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慈不答,只是伸出手,把活人眼睫下薄薄一层泪水浮开。
“不想再演下去了吗?”他低声问道,“现在跟我坦白一切,倒不怕我生气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情绪,听不出来在生气,可要是说并不在意,却也不像。
“……”
活人没说话,只是咬了咬嘴唇,再用力把他抱紧了一点,紧到面颊几乎能蹂进沈慈的心脏。
“怕,还是怕,”他嘟囔道,“但是你为了我吃这么多苦,都进监狱了,骂我一两句,我就当你跟我玩情趣了。”
“只要你别扔下我。”
最后一句叹息,轻的就像是那根蛛丝,放在手心里,让人根本感觉不到重量,风一吹就跑了。
而那股光滑而黏腻的触感,却让人怎么也无法忽视。
沈慈叹了口气,摸了摸活人的面颊:“你敢跟我坦白,说明我所做的一切,也不算白费功夫。”
“不管是把你关起来,还是让你旁观,由我一个人去参观景区,都是为了让你和我能更长久的在一起,而不是为了随便的把任何一个人抛下。”
如果他没有那一次爆发,他们之间永远像刚从林海雪原区出来时那样相处,短时间或许也不会分开。
两个人分工配合,苗云楼主外,他沈慈主内。
一个在景区里殊死搏斗,另一个在旅客中心迟迟等待,等相聚在一起,再小别胜新婚,好好亲昵一番。
纸人不会去探究苗云楼的过去,一颗心全拴在后者的喜怒哀乐上,苗云楼也会把纸人当做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拚命也要保护它。
似乎是很美好的生活。
可当一次次危险来临,一个破旧的纸人终日是个无用之人,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的血肉一点点消耗殆尽。
而苗云楼再厉害,也不过凡人之躯,身后站着要保护的人,不能退缩,只能向前,身边却空无一人,离那人越来越远,离死亡越来越近。
生活也许能容忍人与布娃娃,生存却不行。
于是纸人只好查找更多人的躯体,心脏,脊骨,血液,皮囊……找到的越多,就越像人,也拥有更多人的情绪,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就变得更加复杂。
一心一意为苗云楼着想的纸人,开始暗中探寻他的过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嫉妒、不甘、愤怒,为此大吵一架。
永远把人严严实实护在自己身后的苗云楼,发现那被保护的人竟然毫不领情,还总要挡在他前面,让他操碎了心,心痛却无计可施。
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
两个倔驴都这样想,为此勃然大怒,强硬的干涉对方想法,甚至各种意义上的大打出手。
就在短短的前一个月,苗云楼与沈慈争吵对抗的次数,比从林海雪原区出来后的半年都多。
可是这就是人,这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生活。
不是无时无刻的平平静静,温和谦逊。
而是在不停碰撞、争吵、意见不同、怒火中烧中各退一步,最后慢慢谅解对方、重归于好,融合出更紧密的连接。
“我明白,”活人低低道,“从前我不懂,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他抬起头,一眨不眨的望着沈慈远山带雪一般的眉眼,伸手轻轻碰了碰,随后用了一点力气,用拇指一点点蹭过眼尾。
“我喜欢用手触碰你,更胜过亲吻与拥抱,”活人低声道,“因为触碰得到的感觉更加真实,让我能确定,你不会转瞬间烟消云散。”
他短促的笑了一声:“我对自己的性格很清楚,我很少害怕,因为道德、伦理、生死,对我来说都不是桎梏,我没有顾忌。”
“就算是你,我虽然常常患得患失,可我还是把你泡到手了,是不是?”
沈慈点点头:“谢谢。”
活人微微一笑:“不客气。”
“可惜抢来的终究不是自己的啊,”他摇了摇头,笑容转瞬即逝,叹气道,“沈慈,别怪我什么都不告诉你。”
“我害怕你离开,真的,任何可能让你离开的事情,我都不敢告诉你一丁点。”
活人说完,见沈慈张了张口,似乎又要说些什么,赶紧找补道:“当然,我现在已经明白啦,你不是那种抛妻弃子的薄情郎。”
“现在我们已经有基础信任存在了嘛,”他整个人蛇片一样贴在沈慈身上,双手并用,摩挲着对方的脖颈与面颊,讨好的笑道,“你看,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瞒着你了。”
“……”
沈慈没有接他的话。
他居高临下,盯着活人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按住活人的手腕,把他不安分的手指一点点摘了下去。
活人一愣,不由得心头一跳。
难道他还有什么没有交代清楚的事?
然而下一秒,只见沈慈轻轻上前一步,把活人整个抵在墙壁上,随后两只手捧住他的面颊,毫不犹豫的低头亲了下去。
活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双薄唇覆盖笼罩下来。
两个人的呼吸骤然贴近,亲密无间的交织在一起,带来让人酥酥麻麻的温热。
他只觉得嘴唇上一阵湿润,随后口腔突然猝不及防的打开,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温和而强硬的骤然入侵!
“唔呃……!”
柔软的唇舌纠缠在一起,如同蛇类翻滚交/媾,以几乎不属于那双清冷眼眸的热度,发出暧昧而激烈的啧啧水声。
被这股热烈的气息笼罩,活人几乎愣住了,背后是冰冷的墙壁,面前是温热的躯体,只能被动的接受唇舌肆虐。
他湿热的口腔中是一场疾风骤雨,沈慈淡淡的气息入侵进来,脖颈被人强硬的禁锢住,动弹不得。
活人在这无可抵御的情热中,没有任何清醒的余地,只能闭上眼睛,一瞬间便在欲海中堕落沉沦。
“啧啧……唔……”
这一场唇舌间疾风骤雨般的亲热,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才略微平稳了一些。
活人紧紧贴在墙壁上,呼吸不稳,胸口剧烈起伏,面颊上蔓延上的红晕,从浓烈的油彩中渗透出来。
沈慈睁开眼睛,露出那双冷色的眼瞳,把淡红色的舌尖退出来,唇舌微微分开了一些。
“呼吸。”他轻声道。
活人闻言下意识吐出一口气,混沌的大脑终于进入了冰冷的空气,让他找回了自己的语言功能。
“你……为什么……?”他的舌头整个麻木起来,几乎不会说话了,费力的呼吸道,“怎么突然……?”
沈慈仍然低头看着他,用指腹轻轻蹭着后者鲜活湿润的眉眼,轻轻道:
“你不是不敢闭眼,害怕我会突然离开吗?”
“这就是我的承诺,”他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对你失去热情,无论是现在——”
“——还是你恐惧的那个时候。”
即便有一天,沈慈会恢复全部的记忆,重新回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成为无情无欲的神仙义父。
苗云楼也能凭藉着此刻唇齿间的温度,辨认出那具身体里,是否还是同样的对他永远炽热的灵魂。
——————
一吻结束。
两个人呼吸重新平静下来,沈慈换了一个姿势坐在地上,静静听着活人说雪监狱外面的事。
活人靠在沈慈的怀里,跟无脊椎冷血动物一样,贴合著胸膛呼吸的幅度,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他的手。
“从你摧毁藏神肉身那天开始,外面就乱成一团了,你被压进雪监狱后,剩下那两个外乡人都被再次关起来,查了一整天。”
“所有经手过贡品的侍从,全都被罚了,传话人被夹断了一根腿骨,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沈慈闻言面上没有半分意外之色,淡淡道:“他活该。”
“当然啦。”
活人嘻嘻笑道:“本来他都该被赞普折磨死了,可惜现在距离大劫难日越来越近,实在没有人手可用,传话人断了腿,也得继续干活。”
沈慈摧毁藏神肉身石像是在第四天,等到那一阵混乱和检查过去,就已经是第六天日出时分了。
明日就是大劫难日,而可能的拯救者却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尊贵如赞普也没有办法,只能在焦躁中等待。
这也是为什么沈慈犯下如此大罪,却也没有当场处死。
拯救者实在太虚无缥缈了,若是把沈慈杀死,选择也就只剩下两个了。
不如先把他留下,如果大劫难日过后,他不是那个拯救者,再酷刑处死也不迟。
沈慈闻言想了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道:“那文建华和潘龙呢?”
明天太阳一旦从雪山上升起,就代表着大劫难日彻底降临,潘龙和文建华要想活命,就只能拚命竞争拯救者的位置。
“他们?”
活人一听,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讥笑的气息,慢慢咧开嘴笑道:
“你猜那两个蠢货,为了成为拯救者,想出了什么办法?”
他没等沈慈的回答,就耸着肩膀,噗嗤噗嗤的笑了起来:
“他们俩居然盯上了跟南喀同父异母那个女孩卓嘎,争先恐后的讨好她,想得到这女孩的青眼,成为赞普的乘龙快婿呢!”
沈慈搂着他的腰,不让他笑到滚在地上,闻言也不由得摇摇头道:
“慌不择路。”
都到了大劫难日的前一天,他们两个还没做出什么事情,恐怕看着藏区侍从日益不善的眼神,心里也有数。
没有成为拯救者的信心,也只能另辟蹊径,试图讨好赞普的女儿留在藏区。
只是不知道,这慌不择路的做法,是会让他们得到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还是一头跌进早有预示的地府中。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一会儿,半晌,活人开口道:
“今天晚上。”
“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他眼底闪烁着暗光,慢慢笑道,“你还记得吧?”
沈慈点点头。
“在这里好好待着,等声音响起来之后接应一下,外面有我,不用担心,”活人把他的手指抓起来亲了一口,“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沈慈道:“注意安全。”
活人笑道:“我知道。”
两个人享受着温热暧昧的气息,又亲亲热热的贴了好一会儿,直到雪水滴落的越发缓慢,雪监狱外显然是已经入夜,这才不舍的分开。
活人一边低声谩骂着赞普,一边依依不舍的从沈慈怀里起来,彻底站起来后,却突然听到一声轻响。
“啪嗒。”
两人神色顿时一凝,活人眯了眯眼,目光定格在地上那块黑漆漆的小方块上。
他和沈慈对视一眼,用脚尖碰了碰,见那东西毫无动静,才伸手捡起来。
“这是……”
活人用手指翻着那东西,突然心头一跳,一个猜测漫上心头,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第382章 羊肉羹,蹄腕骨
那黑漆漆的小方块只有巴掌大小,相当没什么存在感。
然而活人瘦长的手指动了动,却感受到些许不同寻常的隐匿触感,他眯起眼睛,找到一块位置,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蝎子洞里传来一声轻响,黑方块四周凹陷下去,一个小圆筒从里面伸了出来,圆筒中镶嵌着一片晶体,在雪水下反射着幽幽冷光。
或许黑方块还不够明显,然而当这片晶体出现,两个人心头一动,立刻辨认出来。
——那是相机的镜头。
“……”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心中思绪涌动,半晌,是沈慈率先开口。
“这是从我身上掉出来的。”
沈慈的目光在黑方块上停留片刻,垂下眼睫想了想,慢慢道:“但我对这个东西没有任何印象,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相机在藏区是禁忌,他们这些外乡人携带的所有相机,都被统一收走,带到了红塔进营销毁。
沈慈也不例外,是那一次暗中闯入红塔,误打误撞的发现了尚未被销毁的相机,才拿走了自己的相机。
然而当他发现的时候,其他相机全部沦为了壁炉中的灰烬,红塔里已经没有其他完好无损的相机了。
那么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相机,又是从何而来?
是有人在他之前,已经进入过红塔拿走了自己的相机,还是在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把相机交出去?
活人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打着黑方块,一双狭长眼眸微微眯起来,渗露出暗色的冷光。
半晌,他开口道:“不管这是谁的相机,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有人把藏区禁忌的东西放在你身上,不是为了陷害,就是为了线索。”
活人轻声道:“如果是陷害,不会等你都已经进了雪监狱,还没有揭发,所以这个人费尽心思把相机塞给你,恐怕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让你发现些什么。”
沈慈垂眸看着那块黑漆漆的小方块,半晌,点了点头。
的确,无论如何,只要把这相机打开看看内容,只要没有全部删除,就能从中推测出关于相机主人一部分信息。
雪光暗淡的蝎子洞内,沈慈与活人对视一眼,便伸手向黑方块拿去。
活人也盯着黑方块,他知道自己最好不去动它,有些不爽,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嘟囔道:
“奇怪,这黑方块虽然不大,塞在普通人身上还算隐蔽,可是放在你身上,你怎么会一直没有发觉?”
他原本是一句无心之言,然而沈慈闻言,身形却骤然一顿。
一直没有发觉……?
除了活人,任何一个人靠近他,他都绝不会没有警觉,尤其是在险象环生的景区,绝不会让人接近,更不会让人把东西放在身上这么久。
就算在无数险境中,经历了太多的冲击与意外,削弱了一丝应有的警觉性,也不至于如此大意。
除非——
沈慈顿了一下,把黑方块慢慢攥在手中。
他直起身子,在活人略微有些明悟的诧异眼神中,往前走了两步,用肩膀用力撞了他一下。
“什么感觉。”沈慈问。
“……想亲你,”活人诚实的说道,“肩膀酥酥麻麻,跟我嘴唇的感觉一样,好肿。”
沈慈点了点头。
“我是一个人,我撞上你很有存在感,对不对,”他轻声道,“我撞你,你感觉开心,陈风遥撞你,你可能感觉困惑,潘龙撞你,说不定你会勃然大怒。”
“那么如果是一个牲畜、一头牛撞到你,你会有什么感觉?”
沈慈抬起眼睛,撞进活人一刹那紧缩的漆黑瞳孔中。
那一瞬间,无数破碎的片段在两人交织的视线中编织成网,蔚蓝如湖泊的天空,自由奔跑的草原,远处巍峨的雪山——
落红满地的一滩鲜血。
——————
普陀罗宫。
南喀垂着头,站在大殿下方,听着传话人半死不活的瘫坐在轮椅上,对他转达着磕磕绊绊的鼓励。
这座昔日辉煌尊贵的普陀罗宫,在藏神肉身轰然倒塌后,已经成了一具尚未崩塌的空壳废墟。
所有贵族得到消息,全部闻风而动,带着全身家当,准备在午夜有异动时就翻越雪山逃跑。
当时在场的所有侍从,都被并蒂莲花尸剥皮而死,直到现在皮囊还在草原上扔着,若不是天色渐寒,已经要开始发臭了。
南喀和所有藏区贵族都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才会死。
并蒂莲花尸被喇/嘛打成重伤逃走,那些同样参与制作羊皮鼓的贵族却还没死绝,他们心怀恐惧,根本不敢接近普陀罗宫。
所以现在的普陀罗宫,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华贵巍峨,偌大的正厅宫殿内,却只剩下了南喀和传话人两个人。
鼓励还在继续。
“赞普大人说了,你是个好孩子……咳咳,现在藏区有难,你也应该尽一份力……”
“明日就是大劫难日,不要……咳,不要畏惧,去把那群有异动的牛羊都杀了,带着几个人去雪山探查……”
传话人说几句,身下便抽搐着冒出一滩鲜血,悄无声息的蔓延在普陀罗宫内,为这座巍峨高耸的宫殿,增添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南喀垂着眼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这就是他原本计画的一部分,得到赞普的夸赞,处理掉大劫难日的危害,一步步进入藏区内核统治阶层。
可是现在,听着这些振奋人心的鼓励,他只会觉得一阵漠然。
一个半死不活的传话人,一座摇摇欲坠的宫殿,挤在支离破碎的藏区中,说着死气沉沉的计画。
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南喀静静的听着,等到传话人一大段话说完,再也控制不住,拚命往外咳血,才适时沉沉道:
“嗯,我明白了。”
“我是赞普的儿子,当然理应为藏区解决这一切,”他慢慢道,“最好是一劳永逸,永远的解决。”
说完,南喀便起身,神色冷静的从传话人手中接过长鞭,别在腰侧,不听身后传话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大步向普陀罗宫外走去。
夜风温冷,他需要吹吹浑身发烫的血液。
接近午夜。
普陀罗宫外,点点寒星在夜空中闪烁,藏区海拔高,夜晚万里无云,星星犹如一道宽阔的银河,一路蔓延至雪山之巅。
然而在这沉沉的夜色中,从天空映照下来的,却不是深沉的藏蓝色,而是一股浓稠鲜艳的赤红色。
南喀已经离普陀罗宫很远了,他抬眼望着天空,眼底沉沉,遮盖着复杂的神色。
从大劫难预言的第一日,到最后一天。
这片天空,已经彻底堕入了赤红色的怀抱,从巍峨雪山的背后,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奔腾着涌向普陀罗宫。
最后一天了,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
南喀在寂静沉默的草原上,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没有船到桥头自然直,也没有突然的灵感涌入脑海,他慢慢低下头,闭了闭眼,正要转身离开,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笑。
“哈哈哈哈哈哈!”
“嗯——好喝,”一个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银铃,甜甜的笑道,“这种做法,你们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在这里生活里这么多年,还没有尝过呢。”
伴随着她欢快笑声的,是一股若隐若现的肉香味。
南喀几乎是立刻辨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
是卓嘎。
他从普陀罗宫走出来散心,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牛棚羊圈旁边,而卓嘎从不接近这种脏兮兮的地方,大晚上的,竟然也来到了这里。
“……”
南喀眼底闪过一抹冷色,沉默了半晌,毫不犹豫的转身向声源处走去。
他慢慢从腰间把鞭子抽了出来,迈过深深浅浅的草丛,一边走,一边听到那个外乡人潘龙的声音也冒了出来,讨好道:
“哎呀,公主你不知道,我做饭的手艺可好了,什么都会做,炖个羊肉羹只是简简单单。”
“你们这里的羊天天在草原上跑,喝的是雪水吃的是鲜草,味道本来就好,只是你们的厨子不会做,”他小心翼翼的笑着试探道,“不如以后,都由我来给公主做饭?”
“好啊。”
卓嘎的声音再次传出来,她一口答应,仍然是笑嘻嘻的,似乎是很享受这种追捧,话音一转,又对另一个人问道:
“文建华,你不是说给我带了小礼物吗?我看看,在哪里呀。”
文建华的声音顺着夜风,模模糊糊的传来,带着不紧不慢的笑意,轻声道:
“公主放心,我当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献给公主了。”
他的话说完,草丛中顿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片刻后,只听卓嘎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
“是阿就!”
“天啊,你这块阿就骨头晶莹剔透,圆润光滑,比我小时候玩的还要好,”她惊喜的笑道,“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文建华闻言,似乎是谦逊的笑了笑,仍是温文尔雅的回答道:“不过用羊的蹄腕骨做的小玩意,逗公主一笑罢了。”
“只是我做的这块阿就,不仅是由屠宰羊体取出的“桑久”,还是在一头活蹦乱跳的健壮公羊身体里取出的蹄腕骨,多用些心,倒也不值什么钱。”
“不!”
卓嘎的声音出现打断了他,仍然相当惊喜,言语中似乎还有些羞涩:“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了。”
那个文建华闻言,终于有些按耐不住的笑了起来,草丛中又传来窸窸窣窣声,南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把鞭子抻开,猛的在地上甩了一鞭!
“啪!”
鞭子抽在草地上的破空之声,让整个草原都震了一震。
南喀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羊圈旁,沉着脸大步向前走去,转身经过一道土墙,便立刻看到了三个人的身影。
扑面而来的,便是极为浓烈的血气。
第383章 “卓嘎,千万别着急”
那种羊肉羊血的腥气,夹杂在温凉的夜风中,丝丝缕缕的入侵着南喀的鼻腔,简直令人作呕。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杀羊取乐。
南喀眼底闪过一抹冷意,厌恶的在鼻子下扇了扇,就见卓嘎被突然出现的黑影吓了一跳,而她身旁那两个男人,居然躲的比她还靠后。
“什么人!”
卓嘎一时惊吓,在漆黑的夜色中,更看不清这突然出现的黑影是谁,内心慌乱无比。
阿爸啦说外面危险,把她关在了红塔里,她是耐不住寂寞,偷偷甩开了所有侍卫跑到这里来的。
这种事情放在平时,不过是她撒娇一句的事,然而现在大劫难日马上就要到来,藏区内诡物横行,万一是什么诡物跑到这里来就糟了!
卓嘎心中砰砰直跳,一边窸窸窣窣的飞快整理着衣服,一边攥着手里的阿就骨头。
热腾腾的羊羹已经被慌乱的打翻在地,她面色煞白,色厉内荏的对黑影喊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贸然打扰公主,你就不怕我叫阿爸啦把你碎尸万段吗?!”
南喀抱着胳膊,静静的看着卓嘎惊慌失措,那两个男人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不由得失笑道:“你还敢提阿爸啦?”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大劫难日。”
“卓嘎,”他唇角勾起了一点讥讽的弧度,“你是赞普的女儿,藏区的公主,现在不仅不为赞普排忧解难,居然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了?”
南喀那沉稳厚重的声音一出,卓嘎狂跳的心脏一顿,眯了眯眼,终于在漆黑的夜色中,看清了来者是谁。
——原来是她那个身上流淌着卑贱血脉的“弟弟”。
他竟敢来教训藏区尊贵的公主?!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卓嘎心中被那一鞭子惊出来的害怕,顿时转化成了成倍的怒火,夹杂着讥讽,劈头盖脸的向南喀扑过去。
“我当是谁呢,一个贱种,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说话?”
她的脸色由白转红,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面上已经毫无惧色,抬手直指着南喀的脸,眼底酝酿着怒火与狠毒,恼羞成怒道:
“平时一副窝囊废的样儿,现在倒来管我了,南喀,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南喀嗤笑一声,“我现在是赞普亲口认定的侍卫长,一切与大劫难有关的侍从都由我调动。”
“卓嘎,你这个尊贵的公主,现在除了脖子上一串重的发坠的黄金,还剩什么?”
卓嘎没想到这个平日一声不吭的弟弟,此时竟然还敢讽刺自己,顿时勃然大怒:
“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两个人对立而站,刹那间,场面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潘龙蜷缩在羊圈里,见状心脏砰砰直跳,他引诱卓嘎扔下侍卫来羊圈献媚讨好,此时被人发现,早就吓得在一旁蹲了起来。
他紧张的盯着两人,有心上前保护公主,心中却不停打着鼓。
这突然出现的男人究竟是谁?
夜色浓重,潘龙没看出南喀此时不过十一二岁,只看到一个身量高大结实的男人拖着鞭子闯进羊圈,一身古铜色皮肤在夜色中依旧泛着冷光。
这样一个魁梧的男人,他根本打不过,也就绝不可能凑上去为公主出头,然而听到两人对话,却是心头一跳。
贱种?
卓嘎公主身份贵重,又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面对眼前的男人却丝毫没有畏惧。
这男人的身份,究竟是——
“我这些天经常听说一个传闻,却一直对不上号,原来……就是你啊。”
一片剑拔弩张的空气中,文建华突然开了口。
他慢慢直起身来,镜片下的眼睛闪过不屑的冷光,盯着南喀的脸,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讽轻声道:
“我听说在藏区有一个奇怪的男孩,身上同时流淌着最尊贵与最低贱的血脉,一出生,就长着畸形的身体。”
文建华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南喀头顶的羊角,目光很轻,却带着十足十的羞辱。
“原来那个怪胎就是你,”他伸出手,轻轻搂住卓嘎的肩膀,状似无意的笑道,“真是恶心,公主金贵之躯,怎么会跟这种人有牵连?”
卓嘎脸色微微一红,那种直冲上头的磅礴怒火顿时消散,她抱着胳膊嗤笑一声:“还不是他那贱人妈不择手段。”
“爬到阿爸啦的床上勾引人,不要脸的畜生,以为生下孩子就能一步登天?”
她挑着眼睛瞥向南喀,捂着嘴笑轻轻笑了,吐出来的话却狠毒无比:“还不是生下个带着畜生模样的贱种,刚生完就被拉去羊圈打死!”
“……”
南喀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听到这话歪了歪头,没有说话。
又是这样。
这场景简直再熟悉不过了,尊贵的公主带着一群追随者,把玷污了贵族血脉的贱种羞辱再羞辱,显示出自己的身份高贵再高贵。
这样的羞辱,从他出生便一日不落的开始,到现如今,已经十余年了。
南喀听着这些轮番的羞辱,嗅着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原本应该如潮水般涌出的自卑与不甘,却突然怎么也无法出现了。
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大劫难即将来临,藏神肉身已经摧毁,拯救者迟迟没有动静,只有他能力挽狂澜的情况下——
所有人看着他,依然是看着一个牲畜生出的贱种。
就连那两个刚刚来到藏区不过几天的外乡人,也敢用那种鄙夷讥讽的眼神盯着他,试图把他踩在脚底下羞辱。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得知了他的出生。
他在那十几年被欺淩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以为只要能立下无与伦比的功劳,就能够把所有的羞辱一笔勾销。
太幼稚了。
血脉就是血脉,他从一只羊肚子里爬出来,这是不可逆转的,无论他怎么百般讨好赞普,为藏区立下汗马功劳,都没有用。
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南喀听着耳边越来越脏的谩骂声,突然笑了笑。
那天在普陀罗宫内,庄严神圣的藏神肉身轰然崩塌,摧毁他的却只是一个被剥皮的残躯,他一直以来坚信的目标也随之支离破碎。
连高高在上的藏神都会被摧毁,那赞普呢?
会不会有一天,赞普会消失在这偌大的草原上,他唯一引以为傲的血脉,也会随之变得轻如鸿毛?
南喀居高临下的望着眼前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她从一出生就尊贵无比,直到现在,仍然在践踏他的尊严。
从前他不甘心,如果他是赞普唯一的孩子就好了,如果他的母亲从未存在过就好了,如果他是从赞普肚子里爬出来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他想让这些人用正眼看他,想让自己再也不用被羞辱,再也不被人叫贱种,不是上述种种,只有一个办法。
他要摧毁禁锢牛羊的栏杆。
他要摧毁贵族。
他要摧毁赞普。
他要让判断尊贵与肮脏血脉的制度,像藏神石像一样摔个粉身碎骨,消失在雪山下的万丈深渊。
他要让流淌在自己血液中那卑微肮脏的血脉,再也不被人另眼相待,让所有人的血脉都只是人和人,而不是贵族和畜生。
他不要当贱种,他要当人!
“怎么,说不出话了?”
卓嘎仍然在用言语刺伤南喀,她步步紧逼,面上恶毒的神色几乎已经凝结成了实质,向一言不发的男孩放肆讥笑:
“你心里也知道吧,你的身份根本上不得台面,这么多年的待遇,就是你咎由自取!”
“你以为我们是背着阿爸啦羞辱你吗?你还以为阿爸啦会救你?太可笑了,可别再用你那种不甘的眼神看着我了!那都是阿爸啦默许的!他根本不想要你,你就是个从畜生肚子里爬出来的贱——呃!!”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卓嘎只觉得眼前一黑,脖颈上载来一股巨大的力量。
南喀扣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平静的看着她挣扎,那只从未被她看在眼里的身躯,正有力的一点点收紧手指,如钢铁般坚硬。
“赞普要不要我,不重要了,”他慢慢道,“我从谁肚子里爬出来,谁要我就好了。”
“呃呃呃——呵……呵……!!”
卓嘎对这个阴沉懦弱的弟弟,完全没有任何防备,被掐的拚命挣扎,用力捶打着南喀的胳膊,却根本无力反抗。
她漂亮的脸庞慢慢变红,随后开始发白,发青,直到发紫,呼吸越来越微弱。
潘龙几乎被眼前转瞬变化的情况惊呆了,他下意识想上去解救卓嘎,腿却软的根本站不起来。
南喀的目光扫过他,看向文建华:“你不是说,我很恶心吗,怎么不过来把你攀附的公主救出来?”
“……”
文建华僵硬在原地,望着南喀平静的目光,额头上滑落一滴冷汗,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卓……她要是死了,赞普不会放过你……”
南喀笑了:“现在草原上能用的人不错,有能力对抗大劫难日的只有我一个,你觉得赞普愿意保护他宠爱的女儿,还是更愿意保护自己尊贵的地位?”
他看着文建华面色一点点变白,几乎毫无血色,不由自主的又笑了一下。
“开玩笑的,”南喀道,“我不会杀了她。”
他突然松开手,卓嘎噗通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拚命向远处爬,爬的涕泪横流,又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大劫难日就要来临了,还记得预言怎么说的吗,”南喀低着头对卓嘎道,“那些牛羊,都会异化成直立行走的凶恶怪物。”
“你不是喜欢喝羊肉羹,喜欢玩阿就吗?”
南喀对她笑道:“我不杀你,至少你没有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很快该杀你的东西就要到了。”
“卓嘎,千万别着急。”
南喀说完转身就走,把所有人都抛在身后,提着鞭子,裹挟着血腥而黑暗的夜色,大步向雪监狱的方向走去。
去他的。
他不要当赞普了。
他要跟那个沈慈一起,把藏区掀个天翻地覆!
【叮!】
【任务进度增加百分之二十!】
【当前任务进度:百分之九十!】
第384章 监狱暴动,羊群劫狱
夜色浓重。
狱卒趴在雪监狱门口冰冷的桌子上,睡得昏天黑地。
大劫难即将来临,连天空都被染上了赤红的血色,然而这些不祥的恐怖连带着藏神死亡的消息一起,被贵族隐瞒的滴水不漏。
只剩下一群不知大限将至的底层苦力,还在安安稳稳的度过自己最后一天。
雪监狱内,年老狱卒已经离开,去给赞普汇报罪犯情况了,监狱里就只剩下年轻的狱卒看守。
此刻接近午夜,距离大劫难日只剩下一个小时,他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根本不担心雪监狱里会有什么异动。
有无数铁栏杆与藏蝎虫群的折磨,谁还能越狱不成?
年轻狱卒在睡梦中满意的咂咂嘴,似乎是嘟囔了一句梦话,翻了个身,发出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
“滴答。”
一滴雪水从监狱上方滴落。
水滴落下的声音很轻,然而这滴雪水却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年轻狱卒脸上,啪嗒一下,留下一滩冰冷的水渍。
“呃……!”
年轻的狱卒被这股凉意吓得一哆嗦,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摸了摸面颊,却只摸到一手冰冷的湿润。
“雪水化了啊……”
他睁着惺忪睡眼嘟囔了两句。
屋顶的雪水化开,顺着缝隙滴落进雪监狱是常有的事,他把悬着的心放下,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把雪水蹭掉,重新趴在桌子上。
唉,没什么事,继续睡吧。
在年轻狱卒脸皮接触到柔软的臂弯,即将再次沉入甜蜜梦乡中之前,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平日雪水化开,是因为雪山顶峰日光灿烂,照耀在雪监狱屋顶,让那厚厚的一层白雪从缝隙中滴落。
现在已经是午夜,夜色浓稠、阴风阵阵,屋外的温度已经能够轻而易举的结成冰,头顶怎么会有雪水滴下来?
“砰!”
寂静沉默的雪监狱骤然一晃!
从雪监狱深处,竟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巨响声,由远及近,由轻到重,越来越剧烈,甚至让整座雪监狱都为之震动。
“咣当!”
年轻狱卒坐着的椅子整个震颤起来,他的脸颊重重磕在桌子上,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他哆嗦一下,顶着红印愕然的抬起头来。
脚下还在震颤,望着雪监狱深处,年轻狱卒脑海中警铃大作,心脏剧烈的敲击着胸膛,立刻意识到监狱深处出了事。
监狱深处传来的巨响……那是蝎子洞的位置!
脑海中严厉的警告一闪而过,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几乎是下意识伸向桌子上的通信器,身子却重重一歪!
“砰砰!”
从雪监狱深处传来两声洪钟一般的撞击声,整个监狱剧烈的震颤了一瞬!
年轻狱卒猝不及防,被重重甩飞在监狱的墙壁上,随后噗通一声,整个人五体投地的摔在地上。
“呃……!”
他尖叫一声,在一阵四肢疼痛中,艰难的支起身子,手忙脚乱的想要爬起来,却听到下一秒,雪监狱突然沉寂下来。
“……”
空气中一片死寂,水渍静静地躺在地上,整座监狱彷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年轻狱卒颤颤巍巍的趴在地上,慢慢抬起头,望着雪监狱深处那片黑洞洞的入口,却没有丝毫放松。
他死死盯着那一团漆黑,脑海中的弦已经绷到了最紧,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冷汗浸透了整片头皮。
“咔嗒……”
“咔嗒……咔嗒……”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种不祥的预感,在年轻狱卒从这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看到一双橙黄色的眼睛时,骤然迸发出来!
“砰砰砰——咔嚓!”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弯曲声,几根破碎的铁栏杆从黑暗中横飞出来,当啷一声落在年轻狱卒的脸边上。
雪监狱深处传来一声巨响,随后,地面开始不容置疑的震颤起来,从黑洞洞的洞口里,赫然冲出一头藏绵羊!
那头藏绵羊身上的羊毛脏兮兮的蜷成一团,粘着尘土和黑褐色的血迹,就连肌肉都衰老的下垂。
然而那双浓密长睫毛下的羊眼睛,却格外的炯炯有神,蹄子在地上一踏,仰起脖子长长的发出一声羊叫!
“咩——!”
在这亢奋的羊叫声中,雪监狱黑洞洞的入口内瞬间窜出数十只藏绵羊,如同翻滚的雪崩一般,从雪监狱深处轰然奔涌而出!
“咩咩——咩——!”
无数藏绵羊甩了甩身上脏兮兮的毛,直直冲向雪监狱洞口,羊蹄在监狱的地牢上踏过,发出地震般轰隆隆的震颤声。
年轻狱卒直愣愣的望着向他奔来的羊群,瞳孔中的影子越来越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羊群竟然从雪监狱中冲出来……暴动了?
它们怎么会?
它们怎么敢?!
藏区的牛羊无论挨了多少鞭子,都只会低着头拖着脚步慢慢走过草地,连一句反抗的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可能会暴动?!
年轻狱卒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从未想像过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他只知道愣愣的趴在地上,直到羊蹄有力的踏在他脸前,他这才一个激灵,下意识抬起头来。
迎面撞上一双雪山般平淡的双眼。
那个原本被关在蝎子洞里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此刻竟然坐在一只藏绵羊的背上,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平静的俯视着他。
“他对你们动过手吗?”沈慈问道。
什么?
年轻狱卒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听到这句话,竟然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下意识张了张口,什么也答不出来。
然而沈慈却没有看他,只是摸了摸身下藏绵羊纠缠在一起的肮脏皮毛,重复了一遍:
“他对你们动过手吗?”
他身下那只脏兮兮的藏绵羊“咩”了一声,长长睫毛下的圆眼镜凝视着年轻狱卒的脸。
半晌,轻轻甩了甩羊脑袋。
沈慈点点头,示意其他藏绵羊先离开,这才把目光放到了年轻狱卒脸上。
“不要停留,离开藏区,离开这里,”沈慈道,“如果你想躲过清算,在此之前,我需要你一个东西,交给你见到的下一个人。”
年轻狱卒愣愣的趴在地上,看着沈慈拿出一个黑漆漆的小盒子,轻轻一抛,正好落在了他的臂弯中。
下一秒,只见眼前的羊蹄用力一踏!
“咩!”
最开始那只领头的年老的藏绵羊,颤颤巍巍的仰起脖子叫了一声,那个年轻人身下的藏绵羊回应一声后一跃而起。
霎时间,监狱内的雪崩再次翻涌起来,地面开始震颤,接近数百只藏绵羊,浩浩荡荡从雪监狱深处奔涌而出。
年轻狱卒紧紧贴着墙壁,眼睁睁看着无数羊蹄从眼前掠过。
他应该拿出狱卒的气势高声呵斥,应该把棍棒拿出来,用力甩在羊腿上,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去请喇/嘛,把那个年轻人拦下。
可他只是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感受着地面的震颤,浑身上下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直到最后一只藏绵羊也跑出了雪监狱,整座监狱又恢复成了死寂的冰窖,他这才恢复神智,慢慢站起身来。
雪监狱内。
被羊蹄踏过的雪监狱,留下了泥土肮脏的痕迹,顺着雪水一起悄无声息的流淌出来。
年轻狱卒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盯着肮脏雪水中,夹杂着的丝丝缕缕血迹。
他手里那个黑漆漆的小方块存在感极上的硌着手心,明明在雪监狱中冻得十分冰冷,他却恍惚间感觉,手心在阵阵发烫。
“……”
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在寂静的雪监狱内,稀释着脏兮兮的水渍。
年轻狱卒就这么低着头站在原地,攥着黑漆漆的小方块,一动没有动。
“咔嗒。”
身后传来一声响动,一阵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他被一只手按住肩膀,用力转了过来!
他认得那张脸,那是羊圈里一张曾经被踩在泥里的脸。
“监狱里的人呢?”
南喀胸膛起伏着,从口中呼出白气,用力拽着年轻的狱卒,目光快速扫过脏兮兮的地板,声音沉沉道:
“我听到外面有声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被赞普关进雪监狱的那个年轻人呢?他在哪儿?!”
“呃咳……!”
年轻狱卒胳膊上一阵剧痛,他痛的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那种呆愣的状态却依然没有离开。
他听着这一连串急促的问话,看到南喀额头上仍然冒着热气的汗水,只觉得手中的黑色方块越发滚烫,烫的几乎攥不住。
“你说话啊?”
南喀见他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沉:“是不是那些喇/嘛来过了,又把人带走了?!”
“算了,”他心念一转,急躁的摆了摆手,“你赶紧离开,我进去找他!”
南喀说完便松开狱卒,紧紧皱着眉头,大步向雪监狱里走去,却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从后面轻轻拽住。
“……他已经走了。”
年轻狱卒张了张嘴,在南喀沉沉的目光中,瑟缩着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慢慢伸出手,下一秒,一个黑漆漆的小方块出现在南喀手里。
黑色方块在那宽大的手掌中,晃荡了一下,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刺激,发出一声轻响,慢慢弹出一块凸起。
在南喀的注视下,黑色方块一动,发出了“滴滴”的响声。
下一秒,液晶显示器瞬间亮了起来,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照亮整座漆黑的监狱。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镜头晃动起来,先是模糊了一会儿,随后开始自动对焦,很快,小小的一块液晶屏上,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盯着镜头,见终于显现出了人影,立刻开心的挥了挥手。
南喀在镜头外,紧紧盯着那张阳光的面孔,他记得,这是那个失踪的外乡人,罗田。
“学生们好啊,看看你们的老师到了什么地方?”
相机里,草原美丽的风光徐徐展开,罗田蹲在一个角落,朝着镜头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笑道:
“这里不允许带录像设备,可是我想,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草原和雪山,我就把我备用的相机留了下来,等我回去,就给你们看看藏区美丽的景色。”
“来,很快就到牛棚了,我趁着没人,让你们瞧瞧这里的牛羊都长什么样。”
第385章 “不听话,就等死!”
罗田说完后,镜头再次转动,牛棚和羊圈赫然出现在镜头里。
“同学们,看到没有,这就是藏区的高山牦牛和藏绵羊。”
镜头里,罗田的声音即便刻意压低,依旧掩盖不了言语间的兴奋,小声介绍道:
“这些高山牦牛主要分布在藏区东部还有南部山原地区,跟咱们学校后面那群瘦牛可不一样,这群高山牦牛毛发浓密,温驯耐劳,非常非常适应高海拔的环境。”
罗田一边说,一边晃动着镜头,慢慢向牛棚里走去。
他显然是生怕被人发现,镜头的视角很低,显示屏里只能看到无数杂草挡在镜头前,被窸窸窣窣的扒拉开。
很快,那些杂乱的草丛被清除掉,牛棚中那些高山牦牛也露了出来。
它们正静静的卧在牛棚里,眼神空洞,一动不动的佝偻着盯着草地,连罗田钻进了栅栏门都没看到。
显示屏里,镜头小心翼翼的挪到了墙角,对准了高山牦牛,显示屏中再次传来罗田小声的介绍:
“看到它们身上浓密的毛发没有,高山牦牛的优点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御寒能力强。”
“而且藏区这边海拔高,空气含氧量少,日温差大,牧草生长期短,其他牲畜都很难适应这种环境,没办法充分利用牧草资源,高山牦牛却不一样,它怎么都能适应。”
罗田说完,镜头再次晃晃悠悠的转动起来,这次罗田那一头标志性的刺猬头再次显露在镜头中。
他藉着茅草的遮挡,大大咧咧的岔开腿蹲坐在地上,面上却微微皱着眉头,不像一开始那么兴奋。
“奇怪……”
罗田拧着眉头在镜头外嘀咕了一句,长长呼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回来,对几个月后、镜头另一边的学生喃喃道
“唉,也不知道藏区人民怎么养的,这些高山牦牛明明骨架子都很壮实,一个个却显露出营养不良的状态来。”
“之前那次交流我没看清楚,这次给你们录视频,倒是细细看明白了,”他微微抬着头,目光凝聚在一个点上,小声道,“这群高山牦牛身上有大大小小几十处伤。”
“平时我也在学校观察过后院的牛羊,这方面一看一个准,就看它们的眼睛,有十几头高山牦牛都处于应激状态,尤其是越老的牦牛,状态就越不好。”
罗田挠了挠头,把那一头刺猬毛拽的更淩乱了,紧紧盯着镜头外的一点,小声的自言自语道:
“我就奇了怪了。”
他嘟囔道:“明明一开始观察牛棚的时候,这里安排的还算干净整洁,跟人住的也差不多了,怎么这群高山牦牛的精神状态这么不好,还有不少伤呢?”
或许是想不出来为什么,又或许也想让学生们分析分析原因,罗田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把镜头转动了一百八十度。
镜头晃动了一下,很快重新对上了焦。
那些高山牦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毛发、血腥泥泞的伤口,顿时出现在聚焦的镜头前,上面还落着一只苍蝇。
“你们看,伤得很重是不是,”罗田小声道,“高山牦牛应该是藏区最主要的生产力,毛发下面居然成了这样。”
“真不知道为什么……”
缩小的镜头里,高山牦牛微微外翻的伤口毕露无疑,随着罗田小声的嘟囔,微微翕张起来。
突然,伤口上那几只苍蝇骤然飞走,牛棚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
“牟……!”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只听几声急促的脚步声猛的破坏了安静的氛围,几声凄厉的牛叫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我去……发生什么事了?!”
南喀在液晶显示屏外看着,只听到罗田发出一声极其压制的惊呼,显然根本没意料到这一趟竟然会出现意外。
隔着一层液晶显示屏,镜头里的一切,依旧瞬间凝重起来,带起一阵可怖的慌乱,
空气顿时躁动起来,镜头前的伤口剧烈晃动,相机持有者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收起相机,就见身前牛棚的门被用力踹开!
“咔嚓!”
牛棚的栅栏门顿时碎裂,一根碎木块被大力崩到镜头前。
轻响一声,镜头顿时停止了移动。
镜头上面挡着一层薄薄的茅草碎屑,勉强隐藏在茅草后面,只差一点就会暴露,然而显然,持有者已经无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挪动了。
而就在镜头藏起的下一秒。
牛棚里,一只踩着泥泞血迹的皮靴子,一脚踏入镜头前。
“好啊……”
一个沉沉的男声从镜头外传来,压抑着某种令人恐惧的怒火,不急不缓的慢慢道:
“你们这群畜生,倒是长本事了……”
“以为把新生儿藏在茅草堆里,就能躲过你们这代代流传的奴隶血脉?”男声轻轻笑了一下,“真可笑。”
镜头里,皮靴与牛蹄对立而站。
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后,只听镜头外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牛叫,几乎震得天灵盖发麻!
“牟——!!”
那带着浑身伤口的高山牦牛,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不顾伤口的崩裂,浑身流淌着鲜血,拚命扯着皮靴上的裤子。
镜头外的男声笑了起来:“现在知道求饶了?”
“你平时骨头最硬,怎么还低下头求起来了,你突然这么听话,我可不敢把孩子交给你啊,谁知道你是不是装的?”
牛棚里,那群凄厉的牛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
整片空气中,只剩下男声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一片死寂中,镜头里直立的牛蹄,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牟——!”
牛蹄晃动着发颤抖,膝盖直直的砸在土地上,那一声跪下来的动静,让人听了都觉得剧痛无比。
“……”
镜头外的男人没有说话,那双皮靴却慢慢动了起来,一点点绕到了牦牛的身后。
下一秒,只见一阵寒光乍现!
镜头被晃得几乎看不清,然而寒光闪过后,牦牛跪着,皮靴站着,似乎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面前那一小片灰棕色的土地,一点一点,被滴滴答答的血液,渗入最深处的土壤中,染成了深沉的红褐色。
“滴答。”
“滴答。”
“滴答。”
三滴血液落下,彷佛过了一个世纪,那高大壮硕的牦牛犹如高山崩塌,轰然倒在地上。
长长睫毛下,那双空洞的牛眼睛,对着镜头,一动不动的睁着。
“……”
血液瞬间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真麻烦。”
一片死寂的牛棚里,只剩下镜头外的男声在不耐烦的抱怨。
“奴隶就是奴隶,你们这群自以为有骨气的奴隶最麻烦,真觉得自己能翻身?”
“一群牲畜而已。”
扔下一句话,皮靴顺畅的跨过牦牛的尸体,离开之前,有什么东西裹挟着茅草,被重重扔在了血泊中。
那是一个面色青紫的婴儿。
他的脑袋上没有长着牛角,露出的脚丫没有长着牛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面孔,天真无邪的睁着眼睛。
那双水灵灵的眼球,却已经被掐的凸出眼眶,再也不会动了。
“以后再让赞普大人发现,你们这群牲畜私藏新生儿,妨碍新的农奴转化,就不是死一个这么简单了。”
镜头外,皮靴冷漠的声音掷地有声:
“你们是农奴,是藏区劳作的牲畜,生出来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也是农奴,这辈子都只配把骨头砸进耕地里,永远也别想翻身。”
“不听话,就等死!”
伴随着最后一句震耳欲聋的警告,皮靴踩着一地泥泞的血水,发出重重的踩踏声,走出了牛棚。
“……”
牛棚恢复了一开始的安静。
代价是一头牦牛的性命,和一个由牦牛生下来的婴儿尸体。
“嗡嗡……嗡……”
方才夺路而逃的苍蝇,又轻飘飘的在两具尸体上落了下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的苍蝇似乎格外恐惧,即使品味着尸体血肉的美味,却仍然在不停的哆嗦。
南喀在相机液晶屏外,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是苍蝇在哆嗦。
是镜头。
那隐藏在茅草后的镜头,几乎是不自觉的发起抖来。
皮靴一走,镜头背后的持有者,根本攥不住相机的框架,稍微碰一下,就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又是一阵令人心中发毛的死寂,直到皮靴消失在镜头之外,重重的踩踏声彻底消失不见,镜头才一下从茅草堆中冒了出来。
镜头里没有罗田,也没有罗田的声音,只有飞快掠过的晃动景象,和持有者急促恐惧的喘息声。
快跑。
快跑!
镜头垂下照着地面,以让人眩晕的速度剧烈晃动起来!
苍蝇一闪而过,红褐色的土地一闪而过,牛棚木栅栏一闪而过,就在即将冲出牛棚大门的时候——!
镜头的晃动骤然停了下来。
“啪嗒。”
一双皮靴突兀的出现在镜头里。
“还有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偷偷藏在茅草堆里,”男声笑道,“以为我看不见吗?”
下一秒,镜头被整个掀飞出去,直直的从空中滑过一条线!
“哗啦——!”
在镜头剧烈晃动旋转的最后几秒钟,罗田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蔚蓝的天空,远处巍峨的雪山,还有一声遥遥的牦牛叫声。
接下来,显示屏便一瞬间黑了下去。
“滋啦——”
雪监狱内,整个液晶显示屏彻底报废,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科技光亮,很快便如同那声牦牛嚎叫,彻底消失殆尽。
只有冷冷的雪光,顺着监狱封闭的缝隙内渗透进来。
照亮了南喀被长睫垂盖出的浓稠阴影下,那双明明灭灭的眼瞳。
第386章 残酷的真相
“……”
冷风灌进空荡荡的雪监狱,夹杂着一丝雪山凛冽的雪沫,包裹住南喀沉默的口鼻。
然而不知为何,南喀却从这股凛冽的寒风中,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月盈味,浓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低着头,看着手中已经报废的漆黑相机,一动也没有动。
南喀想到了很多事。
想到那个从外面来的女孩,一阵寂静过后,在牛棚里疯了一样尖叫起来,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走下土坡,一刀扎进侍从的胸膛。
想到那一天,一只牦牛从牛棚中旋风般冲出来,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头也不回的在草原上奔跑,奔向遥远的雪山。
落天,罗田。
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个女孩为了自己的性命,无数次挣扎,最后被迫向牦牛举起刀子的时候。
四目相对间,女孩看着牦牛透亮的圆眼睛,看着瞳孔里自己行凶的影子,突然发现自己即将杀害的牲畜,竟然是已经失踪的同伴。
她会想些什么?
那头由人形幻化而成的牦牛,听到隔壁一声声凄厉的嚎叫,门外曾经的同伴们欣喜讨好的声音。
它听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的介绍,自己从那些牛羊身上,为赞普查找到了多么珍贵、多么难得的皮囊骨肉。
它会想些什么?
怪不得那个女孩会发疯。
怪不得那头牦牛要逃跑。
它和那些在年复一年的鞭打、虐待、劳作中变得麻木空洞的牦牛不一样,它已经亲眼看到过了,乞求只会让死亡来的更快,让性命变得更廉价。
所以它面对着无数拿着鞭子的侍从,面对着不知会从何处射来的箭羽,依旧义无反顾的向雪山跑去。
只有它知道。
屈服不能得到救赎,只有离开,才能真正的解脱。
可惜它失败了,那个女孩也失败了。
雪山巍峨高耸,能挡住一切风霜雨雪,可是雪山太远了,即使能越过辽阔的草原,也逃不过追捕。
南喀又想到自己的母亲。
他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也不会有任何感情,在他有记忆的近十年中,他对这个形象只有厌恶与憎恨。
太恶心了,血液中竟然流淌着一只牲畜的血脉,太恶心了。
他当然知道,生下他的那只牲畜没有能力、也不会蓄意勾引赞普,可是长久以来他一直选择性的无视了这一点。
把罪孽全部推在一只早已死去的藏羚羊身上,自然比怪罪赞普要容易的多。
可是直到现在,他站在这个冰冷血腥的雪监狱里,看完了藏区所有的真相。
脑海中母亲的形像一闪而过,只不过瞬息之间,他抬起头望向前方,才终于感到一粒石子呼啸而来,直直的穿透了他的额头。
这个活在贵族厌恶的心照不宣中、侍从鄙夷的窃窃私语中、卓嘎肆意污秽的辱骂中的女人。
这个被强迫受孕,一生下他,就被折磨致死,从此消失在所有人记忆之中,被亲生孩子厌恶的人。
牛,羊,牲畜。
人,人,人。
人打人,人杀人,人吃人。
他竟然在这里过了十几年人吃人的生活。
“呕——!”
南喀突然用力扣着嗓子,发出阵阵干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却拚命的吐,两只手指用了狠劲扣着嗓子,终于在一阵剧痛与恶心中,哇的吐出来一滩血水。
那其实是他自己的血,然而十几年来生他养他的,又何止他自己的血。
原来是人还是牲畜,就只在那些人的一念之间。
黑漆漆的小方块发挥了最后的作用,已经从他抑制不住发抖的手掌中滚了出去,掉在地上,消失在一片漆黑的阴影角落中。
南喀想起那天牦牛冲出去的时候,从沈慈身侧擦肩而过时,狠狠撞了他一下。
他知道,这个相机里记载的内容,沈慈已经看过了。
人和牲畜只在一念之间。
沈慈给他看这个相机,就是让他自己选择。
是继续实施最初保护赞普的计画,成为主宰他人生死、也可能会被别人主宰生死的人。
还是换一种方式,彻底成为自由人。
不主宰任何人生死,也不被任何人主宰。
“去他的……”南喀蹭了蹭嘴角的血迹,偏过头去,低声骂了一句藏语,“这有什么好选的?”
从他透过藏区一片繁荣茂盛的背后,看到那些尸山血海与森森白骨,他就不可能再和从前的自己一样了。
南喀动了动麻木的双腿,低下头,看向自己古铜色的宽厚手掌。
雪监狱铁栏杆的缝隙中,赤红色的天光慢慢渗透进来,照亮了他那双发红的双手,在这寒冷的夜色中,彷佛依旧微微发烫。
沈慈啊沈慈。
你让我知道我有开天辟地的能力,让我亲眼看到藏神肉身破碎、灰飞烟灭,又让我得知藏区背后最残忍的真相。
已经到最后时刻了,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
——————
【叮!】
【任务进度增加百分之五!】
【当前任务进度:百分之九十五!】
草原上,沈慈正带着羊群慢慢走向雪山,脑海中突然传来系统机械的提示音,不由得顿了顿。
活人一直用眼角眉梢瞟着沈慈,见状闻弦知雅意,眉毛一挑,轻声道:
“南喀已经看过录像了?”
沈慈点点头,对活人轻声道:“任务又增加了百分之五,还剩下最后百分之五。”
百分之九十五。
只差一丁点,就能彻底完成任务。
除了最开始欺骗系统,得到的第一个百分之三十,后面每一点任务完成度增加,都和南喀有关。
第三个百分之二十,是南喀得知自己在预言中开天辟地的能力,终于从血脉的自卑中剥离出来,开始正视他自身的能力。
第四个百分之二十,是南喀亲眼见到藏神肉身破碎、灰飞烟灭,陨落在他根本没在意过的贡品上,崩塌了内心对绝对权力与神仙的盲目推崇。
第五个百分之二十,是南喀在坚定内心后,再次听到被人鄙夷的言论,领悟到想要彻底站起来,不是提纯赞普的血脉,而是让母亲的血脉不再卑贱。
第六个百分之五,是南喀亲眼见到牲畜全部都是由牲畜幻化而成之后,幡然醒悟自己这十几年来的生活。
而这最后的百分之五,映射的会是什么?
“咩……”
身后的羊群开始叫唤,打断了沈慈沉沉的思绪。
他随手拍了拍身侧领头的年迈藏绵羊,淡淡道:“南喀没事。”
领头的藏绵羊用水灵灵的羊眼睛看了他一眼,原地用羊蹄刨了刨草地,又“咩”了一声。
“我知道,”沈慈道,“你从小把南喀养大,但是你现在回去也帮不上他的忙。”
“南喀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他有自己要做的事,”他慢慢道,“他不会再受伤了。”
夜风中,沈慈在赤红色的苍穹下,迎着巍峨高耸的雪山,一脚深一脚浅的慢慢走在草地上。
在他身后,跟着成群结队的无数只牛羊,脖颈上没有绳子,身后也没挨鞭子,只是一步步跟着他走向远方。
“贵客呀……我看你就算带着所有牛羊越狱,好像也没办法翻越过雪山逃走了。”
活人贴着沈慈的肩膀走,突然开口,向他身后几个若隐若现的黑点指了指,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惨兮兮道:
“追兵已经跟上来了,要是他一鞭子抽过来,咱俩只能浪漫的在雪山脚下殉情了。”
“明知故问,”沈慈瞥了他一眼,“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伸手捏了捏活人敏感的脖颈,没有回头看身后的追兵,只是抬眼望向赤红色的天空。
看着那种血一样颜色越发浓烈,几乎如洪流般翻涌下雪山,沈慈心情不错的勾了勾唇角,淡淡的笑了。
“还有五分钟,大劫难日就要到了。”
他拎着活人的脖颈,用力摩挲了两下,轻声微笑道:“你猜是殉情的机会先来,还是大劫难先席卷整片藏区。”
——————
普陀罗宫内。
空气如同死一般寂静,卓嘎抓着怀里发抖的羊羔,蜷缩在角落里,焦躁的盯着远处那座纹丝不动的雪山。
半晌,只听一声轻响,她猛的扭过头,看向从侧门小心翼翼走进来的潘龙。
“阿爸啦说什么,”她焦急的催促问道,“通往外面的路还是出不去吗?!”
“……出不去。”
潘龙浑身轻轻发抖,几乎是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道:“赞普大人和贵族们都在后殿挤着,昨晚带着家当准备离开的贵族……一个都没走出去。”
“废物!”
卓嘎眼眶瞬间发红,用力咬了咬唇,手上不由自主的用力,死死掐住把怀里羊羔小小的身子。
“咩……咩……!”
羊羔无力挣脱,被掐的浑身发著抖,只能发出无力的叫声,卓嘎这才意识到怀里还掐着什么东西,微微松开了手。
“去,给我的羊羔弄点水来,”她面色难看,侧头对文建华命令道,“再把羊奶羹弄过来,给它喂点。”
文建华在大殿内远远坐着,闻言一顿,把急躁与冷漠藏在镜片一闪而过的冷光中,才轻声道:
“好,公主别急,我这就去。”
“公主,这小羊羔还留着干什么?”
还不等文建华站起身,潘龙已经忍不住道:“公主,就算您从前看小东西可怜,把它带回去养了几年,可是现在离大劫难日只有几分钟了。”
“您就不怕藏神预言成真,这群牲畜,连着这只小羊羔子一起,全都变成直立行走的怪物——”
“你懂什么!”
卓嘎还不等潘龙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闻言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慢慢抚摸着小羊羔柔软的皮毛,不屑道:
“我收下这只小羊的时候,它爹妈犯了罪,全都被弄到雪监狱处死了,只剩下它一个,按照律法就应该让它自生自灭,或者干脆全都弄死。”
“是我看这只小羊可怜,才把它弄回来当宠物。”
卓嘎满意的抚摸着小羊软绵绵的小身子,漫不经心的笑道:
“我不仅让它多活了好几年,还让它跟在我身边,喝着羊奶吃着羹汤,比它那些同类过的好多了。”
“它就算变成怪物,又怎么可能背叛我呢?”
她伸手接过羊奶羹,慢慢喂给怀中的小羊,居高临下的慢慢笑道:“感恩戴德都来不及。”
第387章 “号角声,赤红潮”
“这……?”
谁能预测到怪物会想什么?万一这只小羊羔一出生就是个怪胎,变成怪物后更是嗜血的人畜不分,对他们大开杀戒呢?
潘龙一时间无话可说,下意识望向文建华,却发现后者镜片上的反光一闪,竟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公主说的对。”
他微微眯起眼睛,掀起一个温和的微笑,捧起羊奶羹,凑到卓嘎身边递过去,温言细语道:
“公主真是善良,连这么小的牲畜都能悉心养护,想来就算大劫难日来临,这只小羊羔真的变成了怪物……”
文建华说到这儿顿了顿,瞥了一眼卓嘎的神情,随即肯定的感慨道:“我想,它也只会守护公主,不会对公主不敬的。”
“当然!”
卓嘎冷哼一声,头顶华丽夺目的珠宝晃得叮当作响,美丽的双眸眯起,恨狠道:
“那个恶心的贱种南喀,居然还说什么,让我等着被这些怪物杀死?做梦!”
她轻柔的抚摸着小羊羔,看着它在自己臂弯中一点点舔舐着羊奶羹,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傲气道:
“我可是藏区最尊贵的公主,那些卑贱的怪物不敢伤害我,就算有胆子作乱,也有无数侍从挡在我前面。”
“何况我对它们也没有不好,甚至还大发善心,救下了这么一个小东西。”
卓嘎“哼”了一声,把小羊羔喝干净的羊奶羹碗递给文建华,一边皱眉擦着手一边道:
“有它在,就能证明我对藏区的万物生灵心怀仁慈,那些畜生们不可能动我。”
“当然,”文建华笑道,“公主是最善良的,那些畜生就算变成怪物也不敢、不会动您的。”
他说完恭恭敬敬的接过碗,身子却没动。
只是不动声色的瞥了潘龙一眼,讥讽的扯了扯嘴角,随手柄盛着羊奶羹的碗递给他。
“去吧,你去把碗洗干净放回去,”文建华对他微笑,笑意不达眼底,“我在这里陪着公主,再照顾照顾小羊羔。”
“我?”
潘龙一直愣在两人身边没反应过来,闻言却是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连忙道:
“不、不用,羊奶羹碗让侍从去送就行了,我也留下!”
卓嘎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侍从要么去清扫草原上的牲畜,要么早就保护阿爸啦去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侍卫送碗?”
“反正你不是不喜欢这只小羊羔吗?”她皱着眉道,“就你去吧!”
那不是因为马上就要大劫难日了吗?!
潘龙心说他怎么知道公主真心喜欢这只小羊,急得张口想解释,卓嘎却只是烦躁的甩了甩手,示意他赶紧走。
大劫难日当前,她也没心思听这两个人来回拉扯。
“来,公主,让我抱着吧。”
文建华注意到卓嘎已经开始对小羊羔身上的气味皱眉,适时的笑着开口,伸手接过了小羊。
他当着卓嘎的面,温柔的抚摸着小羊,听着身后不情不愿远去的脚步声,垂下眼脸,无声的笑了笑。
潘龙,还是那么蠢笨。
眼见大劫难日马上就要到来,拯救者根本不见踪影,那些牛羊幻化成怪物已成定局。
听来传话的侍从说,那些圈棚里的牛羊,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联想到雪监狱里沈慈越狱的消息,文建华几乎是立刻就可以肯定,这件事一定是沈慈做的。
绝对是沈慈眼见自己成不了拯救者,就干脆破罐破摔,准备趁着大劫难日,联合那群牛羊扫荡藏区。
想到这儿,文建华就恨得牙根痒痒。
在这七天内,他文建华可杀了不止一只牛羊。
一旦牛羊在大劫难日下全部幻化成怪物,他这个杀害过牛羊的外乡人绝对讨不到好,说不定还会被清算!
他方才还在想,究竟该怎么活下去,不想卓嘎公主这就给他送上了一个绝好的媒介——
——一只受过公主恩惠的懵懂小羊羔。
他只要趁着最后这点时间,做出对小羊羔悉心呵护的样子,到时候有这副慈悲的形像在其中斡旋,就不用担心自己被清算了!
至于潘龙。
文建华无声的冷笑一声。
这种蠢货活该被牛羊万蹄践踏而死。
他心中思绪一闪而过,面上却分毫不露,只是温柔的抚摸着小羊羔柔软的皮毛,把一切情绪隐藏在镜片之下。
见小羊羔眼皮打战,一动不动的躺在他的臂弯中,似乎已经昏昏欲睡。
文建华这才抬眼望向卓嘎,扬起一抹笑容,想说些什么邀功,却听普陀罗宫外的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巨响!
“嘟——嘟嘟嘟嘟嘟——!”
那是一声嘹喨的号角声!
这声号角浑厚而激昂,既充满力量又不失悲壮,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又似号角声呼啸在旷野之上,从雪山背面骤然响起!
“什么?!”
卓嘎闻声浑身一震,猛然一转头,也顾不上被甩在地上的小羊羔,飞快的向门口跑去。
只见普陀罗宫外,夜晚的天空已经彻底变成了赤红色,浓稠的像热血一般,剧烈的涌动起来。
尤其是雪山背后,那股赤红色的天空几乎汇聚成团,凝聚在雪山顶峰,彷佛下一秒就会汹涌的冲下雪山!
这是……什么?
卓嘎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回头望向普陀罗宫里华丽的落地钟表——
——那上面的时针与分针重合,尖锐的针头汇聚在一起,直直指向那个花里胡哨的十二点。
零点已过。
大劫难日来了。
“当啷——”
“大劫难日已到!”
“快跑啊,快跑!那些畜生疯了,它们开始直立行走了,快跑!!”
“它在攻击我,快救我啊!”
平日庄严肃穆的普陀罗宫外,此时已经混乱无比,充斥着无数夹杂着恐惧的尖叫与喊杀声。
纵然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认为自己绝不会出事,此刻的景象也依旧极为震撼。
卓嘎离得远,看不见叫喊声中牲畜伤人的凄厉景象,却能从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闻到让人心惊肉跳的恐惧!
“砰!”
她猛的背过身去,把大门用力甩上,哆嗦着双手靠在门上,脊背却不受控制的慢慢滑下。
欢声笑语的宴席上,那遥远的预言从脑海里再次响起。
【藏神密宗受大日如来传音,告诉赞普大人,在大黑日阳升起时,将会有一头牲畜发疯发狂,这就是七天后大劫难的开端】
【若是无所作为,当七天后大劫难来临时,血红色将蔓延在天际,所有的牲畜都会变异成直立行走的凶恶怪物,烧毁佛堂,推倒神像,无差别的屠杀所有帐篷内的人】
无差别的屠杀所有帐篷内的人。
卓嘎不由自主的抖着身子,强行压下这股恐惧的情绪,望向那只小羊羔。
小羊羔仍在沉沉睡着,孱弱的羊蹄贴在地上,柔软的身体起起伏伏,没有任何变化。
对,她还有这个。
她不会死,她有仁慈温和的面目挡在前面,只要挟着救下小羊羔性命的恩德,她怎么都不会和外面的贱民一样。
卓嘎闭了闭眼,终于微微冷静下来。
“公主!”
身侧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红塔里的喇/嘛从小门内鱼贯而入,其中一个领头的年老僧人连忙上前几步,扶住卓嘎。
他沉声道:“公主别担心,大劫难日虽然已经降临,可我们也不是没有准备。”
“赞普大人已经命人在雪山下诵经,再加上羊骨牛骨做的血气乐器吹奏,那些赤色红潮是冲不下来的。”
“真的?”
卓嘎顿时精神一震,连忙拽着喇/嘛问道:“可是我听外面起了喊杀声,难道不是已经乱起来了?”
年迈的喇/嘛闻言笑了笑。
“那些人,不过是放出去消灾的侍从,”他道,“只要公主安心呆在普陀罗宫内,是绝不会有事的。”
卓嘎听他信誓旦旦的保证,没有任何含糊之处,这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
“那就好。”
喇/嘛转了转佛珠,又道:“现在外面的草原上,是萨恰依在负责清理异化的牛羊。”
“赞普大人知道,公主厌恶这个卑贱的污点,所以特意让我来告诉公主,暂且先忍一忍,等大劫难日过了,再一起罚他不敬之罪。”
“我就知道,阿爸啦不可能认他!”
卓嘎一听这个名字就恶心,抱着胳膊冷冷哼了一声,咬着牙不解气道:“要不是他还有一点用,我早就一鞭子抽死他了,这个贱种!”
“是,公主别生气,”喇/嘛连忙附和道,“赞普大人心里只有您这一个孩子。”
似乎是南喀萨恰依这个名字,实在是让人太过于印象深刻,以至于在解除大劫难危机后,众人立刻加入了唾弃他的话题。
普陀罗宫内,再次传来了欢声笑语声。
大殿外,距离普陀罗宫不远处的南喀,耳里听着夜风吹来的只言片语,扯着嘴角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在他身边,是十几个已经被打晕的侍从。
他此时望着雪山背后那片赤红色的天空,静静听着那一声声激昂尖锐的号角,无数个片段来回闪过脑海。
远道而来的外乡人……
夜晚如同发疯一般,向雪山的方向狂奔而去的牛羊,义无反顾的投向赤红色的怀抱……
那天普陀罗宫大殿中,从角落阴影中突然涌现出的赤红潮……
还有那从异样发生的第一天开始,就传遍了整个藏区的预言:
——【在那头牲畜发疯冲出牛棚时,会冲撞到一队误入藏区的外乡人,而这群外乡人中有一位隐藏的拯救者,他就是化解大劫难的关键】
第388章 现世赎罪,来世幸福
在这所有真相已经如天上寒星般彻底明朗的夜晚,只有一件事,现在还盘桓在南喀心中,久久无法离去。
——预言中的拯救者,究竟是谁?
南喀默默摩挲着粗糙的指节。
他当然可以告诉自己这并不重要,反正大劫难日已经到来,赤红潮正在向雪山冲锋,思考这种事情已经没有意义。
他当然也可以告诉自己,藏神肉身已死,这一则预言很可能根本就不成立,只不过是故弄玄虚的障眼法。
然而当南喀望向天空。
赤红色的天空仍然如血一般鲜艳浓稠,盘桓在苍穹之上,就像一天巨龙沉沉的俯瞰藏区。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那种面对赤红潮的恐惧,却随着大劫难日一天天的来临愈发减少,甚至偶尔会感到血管中莫名的悸动。
南喀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告诉他,预言是真的,的确有什么人即将拯救藏区。
不是赞普,不是藏神。
不是拥有开天辟地能力的自己,不是壮烈牺牲的罗田和陈锦绣,更不是趋炎附势的潘龙和文建华。
甚至,也不是那个比肩神仙的沈慈。
外乡人到来的第一天夜晚,那头牦牛向雪山奔跑而去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再次一闪而过。
当时南喀只觉得无比唾弃,不愿再看。
现在,他倒想真正问一问那头牦牛,巍峨雪山外的世界,是否比这辽阔的草原更加无拘自由?
恍然间。
南喀心中朦胧的冒出一个念头。
那个冥冥之间的想法,像是在草原上裹挟着血水出生的幼小牛羊,落地那一刻,便是生命中唯一能够哭泣的机会。
刚能站立起身,谩骂责罚、繁重劳作就会试图将这一条细小的生命摧残干净。
然而即便如此,也有无数牛羊顽强的活了下来。
在灿烂的白日中,它们默默隐藏在不容阴影存在的天空,在暗沉的夜晚,却如同天空闪烁的点点寒星。永远也不会真正死去!
“嘟——嘟嘟嘟嘟嘟——!”
嘹喨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赤红潮仍然汇聚在雪山之巅,在声声诵经中无法奔涌而下,这嘹喨尖锐的号角声,却比上一次更加激昂澎湃!
如同一柄长刀,硬生生将夜空劈开一道裂缝!
心中的念头像艰难活下来的牛羊,温热滚烫的挤在胸膛里,一次比一次更加坚定、富有力量。
南喀定定的望着雪山,身形一晃,终于动了起来。
他的肩膀最先开始活动起来,那双结实宽厚的臂膀,彷佛正从重压之下挣脱而出,坚定托起无形的重担。
“嗡……”
在裹挟着血腥气的冷风中,南喀古铜色的皮肤开始慢慢泛上一层土黄色,夹杂着细碎的沙尘,逐渐汇聚在南喀抬起的手掌中。
“哗啦——”
寒风凛冽,如刀般滑过他大睁的眼睛。
南喀没有闭眼。
“咔嚓——”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如雪山草原在怒吼着逼迫他停止。
南喀没有后退。
“轰隆——!”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巨响,他睁着眼,只觉得眼前一黑,从头顶与脚下,骤然传来一股极重的挤压。
就像天空开始塌陷,地面开始收缩,要将他尽数包裹住,回归最原始的黑暗与逼仄。
刹那间,所有咆哮混杂在重压中向他扑来!
象徵着藏区荣耀的普陀罗宫向他倒塌,展现着藏区富庶的无数牛羊四散奔逃,千百年来伫立的巍峨雪山,轰隆隆震成沙尘碎石!
天塌地陷的黑暗中,南喀渺小的站在草原上,赞普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责骂他,藏神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贱种!”赞普冷笑道。
“叛徒!”藏神厌恶道。
宗/教与王权纠缠在一起,每一个翕张的毛孔中都流淌着肮脏的血液,试图将他淹没。
在这一片黑暗中,天空和地面塌陷的越来越快,南喀蜷缩在汩汩的血液中,连呼吸都没有空间,只能艰难的拚命仰着头。
在这种压迫中,他只感觉到周身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沉重的挤压越来越严苛。
就在这时,南喀只感觉胸口开始发热,彷佛有什么东西,如同一道微弱的光亮,刹那间划破了逼仄的黑暗!
天空与地面彷佛被这光亮所震慑,一瞬间竟然停止了塌陷。
现在。
南喀胸膛剧烈起伏,一直大睁的双眼内燃烧着熊熊烈火,藉着这股力量,蜷缩的脊背用尽全力直起,用力向外一撑——!
“咔嚓……咔嚓——!”
那塌陷的天空地面包裹成的黑暗,就像是鸡蛋壳一样,在南喀全力支撑下,承受不住的一寸寸裂开!
一缕夜风从缝隙中漏了进来,接下来是两缕、三缕,黑暗不堪重负的碎开,伴随着赞普与藏神的尖叫彻底消失。
“咔嚓——!”
南喀眼前一瞬间开阔起来,浑身上下紧绷的束缚消失殆尽,甚至比从前还要轻松。
冥冥之中,破碎的黑暗中彷佛有什么自由清新的气息散发开来,飘飘扬扬升到高处,铺展开全新的天空。
另外一些厚重凝实的东西缓缓下沉,一点点压下浮动的冷风,以不容抗拒的姿态,沉淀出全新的大地。
“呼……呼啦……”
南喀站在辽阔的草原上,直起身子,感受着阵阵裹挟着身躯的夜风。
仍然微寒,仍然粗糙,却是第一次不带着沉重的压迫。
他终于用力的闭上眼睛,掩盖住眼眶中的湿热,用尽全身力气,迎着风深深的呼吸起来!
“轰隆——!!”
远处的雪山发出一声巨响,就像什么禁制彻底崩塌瓦解,赤色红潮停滞一瞬,下一秒,从雪山上汹涌的奔流而下!
与此同时,一声嘹喨的号角声再次传遍了整片草原。
“嘟——嘟嘟嘟嘟嘟——!”
没有雪山的遮挡,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这声号角,是毫不犹豫地奋勇直前的冲锋号!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是说能挡得住吗?!”
普陀罗宫内,卓嘎看向门外的瞳孔紧缩,大脑几乎是瞬间空白起来,克制不住的尖叫道:
“你们那些喇/嘛不是在雪山下诵经吗?为什么冲锋号都响到这里了!”
她已经做好了安然看戏的准备,只等大劫难日结束,就缠着阿爸啦,把那贱种用鞭子抽个半死,再扔进雪监狱。
有喇/嘛告诉她的种种万全准备,她甚至没有一丁点怀疑过,那一声声诵经声会挡不住赤红潮。
怎么会这样?!
“你到底是怎么做事的,居然敢如此敷衍!”卓嘎第一反应就是理所当然的怒斥道,“还不赶紧让人重新把赤红潮拦住?!”
然而年老的喇/嘛却没有理会卓嘎的崩溃,只是不可置信的死死盯着外面。
他知道雪山没能挡住赤红潮意味着什么。
诵经是借助着藏神信仰的力量,夹杂着几十代王朝更替的制度压迫,对雪山下藏区内的所有性命与每一寸土地,进行彻底的控制。
极乐世界,来世幸福。
上层僧/侣和贵族掌控着被扭曲的宗/教教义,用咏诵的经文告诉所有人:
只要听话,乖乖做羊做牛,一辈子汗水血肉砸在地里,□□喇/嘛就能保你投胎成人,若是敢有一丁点反抗,将世世代代不得转世。
在一声声诵经中,所有农奴全部罪孽深重,是赞普与喇/嘛为了挽救他们,才慈悲的施加以重税。
让这群活的像牲畜一样的农奴,用自己夹杂着血泪的一辈子减轻今世罪恶,换得来世虚无缥缈的幸福。
几百年来,世世代代,一声声虔诚的诵经声从没断绝过。
然而现在竟然连雪山下的诵经声都无法阻挡赤红潮,竟然让它进入了被政/教全然掌控的藏区?
“不可能……不可能……!”
年老喇/嘛望着雪山上那奔涌而下的赤红潮水,喃喃的摇着头,一时间连心肺都翻滚起来,竟然“哇”吐出一大口血。
“快……快去把普陀罗宫的大门关上!”
他终于反应过来,一边吐血一边趔趄着向普陀罗宫后殿走去,惊惶的喊着命令道:“快去关上!”
几个小喇/嘛听令立刻上前,合力把厚重的大门紧紧关上,还挂上了锁。
唯一来自外界的光源被关闭,普陀罗宫大殿内顿时变得昏黑一片。
卓嘎没有得到回应,还猝不及防的被黑暗笼罩住,不由得惊诧的拧紧了眉头,对年老喇/嘛愤然怒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贵为公主从没有被如此敷衍过,怒气冲冲的就要提着鞭子上去,却被沉默不语的文建华一把拉住。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文建华已经听出了端倪,他努力抑制住心中猛然扩大的恐惧,咽了口唾沫,强行扯出一个微笑:
“什么叫赶紧把普陀罗宫大殿的门关上……赤红潮从雪山上冲下来,尽快再次安排上诵经不就好了?”
“……”
年老的喇/嘛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文建华近距离看着年老的喇/嘛,眼睁睁看着他满脸深深的褶子,还有因衰老而耷拉下来的眼皮,在眼底投下一片浓稠的阴影。
那片阴影里是浓烈到凝结成实质的恐惧,还有彻底无力回天的绝望。
“已经挡不住了。”
年老的喇/嘛用极其缓慢的语速道:“趁着普陀罗宫大殿拖住的最后一点时间,逃命吧。”
话音刚落,只听普陀罗宫外传来一声巨响!
“砰——!”
大殿内一瞬间鸦雀无声,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普陀罗宫厚重的木门,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的向里凹陷起来。
下一秒,某种比鲜血还要浓稠的液体瞬间从门缝里渗透进来!
第389章 “为什么背叛我?”
“滴答……滴答……”
赤红潮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从门缝内向里渗透。
普陀罗宫大门凹陷的越发严重,几乎呈现出直角的弧度,显然正被门外汹涌而至的赤红潮顶着,已经可以预见轰然崩塌的情景。
然而不知是外墙那由牛奶等贵重液体刷上的涂料,还是锁在大门上的铜锁,终究是发挥了一点作用。
即便大门凹陷成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角度,赤红潮那浓稠的液体依旧只能从门缝中慢慢渗透进来。
一点一点,侵蚀着所有人的精神。
“啊啊啊——!”
卓嘎的尖叫声第一时间在普陀罗宫内回荡起来。
从她出生以来,这位尊贵的公主就没有一日担惊受怕。
今夜发生的事情,几乎是第一次,让她意识到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真的有什么东西能收割她年轻高贵的性命。
“一群废物!还有胆子说能平安度过大劫难日?”
卓嘎死死盯着那一滴滴渗透进来的红色液体,吓得倒退了几步,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这……这就是预言中,会无差别的屠杀所有人的大劫难日?
她心头巨震,猛的转向其他人,夹杂着颤音怒道:“赶紧想办法啊,那东西都到这儿来了!”
几个年轻的小喇/嘛呆呆的望着门口,闻言立刻一个激灵,开始双手合十,反射性的诵经。
他们这些低级别的僧/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奴隶而已。
猛然遇到赤红潮来势汹汹的冲进来,他们除了大脑一片空白,茫然而麻木的诵经,就什么也不会了。
然而这往日里牛羊一听就会安静下来的无比有效的诵经声,此刻却无论如何虔诚的咏诵,也再也没有作用了。
“你们还愣着还什么?”文建华立在一旁,突然开口道。
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镜片,死死盯着那浓稠艳丽的赤红潮,不知是不是反射出了光,眼睛里也开始泛起浓烈的红色。
如同血一样的愤怒与不甘。
“还不明白吗,诵经已经没有用了,”他冷冷道,“都给我闭嘴,趁着现在赤红潮还进不来那么多,赶紧往后殿跑。”
“……”
没有人回应他。
小喇/嘛只是闭着眼睛喃喃诵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或者说也根本听不到。
而卓嘎则疑惑的看向他,那双眼睛依旧美丽,却在失去了荣华富贵的光耀之后,显得那么愚蠢。
“走?可是我的珍珠还没带走,还有我前两天刚弄到的黄金头面,”她犹豫道,“现在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让这些人把那恶心的东西弄走不就好了,”卓嘎道,“如果他们做不好,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她皱着眉头,居高临下的抱着胳膊,身体依旧微微发抖,话语却非常顺畅。
“阿爸啦说过,低贱的人和牛羊一样,都是贱皮贱骨,谁犯了错,就扔到雪监狱里打死,他们不敢做不好交代的事情。”
“他们知道,要是抑制不住赤红潮就必死无疑,”卓嘎高高一扬下巴道,“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文建华闻言身形一顿,面容晦涩,与她对视。
他望着她的眼睛,看到那双美丽而愚蠢的眼睛里,有恐惧,有愤怒,有惊恐,唯独没有懊悔的情绪。
“……”
文建华用力闭了闭眼,短促的笑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
从一开始得知大劫难日的来临,却还试图接近卓嘎,试图讨好她留下来,他就已经做就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
“我不玩了。”他突然低声道。
卓嘎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文建华看着她,脑海里空白了一瞬。
随后他用力深吸一口气,环视一遍四周,随后用力一拍墙壁,面色扭曲到了极致,指着卓嘎破口大骂道:
“我说我不玩了!你们这群变态、蠢货!我要是知道你们迟早有一天会把事情整成这样,我他妈的才不忍着恶心就在这儿!”
文建华猛然发作起来,还没说完,在卓嘎震惊的目光中,他又继续指着小喇/嘛们骂道:
“没发现老喇/嘛已经走了吗?操你们的,连你们的赞普大人都已经跑了!你们这群东西也是蠢货!”
“不理我是吧,还不走是吧,好,你们这些人就在这里等死吧,我不跟你们耗下去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有家!我要回家了!!”
文建华说完脸颊用力抽动了一下,彷佛已经扭曲到了极致,转身就要走,却被人一把拽住!
“你发什么疯!”
卓嘎眼睛里翻涌着暗沉的波浪,短暂的惊诧过后,是滔天的怒火,她尖叫道:
“你——你一个平民也敢跟我这么说话?!”
文建华用力把胳膊扯出来,指着她怒而笑道:“我怎么不敢,都到这时候了,你以为你还是尊贵的公主?你就是一个恶心的蠢女人!”
“给我滚开!”
卓嘎闻言抽搐了一下,难以置信道:“你说我是……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几分钟前还在百般讨好她的男人。
他依然带着一丝俊俏的样子,远远看过去,也是她这段时日最喜欢的温文尔雅。
可现在,那双温柔的双眼充斥着红血丝,薄薄一层温文尔雅早已烟消云散,整张面孔在近在咫尺的对峙中,扭曲的不成样子。
他的长相怎么是这样?
在这股巨大的荒谬与震惊中,卓嘎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
文建华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趁着卓嘎的震惊,用力把自己整个身子抽出来,飞快的转身向大殿后面走去。
真是晦气。
他废了这么多功夫,摆出一副温和的样子哄了这个蠢女人那么久,甚至亲手碰了从畜生身体里流出的血。
那么温热恶心的触感,他都受着了,百般讨好万般委曲求全,最后居然什么也没得到。
原本留在藏区的计画全白费了,那些他还没享受过的荣华富贵都泡了汤。
只要攀附上公主,什么翡翠玛瑙、黄金美玉,这些都只不过勾勾手指就能送到他手里的东西,公主不能继承,他甚至有机会成为新的赞普!
现在……现在……!
“文建华你给我回来!你这个贱人,你给我回来,你竟敢骂我?!我要把你抽筋扒皮,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在他身后,卓嘎已经反应过来,几乎是暴跳如雷,提着鞭子向他狂奔而来,尖叫声紧跟其后。
“你这个贱民,还敢说我恶心,我要你进雪监狱把所有刑罚都体验一遍,我要你去死——!”
卓嘎从小就在草原上生活,就算贵为公主,也不是身娇体弱的类型。
而文建华却只是个教书的书生,短短几秒钟,听身后那急促的脚步声,竟然离他越来越近了。
该死!
文建华被吵的死死皱着眉头,内心一阵翻江倒海,急忙加快了脚步,在疾走中厌恶的撇过头啐了一声。
现在这种状况,他必须要走了。
普陀罗宫挡不住多久,大势已去,整个藏区被大劫难日摧毁都是注定的,这群蠢货死不足惜,他可不能跟着陪葬。
反正他只不过是被逼迫着杀了几只牛羊,预言里牛羊异化成怪物的灾祸只会降临在藏区头上,跟他没关系!
反正现在大门还没被破开,反正他还有时间。
看守藏区的侍从早就跑了,没人顾得上他,他只要趁着混乱带走些金银财宝,弄一辆牛车,再偷偷从藏区跑出去——
“咔嚓。”
文建华急急的想要甩掉卓嘎,还没走出普陀罗宫大殿,他的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咔嚓……”
“咔嚓……咔嚓……”
那一声轻响,就好像什么金属做的东西被打开,随后“啪嗒”一声,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在普陀罗宫一片混乱的尖叫与脚步声中,那声响动很轻,不过是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动静,根本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然而文建华不知怎么,听到这声轻响,浑身上下的血液却彷佛瞬间冻僵了一样,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他大脑“嗡”的一声,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过头去。
只见卓嘎还在他身后紧追不舍,没有回头往后看,那些小喇/嘛却已经不再诵经,纷纷睁大了眼睛,盯着一个地方。
——他们在看普陀罗宫的大门。
那扇门上硕大的铜锁,此刻已经死气沉沉的掉在了地上,而在吱呀呀敞开的门缝中,站着一只颤巍巍的小羊羔。
它发著抖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稚嫩的羊蹄下踏着铜锁,就这么打开了沉重的大门。
普陀罗宫内寂静了一瞬。
下一秒,早就不堪重负的大门轰然被撞开,外面蓄势待发的赤色红潮一拥而入,呼啸着向众人冲刷而来!
“哗啦——!!”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赤色红潮就翻涌着淹没了整个普陀罗宫。
那些小喇/嘛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击全部冲出了普陀罗宫外,还呛了好几口水,跟吐血一样在大殿外呕吐。
大殿内所有华贵的装饰桌案,在这不分卑贱尊崇的赤色洪流中,一瞬间就被淹没,全部消失在了奔涌的潮水中。
而卓嘎愣愣的回过头去,也在转瞬即变的形势中,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竟敢背叛我?”
卓嘎越过近在咫尺的赤红潮,茫然的抬起眼睛,远远望着那颤颤巍巍、柔弱不堪、却稳稳站在红潮之上的小羊羔。
在大劫难日的影响下,小羊羔已经开始一寸寸变化,羊角逐渐消失不见,四只羊蹄变成瘦弱的小手和小脚。
她正在慢慢从一只羊,变成一个人。
第390章 颠沛流离,他乡之客
和那只颤巍巍、脏兮兮的小动物一样,幻化成双足直立怪物的小羊羔,依旧衣衫褴褛,形容狼狈。
她瘦小的可怜,脸蛋大约已经有六七岁的样子,身体看上去,却像是只有四五岁的年纪。
然而在那营养不良的细弱的脖颈上,却挂着一个耀眼夺目的绿宝石,和她骨瘦如柴的身躯极为违和。
——那是卓嘎挂在小羊羔脖子上的项链。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卓嘎站在红潮尚未汹涌而来的地方,愣愣的盯着女孩脖颈上、那仍然闪闪发光的绿宝石项链。
文建华骤然变脸背叛她,她虽然极度无法接受,甚至为此勃然大怒,但在她隐隐约约有所感觉的内心中,其实,她并没有感到惊讶。
或许在她心里,外乡人本就都不可信,她也从未把文建华真正当一回事。
可是她的小羊竟然也背叛她了。
她从未想过,欠她一条命、被她养活了三年的小羊羔,竟然会头也不回的打开普陀罗宫的大门,放赤红潮进来。
它难道不知道,把赤红潮放进来,她就会死吗?
“哗啦——!”
没有时间给她过多震惊,吞噬一切桌案,越过残破的藏神肉身铜像,势不可挡的赤红潮已经近在咫尺。
卓嘎终于清晰的认识到一点,她要死了。
卓嘎浅薄的大脑在无数冲击下,终于无法再思考了,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最后一瞬,甚至都无法燃起怒火。
“我对你那么好,”她盯着那个瘦弱的女孩,难以置信的问道,“你阿爸阿妈都犯了错,你原本也要被处死,是我给你求情,让你免除一死,把你一直带在身边。”
“我是你的恩人,你一辈子都还不完我的恩情!”
卓嘎盯着汹涌而来的赤红潮,浑身上下就像泡在温泉中,被源源不断的热气禁锢,怎么也无法移动,只能茫然道:
“你明明应该感激我,却做出这种事,为什么?”
小羊羔、不,女孩圆溜溜的乌黑眼睛远远盯着她,听到她的话,竟然抿了抿唇,慢慢的张开了口。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还带着幼童的稚嫩,却沙哑而疲惫,细弱的打着哆嗦道:
“那年冬天,你……你和赞普在普陀罗宫里大摆宴席,我阿爸阿妈在羊圈里饿的受不了,就去铤而走险偷食物,可是……他们被侍从发现了。”
过去了那么久,她却像是仍记得清清楚楚,面上显露了无比恐惧的神色,用很小的声音道:
“赞普大人很生气,指挥侍从把我阿爸阿妈……还有我们一家人喂狗。”
“你看我还小,就把我要了回去,让……”她顿了顿,继续轻声道,“让我做你的丫鬟,做你的玩具。”
“你还记得?”
卓嘎闻言一顿,随后立刻质问道:“既然你都记得,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她听着女孩的描述,彷佛也回到了那个冬天,想到那时候看到女孩因恐惧而发抖的瘦小身体,一瞬间涌上来的同情。
这么瘦弱的羊羔,就算不抓去喂狗,也肯定活不过这个冬天。
就那么一瞬间,她动了残存不多的仁慈之心,于是求阿爸啦要走了这只羊羔,带在身边养了整整三年。
卓嘎想到这里,终于从茫然的身体中抽出了些许怒气,用力咬着嘴唇,盯着女孩愤怒的大声指责道:
“你明明都记得!为什么要背叛我?”
“……”
女孩垂下眼睫,抿了抿唇,慢慢道:“我的阿爸阿妈,因为赞普的苛政,一整个冬天都饱受着饥寒之苦。”
“我们一家人,只是为了活下去拿了宴席上一块面包,就被全家处死,一个个被猎犬的牙齿嚼碎。”
“我不知道赤红潮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大劫难日是什么,我只知道,高高在上的赞普和藏神不庇护奴隶,我只是不想被扔去喂狗。”
“我不是背叛你。”
她轻轻道:“我只是想活下去。”
“……”卓嘎脱口而出道:“可是我救了你的命!”
女孩听到这儿,终于抬起眼睛,怯生生的望向卓嘎,轻轻的开口道:
“是的。”
“可是我的命,原本不需要人救。”
“轰——!!”
普陀罗宫内传来一声巨响,藏神那残缺破碎的铜像,终于彻底被赤红潮吞噬殆尽。
就像是打破了什么禁制,翻涌的赤红潮顿时壮大了一倍,也彻底隔开了小女孩与卓嘎的视线,向后殿汹涌而去!
躲在帘子后的文建华见状,心头剧烈一震,用力咬了咬牙,镜片后的两只眼睛已经彻底被红血丝占据。
该死!
怎么这么快?
都是卓嘎这个蠢女人犯下的错,要是当时别多管闲事,直接就把这只小羊羔掐死喂狗,也就没有今天这么多事了!
蠢货!
他原本见那女孩和卓嘎说上了话,赤红潮又没有立刻乘胜追击,这才没有立刻离开。
后殿的门一打开,声音就会传到普陀罗宫大殿内,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卓嘎在外面吸引注意,他多带一些贵重的饰品再离开。
万一那哆哆嗦嗦的小玩意听了卓嘎的话,决定当她一马呢?
到时候他正好也跟上去,不用担心被赤红潮追杀,拿着这么多金银财宝离开藏区,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
谁知道卓嘎这个蠢货不仅没劝动,还引的赤红潮向后殿涌过来了!
废物,废物!
“哗啦——!”
普陀罗宫宏伟壮观,大殿内更是宽阔无比,赤红潮却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就翻涌到了后殿近前。
文建华盯着飞溅的赤红色液体,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不,他不会有事的。
他根本不是藏区的人,这东西一定伤不到他,他不会死在这里的。
文建华抱着一臂弯金银财宝,犹如困兽一般,用充血的眼睛四下迅速看过去,头也不回的转身往后殿出口跑去。
让什么卓嘎赞普都去死吧,他跟那些人不一样,他要回家!
出口不远,只有几步路的功夫。
文建华用尽最快的速度向那里跑去,盯着那门缝中漏出的微光,彷佛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来。
他盯着门口,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用力一拽大门,只觉得眼前一花,骤然闪过一道寒光。
“噗嗤。”
门打开了。
传话人正站在外面,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便用一把刀贯穿了文建华单薄的胸膛。
“……”
文建华还保持着拉开大门的姿势,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他盯着传话人的眼睛,目光慢慢下移,终于看到了那插在心脏上的银匕首。
剧痛姗姗来迟,终于在大脑中炸开,血液顺着伤口,争先恐后的从他的胸膛上冒了出来。
文建华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一股股上泛的鲜血从嘴里大量涌出。
按照计画,他还有太多的话要说,还有太多的事没做。
可惜他的计画里,从来不包括别人。
金银财宝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文建华捂着胸口,颤颤巍巍的拔出了那把银匕首,终于发出了一声剧痛的哀嚎。
“呃啊啊啊——!”
传话人冷冷的看着他,伸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没有谁被刺穿心脏还能活下来,文建华早已是强弩之末,他那文弱的、摇摇欲坠的身子,立刻歪向一旁,无力的倒在地上。
传话人从他抽搐的身体上大步跨过去,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他冲进普陀罗宫大殿,迅速跑到踉踉跄跄的卓嘎身旁,拽住她的胳膊往外走。
“公主别怕,我来接您了,”他一边走一边急促的低声道,“外面已经备好了驴车,等您出去,咱们立刻就能离开这里。”
“赤红潮主力和牛羊异化成的怪物都在红塔,这里的赤红潮主要搜查普陀罗宫,顾不上咱们,趁着夜色赶紧走,不到一天就能抵达羊卓雍错。”
卓嘎被传话人拽着疾步离开普陀罗宫,横穿过辽阔的草原,脚下几次踉跄,险些摔倒,却一直沉默不语。
她闻言没有说话,垂着眼睫,过了很久才低声问道:
“阿爸啦呢?”
传话人闻言顿了顿,半晌才道:“……赞普大人已经往生极乐了。”
“公主一定要撑住,万万不可过于悲痛,”他低声道,“您现在是藏区第五十一任赞普,也是藏区最后一位贵族了。”
“……”
卓嘎没有说话。
她只是低着头,拽着传话人的胳膊,一脚深一脚浅的迈过草丛,走到一匹简陋的驴车前。
传话人小心翼翼的把卓嘎扶上驴车,自己一个翻身爬到驴车最前面的木板上,对准驴屁股用力甩了一鞭。
“走!”他高喊道。
“噗。”
毛驴应声抽动了一下耳朵,慢吞吞的走了起来,顺着被普陀罗宫挡住的土路,向远处走去。
驴车开始颠簸,上面的人也晃晃悠悠的动起来。
卓嘎胳膊抱着双腿,曲腿蜷缩在驴车上,没有理会传话人担忧的目光,出神的低头盯着脚边。
她被硌的很疼,柔软的裙摆下,是这辈子都没坐过的硬板车。
冷风与她擦肩而过,牲畜身上的气味钻进鼻腔,带着难闻的腥臊味、草味、甚至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粪味。
她没动,任由这股味道顺着冷风涌入鼻腔,心中突然产生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卓嘎慢慢回过头去,背对着初升的太阳,在天色已经逐渐转亮的清晨里,望着越来越远的普陀罗宫。
远远望去,那座宫殿依旧巍峨华丽,可里面已经物是人非,盛大的宴席、快乐的时光、还有阿爸啦,都不在了。
卓嘎眼眶酸涩,突然落下一滴泪。
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尊贵的公主,所有富贵荣华都离她而去,她只能东奔西走,颠沛流离,孤零零的远走他乡。
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但无论过得怎么样,她都再不能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