潘夫人恨铁不成钢。她对周攸给予了极大的期望,一开始也想着好好打一顿,但她就这一个儿子。怀胎十月的艰辛不说,又抚养了十几年。打第一下时候潘夫人就心软了,硬是捱到结束。若不是女使们搀扶着,几乎要背过气去。
上完药,周攸缓过来,询问这几日府内发生的事。
他行动不便,但也能感觉到下人们忙碌得很,好像家里有不少事。
苏折檀那事潘夫人也知情,空下来,就跟周攸说了。
潘夫人对苏折檀是有点怨怼的,若不是她把事儿捅出来,周攸也不必挨这顿打。
“落水?”周攸反复念了几遍,“那把她送回来的人,可知道身份?”
“不知道。”潘夫人道,“真是个怪人,连金银都不要,直接就走了。”
但说到底,周攸捅了这么大个篓子,还好是被自家人发现的。
万一事情发展下去,周攸真走上不归路,那就不是挨几顿打能解决的了。
“大晚上的,被一个陌生男人从河里救上来……”潘夫人说,“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看见……”
周攸转了转眼珠。
他还没告诉过母亲,他与苏折檀私底下有点什么。
潘夫人隐约有猜到,她也是过来人。苏折檀和周攸在一块儿的时候,多少有点眉来眼去的。
要是一点往来都没有,怎么能知道周攸的去向。
听了周攸的计划,潘夫人瞪大眼睛:“你是说——让她嫁给你?”
“母亲不是担心传出去影响周家名声?”周攸道,“既然救她的人没有留下姓名,也不收钱财,说明他并不打算告知别人。那要是被外人知道,问起来就说是我救了表妹。我俩本就两情相悦,这样也并无不可。”
潘夫人迟疑:“这……你表妹未必肯答应。”
“那就得看表妹自己能否权衡轻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