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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1章

    “……你至不至于?”陈风遥皱着眉头,不可置信的质问道,“我就挤兑你一句,你就要自杀吗?”

    “有病。”

    尹晦明一把拍掉陈风遥的手,盯着旅客中心大厅外面的一片漆黑,对陈风遥低声道:

    “主位神迟迟不现身,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有一种预感,再拖下去,事情也许就会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他眯起眼睛道,“富贵险中求,不如放手一搏,让我出去探探主位神的状况。”

    主位神派了无数黑蛇和泥人,想要接近苗云楼和那团光芒,这本身就很不寻常。

    他们不知道那团光芒里包裹着的是什么,哪怕能猜测出与沈慈有关,然而看着苗云楼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能掉以轻心。

    沈慈从光芒中孵化出来后,还是沈慈吗?

    新的“沈慈”是敌是友,还会不会支持苗云楼的革命,会不会坚定的反对主位神?

    他们全都不知道。

    从光芒中蕴含的能量来看,哪怕现在和主位神的争斗中,他们暂时处于上风,只要光芒发生了什么变化,这点微末的优势将极有可能瞬间烟消云散。

    更不要提现在主位神的状况不明,目的难测,如果就这么坐以待毙,说不定之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们先留在这里,拖住主位神,”尹晦明一边飞快的收拾藏品,一边低声道,“我进去看一眼,确认过主位神的状态,很快就出来。”

    “等等。”

    陈风遥听完,却仍然拉着他不放。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一切都是主位神的阴谋,”他冷声道,“或许它的力量只能在旅客中心大厅外使用,你一出去,反而会落入陷阱。”

    “有可能,”尹晦明沉默了一会儿,很快承认道,下一秒却话锋一转,“但我们已经僵持了这么久,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就算我真的死了,这一切只是主位神的计谋,至少你们能因此得到警示,不会无知无觉的步入死亡。”

    尹晦明安慰的拍了拍陈风遥的肩膀,把哪吒的红绳缠了几圈绑在腰上,紧紧捏着匕首。

    他把包裹背起来,收拾好一切东西,见陈风遥还是一言不发,笑了一声,侧头对眉头拧死的陈风遥道:

    “行了,我也就是说一种可能性。”

    “别担心,已经拉扯了这么久,也没一个人见血,我也不会有事的,”尹晦明笑道,“我刚刚正好发现一个特殊线索,能证明主位神的状态很差。”

    “所以,我不会有性命之忧,你就放心吧。”

    尹晦明说的言之凿凿、自信满满,说完便扯开他的手,向缺口处走去。

    陈风遥闻言眉头一动,见他这幅振振有词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狐疑。

    尹晦明到底发现了什么线索,这么事关重大,却不和他们说,反而先自己去找主位神对峙,学苗云楼呢?

    陈风遥想到这儿,抬眼瞪着尹晦明,还想伸手去抓他,却发现手臂僵硬的垂在身体前面,根本动不了了!

    “尹晦明!!”

    尹晦明头皮一炸,飞快的向缺口走去,脚步带风,就听到陈风遥在后面勃然大怒的高声吼叫道:“放你的狗屁!”

    “什么又发现一条特殊线索,你个满嘴跑火车的狗东西!”陈风遥一边东倒西歪的挣扎,一边破口大骂道,“你居然把内核欲望技能用在我身上?给我定身??”

    “……”

    尹晦明假装听不见,抓了抓头发,干脆加快了脚步,很快便走到了以青铜盾为分割的战场前。

    青铜盾前,鬼新娘血涔涔的盖头仍在吞吃着泥人,那先前汹涌奔腾的洪水,呈现出一副萎靡的状态,根本不堪一击。

    尹晦明小跑着给二队比了个警戒的手势,小心翼翼的避开红盖头,在鬼新娘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蹭到到文厌身边。

    “你要出去找主位神吗?”

    不用尹晦明开口,文厌便微笑着说出了他的目的。

    他微微一笑,捧起红盖头的一角,温柔的亲了亲,随后侧过身去让出一条路,向前比了个手势,对尹晦明:

    “请吧。”

    尹晦明看了他两眼,随后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小而真诚的笑容:“多谢。”

    文厌捏着帕子咳嗽了一声,微笑道:“不客气,好歹我们现在是一个阵营的。”

    他那双发白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很快便盯住了尹晦明,慢慢道:“所以,在你离开之前,我也想提醒你一句。”

    “我曾经还算是旅社的内核成员,我可以告诉你,我能感觉到,主位神现在的状态的确有点问题,”文厌轻声微笑道,“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是旅客中心大厅外的这片暗域中,不一定只有主位神一个。”

    文厌安静的看着尹晦明,后者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很快便松开了眉头,颇有些阳光的笑了起来。

    “没关系,”尹晦明道,“如果外面不只主位神一个东西,攻打了旅客中心这么久还节节败退,只能说明它们更加不足为惧。”

    “就算离开旅客中心大厅真的会有危险,也无所谓,无论如何……”他顿了顿,笑道,“总有人要主动做这种事情。”

    尹晦明摆了摆手,把装满藏品的背包往上颠了颠,单手撑着青铜盾利落的翻了过去,头也不回的向缺口处走去。

    文厌盯着他的背影,没有再阻拦,手指却微微动了一下。

    不愧是凡人间旅社的人。

    总是这么不畏惧牺牲、不恐惧死亡,谈吐中带有一点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天真色彩,做起事来却又现实的可怕。

    当然,他没有资格抱怨,如果他们不是这样的人,他现在也不能自由的出现在这里。

    只不过……

    文厌看着尹晦明越来越远的背影,眯了眯眼。

    在他看瘴尸四十八寨的直播时,尹晦明身边的那个齐融,总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彷佛他在哪里见过。

    那种熟悉程度,就好像他曾经在什么地方,曾经近距离接触过这个人的思维,好像是……

    希望他的感觉只是种感觉。

    尹晦明没有注意文厌在他身后深沉的目光,他已经走到了旅客中心大厅的边沿,再上前一步,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远处看不出来,直到靠近尹晦明才发现这块缺口究竟有多大。

    在昏暗而略显杂乱的旅客中心大厅内,那道不规则的缺口如同一张巨兽的大嘴,无情地吞噬着周围本就微弱的灯光,将黑暗与未知深深地藏匿其中。

    尹晦明站在这无声的巨口面前,彷佛一直蝼蚁,只能仰望,不可进入。

    而缺口的边沿处并不是光滑的截面,反而扑簌簌的向下落着灰尘,斑驳的油漆和脱落的墙皮夹杂在其中,让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主位神的力量不应该如此粗糙,这种灰扑扑的不规则边沿,反而像是什么人用重机枪轰出来的。

    是苗云楼?还是谁比他们到的更早,提前破开了一个巨口,以便容纳主位神的力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陈旧与潮湿的怪味,就像是大洪水过后的泥土味道,让尹晦明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尹晦明随手撕下一块衣服,警惕的捂住口鼻,站在距离缺口不远处,试图看清黑暗里的东西。

    有些东西在青铜盾的遮挡和保护下,怎么也看不清楚,非要这样突兀的直面,才能发现异样。

    尹晦明不由自主的凑近了一点,紧紧盯着黑暗中微弱的一点扭曲,双眼在昏暗的环境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那两颗棕黑色的眼瞳,犹如两颗即将冲破夜幕的星辰,又彷佛是两簇即将燎原的火焰,映照出他内心按捺不住的激动与渴望。

    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从那缺口之中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那种庞大却伤痕累累的力量感,就是主位神受到重伤的迹象。

    绝对不会有错!

    尹晦明动了动手指,拽着腰间的红绳,向前试探着迈了一步,一只脚已经悬空。

    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他的猜测没错,就算不能一口气了结主位神,也能将它重创。

    到时候成百上千个旅客每人扎上一刀,还怕不能对付一个重伤未愈的主位神?

    尹晦明的嘴角逐渐上扬,闭了闭眼,慢慢勾勒出一抹如释重负而又自信的微笑,彷佛已经看到了重获自由、带着齐融和王见山回到现实的景象。

    他死死盯着那一片黑暗,深吸一口气,准备迈出最后的一步,用失重的坠落感,换取彻底踏入那一片漆黑的未知领域。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从旁伸出,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襟!

    尹晦明猝不及防猛地一顿,身体因突如其来的阻力而微微后仰,那只已经悬空的脚不得不向后撤,重新被拽回了大厅。

    “我靠——”

    他以为是陈风遥,狼狈的站稳后,眼睛里立刻燃烧起熊熊怒火,猛的转过头去,抓着那只手恼怒道:“你又要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我要出去,我有重要的事试探主位神,它——”

    尹晦明的话说了一半,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时,便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空白交织的复杂神色。

    那个拽住他的人,不是陈风遥。

    那是一个体态修长、身形消瘦的男人,他面容平静,带着一个黑框眼镜,镜片反射出隐隐发寒的冷光,稳稳地挡住了尹晦明的去路。

    “不用白费力气了。”

    男人道:“被践踏的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尹晦明,和我一起迎接新的世界吧。”

    第422章

    “……”

    尹晦明没有说话。

    他保持着抓着手的动作,死死的盯着那个男人,目光彷佛被美杜莎凝成了石头,锁定在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上。

    男人的身形略有些文弱消瘦,身上却散发著一股古怪的气息,那是强大的力量,还有神仙熟悉的压迫感。

    他变了很多,薄薄一层镜片后的狭长眼睛,此刻没有一丝往日的温和,只剩下平静的冷漠。

    就连那双往日算不上强壮的手,也变了,那只骨节分明、拽着尹晦明衣襟的手,任凭后者如何拉扯,都能够纹丝不动。

    然而尹晦明死也忘不了这张脸。

    哪怕他变了这么多,从一个普通的凡人变成一个带有神仙气息的叛徒,就算他化成骨灰,尹晦明也不会忘。

    尹晦明死死的盯着男人那张平静的脸,眼底泛起血红色,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

    “原来你真的背叛了我们。”

    尹晦明盯着他,面色一片空白,语气平淡的几乎怪异:“陈风遥告诉我,说你叛逃了,我不相信,他怀疑我与你合谋,我直接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现在我要和陈风遥说,对不起,”他道,“我错了。”

    他对不起陈风遥。

    他以为陈风遥是出于偏见,以为他瞧不起齐融的出身,过不去齐融和苗云楼争夺的过节,才会这样怀疑齐融的一切行为和居心。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是他用过去的情情谊与时光,蒙蔽了自己的眼睛,轻率的推翻了陈风遥的怀疑,以至于到了现在,尹晦明只觉得悲哀。

    “别这样。”

    男人闻言皱了皱眉,见尹晦明的面色一片空白,沉默的推了推眼镜,试探着向前凑近了一步。

    “别这样,”他重复道,“不管你在想什么,你看到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想的事情也不会成真,这都只是假象,是假的。”

    “那什么是真的?”

    尹晦明突然爆发了:“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

    “你一声不吭叛逃是假的?!还是在我接近主位神的时候阻拦我是假的?!又或者进入景区后,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假的?!!”

    尹晦明一开始还是较为平静的陈述,然而随着话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克制不住的吼了起来!

    他想静下心来,用平静的语气,好好问问齐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被主位神虏走了吗?是不是被迫为主位神做下恶事?

    是不是时间紧急、有人监视,所以才根本不联系他们所有人,只是如此姗姗来迟的阻止他接近主位神?

    尹晦明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这么做啊,可是当看到齐融的第一眼,看到他的第一个表情时,他说出口的话,就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我居然还为你说话、在所有人面前维护你……”他眼珠僵硬的一动不动,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齐融,我该有多蠢,才会信任你这样的人?!”

    “……”

    齐融闻言动作顿了顿,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阴郁的情绪,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让尹晦明看到。

    “你不用说这种话故意刺伤我,”他低声道,“你相信我,我很感动,尹……小尹,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任?

    要不是时机和场合通通不对,尹晦明一定当场拍案而起,歇斯底里的哈哈大笑!

    什么叫没有辜负他的信任,齐融到底把他的信任当成什么?

    是根本无关紧要、不需要考虑的垃圾?还是一种可以挡在前面抵御众人怀疑的工具?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玩笑,一种叛逃路途中的消遣?

    “操你全家的信任!”

    尹晦明爆发了,那种空白的僵硬瞬间融化,拚命拽开齐融的手,开始连踹带打的激烈挣扎起来。

    他一边用尽全力往缺口外跳,一边破口大骂道:“你等我出去弄死主位神,再回来弄死你!齐融,你给我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

    然而哪怕尹晦明再怎么猝不及防的大作,剧烈挣扎着拚命摆脱齐融的控制、接近黑暗中的主位神,都没有用。

    彷佛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包裹住了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静静的挡在缺口前,阻挡住尹晦明的去路。

    尹晦明整张脸都已经扭曲了,形容狼狈的死死扣着缺口的边沿。

    他不断的调整位置,急促的扣着那些满是灰尘碎屑的不规则边沿,十指已经血肉模糊,不停的在流血,他却恍若无感觉。

    尹晦明试图找到任何一点能够挤出去的空隙,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就像齐融的谎言一样,将他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让他坚定的相信着齐融,直到那些破绽露出丑恶的现实,他才恍然觉察。

    “不……不……让我出去,你让我出去!”尹晦明死死扣着缺口,眼睛瞪得很大,眼泪不知不觉流淌下来,发怔一样吼道,“齐融,你让我出去!”

    “就算我求你了,你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你让我出去好不好?我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你出现在这里,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行吗?”

    主位神重伤难愈、陷入了最虚弱的状态,其余的主位神全部死亡,此刻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只要杀了它,一切都会结束。

    这是天赐的良机,是他们和成功最近的一次。

    如果尹晦明没有抓住这一点弱势,就失去了最可能的一个杀死主位神的机会。

    他们所有人在这瞬息万变的景区之间,将没有办法再重获自由,等待下一个打破桎梏压迫的机会,或许要再反抗几年,十几年!

    “齐融,你放我出去,”尹晦明闭上了眼睛,死死抓着缺口边沿,“我们认识快三十年了,你就当我用这三十年的情谊威胁你,你当我出去,行吗?”

    “……”

    齐融没有说话。

    他的手依然没有放松,牢牢控制着缺口处那无形的屏障,盯着尹晦明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面色甚至有些发白。

    尹晦明说出“三十年情谊”的时候,他的眼睛甚至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最终还是归于了平静。

    齐融看着背对着自己、双手已经血肉模糊的尹晦明,薄薄的镜片下闪过一抹沉默的痛色。

    为什么要这么坚定?

    如果尹晦明不那么坚定,不那么善良,甚至只有一丁点动摇,他都能让他们过得很好,不再深陷泥潭、苦苦挣扎。

    “尹晦明……”

    齐融沉默半晌后,混杂着茫然叹息了一声。

    他慢慢走上前去,和尹晦明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伸手握住尹晦明的手,将后者灰尘扑扑、血肉模糊的手,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心口上。

    “我不能放你离开,”齐融低声道,“我知道,你想要杀死主位神,你想让我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可是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到现实呢?”他抬眼望向尹晦明,眼底居然微微闪动着晶莹的亮光,“我们在那里过得好吗?”

    “是,我考上了大学,在进入景区之前刚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甚至有机会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过上幸福的日子。”

    “可是这样的希望究竟破灭过多少次?”他质问道,“恐怕连你也数不清了吧。”

    齐融站在身侧,直视着尹晦明垂下的双眼,沉声道:“每一次,每一次我们有了生活的希望,老天爷就像开玩笑一样,让那个希望一下摔在地上,摔个粉碎!”

    “你把我从垃圾堆里拽出来,养了我十几年,一路打工供我上大学,你对我这么好,”他动情道,“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越来越不幸,永远也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就是这句话,将尹晦明内心的挣扎与沉默瞬间击溃,他的面庞骤然扭曲起来,眼中闪烁着激动的莹莹光亮和怒火。

    “你凭什么说那是属于我的幸福!”尹晦明歇斯底里的崩溃道,“我的幸福不是踩在别人血肉上夺取过来的!”

    “但你比他们都要好!”

    齐融用力抓着他的肩膀,直勾勾的盯着他,诚恳而痛苦的重复道:“你比他们都要好,尹晦明,为什么你不能过上比他们更好的生活?”

    他彷佛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刻意的疏远和冷漠,力气大的惊人。

    尹晦明试图挣脱他的束缚,但齐融的力量却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几番拉扯中,尹晦明在挣扎间转过头来,盯着那双一眨不眨的淡色眼睛,看着那里不带一丝虚伪的深情,忽然感觉浑身发冷。

    这就是他最恐惧的事情。

    齐融爱他,觉得他最好,所以用自己对他的好坏,来分配其他人的得失与否、荣辱生死。

    他就像生活在一个被观测的箱子中,周围所有人都是没有喜怒哀乐的布娃娃。

    观测他的人带着扭曲的爱意,端详着他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他任何一个负面的情绪,都会导致一个布娃娃的消失。

    如果这就是齐融的爱。

    尹晦明盯着齐融诚恳哀求的双眼。

    ——那他希望齐融从来没有见过他。

    周围的空气彷佛在这一刻凝固,没有一个人说话,两人对峙而立,盯着对方的眼睛,空气中充满了紧张与压抑。

    旅客中心大厅的缺口处,那一点微弱扭曲的反光依旧闪烁,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彷佛也在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尹晦明闭了闭眼,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慢慢的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内心剧烈的波澜。

    他知道,齐融刚刚在旅客中心大厅外等了那么久没有插手,他投靠主位神的目的,不会是让所有旅客血流成河。

    他也清清楚楚的明白,无论齐融如何解释伪装,他最终要达成的目的,都绝不会是他们想要的、真正的自由。

    尹晦明倏地睁开眼睛,看向齐融。

    他背后齐融看不见的地方,闪过一抹冷冷的寒光。

    第423章

    “你刚刚说,让我和你一起迎接新的世界,”尹晦明垂下眼睛,低声道,“新的世界,是你和主位神统治的世界吗?”

    “当然不是!”

    齐融定定的看着尹晦明,似乎在判断他是否真的在考虑重新相信自己,半晌,缓缓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

    “新的世界会是很公平的世界,齐融握着尹晦明的手,眼底流露出一丝温柔,“至少像你这样好的人,绝不会再受到那么不公平的待遇。”

    他推了一下滑落的眼镜,轻声道:“我知道你想回到现实世界,你想重获自由,等事情过去,我们立刻回去,我保证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变化,只会比从前更好。”

    “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齐融定定的望着尹晦明。

    他那向来被镜片挡住、充满算计与冷漠的眼神中,此刻只有一片纯真的渴望与爱恋,微微蹙着眉头,眼睛里只有尹晦明一个人。

    就像多年以前,尹晦明把他从风雨交加中捡回家,在昏黄破旧的屋子里给他洗的干干净净时。

    齐融躺在温暖的床铺下,在尹晦明给关灯入睡前,望向他的那一眼。

    ——一模一样。

    尹晦明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睛,就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孩子,对遥远的未来一无所知。

    即使现在贫穷、即使当下困顿,可未来是一片无穷展开的白纸,能容纳无限光明。

    可是齐融今年二十三岁,过了下个月的生日,是二十四岁。

    如果按照瞎半仙的卦象,按照他算出齐融二十四岁将有大劫难,按照齐融已经改口年龄,他现在已是三十三岁了。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孩童了,他的三观已经成型、认知早已完善,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张白纸上早就写满了欲望。

    是他尹晦明做得不够好。

    尹晦明垂下眼睛,自嘲的笑了笑。

    看看人家沈慈,把一个受尽苦难的反社会人格,言传身教成为一位心怀天下、浑身上下泛红光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

    他却做不到。

    所以沈慈只要接受苗云楼的报答,和他亲爱的义子相亲相爱,而他只能亲手纠正自己的错误,让罪孽不再延续。

    尹晦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松手。”

    他的声音很冷淡,却也不再饱含着愤怒,似乎已经冷静下来,齐融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你说新的世界会很公平,是吗,”尹晦明揉了揉手腕,仍然平静的慢慢道,“如果新世界建构起来,你又是什么角色?”

    “……我?”

    齐融闻言一愣,镜片反射出一抹亮光,忍不住凑近了一步,看着尹晦明柔声道:

    “我……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太过显眼,你放心,在新世界建构后,我不会干涉太多。”

    他低声道:“我只是和主位神约定好,作为功臣,给你、我,还有王见山应得的待遇。”

    “我应得的?”

    尹晦明笑了一声,把这四个字咀嚼着重复了一遍,眼底带有一丝讥讽,却没有说什么。

    齐融看着尹晦明那张已经年过三十,却仍然带着一丝天真的面庞,一时间无数情感涌上心头,脱口而出道:

    “哥。”

    “哥,”他盯着尹晦明重复道,“自从瞎半仙算出我的命数之后,我就再没这么叫过你了。”

    齐融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哀恸,甚至是恳求,他低声慢慢道:“在景区里,你怕我死,把我当哥哥哄了整整三年,可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当初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把我养大的哥哥。”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半蹲下来,由下至上掀起眼皮看向尹晦明,镜片后露出孩子般的渴望,“哥?”

    “……”

    尹晦明没有说话。

    他定定的看着齐融,彷佛正在那双眼睛里查找着什么。

    半晌,尹晦明似乎是做出了决定,他垂下眼睫,向下伸手,似乎想要用指尖触碰齐融的面颊,低声道:

    “好。”

    齐融松了口气,释然的笑了起来,下一秒,他的眼前飞快闪过一抹冷光,直逼他的喉咙——

    “噗嗤!”

    匕首直直的穿过血肉,冷光从手心穿到手背,彻底戳穿了齐融的掌心。

    血液停滞片刻,开始汹涌的向外奔腾而出,齐融的手掌挡在喉咙上,掌心鲜血淋漓,向下悄无声息的滴着血。

    “……”

    齐融没说什么。

    他看着自己掌心上的血迹,慢慢站起身来,眼底的光泽一寸寸冷了下去,隔着一层冰冷的镜片,看向尹晦明的眼睛。

    “哥,你还是不够狠心,”齐融轻声道,“如果你再快一点,或许我现在就已经死了。”

    他的神色十分平静,那种夹杂着哀求的点点泪光彷佛从未出现,一晃眼,便消失在镜片之后。

    与齐融冷静的面容截然不同,尹晦明死死的按着匕首,青筋暴起,五官甚至被某种怒火控制的扭曲起来。

    他的匕首戳穿齐融的手掌后,与那脆弱脖颈间的距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却怎么也无法再进一步。

    尹晦明盯着齐融的眼睛,在熊熊燃烧的心火中,掀起唇角笑了起来:“是我想杀死你,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对我放下过警惕?”

    “我说了谎,你的身体却只僵硬了不到一秒钟,你的手就挡住我的刀了,”他道,“齐融,你叫我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

    齐融神色冷淡,没有回应他。

    尹晦明也没有打算等他的回应,他又笑了起来,那双大眼睛里泪光闪闪,嘴角扭曲着笑意和怒火,最后却只定格在悲哀。

    看到齐融那个熟悉的眼神,的确让他的匕首迟缓了一瞬间。

    就是这么一瞬间,就是这么一个失神,他便失去了所有机会。

    齐融彷佛被那种灼灼的眼神烫到,下意识别开眼神,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眼底便只剩下了冷漠。

    他冷冷道:“哥,你很好,可是你太善良了了,既然你不愿意,那你就好好的睡一觉吧。”

    齐融低下头,伸手摸了摸尹晦明动弹不得的面颊,感受到上面冰冷的泪水,轻声道:“等你醒来,你会原谅我的。”

    下一秒,齐融快速按上尹晦明的后脖颈,后者闭上眼睛,身子立刻软了下来,被齐融一下搂在怀里。

    “……”

    空气中血气浓重,光线昏沉。

    墙壁上那破破烂烂的巨大缺口,彷佛是吞噬一切的黑洞,在尹晦明昏迷的那一刻,吞掉了所有情绪与声音,只剩下一片死寂。

    齐融半抱着昏迷的尹晦明,站在空荡荡的洞口,感受着旅客中心大厅内越发剧烈的能量波动,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走吧,”他没有回头,镜片反过一抹高光,冷冷道,“这些乱作一团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缺口内。

    旅客中心大厅的一排青铜盾外,泥人已经节节败退,汹涌的洪水几乎已经彻底干涸,在地上形成湿漉漉的土黄色痕迹。

    鬼新娘已经收起了红盖头,退到文厌身旁,剩下零星几个泥人用重机枪一扫,就没了声息。

    陈风遥抱着胳膊,短暂的看了一眼苗云楼的状态,见后者没有任何反应,仍是蜷缩在光芒之下,神色冷漠,便收回了目光。

    这一团疑似沈慈的光芒直到现在,也没有破茧而出,哪怕旅客中心内已经慢慢安静下来,也时时刻刻让人不能心安。

    如果没有苗云楼……他们还真不能肯定,有没有胆量毫无防备的把自己暴露在光芒之下。

    陈风遥食指一下一下敲着胳膊,神色冷凝,脑海中不停的缺省着无数种可能,只觉得心脏总是砰砰直跳。

    ——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正无时无刻萦绕着他。

    洪水已经接近干涸,再有最多一刻钟,将彻底失去捏塑泥人的能力。

    是尹晦明已经越过缺口处的黑暗,找到了主位神,亲手匕首插进它的胸口了吗?

    可是哪吒的红绳中,仍然能感应到那泥泞的洪水中,蕴含着主位神的力量,这就说明主位神已经越来越虚弱,但还没有死亡。

    最好的猜测,是尹晦明一切顺利,正与主位神搏斗,正慢慢将它杀死。

    陈风遥无比希望这个猜测是真的。

    因为如果尹晦明根本没有找到主位神,却这么久还没回来,说明必定是有什么东西绊住了脚,让他……回不来。

    最后这三个字,犹如一记重锤,砸在陈风遥心上,让他呼吸一窒。

    陈风遥深吸一口气,屏蔽掉自己的思绪,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洞口,彷佛要将它盯穿一般。

    泥人化成泥水,又干涸在地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散了。

    四周的空气凝固,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和众人紧张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交织成一张压抑而又紧张的蛛网。

    每个人在警戒四周的同时,都不由自主的望向那块缺口,心中充满了警惕与期待。

    他们知道,尹晦明进入洞xue已经多时,此刻任何一丁点动静,都有可能是他归来的信号。

    忽然,只听一声轻响,远远的从缺口外传来某种有节奏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陈风遥顿时心头一震,不由得放下了手臂,双目灼灼的盯着缺口,侧耳仔细听过去,发现那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哒哒……”

    “哒哒……哒哒……”

    陈风遥屏住呼吸,手悄无声息的按在滇王金印上,对着缺口处隐隐晃动的黑暗,试探着轻声唤道:

    “尹晦明?”

    他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与激动。

    众人的目光顿时在一起聚焦,心脏也都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准备迎接即将出现的身影。

    话音刚落,缺口处的影子晃动了一下,很快,便慢慢从黑暗中现身。

    那的确是尹晦明。

    只是,那不是他想像中的尹晦明。

    那个平日阳光开朗的娃娃脸,此刻低着头,眼睛紧紧闭着,面色苍白如纸。

    尹晦明没有“走”出来,他只是如同一束轻飘飘的柳枝,从漆黑寒冷的冬夜中倒出半边身子,上面覆着一层寒霜。

    他暴露在光照中的一部分身体,呈现一种古怪的弯折,四肢软绵绵地低垂着,彷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已经是昏死过去的状态。

    “……尹晦明?”

    陈风遥见状瞳孔紧缩,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发冷,定定的盯着尹晦明一动不动的身体。

    那一瞬间,他大脑轰的一片空白,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纷繁复杂的交织在一起,每一种都尖叫着戳穿他的耳膜。

    发生了什么?

    尹晦明被主位神抓住了吗?

    还有其他人重伤了尹晦明吗?

    无数想法如尖针一样刺着他,陈风遥僵在原地片刻,随后挣脱开所有的揣测,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猛的大步冲了过去!

    “尹晦明!”

    周围的旅客神色震惊,他们警戒在一旁,原本以为尹晦明将会带来主位神已死的消息,却没想到看到了这一幕。

    见陈风遥已经飞快的越过青铜盾、奔向陈风遥,众人顿时回过神来,也跟着动了起来。

    然而,就在他们刚要上前,想要开口询问尹晦明情况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压迫力如同无形的巨浪,猛然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嗡——!”

    这股力量强大到令人窒息,彷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根本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操……这他妈又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是谁艰难地挤出了一句骂声,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某种不知不觉从心底蔓延上来的恐慌。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每一次当他们被迫在景区里供奉神仙,每一次神仙从泥胎肉/身中醒来,石头做的眼睛动了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所有人时——

    ——就是这种感觉。

    众人被这股压迫力强行按在青铜盾之后,只能艰难的控制着身体,眼底慢慢涌现出应激般的痛恨与剧痛。

    他们都经历过无数次,他们都感受过无数次,这样强大而诡异的压迫力,已经在千百个夜晚,让他们不得不睁着眼睛、无法入眠。

    陈风遥已经冲到了青铜前,和尹晦明只有十米左右的距离,却彷佛被什么定住,怎么也动弹不得。

    他心头突突直跳,一种强烈的预感呼之而出,似有所感的抬起头来。

    在他的视网膜中,缺口中的黑暗再一次开始晃动。

    这一次的晃动比先前更加剧烈,彷佛有什么难以容纳的力量从缺口处拚命涌入,占据了全部的黑暗,却仍不满足。

    人群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就在这片混乱与惊恐之中,一个消瘦的身影晃动,缓缓从缺口处走出。

    “齐融?!”

    不知道是谁震惊的吼了出来,大部分人立刻拿起武器,对准了齐融,夹杂着几声愤怒的吼声还有尖叫。

    然而在那股压迫感的影响下,没有人能够将手中的武器,按动哪怕一星半点,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震惊和恐惧,看着齐融慢慢向他们走来。

    “为什么……”

    “怎么会是他?!”

    “他……他不是凡人间旅社的人吗,我在尹晦明身边见过他啊,他怎么从那里出来了?”

    齐融面对着数百个旅客,面色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半抱着尹晦明静静的站着,看着人群中爆发出的一片嘈杂。

    无数质问与愤怒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一浪接着一浪,翻涌出汹涌的浪潮,然而齐融没有回应任何一个。

    这个齐融与所有人印象中的齐融都不同,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柔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淡与漠然。

    他只是推了推眼镜,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人。

    “新的世界马上就要到来,神仙会赐福于所有人,”齐融看着所有人,他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彷佛从地狱深处传来,“接受它。”

    “或者去死。”

    他冷漠的目光扫过众人,每一道目光都如同锋利的刀刃,切割着这些昔日的熟悉的面孔。

    “……”

    众人闻言惊愕地看着他,一时间鸦雀无声,甚至连质疑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愤怒。

    齐融,齐融,他们大多数人和齐融都不曾接触,可是所有人都见过,那个站在尹晦明身边的温和青年。

    即便是在凡人间旅社没有成立的时候,东方红旅行团、也依旧是许许多多底层旅客的希望。

    而齐融却堂而皇之的从主位神存在的地方走了出来,而尹晦明却在他怀中昏迷不醒。

    没有人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说过,只是因为根本无法想像,曾经那个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夥伴,如今竟然会说出这样恍如隔世的话。

    他们想冲上前去质问,想把尹晦明从他手里救出来,想问他为什么。

    可是那股压迫性的力量压的所有人动弹不得,连抬眼看向他都艰难而费力,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齐融,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片死寂的人群之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声音中带着颤抖与质问,试图寻求一个答案。

    齐融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回答。

    他转身,没有再看这一群熟悉的面孔一眼,只是小心的抱着尹晦明,准备向光芒处走去。

    然而就在齐融转身时,斜刺里突然猛的爆发出一抹金光,没有丝毫犹豫,直直的向他脖颈冲去!

    齐融眉头一动,眯了眯眼,立刻侧身护住尹晦明,抬起另一只手挡住金光,手臂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

    “当啷!”

    只听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齐融手臂上的皮肤被灼烧出一片斑驳的焦黑,金光消散开来,露出内里青铜光泽的印章。

    “……陈风遥。”

    齐融眯着眼睛,按着胳膊,轻声咀嚼着这个名字,掀起眼皮,望向这枚印章的主人。

    陈风遥站在他对面,正森冷的盯着他,目光瞥过昏迷不醒的尹晦明,卷起唇角笑道:

    “齐融,好本事。”

    “不顾亲情、抛弃友情,就为了给主位神当狗,”他笑道,“只不过你这狗当的,也不怎么样啊。”

    “主位神那么疼你,连尹晦明都舍得给你料理了,怎么你被滇王金印砸一下,还会受伤呢?”

    齐融镜片上闪过一抹寒光,半晌,慢慢勾起唇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笑了起来。

    “是啊,我毕竟是肉体凡胎,怎么会不受伤,”他的笑意不达眼底,“可你的滇王金印早就透支了,用了这一次,短时间内无法再次使用了吧。”

    齐融歪了歪头,微笑道:“陈风遥,伤我这一次又能如何,你想出气,我就让你出气,只是别把自己也骗过去。”

    滇王金印是紫色品级的藏品,是整个青铜王朝文化的缩影,这样的东西能有多少?

    然而陈风遥却仍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眼睛里跳动着灼热的火焰,面上却出奇的镇定,没有一丝愤怒流于表面。

    “你说的对啊,滇王金印只有一个,”他咧开嘴角,冰冷冷的笑了起来,“可是你能被滇王金印伤到,说明齐融,你他妈就是个装逼的东西,你根本没有比肩主位神的力量!”

    陈风遥的声音掷地有声,一声比一声高,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血涔涔红绳蜿蜒而上,猛的向齐融席卷而去!

    “呜——!”

    鬼新娘尖叫一声,红盖头飞舞在空中,一身血红的嫁衣如蝴蝶般翩翩起舞,卷起一阵阴风,在铺天盖地的红绳后紧随而至!

    齐融瞳孔微微一缩,皱了皱眉,下意识后退一步,把尹晦明抱的更紧了一点。

    他没想到都到了这种时候,他已经放出了代理人压制的气息,陈风遥仍然没有放弃,仍然想要绝地反击。

    如此猝不及防的攻击,他背后没有苏醒的主位神帮扶,甚至真的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无力反抗。

    齐融眼底的暗光一闪而过,看着铺天盖地血涔涔的颜色,面上忽然滑过一抹笑意。

    可惜了。

    他站在原地不动,看上去就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眨眼之间,鬼新娘与红绳就带着身后的无数诡物,席卷到了齐融面前。

    而就在它们即将尖啸着触碰到他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所有攻击面前。

    “嗡——!”

    一尊高耸残破的石像,慢慢伫立在齐融身后。

    那尊石像的头顶已经到了天花板,一只眼睛闭着,浑身上下残破的开裂处许多纹路,彷佛是被什么纤细的线缠在身上,一寸寸崩裂开来。

    然而任何的破损与裂痕,都没有损伤它神态的半点慈悲。

    石像人首蛇身,眼眸微微下垂,眼皮半掩,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就像是能洞察世间一切疾苦,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所有人。

    以至于一切诡物、无论是凶悍的鬼新娘,还是没有生命的红绳,在它面前,彷佛不过是些许尘埃。

    旅客中心大厅内顿时一片死寂。

    “主位神……”

    陈风遥仰着头,定定的盯着那尊石像,瞳孔剧烈的震颤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阵压抑着恐惧的惊呼,他却恍若充耳不闻,脑海中炸响的轰鸣带来了一片空白。

    齐融……居然真的唤醒了主位神——

    陈风遥眼神凝固,胸口上下起伏,嘴唇甚至咬出了血,像是要爆炸一样。

    他死死盯着主位神的石像,发抖嘴唇几次张开,想要说些什么,余光处却迸发出一股剧烈的光芒!

    “嗡——!”

    那团一直温和的光芒,突然爆发出极为耀眼的光泽,刺痛着每一个人的眼睛,在旅客中心大厅中飞快的扩散开来!

    第424章

    几乎是眨眼之间,旅客中心大厅内就已经亮如白昼,所有人不得不用力捂住眼睛,却还是抵挡不住那种灼热的刺痛。

    “呃——!”

    “又是什么情况?”

    “操!我的眼睛——!谁有防御藏品?!”

    痛苦的声音此起彼伏,陈风遥顾不得再盯着主位神,只能暂且皱着眉头,用力闭上眼睛。

    就连齐融也不得不闭上眼睛,动用全身的力量,将自己和尹晦明包裹起来,闪身在主位神背后。

    主位神哀鸣一声,慈悲的眼睛里似乎淌下一道泪痕,残破的石像身躯又裂开几道裂痕,却并没有退却,反而用庞大的身躯挡住了所有旅客。

    陈风遥勉强操控着滇王金印保护住众人,眼皮缝里瞥见了这一幕,不由得心头一动。

    然而还不等他思考,旅客中心大厅内的情形,却又再次变动起来。

    那团光芒迸发的突如其来,褪去的也极为快速,不过几个喘息之间,就暗淡了下去。

    然而褪去的光芒却没有像先前一样,化为一团庞大而稳定的光团,柔和的散发著光泽,反而仍在不停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那些外层虚无缥缈的光芒越来越淡,而里面内核的地方却越来越凝实,光芒晃动起来,几乎像是一个人在呼吸起伏。

    陈风遥见状呼吸一窒,顿时把所有思绪都抛诸脑后。

    他心头紧了紧,第一时间不是想到任何与神仙的事情,而是下意识望向苗云楼的方向。

    苗云楼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低着头,垂着眼睛,双手环抱住膝盖,坐在一处大石头垒成的高台上。

    在先前的几个小时里,苗云楼都像这样半抱着膝盖,面无表情的蜷缩在光团之下,就像是一尊美丽的雕塑。

    苍白泛青的皮肤像是匀称的石雕,一动不动的身体每一寸都带着瘦骨嶙峋的美感,雕像身上混合著栩栩如生的红色颜料,只有一处差强人意。

    那就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实在是太缺乏神采了,哪怕作为石头刻出来的雕塑,也没有像这样,眼球里只是一片匀称平铺的黑色,没有焦点,也没有亮光。

    直到现在身侧柔和的光芒骤然爆发,用耀眼夺目的光束刺痛着每一个人的眼睛,这双漆黑眼球,才终于有了反应。

    苗云楼的眼珠动了动。

    他半阖着眼睛,很疲惫冷怠的注视着台下众人,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反射出任何影像,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在这几小时之内,苗云楼只是一直冷漠的注视着忙忙碌碌的旅客。

    无论是黑蛇窸窸窣窣的向众人蜿蜒而去,还是洪水汹涌、泥人涌现,甚至现在齐融和主位神现身,苗云楼都没有开口说过哪怕一句话。

    他没有给他们说清楚齐融的事,没有开口提醒一星半点主位神的状况,没有为这些惊险的战斗付出任何努力与帮助。

    他甚至没有为这些惊慌失措、又强撑着反抗的人们,提供哪怕一丁点安抚。

    苗云楼只是冷眼旁观。

    他没有做任何事情,因为在他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终于明白了齐融和主位神的目的。

    他们要的不是破坏、更不是像洪长流和祝炎一样,一心用残暴的手段压制住旅客。

    他们想要的东西,其实和凡人间旅社正在努力的事情,已经极为接近了。

    凡人间旅社试图掀起一场革命,而齐融和主位神,想要的是一次焕然一新的改革。

    一次从上至下的改革。

    地方神残暴不仁、草菅人命,代理人同样仗着主位神的力量为非作歹、祸害一方,害死了无数无辜的性命。

    而这一切霍乱的源头,归根结底,除了不公平的制度,还有一位缺失的最高统治者。

    主位神不在,四个代理人就是最高统治者,可这四个人实力总体相当,谁也不服谁,互相倾轧勾心斗角,将本就黑暗的旅社搅成一滩浑水。

    所以,想要彻底改变现状,除了艰难的革命,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

    ——请出一位实力远远超过主位神,同时又刚正不阿、慈悲为怀的神仙。

    地方神残暴不仁,就让神仙罢黜它;代理人勾心斗角,就让神仙挑选出更温和的人继任,所有受了冤屈与压迫的旅客,全部能够在这里得到伸张。

    这个方法最简单、付出的代价最少、涉及的利益也最小,只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在几千个日月交替中,没有任何一位神仙能够胜任。

    于是齐融隐藏身份,不动声色的在东方红旅行团中,等待这个机会整整三年,等待的几乎要放弃,却出现了一个意外的变故。

    苗云楼出现在了景区里,他的身边,有一位正在慢慢恢复全部力量的神仙。

    而随着一片片残缺的躯壳被找回来,齐融看着他参观过一个个景区,心中终于勾勒出一个完美的计画:

    让沈慈,成为统治旅社的神仙。

    沈慈和那些为自己谋求香火的神仙不一样,他体内蕴含着无可争议的强大力量,却能够平等的对待众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甚至于在一次次与沈慈的接触中,齐融可能已经发现了沈慈与景区之间的联系,发现他或许从前就是景区真正的主人。

    一切都如此严丝合缝,只要让沈慈统治旅社,就能轻轻松松的改变现状。

    可是齐融却没有预料到,沈慈在与苗云楼的朝夕相处中,居然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革命。

    沈慈自己就是神仙,竟然要和一群普通人一起推翻神仙,解放出一个没有怪力乱神的世界,多么可笑!

    一旦革命成功、旅社全部解放,齐融这个曾经的旅社长将会变得一文不值,他只能回到那个的现实世界,在不受控制的世界中,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他怎么能接受?

    所以齐融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让沈慈恢复到没有被苗云楼影响的时候,让他顺理成章的接受自己神仙的身份,带领所有神仙进入现实世界。

    这个计画,齐融已经做到了,几乎已经彻底成功。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那就是看光芒散尽、一切尘埃落定后,从中走出来的沈慈,究竟是谁想要的沈慈。

    苗云楼垂下眼睫,张开手指,用食指轻轻抚摸过无影无形的光芒,却什么也没有感受到。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剧痛的蜷缩了起来。

    哪怕他猜测出了齐融大致的目的,可是差之一毫、失之千里,他根本不知道,从光团中出来的“沈慈”会是什么。

    苗云楼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动不动的守在光团前,祈祷最后从中走出来的,是他的义父沈慈。

    这个他拚命反抗的结果,已经成了最好的结局。

    如果齐融在那最后一块尸骨中动了任何手脚,光芒散尽之后的沈慈,都有可能是一具空壳、一个任人操控的木偶,又或者是一个他们挑选好的孤魂野鬼。

    苗云楼绝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短暂的闭上眼睛,强行抑制住心脏翻搅割裂般的疼痛,很快,又再次睁开。

    那股遍布旅客中心大厅的璀璨光芒已经微弱下来,柔和的晃动在空气之中,肉眼可见的正在星星点点消散。

    台下众人一阵阵窸窸窣窣声如潮水般涌上来,又很快褪去。

    苗云楼听不到他们的议论声,却能隐隐约约猜到,他们口中说的是什么。

    齐融和主位神到底想做什么?

    那团光芒最终会变成什么?

    还有,苗云楼究竟在做什么?

    苗云楼自己知道,齐融为了实现最终目的,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甚至于他们还要努力保护这些旅客,让他们认同即将上任的神仙。

    如何对付主位神还有齐融,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光芒散尽之后,第一时间判断里面的“沈慈”究竟是谁。

    可是台下这千百个旅客,包括陈风遥、阎良、吴斌、林雨霖,他们全都不知道。

    而苗云楼一句也没有解释。

    或许在他们心中,苗云楼在危险来临之际躲了起来,一动不动的蜷缩在角落里时,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

    苗云楼垂下眼睫,突然站起身来。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紧不慢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摩挲掉已经干涸的血迹,随后向前走去,直直的伸手触碰着那团光芒。

    前路已然无法更改,至少光芒散尽之后,他要成为第一个用视线触碰到“沈慈”的人。

    “……苗云楼?”

    有人在底下小心翼翼的呼唤着他的名字,苗云楼本没有回头的打算,可是这个声音太过熟悉。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转着眼睛慢慢侧目,看到了叫他的人。

    是吴斌。

    吴斌远远的看着他,直面着耀眼的光芒,眼睛已经开始生理性流泪,却强撑着发红的双眼,没有移开半分。

    那双眼睛里没有苗云楼设想的疑惑、不满、抱怨,甚至没有他认为理所当然的怀疑和不信任,只有关切。

    苗云楼一愣,一时间目光甚至恍惚了一下。

    他四散的目光扩散到无数双眼睛上,却发现密密麻麻盯着他的眼睛里,竟然都和吴斌的眼神如此相似。

    一样的关切,一样的担忧,夹杂着不同程度的理解,却没有任何怨恨。

    苗云楼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众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的移开了目光,却又在下一秒强迫自己转了回来。

    “没事。”他开口道。

    苗云楼的声音很轻柔,还带有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的沙哑,却一如既往的让人悬着的心能够落地,

    “没事,”他又重复了一遍,轻飘飘的声音中有些疲惫,话语也很简略,却清晰的掷地有声,“还有我。”

    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台下如潮水般窸窸窣窣的声音,短暂的停了下来。

    吴斌的眼睛里仍然带着担忧,眉头却慢慢放松下来,孟子隐撑着他的腰,无声的传达着源源不断的温热支撑。

    陈风遥望着那个单薄的身躯,闭了闭眼,按住阎良的胳膊,忽然感觉狂跳的心脏慢慢平息了下来。

    说的对。

    天塌下来还有苗云楼在前面顶着呢。

    苗云楼这个旅社长兼正牌男友再摆不定沈慈,他们他妈的就不如躺平洗洗睡吧。

    陈风遥吐出一口气,再次抬眼望向苗云楼,却见光芒已经彻底平息退散,而那凝聚起来的人形躯体,开始慢慢显露出明显的五官。

    苗云楼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看着任何一个人。

    他微微垂下头,看不清面色晦明,只是用整个单薄的身躯紧贴着光芒,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些旁逸斜出的柔和光芒。

    苗云楼轻抚着光芒,哪怕那些光芒并没有实体,甚至触碰起来连一丝感觉都不会有,抚摸的动作却仍然不舍而眷恋。

    他手指的形状很漂亮,五指修长有力,指节秀挺突出,在光芒下近乎透明。

    青白色几乎能显露出血管的皮肤,让那种轻飘飘的触摸,显得更加露骨。

    那惨白发青的指尖一点点向下,从光芒中隐隐约约的额头到面颊,到脖颈、再到胸膛。

    如此专注,不像是触摸着没有实体的光芒,反而像是情人间暧昧的调情,以及死敌冰冷的试探。

    苗云楼就这么侧着头,直勾勾的注视着光芒中隐约的人形躯体,那种眼神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是某种古怪的冷血动物。

    这条面无表情的冷血动物,用每一寸翕张的鳞片,将光芒尽数收拢如自己的身体,贴着薄薄一层皮融入骨血。

    诡异而亲昵。

    齐融远远的看着这一幕,见状不由得轻微的皱了皱眉。

    苗云楼这个疯子,对沈慈的执念堪称恐怖,他现在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实际上肯定精神不正常,能做出什么还真不好说。

    让他和光芒贴的那么近,万一他突然动了什么疯狂的念头……

    齐融神色微动,和一旁的主位神对视一眼。

    他推了推眼镜,脚下影影绰绰的漆黑诡物隐约晃动起来,随着慢慢上前的脚步,悄无声息的向苗云楼身旁移动——

    “哗啦——!”

    一道土墙从斜刺里骤然迸发出来,混杂着厚厚一层土黄色泥沙,突兀的挡住了齐融的去路。

    “你不能过去。”

    吴斌手中隐隐凝结着土块,站在土墙后看着齐融,目光很坚定,低声重复了一遍:

    “苗云楼在那里,你不能过去。”

    齐融微微皱了皱眉,脚下汇聚的诡物消散了一点,见似乎除了他、还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便很快松开了眉头。

    “让开,”他道,“跟你没关系。”

    他根本没把吴斌这个普普通通的旅客放在眼里,随手溶解了土墙,就要继续大步向前走,脚下却骤然一顿!

    “砰——!”

    齐融后退一步,稳住身体,堪称狼狈的停了下来,这才躲过了猛然从身旁射来的一枚子弹。

    一个面容普通到让人没有任何印象的女孩,稳稳的举着一把手/枪,神色淡淡,站在吴斌身旁。

    “没听到吴哥说话吗,”她淡淡道,“站到后面去,别动。”

    在她身后,宛如毒蛇般扭曲蜿蜒的红绳悄无声息的铺开,形成一张鲜艳夺目的蛇网,冷冰冰的盯着齐融。

    红绳上,数不清的细长虫子趴在上面,密密麻麻的交错在一起。

    这些细脚伶仃的虫子,用发丝细的长脚支撑着自己,虫身上散发著一层乌黑油亮如发丝的光亮,窸窸窣窣的凑成一团,头颅扭曲的全部看向齐融。

    而在这张艳红色的蛇虫密网后,红脸嬉笑的纸人、霞帔凤冠的鬼新娘、无数诡物把齐融层层挡住,远远的将他与苗云楼隔离出一层距离。

    齐融一位能够运用主位神力量的代理人,在这幅万鬼出巢的浮雕下,竟然显得无比势单力薄。

    哪怕他身后还有一尊高大的主位神石像,可就算是在神仙面前,千百个诡物与凡人汇聚在一起,也无法如蝼蚁般忽视。

    “……你们是不是有病?”

    齐融不得不停住脚步,眯起眼睛,轻飘飘的瞥着黑洞洞的枪口:“螳臂当车,你以为一把枪、一群诡物就能拦得住我?”

    他偏了偏头,视线在孟子隐和吴斌身上打转,唇角荡漾出一抹讥讽的冷光,轻声笑道:

    “苗云楼这个人,心里只有沈慈,除此以外的人对他来说,连沈慈的头发丝都比不上。”

    “你们没看见吗,他现在又在不顾一切的抛下你们,像个疯子一样犯病,”齐融顿了顿,才继续道,“你们居然还这么维护他?”

    齐融这话说的真心实意。

    然而孟子隐却只是静静的听着,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神色淡淡的扣动扳机,毫不犹豫的开了枪!

    “砰——!”

    子弹打在地板上,留下一声清脆的响声,在齐融脚下留了一道烧灼的痕迹。

    仅差几毫米的距离,就能落在齐融的脚踝上。

    “我说了,”她道,“别动。”

    齐融瞳孔微微一缩。

    他从没想过孟子隐会开枪,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比吴斌还要普通的女孩,竟然一声不吭,就向他扣动了扳机。

    “……”

    他盯着那道烧灼的痕迹,沉沉的眼底漫上一层阴翳。

    半晌,齐融掀起眼皮,慢半拍的望向孟子隐。

    他面无表情,镜片上悄然闪过一抹冷光,却还没等那抹冷光蔓延到空气中,一尊青铜人像骤然出现在他眼前,挡住了那冰冷的视线。

    “齐融,注意言辞啊。”

    陈风遥盯着齐融,微微掀起唇角,见后者神色不明的看了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大拇指摩挲着滇王金印,懒洋洋道: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我们分得清楚。”

    就像苗云楼在他心里,也比不上阎良的一根头发丝一样。

    在这些旅客心里有许多重要的人,苗云楼不过是其中一角,甚至比不上他们心中惦念的许多人一星半点。

    可是那又如何?

    人人心里都有重要的私欲和亲友,各个都比苗云楼重要,而苗云楼却能让他们能够保护住自己内心重要的角落。

    “齐融,你既然没有动手的意思,就不要轻举妄动。”

    陈风遥盯着齐融,半晌咧开嘴角,嗤笑一声道:“或者我们也可以不相信苗云楼,自己解决。”

    他没有真正攻击齐融,只是散漫的站在原地,盯着齐融和主位神,似乎在那短暂的一次交锋中,已经察觉到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杀戮。

    然而齐融能看到,陈风遥带着笑意的眼神背后,却闪烁着难以发觉的阴狠浮光。

    他看着齐融时,那种杀意和阴冷从未消失,只是暂时被按耐下去,静静等待着一个更好的时机。

    ……算了。

    齐融闭了闭眼,似乎妥协了,朝着陈风遥比了个手势,后退一步。

    如果不是齐融突然想要接近苗云楼,众人也没有立刻开战的热情,在他示意性的后退一步后,那些诡物也跟着慢慢退了下去。

    那尊青铜人像半跪在原地,没有动弹。

    陈风遥一言不发的盯着齐融一会儿,便嗤笑一声,打了个响指撤下青铜人像,转身不再看他。

    齐融感受到他不屑的态度,面色微微一动,却没有发作。

    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镜片,冷眼瞥向那些旅客,没有一丝温度的视线很快越过他们身后,盯着那个背对着所有人的身影。

    无所谓,反正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和其他人起争执,得不偿失。

    无论如何,至少苗云楼再怎么发疯,也不可能伤害沈慈,让他在那里等着也无妨。

    况且……

    齐融推了推眼镜,垂下眼睫,把晦暗不明的神情全部藏在镜片下。

    而在旅客中心大厅角落。

    就在他们短暂的冲突时,那团光芒已经彻底散开,露出冰雪消融之下的生机勃勃。

    众目睽睽之下,那些凝成实质的光芒彻底融化在一起,勾勒出一个男人修长匀称的躯体。

    男人丝丝缕缕的洁白长发垂在面颊两侧,修长的手指交织在一起、叠在胸口。

    他闭着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洁白的睫毛却随着呼吸轻轻发颤,恍如一件纯白无瑕的玉器活了过来。

    他毫无瑕疵的面容沉静而疏远,像雨后蒙蒙的远山,拢在水汽斑驳的雾中,茫茫的看不清。

    而在光芒散去的那一刻,却犹如被雾气笼罩的远山一瞬间拨云开雾、见远青黛。

    那种泼墨山水般的震撼与清淡,人间少有。

    “……”

    一片寂静。

    无论在这之前,旅客中心大厅内的众人在吵嚷什么、思索什么,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噤声,大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那不是对这具躯体身上“美丽”的任何反应。

    那是用肉眼观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理智在说不可能,眼睛却给出来截然相反的判断,导致的让人混乱的空白。

    这是一个连神仙都充斥着私欲的世界。

    怎么会出现一具纯粹的躯体?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有一个人的眼睛,在呆滞的空白中,透出一圈圈不同色泽的色彩,以及极力压抑的情绪。

    苗云楼站在一旁,看着闭着眼睛的沈慈,没有说话,眼睛里滚动着肆虐的风暴。

    沈慈……

    他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沈慈的面庞,认真勾勒出五官的每一寸温柔慈悲、还有每一寸冰冷冷的疏离。

    苗云楼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看着沈慈,两幅刻入他心脏脊髓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不断交替着闪烁。

    一副是他脏兮兮的从大山中逃出来,勉强睁开双眼时,看到如谪仙下凡般,将他从地上抱起来的沈慈。

    那是他第一次拥有沈慈。

    还有一副,是沈慈死在他面前时,和夜晚入睡一般无二的沉静与温和,却怎么也无法醒来,胸膛再也不会起伏的沈慈。

    那是他第一次永远失去沈慈。

    沈慈……

    苗云楼凝视着沈慈,用薄唇无声的呼唤出他的名字。

    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将会是初见的旧日重现,还是又一次痛彻心扉?

    他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不可抑制的伸手上前,试图用指尖触碰沈慈闭合的双眼——

    第425章

    ——苗云楼的手指停留在了空气中。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轻,却并不给人挣扎的机会,让这种情难自已堪堪停留在原地。

    苗云楼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手腕上冰冰凉凉的光滑触感,让他的手腕恍如过电一般颤抖,那种冰冷,却让他的脑子更加混沌,甚至变得不清醒起来。

    苗云楼乖乖的顺着那股力道,没有挣扎、却也没有把手拿出来。

    他只是一声不吭的掀起眼皮,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抬眼望向那只手的主人。

    沈慈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色很淡,甚至接近纯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看着苗云楼,让人无端有种不敢直视的紧张。

    两人无声对视,沈慈轻轻攥着苗云楼的手,神情专注,似乎在思索什么。

    而后者只是怔怔的望着他,眼睛里除了沈慈,什么也没有。

    和印象中一模一样的脸,还是那么温和,还是那样的光洁如玉,像是天上的仙人,配得上一切美好的词汇。

    苗云楼光是看着这张脸,就几乎已经忘记了呼吸,心脏却与之截然相反,剧烈跳动着想要离开胸膛。

    他紧紧咬着嘴唇,感受着沈慈困惑而专注的目光。

    哪怕是在无数诡物的包围下,被穿透胸膛、心脏露在外面、浑身上下的皮肤失血到惨白,苗云楼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沈慈想对他说什么?

    如果这是义父……沈慈会在环顾四周、感到微微的惊讶后,对他露出一个瞭然而欣慰的笑容吗?

    他几次生死徘徊、将性命抛诸脑后,终于为沈慈报了仇,找回了他全部的尸骨。

    哪怕在最后几年,义父一直对他多有避讳,但至少作为养育他多年的亲人,义父会不会看着他,稍微夸赞两句?

    苗云楼,我为你骄傲。

    苗云楼,我很高兴你成长了。

    苗云楼,你终于学会爱别人了,你做得很好。

    苗云楼一眨不眨的望着沈慈,看着那双淡色的唇瓣轻轻动了动。

    “你是谁?”沈慈问道。

    “滴答。”

    那一瞬间,就像是刚刚融化的水滴,从阴冷潮湿的落阴山洞顶上滴落下来,骤然贯穿了苗云楼的额头。

    一枚冰冷柔软的子弹穿额而过。

    苗云楼轻微的皱了皱眉,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一秒钟内穿透白骨、破开血肉,砸烂了他每一寸血管。

    他的第一感觉是迟钝,没有任何感觉。

    “什么?”苗云楼问道。

    “你是谁,”沈慈看着他,静静的重复了一遍,“你也是我的信徒吗?”

    “……”

    苗云楼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那一瞬间,他终于听到了迟来的风声,那颗柔软而冰冷的子弹,在一刹那带来姗姗来迟的剧痛,彻底贯穿了他的额头。

    他此刻四肢完好无损,皮肤没有开裂,心脏也好好的跳动在胸膛里。

    可是那滴从落阴山洞顶上坠落下来、贯穿了他全身的水滴,却告诉他,眼前的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那个苗云楼心脏破碎濒死,口齿间溢出血液,躺在阴冷潮湿落阴山洞意识消散的时刻。

    沈慈根本就没有出现。

    从那里走出的一切,都是苗云楼濒死前的幻觉,是他在血液即将流淌干净、身体逐渐失去温度时,幻想出来的美好结局。

    苗云楼根本就没有从那个山洞走出来,沈慈早就死了,他也早就死了。

    一切都没有存在过。

    苗云楼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好像已经停止了运动,在胸膛内安静的休息。

    他温顺的低着头,侧身站在沈慈身前,手腕仍然被沈慈握着,却没有丝毫挣扎,彷佛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沈慈”见他许久没有回答,微微思索了片刻,伸出食指轻轻抵在苗云楼额头上,用接触间传递的能量无声开口道:

    “你是我的信徒吗?”

    对面的人迟迟没有回应,“沈慈”却没有任何不耐,还在认真的倾听,查找着交流的可能。

    他竟然以为苗云楼不回应他,是因为他的耳朵出了问题。

    苗云楼闻言微微一动,慢慢抬起头,抿着嘴唇,专注的看着眼前那张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出入的光洁面庞,

    他感受着额头正中冰冷的触感,僵硬了一会儿,忽然深吸一口气,慢慢垂下眼睛。

    从沈慈的角度,能看到那乌黑浓密、微微颤抖睫毛之下,隐隐约约闪过些许晶莹。

    “抱歉,”苗云楼垂着头,声音彷佛被什么堵住了,轻声开口道,“我是……”

    后面那几个字的声音太小,消失在了震颤的喉口之间。

    “沈慈”没听清楚,蹙了蹙眉,凑上前一点,想要听清那双开开合合的唇齿间在说什么。

    然而当他凑近时,却见苗云楼猛然抬起头,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瞳中瞳仁紧缩,如同猛兽一般紧紧盯住了他!

    那隐藏在眼睫下的晶莹闪烁根本不是泪水,而是狂怒到发白的冷光,是夜空中冰冷到极致的点点寒星!

    “撕拉——!”

    只听一声布料撕扯开来的声音,那只被攥住的乖顺手腕猛一挣脱,虎口犹如利爪,翻手死死扣住了“沈慈”的脖颈。

    “沈慈”微微一愣,电光火石间,只见苗云楼的动作快到挥出虚影另一只手反手握住一根银针,淩厉的刺向沈慈脖颈!

    “你居然敢——!!”

    苗云楼骤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那副单薄的身躯内彷佛换了一个人,用利爪从一个乖顺的布偶中撕裂开来,暴露出冰冷残忍的本性。

    “你竟敢占用他的身体——”他面容扭曲,紧咬着牙关狂怒道,“谁给你的胆子,居然冒充他——?!”

    苗云楼整个人就像一团烧灼的火焰,那巨震的神色犹如疯子一般,阴鸷而狂怒,整个身子都死死压在“沈慈”的身上。

    他狭长的眉眼已经完全扭曲起来。

    那种绮丽鬼魅的五官在这种程度的扭曲下,根本分不清是极美还是极丑,被燃烧的怒火一把烧成了模糊的恐怖。

    那一团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苗云楼身后,已经被发黑的血污黏成一团乱遭。

    雾霭般的黑发如此狼狈而混乱交缠在一起,却更像是燎原的烈焰,被压倒“沈慈”带起的猎猎风声吹出漆黑的火海。

    “沈慈”猝不及防的被他压倒在地,望着风声中漆黑的滔天火海,眼神动了动。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盯着苗云楼的眼睛,连一瞬的反抗都没有。

    苗云楼也盯着他的眼睛,消瘦苍白的手臂上骤然崩出肌肉的棱角,肌肉太过用力,连青筋都突突的露在外面。

    他死死攥着手中那根细长的银针,银针分明轻如鹅毛,在这种捏到手指发抖的力道下,却沉重的几乎让人捏不住。

    “冒牌货——去死——!!”

    苗云楼没有任何犹豫。

    他浑身上下压在“沈慈”身上,一只手死死扼制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攥着银针,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狠狠刺了下去!

    那张脸上一闪而过的脆弱,此刻已经尽数消失殆尽,被憎恨扭曲的疯狂淹没在狂怒之中。

    苗云楼从不是为爱扑火、痛生痛死的飞蛾,只有面对沈慈本心的悲伤与痛苦,他才会露出脆弱的一面。

    而面对其他任何外力的分割与打压,都只会让他更加愤怒,更加生生不息,更加彻底而坚韧的反抗!

    “噗嗤——”

    银针没有丝毫停滞,苗云楼几乎已经听到了金属穿破皮肉的声音。

    他如此让人猝不及防的变脸速度,以及毫不犹豫杀死“沈慈”的狂怒,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

    那些悲伤与愤怒的转化,燃烧了多少思绪与痛苦。

    然而苗云楼拔出银针后的一切,却只发生在眨眼之间,甚至不超过三秒钟。

    在那一瞬间,时间彷佛停止,只剩下那根银针闪烁着寒光,在慢动作中缓慢下落。

    齐融站在后面,远远盯着那根银针,神色怔愣,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瞳孔却跟着针尖那一抹闪烁的寒光,一点点缩成了针尖大小。

    什么——?

    他只看得到这幅画面,脑海里却只有一片空白,视觉神经还没来得及将信息传导给大脑处理,银针就已经要染上血迹了。

    齐融感到震惊,声带却来不及闭合,他想要上前阻止,腿肚子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动弹不得。

    时间被无限的拉长,眼看着银针与皮肉已经触碰在一起,下一秒就要穿透皮肉、血溅当场——

    ——“沈慈”抬手,轻轻扣住了那根银针。

    他先前被苗云楼一瞬间压倒在地、迎接那种燃尽一切的狂怒时,都没有反抗,却在最后一刻,突然动了起来。

    “呃……!!”

    苗云楼不甘心的死死攥着银针,将浑身的力量压上,试图把银针继续按下去。

    然而银针就像是吃了秤砣一样,在“沈慈”扣住后重若千钧,怎么也按不下去,反而在两股力道的僵持下颤颤巍巍,骤然断裂开来。

    “咔哒!”

    银针从中间断开、均匀的碎成无数碎片,碎片崩裂开来,在空中打着转飞舞。

    这一刻,苗云楼清清楚楚的看到,有一块碎片闪烁着寒光,以无法阻挡的速度,向他的瞳孔正中飞来。

    他想躲开,想要重新吐出一根银针扎进这个冒牌货的身体里,心脏却已经疲惫的没有任何能力,支撑他哪怕只是抬起手臂。

    下一秒。

    有什么冰凉的触感,在他薄薄一层眼皮上放大,他被什么一只修长的手按住眼睛,挡下了那一块崩裂的碎片。

    “危险。”沈慈淡淡道。

    第426章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银针的碎屑撞在那只修长的手上,就像是撞上了什么器皿,被格挡开来。

    苗云楼眼睫微微一颤。

    那只手只在他眼睛上挡了一下,很快便撤了回去,冰冷的触感转瞬即逝,只剩下隐约的一点凉意。

    沈慈抚平衣领,从地上站了起来,把断裂的银针随手按在掌心,便让那零星的寒意烟消云散。

    他被苗云楼死死掐住的脖颈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没有一丝发红的迹象,只有如玉器一样无暇光洁的皮肤。

    苗云楼没有动,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瘫坐在地上,抬眼愣愣的望着那脖颈上一片光洁的皮肤。

    这不是他的沈慈。

    沈慈会疼、会愤怒、会难过,沈慈受了伤会有痕迹,皮肤被人掐住会发红,被人划伤也会流血,他不是苗云楼的沈慈。

    可是这的确是沈慈。

    只有沈慈,只有在人世间游历过千年的沈慈,才能在带着纯粹恶意的愤怒与伤害面前,永远保持着这样的平静。

    哪怕上一刻,苗云楼还想要拚命的杀死他,可当碎片要扎进他的眼睛时,沈慈依旧会为他挡下碎片。

    他看过的人太多,经历的事太多,所以苗云楼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什么都不算。

    甚至连一丝涟漪都留不下。

    苗云楼怔怔的看着他,眼睫颤了颤,只觉得面上蔓延出一阵湿润的凉意。

    “沈慈!”

    齐融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走到了沈慈身旁,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微微俯下身子。

    “您……您没事吧,”他有些紧张的低声道,“抱歉,我没想到他居然会……”

    齐融勉强维持着冷静平淡的神情,却还是不可抑制的用余光瞥向苗云楼。

    那种打量的目光从歪斜的眼镜外射出,夹杂着不可置信的惊怒。

    苗云楼居然会对沈慈动手??

    哪怕是最孤注一掷的计画中,他也没有想过诱导沈慈和苗云楼自相残杀。

    他们之间扭曲缠绕的情愫,早就与血肉融为一体,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插进去,无论是人,还是生死。

    可是苗云楼却对沈慈举起了利刃。

    甚至那样爆裂的力道,完全是奔着下死手去的,连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都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齐融的心脏还在砰砰乱跳,他勉强压制住纷繁复杂的情绪,瞥了一眼还在地上跪坐着的苗云楼。

    方才那股狂怒的杀意彷佛是某种恍惚的幻觉,已经在他身上消散的无影无踪。

    苗云楼此刻安静极了,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角有一抹湿润的水痕,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地面。

    齐融却不敢再轻视他,忌惮的念头在心中隐晦的转了一圈,便抬眼对沈慈低声试探道:

    “他刚刚突然暴起袭击您,幸好您没有受伤。您认识他吗?需不需要我……”

    “没关系。”

    沈慈抬手打断道:“他大概是认错人了,把他送回他的朋友身边吧。”

    他说完便微微低下头,伸出修长的手指,隔着一层皮肉,在苗云楼的额头上轻点了一下。

    苗云楼额头上凉意一点,甚至连眼神都来不及动一下,下一秒,整个人便晃动了起来,瞬间软倒在陈风遥等人的身边。

    “苗云楼!”

    台下传来潮水涌动般的惊呼,彷佛向平静的潭水中投入一粒石子,方才一片寂静的人群顿时晃动起来,以苗云楼为中心围过去。

    陈风遥连忙伸手抱住苗云楼,想要把他扶起来,却被后者一手抵在胸口,无声的拒绝。

    “我没事。”苗云楼道。

    他对一圈圈担忧的人群比了个手势,轻轻推开陈风遥,慢慢站了起来。

    “不用管我,”他道,“你们保护好自己,接下来还会有一场硬仗。”

    吴斌盯着他喃喃道:“苗云楼……”

    “没事,”苗云楼按住他的胳膊,宽慰着低声道,“你带着孟子隐去安抚其他人,告诉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放心。”

    “王哥,嗯,齐融现在这个样子,你就不要和其他人有太多交集了,你跟着我,帮我盯着点齐融就行。

    “哪吒,你去铺开红绳,检测住周围的能量变化,我想接下来可能会用得到。”

    苗云楼面上神情出奇的平静,除了一片冰凉湿润的泪水,此刻仍然悄无声息的在面颊上流淌,便再也没有一点悲伤的痕迹。

    他甚至向几个熟悉的面孔点了点头,就好像他已经全然接受了现实,可以镇定冷静的面对一切。

    包括这个新的“沈慈”。

    陈风遥看着他这幅样子,皱了皱眉,不安的感觉在心中不停翻涌。

    然而沈慈此时出人意料的变化,关系着所有人的命运,让他无法在此时细致的安抚苗云楼的心情。

    陈风遥压不住内心的焦急,也顾不得那么多,远远向外瞥了一眼,忙抓着苗云楼的胳膊,把他拉到身旁低声急切道: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慈怎么不认识你了,不是说他只是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吗,”他紧皱眉头,用眼神一寸寸急切的扫着苗云楼,“是不是齐融动了什么手脚?”

    陈风遥眼底滑过一抹思索:“你刚刚叫他冒牌货……”

    “不是。”

    苗云楼打断他,慢慢道:“我认错了,他不是冒牌货,他就是沈慈。”

    “那他怎么会不认识你?”

    这句话简直是脱口而出,陈风遥刚一吐出来,立刻暗自懊悔,却见苗云楼闻言反而莞尔一笑。

    这一笑,就像是冬日内春花一瞬间盛开,美艳绝伦,又在下一秒措手不及的全部凋零。

    “沈慈怎么会一定认识我,”苗云楼笑道,“他走遍过长江黄河流淌过的每一片土地,整整千年的光阴,我在他的生命中才占了多少,他怎么会认识我?”

    陈风遥从他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来无限的意味,面色不由得变了几遍,最终慢慢定格在凝重上。

    “整整千年的光阴……”

    他用力闭了闭眼,纷繁复杂的思绪在脑海中转了几转,才艰难的把猜测吐出道:

    “你的意思是,沈慈并没有变,还是曾经的那个沈慈,他只是……记忆回到了从未认识你的时候,是吗?”

    苗云楼没有回答。

    他只是深深的看了陈风遥一眼,随后抬眼望向远处的高台上。

    旅客中心大厅内,此刻已经泾渭分明的隔开了两块局域。

    一部分是警惕而沉默的人群,以苗云楼为中心紧缩起来,另一部分,则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众生的三位神仙。

    在那高台上,沈慈早已恢复了神仙真身,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如尘埃一般渺小,没有任何区别。

    他神色淡淡,面容沉静,没有看向任何一个旅客,眼神轻抚过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便向远处那尊慈悲的石像望去。

    主位神见他看过来,破碎的面庞晃了晃,发出一声夹杂着哀伤与欣喜的模糊声响。

    沈慈轻声问道:“你已经准备好了,是吗?”

    “呜——”

    主位神只是叹息一声。

    沈慈点点头,没有问齐融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对台下众多旅客发表任何言论。

    他抬起眼睛,透过旅客中心大厅千疮百孔的墙壁,出神的望向远方,澄澈的眼睛里掠过无数神采,又渐渐平静下去。

    “啊……!”

    人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惊呼声,直播的显示屏忽然出现在众人身边,只是这次,不是他们看直播,而是别人看他们。

    旅客中心,千百万个旅客同时出现在显示屏外,或茫然或惊愕的盯着显示屏内的一片废墟,尤其是废墟之上的那个人。

    【什么情况……不是有消息说今晚一场恶战定胜负吗,我怎么连血迹都没看到?】

    【陈副旅社长还活着,诶,凡人间旅社的人都在!是不是我们赢了?】

    【你眼瞎了?没看到那么大一尊石像杵在那儿,那是主位神啊……】

    【不可能!如果是主位神还没死,怎么陈副旅社长他们什么没有任何动作,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动手的意思啊……】

    【切,早就说了,谁能抵抗神仙带来的特殊?还什么要弑神,我看凡人间旅社早就做好准备,要投靠主位神了】

    【真是笑死了,别趁着现在情况混乱就想混淆事实,苗云楼杀死的地方神尸体都快堆成山了好吗,还在那里叫】

    【我说的不对吗?你不用急着反驳我,有这个时间,不如好好睁眼看看,主位神身前站着的两个人分别是谁】

    显示屏上这一句话,让众人齐齐沉默下来。

    哪怕是全然支持苗云楼的旅客,在看到主位神身前的两张熟悉面庞,一腔热血,也不由得冷下了几分。

    那个与主位神并肩而立的,是凡人间旅社的齐融,哪怕他曾做过对苗云楼不利的事,他也仍然是凡人间旅社的一员。

    至于站在最前面的人。

    不,不应该说是“人”,所有人都能看到那张如白玉无暇的谪仙面孔,哪怕隔着显示屏,那种俯视众生的悲悯,依然让人浑身颤栗。

    那只能是一位神仙。

    可他们比这股让人颤栗的神仙气息,更早认识这张面孔,这是苗云楼形影不离的伴侣。

    也是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同志。

    他怎么可能是神仙,怎么会是神仙?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用眼神去找苗云楼,却见后者隔着茫茫人海,静静地站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苗云楼就像所有不知情的旅客一样,仰着头看着沈慈,沈慈却没有回看一眼,在那双纯白的眼睛里,只有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

    在那双眼睛里,他们每个人,都与苗云楼一般无二。

    第427章

    怎么会这样?

    人群中再次响起一阵嘈杂,那些显示屏上飞快滚动的言论,不停询问着旅客中心大厅内的人,试图得到一个仍然安心的答案。

    可是这千百个旅客和他们一样的失魂落魄、茫然无措。

    甚至比起显示屏外那些毫不知情、还保留着一丝希冀的人,他们的希望却已经沉沉坠了下去。

    “诸位。”

    齐融适时开口,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顿时让所有嘈杂的声音一瞬间停顿下来。

    他神色淡淡,带着一种缥缈的模糊腔调,对显示屏内外同时道:“我知道,你们现在有许多的困惑。”

    “有些人认识我,看到我出现在这里,可能会惊讶,会以为我是叛徒,然而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们,事实恰恰相反。”

    齐融挡在沈慈身前,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才是那个为了拯救所有旅客,不惜苟且偷生、隐姓埋名三年的人,很快,你们即将获得自由。”

    “你放屁!”

    台下人群中窸窸窣窣,传来一声愤怒的呼喊,有人不顾周围人的阻拦,指着齐融鼻子骂道:

    “去你妈的齐融,明明我们已经要成功了,是你突然出来当了叛徒,不仅救活了主位神,还唤醒了这么个——”

    他颤抖着手指,直直指着沈慈,眼角仍有泪意,一张脸憋的通红,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齐融反而微微一笑,推了推眼镜,毫不介意的认了下来。

    “你说的对,我的确阻止了你们伤害主位神,你们为此恨我,我没有任何意见,”他说到这儿话音一转,“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究竟为什么要弑神?”

    不需要众人开口,齐融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道:“你们奋起弑神,是因为神仙草菅人命、残暴不仁,神仙让你们活不好、活不下去。”

    “我和你们一样,痛恨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神仙,”齐融慢慢道,“所以,哪怕背上叛徒的骂名,我也要找出一条生路。”

    “值得庆幸的是,这条通往自由的生路,我已经找到了。”

    他说完便弯了弯腰,很快向一旁退去,恭恭敬敬的让出高台正中的位置,让沈慈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台下顿时传来几声轻微的抽气。

    无他,这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

    千千万万个旅客,甚至在上一秒前还看着这张白玉般的面孔,毫无惧色的站在藏神面前,下一秒,就让那巍峨的石像灰飞烟灭。

    现在却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站在高台上,纯白的眼眸中仍然平淡而慈悲,却再也没有一丝人的情感。

    沈慈俯视着台下众人,看着一张张警惕、怀疑、甚至夹杂着愤怒的面庞,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掌心中汇起一个光团,慢慢涨大起来。

    陈风遥在台下远远的望着这一幕,不由得紧绷起来,狐疑道:“他要做什么,我们应该阻止他吗?”

    “不用,”苗云楼按住他的肩膀,眼底闪烁着晦暗不明的神色,轻咬着嘴唇,垂下眼睫轻声道,“你做不到,准备好。”

    ……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准备什么?

    陈风遥眉头皱的更紧了,他还想问清楚,眼前却骤然闪过一道白光,大脑就像挨了猛的一记重锤!

    霎时间,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进他的脑海。

    他看到江南黑白山水画一样的小桥流水,烟雨朦胧,青石板街,唱晚的渔舟在其间悠悠晃荡着温婉的晚风。

    他看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苍茫壮阔的草原上,猎猎火风包裹着强壮的男男女女大笑着骑马奔驰。

    他看到川西高原翻腾的云海,看到蓝天白云下飘展的经幡,看到茫茫林海间厚重的雪色,看到黄土高原上原始而朴实的山岭。

    还有人。

    形形色色的人、各不相同的人,在注视世间的这双越来越平淡的双眼中,形象越发鲜活、也越来越趋于一种相同的面貌。

    陈风遥透过这双眼睛,看到被血液浸染成黑色的土地上,白骨露于野,男人女人啃着树皮和茅草苟且偷生,孩子们活活饿死,下一幕就出现在火竈上咕嘟冒泡的土锅里。

    他看到大山里的女婴刚一出生,就被溺死在水缸中,买来的女人被铁链子脏兮兮拴在地上,戏台上受尽狂热追捧的男伶,第二天身上就遍布了青紫的烂肉。

    他看到无数人绝望的眼神,听到他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声,看到他们跪在地上,口齿不清的向供桌上的佛像求救,祈求任何一位神仙显灵于世,把他们救出地狱火海。

    可是佛像眉眼弯弯、眼眸慈悲。

    神仙只是端坐在莲台上,看着供桌上数不清的贡品与细细蜿蜒的白烟,从不回应芸芸众生任何一个哀求。

    无数个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陈风遥头痛欲裂,一股剧烈的情感让他想要狂吼、尖叫,或者控制不住的呕吐。

    但他的嗓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双注视着这一切的眼睛看过的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任何一种惨烈,都不能让它动容。

    或者说它不是不会动容,而是不能动容。

    几千年的苦难与哀求夹杂在一起,哪怕每一种情感只有一滴水那么多,加起来也足以让人淹死在绝望的恨海中。

    陈风遥到了最后已经恍惚,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些记忆中脱离出来的。

    他只觉得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大块,整个人神思恍惚,目光所及之处全部是同样的面孔。

    面颊上载来一股温热,陈风遥愣愣的侧过头去,是阎良抑制着快要爆炸的情绪,给他一点点擦干了眼泪。

    陈风遥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他握住阎良的手,挡在嘴唇上,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萦绕着自己,才勉强将空白的情绪压下去,抬眼望向周围。

    旅客大厅内凡人间旅社的成员、包括显示屏里千千万万个旅客,全部神情恍惚、一动不动。

    他们眼底的情绪一片空白,整个躯体就像麻木的人偶,泪腺却不受控制一样,从眼眶里汹涌的流淌着眼泪。

    显然,不止他陈风遥一个人看到了那些记忆。

    沈慈掌心中那团璀璨的光芒,让子不语国家公园中的上百万人,全部看到了那长达千年的记忆。

    陈风遥闭了闭眼,粗鲁的伸手蹭掉眼角的泪水,侧头看向唯一一个没有流泪的人,用沙哑的嗓子低声道:

    “这是沈慈的记忆,是吗?”

    “是。”

    苗云楼静静地说道。

    他也拥有了这些记忆,剧烈跳动的情绪在他心脏中不停翻涌,只是他没有流泪,他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

    苗云楼望着高台上的沈慈,沈慈也垂眸看着他,看着台下的芸芸众生。

    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看到了那双纯白眼眸里绝于作假的悲悯,看到沈慈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他看似高高在上的脊背上、背负着数不清的人。

    他们还是不相信真的有神仙会和凡人站在一起,可是再没有人能面对这双眼睛,吐出任何一句怀疑。

    在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中,那些记忆的主人终于动了。

    “是我创造了你们见到的一切。”沈慈开口道。

    “我看到了太多无辜的人被冤枉、被残害,以至于尸骨无存,”他低声道,“我看到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乞求神仙,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沈慈说到这里,微微蹙起淡色的眉头,纯白的眼眸中泛上一抹痛苦,还有困惑与茫然。

    “明明在这片土地上有那么多神仙的传说,从女娲造人补天、盘古开天辟地,到家家户户的竈王爷、土地公——”

    他皱着眉头,静静的望向众人,轻声喃喃道:“——千种百种,流传千古。”

    “你们创造了这些无所不知的神仙,让它们在传说里惩恶扬善、保护百姓安居乐业。”

    “现实世界中却只有无辜百姓被压迫、冤死,没有人倾听他们的乞求。”

    “所以我创造了这片天地。”

    沈慈抬起头,指尖在半空中轻轻一点,空气就像水波一般晃动着荡漾开来,那些众人无比熟悉的景区慢慢浮现在半空中。

    林海雪原区、潜浪浮波区、苍山云岭区、密林蛇沼区……一个个风光迥异的景区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

    众人神色各异,咬紧牙关,仰头无声的看着那些曾经洒满了痛苦与挣扎的地方。

    他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发现那些景区和记忆中的阴冷可怖,截然不同。

    半空中缓缓流淌的景象中,只有无限旖旎的风光。

    那些风光或绮丽秀美、或恢宏壮阔,让人神思一晃,神仙石像端坐在山中寺庙,眉眼低垂,温和的俯视着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没有压迫、没有鲜血,也没有任何痛苦。

    沈慈慢慢道:“我把记忆中行走过的山川异域,全部存放在这片天地,再抽出自己的力量,将每一处地域流传的神话传说、神仙精怪,全部幻化出真正的意识,安置在其中。”

    “我觉得还是不够,又从人间广为流传的创世神话中,挑选出女娲、盘古、祝融和共工四个神仙的形象,用一部分内核力量,让它们拥有了独立思考的自我意识。”

    沈慈挥了挥手,指尖一点,四个众人熟知的神仙形象顿时赫然显现在半空中。

    水神共工人面蛇身,掌心中驾驭着洪水,粗犷的五官野心勃勃;火神祝融兽身人面,身下驾乘着两条龙,头发飘摇似火焰,面容阳光而坚毅。

    开天辟地的盘古身量极高,长手长脚,古铜的肤色闪闪发亮,面容紧肃而威严;造人补天的女娲人首蛇身,眉眼弯弯,垂眸的神态中满是慈悲。

    它们盘桓在数十个景区之上,以守护的姿态,分别环抱住各自的局域。

    “它们的形象由人类创造,却并非神话中的本尊,”沈慈轻声道,“它们只是我的一份力量、一块骨肉,造就而成的意识体。”

    “我让它们呵护好这片还不完善的天地,等到时机成熟,就从人间挑选一部分人,在梦中游览这些景区。”

    “让他们感受这个佐饔得尝、善恶有报、与人间神话传说中一般无二的世界。”

    沈慈温柔抚过半空中的景区,用指腹触摸过每一寸高高低低的土地,眼底闪烁着无尽的柔情,瞳孔中纯白的色泽却平淡的毫无波澜。

    他轻声道:“直到最后,直到所有景区都获得旅客的认可,这个虚拟的世界就会真正进入到现实。”

    “让诸般祈愿,皆能应验;万般所求,尽得回响。”

    第428章

    ……

    诸般祈愿,皆能应验。

    万般所求,尽得回响。

    这八个字如同傍晚山寺的撞钟声,一声声震荡出夕阳的波纹,在昏黄中惊起山林飞鸟,钟声阵阵、敲进层层人心。

    “……“

    无论是旅客中心大厅里,还是隔着一层显示屏的安全屋,全部沉浸在这种沉寂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那几千年记忆中无数惨痛凄厉的哭嚎,在这种沉寂之中,竟然开始慢慢的消退下去,在无数绮丽的风光中褪色。

    恍惚之间,他们好像真的听到了一声回应。

    那声回应来自缥缈的远方,模糊而不真切,却轻轻的传入每个人耳中。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他们不是听不出来沈慈的真心,不是看不到那些记忆中的惨痛。

    他们不能欺骗自己,这个仍然在半空中浮动的新世界、这个神仙、凡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世界,对他们具有着莫大的吸引。

    可是他们却更放不下流淌着鲜血的过去,神仙将他们拽进这个充斥着诡物的陌生世界,让他们在残酷的压迫下喘不过气、苟延残喘、失去了太多东西。

    神仙摇身一变,成为慈悲为怀的庇护者;众生欣喜若狂,纷纷投向幸福崭新的世界。

    只有被沉睡在黄土之下的尸骨被永远遗忘,成为旧世界的奠基、新世界发展的土壤,随着过去的记忆彻底陪葬。

    “……”

    高台之下弥漫着无声的沉重,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人上前一步,抬眼直视着沈慈,开口说话。

    “或许你是好意,”陈风遥慢慢道,“可你并不知道,你为守护景区而创造的主位神,究竟都做了什么。”

    “它们把无辜的人拽进生死角逐,逼迫所有人用性命供奉神仙,将所有景区改造成诡物活动的天地,欣赏着反抗的人在其中痛苦挣扎。”

    陈风遥眼睛里闪动着一层冷光,眼角晶莹发亮:

    “这些所谓的神仙给我们带来了太多苦难,压迫着成千上万凡人喘不过气,逼着人眼睁睁看着亲人、爱人一个个死去,却根本无能为力。”

    “沈慈,恕我直言,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陈风遥的语气很平静,他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逃避,毫不避讳的直视着沈慈,语气并不是指责,只是平铺直叙。

    然而所有人、包括沈慈,看着他那张分明年纪还轻、却已经显出过度疲惫面庞,看着他眼睛里某个再也无法亮起来的角落,都只有沉默。

    陈风遥在密林蛇沼中永远失去了父亲,他本可以在现实世界中,继续无忧无虑的当个少爷脾气的青年。

    老爹会保护好他,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成长,让他懂得他父亲的苦心,在亲情与爱情中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

    可是陈风遥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而没有这样机会的,又何止陈风遥一个人。

    沈慈静静地听着,专注的看着陈风遥的眼睛,目光顺着光芒扑洒,平等的注视着每一个人。

    陈风遥和他对视,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所以,沈慈。”

    “哪怕我相信你的初衷,我知道你和那些神仙不同,我也无法支持你要做的事。”

    “抱歉。”

    他后退一步,重新回到了人群之中,人群晃动了一下,像海浪一样翻涌着将这滴水重新吞没在其中。

    齐融站在沈慈,垂着手远远看着陈风遥退回到人群中。

    他垂眸看着显示屏内外,看着那一张张摇摆不定的面孔在这番话后接连若有所思的安定了下来,镜片上飞快闪过一抹冷光。

    陈风遥……

    当时在密林蛇沼区,他只动手解决了一个不听话的祝炎,一时心软,对苗云楼麾下的人一个都没动,真是失误。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面对子不语公园的创世者,所有旅客根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他居然还如此冥顽不化。

    如果沈慈是任何一个旁门左道的神仙,此刻直接用强硬的手段迫使两个世界融合,陈风遥哪有在这里指责的可能?

    逝者已逝,生者却还能继续向前。

    一个善恶有报、佐饔得尝的美好世界,他们这些人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昏聩的看不清谁才能带给他们真正的自由,还在这里义正言辞的拒绝,真是……

    齐融心中升起一股细微的厌烦。

    他推了推眼镜,隐藏起眼底的冷光,悄无声息的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沈慈却抬起手来,轻描淡写的挡住了他。

    “你说得对。”

    沈慈望着形形色色的旅客,淡淡道:“我失去了一些记忆,陷入了沉睡,以至于我甚至不知道它们在不断膨胀中,做出了这么多的事。””这有违我的初衷,我很抱歉,或许是我给他们思考的能力太多,却没有让它们历经过人间的苦楚,反而让它们也拥有了凡人的贪婪和欲望。”

    “我没有办法倒回时间,”沈慈道,“但至少我可以弥补一部分错误。”

    他清冷的眸光流淌过一抹璀璨的色彩,在这种注视之下,空气彷佛都晃动了起来,如同水波一般蔓延开来。

    陈风遥见状微微一怔,想要仔细观察发生了什么,却感觉身体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是一捧清泉汩汩涌动而出,与金光交织在一起,细细的流淌过他身上每一个伤口,轻柔的抚平了那些残缺。

    这是……?!

    他瞳孔一缩,骤然抬起头来,就见阎良也望向了他,那张沉默寡言面孔上的疤痕,竟然已经消失了!

    高台下窸窸窣窣的涌动起一阵阵细小的惊呼,有些人甚至诧异的惊叫起来,夹杂着几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我的脚踝……?!不是,我的脚踝前段时间刚刚在景区里骨折,怎么突然不疼了?】

    【我的眼睛也好了!之前被千面鬼狐抓伤了眼睛,带着怨气的毒素侵蚀眼神经,让我连着半年都看不清楚东西,我还以为再也好不了了……】

    【我……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的胳膊本来已经断了,可是现在它长出来了……】

    原本已经寂静下来的显示屏,在一瞬间的停滞过后,开始以肉眼根本看不清的速度翻滚起无数条弹幕。

    千千万万个声音潮水般一浪一浪涌入众人耳中,陈风遥心绪乱成一团,方才坚定的言语堵在口中,怎么也无法再吐出去。

    断肢重生……

    他紧紧咬着嘴唇,试图用疼痛唤醒理智,倏地皱起眉头,抬眼望向沈慈,却发现后者同样也在看着他。

    “这是对那些不可逆转的伤口的补偿,”沈慈静静道,“你体内也有,你感觉到了吗。”

    “……我感觉到了,”陈风遥低声道,“可是你不明白,对我来说,那些畜生带给我的身体上的伤口什么也不算,我——”

    他还没有说完,心脏便突的被一双手剧烈的攫取住,瞳孔猛然紧缩起来!

    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那个背影宽阔而沉默,厚厚一层黑色染布披在身上,却仍然能显出脊背上肌肉的线条,让这高大的背影看上去坚毅如巍峨高山,能够挡住无数风霜雨雪。

    “……”

    陈风遥嘴唇嗫嚅了一下,双手死死扣着阎良的胳膊,力道大的几乎将后者的皮肤攥出红印。

    后者身形晃了晃,却没有挪开胳膊,只是同样深深的望着那个背影,神色几乎恍然。

    老爹……

    陈风遥几乎是下意识张了张口,想要向那个背影靠近。

    然而他刚向前踏了一步,却见那宽阔的脊背微微一晃,彷佛那不可动摇的坚毅只是某种假象,轻飘飘的消失在晃动的空气中。

    “……”

    陈风遥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定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直愣愣的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

    几乎是瞬间,眼泪就从眼眶中涌现出来。

    他站在原地,任由眼泪在面庞上汹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擦干净眼泪,低下头,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道: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把他还给我?”

    沈慈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要挟你。”

    “只是人的生存与死亡,与生长的现实世界紧密相连,让我现在把他还给你,我还做不到。”

    陈风遥听明白了沈慈的言外之意。

    只有现实世界与这些神仙存在的景区彻底融合,沈慈才能动用神仙的力量,让老爹复活,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

    他闭了闭眼,沉默的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似乎对沈慈的话毫无反应,既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反驳。

    然而有些时候,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连接着旅客中心的显示屏上,也从一片混乱开始慢慢平静下来。

    那种平静并不是真正的宁静,反而是在内心极度复杂激烈的时候,只言片语不能表达出任何情感,所以只能不再开口,用眼睛注视着一切。

    齐融隔着一层薄薄的镜片,看着再次归于平静的旅客中心,胸口短暂的颤动了一下。

    他环抱着尹晦明的手臂动了动,下意识将他搂紧了一点,神色平淡,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截然不同的色彩。

    那是终于尘埃落地的兴奋。

    有了陈风遥的沉默,还有老爹隐隐约约的的背影,所有人都动摇了。

    哪怕真的有人不慕名利、不敬神仙,也没人能再抵抗死而复生的诱惑。

    齐融暗中深深吐了一口气,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快步走上前去,俯下身子,在沈慈身旁轻声道:

    “既然已经没有人再反对,我们要不要……现在开始?”

    “……”

    沈慈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台下众人,看着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没有立刻回应,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垂下纯白眼睫,掌心中汇聚出一团耀眼的光芒,淡淡道:“开始吧。”

    “是。”

    齐融终于克制不住的松了口气。

    他深知绝不能再拖延下去,立刻向主位神的方向快步走去,一抹银亮的色彩却在眼前倏尔一闪而过。

    “当啷——”

    空气中隐约传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齐融耳朵过电一般颤动了一下。

    或许是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他心头突然重重一跳,迅速抬眼望向那一抹银亮,目光却正正撞上一个晃动的苗银耳饰。

    “谁说没人反对?”苗银耳饰的主人轻声道,“我就不同意。”

    “神仙,我不相信你。”

    第429章

    什么?

    此言一出,旅客中心大厅内骤然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发愣,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先用眼神去找究竟是谁说了这句话,等到眼睛里闪过那一抹亮色,却只换来更加沉默的噤声。

    刚刚在那样不可思议的力量下,众人在怀疑中惊诧、在沉思中兴奋,看向高台上沈慈的面孔,那张面孔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神仙的力量,盖过了那张脸上具体的五官。

    他们忘记了沈慈的面容,也就因此自然而然的、将这张熟悉面容连接着的情感与身份,短暂的抛诸脑后。

    而现在,当那银亮耳饰的主人开口说话,再次进入众人的视野时,他们模糊的目光才恍然一晃,那张面庞上的五官终于再次清晰起来。

    他们怎么会忘记呢?

    在沈慈“神仙”的身份之前,还有另外一个人独一无二的特殊情感,将他这具“人”的躯体紧紧牵在原地。

    当这两人对视的时候,哪怕间隔再远,也没人敢在这种时候开口,更没人有这个资格。

    “……”

    众人默契的闭上了嘴,一声不吭,专注的盯着旅客中心大厅正中那一抹消瘦的身影。

    那个站在人群簇拥中的年轻人,实在太过引人瞩目。

    他面色平静,狭长的眉眼勾魂摄魄,漆黑的瞳孔中里一圈圈向外辐射着暗色的光晕,分明带着些许笑意,却被眉骨投下的阴影染上了几分阴翳。

    那单薄的身躯衬着惨白的肤色,面色苍白到有些透明,甚至显得这个年轻人几乎像个游离的魂魄。

    可是就这样一抹游魂般的身影,却在神仙遍布所有角落的柔和光芒中,留下一抹光芒透不过的漆黑阴影。

    苗云楼逆着光芒站立,眉眼弯弯,眼角带出一抹轻飘飘的轻蔑,眯着眼睛看向高台上的神仙。

    “我不同意,”他重复道,“我反对你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抬眼望着沈慈,沈慈也注视着他,半晌,淡淡开口道:“为什么?”

    苗云楼看着他,闻言轻轻笑了笑,漆黑如深潭的眼瞳直直盯着沈慈。

    “不信任需要理由吗?”他笑道,“我平生最恨高高在上俯视我的东西,那些尊贵的神仙喜欢这么做,它们的尸体就在我手里碎了一地。”

    “你也是神仙,也用那种眼神俯视我,一份记忆而已,凭什么就能证明,你与其他神仙不同?”

    沈慈闻言神色晃了晃。

    “……”

    他沉思着抿了抿唇,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齐融在他身后盯着苗云楼,却是突兀的冷笑一声。

    “苗云楼,你何必如此无理取闹呢?”

    他的语气温和带笑,镜片里却闪烁着冰冷的寒意,盯着苗云楼慢慢道:

    “那段记忆中带着的绝无可能作伪的浓烈情感,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

    “在座接受这份记忆的足有几百万名旅客,他们哪个不是久经风霜、在各路地方神的压迫下苟且偷生,哪一个不比你经受过更多折磨?”

    齐融言辞犀利,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感受着沉默的空气中,传来的一部分隐约模糊的认可,轻轻勾了勾唇角。

    他推了推眼镜,看着苗云楼隐隐无奈道:

    “连他们在看过那段记忆后,都没有说出不相信的话,苗云楼,你又何必睁着眼睛说瞎话?”

    齐融对众人认可沈慈有十足的把握,甚至不是出于他的一己私欲。

    那行走过各地的千年记忆,触目可及的遍地尸骸与凄厉哀求,沈慈是真的以无私的慈悲注视着这一切、想要挽留这一切。

    哪怕是任何一个多疑的人,在看过那段记忆后,即便不肯承认,也会在潜意识中相信沈慈的话。

    反而苗云楼,不过是出于私心,对沈慈将他抛诸脑后感到不快,这才再三阻拦,蓄意报复。

    齐融盯着苗云楼,试图在那张脸上找到被拆穿的恼羞成怒。

    没想到苗云楼闻言,反而笑了起来。

    “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他笑道。

    “它总是看起来坚不可摧、让人倾注上全部的希望,可是一旦剥离开那一层伪装的糖衣,你就会发现,记忆是最容易被篡改、被修正,被遗忘的毒药。”

    “而只有你吃过真正的糖,你知道糖纸里包裹着的是一颗毒药,但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晶莹剔透的糖果,他们能享受到糖果香甜的气息、华丽的外表,而毒药带来的剧痛,只有吃下去的人才会知道。”

    苗云楼的声音很平静,可是沈慈却不知为什么,从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之中,听出了一片被烈火焚烧过后的死寂废墟。

    就好像一只雀鸟被剪掉羽翼、直直坠入烈火,想要哀鸣,却被烧毁了嗓子,烫干了泪水。

    人们只会欣赏火焰灿烂的光辉,没有人注意一只雀鸟的遭遇,雀鸟只能安静的看着自己融化的躯体,化为火焰熄灭后散落一捧的飞灰。

    沈慈定定的望着苗云楼,后者在回答齐融的话,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却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沈慈。

    “你说是吗?”苗云楼向他问道。

    沈慈没有说话。

    他看着那双透不出光漆黑眼瞳,看着这幅陌生的面孔,某种彷佛不属于自己的情绪骤然汹涌上来,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喉口,让他说不出一句否认。

    他张了张口:“你……”

    “苗云楼!”

    齐融的声音骤然拔高起来,变得尖锐而急促,打断了沈慈沉沉的注视。

    “你非要用一己私欲,毁掉所有人的未来吗?”他勉强保持平静的语气中难掩怒意,眼底闪过一抹寒光,上前一步质问道,“你的私心、你的爱情,难道必需要其他人来陪葬?!”

    “我的私心?”

    苗云楼轻声重复了一遍。

    他闻言笑了起来,笑容犹如春日瞬间盛放的花朵,这次他的目光终于转向齐融,那双乌云密布的双眼中,骤然射出毫不掩饰的冰冷寒意!

    “有胆量你就在这里告诉所有人,我的私心是什么?”

    苗云楼的眼底翻滚着冰冷的怒火,唇角掀起,眉眼间一寸寸阴沉下来,却仍然笑着看向齐融,柔声道:“齐融,你怎么不告诉沈慈,我的私心是什么呢?”

    他灿烂的笑了起来,一步步向前走去,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亮的惊人,直直注视着齐融。

    “我的私心,是希望能保留唯一拥有过的一颗心,保留唯独属于我的那一段记忆,保留下最后一个毫无保留爱我的人!”

    “我早就没有私心了,”苗云楼笑道,“齐融,你告诉沈慈,你告诉我,我的私心是什么?!”

    他漆黑的眼瞳直视着齐融,那种目光中蕴含的暴怒和哀恸的力量,近乎于恐怖,甚至超越了拥有真正实体的压迫。

    齐融看着那双眼睛,彷佛被火焰燎伤了一般,下意识偏头闭上眼睛,后退了一步。

    苗云楼笑了。

    “你也说不出来啊。”他轻飘飘的说道。

    “我拥有的东西全部都失去了,我还有什么私心呢?”他笑道,“所以,神仙,接下来我向你质问的每一个字,都独立于我本身,出于全然理性的视角。”

    苗云楼望向沈慈。

    “我要再次重申一遍,”他抬头,对着那张熟悉的、陌生的谪仙面容开口道,“我不相信你。”

    “记忆是可以篡改的,人的情绪是很容易调动的,我们没有办法辨别这段记忆的真伪,或许你只是个骗子,而我们对你却一无所知。”

    早在濒死之际,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里,苗云楼就已经从血液的红线中,看到了那个行走过千年风霜、踏过每一片黄土的身影。

    他比任何人都要知道沈慈的真实。

    “你的目的太过于无私,比莲台上悲悯世人的观音还要圣洁,你在叙述中为芸芸众生设想好了一切幸福的未来,却没有一丁点涉及自己,我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无私的魂魄。”

    在苗云楼从大山里踏出来的一刹那,在他握住那双修长白皙手掌的一瞬间,在他与沈慈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那颗早就应该停止跳动的心脏,就无法升起任何怀疑。

    他比任何人都要知道沈慈的无私。

    “或许你可以保持这种圣洁的无私一天、一个月,乃至一年、十年。”

    “可面对经年累月的无尽索求,等到人类的愿望与你自身的利益冲突,任何一种意识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我害怕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为了保全自身、为人间带来更可怕的灾难。”

    或许对于任何一种意识来说,最重要东西的都是生命。

    在苗云楼亲眼看着沈慈死在他面前、被利用、被分尸,只是因为拒绝神仙的私欲破坏人间时,他多么希望沈慈对自己再多一点私心。

    他比任何人都要知道沈慈的慈悲。

    “神仙。”

    苗云楼站在沈慈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那双沉沉的眼睛里翻滚着波涛汹涌的暗潮,却被一层薄薄的浮冰掩盖下去,只剩下冷漠无情的审视,一寸寸拂过沈慈的面容。

    苗云楼问道:“你敢抛下一切能够作伪的记忆,只将本心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进入一个景区,在全然陌生的世界里证明你的慈悲与无私吗?”

    他仰着头,站在神仙面前,消瘦的凡人身躯几乎如纸一般薄。

    神仙眉眼低垂,无悲无喜的俯视着众生,与他仅仅半步之隔,却彷佛立在遥远的云端,听不到任何声音。

    而苗云楼已经一脚踏在高台上,身后空无一人。

    他手中没有任何筹码,背后没有任何支持,脚下没有任何退路,红线早已断开,连一丝死死拽住衣角的情意纠缠都没有。

    他没有任何东西能让神仙答应他的要求,却如此决绝的孤注一掷。

    齐融皱眉:“你——”

    “可以。”

    沈慈打断了齐融的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苗云楼。

    他看着那双漆黑眼睛仰视着自己,突然向前一步,从高台上走了下来,和这具单薄而挺拔的凡人身躯,站在同一片土地之上。

    那一瞬间,彷佛空气晃动了起来,一层隔膜冰雪消融般悄无声息的化开,神仙亲手伸手拨开了云雾。

    “我愿意证明自己,”沈慈淡淡道,“你又是否愿意抛下这些偏见,见证我的答案?”

    苗云楼眼睫微微一颤。

    他盯着那双淡色的眼眸,看着里面没有丝毫情感的纯白,看着白玉般无暇修长的手掌伸出,食指轻抵在他的心脏上。

    就像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又瞬间沉寂了下去。

    苗云楼盯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当然。”

    他不顾身后的惊呼声,不顾齐融瞬间紧缩的瞳孔,伸手按住那只白皙的手掌,牢牢的放在心脏上!

    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一双纯白无暇的眼眸,直直对上一双漆黑暗沉的眼瞳,眼睫触碰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移开。

    刹那间,一股骤然绽开的光芒在他胸前迸发出来,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其中!

    第430章 莞江广府 “我是正当防卫”

    【正在等待景区参观发送——】

    【发送完毕!您所处的的地区是:特殊景区——莞江广府局域】

    【腥雨江岸渔渚村:坐落于南方珠江三角洲腹地,广粤古城之心,这里四季湿润,常有薄雾缭绕,雨季时分更是潮湿阴冷,却也孕育了独特的岭南风情与民俗文化,是名副其实的“南国烟雨之地”】

    【在这里,有历史悠久的广府民居,青砖黛瓦间藏着千年的故事;有热闹非凡的茶楼早市,一盅两件间品味着生活的悠闲;还有神秘莫测的祠堂文化,香火缭绕中寄托着族人的信仰与期盼】

    【本次参观景区数量:1】

    【参观人数规模:单人局域自由行】

    【景区信息:??级景区——】

    【旅客游览路线:请自由探索】

    【旅行时间安排:请自由安排】

    【生物图鉴∶待解锁】

    【游览项目∶待体验】

    【参观任务:未检测到参观任务,这是一次只有门票、没有任何攻略的参观,请您自行探索景区】

    【莞江广府景区特色:在这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老而又鲜活的气息,每一砖一瓦都诉说着过往,每一条小巷都藏着故事,请放慢脚步,用心聆听】

    【本次参观仅有一个景区,尚未配备随行导游,由于景区特殊,景区并未讲解员,请您自行参观】

    【注意!本次景区具有特殊性质,涉及虚拟景观构造,掺杂大量个人想像与潜在意识具象化,景区呈现景物与现实信息与年代均有扭曲,请注意甄别】

    【本次旅行为特殊景区参观,没有任务目标,没有参观引导,一切行为全凭您自身意愿,此间您的一举一动都将投放在旅客中心大厅,供给全部旅客观看,请注意言行举止】

    【为了参观过程中的公平公开公正、以确保景区内部稳定,系统将会清除您的记忆】

    【记忆清除现在开始,三、二、一——叮,记忆清除已完成】

    【祝您参观愉快】

    ——————

    “咣当……咣当……”

    “嘿,听说了吗?住渔船那穷小子自从在江里救下一个姑娘之后,就跟救了个菩萨似的,那日子过得……”

    “老子能不知道?这几天江边上都传遍了,呸,要我说,那娘们长得那叫一个好看,居然被一个打鱼的穷小子捡走了……”

    “你别酸啊,你今天捡回来这个,长得不也挺……”

    “他妈的你想要?送你!一个男的长成妲己那样也是男的,也就当贡品能合格。”

    “咣当……咣当……”

    “你说癞头不会骗人吧?那穷小子最近是发迹了,可是不代表他从江里弄出来的都是好玩意啊。”

    “我听说随随便便拜错了神仙,可是要坏事儿啊……”

    “怕什么,哪怕是什么邪性的东西老子也认了,好歹看在贡品的份上,得给老子弄点钱花花……”

    “咣当……咣当……”

    黑暗中,一个少年慢慢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一片血涔涔的漆黑,彷佛被什么东西罩上了眼睛,触目可及的阴影不停颠簸着晃动,和脊背后传来的颠簸几乎同步。

    耳边传来木轮子压在石子上一颠一颠的声音,还有几个男人交谈的声音,那些话带着口音,听不太清晰,语调却是粗鲁的刺耳。

    少年一动不动,冷冷的听着那些声音。

    他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身形消瘦,皮肤苍白,乌黑长发淩乱的遮挡着五官,半阖着眼皮,却依旧挡不住惊人的狭长眉眼。

    这是哪里……

    少年听着耳边不时爆发的大笑,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由得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尝试着让思运维转起来,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清晰无比,不像是个傻子,然而脑海里承载记忆的地方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身份如何,现在又身在哪里,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被一匹红布整个盖住,只能听到红布外粗鲁的声音。

    但在一片空白的记忆里,他却不知为何,心念一动,就清晰的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苗云楼。

    他叫苗云楼。

    “咣当……咣当……”

    木板车仍然没有停下,那些男人一边夹杂着方言交流,一边推着他走在不平整的小道上,似乎要去什么地方。

    后背抵着硬邦邦的木板,一路颠簸,把他本就没几两肉的脊背硌得生疼。

    少年眯了眯眼,试图坐起来,却立刻感觉到手脚上隐隐发疼的束缚。

    他皱了皱眉,低头一看,只见一根粗糙的麻绳把他紧紧的捆了起来,双手绑在身后,让他连翻身都不可能。

    苗云楼:“……”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幅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只是不等他想清楚,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苗云楼眼前骤然一晃,那层蒙在他眼前的红布被人一把掀开,露出了两个男人的面孔。

    这两个男人一大一小,衣衫破旧,面黄肌瘦,但还远远算不上衣不蔽体的程度,甚至那身衣服上还密密缝着不少补丁。

    在他们背后,是一片灰蒙蒙的巷子,里面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水坑,巷子的尽头立着一个破庙,年久失修的房梁直直顶着发黄的天。

    “醒了?”

    年纪大的那个男人一口黄牙,手里攥着红布,看着苗云楼的眼神有些惊奇:“娃子不错,醒的快,还不哭,老子还以为你被掐晕那一下已经没气了。”

    掐晕?

    苗云楼立刻从他的话里提取出关键信息。

    看来就是这两个人把他绑了起来,盖上红布用木板车带走,来到了这么个陌生的地方。

    只是这两个人看起来与他素不相识,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苗云楼的眼神动了动,很快又将那种思索的痕迹压了下去,闻言立刻低下头去,似乎很害怕的样子,没有说话。

    男人也不在乎苗云楼什么反应,说完便点了点头,咧嘴笑道:“也好,在江堤上永远是活鱼卖的最贵,说不准神仙也爱活的玩意。”

    “就是杀你费点功夫……也好嘛,就当给狗儿涨涨气儿了。”

    苗云楼闻言一顿,低着头从杂乱的长发空隙,掀起眼皮看着这个男人,眉头动了动。

    他从这个男人身上,闻到一股夹杂着腥气的臭味。

    那种腥气非常复杂,夹杂着包裹潮气的土腥味儿、鱼肉堆栈在一起晒干的海腥气,还有被臭气遮住的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几乎是瞬间,他就断定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这是一个鱼贩。

    身上难以掩盖的鱼腥气、破旧但沾着星星点点油水的衣服、指缝里隐约露出来的碎肉……再从这两人的相处中不难看出,这是一对父子。

    只是鱼贩在江堤岸边做的是鱼肉买卖,绑人是为了做什么,难道不怕因此惹上麻烦?

    “狗儿,来。”

    男人没有注意到苗云楼隐晦的目光,向一旁比电线杆还瘦的男孩招了招手,男孩带着一脸谄媚的傻笑,小跑着提着一把尖刀,递给了男人。

    那把刀非常薄,刀刃上反射着寒光,被精心的打磨过,一看就是专门用来剖开鱼腹的刀。

    男人接过尖刀,直接用刀侧在苗云楼脸上拍了拍,对男孩道:

    “看好了,杀人和杀鱼有区别,鱼就巴掌大小,人可要大多了,不过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同,在刀下面就是一块肉。”

    他转了转尖刀,用刀刃从苗云楼的脸上慢慢滑下去,直到抵在后者的脖子上,抵着苍白皮肤上还在一动一动的青色动脉。

    男人道:“把脖子当成鱼腹,往这儿轻轻划,血就能一下滋出来老高……看到没有?”

    他说完就伸手柄尖刀递给男孩,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示意他对准刚才的位置划下去:“来,你来做。”

    男孩接过尖刀,站在苗云楼身前,脸上还是挂着那种傻笑,就跟画上去的一样,身子却明显哆嗦起来,愣愣的笑道:

    “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男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狗儿,你跟着爹也有好久了,杀不动人的屠子是什么下场,知道不?”

    那古怪的男孩闻言不安的动了一下,显而易见的开始发抖。

    他那张傻笑的脸被抖的几乎挂不住,笑容极为勉强,嘴角向下晃了晃,最后还是定格在了上翘。

    “那好吧。”男孩最后道。

    他提着尖刀,慢慢走上前去,学着男人的样子,先用刀侧拍了拍苗云楼的脸,然后向下滑,用刀刃对准了脖颈上的动脉。

    从始至终,苗云楼都乖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动也没有动。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那柄尖刀带着一点颤抖,抵在自己的脖颈上,正要用力向下压去,突然莞尔一笑。

    电光火石之间,男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闪过一抹冷光,接下来便是瞬间扑面溅起来的血液!

    “啊——!!”

    男孩尖叫一声,捂着胳膊一下摔在地上。

    他的胳膊被整个划开,鲜血从中汩汩涌出,向一旁倒下的时候,连带着溅起的血花,露出后面一张美人面上狭长的眉眼。

    苗云楼咬着刀刃,薄唇微微含在尖刀上方,见男人下意识看了过来,侧头一笑。

    “是他先动手的,”他无辜道,“我是正当防卫。”

    下一秒,他便飞快的吐开刀刃,尖刀“噌”的一声戳在木板车上,一下子挑开了他腿上的麻绳。

    苗云楼双手仍被绑在身后,一个翻身从木板车上滚了下来,在身后愤怒的吼叫声中,头也不回的冲着巷子深处飞快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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