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熬的杨梅冰饮子,今日头一份!”◎
日头渐高,把集市的石板路晒得有些发烫。
现下还不到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但集市上已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卖冰,不仅有固定冰肆,还有挑着担子吆喝的卖冰人。
比起流动小贩,崔时钰还是更乐意去固定地方买东西,她拐进一条背阴小巷,见巷尾挂着块褪色的蓝布幡子,上书“藏冰”二字。
这儿便是冰肆了。
冰肆门口,两扇厚重的大门半掩着,门内飘出丝丝凉气,跨过门槛,一股沁人的寒意扑面而来,与外头的热气对比鲜明。
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郎君,头戴幞头,身着短褐,正坐在柜台后拨弄算珠。
见崔时钰进来,他抬手一指角落,介绍道:“小娘子可是来买冰的?冰块在那儿,按斤两算,越靠近冰窖口的越紧实,价钱也贵些。”
崔时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就见冰窖口盖着厚厚的茅草帘子,两名伙计正用铁钩掀开帘角。
帘子一掀开,白雾瞬间翻涌而出,露出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的三尺见方的冰块,因着光线昏暗,乍看竟还有些泛着蓝光。
还挺好看。
她开口道:“劳烦切五斤碎冰。”
方才掀帘子的伙计应了一声,下一刻便抄起一柄锋利的冰镩,对着冰块用力凿去,巨大的一道声响过后,冰屑飞溅,几大块碎冰落入一旁的竹篮,乒乒乓乓,清脆悦耳。
崔时钰悄摸看了一眼,篮子里头的碎冰晶莹剔透,还未凑近就能感受到淡淡凉意,光是看着便觉得浑身生凉,感觉方才一路走来的热气都消了。
若能吃上这般碎冰做的饮子,定然是极好的。
伙计麻利地给称了重:“小娘子,一共八十文,竹篮和棉布的钱也算在里头了。”
崔时钰买的是可食用的冰,多取自水质洁净的深井、山泉或冬季封冻的“甜水”,与那些作为消暑降温之用的普通冰种不同,价格要稍贵些,八十文说贵不贵,也绝对不算便宜了。
但对现在的崔时钰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她利落的付了钱,便听那伙计叮嘱道:“娘子待会儿得快些走,这日头毒,冰化得快!”
崔时钰含笑称谢,抱着裹着荷叶系着草绳的冰篮匆匆出了冰肆。
刚出冰肆,外头的热浪便混着人声扑了过来,还真是挺热的。
好在怀中的冰块好似一座雪山,凉意透过荷叶渗出来,让崔时钰在初夏的日头里感觉自己握住了一方难得的清凉。
因着这方清凉,她一路疾行到达食肆,几乎都没怎么出汗。
见她抱了个大东西回来,李竹以为是什么食材,忙上手去接,结果刚一抱上便被冰了个激灵。
他微微睁大了眼,有点惊喜地问:“娘子这是……去买冰了?”
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个稀罕物了。
他在鸡坊那段时间,东家都不给他们几个杂役配备洗澡水,更别说夏天给他们冰块防暑降温了,说他是头一次摸到冰也差不多。
崔时钰笑道:“是了,这些冰是为了做冰饮子制备的,等天气彻底热起来,我再去买些大块冰,放食肆和庖厨里降温,再给咱们屋子里放上一块。”
光是一想,李竹便觉得凉浸浸的十分幸福,问道:“娘子打算做什么冰饮子,可是用那些杨梅?”
崔时钰点头:“是了,你先帮我把杨梅洗出来,然后让阿锦用糖熬上,我去凿冰,要不待会儿冰要化了。”
一听冰要化,李竹连忙小跑着去洗杨梅了。
崔时钰自然也没闲着,把冰篮放在食案上。
因着一路走得快,冰没怎么化,只在揭开荷叶时流出一小汪水,还剩下好几大块晶莹剔透的完整碎冰。
崔时钰没有专业工具,就直接上刀砍了,先给冰脱浆,也就是去除表层融化的冰水,好让冰块更加纯净。
她的手稳而准,咔咔几下,冰碴飞溅,各个冰块一分为二,又被她挨个用刀背拍成碎冰。
碎冰有了,这时候杨梅糖浆也熬好了。
杨梅浆熬起来不难,洗净了添糖放进锅里煮就行,崔时钰有信心自个的妹妹能出色完成。
果然,她一进庖厨就闻到了浓郁的酸甜果香。
小火慢煨之后,杨梅已经渗出不少汁水,紫红紫红的,浓稠极了,果核果肉自动分离,咕嘟咕嘟地在锅中翻滚,整个庖厨都飘起酸甜的味道。
阿锦正弯腰撤着柴火,见崔时钰过来,直起身子,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眨巴着眼睛问:“阿姊觉得这杨梅浆熬得如何?”
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
崔时钰偶尔觉得阿姊把她当老师了,有心想让她放松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一闻这味道便知不会错。”
说罢,她拿出一只汤勺舀了一口,咂摸咂摸滋味,觉得挺好,酸甜可口,就是糖放得略少了。
不过这根本不是问题,只要再多匀几勺白糖进去就行了。
崔时钰边取出糖罐子边说:“味儿挺好的,下次再多放几勺糖更好,因为这杨梅浆待会儿还得混冰水,糖味儿就会被压下去,此外,还可以再放一小撮盐,能让甜味更加突出。”
阿锦觉得自己又学到了新知识。
她认真把崔时钰方才的话记在了心里,用力点头:“阿姊,我晓得了。”
崔时钰把浓稠的杨梅果浆盛出,挑去果核,隔着碗在井水里过了几遭降温,然后便将碎冰倒进去。
她给两个妹妹和李竹一人递了一碗。
瓷碗里头,紫红色的杨梅汁浓郁诱人,晃一下还能看见细碎的果肉在里头打转,碎冰块堆得冒尖儿,被杨梅汁泡得微微发粉,好看极了,看着就清爽解渴。
三个马上捧着碗喝了。
冰凉的杨梅汁混着细碎的冰碴喝上来,先是口腔一凉,紧接着,酸酸甜甜的滋味就在口腔里散开了。
里面的杨梅滋味也好,早就泡得微微发胀,经过冰镇更显绵软,轻轻一嚼就化开了,碗底的杨梅汁最浓,喝到最后几口甜味越来越重,赶紧晃晃碗把碎冰茬翻上来一起喝了。
“好喝不?”崔时钰问。
三人异口同声:“好喝!”
崔时钰笑笑,自己也抿了口冰凉的杨梅茶,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打了个转,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她端着盛满杨梅冰水的木盆往大堂柜台中央一摆,吆喝道:“新熬的杨梅冰饮子,今日头一份!”
话音刚落,食肆里便沸腾起来。
有人甚至没听清是什么饮子,只听到一个“冰”字,便急吼吼地道:“给我来两盏,快热坏了!”
有人倒是听清了是杨梅冰饮子,琢磨了一下,杨梅和冰配在一起,肯定不难吃,再加上崔记店主娘子出神入化的手艺,定然是十分好喝的,而且里面还有冰,说不准一会儿就化了,得抢在前头!
于是——
“给我留一碗……不,三碗!”
“就缺点冰饮子,配着肉吃更好,解腻,给我来一盏!”
“这酸甜气光是闻着就好,我娘子害喜就馋这口。”
“……”
食客们七嘴八舌围上来,很快,一大盆杨梅冰饮子就连冰碴子都不剩了。
*
连崔时钰都没想到,杨梅冰饮子就这么火了起来。
来食肆吃饭的客人再没人点茶水了,都要杨梅冰饮子,不仅如此,这饮子还极受长安城的小娘子们的钟爱,每日食肆刚开门,便有姑娘们结伴而来,点名要那绯红色的冰饮子,因着不能外带,就是为了喝这口饮子,也要留下来点上几道菜吃吃。
原先的茶水是免费的,但杨梅冰饮当然不免费——冰块和杨梅都要不少钱呢!糖也不便宜。是以,“饮子”这项进益是之前没有的,食肆里的营业额便又上一层楼。
崔时钰都琢磨着要不要再添些新的饮子了。
这日早上,她正挖着杨梅核,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咳嗽。
郭大郎挑着竹担站在外面,担子里的虾还在竹篓里扑腾。
最近正是河鲜上市的季节,现在食肆里的河鲜菜就只有一道鲫鱼豆腐汤,崔时钰觉得有点少,前几日便上了新菜,白灼大虾。
这道菜做起来更是简单,把虾线挑了,再剪去虾须虾枪,平铺一层姜片葱段,用无水蒸的方法上锅蒸,直接和粉蒸排骨用同一个蒸锅就行,都不用新的器具。
虾肉紧实得弹牙,咬下去能爆出点汁水,蘸点酱油姜醋汁往嘴里一送,又鲜又甜,嚼着嚼着还有回甘,食客们都极喜欢。
崔时钰最近便向郭大郎订了不少虾。
郭大郎边把竹篓递给她便道:“小娘子,不瞒你说,这几日好几家食肆都来寻我,说要订这虾和鱼,都让我回绝了。”
“这鱼虾啊,我只给崔记食肆的店主娘子送!”
崔时钰笑笑,有点感动:“其实我也是只从阿叔这儿买鱼虾。”
她和郭大郎也算是双向奔赴了。
正逐个点数着鲜活的大虾,她忽然触到一团带刺的硬壳,觉得有点奇怪,拨开一看,几只暗红色的生物赫然闯入眼帘。
螯足粗壮,甲壳上棘刺凸起尖锐,腹部绒毛密布。
崔时钰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时间竟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这是……小龙虾?”
第52章 麻辣蝲蛄
◎好吃不?◎
“小什么虾?”
郭大郎一脸疑惑。
他顺着崔时钰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将那几只张牙舞爪的生物拎到竹筐边缘,皱着眉头道:“小娘子说的可是这玩意?”
崔时钰听出了这话里的嫌弃之意,点点头道:“就是它,阿叔细说?”
郭大郎捏起一只,“这是蝲蛄,去岁渭水决堤之后多出来的玩意儿,爪子像铁钳一样,专往稻根里钻,别提有多坏了!你瞅这壳,硬得跟石头似的。”
蝲蛄?
原来不是小龙虾么。
崔时钰又仔细瞧了几眼,果然发现了不同:这种叫做蝲蛄的生物背甲是暗红的铁锈色,棘刺密布,螯足也更为粗壮,与它相比,小龙虾壳色更亮,螯足也没那么大。
虽然极为相似,但确实不是她记忆中的小龙虾。
想来也是,这时候的小龙虾应该还没称为入侵物种传过来呢。
或许华夏人民骨子里都刻着相同的基因,那就是面对陌生活物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能不能吃——显然是能吃的。
这不就是小龙虾的平替?
况且,看这蝲蛄螯足硕大、腹背饱满的模样,说不定比小龙虾的肉还要多。
郭大郎还在旁边嘀咕蝲蛄的种种缺点,崔时钰已经在心中笑起来:把这玩意洗洗干净,红油辣酱一炒,麻辣鲜香必不输前世!
另一边,郭大郎已经进入下一阶段,觉得这玩意待在竹篓里让崔时钰看着碍眼,也不顾锐刺扎手,伸手捏了就要甩出去。
崔时钰连忙拦住:“阿叔且慢!”
郭大郎望了过来,疑惑的目光如有实质,仿佛在问:为啥拦我?
崔时钰解释:“这东西能吃。”
“吃?”郭大郎大受震撼,“小娘子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这壳子比石头还硬的东西玩意真能吃?
想来第一个看别人吃螃蟹的人就是这般状态,郭大郎的反应在崔时钰的意料之内,她笑笑道:“我怎会唬阿叔?您瞧这蝲蛄,比巴掌还要长的一条,钳子大,身子鼓,剥开壳子,必定是一条胖嘟嘟的肉,用料汁麻辣吃了,定是十分鲜爽可口的。”
“您若信我,明日送十斤来,我定叫这‘祸害’变成金疙瘩。”
郭大郎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相信她的手艺,答应下来:“成,听小娘子的,明儿我起早些,把后塘角的蝲蛄全捞干净!”
一听这话,崔时钰还有些感动。
郭大郎这番也算是她第一个入股人了,她虽是心中有数,但对于对方来说,就是摸着黑过河,还要“起个大早去捞”,听起来就不是个简单的活儿。
崔时钰对着郭大郎连声道谢,亲送他出了食肆。
回到后院,竹篓里,蝲蛄正和青虾打架,篓底传来刮擦甲壳的细微声响,崔时钰弯腰又仔细看了看这些小家伙,仿佛已经尝到了麻辣鲜香的滋味。
麻辣蝲蛄和麻辣小龙虾的做法是一样的,调料都是重中之重。
崔时钰瞧了瞧,家里剩下的料子种类倒是齐全,但都不多了,尤其是花椒和食茱萸,这两样都不能缺,得去再买些才行。
她将虾篓交给阿锦,马不停蹄去了米粮铺子。
抬脚刚迈进门槛,扑面而来的香料辛香混着各种油料的香气便裹住了她。
见她来了,原本正托着下巴坐在柜台旁边打瞌睡的胡麻子马上清醒过来,登时笑得脸上都开花了:“这不是崔娘子吗!今日怎么亲自来铺子大驾光临了?”
自从崔记食肆开张之后,崔时钰已经荣升成为胡麻子心中最喜欢的客人,没有之一。
原因无他,这位崔娘子花钱多啊!
许是因为食肆生意太好,米面粮油花销大,崔娘子每次都会买上一大堆——这不算什么稀奇事,其他食铺酒楼也这么买,更为重要的是,不仅买一堆大米面粉胡麻油,这位崔娘子还会买各种香料。
没人比胡麻子更清楚这些香料价格有多昂贵,大部分时候,只有一些富商官宦才会派小厮来买,很少有食肆老板愿意花这笔钱。
但崔娘子就是花了,一点都不委屈食客。
怪不得人家食肆生意那么好呢!
胡麻子也点过几次崔记的送食,那琥珀肉,那粉蒸排骨,吃着就是和其他家的不一样……
“胡掌柜,有没有麻点的花椒?”崔时钰忽然开口,“上次的花椒也行,就是不太麻。”
麻辣小龙虾,“麻”当然是最重要的嘛。
她的话打断了胡麻子的思绪,后者马上连连点头,“味儿麻的花椒?当然有!崔娘子请随我来。”
胡麻子领着她来到一处案前,摸出一个油纸包摊开,里头粒粒分明的花椒显露出来。
“昨儿刚到的蜀地花椒,麻得很,嚼上几粒就能把舌头麻得打颤。”
说着竟要摸出几粒花椒给崔时钰,让她放嘴里尝尝。
崔时钰连忙婉拒了。
她凑近看案上摊开的油纸包,深褐色的花椒粒浑圆饱满,轻轻一捻,浓郁麻香立刻窜进鼻腔。
胡麻子介绍道:“这是新摘的蜀椒,麻味极浓,保管崔娘子满意。”
崔时钰是挺满意的,当即就买了几斤,接着又去看作为辣椒代替品的食茱萸。
食茱萸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有这一种,在哪儿都长一个样,她直接买下了十斤,除去做麻辣蝲蛄,其他辣味吃食也要用到不少,是以格外买得多些。
胡麻子殷勤地帮她往油纸袋里装,小眼睛亮晶晶的,早没了往日对旁客的刁钻模样。
接着崔时钰又买了安息茴香——也就是孜然,还有八角、草果、豆蔻等物。
待竹篮装满各色香料,胡麻子算完账,又“大方”捏了撮芫荽籽进去,“就当是给崔娘子的添头了!”
满脸都写了一句话:瞧我大方吧?
崔时钰:“……”她竟找不出理由反驳。
对胡麻子来说,这确实已经算是极大方了。
她只好哭笑不得地说了句“那便多谢胡掌柜了”。
崔时钰前脚刚离开铺子,后脚,胡麻子立刻换了副面孔,转头对着和他讨价还价的客人吹胡子瞪眼。
“不成,这桂皮少一文钱都不卖!”
*
回到食肆,崔时钰把买来的调料分装入罐,就等着明日郭大郎送来的蝲蛄了。
因着麻辣小龙虾在后世就是道极受欢迎的菜,放到现在肯定销量也不差,何况现在又值夏日,正是吃这东西的时候,可谓天时地利俱全,崔时钰便早早放了消息出去,把这道麻辣蝲蛄添上了食单,好好营销了一番。
见崔记这道新菜麻辣蝲蛄的宣传力度是之前从未有过的,食客们也都翘首以盼,对着食单上的蝲蛄流口水。
一页崭新木板上,“麻辣蝲蛄”四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旁边还配了幅灵魂画作。
一只张牙舞爪的蝲蛄,钳子画得比身子还大,眼睛点了两个墨点,蝲蛄壳用朱砂涂了几笔,表示辣得通红,底下还题了行小字:“辣哭不赔!”
戴幞头的书生推了推叆叇,盯着画中的大虾钳子,忍不住笑了。
还真是挺有意思。
冯掌柜爱吃河海之鲜,自从白灼大虾上了食单之后,他跑崔记的次数比以往更勤快了,如今麻辣蝲蛄来了,自然要好好尝上一番。
他捧着食单看得直乐:“小娘子这蝲蛄画得比真的讨喜多了,倒像只张牙舞爪的虾子。”
提到虾子,便又想起白灼大虾的鲜甜滋味,忍不住咂了咂嘴。
咋办,这白灼大虾和麻辣蝲蛄,以后先吃哪一个好呢?
真是甜蜜的烦恼。
除去期待的,也有一小部分食客持怀疑态度:这蝲蛄真的好吃吗?
有人道:“蝲蛄?这玩意可是稻田里的祸害,啃稻根的东西,能吃?”
崔记食肆这回别翻车了。
有人附和:“是啊!而且瞧着张牙舞爪的,很有些吓人呢。”
“哪里吓人了?不就是虾的样子嘛,我瞧着你吃白灼大虾吃的挺高兴的。”
面前堆着一桌子虾壳的那人:“……”
不管怎样,营销效果算是有了,转天一早人们便排起队来,把食肆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一例外都想象着这从未听闻的“麻辣蝲蛄”,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后厨内,崔时钰正忙着。
郭大郎送来的蝲蛄足有一大筐,清理起来要费好些功夫,崔时钰正在教李竹怎么挑虾线。
她先将竹筐里的蝲蛄倒进木盆洗干净了,捏了一只出来,边给李竹示范边道:“像这样捏住它的尾部,轻轻一拧,一拉,这条黑色虾线就出来了,就跟给其他虾挑虾线一样……哎对就是这样。”
在她的指导下,李竹成功挑出一根长长虾线,自己又试了第二次,结果力气太大把虾线扯断了,好在后面的几次就成功了,还越来越熟练,显然已经成功掌握要领。
崔时钰认真夸了夸李竹,然后便炒香料去了。
菜籽油滑锅,往里添些猪油增香,把香料一股脑丢进去,炒出香味,再下食茱萸和花椒,“刺啦”一声,辛辣的味道直冲屋顶。
虽然辣,但味道并不呛人,又辣又香,让人闻了还想闻。
李竹端着一篮挑去虾线清洗干净的蝲蛄进来,刚进门就被辣味儿冲得打了个喷嚏。
然后便抬头道:“好香啊!”
崔时钰边炒料子边笑着问他:“没辣着吧?”
她放的香料都是按比例来的,辣度大概在中等偏下,既吃得爽利,又能保证大部分人都能入口。
果然,李竹抽着鼻子道:“刚开始闻着是有点辣,但马上就越来越香了。”
崔时钰笑笑,结果他递来的一篮子蝲蛄倒进锅里,木铲将蝲蛄与酱料迅速翻炒,很快变成鲜辣的红,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中,虾子的鲜香与麻辣味儿萦绕不散。
焖上片刻,大唐版的“麻辣小龙虾”便成了。
没招呼李竹,崔时钰自个端着盆去大堂了。
第53章 谁吃醋了
◎“不如崔娘子教教我?”◎
这热辣鲜香极浓郁霸道,刚一进屋就漫散开来,就像一块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头,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原本还在交头接耳议论新菜的食客们纷纷回头,齐刷刷噤了声。
只见一大盆子红艳艳的蝲蛄端了上来,被炒得通红,每一只都包着浓稠透亮的红油,油光发亮,食茱萸和花椒粒粘在蝲蛄壳子上,酱汁顺着尾巴往下淌。
那股子麻辣香气热腾腾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呛得人直想打喷嚏,又忍不住使劲儿闻。
又辣又香的,真馋人。
这盆蝲蛄是冯掌柜的点的,他今日一大清早便来排队,打了头阵排到第一个,成功得到第一盆刚出锅的蝲蛄。
冯掌柜瞧着都有点激动了,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盆里油亮的蝲蛄,疯狂吞咽口水。
“有劳小娘子了!”
话音刚落,他便直接上手挑了只红得发亮的蝲蛄,被烫了一下也没把手缩回来,粗糙的指节用力一掰,露出一条完整的雪白虾肉,蘸了蘸盆里的红亮汤汁就送入口中。
麻、辣、鲜、香,四种不同口味在口腔一一绽放,虾肉鲜嫩,香辣十足。
冯掌柜吃得都快手舞足蹈了。
之前也没人告诉他,这祸害稻田的蝲蛄这么好吃啊!
能把这玩意儿做成菜,崔娘子真是个人才。
几只下肚,冯掌柜被辣得满面通红,内心却极畅快,捏着虾头道:“简直是神仙滋味!”
鲜香麻辣的滋味在舌尖翻滚,他擦擦嘴角的红油,吮了吮虾壳缝隙里残留的酱汁,辣得直吐舌头,又忙不迭伸手去抓下一只。
先掰开虾脑,黄澄澄的虾膏混着红油流了出来,他连忙张嘴去接,赶紧嗦了一大口,又麻又辣又鲜又醇,还带着微微的甜,让人根本停不下来。
钳子肉也好吃,冯掌柜冒着牙被崩掉的风险咬开硬壳,成功吃到了里头又嫩又弹的雪白虾肉,蘸了汤汁往嘴里一丢,美极了。
满手满嘴的红油,他却毫不在意,埋头大快朵颐,辣得实在受不住了就灌一口杨梅冰饮子,刚把冰冰甜甜的饮子咽进肚子,就又把受伸向了蝲蛄盆。
很快,一大盆蝲蛄见底,只剩下零星的红油汤汁。
冯掌柜嘴唇已被辣肿得像香肠,心情却极好,兴高采烈道:“痛快,痛快啊!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勾魂的东西!”
周围蝲蛄还没上桌的食客,被馋得只能一边看着他大快朵颐,一边自个偷咽口水,祈祷自己的麻辣蝲蛄能快些上桌。
*
这日午间,武长青刚一下值就来了崔记食肆,隔着老远就听见那边方向传来的鼎沸人声。
真热闹。
他脚步不自觉加快,到了食肆掀开门帘,就见堂内食客们个个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嘶哈声与赞叹声此起彼伏,浓烈的麻辣香气混着虾香全都扑了过来。
武长青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场面,差点笑了出来。
崔时钰正巧从后厨转悠出来,鬓边碎发被热气蒸得微湿,笑意盈盈道:“武铺正今日要吃些什么,可要尝尝新菜?”
关于这道新菜,武长青自然有所耳闻,方才更是直接见到真章了,自从崔记上了这道麻辣蝲蛄之后,钱四和李二没少在他耳边念叨,说得他也有些犯馋。
这不,今日便过来了。
“那就依崔小娘子所说吧。”武长青道。
蝲蛄登上食单之后,来食肆吃饭的客人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点这道菜的,是以着重在这道菜上面下了心力,阿锦阿宁李竹专心致志在后院洗虾子挑虾线,料子也都备好了,出菜速度极快。
崔时钰很快便从后厨端了盆做好的麻辣蝲蛄出来。
红亮的汤汁里,蝲蛄们个个裹满了油亮亮的红油酱汁,因着刚刚出锅,热油还在微微冒泡,有些蝲蛄被炒得裂开了一道小缝,里头雪白的嫩肉露出来,泡在汤汁里,吸饱了麻辣鲜香。
武长青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确实,看着就鲜辣好吃。
把蝲蛄裹了辣油炒,还有哪家食肆店主能想出这般新奇主意?
武长青和崔时钰道了谢,学着其余食客的样子,上手捏起一只就要剥开吃肉,奈何握惯了刀柄的手力气太大,自己也没觉得用了力就把虾子扯断了。
红亮亮的辣油溅到手指,烫得他眉头轻蹙。
这期间崔时钰又给其他食客上了两盆蝲蛄,返回的时候注意到武长青这边的情况,摇头无奈一笑,在对面坐下,自个也从盆里摸了只蝲蛄。
“武铺正方才用的力气太大了,这样,先捏住它的尾部,轻轻一拧,肉就出来了。”
她边说边示范,白嫩嫩的虾肉很快便从红亮的壳子里脱了出来。
崔时钰当然自己没吃,把剥出来的虾肉放在一旁的小碟子里。
动作间,她身上香料混着皂角的好闻气息冲破浓郁辣香,若有若无的飘了过来。
武长青目光不敢落在她脸上,只盯着那双灵巧的手,学着她的样子剥开一只。
成功了。
鲜嫩的虾肉沾满浓稠酱汁,又香又弹,嚼着嚼着花椒的麻劲儿就上来了,辣味里还透着甜,好吃极了。
武长青吃得耳朵通红,也不知是被辣的,还是因身旁人的靠近。
崔时钰笑着问:“武铺正觉得味道如何?”
“好吃。”武长青咬着虾肉慌忙点头。
便在这时,谢宵迈进食肆大门。
这几日徐佑贤和顾书砚没少在他耳边念叨崔记的新菜麻辣蝲蛄,因着上回被博士当场抓包那件事,两人再不敢翻墙了,再馋也忍着,忍了十日,终于忍到休沐日这天,闻着香味就过来了。
谢宵也跟着过来了。
比好奇那口神仙滋味的蝲蛄更重要的是,他想见她了。
跟着同窗跨过门槛之后,谢宵先被扑面而来的麻辣香气撞得微微眯了眯眼。
抬眼望去,食肆内喧声如沸,堂中桌椅无虚,每张食案旁边都围满了挥汗如雨的食客,红亮的蝲蛄壳子几乎对成了一座虾壳小山。
望着满座食客通红的脸庞和油光发亮的嘴角,徐佑贤扭头对顾书砚道:“比咱们来吃琥珀肉的那日还要热闹!”
顾书砚也挺兴奋,连连点头:“是呀,真热闹。”
换做平时,面对这样的热闹,谢宵肯定掉头就走。
但现在,他立在食肆门口,目光扫过堂内穿梭的小厮、摞成小山的空碗,嘴角不自觉扬起。
生意真好。
他为她感到高兴。
正要继续往前走,谢宵突然顿住了脚步。
一抹熟悉的紫衣映入眼帘,他瞧见崔时钰正眉眼含笑地倾身向前,灵巧地给旁人示范剥虾动作,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在红油映照下白得耀眼。
谢宵眼神一凛。
她怎么……对别人也这样好?
给武长青示范完毕,崔时钰擦着手站起身来,忽见门口人影一晃,是谢宵和他那二位同窗竟然来了——没错,她已经知道那日急吼吼来吃琥珀肉的那两个活宝是谢宵的同窗了。
这铁三角的构成成分还挺复杂的。
她迎上前笑道:“三位郎君来啦,快坐。”
三人在她的招呼下一一落座,徐佑贤和顾书砚二人同坐一桌,谢宵坐在对面,与他们相对而坐。
这期间眼神一直没离开过崔时钰。
后者浑然不觉,正垂眸看着食单,问道:“三位郎君要吃些什么?”
其实不必多问,他们要点的必然是那道菜,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徐佑贤和顾书砚便异口同声道:“来三盆麻辣蝲蛄!”
崔时钰笑应了声好,收了食单回庖厨,边走边琢磨:谢小郎君今日怎么没怎么说话?
想不明白,她摇摇头,回到庖厨炒了三盆子蝲蛄端上去。
徐佑贤和顾书砚正流着口水看周围人吃蝲蛄,不多时就听见面前传来三声哐当轻响,三盆红油发亮的麻辣蝲蛄落在桌上,辣香混着虾鲜将他们包围。
不说蝲蛄,单说盆里的红亮汤汁就好,不浓稠又不寡淡,刚刚好能裹住蝲蛄,浓郁的辣味与麻意相撞,直撞得人食欲翻涌。
呼吸着热辣的香气,徐顾二人只觉得幸福无比,觉得这些天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正要马上大快朵颐,就见谢宵先伸出手来,捏了只蝲蛄在手里。
徐佑贤和顾书砚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纷纷停了手,看着谢宵动作。
就见他捏着虾笨手笨脚地掰扯两下,成功把虾肉弄碎成了几段,抬头望向崔时钰,眼神里带着几分委屈,“这虾壳机关巧妙,不如崔娘子教教我?”
顾书砚:?
徐佑贤:???
就为这事儿啊!
徐佑贤正想显摆自己刚学的技巧,袖子一撸道:“这有何难!承安你看……”
话未说完,就被一旁的顾书砚一把按回座位,还往他手心里塞了只虾:“吃你的吧!”
崔时钰站在旁边同样一头雾水。
“机关巧妙”……哪里巧妙了,这是在说虾壳吗?
这是写下《王道荡荡赋》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与不擅长的东西,就像她,做饭还成,一到写字和画画就拉跨了。
想来谢小郎君也是如此。
崔时钰表示理解,上前走了两步,从盆子里拿起一只蝲蛄,在虾壳关节处轻轻一按,“谢小郎君请看,这里要巧劲。”
说着拇指抵住虾腹,手指一挑,红亮的虾壳咔的一声弹开,露出里面的虾肉,完整无损,饱满极了。
然而,谢宵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还是没懂。”
徐佑贤和顾书砚两个人静静的看着他。
崔时钰无奈,心想这谢小郎君咋这么笨,又上前一步,伸手悬在谢宵手边虚虚一扣,刻意保持分寸,隔空比划指引。
“先拧开虾尾,像这样。”
她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手指影子覆在谢宵手背上,就像无形缠绕的丝线。
被崔时钰虚点着手教了几回,谢宵心里那股莫名的酸意这才散了个干净,满足了。
他低头看着碗里那块崔时钰亲手剥那两只的虾肉,莹白饱满,挨着虾脑的地方还沾着一点金红的虾膏,看着就比其他的蝲蛄好吃。
“多谢小娘子。”
见他学会,崔时钰这才放心离开了。
在她身后,谢宵握*着筷子挟了碟子里崔时钰给他剥的虾肉,在辣汤里轻轻一蘸,送入口中。
茱萸的香辣混着蜀椒的麻辣猛地迸发,越发衬得虾肉弹牙紧实,上面的虾膏也好,浓厚得有如蟹膏,又比蟹膏更加绵密,在口腔缠绵回味。
很快,辣意逐渐回窜,激得他眼尾微红,却忍不住伸手去剥第三只。
确实好吃。
见他一套行云流水的剥虾动作,徐佑贤一脸的看破不说破:“承安,你这不是剥得挺好嘛。”
谢宵捏着虾壳,面不改色道:“忽然开窍了。”
第54章 墙香佛跳
◎她做的菜好,做菜的她也很好。◎
五月的长安日头比想象中还要毒辣。
以前晨起还能瞧见韭菜叶蓄满露水,现在一滴也无了,街道两旁的柳枝也蔫蔫地垂着,就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院角的三只鸡在杏树下面躲日头,锅灶间的红烧肉香气混着暑热,慢悠悠地漫过长安城七十二坊。
崔时钰系好了襻膊,正从箱笼里翻出两件隔汗竹衣。
阿宁乖乖站着,任由阿姊将细竹管串成的网衣贴身穿好,微微冰凉的触感让她舒适极了。
“外头再罩件纱衫,莫要贪凉直接穿这个。”崔时钰捏捏小妹的后颈,继续叮嘱道,“杨梅冰饮子别喝多了,当心闹肚子。”
自从杨梅冰饮一炮打响之后,崔时钰便和蔡三郎达成了正式合作,除去往常那些时令鲜蔬,每日再送来杨梅,有多少送多少,崔记照单全收。
蔡三郎自是没有不答应的,他也高兴,不仅自个多了一项进益,还帮山里的亲戚解了燃眉之急。
一切都是托了崔娘子的福啊!
阿宁乖巧道:“我晓得了,阿姊你就放心吧!”
崔时钰点点头,又嘱咐了李竹和阿锦几句。
自打这几回独自做了几道菜,阿锦越发有了小掌柜的架势,利落地分派活计:“阿宁去剥新蒜,我和李竹洗蝲蛄,阿姊放心,那些酱料我都认得了。”
崔时钰望着她挺直的背影,恍惚想起当初连煎个荷包蛋都战战兢兢的小丫头。
她看着院内其余三人,垂眸一笑。
孩子们都长大了啊。
她放心回了庖厨,取了最常用的那柄菜刀,用皮纸包了起来——直接拿出去实在很像是要去砍什么人。
虽说与武侯铺的关系还算不错,但崔时钰并不想亲自去那儿瞧瞧。
昨日谢府的管事周明来食肆找她,说是家中夫人怀孕,请她到府上为孕妇调理饮食。
得知郁清瑶有了身孕,崔时钰也是很高兴的,当晚便熬夜拟了今日去谢府要做的食谱。
日头悬在中天,她抬手遮挡刺眼的光线,眯着眼瞅见了门外停着的马车。
这辆来接她的马车是谢府派来的,并非想象中的华盖高车,而是轻便的小油壁车,车厢内铺着细篾凉席,四角挂着纱袋,里头装着晒干的薄荷与艾草,既防蚊虫又添清香,处处低调考究。
实话实说,如果今日真来了辆宝马雕车,崔时钰觉得自己肯定会有些负担,但现在就不会了,这辆马车布置得低调又舒适,她坐起来只觉得轻快。
谢府的人还真是细心。
车把式是个精瘦老汉,模样瞧着十分亲切和蔼,见崔时钰出来,热情地招呼她上车,确定她坐稳了才抖起缰绳。
马车稳稳地向前驶去。
坐定之后崔时钰才发现,座位下也暗藏玄机,有个类似抽屉似的装置,抽开一看,里头嵌着冰鉴,镇着两盏酸梅汤,想来是给她降温解渴之用。
崔时钰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她又不是谢府的媳妇,谢家人为啥对她这么好?
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人家有礼貌了,对待她这个小小的食肆店主都十分精心。
车夫老汉一路上都没叨扰她,始终目视前方,手中缰绳松紧有度,马车行驶得极为平稳。
沿途叫卖声、蝉鸣声渐渐远去,没过多久,马车便在府邸侧门停了下来。
崔时钰掀帘下车,只觉一阵带着花香的暖风迎面而来。
门廊爬满紫藤,紫色花瓣与浓绿叶子层层叠叠,遮出一片沁凉;小径两侧栽着矮丛茉莉,正值花期,雪白的小花嵌在绿叶之间,香气不浓不淡,给燥热的空气添了几分清凉。
府里引了活水,一道浅渠绕着回廊蜿蜒,田田荷叶间点缀着粉嫩荷花,水底铺着圆润的鹅卵石,几尾红鲤懒洋洋地摆尾,照壁前摆着几口大缸,缸里养着睡莲,莲叶下隐约可见游动的小鱼。
没有高墙大院的压迫感,反倒像是误入了一处避暑别院。
管事早已候在廊下,见马车停下,忙迎上来,引着她穿过回廊,边走笑吟吟道:“夫人说,暑天走正门太晒,特意为小娘子让开了这侧的凉道。”
崔时钰心中一暖,“多谢夫人了。”
她先去拜见了谢父谢母,接着就去看了郁清瑶。
年轻女郎穿着一件略宽松的月白襦裙,发髻微微松散,瞧着比上次来吃锅包肉那日清减了些,好在脸颊还是红润的,精神头也好。
崔时钰真心实意给她道了喜,不等行礼便被她拉住了手。
“还拘着这些礼做什么。”郁清瑶道,“昨儿夜里又犯恶心,就想吃你做的吃食,今日把你叫来,没误了你什么事吧?”语气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崔时钰回握住她的手,笑道:“不会,阿锦她们把店看得好好的,一点事儿不耽误。郁夫人莫要与我太见外了。”
然而,听她喊“郁夫人”,郁清瑶还是觉得有几分疏离,但也怨不得她,如今她们这个身份,确实只能喊自己夫人。
只能盼着小叔子的动作能快些了。
“上次寺庙一见就想着定要请你来府里坐坐,”她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略微隆起的小腹,笑意温柔,“如今倒好,借着这孩子的由头,总算是遂了心愿。”
她目光柔软得能化作一汪水,想是真的为孩子的到来而欢喜,崔时钰也由衷替她感到高兴。
又聊了两句,想着待会儿还要做那几道菜,崔时钰便暂时和郁清瑶作别,前往庖厨。
谢府的庖厨比她想象中大多了,足有三间食肆那么大,食材也多,推开门,先是看见了一面几乎有整扇墙高的木架,悬挂着刚宰杀的羊羔和肥鸡,冰鉴里的大对虾还新鲜着,各种蔬菜在案上堆叠成山。
望着琳琅满目的食材,崔时钰既羡慕又感慨。
这倒是和她上辈子的厨房有些相似了。
庖厨内热气蒸腾,案板旁站着的年轻庖丁率先叉手行礼:“娘子好,小可阿贵,切配都交给我。”
一个鬓角斑白的厨娘正端着木盆,笑道:“娘子有什么尽管吩咐,我给娘子打下手。”
其他人也纷纷行礼。
崔时钰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换上庖厨备好的围裙,接着便告诉他们今日要做的菜品。
山药排骨汤、桃胶牛乳、八宝饭、荷塘小炒,还有一道佛跳墙。
除了佛跳墙,其余菜做起来都不算难,主要在备料的工夫,她让其余人洗菜的洗菜,切配的切配,自个取过瓷碗,将牛乳倒入小砂锅中小火开煮,很快就咕嘟咕嘟冒起泡来,奶香浓郁,洁白的牛乳有如顺滑的绸缎。
崔时钰把碾碎的玫瑰花瓣撒进去,待奶香与花香交融,又将泡发的桃胶缓缓倒入,浓稠的牛乳渐渐变成诱人的粉白色。
另一边,山药滚刀切块,与排骨一同入锅,撒上姜片与枸杞,文火慢炖,肉香混着山药的清甜,丝丝缕缕钻进众人鼻腔。
荷塘小炒做起来最是快手,莲藕菱角茭白过水焯去涩味,入锅炒至断生,浇上酱汁、香醋,再撒一把炸得金黄的核桃碎,青白褐三色相间,看着就觉得清爽,最适合肉吃腻了来上一口,这便是用来给郁清瑶解腻味的,营养也丰富。
八宝饭也是,糯米蒸熟了拌入猪油白糖,在碗底铺上红枣、桂圆、葡萄干等干果,压实后倒扣入蒸笼里开蒸就行了。
最费功夫的要属那道佛跳墙。
崔时钰点了鲍鱼、海参、蹄筋等十几种食材出来,一一清洗干净,海参清理起来尤其费时。
唐朝的海参和后世模样大差不差,都是表面布满肉刺的长筒形肉条,但这时候的海参不叫海参,称作“海男子”。
跟闹着玩似的,崔时钰方才听阿贵说起这名字时险些笑场。
她给所有洗净的食材划了花刀,放入用老母鸡和干贝吊的高汤里煨煮,再下泡发后剪成小段的竹荪,剥壳后完整无缺的鸽蛋,还有鱼鳔花胶火腿等等。
一锅码下来,可以说得上是群英荟萃了。
柴火不停添着,锅内香气越发浓郁,既有肉类的咸鲜,又带着海鲜的清甜,浓郁得几乎快实质化了。
想想也是,那么一大锅东西呢,能不香吗?
庖厨里众人各忙各的,但都时不时的注意着这边的动向,想看看这一锅贵价食材炖出来的汤究竟是何模样。
又熬了小半个时辰,崔时钰掀开锅盖。
热气悠悠飘出,浓稠的金汤还在咕嘟咕嘟冒泡,上头浮着层金黄透亮的鸡油,勺子一搅,汤里头藏着的好货全都探出头来:鲍鱼肥得打卷儿,海参胖乎乎的颤悠着,那几块蹄筋也炖得晶莹剔透,底下还沉着瑶柱火腿等等,数不胜数,随便舀一勺都是好宝贝。
一旁瞧着的人都看傻了眼。
便是神仙吃的菜也不过如此了!
别人瞧着畅快,崔时钰这次做菜也很畅快。
因经费有限,食肆虽然红红火火开了起来,但每日操手的大多还是些日常食材,很少能瞧见鲍鱼海参之物。
今日也算过把瘾了。
崔时钰将做好的菜一一装盘,递给身边的人,阿贵将盘子接过,笑道:“娘子做的这几样菜,定能让夫人胃口大开!”
“但愿如此。”崔时钰笑道。
其实这几道菜一做出来,众人便心中有数了,觉得肯定没问题了,是以心情很好,说说笑笑,一同端着菜肴往暖阁走去。
暖阁内,郁清瑶正倚在软垫上,见众人端着食盒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摆满一桌的佳肴上,眼睛都亮了,一连几日都没动静的食欲终于在此刻蠢蠢欲动。
看起来都好好吃呀……
她先舀了勺山药排骨汤,排骨□□里渗出的油花全融进汤里,汤面上飘着几粒枸杞,喝到嘴里咸鲜十足,还有点甜津津的。
排骨炖得酥烂,筷子一戳就脱骨,山药也糯香软绵,咬下去又粉又滑,吸饱肉汤后比肉还香。
她边吃边不自觉眯起眼睛,两块排骨下肚,又喝了口桃胶牛乳。
牛乳又香又滑,甜度正合适,混着桃胶吸溜一口,满嘴都是奶香和胶质的糯感,玫瑰花瓣也放得刚刚好,又香又甜。
秉持着雨露均沾的原则,郁清瑶又开始吃起八宝饭。
蒸得油亮的糯米饭,挖一勺能拉出蜜丝,里头包着红枣、桂圆、豆沙,还有糖冬瓜和葡萄干,香甜可口,层次分明,里面的猪油是点睛之笔,亮晶晶地渗进饭里,甜香中带着油香。
郁清瑶吃得脸颊都鼓了起来,感觉自己所有遗失的食欲都回来了,在心中对着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念叨:宝儿,这一桌子菜你肯定也爱吃,阿娘便替你多吃些吧!
把几道菜吃了个遍,她终于把筷子伸向了那一锅佛跳墙。
夹起一块鲍鱼,咬下一口,肉质弹牙,鲍鱼的鲜甜混着肉香,浓郁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接着又吃海参,已炖得极软烂,轻轻一抿就化在齿间,花胶也是,糯中带韧,吃下去满嘴都是胶质黏糊感,还有瑶柱,蹄筋……
郁清瑶一筷接着一筷,都快吃不过来了。
很快,小半锅煮的满满的佛跳墙就下去了。
最后,她舀了一小口汤作为收尾,感叹道:“太好吃啦!”
她感觉自个的四肢百骸都被这鲜香浸透了。
这一顿吃得真是酣爽!
瞧见郁清瑶吃得心满意足的模样,崔时钰和庖厨众人相视而笑,全都不约而同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广文馆。
谢宵正在廊下接过青松递来的食盒,是他叫青松专门去崔记买来的麻辣蝲蛄。
食盒里,红亮的蝲蛄一个叠着一个,在盒子里摞成小山,浓郁的麻辣香气四散开来,红油在日光浸润下更显鲜亮,光是看着就让人想到了那股子麻辣劲儿。
青松在耳畔喋喋不休念叨着买这盒蝲蛄有多不容易,排了多久的队,谢宵却看着汤汁滴落的虾子出了神。
别人相思,或对花,或对月,他倒好,对着一群张牙舞爪的蝲蛄。
是的,相思。
如今的他,已能确定自己的心意了。
不仅想吃她做的饭,更想让她只做给自己一个人吃。
谢宵知道这种想法有些霸道,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她做的菜好,做菜的她也很好。
这时,青松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对了二郎,听崔娘子的妹妹阿宁说,崔娘子今日去咱们府上了。”
谢宵猛然抬头:“当真?”
青松圆脑袋一点一点的,“二郎信我,千真万确!郁夫人不是因有了身孕食欲不振嘛,大郎便派周管事去了崔记……哎哎,二郎你这是要干啥?”
他只觉眼前青衫一晃,手里就被塞了个沉甸甸的食盒,再瞧自家二郎,已经转身往院角奔去。
青松愣住了。
他家二郎……怎么看起来是要翻墙啊!
第55章 上新口味
◎青花椒和蒜蓉◎
广文馆的学墙约莫有一丈之高,谢宵抬头望了望,踩着一旁假山凸起的石块借力一跃,稳稳落在墙外的官道上。
现下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他这一跳吓到了往来好几个行人,小小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谢宵恍若未闻,也没拦停什么驴车马车,撩起长衫下摆便朝着谢府方向疾步而去。
无论国子监还是广文馆,因着学规森严,翻墙之事虽并不多,但也绝非没有,可对于谢宵来说却是头一遭。
这还是他第一次做这般逾矩之事。
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快些,再快些见到她。
疾走片刻,他开始小跑起来,剧烈的心跳声震得他耳膜微微发疼。
每一步都踏在想见她的迫切里。
渐沉的夕阳给侯府朱漆大门描上金边,崔时钰正倚着石狮子数钱,一张写着五十贯钱的飞钱躺在她的掌心。
脆纸薄薄又轻飘飘的,却能取出沉甸甸的五十贯铜钱。
崔时钰喃喃自语:“谢家人出手是不是太阔气了?”
她本以为这一趟也就赚个十几二十贯的,毕竟上次做上巳节宴就赚了十贯,这才是正常物价。
难道是她和郁夫人关系比较好的缘故?
她正琢磨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谢宵平日束得一丝不苟的衣袍此刻略显凌乱,发冠倒是没歪,就是有几缕长发从鬓边垂落下来,领口露出一截白皙脖颈,可能是奔跑时不慎扯开的,滑落下来的汗珠就这么没进衣领。
谢宵抬起头,看到愣愣站在原地的崔时钰,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低声吐出两个字:“还好。”
她还没走。
他赶到了。
声音混着微重的喘息消散在风里,崔时钰只看见他翕动的嘴唇,没听清内容。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谢小郎君这副狼狈又英气的模样,心跳莫名漏了半拍,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崔时钰率先打破沉默:“谢小郎君怎的来府上了,往常这个时辰不是该在广文馆诵书吗?”
谢宵往前走了两步,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直接说想她不合规矩,而且肯定会吓到她的。
他轻咳一声,道:“书室里缺了本书,我回府来取。”
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毕竟广文馆的藏书向来规整,怎会突然缺书。
崔时钰却是不太明白其中关窍,毕竟她上学的时候也经常忘记带书,这是常有的事,但并不会特意回家去取。
谢小郎君还真是热爱学习啊。
不过,不管怎样,今日谢府之行能意外和他相见,她还是很高兴的。
而且,她总觉得谢宵今日鬓发微乱的模样比平时都要好看。
她还……挺喜欢的。
尽管如此,却也不能忘记正事,崔时钰又看了对方几眼,莫名有几分恋恋不舍,道:“那谢小郎君便回府取书吧,待会儿马车就要来了,我也要走了。”
“我不急。”
谢宵马上开口:“已经和博士暂告了假,不急这一时半刻——崔娘子可是要往城西去?不如同路。”
崔时钰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跟他走了。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影子交叠在一起,被夕阳拉得很长。
谢宵盯着地上相缠的影子,心跳越发急促,搜肠刮肚找了个话题:“听闻崔娘子食肆的蝲蛄又添了新口味?”
提起这个,崔时钰眼睛亮了起来,“是了,是蒜蓉和青花椒口味。”
前几日她瞧着麻辣蝲蛄势头正好,便顺势上了新口味,反响极佳,而且青花椒和蒜子比麻辣蝲蛄的料子更易得,省了不少事,钱也没少赚。
真是想想就高兴。
“下次谢小郎君来食肆,一定要尝尝。”崔时钰笑道。
谢宵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好。”
风掠过两人身侧,卷起崔时钰鬓边的碎发,谢宵瞧见了,下意识抬手将那缕发丝别到了崔时钰耳后。
两个人都愣住了。
崔时钰听到了自己剧烈如鼓点的心跳声,又好似混了谢宵的,和她的一齐共振。
两人大眼瞪大眼,谁都没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入两人耳中:“让小娘子久等了,真是对不住!”
是今日送崔时钰来谢府的马车车夫。
马车缓缓驶来,在谢宵和崔时钰面前停下,车把式从车上跳下来叉手行礼:“崔娘子,真是对不住,方才家里出了点事儿,这才来晚了……二郎怎么也在?”
车把式震惊地睁大了眼。
今日还没到休沐日,二郎怎的提前回府了?身上的打扮看起来也不对劲!
他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二郎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谢宵摆摆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无事,待会儿就回学馆。你送崔娘子回去吧。”
见他中气十足,确实不像身体不适的模样,尽管仔细一想还是有些蹊跷,但还是压了下来,毕竟把这位崔娘子安全送到家可是大夫人亲口嘱咐过的。
“成,那便听二郎的,崔娘子上车吧!”
崔时钰朝谢宵福了福身,方才那缕被他别进耳后的头发又滑落出来,“食肆里还有好些事等着料理,那我便回去了。今日多谢谢小郎君同路。”
谢宵看着她,像是含了块温热的糖,化不开又舍不得咽下去。
“路上小心。”他低声说道。
马车轱辘声渐远,扬起的尘土在夕阳的余晖里打着旋儿。
谢宵立在原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
一阵风掠过,掀起他凌乱的衣角,也吹散了几分怔忪。
他忽然想起庖厨里还存放着圣人前几日赏赐的牛肉,纹理细腻如雪花,正适合给她用来练手菜式。
应该让她拿回去的。
再抬眼,见马车早已拐过街角,只留下空荡荡的长街。
谢宵收回了目光。
罢了,明日再叫人给她送过去吧。
他伸手理了理略显凌乱衣摆,转身朝着广文馆方向走去。
周博士一贯器重于他,从未行过责罚之事,但今日怕是跑不了了。
谢宵并不觉恼,甚至脚步都轻快了些。
至少,今日见到她了。
*
两盆蝲蛄端上桌,一绿一白,绿的那盆是青花椒,虾壳被汤汁浸润得红亮诱人,表面浮着一层翠绿的椒粒,蒸腾的热气混着麻香直冲鼻腔,比麻辣口味的蝲蛄麻劲儿更足。
白的是蒜蓉口味的,金黄油亮,乳白的蒜泥厚厚堆在艳红虾身,未及靠近,浓郁的蒜香混着虾肉鲜甜已经散开。
朱安咽咽口水,目光黏在盆子里的蝲蛄上,“小娘子这手艺越发精湛了,上次那挞糕的味道我还忘不掉呢,没想到今日又见这等妙物,真是快哉快哉!”
赵颐抽了抽鼻子,指着青花椒那盆笑道:“早听说崔娘子做的麻辣蝲蛄是长安城独一份,如今算上这青花椒和蒜蓉,倒是长安独三份了。”
最近没什么节庆,距离最近的端午也还要过段时日到来,珍馐署闲来无事,程颐和朱安便转悠到了崔记食肆,点了这两日火爆异常的青花椒蝲蛄和蒜蓉蝲蛄。
崔时钰笑着福身:“二位谬赞了,小店能得青睐,全赖贵人当初提携。您二位吃着,后头还有新调的杨梅冰饮子,待会儿给送来。”
她一走,两人立刻向着盛满蝲蛄的木盆伸出小手。
赵颐对青花椒味儿的最感兴趣,先剥了一只。
肉一入口,先是青花椒那股子清新的麻,像小针尖儿似的,有种形容不出的爽利,接着辣味才慢慢爬上来,又醇又鲜,还带着后劲儿,滋味极丰富。
朱安专挑蒜蓉的吃,掰开红彤彤的壳,白嫩的肉直接蹦到眼前,和油汪汪的蒜泥一起吞下去,蒜香混着河鲜的鲜甜在嘴里炸开。
那蒜末也好,似乎炸过,一点生辣味都没有,只有焦香,嚼起来还有些脆脆的,底下的汁水混着蒜油拌进米饭,白饭瞬间油光闪闪。
朱安一边扒拉饭一边连声道:“真是蒜香透骨!”
正喝着杨梅饮子解辣,赵颐一抬眼,忽见门口站着个少年,怀里抱着一大块肉。
这一看就呆了。
深红色的纹理间夹着雪白的油花,分明是上好的牛肉!
本朝以农为本,耕牛一向被视为农家血脉,不可随意宰杀,贞观年间便有诏令,“诸故杀官私牛者,徒一年半”,即便牛自然老死,也需报官查验,经官府核准后方可分食。
宫廷宴席虽不受此限,却也谨守规制,每年进贡的雪纹牛屈指可数,优先供奉圣人,余下的才分给宗室贵胄。
就连负责筹备宴席的赵颐,也只有在重大节庆时才能远远窥见那暗红与乳白交错的纹理,寻常日子里,连厨房边角料都难以寻到。
这般严苛律法下,寻常百姓家连牛骨熬汤的机会都难得,更遑论大块鲜肉。
赵颐盯着门口少年怀里那块肉。
足有半扇小案几大,肌理分明,红艳艳的瘦肉间是蛛网般的雪白油花,边缘还带着薄薄的黄脂,一看就是新鲜货。
最重要的是,肉皮上还盖着官府的朱印,明晃晃昭示着“合法”二字。
朱安也看见了,一时间竟找不到形容词,只抓着虾壳感叹:“我的个乖乖!”
他压低嗓门对赵颐道:“你说,这牛肉是谁送给崔娘子的?”
赵颐没接话,伸手又抓了个青花椒蝲蛄咬开,被麻得直抽眼角。
“这崔娘子,真是了不得啊。”
第56章 牛肉粿条
◎米条清爽,高汤香浓◎
李竹刚通报完,崔时钰便与墨竹,还有他怀中的大肉块和几根牛骨头打了个照面。
她眼睛倏地睁圆了,“这……”
这不是牛肉么?!
现在的她也算半个唐朝人了,自然知道这时候的牛肉有多金贵。
莫非是谢家觉得昨日的五十贯仍不够,又遣了人送牛肉过来?
出手也太大方了!
这时候墨竹开口了,他笑着地行了个礼:“二郎说,天热怕肉坏,让我快些送来。”
崔时钰眨眨眼,二郎?
原来送这牛肉是谢小郎君的意思?
崔时钰心头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轻轻碰了碰案上的牛肉,触感微凉。
那牛肉极新鲜,带着微微光泽,红肉里夹杂的油花雪白绵密,想来是用果木匣子冰镇着运来的,除了生肉味儿,闻起来还有股淡淡的果木清香。
这时候的牛肉,确实值得这般高级待遇。
崔时钰连忙对墨竹道:“小郎君快坐下歇歇。”
说罢回身从井里吊起个盆子,倒出半盏淡褐色的浆汁,敲碎半块碎冰撒进去,递给墨竹道:“这是林檎冰饮子,小郎君解解渴。”
杨梅冰饮子销量一好便有些脱销,这几日杨梅断货了。
蔡三郎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是过意不去,崔时钰倒是觉得没什么,只要有新鲜水果就成了,当即换成了林檎,也就是苹果,滋味也很不错。
墨竹一路赶来确实有些口渴,道了声“多谢娘子”,双手接过瓷碗,只见里面的饮子清清透透,杯底沉着几片淡黄色的果肉,浮冰碰撞间发出细碎的声响,凑近一闻酸酸甜甜,杯壁凝着的水珠顺着他的手指直往下淌。
他小心啜了一口,眼睛顿时亮起来。
初入口是蜜渍林檎的甘甜,滑到舌根又泛起些微酸,碎冰碴子在齿间咯吱作响,半杯下去,暑气顿时消了大半。
崔时钰笑着看他鼓着腮帮子猛灌,笑着道:“好喝不?”
林檎虽然随处可见,但要做成冰饮子也不简单,从工具上就有讲究,得用瓷刀切,铁器碰了会发黑。
“好喝!”
墨竹捧着喝空的瓷碗连连点头,总算明白了弟弟为何总对崔记的吃食念念不忘。
窥一斑而知全豹,店里的饮子都这么好喝,吃食得好吃成什么样?
可惜待会儿还有事要做,没法坐下来好好一饱口福,墨竹喝完一碗林檎冰饮子便告辞了。
崔时钰亲送少年出了食肆,回到庖厨,目光落在案板上那方纹理如雪花的牛肉。
这么好的牛肉若是做成菜挂食单上卖,肯定能卖不少钱,但崔时钰莫名不想那么做,总觉得那样好像糟蹋了谢小郎君的心意。
她打算留着和家人们一起吃。
那么问题来了,做点什么好呢?
这么大一块肉,一顿肯定吃不完,分成四份,一份做酱牛肉,一份做小炒牛肉,一份做芫荽拌牛肉,剩下的那份……就做成牛肉粿条吧!
夏天,吃些汤汤粉粉最合适。
不过,想要吃牛肉粿条也没那么容易,最大的问题就是,这时候还没有粿条,得自己做。
但这对于崔时钰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她先把大米用水泡了,接着拿刀把牛肉分成四份,其中三份放地窖里存着,剩下一份逆着纹理切成薄片,用酱汁子腌了,另一边汤也熬上,牛筒骨搭配牛脊骨,熬出来的汤能融进骨髓与肉质的风味。
做完这些,米也泡得差不多了,崔时钰家里没工具,打好招呼,带着泡好的米去王五娘的豆腐铺子里用石磨添水研磨,雪白的米浆顺着磨盘往下淌,稠得能挂住手指头。
接着便是开蒸,铺开薄薄一层,大火一催,米香就喷了出来,揭盖一看,蒸好的米皮子又透又亮,弹软晃悠,能照见人影,切成银带似的细条,粿条便成了。
崔时钰添柴点火,大铁锅烧得青烟直冒,挖勺猪油进去,把腌渍好的牛肉片往锅里一滑,粉红的肉片瞬间蜷成小卷,再把熬好的牛骨汤倒进去,抓把雪白的粿条往汤里一放,筷子飞快搅散,米香混着肉香腾起来,热腾腾的蒸汽糊了满窗。
还没结束,最终要的沙茶酱还没登场。
这是以鱼露、花生、芝麻、蒜、葱等为原料,经研磨熬煮而成的酱汁,既有海鲜的咸鲜,又有香料的辛香,能将牛肉的嫩、粿条的滑、骨汤的清串联起来,可谓是牛肉粿条的必备之物。
唐朝自然没有这东西,依然得自己做,崔时钰把芝麻倒进石臼,几下捣成碎末,又把虾米、干贝碎倒进石臼继续捶,海鲜的鲜味混着芝麻香,浓郁极了。
另起一锅,倒进小半碗胡麻油,烧热后放葱姜蒜末爆香,随后放花椒粉、八角粉,再把刚磨好的海鲜芝麻料添进去继续翻炒,最后加糖调味,酱料浓稠得能挂住铲子。
崔时钰趁热尝了一口,尽管不能百分百复刻,但那种浓而不腻、香而不冲的风味算是有了。
接着装盘,粿条捞出来铺在碗底,高汤浇进去,再放豆芽、青菜,铺上牛肉片,撒上炸得金黄的蒜粒与鲜嫩嫩的芫荽段,最后淋上一勺自制的沙茶酱。
瓷碗里,雪白的粿条根根分明,浸在金黄透亮的牛骨汤里,汤面上飘着几朵油花,主角是一层铺得厚厚的嫩牛肉,炒得极嫩,还带着点粉红色,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沙茶酱的浓郁和牛肉鲜香,引得门外的妹妹们直咽口水。
“开饭咯!”
崔时钰话音未落,阿宁已迫不及待端起碗。
她先夹起一筷子浸满汤汁的粿条,入口软嫩爽滑,米条清爽,高汤香浓,配在一起好吃极了。
接着又咬了口牛肉,沙茶酱的香激发出更多肉香,鲜嫩多汁。
这还是她第一次吃牛肉呢!
李竹也是第一次吃牛肉。
曾几何时,吃一顿饱饭对他来说都是奢侈,如今竟能吃上牛肉。
他捧着碗的手都有些发颤了,低头猛扒几口粿条,舌尖触到柔软的牛肉的,眼眶微微发热。
他李竹誓死守护崔记食肆!
崔时钰倒是没什么,毕竟上辈子吃过不少牛肉,对她来说还不算稀罕物,但毕竟许久没吃了,也有点犯馋虫。
先喝了口汤,牛骨熬的汤头又鲜又浓,带着沙茶酱的微辣,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了。
粿条滑溜溜的,吸溜一筷子,米香混着汤汁在嘴里打转,还带点韧劲,牛肉片薄得透光,嫩得用牙一咬就散开了。
崔时钰慢条斯理地吃着。
别说,还真挺香的。
真是多亏了谢小郎君呀。
*
正午,阳光晒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把崔记食肆里面飘出来的麻辣香味儿烘托得越发浓郁,隔着条街都能闻见。
殷氏坐在马车上,撩着帘子,贪婪地呼吸着从远处飘来的麻辣香气。
真香啊!
她吃过那么多家食肆酒楼,能把麻辣口做的这般浓香还不带苦味儿的,真是不多,或者说,只有崔记一家。
可是殷氏不甘心承认。
她这便宜外甥女把食肆开起来之后,没少上好菜,生意红红火火,*名头如雷贯耳,殷氏自然有所耳闻,甚至可以说天天都能听见,但她一直忍着没去过一次。
万一去了,就好像自己输了似的。
然而,自从崔记上了蝲蛄之后,殷氏便再也坐不住了,原因无他,她爱吃辣,其他的好吃的都能忍上一忍,唯独这口香辣是断断忍不了的。
田二郎也馋了许久,便出了个主意。
“趁着人多,买完就走,那丫头总不能当众和长辈过不去。”
两人一拍即合,转天便赶到崔记食肆来了,还不忘装扮一番,盖着遮阳斗篷混进人流。
食肆里人声鼎沸,食客嗦蝲蛄的吸溜声混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田二郎和殷氏排着队,好不容易从街角排到门口,刚看清里面的装潢便愣在了原地。
角落那张食案旁边,一个大胖小子正扯着汗巾大快朵颐,红亮亮的蝲蛄壳子在他面前堆了一摞又一摞。
不是自家儿子又是谁?!
看清之后,殷氏的身子都跟着晃了晃。
她儿子怎么在这儿!
她盯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模样,看着那小子连汤汁都要用虾壳蘸蘸送进嘴里,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既担心儿子知悉他们和崔时钰以及她爹娘的事,又忍不住馋虫作祟,还有点隐隐约约嫉妒儿子能光明正大吃到他们心心念念的蝲蛄。
真是万般不是滋味。
周围食客的笑闹声突然变得刺耳,这么一闹,殷氏彻底没了吃蝲蛄的心思,拉着田二郎灰溜溜地离开了。
戌时三刻,田子恒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跨进门槛,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汤汁。
他今日吃美了,走路都有点晃晃悠悠的,刚进门便高兴喊:“爹,娘,我回来啦!”
迎接他的却往常的不是温软关怀。
看着爹娘难看的脸色和欲言又止的模样,田子恒后退半步,心里莫名发怵。
半晌,殷氏先开口了,问道:“你今日,是不是去崔记食肆了?”
话音刚落,田子恒脑海中便浮现出两个字:坏了。
被发现了!
而且,他娘如此一反常态,话说得如此笃定,必然是亲眼看到了。
真是想抵赖都抵赖不得。
沉默片刻,田子恒抱着破罐子破摔、大不了被揍一顿、爹娘那么疼爱我就算打也不会打太狠的心态,梗着肥脖子道:“是,我去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到这句话,他爹他娘却没什么反应,良久他爹才小声道:“你下次再去,给我们带一份蝲蛄回来。”
田二郎舔舔嘴唇,“我想吃那个青花椒味儿的。”
又鲜又麻,吃起来肯定很爽!
听完这话,田子恒眨眨眼睛,肥厚的脸颊上满是困惑:“蝲蛄?你们自己去吃不就行了,长安城谁不知道崔记食肆天天爆满。”
屋内陷入了沉默。
知晓再也瞒不住,田二郎突然抓起茶盏猛灌一口,到底还是说了出来:“那崔记食肆的店主娘子,是你表姐。”
见殷氏没拦着,田二郎便把之前和崔时钰一家人的恩恩怨怨都告诉了儿子,当然,故意略去了自个的一些行径,但事实就摆在那里,听来仍然为人不齿。
田子恒张着嘴,刚才吃美了的兴奋劲头兴奋渐渐被震惊取代。
他沉默了,好半天都没说话。
原来爹娘不去崔记食肆的原因是这个。
过了半晌,他突然一拍桌子,“明日一早,你们就去道歉!”
第57章 螺蛳米缆
◎就这个螺蛳粉爽!◎
崔家小院里,此时正下着一场杏子雨。
崔时钰刚跨进门槛,就看见两个妹妹和李竹正在摘杏子。
这几个月以来,每每庖厨里有做饭剩下的边角料,诸如鱼肠鱼鳞还有菌渣一类,她都会刨个坑埋在杏树底下,也不算特意而为,纯粹是不想浪费。
一来二去,杏树吸收不少养分,连带着果子也结出不少,个个又大又黄又圆,比从前歪瓜裂枣的模样不知要强出多少倍。
阿宁骑在杏树上,裙摆被树枝勾得乱七八糟也不在意,还大声指挥着:“二姊,你往左边挪挪,这个大杏子要掉下去了,快接住!”
阿锦和李竹举着竹筐在树下忙得团团转。
筐子里已经堆了小山似的杏子,个个黄澄澄的,表皮覆着层薄薄的白霜,甜香在风里飘来飘去,引得院子里的三只鸡都伸长脖子叽叽叫着。
看见崔时钰,阿宁兴奋叫道:“阿姊!”
她晃着树枝,熟透的杏子噼里啪啦往下掉,“这棵树的杏子比去年的甜多了,我刚才尝了一个,可甜了!”
崔时钰朝妹妹笑笑,伸手从杏筐里摸出一个,圆润的果子还带着阳光的温度,轻轻一咬,汁水便在嘴里爆开,果肉软嫩清甜,带着微微的果酸,比喝了蜜水还畅快。
她一口接着一口,眨眼间就吃了好几个。
有一说一,自家树上的果子就是好吃啊。
这时候李竹又端来一碗用井水湃过的杏子,上面表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看着就冰凉爽口。
井水里湃过的杏子更妙,冰凉的果肉入口便化作甜甜的果浆,连最后一点酸涩都被镇住了,一口下去,暑气顿时消了大半,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畅快。
崔时钰正吃得开心,突然听见门环哐当作响。
以为是王五娘或者方九娘柳七娘,她马上过去开门。
没想到门外站着的却是阔别多日的舅舅舅母,田二郎与殷氏。
崔时钰微微怔愣。
她原以为,经过那番耍刀子的“恐吓”之后,对方是断不敢再送上门来了。
今日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她正琢磨要不要再拿把菜刀过来,就听殷氏突然嗷了一声,刹那之间胖脸上便全是泪痕,比变脸速度还要快。
她看见崔时钰就扑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外甥女,当年的事是我与你舅舅糊涂,不该那样做,看在血脉的份上,你就原谅我们吧!”
“这些年我们天天晚上都睡不好觉,一闭眼就想起对你做的错事,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絮絮叨叨说着,唾沫星子乱飞,情绪激动得身体都在颤抖。
演得就跟真的似的。
殷氏此番登门道歉,并非完全听信儿子的话,更重要的是利益关系。
她想通了,眼瞅着崔记食肆越做越大,自个没必要一直和对方怄气对着干,那样得不偿失。
倒不如先服个软,等对方气消了,自己也好攀上这层关系,有好吃好喝不说,说不定日后还能分上崔记的一杯羹。
一箭好几雕呢。
就是前期得伏小做低些,但殷氏觉得,只要结果是好的,前面那点委屈也能承受。
为着这番打算,此次她都没让田二郎上场,就怕他说错话,所有台词都是自己的,至于自家那不成器的郎君,就在旁边偶尔揉揉眼、擦擦脸,起到一个陪衬作用就成了。
崔时钰这边还没开口,阿宁倒先不乐意了,把竹筐重重往地上一放,筐里的杏子被震得蹦起来,把田二郎和殷氏吓了一跳。
“都不乐意理你们了还老是过来,烦不烦啊!”
阿锦小脸也绷得极冷,“若是不想招来武侯,现在就赶紧走人。”
李竹虽没见过田二郎与殷氏,但见崔家姐妹三人的反应,便知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和自家小娘子们站在同一战线,同样横眉冷对。
被几个小辈轰了,殷氏颜面多少有些挂不住,但这两个小豆丁的看法不重要,她在意的是崔时钰的态度。
只要崔时钰点头,一切都不成问题。
是以,她连看都没看阿宁和阿锦,只一个劲儿地对着崔时钰哭。
担心她把鼻涕流到自己手上,崔时钰连忙把手抽了回来,语气平静疏离:“舅母现在不应在这儿向我道歉,应该把这番话告诉我爹娘才是。”
有些债,谁欠下的,就该由谁来还。
她没资格替崔父崔母原谅这两个人。
殷氏自然听出了这话的言外之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神里满是尴尬和无措,但仍不死心,又絮絮叨叨的哭诉起来。
崔时钰毫不留情打断:“舅母可是哭饿了?正巧今日我想做些小笼蒸包,一会儿拿刀剁馅儿给舅舅舅母看如何?”
还是这招管用,一捕捉到“刀”这个关键词,殷氏不哭也不闹了,留下一个愤愤的眼神,马上扯着田二郎灰溜溜地走了。
很快两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番闹完,崔时钰说不上有多生气,但心情多少受了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影响,有一搭无一搭地捡着杏子吃。
不要脸的人怎么就那么多呢!
“娘子,杏子吃多了伤胃。”有意想让她心情好起来,李竹想了想道,“夏日该尝三鲜,郭大郎昨日送来的螺蛳还没吃呢。”
崔时钰眼睛一亮。
本朝民间有“夏日尝三鲜”之说,即吃地三鲜——苋菜、蚕豆、黄瓜,树三鲜——樱桃、枇杷、杏子,水三鲜——螺蛳、河虾、鲥鱼,这其中大部分最近都已经吃过了,确实就剩螺蛳了。
崔时钰笑笑:“你倒是提醒我了。”
马上起身去庖厨看螺蛳。
大木盆里,一枚枚螺蛳已经清洗干净,在混了胡麻油的清水里静静吐着泥沙,水底已沉了一层污黑的杂质,显然已经吐得干净,就等下锅了。
做点什么好呢?
崔时钰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做螺蛳粉——没有什么能比来上一碗螺蛳粉更让人高兴的了,如果有,那就是两碗。
说干就干!
她先用猪骨熬了骨汤,接着另起一锅,倒油烧热,放葱姜蒜,再放香料料子。
因着各种香料是做麻辣蝲蛄的重中之重,这些东西都是提前备好了的,此时一股脑儿放进去很是方便,但也不能全放,崔时钰把麻椒和带辣味儿的香料挑了一部分出来,接着便倒入洗干净的螺蛳。
木铲快速翻炒,螺蛳壳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把熬好的骨汤倒进去,添柴大火烧开,很快锅里便咕嘟咕嘟冒起红亮的泡泡,浓郁的香味勾得人馋虫直冒。
熬螺蛳汤是个功夫活,崔时钰转小火慢慢炖煮,趁着这个时间制备了螺蛳粉的其他配料,把黄豆腐竹炸了出来。
然后便是米粉了。
唐朝没有粿条,但米粉是有的,颜色规白,薄而复韧,和后世的米粉大差不差,只是名字不一样,称为“米缆”。
上次的粿条吃完之后,崔时钰觉得自制起来太麻烦,为图省事便去胡麻子那儿买了些米缆,现下正好排上用场。
把米粉煮了放进汤锅,雪白的米粉便在红汤里打着转,吸收着螺蛳的鲜味,出锅前撒上炸得金黄的黄豆、酥脆的腐竹,再放些烫熟的木耳丝和小青菜,倒进茱萸辣油拌开。
这一锅螺蛳粉便成了。
红油汤底上漂着金黄酥脆的腐竹片,吸饱了汤汁,正慢慢往下沉,雪白的米粉盘在碗里,根根分明,炸黄豆撒得满满当当,木耳丝黑亮黑亮的,和嫩绿的青菜一起浮在汤面上。
就这个螺蛳粉爽!
可惜的是,俩妹妹和李竹正忙得脱不开身,且都对螺蛳熬成的汤兴趣不大,觉得有几分黑暗料理那味,崔时钰只能自己一个人先享用了。
她并不着急,螺蛳粉嘛,注定是要和“真香”二字连在一起的!
她捧着碗去大堂吃了。
第一口先喝汤,骨头汤底又鲜又浓,带着辣劲儿,从嗓子眼一路烧到胃里,极其爽快。
再来口滑溜溜的米粉,入口爽滑筋道,螺蛳的鲜味在舌尖炸开,辣得过瘾,香得上头,每一口都让人欲罢不能。
刚还脆生生的腐竹,转眼就吸饱了汤汁,软趴趴地趴在粉上,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也有还没来得及被汤汁浸透的,炸得金黄,咬起来酥酥脆脆。
崔时钰边吃边想起上辈子在广西街头,蹲在小板凳上嗦螺蛳粉的情景。
虽然这碗唐朝版的螺蛳粉少了酸笋酸豆角的独特风味,可相似的口感和香气,也足够慰藉她的思乡胃了。
正吃得满头大汗,隔壁桌的食客忽然凑过来问道:“这米缆多少钱一碗?”
说话之人正是周肃之。
连日来对着案头竹简批注,他的颈椎都要不好了,近日又热,更是懒得做饭,偷得浮生半日闲,索性抓了宽袖往身上一披,往崔记食肆这儿来了。
刚踏入门槛,热浪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大堂里桌与桌几乎挨着,食客们或站或坐,碰杯声、谈笑声、咀嚼声混作一团。
若是往日,周肃之定会嫌这环境太过嘈杂,今日却莫名觉得舒坦,只觉得满屋子烟火气鲜活极了。
周肃之当即要了一盆蝲蛄。
蝲蛄很快上桌,红艳艳的茱萸辣油包裹着酥脆的虾壳,他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只,熟练地掰开虾头,吮吸着里面鲜辣的汤汁和虾膏。
比外卖送来的更香!
外卖的蝲蛄虽也好吃,但终究少了这份刚出锅的热气,此刻坐在食肆里,听着周围的喧闹,嘴里嚼着麻辣鲜香的虾肉,周肃之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吃”啊。
一盆蝲蛄下肚,他额头沁出细汗,仍有些意犹未尽,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香气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不同于方才的麻辣,这味道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鲜美,很是勾人。
循香望去,就见那崔记的店主娘子正坐在隔壁桌捧着大碗嗦粉。
从周肃之的角度可以望见,那雪白的米缆浸在红亮的汤汁里,周围围了一圈配菜,有炸得金黄酥脆的黄豆和腐竹,还有细细一长条的木菌丝,翠绿的小青菜……
看着看着,周肃之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问价的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那店主娘子显然是在用自个的午食,他却贸然开口询问,实在是失礼。
可那香气实在诱人,让他这个向来端着架子的文人也顾不上风度了。
崔时钰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她这锅螺蛳粉本就是做着解馋的,还没打算上食单。
但也不是不能卖。
她略一沉吟:“十二文。”
这价格其实不算便宜,毕竟没有酸笋酸豆角等螺蛳粉灵魂配菜,只放了些木耳青菜提味,实在不算正宗。
但周肃之听完却很高兴,立刻掏出钱袋点出十二枚铜钱。
“劳烦店主娘子来上一碗。”
崔时钰就这样莫名其妙卖出了第一份螺蛳粉。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螺蛳粉就摆在了周肃之面前。
红亮的汤底上浮着一层薄薄的辣油,炸得金黄酥脆的腐竹片半浸在汤里,旁边点缀着几粒饱满的炸黄豆,几片嫩绿的青菜叶浮在汤面,底下隐约可见白生生的米粉和几颗螺蛳肉。
升腾而起的热气裹挟着螺蛳的鲜香,高汤的浓香,还有炸黄豆腐竹的焦香,直直往他鼻子里钻。
周肃之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米粉,吸溜入口。
酸辣鲜香同时在口腔炸开。
米粉爽滑弹牙,带着微微嚼劲,吸饱了螺蛳汤的鲜美,滋味格外浓郁,吸溜一口就停不下来;腐竹有的软有的脆,脆生生香喷喷,口感丰富极了,炸黄豆香脆可口,那些藏在碗底的螺蛳肉也极妙,肉质紧实弹牙,带着河鲜特有的鲜甜。
酸辣交织,辣得过瘾,酸得开胃,周肃之吃得额头冒汗,筷子却停不下来,埋头大口嗦粉。
不一会儿,一大碗螺蛳粉便见了底,连汤都被喝得一干二净,他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打着带着螺蛳香的饱嗝。
“敢问店主娘子,这米缆叫什么名字?”
第58章 招兵买马
◎来帮手了◎
崔时钰眨巴眨巴眼,直接把后世的名字套过来了。
“回老丈话,这米缆名为‘螺蛳米缆’。”
“螺蛳米缆?”周肃之捋捋胡子,笑道,“这名字好,简单明了。”
崔时钰心想:可不是吗!
她看着对方捧着空碗意犹未尽的模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真的可以把螺蛳粉添上食单。
和麻小一样,螺蛳粉在后世同样极受欢迎,就拿崔时钰自己来说,她穿越之前家里还有好几袋螺蛳粉的存量呢。
而且还是好某螺的。
都没吃上!
一两句话的工夫,崔时钰便已把食肆下道新菜螺蛳粉定下来了。
只是她这锅是随兴做的,酸笋和豆角都还没腌,少了这个点睛之笔,总感觉螺蛳粉缺了灵魂。
她马上着手起酸笋和豆角的腌制事宜。
普通腌制,即入坛撒粗盐封好,等坛中天然乳酸菌慢慢分解发酵,一个来月就能腌出滋味醇厚的腌菜,就是耗时漫长。
也有时间短点的腌制方法,用滚烫的盐水激发食材脱水,再辅以白醋加速酸化,短短几日便能速成。
崔时钰决定先用速腌法解这燃眉之急。
她将新鲜笋子削去老根,切成手指粗细的长条,在沸水中焯去涩味,待笋条变得柔韧透亮,捞出沥干。
盐水中添了八角、桂皮与干茱萸段,烧至滚沸后晾凉,倒入陶瓮中没过笋条,再淋上两大勺米醋,最后封住瓮口,压上石头。
酸豆角木耳的腌制也差不多,豆角掐头去尾洗净切段,木耳泡发撕成小朵,两种食材混着蒜末姜末,裹盐杀水变得蔫软,同样倒入米醋封坛。
如此静静等上几日便能成了。
过不几日,开坛的日子到了,崔时钰先启了酸笋。
不同于传统腌制的深沉厚重,速腌酸笋带着明快的酸香,混合着香料的辛味,酸酸爽爽,很是好闻。
捞出的笋条已变成了浅褐色,表面微皱,仍保留着脆嫩的质感,味道一点不冲鼻子。
崔时钰捏起一根放入口中,牙齿轻咬,笋子破开的声音清脆作响,酸爽的汁水在口腔迸发,微微的辣意顺着舌尖蔓延,更多的还是笋子本身的清甜。
就算不放螺蛳粉里当作配菜,配着粥吃也是极好的小菜。
酸豆角和木耳也是,起开坛子,酸香味儿扑面而来,豆角翠绿、木耳乌黑,在浅褐色的汤汁里沉沉浮浮,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开。
崔时钰又尝了尝这俩。
经过几日腌制,酸豆角依然脆挺,一咬开能爆出酸汁,嚼起来咯吱作响,木耳也是,吸足了酱汁滋味,酸中带辣,脆脆爽爽。
这速腌的比想象的还够味。
这下可以放心大胆地把螺蛳粉添进食单了!
*
螺蛳粉挂上食单没多久,便称为了整个食肆的焦点,阿宁阿锦李竹她们也成功真香了,这几日几乎一日三顿都吃螺蛳粉,根本停不下来。
完全在崔时钰预料之内。
这次螺蛳粉的食单她画得格外精细,从用来装粉的碗,到碗里的螺蛳汤、米粉、酸笋、酸豆角、腐竹……无一不精心绘制。
虽然再精心也还是简笔画的水平,但因着螺蛳粉配菜多,崔时钰要画的地方就多,热热闹闹的一碗画出来,瞧着就令人心生欢喜。
庖厨里,角落木盆里的螺蛳还在吐沙,灶台上几口大锅同时沸腾,新熬的螺蛳汤正咕嘟冒泡,螺蛳汤的香气绵延不绝,没有怪味,只有鲜香。
崔时钰把酸笋豆角切腐竹一起码在煮好的米粉上,浇一勺红亮的高汤,最后撒把炸黄豆,熟悉的酸鲜味让她恍惚回到了现代街头的螺蛳粉店。
这回螺蛳粉算是有完整的灵魂了。
她看着堂内挤得水泄不通的食客,李竹和阿锦穿梭其间,脚步都快飞起来了,传菜的速度还是跟不上点菜的需求,更何况李竹偶尔还要去送趟送食,更是忙不过来。
这么下去,就算她们几个人全是八爪鱼转世也不行了。
食肆里得招点人了。
崔时钰想了想,扯了张宣纸,大笔一挥写下招聘启事挂了出去。
“崔记食肆急聘跑堂小二、切配厨工,手脚麻利,吃苦耐劳,月钱从优。”
木板刚挂出去,下午就陆续来了几个应征的。
第一个来面试的是个精瘦的汉子,很是侃侃而谈,上来便是一番自夸:“我在清芬楼干过四年跑堂,端茶倒水、招呼客人,那都是小菜一碟。”
见他如此胸有成竹,崔时钰便递给他一个仿照螺蛳粉碗的装满热汤的瓷碗,叫他走两圈看看。
汉子接了碗,单手托着,另一只手还插在袖子里,晃晃悠悠迈出两步,碗里的汤汁就泼出小半,差点烫到无辜的李竹,那汉子见状却只是嬉皮笑脸地拱拱手。
崔时钰抽抽眉毛,忍不住道:“郎君这端盘子的手法挺别致啊。”
汉子笑嘻嘻道:“这活儿干久了,自然有省力的法子,客人多的时候,少走两步路也是赚的。”
所以就单手端盘子?
崔时钰大为不解,现在是在面试哎大哥!好歹装个样子吧?
难道是“面试”在古代还没开始普及,所以才如此懈怠?
不管是啥原因,总之结果已定,崔时钰也不得罪人,面带微笑道:“我们这儿讲究的是稳当,郎君这省力的法子,怕是不合适。”
汉子讪讪走了。
第二个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着老实巴交的,跟李竹的性子有几分相似,是来面试切配的,崔时钰给了他一根萝卜,让他试着切萝卜丝。
结果他握着菜刀像握锄头,切出来的萝卜条粗细不均,最粗的堪比小指,最细的……根本不存在。
看在李竹的面子上,崔时钰耐心教他:“手腕要放松,刀贴着指节走,别太用力。”
少年红着脸点点头,一刀下去,萝卜成功滚了。
“对、对不住!我、我再试试……”他连声道。
崔时钰却是叹了口气:“罢了,切菜这活儿讲究手感,一时半会儿练不出来。”
少年听完,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第三个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娘子,模样倒是周正,谁知一张口就让人直摇头。
崔时钰还没来得及问工作经验,她就开始哭诉家里的难处,末了还抓住崔时钰的衣袖不放。
“工钱能不能先付一半?我娘生病等着抓药呢。”
崔时钰直接将她打发走了。
最后一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进门就喋喋不休:
“哎哟,店主娘子这食肆可真火啊,我打老远就闻着香味了!听说螺蛳米缆里头的酸笋得腌一个月,我二舅家也做腌菜,不过没娘子这手艺……”
倒是挺能说的。
崔时钰让他试着招呼一桌客人,结果他光顾着跟客人唠嗑,菜名都报得颠三倒四。
崔时钰无奈:“小郎君这嘴皮子挺利索,但我们跑堂的,最重要的是手脚得快,能说会道没那么重要。”
青年挠挠头:“那我少说点?”
崔时钰摇摇头。
对方这性子,还是去说书比较合适。
送走最后一个面试者,崔时钰瘫坐在石凳上,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想找几个靠谱伙计怎么这么难呢?
还是现代的招聘好,直接看简历就行了。
她正犹豫要不要再跑趟人市,突然有两道身影闯了进来。
是两个少年,一个跑得满脸通红,一个跑得满头大汗,显然是刚从什么地方匆匆赶来的,两人异口同声道:“娘子可还招人?”
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都不用仔细打量,崔时钰一眼就认出了这双胞胎,正是曲江宴席上帮她打下手的沈大川和沈小虎!
当时他们手脚麻利,做事认真,给她留下过不错的印象。
他俩怎么来了?
“大川,小虎?”崔时钰有些惊喜,“你们也是来应聘的?怎么想到来我这儿做工?”
沈小虎抢着回答:“我们听说小娘子这儿缺人手,立马就来了!”
沈大川补充:“之前在曲江看娘子做菜,我们就想着,要是能跟着娘子学点本事就好了。”
听他们这样说,看来不是杨明的家仆,应该和当初的她一样,是请了过去的。
这样一来,崔时钰便放下心了,感觉终于能招到人,眼睛里都有光亮了——她刚才被那几个面试者“折磨”得眼里都没光了。
尽管如此,却也不能马上定下来,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她先让沈大川端着装满水的碗在拥挤的食肆里走一圈。
他步伐稳健,手腕灵活,端着碗在人群中灵活穿梭,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更难得的是,他还能一边走一边记下几桌客人点的菜,回头复述时一字不差。
——跑堂的算是有了。
接着崔时钰让沈小虎切萝卜片,这次上难度了,要求薄如蝉翼。
沈小虎接过菜刀,萝卜片在刀光中纷纷落下,别说一片,便是叠在一起都能透光。
这还没完,他又捞了几只活蹦乱跳的蝲蛄出来,几下就把黑色虾线完整抽出,虾身也不见丝毫破损。
“挑虾线我也拿手!”
沈大川见状也不甘示弱,和弟弟竞争起来,主动收拾起案板上的残渣,动作麻利地将食材分类归置,连水渍都擦得干干净净。
看着这一幕,崔时钰唇角终于忍不住上扬。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彩虹这不就出现了?
尽管高兴,但她还是略严肃地给这两人打预防针:“我这儿活多又累,在大堂,跑堂的要记性好、腿脚快,遇上食客刁难也不能挂脸;在后厨,要耐得住油烟,受得了辛苦,每天要站足好几个时辰。”
“你们要是觉得吃不消,现在走还来得及。”
沈大川和沈小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不怕!”
“自从在那日跟着娘子做了一回菜,我们俩就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若是能在崔记做事就好了。”
沈小虎眼睛亮晶晶的,“而且,跟着娘子能学本事,娘子手上的好多功夫,都是其他师傅没有的!”
崔时钰被逗笑了,“行,那你们俩明天就来上工吧,大川负责跑堂,小虎去庖厨切配,工钱按月结,做得好还有奖金。”
两人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互相击掌,眼睛里的星星都快冒出来了。
崔时钰望着这两张新鲜的年轻面孔,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她转身从庖厨橱柜取出两套新围裙,递给他俩。
“别忘了,明日寅时,准时来报到。”
第59章 喜欢他吗
◎她确实是喜欢谢宵的。◎
崔家小院的庖厨里,崔时钰正制备着待会儿要给谢宵送去的螺蛳粉。
广文馆离这儿得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米粉煮得太软怕是要成了面糊,是以崔时钰特意缩短了煮粉时间,米粉还带着硬芯便捞起,泡在汤里,带过去这段时间能焖泡成恰到好处的软。
做好这些,她又开始码其他配料。
酸笋,腐竹,豆角,木耳,还有一片炸得金黄酥香的大炸蛋——这是店里新上的螺蛳粉配菜,含金量不必多说,酥香带孔的炸蛋浸泡在热乎乎的螺蛳粉汤里,一口下去简直不要太幸福。
炸蛋放在食盒最上层,离底下的螺蛳汤远远的,避免吸汤变软,酸笋豆角这些便浸在螺蛳汤里保温吸味,腐竹和炸黄豆分格摆放,保持脆度。
整个食盒组装下来,红的绿的白的黄的,好不热闹。
李竹正忙着,崔时钰便没叫他,打算自个坐驴车跑一趟广文馆。
正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忽然听见正在水井旁边洗碗的李竹笑了两声。
洗碗还能高兴成这样?
崔时钰不解,但也不自觉挂上了点笑模样,问道:“阿竹在笑什么?”
李竹转过头来,抿唇笑道:“娘子这月已给谢小郎君送了五回吃食,搭上这次的螺蛳米缆便是第六次了。”
“娘子可有想过,为何总是给谢小郎君送吃食?”
崔时钰被他问得一愣。
是啊,她为什么老想给谢宵送吃食呢?
沉默半晌,像是回答问题,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崔时钰掰着手指道:“自然是因为,他花大价钱买了我的食方,送过开业贺礼,又引荐过贵客,前几日还送了牛肉,还有……”
说到一半,她忽然卡壳了。
并非是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恰恰相反,她记得非常清楚。
她与谢宵之间发生的事,一点一滴,都深深刻在脑海里。
崔时钰忽然有些恍惚。
她活了两辈子,除了家人朋友,还从没把什么人这么放在过心里——显然,“朋友”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她和谢宵之间的关系了。
见她久久没有开口,李竹眨巴着眼,脱口而出道:“娘子,你就是喜欢谢小郎君。”
说完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种孟浪之词呢!
若不是想让娘子认清自己的心意,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崔时钰倒不觉得“喜欢”这个词孟浪,天哪,这刚哪儿到哪儿啊?
她更多的是震惊。
还是那句话,她活了两辈子,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情感。
虽然陌生,却很笃定。
她确实是喜欢谢宵的。
喜欢他低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喜欢他吃蝲蛄时被辣红鼻尖还强装镇定的模样,喜欢和他一起并肩走在长街之上,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院子杏香弥漫,崔时钰拍了拍微微发烫的脸颊,任由心中第一次情窦初开的小鹿乱撞。
过了片刻,驴车来了,她平复了心绪,拎着满当当的食盒坐上了驴车。
不管怎样,螺蛳粉还是要送的。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在距离广文馆还有两条街的巷口停下。
崔时钰撩开帘子,抱着食盒跳下车,迎面正巧撞见一队武侯巡街而过。
为首之人正是武长青。
看见她,武长青抬手示意身后武侯稍作停留,几步行至她面前,光落在她怀中的食盒上,笑问:“这么晚了,崔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崔时钰将食盒往怀里拢了拢,笑道:“武铺正安好,正巧做了些吃食,想着给朋友送去。”
朋友?
武长青皱了皱眉。
这食盒一看就算送去广文馆的。
广文馆里有谁,他再清楚不过。
那日在食肆吃蝲蛄武长青就注意到了,谢家二郎谢承安,对崔娘子很是不一般。
这位谢家二郎名头颇盛,他自然也听说过,一等一的好样貌、好家世,也从没听说过与哪位娘子女郎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他对崔娘子,应该是真心的。
正因如此,他更没有了阻挠的余地。
只是……
武长青沉默良久,压低声音问道:“娘子可会后悔?”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崔时钰却听明白了。
她神色不变道:“武铺正,情谊本就是相互扶持,谁予我热忱,我便回以真心,何来后悔之说?”
望着她坦然的模样,武长青心中忽然明了,以她的聪慧,怎会轻易委屈自己。
他知晓谢宵家世显赫,相较之下,确实比自己更能护她周全。
这般想着,他心中的郁结慢慢散开,洒脱一笑:“我明白了。”
“娘子且去吧,莫要让这食盒散了热气。”
崔时钰笑意盈盈,换了个话题道:“说起来,食肆新给螺蛳米缆做了升级,添了不少好料,武铺正若是有空,改日定要来尝尝,也好给我提提意见。”
“那便这么说定了。”
崔时钰福了福身,转身朝着广文馆方向走去,身影渐渐融入暮色之中。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武长青良久才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其余武侯。
“走吧。”
他也该踏上自己的路了。
*
广文馆。
崔时钰抱着食盒站在石阶下,目光不时扫过周围的人群,周遭皆是静候自家郎君散学的学子家仆,偶尔有几个酒楼小厮托着食盒小跑而过,飘来阵阵饭菜香。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素净襦裙,发间也只簪了一支木钗,混在送食的人群里毫不显眼,心里却仍有些忐忑,来送饭的大多是男子,她一个女郎难免引人侧目,若是被人误会她与谢宵有什么私情,反倒给他添麻烦。
虽说已经有点私情了。
正出神间,学馆内里钟声悠扬,散学的学子们陆续而出。
没等多久,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崔时钰没忍住偷偷一笑。
谢小郎君还真是到点便离开教室,跟她当初上学时一模一样,一刻都不愿意在教室多待。
谢宵本来正好好走着,看到她时脚步猛地一顿,马上朝她走过去。
崔时钰立刻提高声音,故意将食盒举高了些,语调公事公办:“这位郎君,你订的送食到了。”
谢宵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眼底泛起笑意,垂眸看着她刻意板正的表情,和她配合着演戏,接过食盒朗声道:“有劳崔娘子跑这一趟,辛苦。”
他伸手去摸腰间钱袋,动作自然得仿佛真是在付账,“不知多少银钱?”
崔时钰眨眨眼。
这人还真的和她演起戏来了!
她将食盒往他怀里一塞,而后马上后退半步,“郎君慢用,若是觉得合口味,记得给食肆打个好评。”
说完便福了福身离开了。
谢宵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攥着食盒的手紧了紧,低声笑道:“一定。”
暮色渐浓,周遭学子们的谈笑声仿佛都飘远了,直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谢宵才拿着食盒回了书室,直到坐在桌前还恍若置身梦境。
他今日并未订过送食,崔娘子亲自跑这一趟,除了关心他、想见他,他找不到其他理由。
她心细如发,刻意用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不过是怕给自己招来闲话。
但他又怎会在意这些?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什么味道这么香!”
徐佑贤和顾书砚寻着香气凑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食盒,“承安,你又偷偷点了什么好吃的?”
“闻着这味儿像螺蛳米缆呢!”
因着所有食材都是现出锅的,崔时钰做的螺蛳粉并没有那股子特殊的臭味,反而鲜香扑鼻。
谢宵闻言勾起一抹笑,打开食盒,浓郁鲜香的气息瞬间溢满整间屋子。
几人都瞧见了,食盒里面分格摆放,干湿分离,小陶罐装着熬得浓稠的螺蛳汤,表面浮着一层红亮诱人的辣油,几粒饱满的螺肉和雪白米缆沉在底下,配菜更是丰盛得惊人:一大片金黄油润的炸蛋蓬松酥软,还有炸腐竹、酸笋、炸黄豆、木菌丝、小青菜……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食盒。
浓郁的酸香、辣香混着螺蛳香扑面而来,勾得人馋虫直冒。
谢宵后知后觉这一盒吃食有多丰富,这么沉,她是怎么一路提过来的?
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的柔软。
徐佑贤和顾书砚已在耳边叫了起来。
“天爷啊,这炸蛋比我的脸都要大了!”
“还有这螺蛳肉,怎么看着比食肆里的还要多?承安,崔娘子偏心你!”
谢宵觉得这句话听来无比顺心,笑而不语。
两人的馋虫被勾上来了,是肉眼可见的想吃,但徐佑贤已经摸透了谢某的性子,咂着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分我们,若渊,明日休沐咱们就去崔记,把螺蛳米缆吃个爽!”
顾书砚连连点头。
至于现在,还是快些离开吧,省得在这儿闻味犯馋。
两人一边感叹一边快步离去,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眼食盒。
待房门关上,谢宵才将螺汤米缆和各种配料一一组装。
炸蛋吸饱汤汁变得沉甸甸的,酸笋的独特香气混合着螺蛳的鲜味升腾而起,浓郁鲜香中带着丝丝辛辣,光是闻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他夹起一筷子挂满汤汁的米粉,送入口中,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在细细品味她的心意。
一碗米缆下肚,谢宵靠在椅背上,望着空碗仍意犹未尽。
夜色渐深,他心里却亮堂堂的。
她这般小心翼翼,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既知道了,那她对自己也是相同的心意吗?
谢宵想着想着,慢慢笑了起来。
第60章 蛋黄肉粽
◎谢宵想,端午节能不能天天过?◎
时光飞逝而过,眨眼便到了端午。
未及天亮,崔家小院便已热闹起来。
唐人认为端午是“恶月恶日”,即夏季疫病高发期,需借助植物的辟邪之力驱邪,是以家家户户都会在门楣挂上成束的艾草菖蒲。
有的人甚至觉得但挂成捆的灵草作用不够大,还会更进一步,将艾草菖蒲制成形似宝剑的“艾人”“蒲剑”,觉得这样辟邪的作用更大。
沈小虎就正在旁边编着一柄菖蒲宝剑呢。
崔时钰已经被唐朝人们的这些创意折服,她入乡随俗,也挂了东西,只不过不是艾草菖蒲,而是挂了只蒜头上去。
大蒜不是可以抵御吸血鬼么?想来古代的邪也是可以辟的。
没想到此举正中了沈大川的下怀,崔时钰刚把蒜头挂上他便夸道:“娘子这蒜头挂得好,气味浓烈得很,一定能将污秽除个干干净净。”
崔时钰:“……”
好嘛,敢情大蒜驱邪也是不分古今中外的。
沈大川和沈小虎不住在崔记,每日晨来晚走,跟走读生似的,但意外地很能融入阿宁阿锦李竹这三个“住校生”,来食肆没几日便和她们打成了一片。
沈小虎和阿宁最为熟络,沈大川因着性子安静的关系,与李竹关系更好。
至于阿锦,依然只给崔时钰一个人当粉丝。
属于艾草与菖蒲特有的清新香气在暖风里浮动,挂完这些,沈大川沈小虎便和阿宁她们围在石桌旁边玩起了射粉团。
这也是唐代端午节的习俗之一,制作一种名为粉团的白糯米粽子,将其置于盘中,用小弓箭射击,射中者便可取而食之。
为了让游戏更有意思,几人特意让崔时钰动手做了粉团,因为她做的最好吃,大家更愿意竞争。
但这种没馅儿的糯米粽子也做不出太多的花活,崔时钰就给整好的粉团另配了一小碟化开的红糖汁,让几个孩子蘸着吃,也算是推陈出新了。
阿宁举着自制的小弓箭,眯着眼睛瞄准,只听“嗖”的一声,下一刻,箭矢正中粉团。
“我中喽!”
阿宁欢呼一声,上前拿了自己的战利品,三两下扯开粽叶露出里面洁白的米粽,蘸满红糖美滋滋地吃了,香甜可口的味道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沈小虎连射几箭都没中,见阿宁已吃了三四个粉团了,很是眼馋。
“好吃不?”他问道。
“好吃呀!”阿宁连连点头,嘴巴里的甜糯米还没完全咽下去,含含糊糊地说,“蘸着沙糖吃可好了。”
沙糖价贵,哪怕沈大川沈小虎常年在庖厨做活儿都没吃过几次,又正好赶上节庆,更想尝尝滋味了。
沈小虎跃跃欲试,又是一箭射出,又是依然没中,实在无法,决定作弊,偷摸着跟自家兄长沈大川商量,说待会儿射一只粉团分给自个。
崔时钰都听见俩人说的话了。
她笑着摇摇头,转身扎进了庖厨。
都端午节了,怎么能没有粽子?
本朝粽子种类颇多,按形状分,有角粽、锥粽、菱粽、筒粽,按馅料分,也有枣粽、松栗粽、胡桃粽、姜桂粽等等。
昨日王五娘就送来了几只姜桂粽,是种糯米里掺了肉桂和生姜的粽子,崔时钰从没听说过这种馅料,有点好奇味道,当即便剥开一只尝了。
味道很是一言难尽。
因有生姜和肉桂的加入,比起寻常粽子,姜桂粽有股明显的姜辣和肉桂的异香,偏偏糯米自带温润米香,搭配起来就像是把药铺子包了进去。
可能这就是大唐人们的口味吧,崔时钰自觉无福消受,但到底是王五娘好心好意送过来的,她还是硬着头皮吞了一只。
王五娘还问她好不好吃。
崔时钰只得回了句“味道很浓郁”。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吃法,总之,崔时钰打算吃点自己这个二十一世纪的胃口爱吃的口味了。
甜口的枣粽也吃过了,她打算换个咸口的,做点蛋黄肉粽。
糯米已提前泡好,此时拿出来沥干,拌入酱油、盐和少许猪油,米粒顿时染上酱色,油润发亮,把用酱汁葱姜腌得红亮的五花肉切块拌进去,咸蛋黄对半切开,橙红的蛋黄沙糯绵软,这几样搭配在一起,还没包成粽子就很让人想来上一口了。
“裹角黍以菰叶”,这时候包粽子用的都是菰叶,也就是茭白叶子,宽大柔韧,纤维细腻,不易破损,蒸煮后还会释放出淡淡的清香。
崔时钰把这些茭白叶用热水烫过一遍,清香味儿很足,还更加柔韧好包了。
她取两片叶子交叠在一处,窝成漏斗状,先在底部填入糯米,中间放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和橙红的咸蛋黄,最后盖上一层糯米压实,翻折几下将叶片裹紧,棉线一缠,一只饱满的三角粽便成了。
没过多久,一个个棱角分明的蛋黄肉粽便整齐地排列在食案上。
灶上铁锅烧开,粽子下锅,水汽蒸腾,菰叶的清香、糯米的米香、五花肉的肉香,还有咸蛋黄独特的咸香,各种香气交织在一起,慢慢飘了出来。
整个庖厨都是这个味道。
院里几人都知道她在包粽煮粽,也都吃过粽子,但没想到会这么香,纷纷探头张望。
阿宁扒在庖厨门边,吸着鼻子问:“阿姊,什么时候能吃呀?”
崔时钰笑道:“再等一会儿,这肉油得煮进糯米里才成。”
肉油煮进糯米里?
听起来就好吃。
就是要等好长时间啊!
阿宁哀叹一声,眼巴巴盯着锅,仿佛这样就能让粽子熟得快些。
虽还未尝到,但那香气已足够勾人,菰叶的清新混着糯米的甜香,还有豕肉的荤香和咸蛋黄的咸香,光是想象就能感受到糯米的绵软、蛋黄的沙润、豕肉的鲜香……
阿宁被自己脑海中的画面馋得直流口水,根本没注意身后的沈小虎正用粉团蘸着红糖吃得酣爽。
粽子煮得差不多了,崔时钰正撤着木柴,忽听前院传来喧闹声,沈大川的声音穿透庖厨。
“娘子现下正在后厨呢,郎君有何贵干?”
崔时钰一阵疑惑,穿过挂着艾草菖蒲的大门,看见谢宵立在门廊下。
他今日穿了件天青色圆领袍,日光透过柳树叶隙落在肩头,给整个人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显得越发温润如玉。
崔时钰故意逗他:“谢小郎君可是闻着粽香来的?”
谢宵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想着待会儿分他只粽子,崔时钰领他一路来到后厨,谢宵边跟着她走边道:“前日在东市见着这五色百索搁在案头,想着你整日在庖厨忙碌,便编了驱邪祈福。”
话音刚落,谢宵忽然伸手替她拨开垂落的发丝,手指轻触她的腕骨。
红、黄、蓝、白、黑的丝线在腕间缠绕成结,贴着皮肤凉丝丝的,崔时钰的心跳却被烫得失序。
谢宵亲手给她戴上了五彩长命缕。
待系好绳结,谢宵便像被烫到般收回手,耳尖也泛起了红。
“端午安康。我……先走了。”
崔时钰瞧他这副模样,觉得很是有趣。
撩完就跑?
她不允许。
崔时钰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走,回身去庖厨拿了只粽子塞给他。
“尝尝这个。”
粽叶包着棱角分明的粽身,顶端露出点被肉汁浸透的糯米,油亮油亮的,还没剥开粽叶就能闻到咸蛋黄的油香和五花肉的肉香。
谢宵手上还残留着崔时钰方才握住他手的温度,梦游似的接过粽子,梦游似的剥开,又梦游似的吃了一口。
先尝到了绵软咸香的糯米,接着是沙沙糯糯的咸蛋黄,五花肉几乎被煮化了,肥肉渗进米里,瘦肉纤维分明又咸香可口,粽叶的清香都被这股浓味衬得格外鲜明。
其实他今日也吃了不少粽子,广文馆公厨的红枣粽,同僚家送的赤豆粽,但毫无疑问,她做的是最好吃的。
“味道如何?”崔时钰笑着问道。
谢宵点头,“崔娘子做的,自然好吃。”
看着她的笑脸,他忍不住想,端午节能不能天天过?
*
送走谢宵已经快中午了,崔时钰连忙从众人手中抢了几只粽子给隔壁王五娘送了过去。
王五娘家门上也用艾草编了个花环,门打开的时候一晃一晃的,里面的王五娘探出个头来,瞧见是崔时钰,便整个身子都探出来了。
“哎哟,是阿钰!快进来快进来!”
崔时钰将手中粽子递了过去,笑道:“婶娘,端午安康。”
王五娘接过粽子,笑得像花一样,“多谢阿钰,婶娘也不瞒你,你这粽子来的真是时候。”
她叹了口气:“唉,我包的那几个姜桂粽,娇娇都没怎么吃,真是愁人。”
崔时钰:“……”
她很能理解娇娇。
话音刚落,娇娇便从屋里出来了。
被一直以来的吃食打通了任督二脉,娇娇看见她也没一开始那么害羞了,说话声音也变大了,高兴招呼道:“崔阿姊来啦。”
崔时钰也笑:“崔阿姊给你送粽子来啦,快吃吧。”说着挑了只最大的蛋黄粽递了过去。
娇娇本来正被姜桂粽折磨得不行,看见崔时钰送来的粽子就跟见到救星似的,马上拆开粽叶咬了一大口。
糯米软糯得很,肉香和蛋黄的咸鲜混在一起,越嚼越有滋味。
真好吃!
王五娘瞧着也有些发馋,尽管已吃了好几个姜桂粽,还是解了一个,边吃边道:“这粽子真香,里面还有蛋黄呢!”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道:“远亲不如近邻,这么好的粽子,阿钰,你给隔壁也送份过去。”
崔时钰一愣。
隔壁,张六娘,给她送过去?
婶娘可是素来知道她与张六娘关系不睦的,现下莫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婶娘,这,您知道我和张六娘……”
王五娘迷糊地眨眨眼,忽然反应过来,拍着她的手笑着说:“傻娘子,我说的不是她,她前段时日就搬走啦!”
“前几日新搬来户人家,我瞧着是本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