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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才一个晌午,赵朔玉干的事传遍朝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才一个晌午,赵朔玉干的事传遍朝野上下。

    婚事黄了,李家以及其他家马不停蹄撤回试探,当作无事发生。

    礼部、大理寺、都察院等等部门纷纷参奏,在翌日朝堂上或是阴阳怪气,或是痛批谴责,比市集还热闹。

    所有浪潮皆朝赵朔玉涌来,处在风暴中心的人却问:“表姐,渴了吗?喝杯茶吧。”

    死崽子和他爹一样气人。

    帝君难得骂了句脏话,摔杯就走。

    这些时日她忙得很,朝堂上巫蛊之祸仍有后患,哪来时间陪他玩这些把戏?

    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下了禁足令。

    在赵府禁足三个月,不许他外出。

    跟随帝君身边的谋士林清倒是佩服他竟敢这么大胆,特意跑过来问赵朔玉还有无后手。

    有当然是有。

    但赵朔玉不可能说。

    至于另外一个,由于在休假期间,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帝君根据手底下人汇报,断定是赵朔玉强迫,送了好些布帛财物安抚。任凭金九怎么替赵朔玉求情,帝君都认为她是受了胁迫,选择加派人手看着赵朔玉。

    星阑路过赵府时,门外增派不少轻甲卫,每隔三刻钟还有巡逻兵行过。

    原以为这事就此结束。

    结果安稳没两日。

    于某日下过雨的深夜,星阑睡不着起身练武时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夜行衣的人从屋顶跃下,身形轻盈矫健,天光下与夜鹰无异。他就跟进自己家一样,转头看到她,语气平静地问她金九在哪个屋。

    要名分要到这份上,堪称不要脸典范。

    星阑有些怒:“你如此强求,不怕惹人生厌吗!现下子时,你竟敢违抗君令?!你这……”她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思来想去仍是那句,“成何体统!有辱斯文!世风日下!安敢如此!”

    赵朔玉平静听完,点头:“嗯,她在哪?”

    她终于明白都察院老头为什么会气厥过去,赵朔玉现在是油盐不进,根本不管你在说什么,只顾把他自己送进金家。

    “你是真想让她名誉扫地!赵朔玉,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无赖样子?死缠烂打对你对她都不好,非要让她在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流言蜚语满天飞,等到帝君亲手整治吗?!你是赵国舅唯一血脉,金怀瑜可不是!届时东窗事发,你才能看清以你们二人现在身份根本不适合在一起吗!”

    星阑气狠了,澹兮赵朔玉没一个省心的。

    夜半私会……

    赵朔玉要是被发现,肯定会落下私会女官的罪名。

    金九的名声也会因此受损。

    星阑不信赵朔玉不知道!

    果然……

    赵朔玉默了默:“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她夫郎,还是澹兮,对吗?”

    他果然是在着急这个!

    星阑本想告诉他,金九要带澹兮回去退婚,可想起金九曾与自己说过这件事不要往外传,加上澹兮性子倔强,金家施压,这婚事不一定退得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是给人希望又迟迟不实现,一日接一日熬,会把人骨头熬穿,等到髓汁也被吸干,将会是恨比天长的报复。

    更何况……

    他现在就像在报复。

    报复金九为了金匣丢下他。

    报复金九说要把他迎入金家,转头因为身份不认账。

    报复未曾兑现的山盟海誓,爱与恨纠缠不清,到了极致,怕是赵朔玉也分不清楚。

    星阑想到这,摇摇头,撒谎道:“我也不知道。”

    “你是我教出来的。”赵朔玉笑了声,带着凉薄的讽刺,“说谎时不要移开眼睛看向别处,你功课没做好时十有八.九会如此。”

    气氛顿时尴尬。

    屋檐滴落的雨滴砸下,滴落在石砖不平整的坑洞中,溅碎粼粼天光。

    有脚步声从不远处走来。

    星阑仔细听了听,咬牙思虑一把,伸手指了个方向,把赵朔玉打发走。

    话尽于此。

    说多了也无用。

    在赵朔玉离开后,紧接着澹兮出现在沿廊下。

    他狐疑去看星阑:“我好像听到你在跟谁说话。”

    “没有,大晚上你来这做什么?”星阑皱眉去看,“你又做蛊了?”

    “嗯。虽说以后要转做医师,但毕竟是陪伴我们族走过几百年风雨的手艺,总不能失传了。”说到这,澹兮有点兴奋,“我把赵朔玉身上的缠丝蛊练成了,等我养好了以后能像母亲一样治更多有心疾的人。可惜现在还不能给你看,它们不太听话。”

    星阑叹口气:“账本之类的你看了吗?”

    澹兮登时心虚,讷讷道:“……没有。”

    早知他兴趣不在此处,在山中活了这么多年,他哪能学得进去?

    打开账本的刹那,万事万物都变得格外有趣,一日过一日,金九就是算准了澹兮学不进去。

    星阑摇摇头,叹气道:“你忙吧,我去练武。”

    “诶……”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沿廊拐角,澹兮抱着密封的瓦罐渐渐陷入迷茫。

    片刻后,他一言不发离开。

    深夜后院偏僻处响起挖土声,响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停止。

    乌云遮住皎月,蛛网般的电光在云层内闪过,雷鸣声闷响。

    夏季多雨,未等地面地板干透又要迎来下一场浇灌。

    金工房灯影摇晃,忙碌半宿的人解开襜裳,从坏了半扇门的房内走出,走出两步忘记吹灭烛火,又折返回去,灭了屋内灯光后回屋睡觉。

    值夜丫鬟站在不远处提着灯笼矮身朝她行礼。

    屋门关上。

    里面灯烛亮起一刻后熄灭。

    “修门的怎么还不来?”

    “听说明日便来了,管家在催呢。”

    “这也太慢了。”

    “咱们府是要帝君赏赐下来的,门也是定做的,当然慢。”

    窃窃私语声经过,无人发觉沿廊梁上多了个人。

    尘埃落在光洁地板,等她们行过时,黑靴无声无息落下。

    窗户半开,担心夜半下雨,金九刻意关小了些。

    她忙得差不多,估摸能提前十日左右离开此处。

    公事交接七七八八。

    就剩给赵朔玉的镯子,当初在金铺说好给他做一个,结果事务繁忙,硬生生拖到现在。

    里面要刻字吗?

    刻点什么好,又不会让人想歪?

    算了,还是不刻了……

    金九迷迷糊糊想着许多事,实在累得不行,慢慢闭上眼皮。

    半梦半醒间,湿漉苦药气息靠近。

    窸窸窣窣褪下衣物的细微声响后,来人点燃闲置已久的香薰炉。

    他慢步靠近,将鞋藏好,解下的长发披散而下,像只归家黑豹钻进暖融融的薄被。见她太累,连这动静都未曾觉察,墨色眼瞳闪过犹豫,又想起前几日御医的话,还是慢吞吞拱进她怀里。

    在金铺睡过太多次,金九下意识搂住蹭过来的人,直到唇上传来湿漉药气她才清醒些。

    迷香作用下,她显得有些迷糊:"十玉,今晚有些累,不做了好不好……腰也有点疼……"

    赵朔玉听到她喊起他以前的名字,眼角霎时亮起暗淡水色。

    "带我走好不好,金怀瑜?我……很孤单,没人能陪我说话,没人陪我举箸,也没人陪我散心。我离开太久,这的一切都已经不属于我……你说好要退婚,带我去金家,怎么变成赵朔玉你就不肯了呢……你去退婚,去求帝君,我愿意的……"

    他难得低声说了好多话,金九没听清太多,只呢喃道:"朔玉,我不能让你出赘。出赘没有好下场,我不愿你过得不好,你若过得不好与剜我心无异……"

    既是剜心,便把他推远,让他一人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度过。

    不仅要把他推进孤独,还要把他推向别人。

    记不清说过多少次,权势地位对他来说,等同累赘。

    数十年风雨磨平了他的心气,他也曾想按她的想法活,可他做不到。

    心气已断,不可再生。

    他只想平淡度日,她知道他所有心事所有过往,她肯容纳他,为什么要拘泥于这些?

    她认为好的生活是财权皆握于手,就不能容忍他做个庸碌无为之人吗?

    "金怀瑜,哪怕我做再多,再主动,你也不可能同意是吗?你只要同意……我便不用做这许多可笑之事……"

    他轻声说,吻上她的那刻,再度忍不住,咬伤她的唇。

    咸腥弥漫,如同他溃烂的心。

    哪怕闹得再大,再可笑,再荒唐,金九一日不松口,他决计得不到他想要的一切。

    以权压人,当然是可以。

    但也要寻个由头……

    他拉着她的手,往下,再往下,贴住空荡荡的小腹。

    没有,一直都没有。

    与她的联系没有。

    光明正大的由头没有。

    金九总算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脑子昏昏,床幔遮光,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记得那具熟悉的身体。

    每厘每寸,都浸透她熟悉的气味。

    金九顿时被吓了一跳:"你不是在府上关着吗?怎么出来了?被人发现怎么办,快,我送你回去。"

    昏暗中,只听到赵朔玉轻笑:"送我回去?帝君可说了,若我再缠着你,脊杖三十,逐次增多,打到我老实为止。"他细细去看她的脸色,一颗心总算放下,"马车那件事,对不起,是我手段下作,不知廉耻……"

    赵朔玉说这话时,神情没半分愧疚,只是盯着她脸色,不像道歉,更像是试探。

    试探她能容他到几时。

    金九气笑了,又觉得鼻子痒乎乎的,知道自己今晚逃不过,干脆与他说:"我脊柱伤未好,你总点迷香拉着我纵欲无度,对你我都不好。还有你说的那件事,赵朔玉你知*道给我带来多大麻烦吗?就不能安安静静……唔……"

    赵朔玉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吮去她的血,吻到要换气才低声说:"说这么多,你不生我气对不对。怀瑜,你若肯与帝君明说你要我,我以后绝对安静又老实。"

    温暖馥郁的药气吹在耳边,枕边风吹得人又酥又麻。

    她不说话也没关系,他会引着她上钩。

    边说着话,边响起面料摩擦出的动静。

    他呼吸微微急促,难耐地与她贴近。

    "你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

    溢出的梅露溅落,濡湿褥子,渐而染出漉漉深色。

    他在黑夜中,剥去夜行衣时恍惚间像是从墨水中浮出的银箔,比雷光镀上还要皓白,晃得人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

    "嗯。"赵朔玉轻轻应了声,翻身压下她,气息不稳道,"我动。"

    金九难以想象,他穿着夜行衣真就这么过来了。

    可他顺畅无阻的吻她,与她十指相扣,沿着银器往下,触到他带来的凉硬又在证实这点。

    “下次换个别的,这个太凉了,对你身体不好。”她伸手拂去他眼前的发,已有细汗泌出,沾染指尖,汇聚成水流。

    不等汗水淌至掌心,赵朔玉握住她的手,将舌尖残余血色留在她手心。

    珍而重之的啄吻落下,温湿残留在她虎口处,那曾有伤,好了之后变成凸起的疤。

    屋外开始下雨。

    屋内响起细密水声,被掩盖在无人知晓的夜。

    唇舌纠缠间,他的泪也似雨般坠落。

    金九浑身冒汗,热得顺手挽起他耳边的发,好更能看清他的面容。

    可当她抚上他的眼角时,触碰到了一小片夜雨。

    他双眼晕染寒梅似的红,喘息着,哽咽着对她说:"带我走,金怀瑜。"

    抛下他的身份、名誉、地位,带他走。

    金九盯着他,却缓缓放下了双手。

    第92章 自雨夜过后,赵朔玉依旧三不五时过来。有时点迷香,有时不点,睡到……

    自雨夜过后,赵朔玉依旧三不五时过来。

    有时点迷香,有时不点,睡到鸡鸣时分才离去。

    金九越来越难以割舍下他,本想让他安然在沧衡城度日……

    可枕头风吹呀吹,他在自己耳边吹地终于动摇开来。

    但……澹兮那边该如何是好?

    吏部那边通过述职后,金九差不多该启程出发回家修养了。

    她给赵朔玉做的金镯放在木匣里,送又送不出去。

    私相授受……

    脊杖五十……

    若一方决意全部承担,一百杖,这跟腰斩有什么区别……

    上官月衍接过公文,看金九心不在焉的模样,用力戳了戳她。

    别以为要养病就可以如此懈怠,在中殿,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都会被揪出来痛批一顿。

    金九只能打起精神,静静等着帝君下朝过来。

    也不知道帝君找自己什么事,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最难熬。

    等到日上三竿,外边薄阳洒入,在地上投下金箔似的光,屋外总算有了些许动静。

    只是不止帝君一个,还有御史的声音,仔细去听,似乎还有四五个人。

    "你做好心理准备。"上官月衍小声提醒金九。

    金九嘟囔道:"准备什么?我又没做错事……"

    上官月衍无言看她,再次道:"城内有人认出赵朔玉曾经是金玉楼唱曲的宋十玉了!"

    说话声虽小,却如惊雷般乍响。

    金九第一反应便是是谁认出来的?

    赵朔玉在她身边那会除了身形,面容和声音都经过乔装打扮,怎么会被人认出?!

    金九想到这,已觉出不好。

    怕是御史那审了个和她以前一样常去烟花之地的官员了,不然怎会让这件事被翻出来。

    还是……

    不等她想到另外一个可能,外头脚步已踩入门槛。

    "帝君!帝君!你可要听老臣一言!忠言逆耳利于行!帝君!"

    "拦着。"帝君满脸不耐,命黑甲卫挡在门前。

    她走进,身后宫女立时关门,从侧边甬道退下。

    殿内两排绯红官服的女官默默低头,闭口不言,权当作听不到。

    静默了会,帝君才坐下处理公事,询问她们这批寻使近日情况。

    寻使相当于能行出千里外的耳目,短则半月一年,长则三年五年,长年累月游荡在外,搜集到的信息再飞鸽传书回城,由总寻使辨别真假,多方汇总后再呈交于帝君案上。

    金九如今坐的位置相当于总寻使,但现在她要休养回家,做这些事的自然而然还是落回上官月衍身上。

    等到处理完这些事情,已是一个时辰后。

    本以为今日是个好天气,谁料刚刚过午时外面暴雨互至。

    述职完的女官早已退下,殿内只剩金九和上官月衍。

    果不其然,帝君留下她们是为了问赵朔玉发现身份前的事。

    上官月衍虽大致了解,但不如金九知道的多,只能站在一旁听她娓娓道来二人认识的过程,中间省去千般缱绻万般旖旎,仍是能听出些端倪。

    "你退下。"

    "是。"

    两句话后,殿里只剩二人。

    金九脑袋垂得更低了。

    眼角余光看到红色官服远去,一片暖黄衣角走过来又走过去。

    终于……

    "你不是有夫郎吗?听手底下人说起你们感情还不错,他经常来找你,你怎么就跟……"

    金九嘟囔:"也不怎好……"

    "所以那混账闹到大理寺又把自己曾身处勾栏的事捅出去,就为了降低身份和你配上?"

    绣着龙纹的衣角靠近亮处时是桂花般的黄,沉入暗处时又变成了赤金色。

    走动间,绣线熠熠生辉。

    金九听到赵朔玉把他在勾栏唱过曲的事捅出去时,身体僵住。心念电转,她不由攥紧衣袖。

    与澹兮的婚事她在想办法让他主动退了。

    再任由赵朔玉这么胡闹下去,他还会做出多少事?

    事到如今,她搏上一搏,探探口风又如何?

    她深呼吸一口气,直直朝帝君跪下,行了个规规矩矩的伏礼。她腹中打稿,推翻再重写,仍觉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摇摇欲坠:"臣金怀瑜,幸得朔玉公子垂青,臣亦仰慕公子许久,愿……愿,求他一人,只他一人,白头同行。婚约臣会想办法退掉,不会让他受委屈。望帝君能恩准。"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隐隐雷声轰鸣,似锯树般拉出沉闷长调,直至树折倒下,发出乍响。

    大雨滂沱,倾倒而下,密集地快淹上脖颈。

    衣角停在她面前,久久未动。

    良久,比雷声还要响亮的声音从头顶压下。

    "你竟想让他赘到你们金家?金怀瑜,孤竟不知,你如此大胆!你可知他当年如何风光,满沧衡城找不出能有他那般品性学识的人,只是一朝失势,盛了你的情!你婚约在身,婚期将近,竟在这时开口求赵朔玉,你简直混账!"

    "但凡你没有婚约,孤都能应下。现在你即将回乡,这时候你跟孤开口求赵朔玉,礼法不合,规矩不合,你将孤置于何地!将他置于何地!满朝文武悠悠众口你要孤如何应对!他不是不能娶别人,到你们家还得背一身流言蜚语,你想过要如何解决?!"

    金九被骂得狗血淋头,她本来就是想等和澹兮退了婚再细细计划下一步。

    原本是想着独善其身,但赵朔玉不依不饶缠上来,总说他孤单寂寞无人陪,又说在皇城过得压抑,正好今日帝君问起,她顺势说出来试探帝君态度……

    从被赵朔玉吹动枕边风开始,金九料到迟早会有这顿骂,现下压根不敢吱声,盯着面前宫毯上的龙纹,想象等阵子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大雨中,上官月衍等到殿外角落,已经离得很远,都能听到屋内传来的暴喝声。

    她摇了摇头,看吧,不专心走仕途,碰什么不好碰情爱。

    赵朔玉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从前独自一人灭掉仇家,谋划数十年,城府不是一般的深,这样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看吧,被骂了吧。

    上官月衍双手环胸叹口气,这口气未叹完,殿门"哐"一声被砸开,金九被黑甲卫架出,不由分说被拖到雨幕中行刑。

    照理来说,这时候被架着的人多少会求饶出声,偏偏金九这个犟种在这时却咬紧牙关。

    上官月衍看到左右两边黑甲卫持粗壮红棍和板凳走来,想也不想跑到帝君面前求情:"帝君,看在金大人为保金匣脊柱未好的份上网开一面吧。她若是被打瘫了,心疼的还是赵公子啊!"

    "用得着你说!我打她两下怎么了!想求赵朔玉不赶紧把原来婚事退了,临了要走才提,这算什么!"

    上官月衍多少能猜到金九心思,硬着头皮道:"或许是……金大人觉着他漂泊半生,好不容易回到这,不该让赵公子跟着她受苦?她,她毕竟十二岁就到您身边侍奉,情爱于她而言不如前途重要,她怕是这般想的才拖了这样久。若不是赵公子闹腾,她估计永远不会提。说到底,还是情人之间想让对方过得好,臣认为,这属人之常情……"

    她大段话说完,雨中已开始行刑。

    上官月衍听到棍杖混着砸入骨肉的闷响不由心惊,金九要是被打瘫了没人给她分担公事怎么办?!

    也怪赵朔玉这般心急。

    府门外重兵把守,仗着自己身手好妄想去金府,结果被逮住不说,又正好撞上都察院清查宫中官员有无涉足烟花柳巷,他从前做过清倌的事被有心人捅出,两相加在一块,怎么可能不出事。

    上官月衍心中还在抱怨赵朔玉手段阴险,就听到头顶传来问话。

    “金怀瑜和她原定夫郎感情究竟如何?”

    那些官员调侃归调侃,终究没有多少清楚二人之间的状况。

    上官月衍思虑半晌,据实回应。

    大雨不断,将血色稀开。

    朱红棍杖挥起又落下,水点溅在每人身上都仿佛笼了层雾蒙蒙的白光。

    绯红官服紧贴身躯,行刑完毕,她再度被架起,塞进步辇。

    上官月衍举伞行来传话:“明日你便离开沧衡城,休满一年方可回来。”

    金九屁股疼得厉害,坐立不安,小脸发白问:“那赵朔玉呢?帝君是不是不同意?”

    “等你处理完婚事再说。”上官月衍盯着她,认真道,“一定要处理好。两碗水,只能端起一碗,一辈子也只能喝这一碗。”

    “我本来就只想……”金九说到一半,咽下接下来的话。

    说再多,不如做出实际。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但是……

    还有件事。

    “月衍,能不能帮我送件东西?”

    金九目光恳切,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疼出的泪。

    上官月衍拒绝的话到嘴边又止住。

    若不是金九,自己父亲犯下那等大错,轻则流放,重则抄家。自己还能好好在这当官,是金九制止得当,间接帮了自己一把,未在危难之时落井下石。

    送件东西而已,不要紧吧……

    绣着梅花纹样的袋子沉甸甸的。从布满伤痕的匠人手中递出,由丫鬟转送,交到因练武长满老茧的手,再由这双手捧着经过层层宫门,递到侍从手里,再三检验无害后,最终,才放在赵朔玉面前。

    距离事发已过一月有余。

    连日大雨将瓦片淋地发亮。

    金九被罚杖责。

    赵朔玉则被幽禁宫中。

    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送来东西。

    袋子解开,捧出黑檀嵌宝匣。

    才看一眼,赵朔玉就已愣住。

    这是件散发着香气又极其精致华贵的木匣,螺钿铺出梅花的形状,四个角嵌着蓝幽幽的宝石,珍珠围着边沿嵌成框,将寒梅图框在其中。华服下,指尖微微发颤,旋转着去看其他五个面,皆是不同的花。

    找了许久都找不出能打开的地方,赵朔玉凭着对金九的了解,用指腹摸索盒身,终于,他摸到寒梅螺钿花上有块小小的凸起,肉眼看几乎看不出区别。

    ——是块比冬日雪花大不了多少的梅瓣。

    指尖发力按下不过一刹,他听到里面传出轻轻的风震声。

    很弱,很小。

    如落叶,如碎雪。

    他放轻动作打开盒子,一笔丹砂勾勒出形状,墨红蝶翼从蝶身向外晕开。哪怕寝内昏暗,他仍然能看到上面亮起的晶莹花粉,仿佛将水晶玛瑙碾磨成粉洒在上面,随意触碰都会扑簌簌落下。

    赤红蝴蝶昂着头,蝶翼翕动,长长触须不断向外晃动,似在引人触碰。

    赵朔玉屏息静气,试探伸手碰了碰。

    它闻了闻他的气味,退后在盒子内趴下,将翅膀张开至极致,将自己平整放在黑檀木上,然后“呼”一声燃起火焰。

    燃烧的突然,赵朔玉急忙去寻水浇灭,可赤蝶不过两息便已熄灭火焰,犹如彩漆木画印在第二格匣层。

    “咔哒”,是机关松开的动静。

    匣盒缓缓往后移去,露出最后一层暗纹黑缎。

    金色环状映入眼中,圈住眼瞳,夺得所有目光。

    赵朔玉缓缓拿起镯子,忽而想起曾在金铺时她答应给自己做个金镯。

    但后来发生的事太多太密,在乐人坊停留时她或许已经开始给自己打制,直至近日才做出。

    内圆外方的镯子并不如何轻,他望着上面守护四方神兽图样,眼睛渐渐发热,漫上水色。

    用大拇指腹拨开外层,里面软刀倏然弹出。且不止软刀,随意拨开四方神兽,便是四种形态。任何一种都可以当武器使用。

    “金怀瑜……”赵朔玉轻轻念出她的名字。

    看到手镯内侧还有层拨片,却不知该如何打开。

    摸索了快半刻钟,他终于找到窍门。

    只听得轻如蜂虫的震荡声后,整个镯子自动复原初见时的模样,内圈金片缩入开启的小小陷口,露出凹面上的一小行字。

    [愿朔玉风雨止,今后岑静无妄。]

    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指间抚过那行字,蓦地掉下两点琉璃珠,砸入凹槽。

    那行字在水色中无限放大,扎眼的金色成了利刃,凌迟他的胸口。

    不是相思语,仅有平安话。

    她甚至没有留下半点抚慰的信件。

    时隔多月才兑现的金镯。

    他软禁之前就已离去的人。

    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心绪如海潮浪涌。

    他捏紧手镯,泪如雨下,想起这或许是她送的最后一件信物,赵朔玉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突然,腹中传来一阵绞痛,赵朔玉捂着疼痛处,慢慢起身想去门外寻人。可刚走出五步不到,血色淋漓如雨,如笔尖甩下的朱砂,红得发暗。

    他扶着榻柱,缓缓坐在地上,疼得发不出声音。

    第93章 从沧衡城被赶回金家昼夜兼程依旧是用了快一个月。一路上趴马车板上

    从沧衡城被赶回金家昼夜兼程依旧是用了快一个月。

    一路上趴马车板上养伤,回到金家时已好了大半。

    不出金九所料,她夺铺子之事被阴阳怪气了一通,才回来三日不到,明里暗里三拨人前来与她商量把铺子归还家中。

    那铺子经由青环打理,如今铺上赤字变黑字,哪容得他们插手。

    况且……

    “你们借我名气开铺子,还不给我一间,过分了吧?”金九斜睨座位上坐着的七八个大男人,他们有几个捏着烟斗,烟丝在里面燃烧,弄得她屋子乌烟瘴气。

    金九皱皱眉:“各位叔伯舅父,说过多少次,不要在我这吸食烟丸。”

    话音刚落,她三伯立时拍桌:“小小年纪怎么跟长辈说话?我们爱在哪吸在哪吸食,进宫一趟你还摆上了。金鳞如今在这片地方名气比你还大,人家就没你这般不孝,夺了铺子还给我们甩脸子!说到底,你也就是仗着帝君的势头,如今你回家了,便是我们金家女。别在我们这摆官架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被赶出来的!”

    二叔适时插话:“哎呀她三伯,不要动怒。小九伤势未好,脾气暴躁是正常的,哪个人身上带伤能舒坦呢。都别抽了,快快收起来。”

    “是啊,伤势未好,带着伤出宫,弄得像是多有派头似的,就你祖母把你当作宝。”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阴阳怪气。

    金九也不生气,掏出金银错腰牌放在桌子上。

    他们拿这种事挤兑她,她就拿这事挤兑回去。

    果然,他们的目光都望了过来,好奇打量那块腰牌上边的字。

    二叔吸了口烟,探头过来,眯眼念出上方的字:“云台使者总督寻使……总、总督寻使……”

    “总督寻使!”

    “她升官了?!”

    “怎么无人与我们说!”

    ……

    窃窃私语声汇聚成河,在室内嗡嗡响成一片。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是蜂房呢,怎么总响个不停。”金九缓缓收起腰牌,“噢,对了,我虽被揍了一顿,但没被革职,只是修养一年。各位叔伯舅父不会给我找麻烦吧?”

    在这关口怎么敢?

    这职位压下来当地县官都不敢惹。

    刚刚出言不逊的三伯冷汗都下来了:“当、当然不会。”

    金九点头起身:“嗯,不会就好,我还有事。澹兮虽在,但我父亲丧事还要麻烦各位,先说声谢谢。”

    “不用,不用,一家人,应该的,应该的……”

    他们说着毕恭毕敬的话,在金九路过时都不自觉起身,弯腰朝她行礼。

    连日雨季,即使白昼,屋内依然点着灯烛。

    黑漆檀木仅照亮中间长道。

    各怀心思的长辈像宽胖的落地雕花灯架,夹道送别穿着丧服的金九。

    直至屋中那道铅白走出门,他们才松了口气,凑在一起说话。

    屋外等候金九过去处理事务的丫鬟也穿着丧服。

    她压低声音交代接下来的事务安排。

    “夫人说,澹兮公子还不能胜任夫郎事务,她在教着。八小姐和夫郎在操持丧事让你不用费心。晌午之前赌坊的人又来要债,说是欠了一千八百六十五两银,白纸黑字,老爷生前画押……”

    金九皱眉听着,听到远外传来嘈杂喧闹走得愈发快。

    丫鬟撑着伞,又在说着家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没有注意到她们已经来到花园内,脚下卵石映照天光,白花花的跟鹌鹑蛋似的,缝隙间有苔藓生长,一不小心,脚下一滑。

    “哎呀——”丫鬟惊叫。

    金九忙伸手揽住她,顺手接过伞,忙问:“脚崴了吗?”

    丫鬟惊魂未定,立即站好,摇头说:“没事,九小姐,还有些事沐春等会与您细说。拉拉杂杂一大堆也说不完,您先去处理赌坊的债务吧。夫人说,您性子吃软不吃硬,容易吃亏,委婉些行事,切勿仗着女官身份施压,小人暗中报复才最是暗箭难防。”

    “知道了,我爹死了,她伤心吗?”金九回来三日,难得问了句她娘。

    拨给她的贴身丫鬟沐春露出为难神色,映着头皮道:“当、当然是伤心的……怎么能不伤心呢。夫为天,夫死从子,咳……”

    “噢,看来是不怎么伤心的。”金九一看就知她娘眼泪怕是都没掉过,不然沐春说的这么为难做什么。她接着道,“告诉她,少听那些迂腐话,什么夫死从子,从个屁的子。家中儿子哪个比得上我们这些女辈。告诉她,老娘现在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让她爱怎么活怎么活,不高兴了就直接甩脸子。”

    沐春不好意思道:“是,九小姐,沐春等会原封不动告诉夫人……”

    金九满意了,让沐春先走,她则继续走去门外处理她爹留下的债务。

    在抵达金家的四日前,父亲在赌坊赌输了,被追债人追至河边,人家本意只是想让他还钱,没想到他为了面子,不想被家中族老教训,跳河想要躲避,结果被游来的船舫撞到,稀里糊涂的就死了。

    死了也好。

    作孽甚多,总给妻女带来麻烦。

    死了她们倒是能松口气。

    金九走出内院,跨过垂花门往前院走去。

    黑瓦黑柱,墙角花圃凋零。明明是夏季雨水多,花草该繁茂的季节,屋里屋外却总透着股破败气息。

    因着金铺连年亏损,入不敷出,沿廊梁上空不出人手清理,现已蒙上大堆蛛丝,偶有红豆似的蝥蛛拉着银丝垂下也只能视而不见。

    金家颓势已显,若再不改变,分家的分家,各自劳碌,等到祖上积攒的钱财挥霍一空,那就只能去别人家忍气吞声做活做到死,要么就去街上要饭。

    她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已来到前院门口。

    丫鬟小厮见到她,哪怕知道她不喜被人跟着贴身伺候,也不得不凑上来,免得一会打起来,会因照顾不周被主家责罚。

    金九原以为这时候仅有自己会来门口处理债务,没想到会在这看到自己表姐金鳞。

    看了看门外,似是两拨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泾渭分明。

    一边穿着蓑衣短打,手上只拿着油纸包。

    一边只戴着破烂斗笠,拿着锄头镰刀,脚上还有泥。

    “怎么回事?”金九刹住脚步,转头去问家里下人。

    四五个丫鬟挤作一团,推出了个年纪大的,冒雨走到金九面前。

    金九抬手将伞分她半边,催促道:“赶紧说,我还有事。”

    那丫鬟也顾不得许多,把这几日发生的事交代了个遍。

    原是家中亏空,金鳞见填不上窟窿,又怕人饿死,将佃农从四成提到了五成,又从五成提到七成。

    今年夏季多雨,佃农交不上租子,想求她们宽限些。

    才刚回来三天,就三天。

    父亲欠下一屁股债死了,追债人上门。

    家里还一团乱,现下竟闹出加租至七成的事。

    金九如果不是女官,还能赶紧把她们家分出来另过,这些烂摊子她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作不知道。现在涉及到民生,她必须得出面管着。

    但她没有直接抢金鳞的活,而是走到她姐夫身边让催债人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处理。

    相隔十步之遥。

    以檐下阶梯为界,表姐妹分站两边处理家中事务。

    金鳞神色凝重,眼角余光看到金九到来,并未主动打招呼。

    明明是从小认识,现在跟陌生人似的,谁都不理谁。

    见她们如此生疏,下人们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金姐夫引着与妻子有五分相似的金九走到账房身边,让她去看那些欠条。

    白纸黑字。

    最新的一张墨迹未干。

    上边写着已抵押金玉锁一枚,当铺当了十两金,仍欠百两银。

    “拿我私印去钱庄,拿一千两白银过来。”金九将自己私印解下丢给姐夫,又喊了个口齿伶俐的小厮过来盘问催债人细节,若对不上就先不给,让当事人过来。

    吩咐完这一切,她低头去看账房写字,不经意间,发现他记账的格式竟与赵朔玉一模一样。

    思念霎时涌起,她盯着纸面愣愣出神。

    笔尖蘸墨,蜿蜒曲折,停顿有度,在薄白纸张留下道道湿漉,规规矩矩的字迹从头写至尾,直至铺满整张纸。

    握笔的手笔杆顿了顿,代表结束的墨点落下后放在笔架。

    随着迈进走出一批人后,屋门关上。

    安神熏香袅袅升起,屋外下起了雨,土腥气随雨丝吹入,带着潮气。

    御医们站在外面,围在一处窃窃私语。

    “……先天不足,心疾虽已治愈,但底子差。数十年流落在外,饥寒交迫,吃了不少苦,近些日子摸着是养回来了些……唉,心气郁结,情深不寿,瞧着有些癔症,不知道能不能养回来。”

    “臣也看着像是留不住的,如今他身心俱疲,凤泉水对身弱有心疾的男子本就不宜,强行怀上……还是尽早打了吧,晚了月份大,光是撕裂也熬不过……”

    床幔放下,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但细碎说话声隐约传来,能大致推断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林清听到床榻上有些许动静,走进来掀开床幔看了看。

    松绿色被褥下,人果然醒了,只是神色憔悴,睁着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床顶的画。他似是没有完全清醒,只是觉得热了,褥子掀至一旁,右手虚虚放在平坦小腹上。

    “等会帝君问起,你先别说起金怀瑜。”林清深谙帝君心思,小声嘱咐,“说你的苦楚,说你的不易,但是半个字都不要提起她,明白吗?”

    赵朔玉望着他,却不回应。

    “如果想离开这,你就听我的吧。”

    宫里困住的有情人不止他一个,林清自己都无法逃脱,不如能帮就帮。

    他能看出,赵朔玉对功名利禄没有兴趣,这样的人留在这也无用。

    所有人都以为赵朔玉关进宫里后随着年深日久会和金九断了,留在沧衡城,安安稳稳做他的侯爷。

    谁料赵朔玉居然破釜沉舟,饮下妖族凤泉水,怀上了孩子。

    这件事做得过于隐蔽,竟谁都没有觉察。

    这回,赵朔玉轻轻“嗯”了声。

    轻地几乎听不到。

    林清放下床幔,让至一边。

    外头走进来一堆人,最后一个悄然关上了门。

    左右屏退,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林清看了看帝君阴沉的脸色,清了清嗓子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在他身后的人估计在气恼赵朔玉这般大胆,不计后果。

    凤泉水全由男子意愿,若是不愿,无论如何也会吐出。

    可赵朔玉怀上了,按刚刚御医说法,他体质寒凉虚弱,若不是他费尽心思,做出多次出格之举,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怀不上。

    赵朔玉自知自己胆大妄为,想起刚刚林清的嘱咐,轻声说:“还有些疼。”

    结果帝君直接出声:“把它打了。”

    婴孩第三个月才入灵,不如早些打掉,免得月份大了一尸两命。

    没想到帝君这么干脆,赵朔玉摸了摸腰侧衣料,思索道:“你我都是一个姓,赵曜,行行好,给我留个念想吧……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她的骨血。凤泉喝了快十筒才怀上的。她另有夫郎伴身侧,我就不能……有个她的东西吗?”

    “你听听你像是想留它的语气吗?东西?那是孩子,不是你拿来威胁我的手段。你若真喜欢孩子,就不会让侍从把跑到你这的皇女送回去。”

    半月前林清刻意从赵曜侍郎孩子里挑了个乖巧活泼的,想让赵朔玉解解闷,结果人家看也不看,直接打发了。

    为着这事,林清时常发牢骚,赵曜都有从宫人口中听说。

    被发现了……

    赵朔玉闭上眼睛,干脆不说话。

    打又打不得,罚又没法罚。

    赵曜气得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怒道:“你在外边跟着金怀瑜有什么好?跟着她苦没吃够吗?现在在宫内谁都顺着你意,就非要去金家?”

    “吃过的……”赵朔玉温声说,“亦苦过……”

    “那你还……”

    未说完,赵朔玉下一句话立时让屋内寂静地落针可闻。

    “在榻上。”

    过了良久。

    摔碎杯盏声从屋内传出。

    第94章 回金家第一日没见到金怀瑜。第三日也没见到……第七日,还是没

    回金家第一日没见到金怀瑜。

    第三日也没见到……

    第七日,还是没见到……

    澹兮压在一堆账簿里快疯了,每天睁眼闭眼就是处理他根本不擅长的事。小到院中仆从月银发放,大到田铺庄宅,都是算不过来的账目。他埋头处理这些事务,哪怕已经学了一个月仍然力不从心。

    熬到第八日,金九处理好外头债务,夜里回来时已满身疲惫。

    雨声残响,行过游廊。

    周围已陷入黑暗,唯有一扇窗还透着昏黄。

    窗门半遮半掩,隔着灯烛,二人对视。

    金九望着夜里暗自垂泪也要写完出货簿的澹兮,终究还是心软了。

    “去睡吧,我来写。”她抢过笔,挪坐到旁边空椅,二话不说拨算盘,记录出货账目是否对得上。

    澹兮抹去眼角水色,倔强地拿起另外一支笔选了个简单点的簿册看。

    一刻钟……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灯烛内松油渐低,用灯簪子拨了拨,让灯芯从油中起来些才能让火光照亮纸面。

    今夜雨停,虫鸣声阵阵。

    金九忍着昏睡,不经意间去看旁边的澹兮,他已经趴在账本上睡着。

    麦色肌肤在灯下看起来与白日并无不同,小鹿似的黑眼睛已经闭上,纤长眼睫颤动,投下筅帚似的影子。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金九叹气,起身去拿氅衣给他披上。

    以前总觉两个人在一起便是在一起,貌合神离也好,同床异梦也罢,她的家事不会麻烦他,他族中的事也不会劳累她。就这么看似在一起,却分开管理各自家事的生活也挺好。

    后来发现,真正爱上一个人时是恨不得披星戴月赶回家中,处理完所有事情后再与对方腻腻歪歪呆在一块,舍不得他辛苦,舍不得他劳累。

    她对澹兮完全没有赵朔玉的那种感情就算了……

    现在她看到澹兮睡着,恨不得把他摇醒陪自己一块奋战到天明。

    她也快困死了。

    在外劳累好几日,家中账本怎么就越看越乱……

    再一算,澹兮记混了。

    “尽给我帮倒忙。”金九抱怨道,将桌上所有账目聚在自己面前重新审阅。

    灯花爆燃,发出“噼啪”碎响。

    下半夜又开始下雨,庄稼淹了,今年收成怕是不会太好,得让佃户先活下去。交租的事缓一缓,再把五成租降至三成,今年先只交一季。

    她们这房把不必要的开支省去,能给底下人喘息空间大些。

    如果其他房有眼色,有她们作表率,多多少少会收敛点。

    还有金铺调货,普通货色少调,多送去精品。

    有青环坐镇,按着上个月送来的账本,这个月加上先前做的金玉蝉,应该能获利六成……

    再有今年家中仆从调度升降,该如何安排呢……

    思虑间,笔下先行写下解决办法。

    簿子换了一本接一本,昏黄渐渐淡去,影子变得稀薄。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金家有人声走动,金色滴漏内标尺上升。

    梦中账本上的字句浮出,追着跑着把他抓住,然后层叠累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澹兮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昨夜竟是趴在桌上睡的。

    浑身酸痛,脖子也僵硬得不行。

    他疼得龇牙咧嘴坐起,身上披着的氅衣随着他的动作掉落。这才发现,自己对*面也睡着一个人。

    此时此刻,澹兮想起二人儿时在学堂罚抄书册,晌午过后困得不行也是这般伏在桌案上睡着。

    他不由想去触碰,却听到她喃喃梦呓:“阿玉,十玉……买糖水……”

    伸出的手顿住,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脑门。

    澹兮气得站起,把昨夜账本全部推到她面前。

    放在中间的灯盏还有弱不可见的火苗,经由他这么一推,立时倒在桌面,燃起火焰。

    金九被惊醒,不等清醒急忙扑熄。

    当看到澹兮气红的双眼时,她头疼道:“你做什么……我刚刚才睡着一会……”

    看到她熬了一夜神色憔悴,胸口积攒的郁气又变成心疼。

    澹兮忍了忍,问她:“这堆账目,若让赵朔玉来,他几日能做完?!”

    他非要看看二人差距在何处。

    金九头疼地擦干松油,揉着太阳穴问:“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左右他不会来。”

    “你就回答我!几日!”

    金九烦了:“两日不到。”

    金铺那堆真假内外账本赵朔玉都能解决,何况是现在这些琐碎的真账。

    她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

    摇摇晃晃起身,金九边说边整理桌上簿册:“你没事就去休息吧,晌午后我陪你去城中看看铺子。你不适合做这些,还是去做医师吧。这两日我抽空再去官府问问行医证考核,你准备准备去考,然后开药铺。你若有空自己也去问问,我先走了。”

    “你去哪……”澹兮攥紧衣袖,紧紧盯着她问。

    “给我父亲出殡。头七过了,再不埋就要烂了。你不用去,在这先歇着吧,我会去和母亲说。”金九说完,撑着疲惫身体走出屋子。

    外边天色尚早,云层厚重,也不知何时才能放晴。

    澹兮目送她远去,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桌上账册。

    一晚上,她仅仅熬了一晚上,比他熬上八日都要强。

    还有……

    赵朔玉,两日不到的时间就能理完……

    再快些,再上手些,其实和金九速度差不多。

    澹兮终于觉出颓败滋味。

    不止在办事能力,撇开这个,她真心喜欢的人……

    不是他澹兮。

    又过了几日。

    丧事才结束不久,其他几家联合起来,借口说金九与澹兮婚事不能再拖,加上家中近日发生的事太多,以冲喜为名强行提上婚期。

    外出办事的金九刚回来就看到家中白灯笼已被撤下,换上了红灯笼,除去排场简陋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人准备热孝期办喜事。

    她怒气冲冲回家,却率先撞上金鳞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诶,这么忙?后日家主就要退位,宣布金器题目,你不会又有事吧?要不要我记下,然后告诉你考题?”

    望着金鳞那张幸灾乐祸的脸,金九皮笑肉不笑道:“我会准时到,以手艺击败某个惯会投机取巧的人。有空在这等我,不如想想怎么填上账上窟窿。”

    金鳞听她如此嚣张,面色立时冷了下来。

    本要走过去的金九再次停下来,笑道:“噢,对了,我家今年佃租降至三成,只交一季。帝君赏赐的钱好多啊,不知我再买几亩地,有没有佃户愿意租我家的田……”

    金鳞听出金九暗讽她人心不足蛇吞象,怒道:“金怀瑜!你这是破坏市价!谁家像你这般降这般多,届时别家找上门,大家都没得赚!”

    “抱歉啊,我是官员。民生之事关乎天下是否太平,今年雨多,庄稼必定淹死不少,你若还是像以前那样,小心闹出人命,到那时我可不准备袒护你,要杀要罚全按律令,我再适时写上一本关于民间课间杂税甚多的折子,或许还能再往上升一升。还有……”金九倏然靠近,拨了下金鳞头上的金步摇,“少搞些小动作,你的蝉,被我融了。”

    耳侧步摇叮铃作响。

    金九的脸近在眼前,眼底两轮金棕如弯月,眼瞳中心墨点幽深,透着令人胆寒的肃杀。

    金鳞不自觉后退,瞪大眼睛,弹指间便已冷静下来,她冷笑道:“嘁,既然被你发现,怎的不告发我?还是一家人,血脉至亲,你再想逃又能逃到哪去?我们注定要捆绑在一起。”

    “是逃不过,但我比你豁得出去,毕竟我不挣那贤惠的名头。”金九掐了一把她的脸,恶劣笑笑,“你若再犯,可别怪我大庭广众下揭穿你。届时一块下大狱。”

    说完,金九用力拂动步摇。

    金鳞闭眼闪躲,坠尾珍珠打在脸上,火辣辣地像被扇了巴掌。再睁眼时,只看到金九离去的背影。

    她气不过,喊道:“我可是你表姐!”

    这死女人入宫后官职越坐越高,脾气也水涨船高,现下竟敢与她叫板。

    贴身丫鬟连声哄劝也消不下金鳞的怒火,太气人了,简直目无伦法,见到她连声表姐都不喊。

    金九听到她喊,压根没停下脚步的意思,转眼消失在游廊尽头。

    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冰冷的金属气。

    接连几日,金九不是在外奔走就是回家后处理澹兮做不了主的事,导致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

    她也不跟自己母亲和姐姐说,只一味扎在家事里,不让自己过于思念某人。

    终于有一夜,澹兮考完医师工证后回来,看到仍在拨算盘的金九,心里架起的油锅终于倾倒,滚烫热油浇下,灼地五脏六腑都在疼。

    门上左右喜字剪纸没有贴稳,大风刮过,卷落一张,飘到了屋檐外的水沟,被水浸透,仅剩右边还在门上。他抬头去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也被吹熄了一盏。

    单喜。

    单灯。

    她不喜欢他。

    亦从未爱过他。

    能走到现在全靠青梅竹马攒下的情谊,若她以前没遇到赵朔玉,说不定会稀里糊涂和他过下去。但如今,她已认清她自己喜欢的是谁,心里眼里都只有那个人,而他呢?

    他真的非她不可吗?

    还是真如她所说,不过是想找个轻快些的活法?

    澹兮盯着头顶那盏灯笼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双眼又热又疼,忽听到她的声音响起。

    “你在那站着做什么呢?”

    金九坐在圆凳上歪着身子,一只手撑在柜子那,奇怪地望着他。

    澹兮目光落回她身上,欲言又止,在看到她眼下青黑后终是说出口:“我们……谈谈吧。”

    今夜乌云厚重,被风吹散些许,露出朦胧弯月,湿乎乎的,像是未干的画,在向外晕染。

    影子被屋檐投下的阴影吞没,又在灯盏下被放出。

    “想出宫?”

    “想。”

    高到看不到外头的宫墙,将头顶苍穹裁切成无数块规规矩矩的纸页。

    半死不活的花草,连日大雨连个蜜蜂蜻蜓之类的飞虫都见不着。

    木偶似的宫人,战战兢兢的回话,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

    除了那个阿世,每次说话都忒气人。

    赵朔玉把他打发地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林清望着他,叹口气道:"这有什么不好?你若肯安心呆着,什么都会有。现在把自己弄得像个深闺怨夫,又有什么意思?"

    "你有试过和喜欢的人一起去市集吗?我们会互相给对方买东西,藏着掖着到最后才拿出来,发现和对方买的一模一样。"

    金九倏而亮起的双眼,和他心底溢出的暖流,无言的默契足够让他记很久很久。

    "她会由着我做事,不论做成如何,她自有办法给我托底。永远站在我这边。"

    明晃晃的偏爱,看着愚钝不聪明,实则心眼子多的跟蜂窝一样,却从不搞阴招,也从不用在他身上。

    "她还会带我去好多地方,画舫、成衣铺、书肆……只要有空,她都会拉着我出门,我曾想过去西寇国看看他国风情,还未与她说过,但我知道,她必会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后,突然让我跟她走。"

    "和她在一起,我才是自由的,才能感觉到……我还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许许多多的小事杂糅成大段回忆,林清越听越是心酸,他这辈子都不会拥有这样的时候,而赵朔玉就只差一招,若这步险棋走下去,很大概率帝君会松口。

    "帝君已让手下去信探查金大人的私事,你再等等吧。"林清安慰他。

    "等到什么时候?"

    一日又一日,赵朔玉望着屋梁和窗外昏暗红墙,喃喃说着什么。

    林清想起底下人传来的消息,一时语塞。

    最新传回来的信件说是看到金家门口挂起了红灯笼,虽已撤下,但听说准备热孝冲喜。

    金九若是扛不住,赵朔玉会在宫中等到老死都等不到她的消息。

    忧思过度,已出现癔症的人还能等多久?

    林清咬咬牙,小声与赵朔玉交代清楚,末了他又担心出人命,顺带出了个主意。

    帝君之所以不用皇权镇压让二人在一起,怕也是考虑到会被人诟病替人夺妻,文官的嘴比刀子还尖利,戳着人脊梁骨骂时比凌迟还令人难以接受。

    若各方都不想得罪,又不给帝君添麻烦,还能达到目的快速出宫打断金家那头的婚事,就只能兵行险招。

    林清留下两句话便匆匆出了屋,他不大放心,折返回来找了侍从阿世,叮嘱道:"这两日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你们公子。"

    阿世看看他,又看看亮着的屋子,行礼道:"是,卑职遵命。"

    "一定、一定……"林清点点头,心神不宁出了殿门。

    还未走远,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喊叫。

    月色消失,大风刮灭灯烛,赵朔玉所处宫中乱成一片。

    慌乱中,几名侍从被门槛绊倒,叫着喊着朝殿中之人冲去。

    殿柱淌下可怖血水。

    赵朔玉满脸是血,摸着冷硬柱面倒下,失去意识前,他好像闻到了宫外曾和金九路过花摊的味道。

    那是许久没有闻到的味道。

    冰冷的金器气息、花香、雨天,还有……

    自由的味道。

    第95章 竞选家主之位和退婚之事撞上了。金家上下皆未想到金九会在这个节骨

    竞选家主之位和退婚之事撞上了。

    金家上下皆未想到金九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种决定。

    久未出面的家主在宣布完金九与金鳞的题目为"极",时限为半年之后,便让远道而来的巫蛊族嬢嬢们入屋商量两个孩子的事。

    金鳞丝毫不关心金九退不退婚,她沉浸在题中思索如何解释"极"这个字。

    顶端、最高处、达到尽头……

    什么能达到尽头?

    跪坐在旁的金九斜眼看她,语气凉凉:"别想了,家主意思很明确,拿出真本事做一个让你觉着金工最难最能达到顶峰的金器。"

    她们金家很久没有出过能镇住所有金工匠人的作品了。

    先前是金鳞用蝉妖做的金蝉名噪一时,但有人仿照她发布的金工机关图做不出来后已开始被怀疑她用作弊手段。恰逢金九出宫,嚣张地砸了金蝉,做了个太极样式的金玉蝉,这事才含含糊糊盖过去。

    金鳞瞪她:"家主怎会如此肤浅!你别想诓骗我!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就想着使阴招,我不会上当的!"

    她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娃娃脸,金九每次听金鳞说话都忍不住捏她脸,看她嘴捏成圆状还在横眉立目的模样像极了金鱼。

    这次金九仍然没忍住,伸手掐金鳞的脸:"我说,你长得这么没脑子,心眼怎么比鬼还多?我现在没有以权压你就不错了,你爹娘都要给我七分颜面,你还敢对我这么嚣张?劝你还是识时务些,手艺差就给我好好呆着,让你表妹我拿了家主位好好养着你。"

    金鳞被她流里流气的话气得直翻白眼,几次三番想把自己的脸从她手里拔出,发现无用后干脆坐直身子骂了她两句:"你目无伦法!简直混账!告诉你,别想让我放弃,你现在一家降租,导致我们几家受损,你倒是得了廉洁的好官声,我们可不愿陪你吃糠咽菜,这家主之位说什么我都要夺下!"

    “夺,你夺,我绝不阻拦。不过你那金蝉做的是真丑啊,我砸了还帮了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谢你什么!”

    “谢我干干脆脆给你砸了,没让你被发现,名誉扫地。”

    “就算被发现你奈我何!”

    “没有金刚钻,你倒是敢揽瓷器活。不擅长机关法倒是敢违反律法!”

    两表姐妹你来我往,说出的话愈发直白不加遮掩,听得人心惊肉跳。

    有眼色的下人已经入屋请示家主意思。

    结果就是两人都被赶去祠堂罚跪。

    等到那边退婚事宜商定,金九才被允许从祠堂里出来。

    行过游廊,走回主事厅,黑压压的全是人。

    不单单是金家的,还有巫蛊族的,她们聚在一起商议,看起来还算平和。

    隔着人群,她望向自己那寡言少语的母亲和性格内敛的姐姐从黑沉沉的屋内走出。

    不等她说话,金九母亲金晟已穿过人海把婚书递到她面前,略有皱纹的脸上没带太多表情,只问她:"你可是真的想好了?你与澹兮,三岁见面,六岁便相识,风风雨雨这么些年,闹过哭过,却从未断过。若我没有记错,青梅竹马到现在,应有二十余年。你……当真想好了?"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从牙牙学语到如今立业,她们都在看着彼此长大。

    处在中心的人无知无觉,只有长辈还记得她们最初少时模样。

    两个混世魔王凑一块,去到哪就闹得哪鸡飞狗跳,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直到金九十二岁入宫,澹兮性子才收敛许多。

    本以为是天赐姻缘,青马竹马,谁想最后仍是曲终人散。

    "我想好了。"金九郑重接过婚书,坦荡道,"此次退婚虽是由澹兮开口,但错在于我。他赤诚仁爱,善良俊秀,是我配不上他。这二十年来,怀瑜感激他能陪到现在,可婚姻不是儿戏,靠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和感激之心就能去到下一个二十年。情分会耗尽,感激会磨灭,女儿不愿再耽误他,所以,我想好了。"

    自家女儿能说出这番话是金晟从未想过的,她隐隐感觉到金九心里应是有个人,不然怎会有如此清醒的感悟?

    想问,却是问不得。

    金九自小个性独立,从不黏着谁,自入宫后,母女之间的情分似只剩血缘还连着。平日里书信往来也少,除去公事便是家事,甚少谈论心事。

    现下大庭广众更是不能问。

    金晟张了张嘴,终究是闭上了。

    可在这时,澹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也想好了。"澹兮走到金九身边,他眼睛还是红红的,第一次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尊夫人,请勿责怪金九。她心在远方,素有抱负,是个顶顶好的姑娘。是澹兮疏懒愚钝,实在不配做她的夫郎。夫人这几日的教诲澹兮都记在了心中,还望两家依旧能像从前,不因此事影响交情。"

    他还从没用这种文绉绉的语气说话。

    金九没忍住偷看一眼,却只看到他通红的眼尾。

    "会的。"金晟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想好,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再多说了。左右以后我们比你们早走,生活要如何过,与谁过,你们想清楚就好。婚书已退,那就去官府提交文书吧。澹兮,听说你们以后也在此处开铺,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问,做不成亲家,可以做朋友。"

    在场的人无不惋惜这段婚事,谁能料到竟会走到退婚的地步。

    二十年前,两家定下婚事时二人还是下池塘抓鳖的年纪。

    转眼间,好不容易等到金九出宫回金家,却是物是人非。

    金家人将前来商议退婚的巫蛊族长辈送至门口,府外有几辆马车都已停稳。

    嬢嬢们推拒金家挽留,搬出药铺开张离不了人的借口陆陆续续上了马车,不再多言。

    长街尽头,銮铃声阵阵。相隔过远,无人在意。

    澹兮站在阶梯下,看着手中厚厚一沓文书,禁不住想要落泪。

    与她的二十年似乎都凝聚在这些纸张上,成为冰冷的过去。

    他父母皆已故去,星阑远走高飞,现在连金九也不要他了。

    澹兮强行忍着,压抑着,不去想以后形单影只无人陪伴。

    或许,退完婚事,金九为了避嫌也不会再理自己,现在说的都是场面话……

    "诶,澹兮!"正在这时,金九往前几步,下到台阶喊他名字。

    在她身后,无数双眼睛看着她。

    澹兮没有回头,尽管嬢嬢们都在小声提醒,可他就是不想回头。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红透的双眼。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怯弱。

    更不想回头看到她之后,会愈发舍不得的自己……

    他如今清楚自己对金九并无多少爱意,更多的是儿时占有欲作祟。

    自父母离世后他对家的企盼转到了金九身上,她热烈又狡黠,像只赤狐,似乎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被吸引,将她当作新的目标好让自己过得不那么浑浑噩噩,他想要抓住她,潜意识里却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归属。

    一年接一年,他忘记了自己,跟在她身后走。

    最后,走到这。

    她松了手,他要自己过活,她不会再陪着他了。

    金九见他要上马车,用尽全力喊:"我明日能去你那吃饭吗!"

    一瞬间,有风拂过。

    吹动眼睫,吹得眼泪忍不住落下。

    "澹兮,我明日能去你家吃饭吗?"

    "不想背书,不想做功课,你帮我做了吧~澹兮~澹兮~"

    "完了,我把嬢嬢瓦罐弄坏了,怎么办!澹兮!什么?它本来就坏的?"

    少时记忆因她一句话霎时涌现,他曾无数次听到她用这种声音喊他的名字,竭尽全力,不留余力。

    金九看到他上了马车,惆怅地想这或许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青梅竹马真的要靠婚事维系吗?

    不等她想得更坏,澹兮从马车里钻出,几步上前扑过来抱住了她。

    长辈纷纷轻叫了声,但看金九神色并无为难,又止住了想要阻拦的念头。

    罢了罢了,就当没看到吧。

    毕竟二十多年情谊,两小无猜,总不能真因婚事形同陌路。

    “我还真当你以后不理我了。”金九松了口气,同样抱紧他,埋怨道,“你哭什么呢?退个婚而已,以后又不是不见面了。不行的话你去沧衡城也开一间。”

    “你嫌我脑袋只长了一个?你不是通过星阑说你的上司告诉我们巫蛊族要藏好,小心些活着吗?我没你心眼子多,到时候被抓了你肯定不管我。”澹兮气得直接将眼泪抹在她衣服上,又道,“我去递交退婚书,你等会是不是要跟那个姓赵的报喜了?我告诉你,你别想让我来喝你们的喜酒,更别想要我掏礼金。我要诅咒你这混账儿孙满堂,各个都比我们小时候难带十倍!”

    倒也不必如此恶毒……

    金九无奈:“管你管你,只要不闹出命案我都管着你。不过……我以后还能带着人找你看病吧?”

    “……带人?带什么人?你有赵朔玉了还想找小倌?”澹兮想歪,不由惊诧于她的冷心冷肺,“你真没打算要他?”

    相距甚远。

    二人之间又有头发衣物隔着,周围还都是丫鬟小厮,实在看不大清。

    马车内传来问话:“然后呢?她怎么回答?”

    “……公子,看不太清楚,好像在说什么一年、去信不回、看意思什么的。”阿世眯着眼睛往那边看,细细去读唇语,“然后那位公子说,我们的婚约,明日就能……午饭一起吃……”

    车厢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公子,还过去吗?”

    这情况过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他没答话,阿世硬着头皮又读了几句,发现那堆人里有个衣着富贵的妇人在朝这边望,似是觉察他们这队人停在街尾有些久了。

    车内,额头绑着白纱的赵朔玉静默许久。

    脑袋自从撞过柱子后,只要思虑过度就会发疼。

    他摸索着去拿铜镜,眼中光彩全无,竟如瞽者般看不到东西。

    阿世听到动静,试探着问:“公子,需要帮忙吗?”

    赵朔玉抿唇,思来想去,问道:“你带我去的胭脂铺……她们,化的妆容当真好看?”

    阿世:“……”

    他就没见过身携上谕还要担心人家会不会觉着不喜,快马加急不顾伤势,临了要见面,在胭脂铺里磨磨蹭蹭半个时辰又是换衣服又是卷头发……

    按照阿世的想法,直接拿出诏书逼金九退婚,赵朔玉直接踏入金家大门不就好了?磨磨唧唧的,别到时候人家孩子都生了两个他们家这位公子还在想要不要让自己的孩子认亲,她会不会不喜。

    不喜?

    不喜什么?

    有权有势,直接用啊!

    阿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掀开马车车帘仔仔细细看了遍,用自己不太多的墨水夸赞道:“公子真是姿容甚美秀外慧中一见倾心二见倾国,小的从未见过您这样的绝世美男,绝对可以迷倒金姑娘!”

    赵朔玉沉默良久,这才开口:“带我回胭脂铺卸掉重新化。”

    “……为什么?”

    “你连朱砂红和丹枫红都分不清,今日却如此夸赞,那些小娘子手艺怕是……有碍观瞻。”

    “……”阿世当做没听到,放下车帘喊了声,“公子,坐好了!”

    赵朔玉猝不及防被晃了下,好在车内到处都铺了软垫,倒是不疼。

    他有些急,眼盲后处处受人掣肘,尤其是这个阿世,总是不听话。

    听到远处说话声越来越近,赵朔玉喝道:“立刻停下!我不能这么去见她!”

    “公子,您再不去见,真要晚了。刚刚没与您说,她俩现在姿势是抱着呢,难舍难分的就差嘴皮子贴上了。”

    听到阿世这么说,赵朔玉胸口骤然闷痛。

    自己拼死拼活从宫里出来,真的值得吗?外边世界那么多新奇花样,她会不会已经忘记自己这个年老色衰的……

    耳边倏而响起乐影生前那句“年老色衰还记恨心重”。

    他立时失去所有气力,挣扎着推开车门:“停下,阿世,我不能去见她。”

    有什么理由见她?

    孩子吗?她本就不知情,是他算计着喝下凤泉水又吮她的血强行要来的。

    对金九来说,会不会他已是个年纪大无趣又纠缠不休的恶心人?

    赵朔玉想到她那双眼里会浮现出厌恶就觉得受不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见面……

    可阿世不等他再行阻止,高声喊道:“金大人!”

    这一声,不仅让赵朔玉慌里慌张退回车厢躲避,还让金家府门外所有人都望过来。

    马车驶来,光是外表就华贵异常,看起来是某个勋贵之家。

    两旁着黑甲的骑兵将这辆车有意无意地夹在中间,看起来冷硬肃杀,带着股威压之气。

    銮铃发出阵阵清脆响声,车夫极有眼色,急忙避开,生怕冲撞贵人。

    车辙印在长街那头滚至台阶下,仿佛无形的红线,从千里外的沧衡城牵引至金家。

    金九看清赶马车的侍从是谁后眼睛瞪地愈发大。

    她自回金家就没睡好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靠近,靠近,再靠近。

    直至停在不远处。

    阿世从车板上跃下,行了个礼,落落大方道:“金大人,我家侯爷来见您了。”他斜睨了眼还在金九身边的澹兮,又阴阳怪气问,“敢问金大人婚事可处理妥当了?怎的不给我们侯爷寄信……哎哟!”

    马车里掷出一个圆乎乎的手炉,正中阿世脑袋,里面人却不说话。

    金九意识到车里是谁后难掩激动,她迅速放开澹兮,捡起那枚沾了尘埃的手炉,走到马车旁,小心翼翼问:“是,赵公子吗?”

    她来回看了阿世和车帘好几眼,心里已经确认七八分。即使心中诸多疑问,现下也尽数化作了欣喜。

    等了许久,车内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众人正纳闷这车里莫不是个哑巴之时,澹兮看到金九攥了攥拳,不顾礼仪,公然跃上马车掀开车帘。

    刹那间,离得近的人都看清了车内情形。

    容色秾丽深邃,气质却端庄冷淡,似高山之巅寒梅的公子端坐于车内,额上裹着白布,略有些拘谨无措地避开。

    众人被他容色摄住,呆呆的好半天没回过神,连马车帘放下了也没注意到。

    唯有澹兮注意到赵朔玉那双眼睛不复往日明亮,暗沉无光,如置久蒙尘的明珠。

    他放下心中升起的酸涩,缓缓皱眉,难道……赵朔玉瞎了?

    第96章 “你眼睛怎么了?额头怎么包着?”金九半是强迫半是软和,仔仔细细去看

    “你眼睛怎么了?额头怎么包着?”金九半是强迫半是软和,仔仔细细去看他脸色,立时心软不已,“还清减如此多。你又不按时吃饭了?”

    说完,她拿起帕子拭去他嘴上浅淡口脂,不出意料,唇色苍白地像浆洗多年的白布。

    赵朔玉避无可避,被她抵在车壁上,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本是该激动的心情在刚刚那番磋磨后彻底冷下,他忍着泪,赌气道:“不关你事。我这次……就是路过。听闻你家半月前就挂起了红灯笼,算算日子,正好过来讨杯喜酒。”

    “我都已经退婚了,你喝谁的喜酒?”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见他双眼只会盯着某处看,空茫无神,顿时心疼拉住他,“御医看了吗?他们怎么说?帝君又怎么会放你出来到这?说话呀。”

    半个多月前。

    深宫殿内。

    御医把脉把出赵朔玉有了后,帝君怒火中烧,斥责他不知廉耻不能成人。

    由于凤泉水特性,再加上赵朔玉身边侍从曾汇报过他去过妖族市集,以为赵朔玉只是想买点小玩意解闷,谁知他费尽心思把他们支开是为了买凤泉水。联想起赵朔玉在大理寺闹的那出,桩桩件件都成了罪证。

    于是这把火只烧到了赵朔玉身上,打又打不得,便只能关着。

    只有林清会偶尔过去与他说说话。

    日久天长,觉察到赵朔玉心思确实不在宫中,亦不在仕途后,身为谋士的林清咬咬牙,提出了个办法。

    “一哭二闹三上吊。总要弄出些动静。”

    "帝君虽薄情,但你父亲生前曾助她得位,你又保玉玺保了这么多年,她若看到你的决心,便会动摇。"

    "她还是在乎你的,趁她现在忙着,没空分心再多作处理……只需一击……"

    林清指了指屋梁:"光点亮些,让人能看见,我等会出去会让人多照看你。你别打死结,也千万别出事。"

    他絮絮叨叨出了主意,一步三回头离开。

    赵朔玉却沉浸在林清带来的消息中。

    金家挂上了红灯笼……

    她真的决定放弃自己,和澹兮在一起了吗?

    一时间,脑中纷乱,他怔怔望着殿中红柱,想了许多,然后用力撞了上去。

    血水自额上淋下时,他耳边已听不到任何声响。只看到无数人影朝自己涌来。

    他这一生历经风雨,好不容易走到复仇结束,机缘巧合遇上心爱之人,可她有婚约,有青梅,自己一步步沦陷,到了无法脱身的地步……

    她可以接受宋十玉,又为什么不能接受赵朔玉……

    听说她去求了帝君,被杖责了,可为什么不能再坚持坚持,他也在努力啊……

    温热血色流入眼中,视线一片通红。

    他倒在地上,眼角全是被泪水稀释的暗红,似红烛滴落,神像垂泪。

    夜风吹过,油尽灯枯。

    烛油淌下,凝成血潭。

    "你当真想好,放弃沧衡城的一切,去找她了?"

    "是。"

    "我给你一份诏书,还有一块腰牌。其他的我安排给了阿世,若你决意留在外边,我会让人给你备好财金。若是你与金九闹翻,随时可以回来,沧衡城城门随时会为你打开。"

    "帝君费心了。抱歉,我,是我任性,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你还知道麻烦,唉,我们赵家就只出了你们这脉情种。"

    对话不知不觉从生疏到熟悉。

    两人忆起当年赵朔玉父母还在时的景象,眼中皆露出怀念。

    赵国舅一生只娶了一个妻,二人私底下吵起架来动刀动枪,却是恩恩爱爱又轰轰烈烈过了半生。

    "我也会像我父亲那样,寻到知心人的……"赵朔玉腕上金镯沉甸甸的落在褥子上,被他皮肤熨地发烫,"不用担心我,我会找她问清楚。"

    于是,他修养三日后从宫里出发了。

    离开沧衡城一路颠簸,御医说撞柱时脑中被撞出了淤血,渐渐的便看不大到。

    阿世发现了他的异状,急急去寻了医师过来看,赵朔玉死活不愿,催促着赶紧走。

    他性子执拗,快到金家所在的城池时更是急迫,昼夜兼程下硬生生把路程缩短七八日。

    现在到了金家。

    也闻到熟悉的冰冷金属气。

    听到她说已与澹兮退婚,宋十玉数月积攒的委屈似洪水冲塌斗门,尽数宣泄在金九身上。

    他用力捶打金九手臂,连腕上的金镯都成了帮凶,如镣铐般一下又一下砸出闷响。

    金九默默承受,等他哭完,发泄完再出声。她知道他现在看不到,细心护着他的手,免得砸到其他地方磕疼。

    赵朔玉泪水砸落,在她衣袍上迅速晕出湿痕。

    他压着声音质问:"你明明动了退婚心思,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封信,一封信都不给我留。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你只要对我说上一说,我也不会做这许多可笑之事。如今我抛下一切,你究竟怎么想?为什么半句话都不留给我!"

    "金怀瑜,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恨你,恨你明知我已无血亲,却仍三番两次丢下我。恨你不给我留下一丝半缕念想。我真的恨你,你的心,就跟你做的金器一样,又冷又硬。"

    赵朔玉情绪已然在失控边缘,若不是顾及周围还有人在,他不必压着声音说话,连生气都如此克制。

    金九懵了,她不是留了信在盒子里吗?

    藏得可好了,保证不会被宫人搜到。

    赵朔玉吼出第一句话时已经后悔,可他实在忍不住。大段话说完*,他听不到她回应,更看不到她表情,又惊慌失措地抓住她袖子,生怕她觉得自己粗鲁不讲理抽身而退。

    金九缓缓揽住他,用帕子拭去他满脸泪水,见珍珠粉被他的泪冲刷出道道斑驳,干脆替他擦干净。

    觉察到她在卸去自己妆容,赵朔玉挣了下又被她拉住。

    "别动。白玉无瑕,俗物掩覆反倒有碍。"金九看他眼睛里仍有泪,眼里亦有泪花打转,"你明知道……我喜欢你的。我哪会不给你留信,我留了的。在匣子最后隔层,等你拿起手镯,看到里面的凹槽,就可以对准中心凸起按下,用甲盖掀开,然后里面还有个槽,你把手镯……"

    她悉心告诉他机关如何开启,听的赵朔玉神色从一开始的憎恨变得愈发冷漠。

    "金怀瑜。"

    "嗯?怎么了?"

    "我不是金匠。"

    "那怎么了,我是就行。"

    "所以,你们弄的机关,我们这些人看不懂,也琢磨不透。"

    "……"

    赵朔玉想,这个问题纠缠也无用,左右匣子也带来,还是以后再说。

    他攥紧金九衣袖,继续逼问:“那我呢,我现在被帝君赶出来了,现在眼盲又虚弱,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计划接连被打乱。

    金九也不去想那些完美对策,现在赵朔玉为自己折腾成这样,她哪还有心思管那许多。

    本想退婚后再过段时间去信给上官月衍,让她替自己问问赵朔玉的意思,若他没有反悔,热孝期过后她就再次向帝君求人。

    现在……

    现在金九搂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先与他解释:“我回来时父亲死了,得守孝三年。家中族辈想用婚事冲喜的名头让我被其他官员状告,你收到消息的红灯笼是那时挂上的。”

    赵朔玉下意识想安慰她,金九却接着说话,听起来并不如何伤心。

    “现在又撞上和澹兮退婚。这个关口,我是万万不能答应你,我不愿意你被人中伤。等孝期过后我会再去和帝君提婚事。在此期间,你可愿意住我家别院?等时机成熟,我再与别人说起,你我二人的关系。”

    赵朔玉不大愿意:"为什么……不能是你那?"

    热孝期等三年,这也太久。

    等来等去,怎么总有事阻挠?难道真要他动用权势压着人答应?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吵着你,你安心住下,我每日都去看你好不好?"

    不好,他现在眼盲,只想跟她呆在一处。

    赵朔玉垂下眼睫,哭过后腹部再次隐隐不舒服,他想与她说一说腹中之事,却听到阿世在马车外问道:"公子,金大人,可叙旧完了?车外还有一堆人等着你们呢。"

    一堆人?

    什么人?

    金九按住疑惑的赵朔玉,掀起车帘往外看,正巧对上母亲望向自己那好奇的眼神。

    她心虚挪开目光,去看前方,巫蛊族的嬢嬢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连同澹兮。

    "她们回去了?"金九惊讶,这还有个病人呢。

    金晟无奈:"是啊,澹兮说,你明日若是过去吃饭,记得备上百两金。"

    手臂骤然被捏地发疼,金九赶紧用手心拍拍赵朔玉,面上装着无事,抱怨道:"他们家米饭金子做的么,这般贵……"

    "不是,他说是你车里那位的看病钱。"金晟见自己女儿半边身子探出,还有另外半边却一直在车里不出来,不由问,"里面那位,是你的同僚吗?"

    赵朔玉的异常竟被看出来了?

    金九讶异过后,紧紧握住赵朔玉的手,小声说:"不是同僚,是……"

    见她娘身后还有一堆看热闹的亲戚,她声音压得愈发低:"是,女儿真正心悦之人。"

    真正心悦之人……

    金晟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是退后看了看马车形制,又看了看围成半圈的黑甲士兵。

    金九姐姐金握瑾上前,同样好奇问:"小九,怎么还不下来?"

    "他现在,受了些伤,目视不清。"金九指指眼睛,"让无关人等先散去吧。"

    金九话刚说完,里面有道男声响起,嗓音温润,却似是哭过,略带沙哑。

    "怀瑜,你在与谁说话?"

    车外金晟已招手让下人过来遣散众人,顺带去请医师。

    可依然有些不愿走亲戚留在原地,看如此华贵马车上究竟会是谁。

    金九返身回车厢,细心观察赵朔玉的外貌。倒并无不妥,就是唇色太白,她知道他放东西的习惯,扫了眼四周后摸来他的口脂,替他淡淡涂了层。

    赵朔玉却误以为她在暗示什么,伸手摸索她的脸,敛眸沉思许久,沉默着凑近,轻轻亲了她下巴一口。

    金九愣住,一颗心登时泡在甜醋里般,又是酸涩,又是甜腻。她忍着心疼,故意逗他:"我母亲在马车外,车帘子开着呢。"

    赵朔玉错愕不已,顿时脸色烧红,见他要恼,金九忙说:"骗你的,我给你涂点口脂,等会下去见我家里人。"

    猝不及防就要见她家人,还是在这个状态……

    赵朔玉明显不愿,在他想象中自己应是大方得体,端雅君子,而不是如今额头带伤,眼睛看不到,腹中还有个……

    金九看出他的顾虑,哄道:"放心,你这样好看的,我也与她们说了。我母亲和姐姐都是好相与的人,再说……你要住下,不如早些见见?你若实在不愿就算了,戴个帷帽,我……"

    话未说完,赵朔玉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见见,他点头道:"见一见吧。"

    自己来人家家里,第一日就如此摆谱会让她为难。

    澹兮也与她退婚,再不见面难道还要拖着不成?

    说完,他伸手去摸旁边妆匣。

    "我来。"金九仔细看了看他,口脂上了层薄红后气色果真上来,只是面容依憔悴,只能以后慢慢养回来。

    她想着,替他梳好刚刚弄乱的发,引着他弯腰走出马车。

    阿世忙放好轿凳,掀开车帘。

    众人目光纷纷落在金九牵着的那只手上,震惊地缓缓瞪大眼睛。

    帝君登位后,民风虽是开放不少,但前脚刚退完婚,后脚就来了个新人,多少不大合适……

    正想着,二人已走下马车。

    金九护着他,小声提醒他走动路线。

    赵朔玉便根据她的指引慢慢走上前,最终站定在金府门前。

    衣摆落下,绣着暗纹的月华浅紫缎,底下配着同色底衣,只是颜色浓郁些,衬得面色略显苍白。环佩倒无多少特别,只是那块腰牌看着像是皇家的……

    众人心中正惊疑不定,在看清赵朔玉容貌后愈发惊诧,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

    太好看了……

    这五官漂亮深邃,比画里的人还要好看,捏个陶俑怕是都捏不出这神韵。

    且身姿笔挺,气质端雅,怎么看怎么不像普通有钱人家。

    赵朔玉今日过来时,刻意撤下权贵标识,他并不想以权势压人。既然已经摸清金九真正态度,他安心许多。

    觉察到周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赵朔玉有些紧张,握紧金九的手。

    "别怕,来,跟我走。"金九拉着他,大大方方走到自己母亲和姐姐面前,"娘,姐,他是我心爱之人。热孝过后,我便与他成婚。他从沧衡过来的,先住咱们别院吧。"

    住别院?

    不合规矩啊……

    她们二人为难地对视一眼,又去打量赵朔玉。

    从头发丝到腰牌,这腰牌上写的什么呢……

    "沧衡……安国……侯?这是什么职位……"

    随着金晟说出这句话,二人皆静默半晌,迷茫之色逐渐被惊惶取代,膝盖在触到地上之前黑甲卫忙架起她们。

    金九吓了一跳:"娘!姐!别跪啊!人家刻意没着佩饰你们干什么呢!"

    "老了,腿软……"

    "我,我也是……"

    第97章 “不是让你把我身份标识撤去吗!为什么还有个腰牌留着!”"这

    “不是让你把我身份标识撤去吗!为什么还有个腰牌留着!”

    "这不是怕您受欺负吗……"

    别院屋内说话声渐止。

    花圃旁另有其他动静。

    早早就给金九未来夫郎准备的别院现下倒是用上了。

    小厮仆从收拾好主院,工匠在池塘外加了层低矮木栏,院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叔伯皆被挡在外面进不来,只能让各家女眷过来探听是怎么回事。

    金鳞跪完祠堂听说这事,也好奇地赶过来看,发现院落内都是黑甲卫,心中不由嘀咕,也不知是谁这么大排面,还拦着不让进。

    她们府上自祖母那辈就开始衰微,并无多少显贵来她们家,就算是卖金器也只是打发各府管家过来买。出了个金九,一天到头不着家,更是鲜少与官家打交道。

    见没什么好看的,金晟嘴又严,没办法,打听不到消息的女眷只能离去。

    探听不到身份没关系,金九把人带下车那会护地跟眼珠子似的姿态倒是让金家人明确知道一件事。

    那漂亮的跟琉璃像般的男子估计才是她退婚的真正理由。

    要不然澹兮哭什么呢?

    金九才不管家里人怎么想,见阿世出来医师请进去,只好等在外边,催促其他人赶紧把院子收拾利落。

    这个地方离金工房很近,冬暖夏凉,还有池塘花园,花草繁茂,他应是会喜欢。

    亭内金晟见她走来走去,嘱咐两声后叹了口气先行离开。

    两个女儿都是如此……有了夫郎忘了娘……

    正伤心呢,阿世捧着个木匣上前拦住金晟,客气道:"夫人,我家公子说这段时间都要叨扰夫人,住在金家实在不好意思,只能备些薄礼,望您与金小姐担待。"

    说着,阿世打开匣子,里面满满一捧珍珠南红玛瑙,红的白的透明的晃得人眼晕。

    金晟诧异,正犹豫要不要接过,就看到阿世身后的侍从排着队拿着各式各样的木匣站在她面前。

    "我们公子知道金家看惯华贵之物,也不知这等粗陋薄礼夫人能不能看上。还有些其他,望夫人不嫌麻烦,分发给其他姐妹。等公子身子好些,再一一拜访。"

    一番话说得得体,送的东西只有她这盒是精挑细选的。其他略次些,但也是难得的宝物。别看她们是金匠世家,落在自己手里的银钱并无多少,何况金家连年亏损,府上那些女眷的钗环也是渐渐素了不少。

    金晟点头,让丫鬟们收下,却并未全收。

    "就只要这些,多的可以收起来。府上看似人多,实则掌事的没有几个。"

    阿世扫了眼剩下的,又看到金晟平淡表情,立刻懂对方这么做的用意,行了个礼说:"谢夫人教诲。"

    "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有时礼数不必过于周全,太把对方当回事,反倒降低自己身份。"

    说完这句,金晟不再多言,出了别院。

    她其实有些头疼,金九怎会带回来个皇族的?只能等改日再问问。

    金九没注意到那二人动静,她站在屋外,刚刚医师似是想对她说些什么,赵朔玉又不让他说,说等诊断完后自己再亲自与她说。

    难道赵朔玉情况不好?

    她提心吊胆等着,好不容易熬到医师出来。

    "情况不大好,脑中淤血无法排出,若姑娘认识巫蛊师或可一试,老朽医术不精,光靠针灸怕是难以痊愈。"医师也不瞒着她,老老实实交代,"还有一事,还是公子与您说吧。但……气血双亏,体质虚弱,怕是……"

    医师吞吞吐吐,听得金九心急,不等她催促,里面传出唤声。

    "怀瑜,我与你说。"

    "好,就来。"金九顺手打赏了银锞子,迈步走进屋内。

    赵朔玉提醒:"关门。"

    金九立即折返回身关上,这才走到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问:"你要与我说什么?"

    他坐在榻上,放下被卷起的衣袖,随后去摸索榻桌上的金镯。

    天光从外撒入,照得金镯发亮,内侧投下的光影宛如月全食,中间暗,周围却镶了层灿灿金边。

    金九忙给他戴上,握着他的手,惴惴不安等他回答。

    话语在喉咙滚了好几滚,赵朔玉这才开口试探:“你,想要孩子吗?”

    他早知自己体质差,风险怕是有些大。可她若说要,他会试着留下。

    “你什么意思?”金九愣住,想起从前种种,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光听语气似是不大好。

    赵朔玉下意识回握她的手,强笑道:“我在想,你……需不需要个继承手艺的。”

    “不需要。”金九斩钉截铁,“做这行需要天赋审美,歹竹出好笋,肥田出瘪稻,跟是不是我的孩子压根没关系。我与你说过,处理完金家的事我们就分府另过,你不必担心我家里人说什么。”

    赵朔玉面对金九这般态度,第一次如此心虚。当初他也是一时冲动,金九迟迟拖着,他当真以为她不要他。

    金九见他不说话,主动与他说起自己在马车上没说过的心里话:“你到这,我便说什么都不会再放弃,不必去想用孩子之类的留下,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原先,我是有想过放弃,但今日看到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是我的错,没有跟你明说。对不起,对你,我总是想万般周全后再动作,可总是把事情搞砸……”

    赵朔玉欲言又止,决定还是先闭嘴听她说下去。

    “我在宫里呆久了,总是计划等布好后才去实行。未退婚时是我不确定以澹兮的性子要过多久才能磨得他答应,所以我即使再想说,也不能在不确定时给你回答。万一要三年五载,那我岂不是耽误你另寻良配?我便想着,等确定退了婚,再过一个月等两家忘记此事后我再去信,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但你要是答应,无论如何,哪怕帝君再次责罚杖刑我都会求到她答应为止。”

    她对赵朔玉感情越深,就越小心翼翼,生怕他过得不好。

    从前他是宋十玉时是这样,知道他的过往变成赵朔玉后更是如此。

    赵朔玉怎会不明白在心爱之人面前总想两全的心思。

    她和澹兮青梅竹马,若他强行插入,别说朝堂舆论会将他压垮,金家巫蛊族对他也会落下个坏印象。何况,他身上缠丝蛊还是澹兮解除的,澹兮于他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都不该被那样对待。

    所以他没让她强势解除,更不曾想用权力以势压人。

    可是……

    腹中这个怎么办……

    赵朔玉开不了口,金九目光却灼灼,他只能想了其他借口,轻声说:“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你了……”

    听到他这么说,金九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去妖族集市买凤泉水怀了我的孩子。”

    一颗心立时提起,赵朔玉知她敏锐,见实在瞒不下去,支吾问:“那,要是有了呢……”

    心中巨石落下不到一息再次升起,金九仔细辨认他的脸色,右手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往前,缓缓放在他的小腹上。

    平坦、紧实,稍稍按下去却是硬的。

    金九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他,赵朔玉半敛下眸,似能看到般,目光落在她手背上。

    不到片刻,金九出院子,去马厩牵了匹马出门。

    马蹄印从金家一路往前行去,路过市集和热闹的长街,那颗心也在路上反复煎熬。

    西街街尾有家待装缮的药铺,是澹兮与其族人共同开设的,开得极大,三个铺子打通后作一家。

    铺门禁闭,里面不时传来锯木头的动静。

    从外往里看,窗纸糊得极厚,铁板似的焊在上面。

    金九翻身下马,用力拍打门环。

    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个只会说巫蛊语的老人。

    好在她跟澹兮混了这么多年,虽不精通,但日常对话没问题,简明扼要说明来意后,老人扯了扯身上不太习惯的衣物,给她指了个地方,说澹兮去那处喝酒去了。

    那家伙酒量浅,今日若真是喝了酒,必定明日才清醒。

    她叹口气,留下百金定金,嘱咐嬢嬢别让澹兮多喝,有个重要病人要他看。

    嬢嬢摆手不肯收,二人拉扯间,金九凭着身形灵活上马离去。

    屋内认识她的纷纷出来看,还以为金九澹兮就此断绝往来,谁知才过没多久就又找上了。

    “没有相爱过的人,才能坦然面对。”嬢嬢捧着金袋,笑着说,“这孩子豁达,澹兮酒醒后,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两家还能继续往来,直到下一代。

    如果有的话……

    马蹄声重新响起,哒哒作响,很快被喧闹声淹没。

    从金家到西街药铺,一来一回,一个时辰。

    倒不是有多远,是路上太多卖吃食的店铺。

    金九精挑细选了好些吃食,加上闹市禁骑马通行,磨磨蹭蹭到日影西斜才回家。

    前脚收到消息说九姑娘回来了,后脚又听下人来报说是去了赵公子那。

    金晟屋内哀声一片,得,幸好这身份显贵的公子是主动来她们府上住,不然就金九这势头,腻在夫郎那怕是都忘了自己还有家人。

    “娘,要不要我提醒下小九?”金握瑾小声道,“她俩没成亲呢,还是在热孝,说出去名声有碍。她不是要跟金鳞抢家主位?那边要是听到这消息,想必又要作妖。”

    “怀瑜心里有数,赵公子也不是个省心的主,放心吃吧。金鳞小动作虽多,但霍霍不到她俩头上。”

    母亲既然发话,金握瑾也不好再多说。

    这边主屋安静下来,别院却格外热闹。

    人未到,香味先飘来了。

    侍从就算想去拦也拦不住,眼盲后的赵朔玉其余感官比以前还要灵敏,立刻起身下榻摸索着去寻人。

    阿世没了办法,在金九进门前瞪她好几眼以作警告。

    他家公子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哪还能吃这些东西!

    结果金九根本没有注意他,甚至似乎把他当成了某个柱子一类的玩意,径自绕过他就往屋里走。

    “阿玉,我回来了!”

    阿玉?

    这是她给自己取的新称呼?

    赵朔玉不自觉弯了嘴角,他就慢慢走到门边,直到金九带着食物香气扑上来。

    恍惚间,他感觉她们似是到了乡下茅屋,她打猎回来,炙烤处理后迫不及待回来见自己夫郎。

    是他一直以来,渴望的生活……

    赵朔玉沉默着抱紧她,心中化作暖融春水。

    阿世看二人亲密看得牙疼,此时此刻,他真想学着那些老学究来上一句“成何体统”!

    还没成亲,还在热孝,又不打算以权压人就悠着些吧。

    等到她们进屋,房门关闭,那泛着红杏似的明艳春景总算消失于门后。

    金九放下手中糖水和肉食,见桌上吃食未动就知道他在等什么。

    以前在金铺时也总是这样,非要等着。

    实在等不到,这才动筷,还会剩下许多。

    净手后坐下,屋内静地只剩二人。

    宋十玉看不到,她便给他夹菜,却不过度干预,他会自己拿着勺慢慢挖着陶碗里的米饭,细嚼慢咽。

    趁着氛围不错,金九小声问:"那个,我明日……带你去澹兮那把个脉好不好?"

    "要落胎吗?"赵朔玉直接问,"你不喜欢孩子,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他倒是不生气,只是莫名有些失落,还以为她会爱屋及乌。

    哪怕他对腹中这个没多少感情,只要她点头说要,无论如何他都会为她留下。

    "不许这么说。"金九看他要钻牛角尖,忙将椅子拖过来挨着他坐,"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想谁都不会想着你自己,还说我为世俗观念放你在宫中不闻不问,你不也是。"

    赵朔玉下意识反驳:"我哪是!"

    "那我问你,你现在身体不好,体质虚弱,撇除要给我留个继承人,世俗观念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喜欢孩子吗?你既已到我这,我不想让你被世俗压着做些不喜欢的事。"

    若他违心回答喜欢会怎么样?

    赵朔玉忽然想试探一下:"若我现在喜欢呢?"

    "明日带你看完脉再说。"

    "为什么?"

    "你若因此出任何差错,我这辈子都会恨它。"金九将他耳边垂落的发理至耳后,"你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阿玉,我愿与你同死。"

    "金怀瑜。"赵朔玉抓住她的手。

    原以为他要来一番深情回应,金九等着,却听到他说,"下次少买些肉食,好腻。"

    "……你在说肉食腻,还是在说我说的话腻?"

    "……"

    被发现了。

    第98章 “金怀瑜,你真不是人啊。昨天刚退婚,今天就把他带到我面前。我是甩不

    “金怀瑜,你真不是人啊。昨天刚退婚,今天就把他带到我面前。我是甩不掉他了吗……头好晕,呕——”

    澹兮宿醉,抱着新买的干净恭桶吐得头昏眼花。

    嬢嬢等他吐完,赶紧往他嘴里塞药汤。

    “我不行了……你找别人吧……”他歪在一旁,碎碎念道,“牛棚里的牛忙完耕种还能歇半年,我从早忙到晚,青梅竹马还跑了……”

    “……我听到了!”金九双手抱胸,狐疑问,“真不行了?”

    “不行……”

    “噢,不行就算了。我还让医府那边给你们加急办理呢,这不,还带了医师印牌,既然你这样,那下次吧。”金九边说边起身,眼看就要出门。

    澹兮还在宿醉,脑子钝,但他旁边的嬢嬢听懂了,忙戳着他回应。

    “等等!来都来了,牌呢?”

    金九回头看他。

    澹兮立时撇开目光望向别处。

    死小子还治不了你。

    装柔弱不想看病那就把眼神放空些,精的跟猴似的,谁看不出你装醉?

    金九在心中埋怨两句,走出了门。

    片刻后,马车上穿得跟花蝴蝶似的男子下了马车。

    从他挽起的半发,再到身上波光粼粼的面料,再到他空洞的眼神和脑袋上的白布。

    澹兮再次心里不平衡,站在未装缮好的医馆面前,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走近了才道:“人家昨日刚到,今日你就把他扮得跟唱戏的一样。这面料,压你箱底多久了?帝君赏赐的吧?好不容易能给他做上是吧?”

    澹兮越说语气越是酸溜溜。

    赵朔玉起初还担心金九是不是给他穿得太花哨,他摸着绣线实在多,听到此人说出这一番话,他放下了心。

    就是醋了。

    青梅竹马就算没有情爱,只剩友情,对彼此亦有占有欲。

    赵朔玉实在不好干预,只沉默不语。

    金九听出来澹兮话里有话,不耐烦道:“行行行,你要喜欢我送你几匹。”

    “才不要,我可不像他这么悠闲,穿成这样坐堂,病人看到八成以为我有毛病,上山采药这面料矜贵的,随便划一划就是洞,难道要我光着屁股下山?”

    “就问你要不要,就剩三匹了。”

    澹兮纠结半晌:“……要。”

    金九无语看他,嘴硬什么呢?又不是不给。

    从小到大,他送的灵芝人参她也没少收,礼尚往来不就是这样么。

    等到把赵朔玉送进医馆,她回身吩咐车夫去把医馆牌子拿下来,顺带将家里剩下的月华锦面料拉到此处送给澹兮,顺带再送些其他漂亮匣子。

    这人不知道什么毛病,惯喜欢把那些虫蛇养在精美匣盒中,养好了还时不时拿出来晒。

    "你懂什么,蛇鳞和宝石一样漂亮,它们当然配呆在这等漂亮匣中~"

    从前澹兮晒得发懒,望向那些蛊虫的目光跟父亲一样慈爱。

    金九想起这个就一阵恶寒,她使劲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走回医馆。

    前院在敲敲打打装缮,西边药柜率先做出,正背靠在墙上晾漆。

    悬挂下的灯烛照得人影憧憧,已换下巫蛊族服饰的众人皆在忙碌。

    她穿过人群,从木柜台旁小门处进入,绕过影壁过二门,前院嘈杂随着往里深入小了许多。

    围墙下种了不少花草,枝叶繁茂,大多是爬藤类,紫汪汪一片,看样子是西寇国那边的品种。

    瓦罐堆叠在这些花草中,时不时传来甲壳或是爬虫节肢敲在陶瓷上的细响,最大的那个最具迷惑性,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腌制什么东西。

    不等金九走近其中一间紧闭门窗的屋子,里面就传来澹兮叫嚷。

    她心里一咯噔,忙跑上前。

    指尖才触碰到门环,黑漆木门已经从里打开,露出澹兮那张愤怒的脸。

    见到金九,他更生气了,脸上迅速涌现出血色。

    "我真是小看你了,金怀瑜。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金九愣住,不明白澹兮怎么会朝自己发怒。

    "她不知道,是我自愿喝下的。"赵朔玉慌忙放下袖子,摸索朝这边走来,终究是因为不熟悉地形,不小心磕到红木圆凳,顿时疼得不行。

    "老实给我呆着,你跟我来。"澹兮用力拽回往里冲的金九,扯到门外骂道:"我就当你傻子当惯了不知道。凤泉无色无味觉察不出很正常,他吸你血你不知道?做这么多次我不信他没咬过你,等等……"

    两人都默契想起之前在沧衡城因为金九嘴上的伤吵架那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怪道那会我看你成日不见我,原是干这档子事。"头顶若有似无飘来绿帽,澹兮赶紧止住这念头,语气愈发差,"他至少喝了快十罐凤泉水,所以你们两个……金怀瑜你简直混账。"

    私密事被捅出来,金九脸皮再厚也挂不住,想赶紧把这话题转到别处:"我知道我不对,但他有了这件事我是真的没发现。要怎么治,如何治,他是什么样的身体状况。你倒是跟我说一说啊。"

    此时,赵朔玉已经靠着自己走过来,屋下阶梯有些滑,他差点没踩稳,可把金九吓了一跳。

    她难得话语中带了责备:"你自己现在什么情况不知道吗!就不能乖乖坐着等我?非要走过来,你现在看不到,磕了碰了怎么办!"

    第一次被她用如此尖锐的语气对待,赵朔玉抿抿唇,也不说话,就这么靠在门边坐在石阶上。他低着头,墨发垂落,淡淡的委屈萦绕,又让金九心疼地不行。

    澹兮盯着她脱下外袍给赵朔玉做垫子,白眼翻上天。

    狐媚子真真是天生的,哪怕眼盲也是狐媚子,不说话也能把人勾地这般对他。

    金九低声哄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别生气,我等会带你去买糖水好不好?"

    他真是受不了这两人,干脆道:"你还听不听?哄男人哄我面前了?你要不要想想我们两个昨日才解除婚约?"

    "……"

    金九顺手给赵朔玉塞了个随身佩戴的金工球,让他摸索着玩后才回到澹兮面前。

    那金工球有些凉,触摸平滑,只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凸起金块。

    赵朔玉倒不是在意金九情急之下吼他,而是介意她与澹兮独处,他深知自己这样不好,却依然忍不住。

    人家青梅竹马,他半路截人,怎么样都得防着些吧……

    赵朔玉假装按着她的意思摸索金球玩,实则在用心听她们对话。

    这二人也不避讳,话都是敞开了说。

    "脑袋里的淤血今天就必须治,他一路颠簸来此处,若再不快些治以后都是瞽者,需要半个月慢慢治。但他肚子里那个……数十年心疾好不容易治好,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劲才保下他的命吗?你怎么能让他怀上?若你早点发现就能阻止!赵朔玉,你体质虚弱不易生养,我不信你就医这么些年没医师提过,你是听不懂话还是倔驴?非逮着自己身体祸祸?"

    澹兮连带着两人一块骂,他替人治病这么些年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又不顾及身体的,末了才道,"打掉,越早越好,现在已快两个月,到第三个月胎灵入魂,可就不是现在流点血疼一疼修养几日就能好的了,届时一尸两命,你们可千万别再来找我,我两个都保不住。"

    赵朔玉早知是这结果,轻轻摸自己腹部,轻声问:"若以后养好身体,还能再有吗?"

    他还是希望有这么个机会,金九现在年纪小,等年纪再大些,又喜欢孩子了呢?

    不希望她受苦,他更希望是自己替她承担这些代价。

    "我话说的还不明白?"澹兮气得瞪他,想到他看不到,澹兮只能去瞪金九,"体质差,曾有心疾,年纪又大,凤泉水的不宜人群他占了大半,这辈子还想要留着性命就不能生!"

    听到澹兮这么说,金九下意识看向赵朔玉。

    果然,他听不得别人说他年纪大,再加上今次这事,肯定又在自责。

    "别说了,要怎么治就直接做吧。孩子不留。"金九在唇边比划了下,指了指赵朔玉。

    "知道了。"澹兮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两个时辰后你再过来,我给他种蛊。等会我再给你开药,记得来拿。"

    "不能让我陪着他吗?"

    "不能!他要是疼得喊起来,你又要闯进来让我分心!"

    金九没了办法,走到赵朔玉身边,温声问:"等会出来估摸着要日落,你想吃什么?我先去给你准备。"

    赵朔玉想了想,试探着问:“你今日事忙吗?”

    “不忙,你想要什么?”

    她今日事情其实挺多,但他开口,她说什么也会挤出时间去做。

    "……你还记得,你给我做的那碗羊肉面吗?"赵朔玉伸手触碰她的脸颊,空茫的眼瞳映出她的身影,"我一直很想再吃一次。"

    "以后只要你说,我都会给你做。吃到你腻了为止。"

    赵朔玉听到澹兮走回屋内心烦意乱鼓捣瓦罐的动静,笑了笑说:"好。"

    趁第三人不在,他渐渐用力把金九拉入自己怀中,低头用唇快速碰了她一下,应是碰到眼下,他能感受到她的眼睫轻扫而过。

    金九没想到向来在外人眼中守礼的他眼盲后竟这般黏人,忍不住也亲了他一口:"走吧,等会来接你。"

    她扶起他进屋,恋恋不舍到被澹兮赶出屋子才收回目光。

    两个时辰……

    做羊肉面不需要这么长时间,回去一趟金家收拾收拾家里吧。

    顺带去趟金铺探查金鳞如今技艺如何,她总觉得那用了蝉*妖的金蝉不是金鳞真正的实力。

    金九想着,最后看了眼屋内,放轻脚步离去。

    可她就算放轻脚步,屋内赵朔玉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坐在榻上,斜斜倚在床柱边,想了想,问道:"这个孩子,我能再考虑考虑吗?"

    "考虑什么?金怀瑜不是说不留吗?"澹兮已经打开瓦罐,将引蛊药物放在赵朔玉腕间,不耐烦道,"爱要不要,现在把你脑中淤血治了。等会再给你开个落胎药,什么时候不想要了什么时候喝。"

    "好,谢谢。"赵朔玉发现澹兮惯是嘴硬心软,想起金九三番两次都要把自己带到他这医治,怕是她这些年也没找到其他好的医师可代替。

    他帮自己治好了心疾,现下又帮他治眼睛,等同救命之恩。

    金九再怎么替自己还也是不够的。

    赵朔玉忍着利刃划开皮肤的刺痛,低声问:"你们还缺什么吗?只要我能帮上忙,都可以开口。"

    "金怀瑜已经帮你还了,别说话。再说话我把蜈蚣丢你嘴里。"澹兮吓唬他。

    赵朔玉果然不再开口,唇抿地死紧。

    等到将蛊虫送进经脉,一旁准备好的金创药跟不要钱似的迅速捂上止血。

    "在这躺着,会有些疼有点冷,期间若有其他不适叫我,两个时辰后没事再走。"澹兮盖上瓦罐,点燃巫药,他看了眼赵朔玉,这才说,"你活久些,不然金怀瑜会伤心。她常年游走在外,还是第一次对你如此认真,连我都没这待遇……"

    活久些……

    他年纪比金九.大上五岁,身体又不好,怎么看都是短寿之相。

    耳边听着澹兮碎碎念,赵朔玉又不自觉抚上平坦的小腹。

    第99章 金九出药馆后去了趟金铺。贵货区果然摆放着金鳞的得意之作。

    金九出药馆后去了趟金铺。

    贵货区果然摆放着金鳞的得意之作。

    那是一个在徐徐旋转的轮扇,需以人力拨动八面小扇才能送风。

    若说特别之处,可能就是扇子背后有个金盒,它能拆卸下来换上冰块,通过小孔将冷气送出,使风吹得更凉快。

    但这有什么稀奇的?

    早八百年就不就有其他不知名的金匠制出来了吗?

    金九站在楼上,俯视底下热闹人群。

    金家就在这间金铺附近,今日有新货出现,不少人携带自家家眷过来挑选金饰。

    她做的东西大多在宫内,并不在民间,刚刚问了伙计,曾留下的几样已全部卖出。由于这间金铺是金鳞在管,并未再让底下金匠按着图纸做同样的继续卖。

    这就有意思了。

    光卖金鳞做的,不卖自己的。怪道越靠近金家自己越没什么名气。

    这是家中也默许了,不然谁会放着好好的钱不赚?

    为了削弱她在金匠世家中的名气,拿到更多话语权,让金鳞更有把握夺取家主位,这些人真可谓是费尽心思。

    “九姑娘,您还有什么吩咐吗?”伙计试探着问,“可要去底下转转?”

    金九懒得下去,指了指那轮扇:“镇店之宝就那玩意?除了放冰块凉些可还有别的特殊?”

    伙计思索半晌,回了句:“它还能当置物匣。”

    她干干脆脆翻了个白眼:“除此之外呢?”

    “没了……”

    金九怀疑伙计在跟自己闹着玩,又或是金鳞藏着掖着不让她知道,准备半年后再突然给自己致命一击。

    按着金鳞那性子,很有可能来阴招。

    小姑娘长得挺讨喜,怎的心肠那般黑?

    下了楼,避着人群进入贵货区,仔细去看轮扇。

    当真是半点能让她觉着特别的都无,偏偏它还不知道给哪个有钱无脑的买了,底下挂着个小木牌,写着“售罄”二字。

    趁着无人在意自己,有也管不着,金九动手将沉重的轮扇翻来覆去摸了一遍,又从背后听了下机关运转的回响。

    她放了下。

    她走了。

    一句话都没留下。

    伙计挠挠头,心道,该不会是被金鳞手艺给打击了吧?

    出门后的金九憋着一口气急奔回金府。

    不等下人过来牵引,她径自下马,几步上了阶梯,跟阵风似的卷到金鳞院中金工房。

    彼时金鳞正在画图纸,看到是金九,手忙脚乱收起那大堆宣纸,怒道:“你突然过来干什么!不知道敲个门吗!”

    “别顾着你那坨垃圾了,我问你,金铺里那个风箱是你的得意之作?”

    “哼,你怕了?”金鳞起身,装着镇定慢慢起身,卷好那摊纸,得意看向金九。

    可但凡有心人多看她两眼,就会发现她眼底隐隐的期待。

    金九盯着她,再问她一遍:“你确定,那个风箱,是你的得意之作?”

    “是又怎么样?怎么,怕了?”金鳞迫不及待看金九露怯,届时她必定会好好奚落她一顿。

    金九未入宫前,整整压在她头上十二年。

    不断有人拿她们作对比,从样貌到手艺,样貌她胜了,唯独她最在乎的手艺和名气永远归属于金九。

    她不服气,曾与问过祖母是否私底下给金九开过小灶,祖母的回答永远一样。

    “我待你们两姐妹始终一碗水端平。”

    可若真是端平,为什么入宫的是金九不是她金鳞?!

    她也想进那深宫,有名有利有权,谁的脸色都不必看。

    金九当然知道金鳞的不甘心,她甚至知道金鳞在渴望什么。

    但没有用,祖母公平对待家中所有女辈,她金九并未多学,甚至好几次差点被金水淋地废掉双手。

    能走到今日,全凭着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劲。

    “金鳞。”金九终于开口,“你有多久没见过外面的天地?”

    一句话,让金鳞愣住。

    “这里离沧衡城并不算远,套个马车,走上一个月就到了。我做的东西偶尔有流出宫,甚至每隔三年就有金工器物展出,你有看过吗?还是你被金家家事缠身,早已不知外边是何景色?”

    金鳞不说话,直直盯着她看。

    心中期待成了巨石,越坠越沉。

    “若只是这个水平,那我无话可说。金鳞,你困在金家事务中太久,甚至机关金器并不是你的特长。这行最忌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我言尽于此。”金九失望看她,“家主说半年的期限,我月底就能做出让你这辈子都无法超越的金器。金鳞……我原以为,你是能与我比肩的对手。”

    这条路上她太过孤独。

    渴望着有人能与她同行。

    狭窄小道,只有人越走越多,才能够被传承下去。

    为此,金九并不吝啬于将图纸公之于众,期待金工匠人里能出现与她匹敌的人。

    听说金鳞要夺家主之位时,金九是兴奋的,激动的。

    甚至想过要如何切磋技艺。

    结果金蝉让她失望了。

    现在到了这,轮扇,这种没有任何特点的寻常玩意,更让她彻底失了兴致。

    金九最后看她一眼,转身出门。

    “你以为你是谁!”金鳞看她头也不回走出金工房,压抑十几年的委屈登时倾泻而出,“跑到我这撒野,说这么大通莫名其妙的话!金怀瑜!你凭什么断定我不是你的对手!你的图纸,你做的金器我都有看过,我自认我够努力,至少比你有天赋!”

    “你看的图纸是多少年前的了!金满玉金阁送来的图纸你究竟有没有看过?若真看过我现在做的,你还说得出这些话吗!”金九比她还愤怒,像是在看明知前方不可行,却不知悔改一错到底的人,“我回金家后,你比我还忙。金鳞,在这个家里他们拿你当压制我的工具,唯有我!只有我!希望你能压过我!没有天敌的羊群注定会因安逸内斗,直至消亡!我说这话你能明白吗!”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金家就是太安乐,才会搞这些幺蛾子。

    等到祖上积攒下的富余挥霍一空,就会开始分崩离析,自相残杀。

    “明白什么明白!少给我装的你什么事都明白!月底又如何!你就算将时间压缩,我有自信照样可以压过你!你回来!给我回来!”

    金九再不理会金鳞叫嚣,回了自己院子,安静许久才听到书房外有人在敲门。

    “谁?”

    “我。”

    是母亲的声音。

    金九无奈:“您别进来了,我想静静。”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喜欢身边安排人的原因,前脚吵完,后脚传得满府风言风语。

    “不是,我是想问你,你让下人给你买羊肉和西冦香料做什么?”

    差点忘了这事!

    金九连忙起身去开门,回道:“完了,也不知来不来得及腌制羊肉,娘,我去给阿玉做面了。”

    “……忘本玩意。”金晟不高兴地问,“光惦记你夫郎,娘那份呢?”

    “等会顺带给您送一份,我先去小厨房!”

    说完,一溜烟跑远。

    金晟那个气啊,摇着团扇恨不得打她一顿。

    养在膝下二十来年没见她如此上过心,来了个赵朔玉,哄人手段花样百出,以前怎的不见她这般殷勤对过谁?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日影西斜,炊烟袅袅,浓烈香气从小厨房飘出。

    一份材料,两种做法。

    多的熬成汤汁,小份的那碟被装进食盒,稳稳当当随着主人上了马车。

    穿过西街,来到街尾。

    还没到就看到医馆门前坐着孤零零的身影。

    他像被丢出门的家养黑豹,因不能视物而被遗弃。

    赵朔玉听到有马车驶来,也不知是不是她,揪出路旁砖缝间的野草,绕在指尖摸索编出指环。

    他这副样子可给金九心疼坏了,不等马车停稳就跃下朝他跑去。

    “怀瑜?”赵朔玉听出像是她的脚步声,慢悠悠站起身。

    金九扑过去拉住他的双手:“你怎么在这!他们不给你进去坐着等吗!看这手凉的,我可是给了他们百两金!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赵朔玉听出她意思不对,忙解释道:“不是,有原因的!”

    “有什么原因也不能把你丢在这!”金九气得当即就要去拍医馆大门。

    倏然间,惊叫声在里面连片响起,从医馆这头响到那头,她顿住脚步。

    赵朔玉赶紧把人拉回来,小声道:“蛊王蛇跑出来了,他们才把我放在外面安全些。手凉是因为半刻钟前,嬢嬢给我吃了牛乳冰沙……”

    “不是不给你吃冰的吗!”金九皱眉。

    “……好久没吃了。”赵朔玉难得心虚,“就,尝了两口。”

    “真只是两口?”金九盯着他。

    “……一碗。”

    “多大的碗?”

    问这么详细做什么……

    又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赵朔玉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我看不见。”

    心眼子全使她这了,金九一口气梗在喉间,责备的话又说不出,只好作罢。

    她叹口气,把他扶上马车,叮嘱道:“在你左手边有个食盒,我先进医馆和他们拿个药,等会过来。”

    他温顺地应了声好,由着车夫给他搭把手,将那碟新鲜做好的多汁羊肉分进小碗放到他手里。

    听到金九脚步声进了医馆,鬼哭狼嚎声再次响起时,赵朔玉问了句:“是九姑娘亲手做的吗?”

    “是哩。”车夫笑道,“九姑娘从不下厨,待您是最特别的。”

    最特别的?

    赵朔玉忍不住想笑,想到什么又试探问:“她给澹兮做过吗?”

    "那当然是没有。"车夫说完,看他依旧不动筷,便捡了几件趣事与赵朔玉说。

    他是金府里的老人,看赵朔玉入住金家到金九对人家如此上心,有点眼力见的都该知道赵朔玉未来是半个主事人,他多说几句让赵朔玉宽心没什么坏处。

    医馆内,惊叫声在抓到那条出逃的蛇后总算安静不少。

    澹兮一手抓蛇一手将药包递给金九,叮嘱道:"眼疾的药三日喝一次,喝到目能视物后换青色粽叶药包。朱砂笔涂抹那包是落胎的,越早打掉越好,他身体不好,根本不适合生,若落胎途中有事,随时差人来喊我。我近日都会在此,久了可能要回山一趟清点药材库。"

    金九愣住,急忙问:"你手底下这么多人为什么非得跑一趟?你们新住处在哪?"

    "你现在不是我妻了不能告诉你!"澹兮瞪她,"你手底下这么多人也没见你使唤啊。况且……那些药材积攒多年,价值连城,随便偷根百年参都能换几千两,族中人多眼杂,防监守自盗。还有,最后嘱咐你一句。"

    金九懒得再探他行踪,左右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医馆在这,星阑在沧衡城考功名,怎么样都能联系上。

    她见澹兮支吾,催促道:"什么?快点说啊。"

    "他现在有了,欲念深……落胎前不能亲热,就算他忍不住,也……悠着些……"

    "……"

    第100章 两人回到金府时天色已暗,远方夕阳余晖落在身上,将影子拉得又长又远。

    两人回到金府时天色已暗,远方夕阳余晖落在身上,将影子拉得又长又远。

    已快宵禁,街上行人往来匆匆,扛着各自家伙事往家赶。路旁摊贩也在有条不紊地收摊,背起背篓陆续离去。

    有炙烤羊肉作底,路上又陆陆续续买了其他东西,赵朔玉其实已经半饱。

    架不住金九哄着,又吃下半碗羊肉面后撑得不行,只能随着她出屋走动。

    来到假山亭中,金九环视四周,见侍从已撤去一半,仅剩下两个面生的站在远处檐廊下当柱子。她低头去瞄赵朔玉肚子,手慢慢摸到他腰侧……

    "你要做什么?"赵朔玉捧着鱼食碗,温和地按住她的手,"有些痒。"

    "给你松一下腰带,太紧了,我看着都替你感到勒得慌。"

    还有句话她没说出口,他现在有了,总系得这么紧对身体不好。

    反正已经到金家,不是在其他地方,松散些没关系的。

    赵朔玉抿唇,放下鱼食碗,小声问:"周围有人吗?"

    "没有,放心吧。"金九知道他同意了,立时动手去松他腰带。

    夜风恰好送来,驱散许些夏日带来的暑气。

    才松开半寸,赵朔玉已经觉着轻松许多。未料她还嫌不够,直接松了外面一层镶宝石的革带,只斜斜给他绑了两圈用来束衣袍。

    "阿瑜……"赵朔玉觉得这样不妥,伸手去追他的革带,想要回来重新绑上。

    这像什么样子,松松垮垮的不好看。

    金九揽住他,将他带离水边温声道:"好了,没事的。你放松些,这里不是宫中,也不是沧衡城,都到这了,自在些。"

    天色已暗,池塘水面映照月色,水面反射出的波纹水光粼粼。

    两人站在亭柱后,草木掩映,看不大清在做什么。

    明月皎洁,照亮他空茫的眼。墨色眼瞳成了两面晃着荡漾水色的镜子,映照出她的脸。秾丽深邃的容颜此刻显得格外温柔。

    他似乎觉察到她注视的目光,露出一丝苦笑:"是不是老了,有皱纹了?"

    "说什么呢,你就比我大五岁,老什么老,总把别人的话当真做什么。"金九忍不住抱紧他,呼吸他身上馥郁药香,"我家朔玉永远是最好看的,年少时好看,年过半百时好看,老了也是个俊俏老头。"

    赵朔玉被她这番话逗地发笑,沿着她的手臂慢慢摸到她脸颊,"那你呢?愿意陪我一辈子吗?"

    "我都已经去信让上官给帝君透口风,说我这辈子只你一个,只要你,你说愿不愿意?我还想让木匠给我们打个双人棺材埋一块……唔!"

    玩闹的话尽数被他吞下。

    赵朔玉亲第一下时没有亲准,却亲对了嘴角。第二次时立时调整方向,柔软探入,勾起另一片。细密水声响起时池塘有锦鲤跃上,咬下一瓣白荷。

    不过一息,小船似的透光荷瓣尽数被锦鲤咽下。

    太久没有如此亲密,昨日就算在她别院,她也因为要处理账本没有跟自己这般缠绵。

    赵朔玉想起以前种种,多少生起了些怨气。

    他边吻边问:"阿瑜,你昨夜为什么不来找我……"

    金九眼皮跳了跳,这语气可不是太好,她老实回道:"你昨日来得突然,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怎么了?"

    "今夜呢……"他气息微乱,无声无息将金九锁在亭柱与他之间的缝隙中。

    "今夜?今夜还有些事。"金九想起今日看到金鳞做的风箱,想要去金工房速战速决,把家主给出的题做出来。

    听她这么答,赵朔玉心中那点怨气涌上,再不说话。

    口中柔软成了绞缠的蟒,掠夺她每寸呼吸,直至她反应过来他要什么。

    金九费尽心机把自己舌头拔回,在他再次缠上时忙道:"等等,我忽然想起,今晚没什么事……"

    "好。"他弯起嘴角,这才松懈下来,重新恢复温柔模样,"那我去沐浴,你等会过来。"

    多少个夜晚孤枕难眠,他已到金府,便只想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处。

    "我要晚些,咳,家中长辈看着我们呢。"金九不大好意思地吻了吻他下颚小痣,"你若困了就先睡,我今晚一定来。"

    "那你快些。"

    晚点就晚点吧,总比不来要好。

    金九扶着他下了亭中石梯,随手摘了朵红山茶簪他发间。

    红与黑的极致,他苍白肤色在月光中沾染似瓷器般的薄蓝釉色。

    落在她眼中,比万事万物都要来得摄人心魄。

    金九真心实意夸了句:"玉夫郎真好看。"

    "快去快回。"赵朔玉听到有侍从过来,低声道,"你若反悔,我不饶你。"

    说完,他往她指上胡乱塞了个指环。

    ——那是他在医馆门前等她时编的。

    "拿去玩。"赵朔玉若无其事收回手,让侍从牵引着往屋中走去。

    拿去玩?

    金九目送他进了屋子才低头去看。

    的确是野草编织的一个小指环,她试着套在指上,倒是刚好。

    再仔细去看,他不知在哪揪了几根金丝线,缠在草中,黄绿相间倒是挺好看。

    她收下了。

    金九走出赵朔玉院子时嘴角就没下来过。

    正要走去金工房,背后传来幽幽话语:"金怀瑜,我要告发你月下与人私会。"

    声音由远及近,跟鬼似的吓人。

    金九被吓了一跳,瞪圆眼睛往暗处看。

    假山石上,金鳞站在上面,穿着身老气的紫砂壶色衣裙,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陶俑。

    她就这么盛气凌人俯视过来,眼里的光灼灼发亮。

    "哟,你站在上面打算风干?"金九揶揄道,"爬这么高,都看到了是吧。你去吧,去告发,到时候全家倒霉。"

    "你前脚刚退婚,后脚他就进门!你还在孝期,却如此肆无忌惮……诶,诶!你给我回来!"

    金九懒得理金鳞,她又不是没事干,能跟金鳞来回对骂半个时辰。

    有这时间,不如早点把事做完,再回赵朔玉身边试探他想要什么时候落胎,她去安排妥当。

    吹了大半夜风的金鳞气得跺脚,看到赵朔玉院中侍从发现了她,提剑朝她走来,金鳞急了:"金怀瑜!你给我回来!我下不去了!"

    听到这话,金九走得愈发快,很快消失在沿廊尽头。

    让那帮侍从威胁金鳞两句,她才能老实些。

    金家有两处小金工房,分别设立在她们各自院中。

    靠近库房还有大金工房,是公用的。

    金九路过看了看,库房里一片漆黑,和祖母在时完全不一样。

    以前再晚都有人在里面做东西,偶尔睡不着时她也会去。

    到她这辈是第三代,已现颓败之相。

    忽然,里面漆黑传出叹息声。

    轻飘飘的,似阵风就能掩盖过去。

    金九顿了顿,思索一番后提着灯笼走过去。

    似是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过来,里面的人惊讶望来,看到是她后又转开目光,起身准备离开。

    "大伯,我这个月月底就能交出金器。届时要是我赢了,你会把寻金术交给我吧?"

    她惯常会开门见山,从小就是。

    家主习以为常,拎着鬼工球佝偻着背不回答。

    金九挑眉:"你不回答我当你默认了。"

    "还没出结果,你就认定金家寻金术是你的了?"家主转过身来,常年呆在金工房的脸上皮肉松松垮垮地往下坠,一双眼睛浅而浑浊,似被淤泥污染的河水。

    金九放下灯笼,行了个礼,行的却是宫中的礼。

    她直起身:"是,我去金铺看金鳞做的风箱了。大伯,家中是负担不起子辈远行的钱了吗?那种东西做出来,您真觉得好?"

    "能卖钱就行,什么好不好。金铺你也夺过去了,没看到账本?"

    看到树下堆叠的石模,家主走过去,拂去上方尘泥坐下。

    "看到了,不仅看到了,还得谢谢您把铺子给我。"

    没有家主发话,家中长辈早在她进门时就闹起来,哪会只是过来阴阳两句找不痛快。

    "金家前些年借你名气打响招牌,铺子是欠你的。没什么事就快走吧。"

    金九固执道:"您还没说寻金术给不给我。"

    "东西做出来了吗就在这瞎闹腾。"他拿出粗烟斗,边塞烟粉压实边道,"小小年纪不稳重,总要拿出实绩才好说话。"

    "您等着,月底就能做出。"

    家主见她要走,沉声喊住:"站住。还没说完。"

    金九疑惑,回身看他。

    他掏出火镰将烟斗面上火绒点燃,吸食一口后绵延白雾从他口鼻处喷出,将他面容遮盖在雾气后,神情变得模糊不清。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的评断与金鳞一样?还有,你若想将寻金术上交帝君,我没意见,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你总该想着,给金家留下下一条活路。"

    他是怎么知道的?

    既然已经知晓,评断不一样……

    金九怔怔盯着桌面用炭条画出的稿子。

    那是她昨日画的轮扇,本想再重复一次之前的金玉蝉,做出个让金鳞望尘莫及的……

    现下看,绝对不能。

    如果不能,她该怎么办?

    浇筑的金模要改吗?

    改的话,怎么改?改成什么?

    既能压住金鳞,又能给金家留下活路。

    她魂不守舍到了赵朔玉住处,侍从已经退下,到外院巡视。

    还未靠近已经闻到屋子里残余的皂胰香气。

    开门后,那股香混着苦药味让人不自觉去寻找气息散发出的方寸之地。

    外面月色撒入,悄无声息触摸木屐上的锦缎。

    着米白中衣的人蜷缩在床榻内侧,朱红绣银线锦被盖在他身上,如盖了层红羽。

    金九放轻脚步走进去,摸着榻边坐下,扭身去看他神色,低声问:“阿玉,你睡了吗?”

    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答。

    她动作愈发小心,脱鞋上榻后挨着他背脊,思索如何破局。

    被她挨着的赵朔玉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不禁疑惑。

    在亭子那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到这后反而不碰他了?

    难道……

    真的年老色衰了?还是她觉得……

    赵朔玉下意识摸向自己腹部,他还想等会若是金九习惯性揽过来,便就势与她商量留还是不留。

    若她坚决不留,他也得问问她娘的意思。

    不然以后事发,她要如何应对家人的责难?

    金家好不容易出了她这么个天赋异禀的。

    想到这,赵朔玉假装睡得不舒服,缓缓转过身。

    金九稍稍挪开,等他调整好后再挨近,她用手支着脑袋,躺在他身边仔细看他睡着后的容貌。

    越看越觉得自己当初走了狗屎运,怎么就被他选中了?

    这凝脂般的皮肤,并不如何柔和的轮廓比起初见时清减许多,却是漂亮得令人心惊。仿佛雪夜中悄然绽开的红梅,带着丝冰冷的秾丽。

    她忍不住触摸他的发,凉丝丝的,像在摸着绸缎,发梢应该修剪过,随意抓起一绺就着月色看都无丝毫分叉。

    “长这么好看做什么。”金九嘟囔着,靠近几分,低头去亲他被月色映亮的侧脸,“好看就算了,怎的脾气也这么对我胃口?就是心眼子太多,多也好,不会被人欺负。”

    她越看越是忍不住,又亲了口他下颚上的小痣,最后亲了口薄粉的唇。

    未等她撤回,腰身一紧。

    赵朔玉揽住她,扭身将人制在床榻内侧。

    不等她惊讶,低头缠上细细吮吻,如同啜饮花蜜的蝶。

    金九护着他的腹部,小心翼翼调整姿势,免得压着,这才双手穿过他腰侧揽住他,一点一滴,慢慢回应。

    可面前这具身体越来越烫,从内到外,像烧起来般。

    “等,阿玉……不行……”

    “不行什么?你不喜欢我了?还是你对我已无任何欲念?”

    若是后者就要注意了,她常年游走于烟花柳巷,万一嫌弃自己现在无趣,找了小倌解闷,那可如何是好?

    “不是,你……”金九护着他,小声道,“你克制些,腹中……”

    她结结巴巴背澹兮医嘱。

    都到榻上了还要如何克制?

    赵朔玉干脆剥下中衣,又三下五除二扯去衣带,俯身在她耳边吹起枕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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