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姝臣唇色瞬间煞白, 额头疼出细密的汗珠,眼前发黑,强忍着痛意, 向脚踝处看去。
入目, 殷红的鲜血, 正飞快染红罗袜。
她头脑嗡一声, 向后跌坐在地上,眼前黑暗还没散去,就看到有什么东西在脚边蠕动着。
她定睛看去,一条黑绿的蛇, 正昂头吐着信子,阴冷警惕地看着她。
有蛇!
她被蛇咬了!
顾姝臣面上瞬间血色尽失, 冷汗湿了脖颈,她死死咬着唇, 强撑着意志站起来, 一把揪起方才发现的草药, 抱着竹篮就往外跑去。
甫一踏在地上, 流血处便生疼, 跑动时牵扯着伤口, 粘稠鲜血蜿蜒而下, 不多时便洇湿绣鞋。
顾姝臣死死盯着前方, 不敢往伤口处看,怕自己会晕倒在半路, 死死把篮子护在胸前, 踉踉跄跄,脚步一深一浅往阁子跑去。
幽深的竹林仿佛望不到头,翠竹弯着腰, 狞笑地看着她。顾姝臣眼前渐渐生出重影,跌跌撞撞,终于在晕倒的前一刻,扑进了门槛里。
阁子里,茂才正在配药,忽听到外面响动,连忙跑出去,乍一眼便看到一个翻倒的竹篮,顺着竹篮的方向往后看,吓得茂才顿时心肝一颤。
侧妃娘娘正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罗袜处一片刺目鲜红。
茂才慌忙跑上去扶她:“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顾姝臣头脑依旧闷响一片,在茂才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她顾不得自己的伤,颤抖着指尖指向地上篮子:“那……那里……殿下的药……”
她额头汗涔涔,虚弱地抬眸看着茂才,用尽全身力气推他:“不要管我,快去!”
茂才无法,只好去拾起篮子,里面装了半筐草药,手扒拉两下,果然找到了想要的。
他回头感激不尽地看一眼顾姝臣,慌忙跑去煎药。
药刚放在炉子上,茂才又忙不迭跑回来,给侧妃娘娘处理伤口。
顾姝臣有晕血的毛病,伏倒在桌上,脸埋在胳膊里,看都不敢看一眼。
茂才看着浸了鲜血的罗袜,咬了咬牙:“娘娘……奴才得罪了。”
顾姝臣没理他,心里骂他迂腐,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场面话。
茂才拆开罗袜,便看到两个刺目的血糊窟窿,在皙白的脚踝上格外可怖。
“被蛇咬了。”顾姝臣闷闷的声音传来,“先止血吧。”
茂才哭丧着脸,给顾姝臣包扎止血。他医术有限,不会治蛇毒。这偏僻山野里,也不知咬伤娘娘那条蛇有毒无毒。
顾姝臣浑身冷得厉害,身子微微颤抖着,脚踝处阵阵刺痛激得她冷汗直冒,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
她恐怕要香消玉殒在这里了。
…………
茂才煎好药,顾姝臣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到沈将时床前,看着茂才一勺一勺喂给沈将时,又在床头守了半个时辰,直到沈将时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才放下心来,自己去歇息一会儿。
等她再睁眼,已经到深夜时候,外面黑压压一片天,雨声噼里啪啦又起。
她头脑还有些发懵,第一个念头却是,下雨就好。
下了雨,采薇出城,也不易被发觉。
她撑着手坐起来,刚想穿鞋,脚踝处又是剧痛,直往人心口钻。
她“嘶”一声,险些又跌回床上,好容易挣扎着把鞋床上,瘸着腿到里间去看沈将时。
茂才正在床边守着,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顾姝臣没打扰他,伸出手在沈将时额头贴了贴。
还是有些烫,可是比起刚发起烧那时候,已经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顾姝臣松口气,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外面。屋里还有些残存的血腥味,她轻轻把窗子推开一条缝。
雨丝飞进来,落在她重叠的裙摆上。
她低着头,看着青石板上的雨痕,想了想,又一瘸一拐进去,拿着纸笔出来,点起油灯,执笔落字。
“妾身顾氏……承蒙皇恩……”她方写了几个字就停笔,蹙眉看了信笺片刻,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称意,把纸扔到一边,又思忖片刻,重新拿起一张纸。
橘黄色的灯火映在她眸子里,被她的眸色软化,恍若云层里出没的月亮。
淡淡墨水的气息在她指尖灿开。
“此生遇得殿下……妾无憾矣。惟愿寒暑添衣,切勿劳形……缘浅如斯,勿悲勿念……”
“只求岁序流转,毋忘妾名。”
这一番倒是写得行云流水,搁笔于此,顾姝臣看着摊开的信笺,待墨迹干后,折成小块,仔细放到袖子里。
看着跳跃的火光,她呆呆坐了半晌,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忽然又把手伸向袖子,拿出叠好的信笺,小心放在油灯闪烁的火焰上。
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几缕青烟,消失殆尽。
顾姝臣扔下笔,往里间走去。
若她真的不幸……
顾姝臣留恋地看一眼那床榻上的身影。
那不如……就把她忘了吧。
…………
顾姝臣和茂才一寸不离地守着,终于在第三天夜里,盼到沈将时睁眼。
看着沈将时烧退了,顾姝臣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下来,脚踝上的伤都好了不少。
也亏得沈将时平日里身子健壮,上午方烧退,到了傍晚,就能在外面行走了。
密布在馥州城里几日的乌云终于散去,云缝里迸发出璀璨的霞光来,染红满湖水。几只白鹭从水面上掠过,像两支离弦的箭。
顾姝臣已经能正常行走了,寸步不离地扶着沈将时,笑颜如花地看着漫天云霞:“天公作美,咱们是要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沈将时垂眼看她,因为这几日他发热,她忙前忙后不敢合眼,神情憔悴不少,钗环也是早就全卸了,只梳了个最简单的髻,耳畔披散着些许碎发,把小脸衬托得愈发白皙精致。乍一看,模样活像一个小丫鬟。
可他却觉得,眼前女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耀目。
顾姝臣察觉到他的目光,仰头和他四目相对,笑道:“等这一宗事过去,咱们回去,我可要讨赏的。”
这么些日子,一直是沈将时问她要好处。如今,她也要讨要回来些。
她眨巴着眼睛,一点红唇微抿,觑了沈将时一眼:“嗯……等回京城了,您得上皇上那,给我晋太子妃。”
沈将时怔了怔,不可思议看向她:“太子妃?”
听到他问话,顾姝臣老大不乐意,抬眼瞪他,腮帮子也鼓鼓的:“怎么?您还不乐意……”
“好。”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沈将时急急打断,生怕它会反悔似的,无比郑重其事地应是。
顾姝臣这才满意地点头,可她到底脸皮薄,说完这一番话,面颊上泛起层层红晕。
沈将时心一热,正想偷偷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一口,却发觉顾姝臣忽然蹙眉,杏眸直勾勾看向远处,脸色微变。
“那是什么?”
沈将时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湖光粼粼,远处出现几道船影。
顾姝臣瞬间白了脸,伸手慌忙去推沈将时:“你先回去。”
沈将时摇摇头,握住她的皓腕。
他拉起她的手,径直往湖边走去。
顾姝臣心里犹豫,抬眼却对上他坚毅的目光,瞬间,让她心中无端生出勇气。
微风习习吹过顾姝臣耳畔的发丝,她坚定地跟着他的脚步,往那船行驶的方向去。
斜阳夕照,将二人并肩在一起的影子拉长。
晚风裹挟着潮意,顾姝臣头脑有些不正常地发晕,眼见着那船越来越近,她心跳得愈发厉害,几乎要冲出嗓子眼,气血也直往额头上涌。
沈将时却是淡然,玉立在河畔,握着顾姝臣的腕子,任由晚风轻抚衣袂,看着靠近的行船。
湖面上重重水波荡开,船身缓缓靠近,在二人身前投下阴影。
一个人影从船上跃下。
顾姝臣屏住呼吸。
那人逐渐靠近。
慕容逸走来,望着二人,刹那间,眼中似是迸发出千言万语。
最终,他单膝跪拜下来。
“臣……恭迎太子殿下。”
沈将时唇角终于漾开笑意,正欲挽起身畔女子的手,低眸时,却惊然发觉顾姝臣此刻脸色不自然地发白,身子摇摇欲坠。
沈将时忙伸手扶稳她,急急问:“怎么了?”
顾姝臣煞白着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眼饱含眷恋地看他:“太子哥哥……”
沈将时暗道不好:“姝儿!”
下一瞬,她悄然无声跌在沈将时怀里,任凭他怎么呼喊,都不再回应。
…………
行船飞快,不出几日便到了京城。
东宫里,沈将时红着眼,站在床前,看着顾姝臣苍白的小脸,棉被下紧紧蜷缩的小小身躯,心中一阵绞痛。
策王大逆不道被监禁,馥州城里,还有许多事务等着他处理。可他却不顾一切,带着顾姝臣快马加鞭回到京城。
想起那日太医的话,沈将时心猛然钝痛。
蛇毒……
馥州城里,无药可医。只有回到京城,用上好药材调理,方有一线生机。
可也只有一线。
太医们挨个把完脉,皆是面露难色,暗叹着摇头。为首的韩太医嘴唇哆嗦着,看向猩红着双眼的太子。
“殿下……还是要早日准备啊……”
太医们纷纷低下头去,等着太子殿下的雷霆之怒。可听到这几个字,沈将时只是一言不发良久,最终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出去。
一贯冷漠坚毅的太子殿下,坐在侧妃娘娘的床前,悔恨汹涌上心头,竟不自禁落下泪来。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残忍到不给他留下一点念想。
沈将时眷恋地看着床榻上的女子,轻轻把她抱在怀里。从前那灵动无比的眸子紧闭,小小的身躯冰冷,气息薄弱到微不可闻。
他低头贴上女子的额头,抬手放在她颈侧,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
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上天要降下这样的惩罚。
沈将时肝肠寸断地想着,脑海中不断流过他们相伴的日日夜夜来。
是她进东宫的日子有了差错……还是他命里克妻……
他自责万分地想着,忽然,一个念头无端在他脑海里炸开,惊得他愣在原地。
是因为……洞房花烛夜那日……
新妇落泪,不吉。
汹涌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落在女子惨白的面颊上。沈将时颤抖着手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反而越擦越多。
若是他没有多看她的画像、若是没有御花园的相遇、若是没有在进东宫那日抛下她……
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怪他。
沈将时紧紧搂住怀中女子,生怕她从他身边逃走,留下他一人孤零零在人世。
“都是我的错……”他的声音沙哑,“姝儿,求你……”
“姝儿……”他颤抖着手,去轻轻抚摸她毫无血色的脸,嗫嚅道,“孤求你,快醒过来好不好?再看看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压抑着无数汹涌的情绪,带着无比虔诚的祈求,只为面前女子能重新睁开眼。
可她听不到,能够回应他的,只有如死一般的寂静。
想到从前她灵动的眼眸、那活泼的性子,还有那不饶人的嘴……沈将时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渡给她,就这样在她床前一动不动守了一日一夜,一刻都不肯离开。
直到第五日清晨,茂才实在看不下去,红着眼端着一碗粥过来:“殿下,好歹……好歹歇一会吧。”
茂才看一眼床上静静躺着的女子,恍若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心里顿生绝望,咬唇压下语气里的颤抖:“若是娘娘醒来……看着殿下这样,该难受了。”
沈将时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固执地握着顾姝臣的手。
这些日子里,京城人都传,太子殿下受了打击,是得了失心疯。可此刻,他的头脑却无比清明。
他既然是未来真龙天子,必能抵挡神明,有他在,任凭是谁,都不要想从这里把顾姝臣带走。
他红着眼,愤懑地看向虚空的天。
否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可眼见着十天就要过去,侧妃娘娘还是没有睁眼的迹象。
太医们来来往往,无数参汤奇药灌下去,却不见丝毫起色。
“若是明日之前……娘娘还未苏醒……”韩太医跪在太子面前,长叹一声,“还望殿下……节哀顺变,保重圣体。”
听到这话,采薇猛地扑在床前,嚎啕大哭:“小姐——”
豆大的泪水落在地上,采薇丝毫不顾忌一旁的太子,攥着顾姝臣的被子,哭得凄然:“小姐!您马上就苦尽甘来……怎么……怎么就这样……”
周围的婢女听到采薇凄怆的哭声,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时间,长乐阁里哭声震天,恍若已经挂起了白幡。
一片混乱里,沈将时摇摇晃晃站起来,茂才忙扶着他站稳。
他看着床榻上的女子,眼底划过深沉的痛意。
“照顾好你们主子。”他撂下一句话,疾步出了东宫。
…………
禁城书房里,皇帝身边内侍来报,太子求见。
这是太子回到京城后,第一次入宫。
皇帝心中幽叹,抬手示意把人请进来。
急促脚步声响起,沈将时径直跪在皇帝面前,极力压抑着嗓音里的悲痛,开门见山道:
“儿臣……请立太子妃。”
皇上看着他憔悴狼狈的模样,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继续提笔写字,淡淡开口。
“顾氏没几日了。”
皇上两日前才从馥州回到京城,可东宫里的事,他一早听说了。能让向来稳重的太子如此乱了神色,顾氏这个女子……他倒是没看走眼。
沈将时跪在地上,无声垂眸,一言不发。
皇上放下笔:“既然无福,也该早日准备后事。”
就算心中怜悯,他不可能让储君立一个将死之人为正室。
“太子妃的事……朕再从世家女中,为你挑选一位就是。”
他声音毫无情绪,带着上位者天生不近人情的冷酷。
“谨记,以社稷为重。”
沈将时猛地抬眼看向帝王,眼眸猩红,甚是可怖。
“顾氏……对社稷有功。陛下若是这般行事,恐让朝臣不安。”
这话同样冷若冰霜,言语间甚至隐隐带了威胁之意,帝王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看向沈将时。
他依旧跪在地上,颈背却是笔直,望向上首帝王,眼中没有一丝惧意。
那般模样,无端让皇帝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甚至,比他更胜一筹。
储君……果然还是青出于蓝。
皇上心里叹口气,看着一手栽培大的太子,第一次察觉到力不从心。父子二人僵持半晌,最终,还是皇上摆了摆手。
“罢了。”
…………
沈将时再次走进长乐阁时,手中多了一道圣旨。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把圣旨直接塞到顾姝臣手里。
“姝儿,你想要的,我求来了。”他牵着女子的手,贴上自己侧脸,心痛到几乎不能呼吸,“别吓唬我了,你快醒来看一眼,好不好?”
采薇跪在床边,眼肿得像个桃,嚎啕大哭着:“小姐!你快醒过呀!快醒来看看奴婢、看看殿下呀!”
可无论如何呼喊,床上的女子都不肯给一点回应,锦被包裹着纤弱的身子,安然娴静,恍若已经长眠一般。
长乐阁里,众人都煎熬着。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长乐阁里压抑一片,看向床头的太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沈将时近乎被折磨到崩溃,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疲惫抬手,让所有人都出去。
门轻轻阖上,沈将时动作僵硬地下床,跪在地上。
“姝儿……求你……”
求你别抛下我。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苍白的面庞,绝望地寻找着她醒来的迹象。
“若是你走了,”他唇贴了贴顾姝臣冰冷的面颊,附在她耳畔,“那孤就陪你一起去。”
她胆子那么小,若是让她一个人去了,她该多害怕。
第一缕天光落进窗棂,屋外太医面面相觑,面上都是悲戚。
“还是让娘娘入土为安吧。”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韩太医摇摇头,准备进到里间。
沈将时听到外面声响,只觉心痛不能自抑,攥紧女子的手,喉头哽咽着恸哭起来,耳畔嗡鸣着,说不出一句话。
床榻上,女子忽然微不可闻哼一声。
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
沈将时怔住,飞快起身,也顾不得擦泪水:“姝儿?”
女子听到声音,似是想要回应,睫羽微微颤动。
沈将时大喜过望,忙转头大喊:“太医!太医!”
韩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看到女子隐隐有清醒的迹象,二话不说给女子把脉。
不出片刻,太医面上也透出如释重负的喜色:“娘娘脉象已渐趋平稳,体内所余之毒大半已随药力散去!如今只待娘娘苏醒,便无大碍了!”
听到这话,沈将时几乎又要落下泪来,感激不尽地点头,转身又捉住女子的腕子:“怎么才能让太子妃快点醒来?”
“娘娘此刻心神沉眠,殿下……不妨试着多与娘娘说说话。娘娘素来与您心意相通,听到您的声音,或就愿意醒来了。”
沈将时没有丝毫迟疑,立马照做,抱着顾姝臣在怀里,从上元节初见说起,把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娓娓道来,一刻不停地说了近一个时辰,直至口干舌燥。
他抓起床头的瓷杯,清水入喉,方缓解了喉间生疼。放下茶杯,正欲继续开口时,却恍然察觉,一缕目光落在身上。
床榻上一双杏眸,正直勾勾看向自己。
“殿下……”女子眼中满是懵懂困惑,声音却是熟悉的轻灵,“你怎么……哭啦?”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