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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既定的结局

    要怎么做,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靠痛感吗?

    太平间外,阮湘独自站在门口,眼神凝望向前方,开始尝试着像林延述那般用手指刺向腰腹。

    拇指和食指合力夹住腰间一块软肉竭力咬下去,有些痛,但只是让人蹙眉的程度,于是她渐渐加上中指,无名指,小指,五根指头恶狠狠地钉进腰间,像在受刑,她张开唇瓣,小口小口嘶出凉气,面容扭曲出一片痛苦神色。

    很痛,但比起心脏的位置,这只能算是一盘清粥小菜。

    林延述有这么痛吗?林延述会这么痛吗?还是他永远不会再感觉到痛了?

    阮湘牙齿咬住下唇,泄力地松开手,有些无助。

    为什么现下痛成这样,这噩梦还是醒不过来?

    她垂下头,眼前发黑,几乎有些站不住身体,只能扶靠在墙面捂住心脏发出濒死般的喘息。

    手机从口袋里发出尖锐响铃,钉子般锥入耳膜,阮湘接通电话,瞳孔骤颤,很快又一次驱车赶往警局。

    电话中,警察告知阮湘,他们在陈承毅家的客厅里找到了一枚位置隐秘的监控,而当天所有的案发经过都存储在这枚监控之中。

    关上车门,望着朗朗晴空,阮湘忽然不敢迈步走进警局。

    明明想要找寻的真相距离自己就只有一步之遥,她却又胆怯下来,不愿面对现实的疾风骤雨,就好像只要不掀开那扇棺材,你永远都可以欺骗自己里面躺着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丙丁。

    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阮湘在心中警告般问向自己。

    她没回答,只走进去,步履不停。

    电脑播放出并不算清晰的灰白画面,像观看一场老式的胶片旧电影。阮湘站在荧幕前,暂时失去了眨眼的能力。她将视线长久地凝在画面之中,似一滴即将燃烧殆尽的烛泪,缓慢地爬行,永久的凝固,再由火引燃,等待烧到灰飞烟灭,无影无踪的那一时刻降临。

    屏幕里,陈承毅拿着两份保险走到阮甄面前,他显然酗酒过度,走路连基本的直线都难以维持。男人面目狰狞,强硬地将保险塞进阮甄怀里,而后者只是简单扫了一眼内容,便毫无任何反抗之意地签下名字,盖上指印。

    那是一份签署了阮甄名字的意外险,受益人则是陈承毅。

    签过之后,另一份保险又被陈承毅摔扔在阮甄面前,不知说了什么,阮甄的态度逐渐变得强硬起来,她一改往日懦弱态度,甚至直接将手中保险单撕碎在陈承毅面前,来诉说自己的绝不让步。

    阮湘心脏一颤,清楚这份被阮甄撕碎的保险是陈承毅买给她的。

    案发当天她便已经从警察手中见到过这两份保险,只是当时的她并不明白另一份为何会被人撕碎……

    阮甄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是对自己一向极为冷漠吗,现在又为什么要在她看不到的境地里做出这副好母亲的姿态。

    阮湘牙齿死死咬过下唇,直到口腔传来铁锈味道的血腥之气,她才恍然想起要恢复呼吸。

    画面继续流动,阮甄反抗的行为似燃烧鞭炮的引线,一瞬间便将陈承毅的怒气炸至地覆天翻。男人拽住她的头发将她砸在桌面,不停用阮甄的脑袋连续撞击,后者反抗无果,挣扎中竭力抓住一个花瓶向他头上砸去。

    明明该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可那一瞬,阮湘却仿佛听见了花枝锯裂的叹息。

    玻璃残片零落满地,一步一星,星上染红,一颗一粒,像阮甄小时候剥好喂进她嘴里的石榴籽,吃进去的是甜滋滋的母血,吐出来的是残余的白骨森森。

    阮甄的骨头被陈承毅用一家之主的嘴巴咬断,被他用无法反抗的暴力咀嚼,被他用如影随形的恐惧镇压,一点点消化在他日益丰满,贪婪的腹腔。

    场景定格,镜头拉远,阮甄了无生息地倒在地面,身体是破开的石榴皮,开膛破肚地被人取出果实,榨取利用价值,而后分类成厨余垃圾。

    即使这默片哑剧没有任何声音,耳边仿佛也能听见女人的哀嚎惨叫。愤怒变成烈火,烧过痛苦的海水,将五脏六腑蒸发殆尽,只余一具无力泄愤的躯壳。

    阮湘强迫自己闭上双眼,可那尖叫依旧长久未熄,她这才恍然发现那痛声竟来自自己的身体。

    她想逃,脚步却无论如何无法挪动一分,有冷汗从额头滑落,青紫血管在脖颈处突裂,阮湘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她明明没有知觉,无法呼吸,可身体却还是在维持运转,继续接下来的演绎。

    “阮女士,您还好吗,要不要先休息一下?”警察暂停视频,温声关切道。

    “没事。”阮湘睁开眼,“继续。”

    鲜血满溢,静静流淌,和黑白画面融为一体,变成道工业化后的污浊河流。

    阮湘视线扫过交叠的人体,散落满地的酒瓶,泛起霉点的墙面,蛛网围困的角落,最终,停落在了嗡动的铁门。

    似心有所感那般,下一秒,一道再熟悉不过的青隽身形出现在眼前。眸光相撞中,阮湘再度遥遥堕进那双墨色瞳孔之中。

    几秒凝视后,林延述移开目光。

    确认监控还在,他加快脚步走进室内。

    时间回溯,黑白转彩,屋室寂静,只有风吹动窗外树叶所发出的窸窣声与微不可察的,男人粗重的喘息。

    陈承毅家的大门没锁,林延述清楚这人是在等待阮湘的到来。

    时隔多日,他瞒着女生又一次单独来见陈承毅,尽管清楚阮湘知道这事后一定会在心里给他判处死刑,但林延述依旧义无反顾,几近偏执地想要替她解决她人生中最大的灾祸。

    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望着倒在血泊中呻吟的女人,林延述瞳孔地震,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打算报警,可男人的怒声厉喝却在下一瞬间打断了他的动作。

    陈承毅跌跌撞撞站直身体,挥舞起手中的保险单,那上面红纸黑字,被透明胶带不伦不类地拼贴在一起,随着男人摇晃的力度散架解体,碎尸一地。

    “延述啊。”他微笑起来,视线向后扫去,“湘湘呢,她怎么不进来?”

    “是不是又藏起来了?这丫头总是这样,也不知道她妈怎么教的。”陈承毅把手中残缺的保险单递向林延述,“帮帮叔叔,等下你让她在这上面签上名字。”

    林延述垂眸,看清文字内容,指尖猛地收紧在掌心:“你让阮湘签这个什么意思?”

    “人总要为自己做点打算啊。”听见令他心烦的呜咽声,陈承毅退回至阮甄身边。

    他面无表情地拎起她的头发,捂住她的嘴巴,低声警告道:“老婆,我们男人说话,你一个女人就别插嘴了吧?”

    即使呼吸的权利被尽数剥夺,阮甄也依旧竭力睁开肿胀的双眼,她近乎是恳求般地望向林延述,不停摇晃着血流如注的脑袋。

    “陈承毅,你再不放开阿姨我就报警了!”

    “报啊!你敢报警我就敢杀了她!”闻声,陈承毅像是被激怒一般,双目猩红,呼喘着粗气拿起餐桌旁的水果刀,“又是你来,这贱人又骗我了是不是!林延述,你现在就让阮湘来见我!你知不知道那群高利贷把我逼成什么样了?!跟我断绝关系,她想得美!她是我陈承毅的女儿,就算去死我们一家三口也要一起下地狱!”

    男人面露凶光,理智在酒气的氤氲下不剩几分,此刻哪怕只是一字不合他心意,都极有可能为阮甄招来杀身之祸。

    林延述手心发汗,硬着头皮咬牙附和下来:“叔叔你先冷静!不就是钱吗,我有,我可以给你,你先放下刀。阮湘还在路上,我现在就打电话催她快点过来。”

    陈承毅揪着阮甄头发的手指越发用力,像是在发泄这些年隐忍的怒气:“老子去赌博还不是为了养这个她不要的妈!阮湘凭什么瞧不起我?她以为她算个什么东西。不给我钱,老子有的是办法能从她身上拿到,早晚有一天我要让这贱丫头知道什么是自作自受!”

    林延述喉结滚动,语气放缓,紧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缓步靠近:“叔叔,阮湘还不懂事,缺钱你就和我说,我保证我会和之前一样竭尽所能去帮你,我发誓。”

    闻言,陈承毅神色才略有缓和,他是个很宽容的男人,总愿意对钱网开一面。

    握住刀柄的手垂放回身侧,陈承毅试图将阮甄从地面拽起,酒意侵袭大脑,使得他动作较比平时迟缓笨拙不少。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林延述趁其不备,找准机会快速上前,一把拾起地上的酒瓶猛然砸在了陈承毅额头之上。

    男人顿时闷哼一声,在还没反应过来时,紧接着就被林延述一脚狠狠踹在胸膛,踢开数米开外。

    “畜生。”

    怒意在胸腔翻涌,几乎是竭力忍住补上几脚的冲动,林延述快步搂起气息奄奄的阮甄,冲着地面的男人嚷吼道:“陈承毅,你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她是你的女儿,你为什么就非要执着毁掉她的人生?!”

    “别说了……延述,走……”阮甄惊魂未定,整具身体只有依靠着林延述的力量才能勉强站起身体,她蠕动着惨白的唇瓣,费力喘息道:“今……今天的事情,别让阮湘知道。”

    林延述低声答应下来,扶着阮甄快步朝门外走去。

    光亮就在咫尺之间,似乎下一秒就能沐浴在阳光之下重获新生。

    林延述突兀想起上一次踏进明亮,还是阮湘散步时挽着他的胳膊说,等他们以后都七老八十了,走不动了,就搬两把躺椅,在树下晒着和煦日光闲聊,打盹。一定会有好奇的年轻人问爷爷奶奶,你们在一起多久了?这时候她就可以用平淡而又炫耀的语气说,我旁边的这个人啊,已经陪了我一整个人生!但是我觉得还不够,我想在忘却一切的下次生命里,也和他长久,永远地在一起。

    那你们不会腻吗?阮湘模仿起年轻男生的语气,笑着问向身旁的林延述。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真爱一个人,会在彼此相处陪伴间得到一种最温暖的平静,最淡泊如水的幸福,那是任何快消品和外部刺激都无法挑起的,内心深处最难寻,珍贵的情感,体会到了这样的感觉,又怎么舍得会腻?

    又怎么舍得,因为自己的怯懦将它丢弃。

    于是林延述在这一刻决定道,等他走出这扇门,等他把事情全部解决完毕就立刻去找阮湘道歉。

    七步。

    昨晚的事情让他清楚知晓,即使他在自己眼中万般糟糕,也总有人会甘愿为这样卑劣的他落下一滴泪,而又因为那个人是阮湘,他不忍,他悔恨,所以哪怕剥开这层虚假的人皮,哪怕数十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他也该让阮湘去认识那个真正的,胆小如鼠的自己。

    五步。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在雨天到来之前就向阮湘坦白他所隐藏的一切,哪怕阮湘恨他,厌恶他也没关系,也不要紧。林延述想,他会守护她所珍爱的一切,陪在她的身边,等到阮湘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说不定,结果并没有那么糟呢?

    三步。

    他会等到,他们的以后。

    两步。

    一定。

    就在脚步即将迈过门槛,通往新生的瞬间,林延述却仿佛听到有什么声音呼啸在耳畔。

    那声音尖锐,嗡鸣,惨戾,似一根针。

    一根用来刺醒美梦,扎穿泡泡的针。

    下一秒,身体骤然被一道重力死死向前推去,拼尽所有,竭尽全力。他瞳孔骤颤,躲避不及,在霎时从房间摔出,掉入整片耀眼的明亮之中。

    “砰——”

    五彩斑斓的泡泡连番炸开在眼前,淌出成片的猩红血海,林延述呆滞地死在原地,看到刀刃破开阮甄背部,插入女人枯槁的肌理,带出撕破耳膜的惨叫。

    随后是狞笑,几乎猖獗的狞笑,陈承毅握着刀把,白刀进,红刀出,一刀,两刀,他说想跑,你们门都没有!

    血刃高举,在即将落下第三刀的刹那,林延述毫不犹豫地再度冲进房间,双目猩红地回到那片阴翳,与陈承毅交缠厮打在一起。

    刀刃划破肌肤,割伤领带,有血溅落,在房间里溢满浓重血气,将这里浓缩成最小型的人间炼狱。

    他们在这里变成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直到刀尖再次没入身体,直到温热的鲜血吞噬过整个双手,直到愤怒退潮,他才恍然想起伦理道德,重塑规则秩序,直视这一地狼藉。

    林延述唇瓣抖颤,猛然松开刀柄,撤开血淋淋的双手,大脑唯有长久濒死的空白。

    他的身下,陈承毅瘫倒在地,眼白满是浊黄,男人喘息,鼻腔呼出重重的酒血腥气,缓缓看向了自己残破的身体。

    而后,他诡异地扬起一个微笑,似大仇终于得报。

    “我确实没办法毁掉阮湘的人生了。”

    血丝不断从他唇角满溢而出,陈承毅笑不可止,喷出一口鲜血,在此刻携带着最浓烈的报复与快意,一字一句朝他刺杀过去。

    “林延述,现在毁掉她人生的人,变成你了!”

    “阮家的女人,我一个也没有放过,一个……也不会放过……”陈承毅眼睑颤动,气息渐渐低弱下来,他裹满恨意的眼珠最终卡顿地转向阮甄的位置,而后彻底静止,归于死寂。

    迟来的恐惧慢慢延着脚踝向上攀爬,犹如刀锋舐颈,林延述跌跌撞撞站起身,握紧那段划破的,阮湘买给他的领带汲取力气,惶恐而又迷茫地来到阮甄身边。

    眼前满地鲜红,女人的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犹如地狱。

    她像是已毫无求生的欲望,只轻声道:“别……别管我了……孩子,走,你走,我求你……走吧!”

    走?

    他去哪里?

    他还能去哪里?

    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地。

    林延述喉结滚动,拿出手机。

    120,110,他有序拨打,平静叙述,眼前一片水雾蒙蔽视线,林延述掌心擦过眼睛,而后撑着最后一口气,带着满身鲜血离开了他亲手造成的地狱。

    ……

    不知过去多久,不知脚步游移到了哪处,林延述带着莫大的绝望感停下步伐,将自己随便藏进了一个逼仄阴暗的巷口之中。

    身体终于得以痛苦地滑落在地,他呆滞望向手上干成疤痕的血,似乎从未想到过自己会犯下如此滔天的恶,于是每滴赤红灼烧在身体,浓缩成了陈承毅临死之前那句怨毒无比,字字泣血的诅咒。

    他说:林延述,现在毁掉她人生的人,是你。

    这个事实在瞬间将他拼尽全力凝聚成的幻想尽数粉碎,下一秒,矿泉水瓶盖被林延述惊惧地扭开,倾倒。

    澄澈水流洒在掌心,他竭力洗去血腥,而后颤抖地看着它裹挟血迹流淌在地面。

    他忽然好后悔这么做,后悔把刀刃插入陈承毅的身体,一刀两洞,两刀四洞。地面血流成河,浑染进他人生这潭本平伏明净的潮水,于是刹那间风暴袭来,水流动荡,赤红逐渐汹涌地淹没所有关于未来和以后的幻想。

    不甘与悔恨交叉充斥在心腔,林延述绝望地流下泪水,掩面落泪。

    在此刻,他对自己的恨意达到了巅峰,他确信他把一切都给毁了,林成责说得的确没错,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拥有以后。

    日后的事情林延述已经能够料想,无非是他承受牢狱之灾,阮湘顶着众人非议与形形色色的鄙夷目光坚定地守在她的“杀父仇人”身旁。她的伤疤会被好事的围观群众层层扒出,她的痛苦会在不断自证中加倍积累,而她的未来,她光明顺遂的人生将会因为他彻底破灭,就此陷入长久的不眠黑夜。

    是他的贪婪和自私把阮湘残忍地拉入无底漩涡,是他害了阮湘,是他毁了阮湘的人生,是他搅乱了她前进的轨道,林延述双眸灰败,几近崩溃地想道,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认识,这样她的路径就一定会在通往未来的这条康庄大道上平走不移。

    阮湘何其无辜,何其善良,她该拥有她想象中那般美好纯净的一切,哪怕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并不是自己。

    至于他……

    林延述眼睑低垂,手指刺向腰腹,麻木而又冷静地审判道,他就是个让一切不幸加倍的罪魁祸首,他自以为是的守护是错,贪恋是错,侥幸是错,靠近是错,他害阮湘已经太多,现在唯一赎罪的机会,唯有以死来拨乱反正。

    只要他死,阮湘就不用再为他浪费时间,付出任何心力,更不用为他的隐瞒而感到痛苦,为他的行为付出任何代价,承担后果,接受众人的*非议与评判。

    这是这道错题唯一且必须的修正方法。

    尽管阮湘可能会痛苦一时,但时间总会抹平这段回忆,他们相爱的时光对她的漫长以后来讲简直太过渺小,她的顺遂未来很快就会覆盖过这段不值一提的灰暗时日,成为供养她人格的肥沃养料。

    思虑后,林延述拿出手机,冷静地给阮湘拨去电话,他决定跟她做一句最后的告别,在试卷的答题栏上写下名字,交上答卷,让这个故事有头有尾,画上一个哪怕并不圆满的句号。

    暮色四合,世界好似落入寂寂永夜,林延述闭上双眼,呼吸浊重,静静聆听着电话里传来的机械女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没关系,林延述睁开眼睛,抹去眼尾的冰冷涩意,宽慰自己那就稍后再拨,反正他已经替阮湘解决了她人生中的最大灾祸,现在,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就只剩下,他自己。

    临走之际,伴着薄云天色,林延述起身,看到一只细小的蚂蚁正在水与血混合的河流里四脚朝天,拼命挣扎,于是他伸出手将它捉起,再轻轻放回陆地。

    他还欠阮湘一个交代,还欠她一个无忧的未来,林延述想。

    自己不能再瞒她了。

    等一切处理完毕,他会走的。

    走向自己早在十六岁新年夜当天,就该执行的结局。

    第122章 从不曾同路

    盯着林延述最后从大门离开的背影,阮湘眨了眨干涩的瞳孔,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滑稽残忍又不可思议。

    她的母亲被他的父亲杀死,她的男友又在误杀了她的父亲后选择自杀,她在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恨,更没有生活的力气。

    能够支撑她坚持的一切全部在眨眼间摔个粉粹,被风吹走消失的无影无踪,徒留她一人呆愣在原地,绝望到不知所措。

    阮湘甚至哭不出来,她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回应,这事实就像个冷笑话,冷得她如坠冰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近乎是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里,阮湘径直走向林延述的房间想要寻找他曾经回来过的痕迹,可当指尖真正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时,她却好像忽然卸掉了浑身的勇气。

    阮湘清楚,只要推开了这扇门,只要找寻到那块名为林延述的最后一张拼图,他和她之间就真的迎来了终末之旅。

    没有谎言,没有隐瞒,甚至没有告别,爱会消散,一切也都会归于平静,唯有不甘与怨怼长久不熄,将活着的人丢入火焰焚烧的地狱。

    阮湘牙齿咬住已经溃烂的下唇,指尖打颤,用力下压,终于,下定决心地打开了房门。

    光亮扑面,男人房间整洁的一如既往,在他们分开的这些时日里,阮湘怕自己沉湎于分别的痛苦没有一次进过林延述的房间,他走时什么样现在便还是什么样,唯一不同的是……

    阮湘瞳孔颤动,快步上前,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封信件,她看到信纸上还有零星的血迹斑斓,似场匆匆而别的雨季。

    她指尖轻轻摩挲过去,仿佛还能触碰到林延述落笔时留下的残余温度。

    这算什么,给她的一封遗书吗?

    神情涣然地拆开信件,阮湘眼神凝落字首,唇瓣抖颤,嗫嚅着读出那字体再熟悉不过的一字一句。

    “阮湘,展信佳……”

    见字如面(黑笔划去),承诺给你的很多事情,对不起,我都食言了。浪费了你人生中这么多的时间和感情,我罪无可恕。

    陈承毅的确是被我杀死的,事情的经过或许你已经在我放的监控里看到了,我不想浪费笔墨为自己辩解,结局已定,我的确是一个糟糕的伴侣,但所幸你止损及时,没有继续在我身上投入沉没成本。

    记得分别前我曾答应过你,在下一个雨天会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但我等不到了,于是只能将未宣之于口的话语写在这里,希望能借此在我生命的最后,多兑现些我曾承诺过你的事情。

    其实在我们刚认识时我就在骗你,我总是简略地讲述着我的家庭,却对造成这一切的根源绝口不提,卑鄙地利用着你的善良和同情心,甚至现在直到临死之际也不敢和你当面剖白自己,只怯懦地写下这份不知道是该叫遗书还是忏悔信的文字,来以此换取一丝赎罪后的安心。

    我的父母并不是洛城人。他们从偏远的山区逃出,为了不再遭受偏见,成为他人眼里与城市格格不入的蚂蚁,他们付出了数不尽的努力,白手起家打拼至今。

    我是母亲早产生下的孩子,我出生后不久,他们便发现无论我学什么、无论他们怎么教,我都比其他同龄小孩要愚笨许多。

    那会儿他们事业才刚刚起步,四处忙于应酬。本地人排外,我父母因为身份、口音受尽白眼和歧视,所以他们更加无法忍受我的笨拙与反应迟钝,怕会遭受更多的白眼与嘲笑,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把我扔给了农村的奶奶。

    在我两岁时,他们又生下了我弟弟林桦越。像是上天对于误丢下我给我父母的补偿一般,林桦越是个他们理想中的聪明小孩。也是同一年,他们的公司飞速打响名头,产业链不断扩大,于是我这个瑕疵品便更理所应当的被他们刻意遗忘在角落,无所谓幸福,无所谓生死。

    直到有天林桦越在我父母丢弃的垃圾堆里发现了我的满月照,才发现自己还有个哥哥,闹着要接我回去陪他。随后我父母马不停蹄地将我带到城市,在发现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闷,笨拙,甚至满嘴乡话后,便开始每天把我关在家里学礼仪、普通话等各种一系列枯燥但却能让我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你一直好奇的我为什么会撬锁,其实也是在那段被关禁闭的时日里学会的。某次我不小心将房间点着,想逃出去却发现大门紧锁,无论如何也无法自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命后,我便想办法学会了这个生存技能。

    记得有天家里来了个很厉害的叔叔,做客时无意中问起我,我父母都说我是保姆的孩子。他们实在太怕我给他们丢脸,更怕别人记起他们的过去。

    而我一直无法对你诉之于口的淤青,也是由此展开。

    最开始的伤是讲不好普通话时我父亲掐的,因为掐在腰腹的疼痛感既能让我长教训,又不用担心伤痕被别人发现。他对我说这是我不够优秀的惩罚,让我看到这些淤青就知耻、知错。

    久而久之,哪怕是他因为我的表现还算看得过去而暂时停止了体罚,我也延续下去了这个习惯。

    因为我发现这样扭曲的疼痛感可以带我一瞬逃离现实,让我知道我的身体和精神还没有完全麻木,同时也让我清楚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

    比起自毁,这些淤青倒不如说是我的一种自救方式,起码在遇见你前是这样的。我警告自己的错误,带着这些伤苟延残喘,努力变成另一个完美的,符合我父母期待的自己。

    其实某些时候我也能理解他们,我奶奶爷爷那一辈都是农村人,他们白手起家做到现在让我有能依靠的底气,我应该要知足,懂得感谢。我也清楚我不如林桦越,于是总竭尽全力把一切做到最好,但人总是贪心的,明明我自知不配,却还是想要得到他们的爱、他们的夸奖,想要一个赞许的目光。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落至如此境地,咎由自取。

    所以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做得够好,如果我能成为他们理想中的那个小孩,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似乎是为了应证我这个想法,有天父亲带给了我一个独属于我的教具,俄罗斯套娃。你或许见过它,就是我藏在柜子里那个丑陋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玩具。

    父亲告诉我套娃是从最小的那一个开始做起的,而后逐渐放大,完善细节,套娃越大画师可施展的空间就越多,随之也会变得越发精致,而只有精致的套娃才会引人注目,获得被人喜欢与选购的可能性。而我的存在,就是那个藏在柜子里,不会被任何人投来目光的、粗头笨脑的玩具。

    但这一切其实是可以改变的,父亲对我说,只不过代价是熬过剥肤之痛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但却精致的自己,至于原来那个丑陋的玩具,在你光亮如新后,谁又会在乎他被丢到了哪里?

    为了被父母喜爱,我开始忍痛尝试着为自己打造出一层层精巧,但却又与自己完全相悖的躯壳,而最后的成果便是你爱上的那个,除去有些时刻会无法自控地流露出真实的自己外,还算是完美的林延述。

    在刚成型的那段时日里,我也真的曾得到过“他”给我带来的满足感,可很快,一股强烈的落差便席卷而来,因为我清楚,所有人喜爱的并不是那个真正而丑陋的我。

    不知道从何时起,那样所谓精巧的我只机械地完成父母交给我的任务,毫无生机。

    直到我遇见了你,阮湘。

    你可能自己都不清楚吧,你的存在拯救了我三次生命。

    第一次,是我们的初遇。

    中考毕业的那个暑假,就在我第一次向你表白的那条江边,我和你初遇。当时的我因为信念崩塌在江边漫步,望着在夜色中明净起伏的江水,那是我不知道第几次想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然后我遇到了你,你拖着受伤的右脚踉踉跄跄地经过我的身边,很奇怪,明明头上并没有积雨云,可我的世界却灌溉下倾盆大雨。在这片雨里我终于得以稍作喘息,问摔倒在地面却又独自爬起的你是否需要帮忙?

    当时的你神情冷漠地回过头,对我说:谢谢,我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而后离开我的身边,朝着有光亮的地方步履蹒跚地前行。

    那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跟上你的步伐,或许是出于第六感,又或者只是人类求生的本能,就像我当年无论如何也想要学会撬锁一般。在你的背影离开我视线可及之处前,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移开目光。

    很幸运,后来我在开学典礼上再次看到了你,又在班级里与你再一次相遇,虽然你完全不记得我的存在,但没关系,有些事情只用我记得就好。

    我第二次被你所拯救,是在高一下学期到来前的那个新年夜。

    你应该对那个夜晚也记忆犹新吧?阿姨伤痕累累地倒在桥洞下面,你哭着向我打电话求助,问我能不能来帮一帮你。其实那个时候的我站在顶楼的天台上正准备轻生,如果没有在当时接到你的电话,下一秒我大概会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也许是天意所为,我接到了你的求助电话。阮湘,虽然当时你可能只是病急乱投医打来了一通电话,但听到你声音的那刻,我知道了我的存在还有意义,我并不是一团看不见抓不到的空气,就算我与这个世界毫无联系,但起码,我是被你需要的存在。

    自那之后,想要被你注意,想要与你并肩而行的想法支撑着我继续苟延残喘了下去。

    我第三次被你拯救,是在高二秋游的捉迷藏,在你的劝慰下我开始尝试不再禁锢自己,想办法离开那串囚禁在内心的枷锁。

    当时我问你,你会和我一起逃吗?其实并没有抱着你会回应我的想法,可你却对我说:好啊,我们一起逃吧,盟友。

    于是在那刹那我有了想要前行的目标,和你一起的目标。再后来在你的鼓励下我成功搬家,你买下无拘无束送给我当乔迁礼物,一直没有告诉你的是,其实我私底下在偷偷喊它们软软香香,因为太喜欢你了,所以私自给它们改了名字,抱歉啊,阮同学。

    其实写到这里,我惊觉你已经拯救了我四次。那第四次就是现在,对你进行的这场告解圣事让我的内心再次久违地回到平静,等写完这封认罪书,我应该就能了无牵挂地压着陈承毅走向黄泉路了吧?

    我希望如此。

    阮湘,不知道你是否坚持看到了这里,如果真的看到了,我甚至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开心是即使知晓了我是这样卑劣的我,你也愿意看到这里,但更难过于哪怕我已是这样的我,你也依然选择看到了这里。

    我想我此刻的心情,或许就是我之前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的,人类为爱而软弱的时刻。

    这样软弱的我,远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爱你,可这份爱也远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无耻,卑鄙。

    因为从一开始我对你的感情便并不纯粹,甚至于还抱着利用你活下去的想法在接近你,用尽各种办法吸引你的注意,让你爱上了一个我伪装出来的虚假外壳,一个我倾力打造的完美人设。

    不是曾经和你说过我身上的淤青是因为太幸福了,想要保持清醒才去掐的吗,其实这些话并不完全是骗你的,我的确也在用它保持清醒,清醒地告诉自己这样的爱,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我该拥有的。

    一切的爱,都是我冒名顶替换来的。

    我们的地基从一开始就不稳健,所以最后坍塌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对吧?对不起,阮湘,自私的我并不敢告诉你,你爱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我拼尽全力所塑造出来的空心幻想,我没有做到金玉其外,却是实实在在的败絮其中。

    其实自从你答应我的告白之后,我每天就在极度快乐与惶悚不安中摇摆度日,我怕这样幸福的生活会在下一次睁眼时结束,更怕它被我亲手毁掉,一地狼藉,明明我清楚这是我的报应,这是我该承受的一切,但当今天它终于来临时,我却还是卑鄙地长松一口气。

    每天都是绝处逢生,劫后余生的人生太过痛苦,头顶这把悬而未决的刀现在总算落下,反倒对我而言是种解脱。

    阮湘,真正的林延述就是个自卑、怯懦、极端、笨拙、没有安全感、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人,这是连我都无法接受的自己,所以我不敢幻想你会接纳这样的我,接纳你爱的林延述只是一个谎言,一具空壳。

    可尽管我早就清楚这些,还是依然选择贪婪地爱着你,并设计你用同样的爱来回馈于我。但我越是靠近你,越是在幻梦一般的美好中享受着你给予我的爱,我越是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腐烂,越是忌恨着被你爱着的那个林延述,因为那是我永远也无法变成的自己。

    甚至于到最后,每一次听到你说爱我,我都嫉妒得想要杀掉自己。很恐怖吧?和你同床共枕这些年的伴侣其实是这种人。所以请不要为我的死感到任何自责,我早已无药可救,哪怕你无数遍对我说爱也没有用,我依旧恐惧地认为不会有人去爱真正的我,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阮湘,你不会爱上这样的人的。

    阮湘,没有任何人会爱上这样的人的。

    阮湘,真正的我,怎么好像只活在了有你的几个瞬间里。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久违地陪在你身边时,我梦到你了,是两个梦。

    我梦到了我们的十七岁。

    在第一个梦里,我梦见你被许多人簇拥着向前走,我在远处看着你,你却没有向我回头,我想这样才对。阮湘,这样才该是你。

    第二个梦是我们的出逃计划成功,驱车流浪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你坐在我的副驾安静地看向窗外,风把你的发丝吹动,一根根像是展翅欲飞的鸟,于是那瞬间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去哪里都好,只要是我们一起,任何一个落脚地都会是我们未曾谋面的故乡。

    阮湘,好想和你一起再次回到我们17岁的夏天,如果我是世界的造物主,哪怕倾尽所有,我也一定会给你一个无与伦比的美梦。

    不过如果真的能重来一次,你不要再这么善良了,不要再可怜林延述,不要去拯救他,请你用最难听的话去辱骂他,讽刺他,讨厌他,刺痛他吧。林延述不值得,他不值得你的好,更不值得你的爱,所以放弃他吧,更不要为他必定走向的死亡结局而感到自责,因为这是他仅有的,唯一的解脱。

    看过上述种种,阮湘,事到如今你应该也清楚,林延述就是一个卑劣的胆小鬼。

    知道你总会给自己添加些莫名其妙的负担,所以想跟你说清楚,我之所以选择自杀并不是像你会认为的那般是为了你。

    我只是单纯的怯懦,害怕我打造出的完美人设破碎,出现比我本身的存在还要大的瑕疵,我只是害怕接受众人厌恶鄙夷的目光,我没有力气和能力再造出一个胜过他的自己,所以最后选择用自杀来逃避这一切。

    阮湘,这就是我的真心,不要再用你了解的我来判定我是怎样的人,因为写下这封信的我根本就不是你了解的那个林延述,没有人能用爱拯救糟糕透顶的我,就像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于是只能拼命朝着有你的坐标点靠近。

    很多次我甚至在想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你?又或许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我只是想活下去,而我活下去的唯一办法是抓住你,以至于就连我自己也混淆了这样的感情,误以为我其实深爱你,但其实不是这样。

    阮湘,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杀掉陈承毅后选择干脆利落地死去,就当是我对于欺骗你的补偿吧。你会拥有很好的人生,如果一定要在这段感情里再补偿你什么的话,那么除了最后转给你的那些钱和我们的房子外,我只能不负责任地说着下辈子那些大言不惭的话语。

    阮湘,如果真的有来生,如果你原谅我,或许我该做一棵你身边的树,永恒地为你遮风避雨。

    阮湘,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对不起,但这是最后几句了,就让我说完吧,好不好?

    对不起,阮湘,我早已死而无憾,却唯独对你问心有愧。对不起,许诺给你的那场烟花不能放给你了。对不起,承诺要陪你到八十岁的我食言了。对不起,我没能等到我们的下一场雨。对不起,让我们之间有这么多的遗憾。对不起,我没能做到正确地爱你。

    决定就这样死亡并不是一件难事,决定离开你却很难,谢谢你,阮湘。

    谢谢你给予了我虽短暂却幸福的人生。

    谢谢你爱过我。(黑笔划去)

    谢谢你,让被你的光所照亮的我,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至极。

    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然后忘记我,去开启你新的生活。阮湘,我并不为你的未来感到担心,因为我清楚,全世界都会爱你。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里,眼球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翳。

    阮湘把信叠好,将每一个折角都对贴整齐,而后环视四周,看着眼前仅有自己一人的空荡房间质问道:“林延述,不是说要亲口讲给我听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你隐瞒的真相?”

    “你以为承认了你是胆小鬼的事实就可以不用面对这一切了吗,你以为把我想骂你的话全部先写出来我就会无话可说吗?”

    “你滚出来!”

    “林延述,我叫你滚出来见我!”

    “滚出来跟我一起面对这一切!”

    眼眶不知何时早已猩红如血,阮湘额角青筋暴起,死死攥紧手中的那封信,力度大到近乎捏烂在掌心。

    “林延述,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人是不会在误杀别人后选择自杀,而是会想尽办法掩盖事实真相。自相矛盾的几段话组合在一起就是你给我的交代?直到最后你依然还是在选择骗我!”

    “从来都没有爱过我,这种话你居然也说得出口,甚至你连我爱你也不敢承认,王八蛋!懦夫!在这么扭曲的环境下难道你就清楚真正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吗?!你凭什么觉得我不爱你?你看不起自己的同时为什么要践踏我的真心?!”

    “林延述,你不止对你自己狠,你对我也够狠的。你以为说出这种话我就会按照你所希望所预料的行径走向新的未来吗?”

    “不可能的!”

    阮湘无力地垂下头,再感受不到心脏传来的温度,这一刻的她已摔入台风眼中,粉身碎骨,无力攀逃。

    “林延述,你知道吗?”她轻声道,“你已经把我的未来毁掉了。”

    在你心甘情愿地决定赴死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把我的未来悉数毁掉了。

    这样自私的你,又凭什么笃定我会幸福?

    说着全世界都会爱我的你,又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地选择离开?

    ……

    虽然目前有太多的事要忙,但阮湘却不想为任何事再去烦心,她开着车,在夜晚再度来到了找到林延述遗体的湖边。

    她是记得这条湖的。

    高中时,在这条湖里林延述曾为她放生过一条小鱼,林延述问她,他们的未来会像这条鱼一样自由吗?

    她其实当时也有一瞬对未来的惶恐不安,但依旧言之凿凿地回答他说可以。

    现在九年过去,这片湖的水流逐渐浑浊,月光倒映下来也再无融合痕迹,湖水是湖水,月色是月色,隔绝的泾渭分明。

    鱼在这里活不下去了,林延述这只梦想着自由高飞的鸟却选择一头扎进这里,游得离这世间远远,多奇妙,多造化弄人的命运。

    银霜月色下,阮湘坐在布满枯草的地面,用胳膊环抱双膝,竟然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悠闲。

    她想她现在应该是世界上最闲散的人了,不用工作,无父无母,没有爱人,没有仇人,有猫有狗,怎么不能说上一句惬意?

    站起身,阮湘手里攥着刚刚捡来的一块石头,手臂高举,将它远远砸入湖底。

    澎——的一声,水花如弹雨四溅,炸开眼前,把整片死寂湖面搅动到波光涟漪,阮湘垂手,孑然转身,步履不停,将整片湖泊永久地甩离在了身后。

    她想林延述或许从开始就说得没错。

    飞鸟与鱼不同路。

    ……

    阮湘记事簿:

    2026年11月2日。

    无。

    第123章 永恒地为你

    尸检报告出来不久后,阮湘没再复检,选择将阮甄和陈承毅两人的尸体送去了火化。

    黑发人送白发人的故事终归还是少有,感受到四周偶尔投来的怜悯目光,阮湘神色如常,安静地坐在树下的长椅发呆。她眼神遥遥凝望向湛蓝天空的一隅,直到眼球发涩才堪堪回神。

    她不想逞强说自己没事,她现在的确很痛苦,迷茫,可却无力倾诉,更无力发泄。

    很快,工作人员将两个木质的骨灰盒送出来,一切像是场生态系统的物质循环,残酷而又无可避免。

    看着手里的两个骨灰盒,阮湘缓冲良久,而后不疾不徐地为他们制定下最后的归宿。

    她先是小心翼翼将“阮甄”放在了副驾,而后拎着“陈承毅”果断地走向了火葬场的垃圾堆。

    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蔓延鼻腔,眼前的一片脏污与陈承毅再相衬不过。阮湘打开骨灰盒,冷漠地将男人的骨灰尽数倾倒在众多垃圾之上,灰黑交加间,它们很快黏连在一起不分你我,无法分割。

    寒风吹过,将风的刀口刮在脸上,一片片割下血肉。阮湘转身将空盒丢进名为有害垃圾的分类当中,而后大步朝前迈去,动作利落到如同利剑回鞘。

    处理完陈承毅,选定好阮甄的墓地,阮湘开车去到了宋誉所在的诊室。

    有些事情,她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答案。

    可她似乎来的不巧,一位曾经相识,同为宋誉病人的女生告诉阮湘,宋誉在前段时间就已经离职。

    她询问原因后才得知原来宋誉被病人家属爆出曾在私下多次接受病人转账,谎报隐瞒了很多病人的真实病情。

    想起宋誉曾对自己讲过的那些话,还有林延述当时的态度,阮湘当即便心下了然。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林延述就已经在谋划着欺骗她,而她却一直傻傻地蒙在鼓里,被他隐瞒至今。

    见阮湘脸色发白,女生关怀道:“姐姐,你还好吗,你男朋友呢,他现在有找到新的医生吗?”

    阮湘摇了摇头。

    “我妈妈认识个还不错的医生,需要的话我推荐给你们怎么样?”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阮湘努力想支起一个微笑,可却完全笑不出来,又或许她其实笑了,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说:“他已经用不到了。”

    近乎是逃一般离开诊疗室,阮湘靠在车门,垂头点燃一支香烟。

    这烟是他在林延述柜子里找到的,与之一起的还有她送给他的捏捏乐,和一个林延述嘴里丑陋的俄罗斯套娃,以及他奶奶留给他的一封信。

    烟的味道好差,阮湘捂住心脏咳嗽起来,难受的眼眶通红。

    烟草呛进肺里,她被这缭绕的烟雾折磨到近乎窒息,阮湘不死心,再度用力吸上一次,稠白烟雾霎时从唇齿鼻尖乱七八糟地溢流出来,明明难受的想要呕吐,却又诡异的感受到本在沸腾的情绪正在逐渐冰冻,回归到了一个得以让她喘息的平均值当中。

    这就是烟的作用吗?阮湘垂眸,生涩地试图呼出一口白雾。

    难怪林延述戒不掉它。

    路灯昏黄的光线倾落在阮湘脸上,将女人薄雪般的面颊点燃在这片寂静夜色,朦胧的似云似月,而她是雾中花枝,或许下一秒就会无声无息地萎败在原地,无人在意,无人知晓。

    阮湘舌尖含着烟,将长发随手挽做发髻落在耳侧,一根,两根,三根,青白色的烟雾让她看不清前方,不断有星点火光在她骨感的指缝间反复跳跃。

    终于,在烟盒空空如也之时,阮湘停下了这几乎自毁般的举动。

    “林延述。”她掀起眼睑,望着虚无缥缈的月色,音色沙哑道,“我好像,开始有点理解你了……”

    _

    阮甄下葬的那日是个朗朗晴天,树影婆娑,在微风的吹拂间撒落点点斑驳日光。

    阮湘一袭黑色服饰,将一支白色的康乃馨放在了阮甄的遗像旁边。

    她拒绝了冯嘉瑶她们陪同的想法,让她们先去林延述下葬的墓园,今天是他们的头七,她想独自和阮甄待一会儿再赶过去。

    照片中,女人笑意柔软,一如阮湘童年那般美丽恬静。

    阮湘站在草坪上,虽有千言万语,但却不知道该对阮甄说些什么。一直以来她都有很多话想要质问阮甄,现在总算有了可以和平对谈的时间,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阮甄再也无法回应她了这个事实。

    瞳孔干涩而又酸胀,几乎要从眼眶炸裂开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疾步出现在眼前,沙哑着嗓音喊她名字,阮湘回过头,眨了眨眼,恍惚还以为是错觉。

    她居然久违地,再一次见到了吴管家。

    已过知命之年的男人带着律师拿来了阮甄生前立下的遗嘱,宣布她余下的所有财产以及阮家仅剩的那套别墅全部归阮湘所有。

    女人条条写得严密,其他人无论怎样钻空子也绝分不到丁点的残渣冷饭。阮湘捏着这份遗嘱,忽然有些迷茫,不知该作何反应。

    吴管家摘掉眼镜,擦去镜片上的朦胧水雾,解释道:“湘湘,这份遗嘱是公司刚刚宣布破产时你妈妈她悄悄交给我的。无论陈承毅怎么……她都绝不松口卖掉房子,她跟我说这是你从小长到大的家,她知道你恋旧,知道你恨她,她也恨自己保护不了你,无论如何想要给你留一片净土。”

    吴管家再度戴上眼镜时,眼底已一片湿红:“你妈她是不是真的爱你,有时候不要听她说什么,要看她做了什么,牺牲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牺牲了什么?

    阮湘捏着这白字黑纸,唇瓣发颤,牙关紧咬,感到无数的怨愤萦绕在胸腔:“吴叔叔,她做的事情就是赶我走,说恨我,永远也不想见到我,任由陈承毅在我脚底划出那么长一道疤,然后不负责任地牺牲掉自己的生命又转头说她其实好爱我。”

    “她觉得她是为我好,为什么从来就不问我想不想要?她明明什么都不对我说,每一次对我投来的永远只有嫌弃厌恶的目光。”

    “湘湘,你听我……”

    “好了。”阮湘极力压抑住快要崩溃的情绪,打断他的话语,“道理我都懂,吴叔叔,谢谢你今天过来告诉我这些,但她这种自我感动式的爱我不识好歹,承受不起。”

    “我真的……再也承受不起。”

    望着吴和时佝偻的背影,阮湘将手中的遗书叠好放进口袋,把目光再一次撞入阮甄的遗像之中。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解,阮甄到底为什么要用那么自以为是的方式去爱她?

    阮甄以为自己离开她会过得幸福,自由,于是用最难听的话语与举动伤害她,却不想从始至终伤自己最深的人根本就不是那个家暴的父亲,而是她这个选择抛弃,一意孤行的母亲。

    “妈。”

    阮湘指尖抚摸过阮甄遗像上的面颊,轻声道:“你以为离开你我就在天堂了吗?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你的行为让我痛苦的好似一直生活在地狱之中,现在你死了,知道真相的我更没有办法解脱了。”

    “妈。”

    她顿了顿,低声道:

    “我恨你。”

    坐上轿车,阮湘打开车窗,看到远处有一只风筝脱离了白线的禁锢,跌跌撞撞地一头撞死在了树枝之上,粉身碎骨。

    她们错过的好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

    久违地,洛城要下雨了。

    望着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阮湘拨开人群,缓步来到了林延述的墓前。

    林成责最终为林延述选择了树葬,在一颗苦楝树下,一片方形花丛中,一块崭新的墓*碑立于眼前,间隔着生与死的界限。

    望着眼前这幕,阮湘突兀想起那天林桦越暂时把林延述的骨灰盒交给了她。

    她抱着怀中棱角分明的褐色盒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她还是感觉不可思议,这么小的一个盒子居然就能装下林延述一整个人的全部。

    能将她一手揽进怀里的林延述,会笑着帮她拿下书架顶部碟片的林延述,会在说完晚安后依旧偷偷把吻落在她唇间的林延述。

    现在,都在这里了。

    阮湘没有哭,阮甄和林延述死的那天她没有哭,两人火化那天也没有哭,她的泪腺像是被一块岩石堵塞,无论如何也冲不垮情绪的堤坝。

    阮湘目视前方,并不感觉到悲伤,她只是喘不上气,心口涩痛,痛得撕心裂肺,浑身发抖。

    过了很久,她终于才鼓起勇气低下头,发现有雨滴落在盒面,一滴滴砸出濡湿痕迹。

    明明没有下雨,为什么会有雨滴?

    阮湘不解地伸出手,用力擦去盒子上的水滴,可她越是低着头用力去擦,上面掉落的水珠便越是无法剿灭,甚至于愈演愈烈,快将她整个人尽数淹没。

    阮湘恶狠狠地动作不停,她用力去擦,竭力去擦,擦到指尖破皮手腕红肿也没有停,也不要停,直到周韵筝尖叫着跑来按住她的手臂,用纸巾紧紧包住她手上流出的猩红血迹。

    女人哀求道:“阮湘,你别擦了好不好?”

    她也不想啊,都怪这雨一直不停。

    “韵筝。”阮湘眨了眨眼,停下动作,平静道:“这雨把林延述的骨灰盒打湿了。”

    “他说过要跟我一起等到下一个雨天的。可为什么现在这雨总算下了,却只淋湿了他一个人?”

    抱紧怀中毫无生气的木盒,阮湘无措地抬头朝天望去,发现目光所及是一片阳光正好。

    什么啊,原来,只是她的眼睛在下雨。

    “湘湘,湘湘……”冯嘉瑶眼眶通红,哽咽着叫醒了愣神中的阮湘,“该你去送花了,你的花呢?”

    “我没有拿花。”阮湘很快回神,平静地看向林延述墓碑前的各式花束,“嘉瑶,我并不是来送林延述最后一程的。”

    语毕,迎着众人或怜悯或悲伤的目光,阮湘一袭黑衣,缓缓走向了林延述墓前。

    照片里的这个男人她再熟悉不过,从他们的第一次初识到现在,林延述已经占据了她小半个人生。不过在临死之际他否决了他的全部,他存在的意义,还有他们之间所有的感情,并笃定这只是一场精心制造的不完美骗局。

    “林延述。”

    阮湘微笑起来,盯着面前的遗照,一字一句道:“你知道吗,有一句话你没有说错,像你这样懦弱又爱逃避的男人的确不配被任何人爱着,是我被你耍了。”

    “我被你骗了这么久,为你付出了这么多的心力,爱情,痛苦,结果你拍拍屁股就去死了,真的是好轻松啊。”

    “你自己都知道你对不起我,问心有愧,又怎么敢在最后祈求我的原谅,还要我为你送上一朵花,你配吗?”

    “不过我也不想再在你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了,没有意义。”随着话语不断落定,阮湘的步伐也逐渐离墓碑越来越近。

    她轻轻点起脚尖,低声道:“林延述,我会记得你对我的好,我的爱,我也会记得你对我的隐瞒,你的懦弱,然后我会忘记你。”

    “林延述,我会如你所愿,彻底忘了你。”

    声音渐去,伴随苦楝子被风吹落在地的痛响,下一秒,阮湘毫不犹豫地抬腿,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决然地一脚踹在了林延述的墓碑之上。

    霎时间,照片抖动,花束颤落,黄色的苦楝子破碎在地,各色惊声尖叫嘈乱响起,点燃起这片寂冷如死的料峭寒风。

    脚心传来阵难捱的麻痛感,阮湘咬紧牙关想要再度蓄力,却在瞬间被人不由分说地整个拦腰抱走,脱开距离。

    “阮湘你疯了?!”林桦越狠狠将人甩开,怒不可遏道:“他是你男朋友!”

    “我没有疯!”女人眼眶通红,字字清晰地提醒道:“林桦越,他也是你亲哥哥!”

    语毕,阮湘喘息着阻拦住周韵筝她们想要靠近自己的步伐。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决定了什么,走向了不远处的林成责和柳薇。

    “叔叔,阿姨,他也是你们的亲儿子,对吧。”

    听到这句话,柳薇别过脸,眉目紧锁,胸膛急促地起伏起来。不管这痛苦是否只是浮于表面,但第一次,她为林延述落下了眼泪。

    阮湘从口袋里拿出林延述的遗书,交给林成责:“都最后了,叔叔,你还是看看林延述一直想说却又无法开口的话吧。”

    “你们也稍微正视一下他的努力,感受一下他的痛苦,肯定一次他吧。”

    见林成责表情僵硬,阮湘丝毫不给他任何缓冲机会,无情地将遗书塞入男人手中,提醒道:“还有,林延述从来就不是自杀,他是被你们亲手逼死的。”

    “虽然你们大概心里也有数,但我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让你们直面这个现实是不是特别残忍?”阮湘凝视着柳薇的泪眼说道:“可你们做的,要比我现在做的残忍多了。”

    “林桦越,我只是踹了一脚你哥的墓碑你就气愤成这样,那你爸妈因为你打骂他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有这么生气吗?还是你在沾沾自喜你拥有的爱是绝无仅有的唯一,你有没有庆幸过林延述幼时的笨拙,你有没有在心里暗暗嘲笑过这个一直在追逐你背影的哥哥?”

    “你一定有过。”阮湘冷声道:“不然你的脸色现在不会这么难看。”

    听着女人振聋发聩的一字一句,看完这封林延述剖腹自白的遗书,林成责脊背不自觉地微微佝偻下几分。

    他嗓音低哑到近乎丧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中挤出的那般窒息:“阮湘,林延述他……他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吗?”

    阮湘点了点头。

    随即,她有些疑惑地问道:“叔叔,你怎么哭了?”

    像是也才发现自己流泪了一般,林成责眸光灰暗,后知后觉地抹了把泛着皱纹的眼尾,

    男人平日里的威严荡然无存,此刻,他变成了一位老态龙钟,中年丧子的父亲。而他望向林延述遗照的每一眼,都像是将一把生锈的尖刀插入在自己腹中。

    他没有想过。

    他没有想过他居然把林延述逼到了这种地步。

    他以为他是为了他好。

    林成责步履蹒跚,推开了林桦越,慢慢走到了林延述的墓前。

    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个只有自己膝盖那么高的小男孩,那个男孩背对着自己,安静地坐在一架棕色的钢琴面前。

    琴声悦耳,一曲完毕,幼时的林延述笑着从琴凳上跳下来,却又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把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

    “爸爸。”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句,目光忐忑。

    林成责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林延述手腕上包扎的,泛着红点的纱布。

    很快,他面无表情地走到钢琴面前,拽下了那道贴满银针的胶布。

    他说:“弹得能听。”

    “真的吗?!”

    林延述双眸亮晶晶的,声音在瞬间雀跃起来,他像是只兴奋的小狗,开心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连忙又爬在琴凳上坐好说:“爸爸,那我再给你弹一首好不好?!”

    林成责不感兴趣,没有回话,只冷漠地走进房间。

    可在关门的最后一秒,他其实还是听到了。

    听到在稚嫩的钢琴声中,林延述用笨拙又磕磕绊绊的普通话对他说:“谢谢你,爸爸。”

    “谢谢你生下了我!”

    ……

    望着墓碑上那个不知道何时就已经长大了的小男孩,林成责时隔多年,终于交出了那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林延述。”

    “是我不好……”

    是爸爸,对不起你。

    说完这一句,像是苍老的骨架再也无法抵抗住这份丧子之痛,林成责发青的脸色渐渐抽动,而后他瞳孔一颤,整个人骤然倒地。

    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阮湘毫不犹豫地来到林成责面前,面无表情地给出了他们这对父子最后的结局。

    “你说得太晚了,叔叔,你知道的,林延述永远也听不到了。”

    “而这一切,拜你所赐。”

    伴随话语的尾音射入耳畔,一滴眼泪霎时从男人浑浊的眼球溢出,下坠,而后在地面蒸发的无影无踪。

    那是虚伪的,鳄鱼的泪水。

    望着周围一拥而上的人群,听着耳边无数道混乱噪杂的人声,阮湘嘲弄地勾起唇角,将目光再次遥遥落在林延述身上,而后决然地离开了墓园。

    终于,林延述对她的杀父之恩,她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他了。

    她绝不会再欠他任何。

    ……

    阮湘记事簿:

    2026年11月8日。

    无。

    第124章 最后这场雨

    “阮湘,你去哪里了?!”

    电话那头的女声脆弱,慌乱,阮湘整理了下语气,对冯嘉瑶说道:“我在外面散步,想一个人静静,救护车来了吗?”

    “林叔叔已经被送走了。”

    “他还好吗?”

    “不清楚。”

    冯嘉瑶那边顿了顿,说道:“阮湘,我没办法在这种时候再安慰你什么了,但你一定要记得,你需要我和韵筝的时候我们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知道啦。”阮湘垂眸,勾了勾嘴角,“真好,我还有你们。”

    将手机放入风衣口袋,阮湘惊觉眼前这条道路分外眼熟。这个城市很大,但她和林延述在一起时并肩走过了太多的路,以至于现在她无论逃到哪里林延述都仿佛如影随形。

    脚步踩过枯枝,阮湘想起上次和林延述来到这条路时还是盛夏,那时她挽着他的手臂,眼神无意间落到了不远处的一家敬老院,忍不住开始幻想起两人的老年生活。

    之前做采访时她听人说老人的记忆很是奇怪,越近的事情总是容易淡忘,越远的反倒记得清楚,她想自己要是某天真到了连刷牙都不记得的时日里,脑海中所回忆的内容估计要被林延述全给占满。

    但这样,似乎也不糟糕。

    因为和他在一起的记忆总是幸福。

    想着想着,阮湘告诉林延述,等他们七老八十了,走不动了,就搬两把躺椅在树下晒着和煦日光闲聊,打盹。那时一定会有好奇的年轻人问爷爷奶奶,你们在一起多久了?这时候她就可以用平淡而又炫耀的语气说,我旁边的这个人啊,已经陪了我一整个人生!但是我觉得还不够,我想在忘却一切的下次生命里也和他长久,永远地在一起。

    脚步落定,喉咙里像是卡进一根细小的鱼刺,痛得阮湘不敢再有任何回忆,她觉得自己应该大哭一场,可却无论如何流不出眼泪。

    恍惚想起自己对林延述那句赌咒般的承诺,如果没有和他在今年内完成旅行,就罚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笑不出来,哭不出去。

    现下林延述的诅咒起效了,痛苦把她的血肉一层层剥落,只留下白骨麻木地行走在这世间。

    但,是他不愿给自己弥补的机会了。

    阮湘垂头盯着脚尖,睫毛微颤,忽然看到地面砸出一滴浓墨黑点。而后是像那日她手链断掉,珠子散落满地的嘈杂声音,身体霎时间仿佛被无数颗子弹射中,透明的血液浸透发丝,衣摆,顺着冰冷的肌肤一路滚落。

    耳边很快传来了行人们的欢呼雀跃之声,阮湘迷茫地抬起头,望向天空,看到这世界黑云密布,大雨倾盆。

    终于,洛城下雨了。

    时隔许久的雨水再次从天空坠落,毫不客气地洗涤去空气里的寒冷干燥之意,阮湘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浇得泪眼朦胧,狼狈地站在雨里睁不开眼。

    她呆滞地,茫然无措地看向四周,发现枯草在跳舞,土壤在吸收,路人在欣喜、在欢呼、在拥抱、在不顾一切地摔伞庆祝,庆祝这时隔三月总算倾盆的暴雨,庆祝在这雨中无数生物都将在湿润中迎来新生。

    乌云翻滚,尘埃洗尽,凉意浸骨,整座城市都因为这一场雨活了过来,唯有阮湘一人愣愣站在这雨幕之中笑不出来,哭不出去。

    不该这样的,阮湘想,她也应该要尖叫,要欢呼,要欣喜若狂,因为这天下雨了,这天总算下雨了!

    可她却尴尬地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被这雨杀到直不起腰,无助地跪在地上,双手撑地,独自承受这一场来得太晚的凌迟之雨。

    原来从始至终她不能接受的不是等到下一个雨天,而是她和林延述,再也没有下一个雨天了。

    再次睁开眼时,头顶是黑白线段交错的方格天花板,鼻腔里满是消毒水的浓重气味,阮湘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看到掌背位置正扎着一根细针。

    点滴坠落,为这具内里已经形如枯槁的身体输送养分,阮湘刚想要直起身,就被周韵筝立马按住了肩膀。

    女人应该刚刚哭过,此刻眼睛红肿不堪,阮湘勉强支起一个笑容,打趣道:“你怎么跟冯嘉瑶一样变成哭包了?”

    “那你呢,阮湘。”

    周韵筝抹了把眼尾,问:“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难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病得很严重,你知不知道看见你倒在雨里的时候我有多害怕。湘湘,你休息一段时间好不好,你跟我一起去芬兰,我们去旅游,嘉瑶也一起,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

    说到最后,周韵筝已然泣不成声,阮湘心疼地抓住她温暖的手,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啊。”她嗓音轻轻的,像一滴坠落的雨,“我还要上班呢,放心,我真的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脆弱,不要再担心我了,我很好的,你看我现在笑得多开心。”

    “骗子,你明明笑得比哭还难看。”

    “可是我哭不出来。”阮湘说:“韵筝,我真的哭不出来,按理说我应该很悲痛的,但我现在的心情平静到就连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很空,除此之外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周韵筝急切道:“那你跟我去看心理医生,你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好吧。”阮湘说:“如果这样能让你们不这么难受,那我愿意去看一看。”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阮湘转过头,看到天际之中弥漫出一道雨后彩虹,心中默然如死。

    回到家,阮湘开始收拾起林延述的东西,她将男人的衣物,日常用品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收集在一个大箱子里推进杂物间,而后用一块巨大的幕布盖住了客厅里的那架钢琴。

    终于,林延述算是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

    打开电视柜,阮湘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林延述买的DV机停落在内,她拾起,打开屏幕,讶异地发现这部DV里居然全是自己。

    视频里每一段或摇晃或稳定的镜头内都是生动鲜活的她,而全然没有林延述的任何踪迹,好像他从始至终就只是一个旁观在外的记录者,从来没有参与过阮湘的任何生活。

    在这刻,阮湘突然很想要询问林延述,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的世界里难道只有我吗?为什么即使是在这里我也找不到你存在的任何痕迹,只能从自己露出的笑颜中窥到那时我和你的一片真心。

    用了一个下午,阮湘坐在地板看完了全部视频影像,最后的最后,她注意到屏幕内一片灰色光影朦胧中,那时的自己翻过礁石,撩起白色长裙正蹲在海滩边认真地寻找着什么。

    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没过脚底,林延述的声音久违地再度传进耳畔。

    男人语气宠溺,笑问道:“阮同学,我等好久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海螺送给我?”

    “快了快了,别催,不就是个海螺而已,干嘛从高中惦记到现在。”

    “因为海螺的寓意对我来说很重要。”

    “什么寓意?”

    “你搜一下就知道了。”

    阮湘打开手机,讶异地念出搜索内容:“将海螺送给异性代表向他传达爱意,希望彼此之间永远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烂。”

    “天哪,林鼹鼠你也太肉麻了,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这是你答应过我的。怎么,不想对我负责?”

    闻言,在一片椰林树影之中,镜头里的女生忽然回过头,脉脉望向了藏在DV机之后的那张面容。

    “好吧。”她说。

    “林延述,对你,我负责到底。”

    毫不犹豫地按下关机键,阮湘将DV机扔进箱子,锁住房门时,才渐渐摆脱了那股绵延不绝的窒息之意。

    差点忘了,她想,她的确还欠林延述一个海螺,但与之相对的,林延述也还欠她一场未放的烟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他们是两不相欠的。

    所以她不该有任何的愧疚、不甘、后悔、惋惜,对不对?

    _

    林延述死后的第三个月,阮湘身边的所有人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情绪也越来越淡泊,阮湘开始经常性发霉在家里,有时候手会莫名发抖到连键盘也无法按下,哪怕一日三餐正常吃饭胃也总是痛到几近昏死过去,失眠与无止境的焦虑遍布在生活的每一刻,哪怕是周韵筝和冯嘉瑶的陪伴也帮不了她。

    这是阮湘心中的隐病,无药可医。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无拘死掉的那天,又一次在黑暗中独坐到天明,阮湘没能在清晨听到鹦鹉的鸣叫,她感觉奇怪,走去客厅,看见无拘摔在笼底,身体不知何时早已变得冷硬,已经彻底没有了生息。

    看见阮湘,无束突然用力扇动起翅膀,而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莫大的悲啼。

    打开鸟笼的瞬间,无束脖子一梗,直直从磨爪棍上摔落下来,它柔嫩的羽毛擦过阮湘的手背,就这样死在了她的面前,和无拘一起飞向了另一个自由的世界。

    从那之后,阮湘的状态变得更差了。

    她开始没有办法写稿,思考,进行采访工作,她的思维开始变得迟钝,总会失去小部分的片段记忆,偶尔阮湘甚至可以看到另一个自己呆滞地坐在沙发上,而真正的她飘然在客厅之中,已经快要被这份空气蒸发消解。

    一次次的晕厥与解离让公司给阮湘开了长假,冯嘉瑶周韵筝陪着她住院,去看各种心理医生,她开始每晚需要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脖颈处每天都像有一只手在不断收紧,最痛苦的时候阮湘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只是蜷缩在病床上抓住周韵筝的手不停追问:“韵筝,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就这样死掉的话,好窝囊啊,阮湘闭上眼,轻轻地想道。

    可是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这一次她示弱了。

    这一次,可不可以有人来救救她?

    兴许奇迹真的存在,又或许是自救的想法太过强烈,突然有一天,冯嘉瑶照顾阮湘的时候,久违的从她嘴里听到了林延述这个名字。

    阮湘用水送服下药,对她说:“嘉瑶,你还记得咱们高中的那个林延述吗?好奇怪,我昨晚居然梦到他了。”

    冯嘉瑶不敢接话,只是红着眼眶叫她快点去睡觉。

    阮湘很乖也很累地点点头,再后来,她每天都在讲梦里的那个高中同学林延述,她说自己每一晚都会梦见他,她像是什么也没有忘,又像是彻底忘记了和林延述所有的一切,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海浪中的船只紧抓着一份充能的燃油。

    时间一天天过去,阮湘的情况逐渐变得恢复了一些,她开始翻着手机一张张删掉自己和林延述的合照。冯嘉瑶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分手这么久了,一个出轨渣男的照片我还留着做什么?”

    “出轨?”

    “嗯,昨天我还刷到了他跟秦安宁朋友圈发的合照,我居然爱过这种人,想想真恶心啊。”

    闻言,冯嘉瑶慌张地带着情况已经好转不少的阮湘再次去接受心理治疗,医生告诉她,阮湘患上了梦境交错综合征。

    梦境与现实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她难以区分,久而久之,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对阮湘来说就变成了现实,这是她身体在濒临崩溃之时被迫开启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她想要让自己活下去。

    心照不宣的,冯嘉瑶周韵筝都放任了阮湘继续混淆有关于林延述的一切。

    林延述死后的第六个月,阮湘回到了工作岗位。

    除去每晚都要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外,她变得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她再也没有提过林延述,还经常抽出空闲时间和冯嘉瑶周韵筝一起去世界各地旅行,把生活填充的平淡而又幸福。

    但阮湘没有告诉冯嘉瑶周韵筝的是,她还在每晚梦见林延述。梦里的她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并再次遇见了这个出轨的渣男。

    这段仅有她一人恋恋不忘的感情太过难堪,重来一次,阮湘不想再爱上他了,哪怕是在梦里。

    她决心要报复他,让林延述彻底离开自己的未来,但睡梦中的时间总是太短,往往故事发展到一半明烈日光便已经悄然把她痛醒。

    阮湘决心结束这一切。

    结束这让她每晚都不得安宁的梦境,和林延述做一个了断。

    于是她吃下的药每日增多,梦境也在每晚的深眠中不断延长。

    终于,截止到目前的最后一次,2019年2月6日的夜晚,那个17岁的林延述为保护她身中五刀,死在了她的面前。

    阮湘的梦,醒了。

    第125章 红线

    窗外“轰隆”一声巨响,再度炸起雷鸣暴雨,将整个世界决绝地拉回现实。一刹那,无数记忆排山倒海地朝阮湘尽数涌来,将所有保护系统在瞬间冲垮毁灭。

    幻想与现实交织、切割、甩离。无数次,无数个十七岁的林延述微笑着看向她,又有无数次,无数个十七岁的林延述浑身是血地死在了她的面前。

    梦境里的所有画面一幕幕山那般压在阮湘瘦弱的脊骨之上,而林延述死亡的场景则是一把沉重的巨斧,它一刀刀毫不留情地横劈在背部,歇斯底里地叫她醒来面对这残忍的现实。

    呼吸紧促间,阮湘喉咙里哽咽出一阵嘶哑的泣音,她拖起身,踉跄着走向卫生间,却又很快腿软地摔跪在地面。她不放弃,扶着物品架救起身体,将汹涌而出的眼泪与涩苦的涎水尽数干呕进水池之中。

    疼。

    好疼。

    五脏六腑都在崩溃中绝望地呻吟、嘶吼、尖叫。泪眼朦胧间,阮湘身体无力地滑倒在地,四肢抽搐般在地面发抖起来。

    她蜷缩着身体,像攥着救命稻草般将那份已经被眼泪淹没的遗书死死掐进怀里,撕心裂肺地不断喊出林延述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让后者再一次回到自己的身边。

    窗外的雨下得那样大,那样轰鸣,无数根裸色地刺拔地而起,一根根隔着墙壁刺穿身体,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地,叫她断手断脚,生不如死,泣血锥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掉关于林延述的记忆的?阮湘记不清了。悲伤的滞后性不讲道理地追杀过来,唯有这份丧失挚爱的痛苦一次次在记忆的冰壶中历久弥新。

    一滴泪流进唇齿,咸涩,酸楚,像雨,像一场场在她生命里永远缺席又永不缺席的滂沱大雨。

    闭上双眼的瞬间,阮湘知道,她和林延述17岁的夏天,再也不会回来了。

    ……

    雨后的天气潮湿,每走一步,鞋底染泥。冯嘉瑶来到阮湘家中时,发现后者正独自蜷缩在林延述原本居住的房间里。

    卧室灯光半明半昧,一件件属于林延述的衣物在床角边缘垒起了一层屏障,阮湘躺在中间,怀里抱着男人高中时的校服,此刻正眼神空洞地望向侧方,仿佛被整个世界遗落背弃。

    冯嘉瑶呼吸一窒,心中密密麻麻地抽痛起来,但她还是努力支起一个笑容,走上前去:“谁说的自己早就不爱那个出轨的渣男了,现在抱着他的衣服睡觉什么意思,是准备好接受我的嘲笑了嘛?”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的死寂。

    冯嘉瑶突然感觉喉咙发痛,这片氧气呛得她要说不出话来,而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去说。

    “嘉瑶,你不用配合我演戏了,我都想起来了。”阮湘开口时,嗓音很低,很沉,似淹没在无光的水底,毫无生息。

    “我想起来林延述已经死了。”

    “不仅是他,我妈妈也死了,陈承毅也死了。”

    “我最爱的人最恨的人都死了,他们都丢下了我,却让我一个人好好活着。真好笑,原来我一直都在自己骗我自己,骗我自己他们都在好好活着,只不过不再爱我了而已。”

    “嘉瑶。”一滴泪浸入衣间,阮湘轻轻开口道:“你知道我吃药昏迷的那些天里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吗?”

    “我梦见我回到了我们十七岁的夏天,梦里面我带着林延述出轨的记忆重生过去,明明想着要好好欺负他,报复他,却又不可自拔地又一次爱上了他。他给我许承诺,放烟花,说他和未来的林延述不一样,他说他永远不会骗我。”

    “在梦里我甚至还和妈妈解除了误会,陈承毅被关进监狱,而她活了下来,我也消除了和妈妈的所有遗憾,一起渡过了一个我生命里最圆满,最幸福的新年。”

    “这梦太好,太真了,嘉瑶,我多想永远醒不过来,哪怕就这么死在这场美梦里面。”

    “可你知道我是怎么醒过来的吗?梦里的那个十七岁的,有着大好未来的林延述为了保护我,生生挨下宋誉五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死之前他告诉我未来不会被轻易改变,既然出轨的那个林延述好好活着,那么他也一定不会死。”

    “可我们都不知道从始至终这就只是我的一场梦,林延述没有出轨,他爱我,他特别特别的爱我,爱我爱到哪怕是无数次在梦里他也心甘情愿地为了保护我而去死,走上与现实相同的无解结局。”

    “可嘉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结局,我想让他活下来陪着我,哪怕这会让我很辛苦,很痛苦。”

    不知不觉间眼泪便已经再次繁衍,阮湘拿手背不停地擦着眼泪,笑得非常抱歉:“好烦啊,之前怎么都哭不出来,现在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下一秒,一个温暖的拥抱骤然将她揽进怀里,感受着女生身体的温度,阮湘愣了下,将双臂回搂过去,咬住下唇无声落泪。

    冯嘉瑶眼眶通红,感受着肩膀上的湿润,无比心疼道:“没关系的湘湘,至少你还有我和韵筝,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保证。”

    闻言,阮湘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声抱怨起来:“都怪林延述,他让我差点就不敢相信誓言了。”

    “还好……”

    阮湘笑着笑着眼泪就往下掉,她闭上眼,低声道:“还好,我还有你和韵筝在。”

    ……

    恢复记忆不久后,阮湘开始每晚重复着一个同样的噩梦,可醒来时内容总是记不太清,只浑身的冷汗淋漓。

    她的精神状态又日益糟糕起来,甚至比上一次更为严重。无奈之下,周韵筝和冯嘉瑶又一次带着阮湘去找了心理医生。

    经过一系列的讨论与治疗方案商议后,心理医生建议阮湘进行催眠疗愈,来以此尝试着打开自己的心结。尽管他们有架专用的控制仪器可以操控梦境,但进行催眠的过程依旧会有风险,稍有不慎在潜意识中隐藏的心理创伤便会二次加剧。

    并且因为阮湘病情特殊的缘故,催眠的引导极有可能会不受控制,如果中途被外界强行叫醒,精神上可能会遭受到难以承受的伤害。

    “那如果她陷入催眠中无法醒来怎么办?”周韵筝问道。

    “以防万一,我们会建议患者寻找一个安抚物,如果在梦境中遭遇到了难以处理的痛苦状况,她可以通过安抚物从潜意识中安全脱离,我这边也会在仪器前随时观测她的情况。”

    见周韵筝举棋不定,阮湘冷静地主动向治疗师询问道:“那是不是意味着我还会再一次在梦里见到林延述?”

    见心理医生点头,阮湘没再说话,拎起包离开了大厦。

    周韵筝追在她身后,小心翼翼道:“我觉得这个方案风险太大,要不然我们再试试看看有没有别的方法?”

    “不用换方案了,其实我挺想再见到他的,哪怕是在梦里。”冬日的阳光灼眼,刺得阮湘忍不住垂下了眼睛,一阵心悸。

    “韵筝。”她说:“我出来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没完成,我打算等完成之后再来试着接受治疗。我也不清楚我自己到底能不能走出去,又或者其实是我根本就不想走出去。”

    “如果到时候催眠真的失败了,你帮我个忙吧,帮我跟医生说一下,就让我留在梦里面,哪怕变成植物人也没有关系,只要在梦里能让我们拥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阮湘,你……”

    见周韵筝眉心紧蹙,一副隐隐要生气的模样,阮湘突然面色一变,弯起唇角,很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你上当啦,我刚刚说得是骗你的。”她轻轻揽住女生手臂,语调轻快,“我才不想被困在梦里跟林延述一直待在一起呢,更何况我还有安抚物,你怕什么?”

    “不行。”周韵筝表情严肃,“我还是不敢让你冒这个风险。”

    “相信我吧。”阮湘字字肯定,“上次吃了那么多药只是我脑袋昏昏沉沉出现了意外,这次我保证林延述绝对不可能再伤害到我了,等事情解决后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脱离梦境。毕竟这是我的心结,我总要想办法解开的,不是吗?”

    视线不知不觉间已经*望向了明亮前方,阮湘低头看向自己日益消瘦的身体,在这强烈的对比中苦笑道:“毕竟我的人生还有很长,对吧?”

    周韵筝叹了口气,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距离下午三点还剩两个小时左右,阮湘独自买了一张抵达灵觉山的车票。

    时隔八年,她打算再次夜爬灵觉山。

    只是这一次,她的身边再也不会有林延述的存在了。

    来到山脚,阮湘心情已经不似当年那般悠然,她拿出手机,翻出了自己和林延述当年挂下祈愿牌的位置。

    今日,她是带着任务来的。

    前天,阮湘在新闻中刷到灵觉山中挂满祈愿牌的众多古树被工作人员修理枝干。因树木承重有限,众多的祈愿红牌被剪掉塞进麻袋,愿望似一个个还未成型就被母体丢掉的胚胎,只能血肉模糊地拥抱彼此,汲取暖意。

    快到山顶时,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连绵小雨。

    阮湘将外套的兜帽戴上,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去,从始至终她的目光只落定在前方,并不被山间的风光吸引一眼注意。

    恍惚想起林延述上次爬山时对她讲终点与过程的意义,当时的她听进这番话,努力尝试着去卸下身上的负担松弛前行,可现在阮湘才明白,倘若真的在抵达终点时才发现自己输得一败涂地,那过程再美好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昙花一现,唯有伤痛在时间的凝练中越发刺骨。

    一直走到凌晨时分,阮湘终于得以抵达山顶,她从喉腔哈出一口白气,冷得浑身已经失去了知觉。

    山顶云雾缭绕,把世界裹挟成密不透光的灰色天幕,雨落成针、成刃,刺进肌肤的每一寸肌理留下烙印痕迹。

    阮湘逆着人群,任由乌云密布,风雨洗礼,决然地踏出一个个朝前的深色脚印,走向金顶旁边的古树。

    飓风刮过,叶抖珠泪,往日携带着所谓愿望等待上天垂怜还愿的祈愿红牌层层遗落在地,鲜血般流淌在布满耀金灯光的天堂之路。

    视线向上望去,树中已经再无红色痕迹,只有树枝碰撞间发出的嘈杂声响。

    阮湘缓缓垂眸,眼神落在一个个布满真心的黑字之上。求学业、求真情、求永远幸福、求所愿皆所得,多讽刺,所有的祈愿最终不还是不敌现实,摔落在地砸了个粉身碎骨。

    她蹲下身,伸出手,满怀希望又不抱有任何幻想地寻找着那一个个字迹模糊的祈愿牌,寻找她和林延述曾经相爱过的证明。

    终于,在手指已经难以屈曲之时,在眼睛已被雨水模糊之时,奇迹般的,阮湘居然找到了当年和林延述一同挂上的那枚祈愿红牌。

    眼睫颤动间,她一滴雨落下来,浸透本就模糊的字迹。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2019.7.3温延阮语」

    而在落款的背面,阮湘讶异地发现林延述当年不知在何时又悄悄地添下了一句话。

    那字迹时间虽远,墨迹却依旧刻骨、浓烈。

    「就以此牌当作红线,请上天保佑,我和她不断、不散。」

    「—2019.7.3林延述」

    群山之中,空谷回响,四周寂无一人,阮湘艰难眨动双眼,抓着祈愿牌向远处望去,发现满目只余无法散去的雾气迷惘。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林延述,她想。

    我找不到我们的红线了。

    第126章 入梦

    因为下雨的缘故,阮湘没能在灵觉山上再次看到日出。挨到缆车运行时间,她攥紧了手中那枚祈愿牌,跌跌撞撞地回到民宿,几乎是刚躺在床上便累得深眠过去。

    毫不意外的,她又一次梦到了林延述。

    因为精神状态糟糕,阮湘的梦境总是混乱不堪,漫天暴雨雷鸣之中,她像是被卡在时间裂缝里,又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和林延述渡过了从相识到分别的短暂时光。

    可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时间永远向前走,不会为任何人缓下一秒,很快,镜头定格到终末,她看到林延述平静又决然地走向那片寂静湖面,而后再也没有回来。

    爱不是永远,可失去是。

    醒来时,她大汗淋漓,泪流满面。

    胃部因为这几天的折腾又开始疼得厉害,阮湘喝下胃药,点了份薏米南瓜粥的外卖。

    这个老板做饭并没有和林延述一样喜欢往南瓜粥里放糖的癖好,但味道却要比林延述做得好喝许多。

    阮湘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看着那南瓜粥雾气层层缭绕,她像盘香一样静寂无声,一口口将米粥全部吞下,又很快在不久后痛得尽数呕吐出来,整个人捂着胃部摔倒在地。

    时至今日,阮湘将身体缩在冰凉的地面,总算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原来林延述给她做的从来都不是粥,而是药。

    一碗能治愈她所有苦痛的良药。

    回到洛城后,阮湘用祈愿牌上的红绳串起了那条林延述买给她的串珠手链。

    待一切准备完毕,她打车再次来到了诊疗所。

    医生跟她说过,催眠时的安抚物选用自己身边熟悉的物品会效果更好,毫不犹豫的,阮湘摘下了腕骨上的手链攥在掌心。

    通过特用仪器催眠后,她进入的梦境时间节点并不稳定,但与林延述自杀的那天相差并不会太远。总之,医生告诉她,如果在梦境中遭遇到了什么无法处理的棘手情况,她只需要将手链拽断便会再度苏醒。

    “阮小姐。”医生再度强调道:“我还是需要再叮嘱你一遍,因为你的病情过于特殊,常规的催眠唤醒手段会对你的身体和精神造成极大伤害,所以如果不是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我绝不会使用强光将你唤醒。”

    “请谨记,你手中的手链就是你再次回到现实世界的钥匙,在梦中你一定要将它保管好,不要让它落在任何人手里。”

    “我还有一个疑问。”阮湘说:“如果手链不在我身边,你也不把我叫醒的话,我是不是就没有别的方法能够醒过来了?”

    “理论上其实还有一种苏醒的可能性,不过这种现象到目前为止还从未有人成功实验过。”

    “是什么?”

    医生沉吟良久:“你梦境中的主要人物如果出现崩坏,死亡,那么你也有一定几率会在刺激中苏醒过来,但这种现象之所以从未有过,是因为创造梦境的是你的潜意识。换言之,这是你自主存在的意识出于对自我的安全保护。你的大脑在催眠中会时刻阻止梦境走向极端灰暗之中,陷入无意识状态。”

    “假如遇到了这种情况,那就说明你梦境中所“崩坏”“死亡”的人物已经无法被你的潜意识控制,开始拥有了自主意识。如若真的遇到这种情况,哪怕你苏醒过来我们也不会建议你进行二次催眠治疗,因为我们也并不能确定,这位已经无法控制的梦境角色做出这个行为是否是出于对你的善意。”

    “我明白了。”阮湘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掌心的手链。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一直无法苏醒,我的潜意识是不是会永久停留在梦境中延续。”

    医生点了点头:“这种情况对你来说极度危险,现实里,你的身体会处于一种无意识的植物人状态,只能靠输送营养液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并且随着昏迷的时间延长,你随时都可能因此陷入永久昏迷。”

    “所以,你真的准备好了吗,阮小姐。”

    “嗯。”她说:“我准备好了。”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记忆材料再加工的表现形式,是幻觉取代概念编织的戏剧化过程,是一种精神活动,表现为被压制、被排斥的愿望的伪装式实现。

    一直以来,阮湘在梦里的循环就像是一根困在钟表里的秒针,不管她怎么用力,跑得如何快,最后都只是徒劳无功地被困在原地,回至起点。

    而这一次,她想拨开那片名为青春与悔恨的晨雾,去寻找一次独属于她和林延述的,拨云见日。

    第127章 镜中花

    公路萧瑟,有风吹过碧绿草坪,火红曜日初升,夜潮下的灌木林摆动摇曳,海水气息冷冽,灰色山脉成群绵延,天际中无数极光蔓延,霓虹薄光流映似星,一幕幕画面快闪、骤切在脑海,最后蓦然甩离,永久定格在一片寂寥无人的虚空之中。

    前调为柑橘的气味丝丝缕缕萦绕空间,两只玄凤鹦鹉扇动翅膀,滞空在阮湘面前。

    在这片混沌里,她步伐沉重、拖泥,阮湘攥紧掌心手链,竭尽全力跟着无拘无束向前走去。

    世界将她围困在此,如天体迷宫,可每走一步,耳边便能听到缕缕类似于蛋壳破开的清脆声音。

    外部萤光剧烈,透过缝隙根根顺流而入,切割在身体的每处部位,一波波、一层层、一刀刀,光线将她面颊错落的忽明忽灭,她身形一瞬跌入阴影,又在下一秒升跃光中,步履不停。

    总算,前进不知多久,那蛛网般的痕迹尽数交联,破碎。

    薄膜撕裂,无数道光线凝为光源,无拘无束升于空中,化作羽毛轻盈飘零。整个世界天塌地陷,片片坠落在眼前的那一刻,阮湘伫立原地,终于,骤然睁开双眼。

    滴滴冷汗从额角滚落,女生面色发白,捂着胸口从床上坐起,濒死般剧烈喘息。

    左手内传来的触感硌涩,如牙齿般啮啮啃食。铺天盖地的记忆涌入脑海,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恍惚中,阮湘唇瓣缓缓抖颤起来,低头,看向掌心硬物。

    台灯昏暗不明的灯光下,一条烟灰色的串珠手链被她死死握在指尖,因太用力,掌心发白,印出道道圆痕,阮湘屏住呼吸,轻轻将两颗珠子向外拨开。

    灰珠之间,一根红线突兀串联其中,将首尾牢牢咬合,似道从内里便开始溃烂的血管。

    阮湘瞳孔骤缩,迅速拿起手机查询时间。

    现在是2026年10月28日凌晨四点,此时距离林延述自杀,阮甄被杀,还有三天。

    下一秒,阮湘戴上手链,毫不犹豫地给林延述拨去电话。

    现在这个时间点里两人正处于冷战当中,林延述在本月的十九号就被她赶走,行踪不明,一直到他死亡,阮湘也不清楚林延述在这段日子里究竟住在哪里,在做什么。

    很快,电话被人接通,手机那头传来的男声低沉、疲惫,却又隐隐带着些忐忑难言的惊喜。

    “怎么了吗?阮湘。”

    声音久违杀入耳畔的刹那,眼泪顿时不可抑制地倾泻而落,阮湘捂住唇,心肺一阵剧烈颤动。

    她睫毛抖颤,嗓音沙哑,急促地哽咽起来:“林延述,你现在在哪里?!”

    “你哭了吗,发生什么事了?!”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顿时焦急起来。

    “你不需要知道。”阮湘捏住手机的指骨泛白,她牙关打颤,一字一句道:“林延述,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桃華路的缘季酒店,阮湘,你先别哭,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男人又拿你妈威胁你了?!”

    “这不重要!林延述,你现在就在那里等我,我去找你。”

    “太晚了,你别过来,还是我去找……”

    转瞬间,电话被阮湘猝然挂断。

    她迅速站起身,换好衣服,冲出房门。

    她不想再等林延述了。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

    闷潮之夜,秋月如珪。阮湘坐在出租车上,指尖紧攥到青白一片,突兀想起上次在梦中拥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林桦越的洗尘宴。

    那天晚上她接到迟辰电话,为了探寻林延述身上的秘密去江边找他,而17岁的林延述终于舍得将一切对她宣之于口,揭下伤疤。

    于是无数次,阮湘都在梦醒后悔恨,自责,如果她当初能够再对林延述多一点耐心,能够再多信任一些阮甄,是不是一切就都会如梦境那般美好?

    可生命与时间皆是不可逆之物,这份悲恋初情,终究只有她一人承受,知晓。

    已是凌晨时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酒店旁边的全时便利店依旧还在营业,阮湘下车,关上车门,望着眼前的缘季酒店。

    直到现在,她依旧不敢相信眼前如此真实的一切居然会是她的梦境,可她也清楚,只有在梦境里,她才有再次见到林延述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阮湘走进酒店,走出电梯,扣响了林延述所在的房间。

    指节在门面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似锤子磨过头骨,发出令人浑身颤栗,直击灵魂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阮湘动作越来越快,可回应她的,依旧是这扇不为所动的大门。

    怎么回事,林延述难道不在这里吗?

    阮湘收回敲到发红的关节,给男人拨去电话,很快,一道无比冷漠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传入耳畔。

    阮湘愣愣地看向手机屏幕,挂断电话,反复重拨。她无措地跑下楼,找到前台,近乎语无伦次地描述着林延述的模样和信息,想要从她嘴里知道男人的去向。

    可前台只是面无表情地用那张毫无生机的苍白脸颊盯着她,而后咧开唇,将血红的唇瓣勾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抱歉,我并不能透露入住者的隐私。”

    为什么?这不是她的梦吗?为什么一切的事态发展不能随心所欲地随她控制?为什么现在她又一次把林延述弄丢了?

    心跳在此刻震耳欲聋地狂响,近乎要撕裂身体般的阵痛难消,阮湘咬牙,一遍遍几近偏执地给林延述关机的手机拨去电话。

    他是在报复自己吗?阮湘想,报复他死之前给自己拨去的那五十六通未接电话。又亦或者是她自己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的傲慢与无情。

    遥望着夜幕中寂无他者的空荡街道,阮湘麻木抬步,走向马路,路灯像灼眼的鞭子,她每走过一个就被光线毫不留情地鞭笞一次,但痛到欲死,仍要行进。

    阮湘持续不断地拨打电话,机械地拨动着手中串珠。她不敢想,才这么短的时间她就已经崩溃至此,那在当时抱着必死的决心给她打来五十六通未接电话的林延述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该有多么痛苦,多么遗憾?

    长久的凌迟刑罚里,五十六通未接电话重现在眼前,终于,阮湘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不管是在现实,还是梦里,她都找不到林延述了。

    阮湘掩面,再不能支撑,几近绝望地痛哭出声。

    她没有办法了,她真的没有办法了。人死如灯灭,不留痕迹,只余记忆,可如今在梦境的记忆里林延述也已经不知去向,那她又要去到哪里才能再见他一面?

    明明她就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阮湘!”

    就在她几近崩溃之时,刹那间,一道熟悉的清冽嗓音冲击耳畔,凿入灵魂。

    阮湘身体一顿,停下脚步,缓缓转身,而后用衣袖擦去了眼前朦胧。

    在世界再度恢复色彩与清晰的瞬间,她第一眼撞进的,是那双久违的磷亮双眼。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朝他飞奔而去,义无反顾、竭尽全力,如一尾游鱼,重塑鱼鳞。

    霜雪月光下,男人的身形依旧如记忆那般俊然、疏离。

    林延述静静站在原地,微笑着伸开双臂,等待着她再一次来到他的面前,似从未分离。

    恍惚想起很多年前某个夕阳寂落的下午,阮湘贪睡,没能接到林延述打来的电话,他当时不在本市,怕她出意外,依然买了最近的车票回来见她。

    阮湘睡醒,打开窗户,看见男生静静站在楼下。

    他仰头,朝她挥手,嘴角带笑,手里还提着阮湘喜欢的桂花酥。

    而后她转身、穿鞋、锁门、下楼,像蝴蝶扑向春天那般扑进他的怀里。

    彼时他们并肩坐在被光影映照成鹅黄的长椅,阮湘咬着桂花酥训他,说林鼹鼠你怎么那么笨呀,联系不到我就不知道给我朋友打个电话吗?

    林延述温柔擦掉她嘴边碎屑,笑容里有得逞之意。

    他说:阮湘,我只是想找个理由来见你。

    阮湘。

    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你。

    但此刻,比拥抱抢先一步抵达怀中的却是道划破虚空的掌声,林延述瞳孔骤缩,被阮湘突如其来的一掌扇到偏过头去。

    血丝顷刻间从嘴角淋漓溢出,他神情错愕,在不知该作何反应之时,面前的女生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衣领,而后她踮起脚,闭上眼,吻了过去。

    唇与唇相贴的触感柔软,可味道却因血腥味的弥漫沾染出抹深入骨骼的苦涩。

    回搂住女生腰肢的瞬间,林延述指尖轻颤,感受到一滴灼烫泪水烙入他锁骨边缘,泣下沾襟。

    泪水渐落,滴滴似雨,将两人共同凝湿在这片涩冷秋风之中。

    一吻终结,阮湘疲惫地滑落身体,埋头在林延述颈间。柑橘香久违地再度充盈鼻尖,带来顺入四肢百骸的暖意,她失声痛哭,为失而复得。

    为他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

    “林延述。”

    阮湘脊背不可自控地发起抖来,她轻轻抓住男人手臂,一字一句,诉尽真心:“我好想你。”

    林延述垂眸,温声安抚着阮湘情绪,眼底泛着浓烈的心疼之意,他并不清楚女生今晚的反常是因为什么,但他知道,她需要自己。

    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需要自己。

    “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突然要找你却又给你一巴掌,但你现在什么也不要问,更不要走,就这样让我抱一抱你,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不走。”

    肌肤相贴间的温暖热源包裹周身,过了很久,阮湘才渐渐平息了哭泣与颤抖,她眼眶肿痛不堪,低声问道:“你去哪里了,我不是让你在这里等着我吗?”

    林延述揉了揉女生墨黑的发丝,语气里带有哄慰之意:“手机充电器坏了,我去旁边的便利店租了一个充电宝,顺便想着下来接你。抱歉,我让你着急了。”

    没关系,只要能再次看见你,只要你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我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我不怕这只是一场梦,我只怕这场梦醒得太快,太早,太过轻易。

    阮湘哽咽着抬眸,眼神几近贪恋地描摹着林延述的每寸面容。

    “我不再逼你了,林延述。”

    她抓紧他的指尖,许诺道:“这次,让我和你一起,等到我们的下一个雨天吧。”

    第128章 水中月

    哪怕回到家,阮湘的视线也没有离开过林延述一分一秒,她从未发觉自己有如此之多的泪水,好像无论怎样宣泄也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林延述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无措地将人搂在怀里不停地擦眼泪,想尽所有办法去逗她开心,可阮湘即使笑了出来,也只是笑着落泪而已。

    一直到晨光熹微,女生情绪才渐渐冷静下来,林延述拿冰袋帮她冰敷眼睛,阮湘闭着眼,指尖紧紧拉住林延述掌心。

    她已经想清楚了,反正她已经知晓一切,既然林延述要等到下一个雨天,那她便陪他等,不再逼他,慢慢帮后者解开心结。

    现实的结局让阮湘清楚明白,林延述虽然对外是一副无坚不摧的模样,但他实质却是用玻璃烧制而成的碎片,再经不起任何的刺激与碰撞。

    所以这次,她会用百分之百的谨慎,来规避他再度瓦解,支离的可能性。

    见时间差不多,林延述去掉冰袋,用掌心暖过女生眼皮。阮湘缩在他怀里,神情依恋,仿佛两人分开的这段时日里她独自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阮湘。”林延述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了口。

    男人嗓音涩哑,低声道:“为什么你突然选择原谅了我,明明我做的事情那么过分,连我自己都难以原谅。”

    闻言,阮湘睫毛微微颤动起来:“我做了一场噩梦。”

    “你梦到什么了?”

    阮湘并没有讲述梦境的内容,只是用一种无限度接近于悔过的语气去说:“这场噩梦让我明白和看清了很多事情。林延述,我现在非常确定你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所以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要想着再离开我,好不好?”

    “我不会的。”眼见女生语气隐隐又多出几分哽咽,林延述迅速给出承诺。

    “但我还是觉得不安,阮湘,你只是因为一场梦就原谅我也太轻易了,我应该受到你更严重的惩罚。”

    “我不是已经给了你一巴掌吗?就当做那个是你欺骗我的代价好了。”

    林延述语气严肃,认真:“还不够。”

    “和你分开的这些天里,我反复复盘过我做的事情,更加明白了你当时为什么会这么愤怒。比起你在凌晨哭着找到我说你好想我,我其实更希望你能完全不在意我的想法和存在,因为好像只有这样我才没有给你带来痛苦。阮湘,我不想伤害你,哪怕只是你蹙一下眉头我也不希望是因为我,你明白吗?”

    男人的话语卑微至极,将自己踩入谷底,他怕阮湘与他一起坠落,遂摔到断手断脚也不愿意向上去拽她施予的藤条。

    阮湘一时哑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和她相爱,林延述怎么可能会不痛苦,以至于最终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

    但爱从来是双向选择的过程,并不是单方面的付出、给予。林延述不知道的是,即使他不去拽那根藤条,阮湘也会扔掉它,闭上眼,而后奋力向下跳去。

    阮湘目光哀伤,劝慰道:“林延述,你不能只爱我却不要从我这里得到任何,这对你和我都不公平。就当你在让我好不好,这一次你让一让我,也我也明白看见一个人,正确的去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你从来就不亏欠我任何,不要再向我道歉了。林延述,我爱你,像你爱我一样爱你,并且我会一直、持续地爱下去,所以拜托请你明白,你的隐瞒不是我痛苦的成因,你将我推开的行为才是那把剔断我骨头的刀。”

    听完女生的字字真心,林延述忽而沉默下来。

    良久,他自嘲一笑,低喃道:“可我自己都已经看不见我自己了。”

    “那就把我当做是镜子。”

    阮湘握住他冰冷的手,温声道:“看着我,从我凝视着你的眼睛里去看自己,去找到他。”

    感受着掌心温暖的触感,林延述胆怯地回握过去,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股难以伤怀的阴郁渐渐退回身体。

    他深知自己身上的负能量太多,总是小心地将它藏在腹腔,唯恐露出一丝一毫引起阮湘不适,可通过今晚,他好像稍稍有些明白了。

    他的爱太自我,太畏怯,他以为的为她好其实是一种将阮湘推入深渊的负担,他不该,也不能再这样对她了。

    望向窗外静日,林延述轻声道:“要是现在能下雨就好了。”

    女生语气疑惑:“我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要下雨天你才愿意开口?”

    “不是愿意,而是才敢。”

    林延述解释道:“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雨水可以洗涤所有罪恶,原谅一切隐瞒,让人重获新生。我还是太懦弱了……”

    “没关系。”

    阮湘正色道:“我会陪你等的,林延述。”

    哪怕这世界从现在开始变做无垠沙漠,我也愿意和你在这片永恒的干旱之地手拉着手,等待着你新生的可能性,等待着这片碧蓝天空,为你下一场永不止息的暴雨。

    ……

    再度醒来,是窗外耀眼的日光刺穿眼睑。

    阮湘猛然睁开双眼,第一件事便是向侧边看去,直到视线闯进那张熟悉,清俊的面庞,她心中的巨石才总算得以平稳退回崖边。

    他们分别的时间实在太久,导致每一秒都像是久别重逢。阮湘垂眸,指尖缓缓拂过林延述脸颊,她动作轻之又轻,像蹲在湖边的稚童用掌心去捧月亮,唯恐惊醒这一片涟漪。

    看着林延述眼下的乌青,眉宇间疲惫的神态,阮湘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在心脏的隐痛中久违地找寻到了幸福感。

    她感激,她还有做梦的能力。

    简单起床洗漱过后,阮湘向公司请了长达一个月的假期。

    通过昨晚发生的事情,阮湘意识到梦境和现实世界其实并无二致,梦境中的事物与人依旧遵循着原本的人设与性格流动,并不能为她所控制,一切真实的仿佛穿越进了平行世界。

    若不是腕骨间手链的红线过于刺目,恐怕她过不了多久便会混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

    但过度的真实同样也意味着这个世界不会存在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想要解决陈承毅,拯救阮甄和林延述,必须要依靠现实中可行的方法与措施。

    时间仅剩三天,什么谋划与策略都已经来不及制定,她只能用最简单粗暴但却有效的方式去赌一把。

    凝望着林延述在睡梦间紧锁的眉宇,阮湘用指尖帮他抚平,而后留下一张纸条便马不停蹄地赶去阮甄家里。

    首先,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说服阮甄回到她的身边。

    陈承毅白日从不在家,阮湘站在门前,指尖扣响门扉。

    很快,门内传出一道略显疲惫的女声:“是谁?”

    阮湘毫不犹豫道:“妈,是我。”

    “谁是你妈!”

    下一秒,那道声音携带着利刺向外狠狠扎出:“阮湘,我早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了,滚回你家去!”

    “我也想,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

    阮湘整理好情绪,将提早准备好的台词沉声道来:“妈,因为我不愿意替他还钱,陈承毅找到我公司楼下闹了好久,领导嫌丢人把我开除了。林延述也因为这事和我吵架提了分手,高利贷现在天天堵在小区门口叫我替他还钱。我不敢回去,我好害怕,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好绝望,妈,你能不能让我进来先躲一躲,求求你了……”

    随着话音落定,阮湘盯着紧闭的房门,心脏无端跳动飞快。

    阮甄会相信她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吗?

    良久的沉默之后,紧闭的大门渐渐泛出了一丝裂缝。

    室内的光源将阮湘脸上晕过抹喜色,她迅速拉开大门,可迎面却只看到了阮甄的背影。

    女人的身形羸弱、笔挺,语调无波无澜:“在我老公下班前离开这里。”

    阮湘不接话,只走上前,用力搂住了阮甄背脊。

    一滴泪顿时杀过后颈,阮甄被这温度烫到一抖,不知所措地微微侧过了头。

    她呼吸一窒,随即语气凶恶地骂起来:“你在我这里装什么可怜,难不成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阮湘用力摇头,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妈妈,我只是看见你觉得好开心。”

    阮甄挣扎起来,用力推开阮湘,眼中闪过痛意:“不用跟我讲这种花言巧语,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想起来我这个妈了,我告诉你,我不可能会收留你的!”

    语毕,她走进厨房扒出张油滋滋的银行卡扔在阮湘面前:“这里面都是你当时多打过来的钱,我嫌恶心一分没动,密码是你生日,拿了赶紧滚,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阮湘接过卡,用指尖一点点擦净上面的油污,笑得泪眼模糊起来。

    “妈。”她低喃道:“原来你一直都记得我的生日。”

    “我还不至于连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天也记不住。”阮甄说完,迅速侧过头,似是嫌恶的再也不愿多看阮湘一眼。

    将卡小心地塞进包内夹层,阮湘转身走进阮甄和陈承毅的卧室翻箱倒柜地找起了东西。

    “你做什么?”阮甄紧跟过去,语气不耐地质问道。

    阮湘没回答,只是很快找出了两张待签字的意外伤害保险。

    她转身,递给阮甄,一字一句道:“妈,你知道吗?因为我还不起他的赌债,陈承毅打算杀了我来骗保,甚至不止是我,还有你。”

    见阮甄神色震惊却不说话,阮湘继续道:“妈,我真的好害怕,我才二十六岁,我不想每天都生活在威胁与担惊受怕当中,陈承毅是什么人你再清楚不过,他已经把我的一切都毁掉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求求你,妈,我求你再保护我一次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你站在下面接住我,阻止我再继续向下坠落。”

    “妈,你知道吗,没有你保护的这些年里,我独自一个人真的摔得好痛……没有人能像你一样接住我,再没有人能像你一样爱我了……”

    她悲泣的话语诉尽真心,字字坠地,而回应阮湘的,依旧是女人寂静如死的沉默。

    难道阮甄还是不信她吗?为什么她就一定要这么固执?明明她这么的爱自己。

    阮湘哽咽着抬起泪眼,将手中的保险单强硬地送进阮甄手里,她一定要女人看清上面的一字一句,一定要她爱她,一定要她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凝望着手中纸面,阮甄指尖不知不觉间泛起青白,掌心的薄纸被极大的力道攥紧、拧烂,她目眦欲裂地盯着上面的白纸黑字,牙关打颤。

    她以为她的退让,躲避和抛弃就能让阮湘远离陈承毅的骚扰,可结果却居然完全不是这样的。

    即使阮湘离开了她,脱离了亲情桎梏的枷锁也没有用,陈承毅这只无耻的水蛭依旧会紧紧地跟踪在她们母女的身后,以吸取她们的血液壮大身体,甚至于要用她们的命来换自己的未来无恙。

    明明在数十年前就自认已经看透了这个男人,但直到现在,阮甄才明白她错得彻底。

    原来,她从未知晓陈承毅阴险狡诈恶毒的极限之地。

    下一秒,阮甄毫不犹豫地,剥皮抽筋般地将手中保险霎时撕成两半,踩落在地。

    他拿她骗保暂且不谈,但陈承毅如若真敢对阮湘下手,她一定会和他拼命,哪怕同归于尽。

    再抬起眸时,女人那张美丽的面容之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劳累与颓丧,取之而来的则是一股*无以复加的愤懑和用爱加固的,绝不退让的力量。

    泪水从眼尾滑落的瞬间,阮湘不敢置信地站在这片崭新的重生之地,听到她说:

    “接下来,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第129章 眼中泪

    废弃厂房之中,满地尽是四溅灰尘。吴盛泽坐在长桌前,掐灭烟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女人气质温婉,可说话态度却带着几分不卑不亢的强硬,她自称是陈承毅的女儿,要替父亲还清欠他们的债款。

    她这人很有意思,明明提了一大袋子的现金,给了债款的双倍,却让他们不要告知陈承毅这件事,并要求他们借着催债的名义把他打残。

    这双倍的债款,实际上就是这女人付给他们的打手费。

    听她讲完,吴盛泽笑起来,将腿翘在桌面上,漫不经心道:“小丫头,你长得这么乖,心怎么这么狠啊?对自己亲老子能做出来这种事。”

    “我们的心可没你狠,做不了这种违法乱纪的事。再说万一你耍了我们,是你老子还是你去替我们吃牢饭啊?”

    闻言,阮湘攥着袋子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我不会报警的,陈承毅更没那个胆子,刚刚你们已经派人去调查我了吧,没关系,我可以等,相信你知道他对我和我妈妈都做过什么后,就能安心收下这笔钱了。”

    听她说完,吴盛泽眯了眯眼睛,点燃支烟。

    不消多时,有人递来几页信息表,吴盛泽接下,一页页翻过去,眼中逐渐泛起了兴味的光芒。

    将最后一页合上之时,他抬头,对上阮湘目光,一口咬定道:“三倍。”

    阮湘完全不在乎男人的坐地起价,语气是毫不犹豫的狠戾:“时间在两天之内,人不要打死,但是尽量给我往死里打。”

    “没问题。”吴盛泽将手中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拧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我的规矩,我说到做到。”

    _

    阮湘久违地再一次见到陈承毅,是在11月1日的下午。

    在这场梦里,她成功改变了事情的走向与结局,陈承毅没能杀掉阮甄,而林延述也没有将刀刺入陈承毅的身体。

    一切在她的更改下重新来过,蝴蝶扇动飓风,将她的世界从寂寂永夜拉回至亮白如新。

    推开病房门,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虚弱地躺在病床之上,奄奄一息。他新发的胡茬爬满下巴,沧桑而又衰老。

    阮湘静静地站在陈承毅面前,心情是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平静,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更没有无以言说的愤怒,对于陈承毅,她连最后的丁点恨意也不剩下,有的只是对这个男人的鄙夷与漠然。

    陈承毅在她最弱小无助的年纪里用玻璃割伤她的右脚,现在她长大了,用打断他双腿的方式回敬给自己的这个父亲,很公平,不是吗?

    上前一步,阮湘拿下悬挂的吊瓶,而后将它垂在身侧,在重力作用下,男人的血液回流进输液管中,形成道清晰可见的狰狞血柱。

    输液瓶在掌心轻摇发出晃动声响,阮湘唇角微弯,微微俯身,凝视着陈承毅因恐惧而颤动的瞳孔,笑得很无情,也很漂亮。

    她将单边发丝轻巧捋在耳后,温柔地低声道:“爸爸,我不会让你死的,相信我,我会好好地照顾你,让你完整经历过一遍我所经历的地狱。”

    “你毁了我的人生,这是你应得的报应,而我会让你生在痛苦之中,死也不得安宁。”

    话音落下,男人从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他手背青紫一片,话语因为伤重都无法说得清晰,整个人变成一只罪有应得的垂死老兽,将被困在这永恒的牢狱之中,直至生命的终旅。

    毫不犹豫地转身,阮湘从闷沉的胸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此刻她心情没有半点轻松,有的只是无尽的悲伤与疲惫。

    诚然她改变了一切,让所有珍视的人都回到身边,可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是一场她给自己塑造的白日好梦,梦醒了,睁开眼,她依旧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

    我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独自走在医院的长廊之中,阮湘眼尾不知不觉间已被酸涩染红,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面,微微仰头,忽然很想抽一支烟。

    可是在这场梦境中完好如初的阮湘是不会抽烟的,她闭了闭眼,努力扯动嘴角,想让自己的笑容变得一如既往。

    可为什么就只是简单的微笑都变得这么难了?

    点亮手机,阮湘走在医院的大厅里给林延述拨去电话,男人现在正在家里陪阮甄,这一次阮湘并没有隐瞒自己制定的任何计划,不愿和他们之间再有任何隐瞒。

    “什么时候回家,阮同学,阿姨刚刚可是做了一大桌子菜,你再不回来我就全吃光了。”手机里,林延述的声线朗润而又轻快。

    “你敢,那可是我妈给我做的。”阮湘加重语气,不自觉地提快脚步,心情逐渐轻松几分。

    步伐一路踏过寂静走廊,走出医院大门的瞬间,马路上嗡吵的人声顷刻传入耳膜,阮湘抬眸,看到阳光炽烈又平等地洒在万家,柔焦世界,带来融入肌肤的暖意。

    而那道熟悉的清俊身形正站在不远处,言笑晏晏地等待着她的靠近。

    难以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境,阮湘眼尾霎时湿润,无奈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不是说不让你来吗,干嘛又要接我。”

    下一秒,她听到手机里的男声语气认真:“这段路太长了,阮湘,我不舍得让你一个人走。”

    挂断电话,林延述上前拉住阮湘掌心,十一月太冷,一个人会很难熬,但彼此掌心交握的暖意刚好。

    望向身旁男人的侧颜,阮湘睫毛颤下,五指向内紧了紧,忍不住轻声向他讨要一个回答,一个她自己目前尚无法决断的问题。

    “林延述,你说如果我存在的这个世界是虚幻的,只是场梦,我该怎么办?”

    “虚幻的世界?怎么想起来问这么哲学的问题了。”林延述侧过脸,反问道:“那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像你所说一样只是场虚幻的梦境,你又是为什么会选择留下来?”

    闻言,阮湘愣了下,不假思索:“因为你还有我妈妈,因为我爱你们。”

    “既然我们的爱是真实的,那这个世界的虚幻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是啊,哪怕这个世界再虚假不过,但起码她想要付出的爱,她所接收到的爱是无与伦比的真实。

    沉闷在胸腔垒起的沙堡就这么被林延述轻而易举地几句踢翻,内心的尘土飞扬中,阮湘释怀道:“既然事情都解决了,不如我们去旅行怎么样?玥海市的机票我已经买好了,虽然十一月没有烟花看,但我们可以自己买,自己放。”

    “好啊。”林延述来了兴致,眉一挑,打趣道:“阮同学,你知道我等这天多久了吗?还好我足够好运,总算是等到你抛弃工作投入我怀抱的这天了。”

    闻言,阮湘撞了下男人的胳膊:“油嘴滑舌。”

    说来巧也不巧,两人来到玥海市的几天里,天气格外十分阴沉,似要下一场倾盆暴雨。

    因为天气缘故,两人没去海边,在夜晚缩在民宿里看电影《黑天鹅》。林延述身上披着条宽大的白色流苏毛毯,他两臂收紧,用毯子和手臂一起将阮湘揽进怀里,而后轻轻将下颌靠在女生肩颈。

    盯着电影,阮湘却在心里默默倒数时间。

    大概还有一分钟左右,玥海市就会下雨了。

    说不清心情是紧张更多还是期待更多,尽管阮湘已经知晓林延述身上的所有谜团,可如果要当面说清这些,她并不完全保证自己能安慰到林延述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

    但有些事情,哪怕重来一次他们也要面对。

    飓风刮过,路树哭叶,终于,倾盆大雨降下的刹那,电影里饰演白天鹅的女主角妮娜从台上一跃而下。霎时间,屏幕里雷鸣般的掌声与房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将室内与室外挤压的密不透风。

    阮湘能感受到身后的林延述呼吸正渐渐紧促,于是她回身,抬眸,与他对视,而后毫不犹豫地微仰脖颈,将一个携带着安抚意味的吻落于男人唇间。

    一吻结束,两人额发相碰间,阮湘眼睫微颤,温声道:“还没有准备好的话你可以选择不说,没关系的。”

    “有关系。”

    下一秒,林延述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下定决心:“阮湘,我林延述,说到做到。”

    在雨幕淋漓中,那些埋藏在心底的不可言说终于不再是通过张薄薄纸面来倾诉,而这一段迟到了很多年的自我剖白,到如今,林延述终于有勇气原原本本地讲给阮湘去听。

    最后一字的尾音落下,男人垂下眼睑,尴尬地沉默起来,无尽的忐忑在此刻将他围堵,他期待着阮湘的反应,更恐惧着阮湘的反应。

    可与悲观想象完全不同的是,面前的女生却选择了伸开双臂,毫不犹豫地搂住他的背脊。

    被热源容纳的瞬间,林延述瞳孔颤动,听到她说:“林延述,这样长大,你很辛苦吧。”

    “不用担心,成长的本质是扩大自己的世界,从前的你并不是现在的你的敌人,而我会接纳所有的你,然后继续坚定不移地爱你。”

    “所以不要怕,林延述。只要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这世界上会没有人爱你。”

    听到这个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林延述怔愣一瞬,不禁哑然失笑。

    阮湘抬头,看见他眼尾晶莹,心疼地用手指揩过。

    “阮湘。”林延述顿了顿,语气艰涩,“从前没有人给我擦过眼泪,他们只让我不许哭,就这样在你眼前掉眼泪的我是不是很狼狈啊?对不起,我欺骗了你这么久,其实我一点也不是个完美的男友,甚至你现在了解的我也可能不是真正的我,即使这样……你也不选择丢下我吗?”

    “你不需要完美。”阮湘说:“我不要一个漂亮的空心人,我只要林延述,不管是怯懦的,亦或者是强大的,脆弱的林延述,都是会让我想要去了解的林延述,一切的感情都是先基于了解而后深化为爱,就像我们高中的时候那样,别忘了,最开始我可是很讨厌你的。”

    语毕,阮湘深吸一口气,将那滴泪水含进掌心,鼓起勇气:“林延述,你有信心吗?”

    “有信心,让我再爱上你一次。”

    “我有。”

    下一秒,男人不假思索的话语嗡鸣耳畔,掷地有声。

    林延述眼里泛过水影,蜿蜒而下,他拥她入怀,语气恳切:“阮湘,相信我,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从古至今,眼泪都只是情绪的宣泄用品。阮湘自小便清楚,一滴泪落下并不重要,一滴泪因为什么落下才重要,它可以微不足道,也可以举足轻重,而现在,林延述的这滴泪精准无误地砸进了她所居住的湖面,搅动起阵阵不息涟漪。

    在这刻,望着林延述盛满自己的瞳孔,阮湘忽然下定了决心。

    那条一直徘徊在湖面中鳞光闪闪的小鱼不想游走了,她要留在这片湖里,和他一起。

    第130章 琥珀花火

    暴雨停在了第二天的下午。

    十一月并不是个适合看海的季节,天气瑟冷,又不逢节假日,海边的行人寥寥无几,可正因如此,反倒多了几分这世界仅存你我的静谧与安定。

    雨后初霁,阮湘和林延述并肩坐在海边,静静眺望着灰蓝色的海面。

    阮湘将下颌放在膝间,侧头看向身旁男人的侧颜,恍然想起她和无数个人生不同阶段的林延述都一起看过海。十七岁的、二十五岁的,前者是梦,后者却是他们曾经真切有过的美好时光,虽然那时光转瞬即逝,仅仅只是这片沙滩上的一颗沙砾而已。

    如果一切能就这么继续下去的话,她好像,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林延述。”将被风吹起的发丝松松绑在脑后,阮湘忍不住低声道:“记得吗?上次来海边时我问你能不能永远爱我。现在想想,感觉这个问题还挺没有意义的,所以这次我想重新问你一个新的问题。”

    “什么?”

    “你能不能保证,你会尽你所能地留在我身边。”

    闻言,林延述笑了:“怎么会只是尽我所能,哪怕撒泼打滚我也要留在你身边。”

    “行,这可是你说的。”得到答案,阮湘站起身,语气轻快,“走吧。”

    “去哪儿?”

    “你蠢啊,当然是约会。不然一直坐这里聊天劈情操啊,说好的要我再爱上你呢。”

    语毕,阮湘俯身,朝林延述伸出手去。

    下一秒,掌心的温度交叠,漫天水色之中,林延述站起身,又一次站到她的身边。

    未来总是有太多的不确定性,阮湘想,但起码此刻他还在她身边。

    这就够了。

    这次来到玥海市,两人足足旅行了一个月时间。冲浪、看日落、逛庙会、泡温泉、极限运动、露天电影,甚至还有喝酒比赛,所有经历过没经历过的事物阮湘全部主张统统体验一遍。

    返程的前一天晚上,阮湘酒醒,没看见林延述的存在,餐桌上只留下了张纸条和一套黑丝绒连衣裙。

    这条连衣裙她前几天有投去目光,只不过因为没怎么尝试过这种风格就没有考虑。林延述倒是一如既往地对她细致入微。

    阮湘唇角浮出梨涡,拿起纸条,男人的字迹清俊流利,只简单地写着三个字「海边见」。

    换上黑丝绒长裙,阮湘不疾不徐地走向海边。彼时已是深夜,海滩溅起成片的白色泡沫,潮汐后的一轮明月高挂在深邃的蓝天。

    目之所及,身形清越的男人站在海边,身上的衬衣被海风吹起层层边角。

    阮湘迈开脚步,笑着朝他走去,大声喊道:“林——鼹——鼠,你又打算玩什么鬼花招?”

    没想到女生会来的这么快,林延述愣了一瞬,支支吾吾半天也找不到好的借口,只能如实告知:“上次不是答应过要给你放海边烟花,本来今天打算补上来着的,结果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什么意外?”

    林延述看了眼表,语气懊恼:“你醒得比我预计的时间要早,烟花还要等会儿才能送到。”

    “好啊。”阮湘冷哼,“怪不得今天中午你灌我酒!”

    林延述那点挫败想藏也藏不住:“抱歉,惊喜还是失败了。”

    “不用跟我道歉,虽然惊喜是失败了,但我还蛮期待的。”阮湘说:“因为知道等下会发生什么,看到什么,我反而更迫切地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了。”

    “我女朋友还真是善解人意。”

    林延述垂眸,定定望着阮湘,眸光温柔、专注:“阮同学,你穿这套裙子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

    “话虽如此,总归还是有些不敢尝试新的风格。”

    “没关系,反正以后有我来给你容错。”林延述笑道:“就像你对我那样。”

    很快,在闲聊中,派送烟花的车辆抵达海边。

    阮湘和林延述的运气在今天似乎着实不佳,好不容易等到烟花,结果才刚刚放置完毕,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瓢泼而下,瞬间将所有付出尽数浇废的荡然无存。

    骤雨倾盆,两人叫嚷着来回奔跑,搬运,在雨里被淋了个彻底。

    好不容易跑到屋檐下,他们怀中还护着打湿的烟花,狼狈的模样简直像两只被丢进海里的落水狗。

    看到林延述精心打理的发型在雨中凌乱的像个流浪汉,阮湘没忍住,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你看起来好蠢啊。”

    “你以为你自己就好到哪里去吗?”林延述笑着举起手机,屏幕里漂亮的女生鼻尖沁粉,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耳侧,脸颊上还有烟花包装掉色后的缤纷痕迹。

    林延述伸手,佯装要帮她去擦,却借机在阮湘脸上画出了三道娇俏的小猫胡须,后者正欲反击之时,林延述却突然侧身,从口袋里霎时变出了一枚戒指。

    雨水朦胧中,一颗清透漂亮的琥珀裸石镶嵌在光滑戒身。

    裸石底部的托盘处还被人精心镌刻出了一枚正在绽放的烟花,光影流动时,烟花透过琥珀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精巧的不可方物。

    双眸交汇间,林延述眉眼弯起,语气真挚不渝:“答应过你,我们的感情不会像烟火那样转瞬即逝,而是会像琥珀那样永久封存在心。可是我也知道,琥珀没有烟火那么漂亮,所以我特地制作了这款戒指,本来是想在烟花盛放的时候拿出来送给你,但现在这样,好像也不算糟糕?”

    “阮湘,在我的生命里的确有很多无法发自内心笑出来的时刻,可只要看见你,我就还可以微笑,你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弥足珍贵的存在。我知道你不喜欢牵绊,所以不用担心,这个戒指只有爱的价值,没有任何捆绑的意义。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替那个胆小的,蠢笨的林鼹鼠问一句,你可不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它戴进你的中指。”

    “而后,开启我们的热恋。”

    话音落定,在这仲秋静默之夜,阮湘垂眸,看到林延述拿着戒指的右手在微微发抖,而与它一同颤抖的,还有他那颗紧张而又期待的心。

    雨水未停,打湿玻璃,它们汇聚成河,蜿蜒下一道晶莹透明的痕迹,一如那清晰可见的真心。

    面前的这个人,怎么还和十七岁的自己没有区别啊?

    一样的赤诚、纯粹、笨拙,一样拥有那颗,对她热烈、澄澈的真心。

    霎时间,无数过往的回忆片段闪入脑海,共同勾画出最完美的现在。

    阮湘垂眸,轻轻微笑起来,一字一句道:“林延述,谁说现在没有烟花的?”

    语毕,脸上画着小猫胡须的女生伸手指向了一望无际的波澜海面。

    此刻,满地未来得及搬运的烟花彩盒泛出墨色的湿润痕迹,而在那更远处,漫天细密的雨丝倾泻而落,晕入海面,炸起一朵朵最小幅度的绚烂烟花。它们成千上万,此起彼伏,流光溢彩,经久不息,流映在她眼底。

    爱情的瞬击感霎时撞入四肢百骸,林延述喉结滚动,嗓音因为忐忑而变得有些低颤:“所以……”

    “所以什么呀所以。”阮湘笑着戳了戳男人的肩膀,无奈道:“我都把手伸出来这么久了,林鼹鼠,你真蠢啊。”

    “就把它戴在我的中指吧,阮同学刚刚告诉我,她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烟雨迷蒙,似梦似幻。下一秒,伴随着无数滴烟花绽放在涟漪海面,林延述郑重倾身,将潮湿的指尖吻上女生手背。

    那枚戒指小心地含住指尖,而后顺着指节不断向下推进,最终严丝合缝地圈住了女生纤细的指根,烙印下一份关于爱的承诺。

    它既是绚丽璀璨的烟花,也是那亘古不灭的琥珀。

    “林延述。”

    对视间,阮湘拉住他的掌心,认真道:“这一次牵住了我的手,就不许再轻易放开了,知道吗?”

    “遵命。”

    彼此十指相扣,望向大海的瞬间,阮湘和林延述都清楚,他们的一生中,再也不会有这么坏的天气了。

    ……

    凌晨,民宿,阮湘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她身旁的男人气息安稳,睡得很沉,凝视着林延述的睡颜,阮湘弯起的眉眼里逐渐泛出抹浅淡的苦涩。

    小心翼翼地起身,穿衣,阮湘握住手腕,独自一人走向了夜晚的大海。

    雨已经停了,海风吹过时弥漫着一股雨后的清新气息。

    阮湘脱下鞋子,赤着脚走入海面,透明的水波密密咬食着她的脚面,脚踝,再到小腿,膝盖,最终停留在女人大腿下侧的位置。

    海面一望无际,她静静站在水天混为一色的中间,垂眸摘掉了手腕上的那条串珠手链。

    阮湘将它握在掌心,闭上双眼,指节逐渐泛起青白。

    历经种种,她想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是最无法失去的,是她想要用余下全部的人生去赌注一次也无怨无悔的。

    屏息间,海风摇曳,浅灰色的海浪一波波接连不断地拍击身体,一滴泪从眼尾霎时坠入海面,转瞬消逝的无影无踪。

    阮湘睫毛轻颤,待再睁开眼时,眸中再没有了迷茫的神情。

    下一秒,她伸手,高举,决然地将那条能够指引她回到现实的手链用力向海中抛去。

    这次,她坚信,鱼和飞鸟终会同路。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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