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的触感令他心头发软。◎
虽卖价与想象中相差较远,但好歹有所进项,且又是将李竹这个滞销货推介出去了,牙人还是很高兴的。
见买卖谈妥,他立刻堆笑着带领崔时钰到一旁的文书摊,招呼一位蓄着山羊胡的老学究执笔。
老学究推了推脸上的叆叇,悬腕提笔,崔时钰问道:“这位娘子要立白契还是红契?”
崔时钰来之前也算做足了功课,知晓红契是经过官府验讫,并在官府备案,手续完备的契约,而白契是民间私下订立的契约,未经过官府认可。两者区别主要在于是否缴税。
这种钱没必要省,崔时钰回答:“有劳老丈,自然是要官印红契。”
面前这位老丈似乎专门在人市里负责这块生意,工具一应俱全,盘内黄麻纸已用木镇纸压好,听了崔时钰的话,马上在墨砚研起墨来。
这时候牙人又过来了,拍着胸脯保证:“娘子放心,咱们这儿的契书最是严谨,绝无差错。”
他问了崔时钰籍贯,转头又对李竹吆喝:“过来,报上姓名籍贯!”
李竹似乎仍没反应过来自己已被人买了去,但精神头已经和方才不同了,抱着小鸡站在一旁,口齿清晰道:“我叫李竹,原籍扬州,今年十五……”
他絮絮说着,老学究提笔蘸墨,边听边写,在素麻纸上工整写下:
“今有牙人张猛作保,长安崔氏女购得奴仆一名,年十五,原籍扬州,身长五尺一寸,原系鸡坊杂役,议定价钱五贯,银货两讫。此奴随身带雏鸡一只,日后生死,皆由主家处置。恐后无凭,立此契为照。”
崔时钰不是第一次签合同,但签这样的合同还真是元旦翻日历,头一回,觉得很是新奇,接过契书细瞧了好几遍,确认无误,这才提笔在“立契人”处写下姓名,并按了指印。
牙人也接过契书签字画押,又拉过隔壁卖枣糕的摊主来作见证。
一切完成,老学究将契书誊抄两份,一份交给崔时钰,另一份由牙人收存。
李竹默默站在一旁,和手心里的小鸡一同似懂非懂地见证着这场交易。
他懵懵懂懂,但心中有个念头却十分清晰:他今后的人生,要不一样了。
崔时钰也挺高兴,瞧着不远处立在原地的一人一鸡,唇角微微扬起,心想:五贯钱,值了!
交易已经完成,牙人从布囊中掏出一卷泛黄文书,连同一块刻着鸡坊印记的木牌一并递给崔时钰,“这是他的旧契和坊籍,娘子收好。”
无论如何,人也是在对方的帮助下买到的,整个交易过程也还算顺利,崔时钰便不拘着什么,道:“多谢。”
她将文书收入袖中,带着李竹一起,转身向停在人市口的驴车方向走去。
路上,她与李竹闲聊,顺便说些注意事项:“以后你便跟着我了,你方才应该已经听到了,我做的是食肆生意,你来之后也不用做什么特别的事,晚上睡在后院厢房,白天有订单便送吃食,没订单便去大堂端端盘碟碗筷,再把小鸡崽养好就成了。”
李竹之前还有些提心吊胆,不知这位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娘子会给自己安排什么活计,现下听完,一颗心悄然落了地。
比他从前在鸡坊的活儿轻松多了,有吃有喝,还有住的地方,还允许他养小鸡。
崔娘子真好。
比他从前遇到的人都好!
李竹心中暖洋洋的,用力点头,眼泪差点落下来,感激道:“娘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手心里的小鸡崽也跟着叫了两声。
驴车就停在集市入口,两人说了一会子话便到了。
车把式名叫沈福运,因不日就要展开送食生意,再加崔时钰自己偶尔也要出门办事,几日前便联系了对方,几次跑下来,觉得很是不错,驴车开的稳当,索价也合理。
沈福运一瞧这架势便什么都明白了,从车上跳下来,对崔时钰礼道:“贺崔小娘子食肆添人之喜!”
崔时钰回了个礼,笑道:“沈阿叔同喜,有劳沈阿叔在这儿陪我等这么久了。”
“不久不久!”沈福运重新跳上驴车,对崔时钰和李竹道,“二位快上车吧!”
崔时钰先上了车,李竹捧着小鸡跟随其后,两人在车厢里相对而坐。
然后问题便来了。
方才地方空旷且又在露天,尚无所觉,现下车帘垂落,封闭的车厢里很快弥漫开一股潮湿的霉味,还夹杂着酸涩的汗味。
人市里贩卖的奴仆显然是没什么时间洗澡的。
李竹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气味,刚才还很放松的少年骤然僵住,悄悄把沾着泥点的布鞋往车辕方向缩了缩,抱着小鸡几乎贴到厢壁上,却又怕留下气味不敢完全碰到,只虚虚挨着。
整个人就像一棵试图藏起枯萎树叶的小树。
崔时钰无声叹口气,什么都没说,也没看他,只提了声音对前头道:“沈阿叔,咱们去一趟浴堂再回家。”
得先给这小子洗干净了再说。
“好嘞!”
沈福运在路口拐了个弯,直奔浴堂方向。
李竹坐在位置上,低着头默默蹭了蹭自己的鞋尖。
*
没过多久,驴车在西市浴堂门前停稳,崔时钰掀帘下车。
原先她们姐妹三个都是在家洗的,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浴堂,也算是托李竹的福了。
门口伙计瞅见崔时钰,立刻堆笑迎上:“娘子可是要梳洗?咱们这儿有新到的玫瑰膏。”
崔时钰微笑摇头:“不是我洗。”
他拉过躲在她身后的李竹,“劳驾给这位小郎君收拾干净,再按他的身量备套细麻短打。”
孩子原先那套衣服都破成啥样了,肯定是不能再穿了。
郎君们没女郎们没那么讲究,也不会抹香膏脂粉之类,赚得没那么多,但这位小郎君额外要了身衣裳,也差不多了。
伙计接过钱,立刻高声朝里间吆喝:“乙字柜,一位净身!”
将李竹上下扫了一眼,又道:“多加半块澡豆,再来瓢榆树皮水!”这是需要“仔细多洗洗”的意思。
弄得李竹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他其实很爱干净,奈何条件不允许,真不是故意不洗澡的……
崔时钰看他一眼,忍不住偷摸笑了。
怎么还当着面说出来,这不是存心让人社死么?
笑完了,她将李竹往前轻推,说“小鸡崽我帮你看着”,又对伙计道:“半个时辰后我来接人。”
一个小时,怎么着也洗完了吧?
李竹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身朝崔时钰深深一躬:“多谢娘子。”
崔时钰知道他在想什么,朝他挥挥手,“行了,快去洗吧。”
说罢便离开了。
穿过雾气缭绕的廊道出了门,透过雕花屏风,隐约可见李竹正被三四个杂役围着。
蒸腾雾气里传来木瓢敲桶的脆响和潺潺水声,夹杂着断续对话:
“哟,这小郎君瘦归瘦,筋骨倒结实,瞧瞧这肩胛骨,跟小鹰翅膀似的,来转身!”
“嚯,这头发里的麦糠够喂鸡了,现在这么多澡豆怕是不够用的,还得再添点。”
“唉,难怪东家娘子要你先来洗澡,再馊些人家就不要你啦!”
一片水声哗啦。
崔时钰摇头笑笑,趁着杂役们给李竹洗澡这会子工夫,转步朝方才看到的卖鸡崽的小摊走去。
反正家里已经有一只鸡了,再多几只无妨。
卖鸡崽的小摊离着浴堂不远,崔时钰刚才在车上就瞅见了,没走多久便到了目的地。
小摊上,大竹笼里雏鸡啾啾,数十只巴掌大小的嫩黄雏鸡挤作一团,叽叽叫声此起彼伏。
崔时钰蹲着瞧着,一颗心脏被萌得砰砰直跳。
真可爱。
就是鸡屎有点多。
摊主是个精瘦老头,正捏着把谷子逗弄一只红冠大公鸡,见崔时钰过来,忙擦了手道:“小娘子可是要买鸡?下蛋的母鸡,打鸣的公鸡,还是肉嫩的童子鸡,我这里应有尽有。”
崔时钰目光扫过笼中那些黄色毛绒团子,忽然瞥见角落处有两只正挤在一起闭目睡觉的黄绒团,那模样神态倒与李竹怀里那只很有几分相似。
她轻轻咳嗽一声,两只黄绒团立刻睁开眼睛,小黑豆似的眼珠里透出一股机灵劲儿,精神极了。
不错,看着没病,就是单纯困了。
和李竹那只睡瘾一样大。
崔时钰觉得很是有缘,指了指道:“就这两只。”
品种个头脾性都相仿,一同养着正好。
摊主老头“哎哟”一声:“娘子好眼力,这是新破壳的本地黄,性子温顺,最合适妇人孩童养着玩儿。”
说着便把两小只抓出来放进小草笼,还附赠了一包粟米,以及一张草垫子。
“娘子拿好,一共十文。”
“多谢老丈。”
就这样,崔时钰提着小鸡笼,成功与李竹那只正在驴车内打盹的小鸡会和。
三只小鸡——准确来说,是两只小鸡与一只小鸡一见如故,见到对方之后便叽叽喳喳地交起朋友。
也不知是不是在讨论什么样的睡姿睡起来更舒服。
崔时钰把卖鸡老丈赠送的那张草垫子垫到鸡笼下面,防止鸡屎弄到驴车上。
她低头瞧着三只嫩黄鸡雏,想,阿锦和阿宁瞧见这三只小黄鸡,一定会很欢喜的。
念头刚转到这里,她抬眼便瞧见了李竹从浴堂台阶走了下来。
经过梳洗打扮,他整个人已焕然一新。
微湿的头束成规整的总角,光洁白皙的额头露了出来,像是剥了笋衣的新竹,显出挺拔的姿态。
浴堂小厮给他配了一身靛青葛布短打,和他很是合衬,空落落地挂在身上,越发衬得少年脖颈与手腕白皙,原先那股令人不快的气味已被猪胰子和澡豆的淡香取代。
不久前抱着小鸡在角落缩成一团的少年,已全然变了模样,再寻不着从前的半分狼狈。
李竹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前走,乖巧道:“娘子,我洗好了。”
崔时钰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评价道:“不错。”
这才是她想象中的小少年的模样嘛。
崔时钰挑起车帘:“上来吧。”
李竹点点头,迈开腿蹬了上去,在看清车内的景象时愣住了。
这……他养的小鸡旁边怎么又多了两只小鸡出来?
两只新鸡雏似乎是对环境不熟悉,有些不安,扑棱棱就要往外面钻,李竹慌忙伸手去拦,把它们拢在掌心,结果自己那一只也来凑热闹,三团绒球立刻在他掌心汇合,叽叽喳喳叠成个毛茸茸的小黄山。
那软软的触感令他心头发软。
李竹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崔时钰问他道:“能养好三只吗?”
李竹眼睛倏地亮起来,用力点头:“多谢娘子,我一定会照管好它们的。”
崔时钰笑道:“不用谢我,而且不是让你一个人养三只,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她们会和你一起养的。”
“妹妹……”李竹歪头,“敢问娘子,妹妹们多大?”
崔时钰答得很快:“大的比你小一岁,小的比你小九岁。”
李竹快速在心中作了道算术题:一个小一岁,一个小九岁,也就是一个十四岁,一个六岁。
他再次郑重点点头:“妹妹们我也会照顾好的。”
崔时钰又与他说了说外卖的事,叫他趁林冶工把食盒做好前多熟悉一下周边环境和路线,李竹自是没有不应的。
崔时钰见他说话时一直摩挲鸡崽头顶的绒毛,忍不住问:“你给它取名字了么?”
李竹一愣,摇摇头,“尚未。”
那时他不知自己未来身在何方,也不知这只小鸡能不能平安活下去,根本不敢为它起名,担心羁绊深了,日后会白白伤心。
崔时钰也养过小动物,知道他心中所想,安慰道:“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这只鸡崽既与你共过患难,说明你们之间极有缘分,给它起个名吧。”
李竹低着头没说话,半晌,忽然开口:“娘子觉得,叫金粟怎么样?”
崔时钰自然没有异议,点点头,正要追问原因,便听李竹解释道:“它最爱啄这个了。”
崔时钰哑然失笑。
金粟,不就是黄小米么,小鸡们都爱吃。
真是个好名字。
驴车碾过青石板的滚滚车轮声中,两人三鸡平安到家,途中,崔时钰给为其他两只鸡崽起好了“花生”“红豆”的名字。
此时花生尚未传入唐朝,李竹不解其意,但“花生”二字一念出口便觉得是个好名字,“红豆”也是不必多说,直夸崔时钰好文采。
驴车刚在食肆门外停稳,两个一绿一黄的小丫头便从门里钻了出来。
“阿姊回来了!”
阿锦的话还没说完便惊讶问道:“怎么买了三只鸡?”
“小鸡?!在哪儿!”
阿宁的注意力瞬间被这句话吸引走了,嘴上喊着“小鸡小鸡”,好奇地伸手去轻戳小竹笼:“这只头顶有个黑点,这只颜色最黄,这只……”
还没说完,她突然发现阴影里还站着个人,惊得吓了一跳,却也没后退,仰着头问:“这位小郎君是?”
阿锦也看了过来,眼神略带警惕,但更多的是好奇。
“小娘子们好,我……”李竹被问得耳根发烫,不知该怎样介绍自己。
与他相反,三只小鸡却不怕生,在笼子里啾啾叫着,扑腾着嫩黄的翅膀。
崔时钰数出铜钱递给沈福运,转头便瞧见这热闹场面:李竹被两个小丫头围着,窘迫得手足无措,小鸡们倒是欢实极了。
她连忙站出来解围:“阿锦,阿宁,这是你们的小竹兄,是咱们的帮手,住在西厢房,以后就跟咱们一起在食肆里了。”
“小竹兄可会养小动物了,特别是小鸡崽们。”
“真的?”
阿宁的社牛属性再次大爆发,她伸手轻轻拉住李竹衣袖,“小竹兄,这几只小鸡有名字吗?”
“它们晚上睡哪里呀,院子里倒是有个鸡窝。”
“它们多久才能下蛋呀?”
阿锦虽没怎么说话,但望向李竹的目光已经柔和下来。
能给阿姊当帮手的人,她都欢迎。
院子里的杏花香气扑鼻,李竹望着眼前两张期待的小脸,忍不住抿唇笑了。
“好,我慢慢告诉你们。”
第42章 翻墙吃肉
◎被发现了◎
天还没亮,崔时钰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先去庖厨看了一眼锅里炖着的红烧肉。
因卤汤是现成的,是以她和院里其他三人有约定,谁先起床,谁就把肉放锅里炖上,如此也好不耽误时间。
从前大部分时候都是她自己放肉下锅,如今李竹来了,自个早晨炖肉的次数倒是少了。
崔时钰忍不住感叹:这个家终于有人起得比她还早了。
果不其然,她刚进庖厨就闻到一股浓郁肉香,想来是李竹已经把肉下进锅里了。
崔时钰探头瞅了眼锅里咕嘟咕嘟炖着的肉,满意点头,返回时便瞧见李竹正蹲在鸡窝前喂那三只小鸡雏。
清瘦少年蹲在鸡窝前,三只黄茸茸的鸡崽就在他身前挤作一团,叽叽喳喳地啄着食碗里的鸡食。
李竹伸手轻轻点了点最贪嘴的花生的脑袋,小声说着:“慢些吃。”
花生被他点了脑袋,歪头轻轻啄了啄他的指节,像是听懂了似的,啄食的速度竟真的慢了下来,看得一旁的崔时钰啧啧称奇。
李竹这养鸡功夫还真不是吹的。
她轻咳两声,李竹闻声回头,脸上还带着喂鸡时特有的温软表情。
崔时钰和他对视一眼,后知后觉,进家这几日,除了那三只小鸡崽,李竹也一同油光水滑起来,虽还瘦着,但瞧着精神头十足,和那日在人市的模样相比判若两人。
李竹朝她眨眨眼,连忙起身行礼,“娘子晨安。”
嗯……就是太客气了。
崔时钰打着哈欠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如此拘礼。
她探头朝食碗里一瞧,见里头的鸡食不似寻常粗糠,倒像是仔细拌过的,黄澄澄的粟米混着细细碾碎的壳末,还掺了些切得细碎的嫩菜叶,闻着有股子清甜气。
好精细的小鸡食谱。
她伸手拨了拨,好奇问道:“里面可是添了蛋壳?”
李竹耳根微红,点头乖巧答道:“是,昨日娘子扔的鸡子壳,我瞧着扔了也是扔了,就捡回来洗干净磨碎了。吃了这壳末,鸡崽骨头更硬,没那么容易生病。”
用蛋壳喂鸡这事儿崔时钰也听说过,说是蛋壳里面的碳酸钙能为鸡崽提供钙质,好像还能增强下出来蛋的蛋壳硬度。
说起来,她好像还不知道这三只鸡崽是不是蛋鸡……
罢了,随缘吧,下不下蛋都行。
她赞许地拍了拍少年肩膀,夸道:“做得好,以后家里的蛋壳都给鸡崽们留着,只不过我有时候活儿太忙想不起来,你可要好好记着此事。”
“娘子放心,我一定记着。”李竹用力点头。
崔时钰蹲下*身摸了摸那几只小黄鸡,随手抓了只幸运儿上手感受了一下,黄绒毛底下果然摸得到肉了,小翅膀扑棱起来也很有劲。
刚到家时这几只小家伙绝对没这么胖,还有些蔫头耷脑,如今长肉有劲了,在她掌心里扭得跟条活鱼似的。
崔时钰捏了捏鸡爪,嗔怪道:“还是我把你带回家的呢,这么快就不认识人了。”
李竹安静地蹲在旁边她逗鸡,笑起来也静悄悄的,一言不发——便是在年纪相仿的阿锦和阿宁面前也是这般性子。
毕竟是初来乍到,拘谨有所难免,崔时钰有心让他放松些,也想到了自己上辈子养的那只鸡,主动挑起话题道:“蛋壳要磨多细,太粗了会不会噎着它们?”
专业对口,李竹眼睛一亮,立刻比划着解释:“得先略晒干了,再捣成粉,捣到粉末指甲盖一捻就散最好。”
说着从怀里掏出块粗布,展开给崔时钰看剩下的蛋壳粉,“娘子瞧,就这样细。”
布巾上的浅灰白色粉末素白细腻。
崔时钰点点头,准备再找个话题和孩子聊聊,但想着灶上的红烧肉估计炖得差不多了,便没有继续。
李竹自然也记挂着此事,闻着浓郁的肉香抽了抽鼻子。
这琥珀肉他自然也是吃过的,从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汤锅里盛出来,酱色油亮,炖得极酥烂,第一次吃时,他很没出息地配着肉扒拉了三碗米饭。
眼下闻着这股肉香,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对崔时钰说“娘子我去庖厨了”,又轻轻摸了摸小鸡崽的脑袋,低声道:“好好吃,我晚些再来看你们。”
昨日打烊前新得了张务本坊的送食单,现下便要去送。
崔时钰点点头:“你去吧。”
话音刚落,就看见李竹快步到井边打水洗手。
崔时钰看着少年弯着腰的背影,想起这几日食客们的夸赞,说这新来的小郎君腿脚勤快,送食既快又好,从不洒漏,就连隔壁最难伺候的张六娘都罕见地夸了他几句。
她笑笑,扬声对李竹道:“前几日刚下过雨,泥都跑了出来,地上滑,走路记得当心些。”
李竹在晨光里回头,用力点了点头:“娘子放心,我心里有数。”说着便擦干净手跑去了庖厨。
食盒已经备好,李竹稳稳地将炖肉从锅里舀出放进食盒,盖上盖子,扣好锁扣,又按崔时钰的要求垫了块防烫保温的布巾,这才拎起提梁。
不算沉的食盒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肉香飘出老远。
便在此时,阿锦和阿宁也都陆续起了床。
两个小姑娘虽还迷糊着,却也没忘了李竹,洗漱完便站在门口送他。
阿宁两只小手同时挥动:“小竹兄慢走,路上要当心!”
几日下来,她已经很喜欢这位小竹兄,性子温柔善良不说,干起活来也伶俐利索,还会养小鸡崽……
真是太了不起啦!
而阿锦,对于能帮崔时钰忙的人都是很有好感的,也站在原地朝李竹挥了挥手。
李竹笑着举起一只手朝她们扬了扬,转身提着食盒出了食肆。
晨光渐亮,街上行人多了起来。
李竹熟练地避开挑担的货郎、吆喝的行商、华贵的马车,拐过几个弯便到了务本坊,见几个衣着光鲜的奴仆蹲在墙根下啃胡饼,有几个还坐在门房处说笑,想来是大户人家派来伺候自家在国子监修学的郎君的小厮。
李竹不是一回遇见这些人。
从前他总忍不住多看两眼那些人身上的细麻衣裳,然后在心里偷偷羡慕,然而现在,他脚步未停,只是把食盒换到另一只手拎着,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兄弟姊妹,爹娘的面目也早已模糊在辗转的卖身契里,从记事起便如一根野草般活着,几乎没有体会过什么亲情滋味。
他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那日在集市上被崔时钰买回了家。
从此一切不同。
如今他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喂鸡,可以光明正大给它们调配饲料,晨起时总能听见崔时钰在灶间哼着的小曲,还有阿锦阿宁的欢笑打闹,送完食回来,案几上永远留着热腾腾的朝食。
这些细碎温热的瞬间就像春日雨滴,一点一点渗进他龟裂的心缝里,他很珍惜。
也许,他见到崔娘子的第一面就把她当作了自己的阿姊。
李竹抿了抿嘴,越发想快些送完这盒肉,回去和阿锦阿宁看看那几只小鸡崽有没有打架,再帮崔娘子多刷几个碗。
他快步走向目*的地,轻轻拍门。
须臾,一个穿着青绿衣袍的圆脸小郎君给他开了门,似乎刚刚睡醒,脸上仍带着惺忪困意,看见对面的食盒才清醒过来。
差点忘了,二郎要了琥珀肉!
“小郎君安好。”
像往常任何一次送食一样,李竹唇角抿出一道笑容,不卑不亢将手中的热食盒双手递了过去。
“你的送食到了。”
*
广文馆。
书室内,一片热闹。
徐佑贤正用略生硬的长安话说:“昨日那崔记琥珀肉,油亮亮的,光是瞧着就好吃。”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突然夸张地捂住胸口,一副受伤模样,“哪知承安竟一口都不分,我筷子刚伸过去,他、他竟然把碗转开了,转开了啊!”
“当时就该抢一块,管他什么同窗之谊!”
坐在窗边的顾书砚正低头抄笔记,闻言推了推象牙竹耳,望着徐佑贤夸张的表演,嘴角微微上扬。
“可能是因为太好吃了,承安舍不得分给咱俩。”
“可是承安明明不是那种人啊。”徐佑贤掰着手指细数,“上月廿五的糖渍梅子、前日得的煎樱桃,还有平日里的其他吃食,承安都分给咱们了,大方得很。”
顾书砚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于是点头道:“你说得对。所以承安这次为什么不分给咱们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瞅了半天对方也没明白为什么谢宵这次不愿把琥珀肉分给他们。
想来想去,只能把原因归结为这肉实在太好吃了,就连谢宵这样大方的人都拼尽全力无法抵抗。
其实,他们学馆公厨的伙食说出去倒也不算苛待,每日朝、午、暮三膳顿顿见荤,但肉食不是炖得柴硬的羊肉块,便是浮着白沫的骨汤,令人毫无食欲。
博士们总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可年轻郎君们的肠胃哪懂这些大道理?
徐佑贤更是如此,何况他还是高丽来的,本来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来到大唐除却修学,便是为吃而来的。
他想起谢宵食盒里那晶莹油亮的大块炖肉,又咽了咽口水,喊好友顾书砚的表字:“若渊,依我看,那琥珀肉定是入口即化,你说得炖了几个时辰啊?”
“至少得有一个时辰吧。”
“我觉得不止,得两个时辰才行,你说得有多好吃?”
“定是很好吃的,毕竟,连承安那样对吃食无甚喜好的人都把整整一盒吃完了。”
徐佑贤听着越发馋了,哀嚎道:“好想去吃啊!”
顾书砚显然和他感受相同,但他性子内敛,没徐佑贤这般大开大合,只道:“距离上巳节假还有五日,我们再等等吧。”
“五日?!不要啊!”
徐佑贤嚎了片刻,突然一把按住顾书砚的肩膀,“我等不及了!若渊,我们翻墙出去如何?理由我都想好了,就说是去国子监借书。”
顾书砚闻言受惊般的睁大了眼,很是犹豫:“翻墙出去……这、这不行吧?”
想到周博士严肃到能当街吓哭小孩的那张脸,顾书砚心中刚浮起这个危险的念头便缩了缩脖子。
“行的行的!”徐佑贤却还在一个劲儿地撺掇,边说边给他比划着院墙的位置,“那墙不高,我之前就听说有人翻出去过,没叫任何人看见,博士也从不知晓此事。”
顾书砚咬着笔杆犹豫。
他还从没干过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儿呢。
真的要这么干吗?
徐佑贤也看他,半晌,叉着腰朗声问道:“若渊,你难道不想吃肉吗!”
“再说,就算出事也是你我二人一同出事,没什么好怕的!咱们辛苦求学那么多日,难道不该奖励一下自己?”
想到这几日在公厨食堂吃的糟心饭食,再加上对面高丽留学生孜孜不倦的游说,顾书砚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我想!”
说着站起身拉过徐佑贤衣袖便走。
徐佑贤乐得差点蹦起来,忙被他拽着往外走:“快快快!我知道有条近路,跟我来。”
一盏茶后,两人灰头土脸地从墙头跳下来。
顾书砚从小到大没做过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伸手扶正方才在翻墙过程中不慎歪掉的竹耳,喘着气称体力不支要休息一会儿。
结果还没站稳,就被急性子的徐佑贤严词拒绝:“不行,再晚连肉渣都没了!要不我背你?”
顾书砚哪好意思,连连摆手,同样拒绝得十分干脆。
正在这时,有个啃着胡饼哼着小曲的老汉赶着驴车,慢悠悠从他二人面前经过。
徐佑贤眼睛一亮,赶紧上前拦下,略商定了个价钱便边拉边拽地扯着顾书砚上了驴车。
上车坐了片刻,顾书砚总算将刚才这口气喘匀了,偷偷回头看了眼学馆方向。
还真没人发现他俩。
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徐佑贤却是没工夫去看什么学馆了,礼貌又急切地催那老汉快些。
赶车的老汉一看他俩的状态便知是怎么回事,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慢条斯理地嚼着胡麻饼,“小郎君莫急,我这公驴怀……哦不,是母驴怀了崽……”
“……”
顾书砚一听便知这老汉想要趁火打劫,不过也没办法了,以他俩现在这副模样,换做是谁都会来劫上一把。
于是直接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老汉,“劳驾跑快些。”
得了钱,老汉立即道:“好嘞!”说着用力一拍驴屁。
那驴子屁股挨了一巴掌,竟如同良驹一般,嗖得一声窜出老远,比刚才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倍。
徐佑贤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还是你们大唐本地人会来事啊!
*
驴车一路畅行,没过多久便来到长乐坊。
刚拐进坊门,三人一驴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炖肉香气。
那老汉也直感叹:“真香啊!离这么老远都能闻见。”
到达目的地,徐佑贤还没来得高兴,伸长脖子一看,顿时用家乡话哀嚎出声:“阿西……怎么这么多人!”
食肆门前蜿蜒的队伍都快排到坊门口了。
有个锦衣郎君似乎刚刚买完,正让仆人端着食盒往回走,从缝隙里头飘出的香气让车上两人狠狠咽了下口水。
两人下了驴车,顾书砚踮脚数了数前面的人头,略显犹豫。
还没等他开口,徐佑贤已经冲到店门口的木牌前,“劳烦给我们一个……这个。”
他指着写有“凭签候食”的牌子说道。
柜台后站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娘子,似乎早已熟悉面前场景,伸出小手取出一根竹签递了过来,嫩声嫩气道:“两位郎君莫急,我阿姊动作快得很,不会让二位郎君等太久的。”
这句话多少让徐顾二人感到了一丝安慰,纷纷朝她笑了笑。
然而顾书砚接过竹签,看清那上面“壹佰零捌”的数字后,还是大大地吓了一跳。
一天竟能卖出一百多份吗?
好红火的生意……
太可怕了,他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本诗集出来压压惊。
见他如此,徐佑贤也嘟囔道:“早知道我也把《论语》《礼记》带出来看了。”
顾书砚边翻书安慰他道:“莫急莫急,等待也是美味的一部分。”
话虽如此,他看书时却被近在咫尺的肉香吸引得走神了好几次。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面前攒动的人头消失,终于轮到他们了。
徐佑贤冲到柜台,终于喊出了期待已久的那句话。
“两盘琥珀肉!”
他喊话,顾书砚就掏钱,刚把钱袋拿出来就看见徐佑贤抢先拍出几串铜钱。
食肆喧嚣,对方担心他听不见,故意用比平日更大的声音道:“若渊,今日是我绑了你过来的,怎好再叫你付钱。”
顾书砚一时感动的无言以对,用力点了点头:“好,佑贤,下回我一定请你,咱们还吃琥珀肉。”
“那便这么说定了,还吃琥珀肉!”
如方才身穿鹅黄衣裙的小娘子所说,两人刚落座不久,心心念念的琥珀肉便端了上来。
崔时钰说道:“二位小郎君慢用。”
刚才她就瞧见这俩人了,一个操着蹩脚的长安话,一个戴着竹耳,两个人还都火烧屁股般急吼吼的,实在很难不引人注意。
她偷偷一笑,这俩活宝是从哪儿来的?
急吼吼的徐佑贤来不及欣赏琥珀肉诱人的卖相,略略看了一眼顺着纹理缓缓下滑的油亮汤汁,抄起筷子就戳进酥皮送入口中。
肥瘦相间的肉块立刻在口腔绽开极丰腴的滋味,肥肉化开,裹挟着浓郁的酱汁子溢了满嘴。
徐佑贤得偿所愿,吃得满足,边吃边含混不清地冲对面喊着:“若渊,好吃,快吃!”
顾书砚夹起一块,咬下一口,睁大眼睛,咸香交织的美妙滋味让他这个向来含蓄的人都忍不住满足地连连点头。
怪不得承安不乐意分给他们呢,换做是他,他也不分。
两人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一盘子肉,开始向第二盘发起进攻。
徐佑贤正要夹第五块肉时,突然被顾书砚拦住:“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快回去吧。”
徐佑贤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真是不早了。
周博士那张脸突然浮现在眼前,徐佑贤差点噎住,慌忙道:“店主娘子——”
崔时钰一直注意着这俩活宝的动静,瞧他们两个着急忙慌的模样,又点了两大盘子肉,便知打包是少不了的。
现下果然如此。
她笑着取来食盒递给他俩:“押金五十文,食盒三日内归还便好。”
这时候的外卖餐盒不比后世,每个都有不低的成本费,崔时钰虽然没吃过这方面的亏,却也不能不多长个心眼,收押金不是贪那几个钱,而是叫人记得要还。
自她这五十文规矩立了以来,食盒从没丢过,偶尔有人不想归还食盒,想到那五十文押金回不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急赤白脸地付完五十文,徐佑贤和顾书砚紧紧抱着食盒,坐上了回程的驴车。
两个人心中只有两个想法:
第一个,琥珀肉真香,他们这趟没白来;第二个,要是一会儿被博士发现了怎么办?
就这样,两人一会儿怀念一会儿担忧,心情复杂地下了驴车,心情复杂地从墙头翻了过去,然后——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两人刚扒着墙头的树干翻进来,还没站稳,迎面就撞见了手持戒尺的博士。
博士姓周,年近六旬,身形清瘦如松,一袭青袍常年纤尘不染,是国子监内赫赫有名的经学博士,更是出了名的严师。
曾有纨绔子在他堂上偷吃蜜饯,被他罚抄书卷上百遍,抄得那学生后来听见“蜜饯”这两个字就反胃,再不敢再犯。
月光下,这位严师正捋着胡须站在廊下,幞头巾角被夜风吹得微微飘动,叆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慢悠悠发问:“可是去国子监借书了?”
徐佑贤心中一喜,心想博士怎么知道他打算用这个借口,连忙点头。
周博士继续慢悠悠:“书呢?”
徐佑贤:“……”
完蛋,没带书!
顾书砚耳根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佑贤则干笑两声,刚想狡辩,结果手指不知碰到哪里,食盒的锁扣突然松了。
浓郁的肉香顿时在微凉的夜风里漫开。
这香味自然也钻进了周博士的鼻子。
周肃之鼻翼动了动,突然伸手:“拿来。”
这姿势让徐佑贤和顾书砚想到了话本里的索债判官,二人对视一眼,自知挣扎无果,到底还是将手中食盒交了上去,心头纷纷滴血。
他们的琥珀肉啊!
周博士铁面无私道:“《曲礼》五遍,明日午时前交来。”
说完收了食盒拂袖而去。
徐佑贤和顾书砚两人也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书室。
书室内,顾书砚默默研墨,徐佑贤则对着空荡荡的案几长吁短叹,一时安静无话,过了片刻,两人老老实实开始抄书。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将两人罚抄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凄凉。
徐佑贤揉着发酸的手腕,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渊,那块最大的肉吃起来真是爽快!”
不必他说,顾书砚早在方才蘸墨落笔时就已不由自主地回味起那肉的滋味。
酥烂的肥肉入口即化,甜咸交织的酱汁裹着瘦肉丝,一咬下去,肉汁在齿间迸开……
他也笑了起来。
顾书砚舔舔嘴唇,低头继续抄写,笔下的字迹却比方才轻快许多。
被罚抄了又如何?至少他们已经吃到琥珀肉,实现了愿望,心满意足了。
人生啊,有时候别太较真。
窗外传来打更声,徐佑贤伸了个懒腰,咂咂嘴道:“这肉吃得值了!”
*
周肃之板着脸回到书斋,将食盒重重搁在案几上。
他向来没收学生的违禁之物,都是直接丢进库房落灰——那里已经堆了好几副双陆棋、数本闲书,还有几把没收的弹弓,可谓是数不胜数。
但这次手指搭在食盒上,却莫名迟疑了。
那食盒沉甸甸的,盖子一斜,里头连肉带酱汁便晃出诱人声响。
想瞧瞧这两个学子费劲吧啦翻墙出去到底是为了吃什么,周肃之皱眉掀开盖子,就见一块块四方肉块还温热着,酱汁子红褐油亮,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诱人。
浓郁的肉香喷薄而出,不由分说地往鼻子里钻。
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回过神来,忍不住低声训斥自己:“荒唐!”
怎可觊觎学子吃食?
然而眼神不自觉地往门外瞟了瞟。
确认四下无人后,周肃之喉结动了动,静了片刻,到底从笔筒里抽出一双竹筷。
第一块肉入口之前,他还端着架子正襟危坐,在心里默念“不过是想尝尝学生被何物诱惑”,但当酥烂的肥肉在舌尖化开时,老博士花白的胡子突然轻轻一颤,腰背都不自觉挺直起来。
还……还挺好吃。
“真是不成体统!”
他又骂了自己一句,然后伸出筷子挟了第二块肉,这回专挑了块比较瘦的,对着烛火能看清瘦肉丝丝分明的肉纹。
瘦肉也好吃得紧,又香又烂,极为好嚼,他牙口不好,从前吃肉都是会塞牙的,每次剔牙都得剔老半天,但这次竟一点都没塞!
周肃之心情大好,早已忘记自个原本只想浅尝一块,尝个味道来着。
他就着食盒吃得爽快,忽然瞥见案角还放着午间未吃完的半个胡饼,冷透了的饼子边缘虽然已经微微发硬,却正好拿来蘸浓厚的肉汁。
他伸长胳膊取来胡饼,把半个饼全都浸进浓稠的酱汁,油脂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进饼皮的孔隙里。
原本胡饼已经冷硬,微微发干,直接吃怕是能把人噎出二里地,但蘸了那浓稠的肉汁后,竟焕发出新的滋味。
一口咬下去,脆硬的饼皮被肉汁浸得软乎,混着软烂的肉块在口中散开,酱香的肉汁与麦香交融,咸香中带着隐隐甜丝丝的滋味,吃得他满足地眯起眼睛。
真香。
食盒很快见了底。
周肃之意犹未尽地刮着盒底残存的酱汁,一滴都不肯放过,抹在最后一小口胡饼上,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待咽下后,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此番竟像个贪嘴的蒙童似的,不由得摇头失笑。
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映着案上吃得干干净净的食盒。
周肃之摸着胡子喃喃自语:“确实不错,难怪那两个小子铤而走险。”
他瞧着食盒角落刻着的“崔记”二字若有所思。
崔记食肆?
记住了。
饱食之后,不知怎么,周肃之突然想起几十年前在江南,母亲也是这样把炖好的羊羹放在食盒里,偷偷送进他苦读的书斋。
他胸中忽有块垒涌动,一腔热血涌上心头,站起身来,抓过毛笔就在纸上挥毫泼墨,写下一首《琥珀肉赋》:
“文火三更听夜雨,浓油赤酱化霞浆,圣贤字里偷垂涎,始信人间有仙方。”
夜已深,周肃之将笔搁置一旁,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诗作,忽然想起明日还要检查那两个学子的罚抄,心虚地瞥了眼空食盒。
罢了,这食盒明日便还给他们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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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曲江赴宴
◎“这杯我来。”◎
崔家小院。
崔时钰正在擦外卖食盒,把最后一只擦得盒内盒外都锃光瓦亮,这才和其他食盒放置一处。
她解下围裙,提高声音朝外喊道:“肉没了记得往锅里添,别叫锅空着了。”
三声不同的“知道了”伴着鸡崽啾鸣一同传来,李竹额外补充了一句:“娘子且放心去,铺子里有我们几个,娘子不必担心。”
今日上巳,食客们大多去过节了,想来食肆的客人不会太多。
崔时钰应了一声,放心地转身离开。
本朝,三月初三的上巳节是个极盛大的传统节日,除了祓禊祈福、踏青游春、吃五彩蛋,上巳期间,人们还会邀请好友在溪流旁摆酒设宴,期间酒杯随溪水漂动,飘到谁面前就要饮酒赋诗,即“曲水流觞”。
昨日崔时钰便接了一笔这样的订单。
订单人名叫杨明,是位年轻郎君,眉宇间朝气蓬勃,未语三分笑,似是还在书院修学,面对崔时钰很是客气,亲自带着十两银钱登临食肆大门。
“久闻小娘子庖厨之艺,前日有幸得尝那道琥珀肉,当真令人魂牵梦萦。恰逢上巳佳节,某已在曲江畔备下临水宴席,想请小娘子亲自掌宴,不知可否赏脸?”
崔时钰上辈子承接过的宴席数不胜数,这辈子倒还是头一回,且又是古人宴,更觉新奇,不知不觉比从前更认真对待起来。
“承蒙郎君不弃,上巳佳节曲江设宴本是雅事,儿自然愿尽绵薄之力,只是不知郎君欲设几品菜肴,又可有忌口?儿好早做准备。”
一听这话,杨明便知此事八成可以落定,笑容舒展开来:“宾客约十人,多是同窗,银钱上不必太过拘束,至于忌口,莫用太多茱萸,荤腥菜不必太多,对了,还有几位同窗不食葱韭,剩下的小娘子看着备便是。”
不吃辣、不吃葱姜、就连肉菜也不必太多,看来这顿宴席追求的是既文且雅了。
想来也是,毕竟是上巳节的宴席嘛。
崔时钰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了数,道:“郎君既要应上巳的景,儿暂拟了这几道菜,荠菜炒鸡子、春笋煨火腿、鲜菇玉兰片,配以薄饼卷时鲜,其余菜品也都与这几道口味式样类似,不知郎君是否合意?”
杨明思忖片刻,点头道:“不错,这些时令小菜都宜赏曲江新柳,又携春意,便是某想象中的曲江宴了。不知小娘子打算上何种肉菜?”
这个崔时钰刚才也想好了,道:“鱼脍如何?”
鱼脍即生鱼片,唐人极爱吃,将新鲜生鱼去骨去皮切成薄片,佐以姜、醋、盐、豉,点缀葱丝、姜丝、橙皮等,吃起来爽滑细腻,软嫩无渣,杜甫形容其为“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
只是本朝皇帝姓李,又因“鲤”字和“李”字谐音,为避免冲撞,一般不用鲤鱼做脍,而是选用鲫鱼、鲈鱼、鲂鱼等其他鱼类。
崔时钰这次打算用鲈鱼,告之对方,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现捞的活鲈鱼,片完铺在荷叶上,用的佐料也不复杂,姜丝陈醋去腥,再调一碟新榨出来的橘汁,酸甜清冽,才不辜负这口鲜甜。”
上巳节宴,本就是追求风雅意趣,虽说请了最近风头正盛的崔记食肆的店主娘子坐镇,但其实杨明对吃食口味并未抱有大太期望。
只是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倒真觉得这顿附庸风雅的宴席的味道也会不错。
杨明抚掌笑道:“好!不愧是崔娘子,光是听着这番‘鱼片经’就觉食指大动,便依小娘子所说制备这些菜吧。”
因这次宴席所需的全部食材由东家,也就是那位杨明郎君一手包办,是以崔时钰轻手利脚,只用带一柄菜刀上阵。
——谢宵送的那把刀。
这刀刀身窄而修长,刃口很是锋利,刀柄不知是用什么木料做的,握持起来极为舒适。
自从谢宵送了她这道刀具,崔时钰便不再用原先崔家庖厨自带的菜刀了。
瞧着就跟新手村工具似的。
话说回来,这位谢小郎君送了她如此贵重的贺礼——不光是这把菜刀,庖厨的橱柜里还躺着好几把斩骨刀雕花刀之类,一看就价值不菲。
崔时钰还真不知日后应该回送给对方什么礼。
想来想去,只能等谢小郎君日后来食肆都给他免单好了。
不过谢宵的假期少得可怜:国子监广文馆学子休沐通常为十天一次,称为“旬假”,每月只休三天。
月休三天,听起来实在有些可怕,放在后世是要被挂在网上避雷的程度。
好在除了旬假,学子们逢年过节也会放假,每次放个两三天的,多少能有些心理安慰。
也许上巳节这几日便会和谢小郎君见面吧。
崔时钰按照杨明留给她的地址,一路来到一处位于曲江西岸的庄园。
砖石垒就的八字粉墙向两侧延展,墙头覆以筒瓦,朱红漆的角门半掩于重重垂柳之后。
一派大户人家的画风。
崔时钰这边正感叹着“好大的房子”,那边便有僮仆上前问道:“足下可是崔记食肆的店主娘子?”
崔时钰颔首:“正是。”
见她点头,那僮仆便礼道:“娘子请随我来。”
崔时钰跟随引路小童进了门,绕过照壁,三进院落豁然可见,每走几步便见一处雕花漏窗,窗外不是移栽的巍峨奇石,就是精心修剪的珍稀花卉。
没过多久,两人来到一处水渠,渠中清流蜿蜒,潺潺水声响彻不绝,周围错落摆放着数张矮几,想来便是曲水流觞的专用水道。
能在曲江畔拥有庄园的人,不是皇室成员便是贵族官员,看来这位杨姓订单人的身份果真不一样。
不过,管他王侯还是神仙,她只是来赴一场宴会的约定,这顿饭做完,十两银子便到手了。
崔时钰对自己的定位很是清楚。
告别小童,她提着刀按照对方指引的方向拐进庖厨。
庖厨内部倒是布置得很朴素,地上搁着新劈的木柴,窗边一溜瓶瓶罐罐,里面装满各种调料;灶台也与她食肆里的制式大差不差。
想来做起饭来会很顺手。
崔时钰目光刚从食案离开,便和两个穿着短打的少年对上了目光。
这两人正磨着刀,听见脚步声同时抬头,一模一样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竟是对双胞胎。
左边那个性子活泛些,瞧见崔时钰便笑出了一对小虎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打招呼道:“娘子安好!”
右边那个更安静沉稳,边往灶膛里添柴边对崔时钰说:“食案、厨刀和菜蔬都已洗净,娘子可放心取用。”
这两个少年是杨明昨日和她提到的两位帮手,崔时钰点点头,笑着念出名字:“两位小郎君可是大川、小虎?”
她中间故意停顿片刻,果然瞧见叫大川时右边少年点了点头,叫小虎时左边少年笑出了一对虎牙——成,记住了,小虎长着一对小虎牙。
既是杨明派给她的帮手,想来做起事来不会差,崔时钰和二人清点完待会儿要用到的菜肉,正了正神色对这对双胞胎兄弟道:“宴席隅中便要开始,咱们动作得快些,莫要叫贵人们等太久,便从鱼脍开始吧,这东西鲜吃味道才最好。”
沈大川与沈小虎自然没有异议,杨明已嘱咐过他们,今日宴席大小事宜全由这位崔娘子说了算。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位崔娘子竟如此年轻,瞧着也就比他们大个三四岁的模样,这才叫他们方才有些惊讶。
老实说,真叫他们佩服。
沈大川磨了磨刀,背着身问:“娘子准备将鱼片切成几寸?”
一转头却看呆了。
崔时钰已将一条洗干净的鲈鱼置于砧板上,刀尖沿鱼鳃划开,手指轻轻一伸取出鱼肠,又用刀尖剔去鱼腹黑膜,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竟连鱼身都不需他们按着!
沈大川与沈小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们还没见过如此干脆利落的拾掇鱼的手法!
下一刻,又听崔时钰吩咐道:“取冰水来。”
沈小虎立即取来从冰鉴中镇了整夜的井水。
冬天早已结束,冰鉴在这时候极其难得,崔时钰当时只和杨明说要“略冷些的井水”,没想到对方直接用冰鉴把水给湃了。
该说不说,有钱真好!
感叹完毕,崔时钰将收拾干净的鱼浸入水中,因是冰水,鱼肉下一刻就肉眼可见的变得紧绷起来,变得脆嫩,浸了片刻后取出重新置于案板之上。
此步骤称“过冷河”,可让鱼肉更爽脆,是崔时钰从顺德鱼生获得的灵感。
接下来的刀法也是,崔时钰以顺德鱼生“横斜竖”三式切片,先斜刀将鱼皮与肉分离,再逆着纹理将鱼肉片成蝉翼状的薄片,每片厚度不过分毫,捏起一片,可以看到半透明的鱼肉色,薄如蝉翼,透光见影。
看着面前令人眼花缭乱的刀法,沈大川和沈小虎不由得呆了,握着刀张着嘴愣在原地。
沈大川忽然想起,从前一位老庖师曾告诉他,说最厉害的脍匠能让鱼片浮在茶汤上不沉,眼下虽然没有茶汤用来一试,但想来这位崔娘子片出来的鱼片定然能够在汤面浮起。
是了,尽管见面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但他二人已然在心中将崔时钰认作大师了。
接下来就见她先在盘中倒入碎冰,铺上新鲜的紫苏与荷叶,又将切好的鱼片叠在上面,倒少许胡麻油拌匀,又将切得细如发丝的姜丝、葱丝等配菜铺陈其上,最后淋上以清酒、香醋、酱油调制的酱汁,还挤了橘汁进去。
冰镇过的瓷盘腾起白雾,鱼片微微蜷曲,鱼肉雪白透粉,瞧上去诱人极了。
“成了,端上去吧。”崔时钰擦了擦手道。
*
不知不觉,临水席间已坐满宾客。
大家都是年纪相仿的同窗,好不容易得了节假,没聊几句便热热闹闹地吃酒聊天起来,从诗词歌赋聊到学馆趣事,再到哪个博士最严厉,好不热闹。
“说到严厉,广文馆的周博士若是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承安,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的谢宵正执着酒杯,闻言微微一笑:“周博士为人清正,学识又高,便是严厉也有严厉的资本。”
一旁的杨明接道:“博士课业督责虽严,闲时却也常露赤子之态。对了,你们听说那件事了么?”
“什么事?”
嗅到八卦的味道,众人立刻竖起耳朵。
知道他要说的是哪件事,谢宵摇了摇头,垂眸一笑。
杨明下一刻开口:“前几日徐佑贤和顾书砚翻墙出去,拎了个食盒回来,谁知回来时被周博士当场截获!”
不等众人开口,他又继续:“本来嘛,按周博士的行事作风,必定要将他这食盒没收——事实上也确实没收了,但没想到博士没过两日就将食盒还给了他俩——就是里面的肉没了。”
听完这一波三折的事情经过,在场之人除了谢宵,嘴巴全都张大的能吞下一枚鸡蛋。
有人感叹:“徐佑贤也就罢了,顾书砚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干起翻墙这档子事了?”
更多的人感叹的是:“周博士竟将没收的东西还回去了?!”
“还把食盒里面的肉吃了?”
“天哪!”
热闹顿时更上一层楼。
“你我皆知,周博士从不碰学生们的东西,这次竟然破天荒地把食盒里面的肉吃了……是哪家的肉有如此大的威力?”
一直微笑不语的谢宵此时忽然接过话茬:“是崔记食肆的琥珀肉。”
一听这话,人们纷纷了然。
“原来是崔记的琥珀肉!”
“怪不得周博士都破戒了,这样便能说得通了。”
“我把话放在这儿,没人能抵抗得了崔记的琥珀肉——周博士也不例外!”
杨明见状忍不住在心里偷笑:这些人要是知道今日宴席上的菜是谁做的,怕是要乐开花了。
“其实今日……”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盘鲜亮鱼脍就端上了桌。
原本喧闹的宴席忽地一静。
青瓷盘中,雪白的鱼片薄如蝉翼,每片鱼肉皆透光如玉,旁边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配菜细丝,底下还垫着冰屑,寒气混着鱼鲜橘香升腾而起,闻不着丁点腥气,还没入口便叫人齿颊生香。
包括杨明在内,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忘了言语,直直瞧着面前这盘鱼脍。
真是好漂亮的一道菜。
“这鱼脍上的正是时候!”
一位蓝衣小郎君最先按捺不住,伸筷夹起一片鱼片,并着葱丝紫苏一同送入口中。
味道比他想象中还要好,鱼片几乎触舌即化,鲜嫩可口,带着一丝丝的甜味和柑橘清香,一点都不腥气,生鱼片独有的紧致肌理在齿间弹跳,紫苏的辛香与香醋的微酸随后涌上,才一片下肚便觉神清气爽。
“妙哉!”蓝衣郎君用筷子虚指盘中,“诸位快尝,这鱼脍与我从前吃过的都不一样。”
不必等他开口,席上众人迅速用筷子挟走几片。
入口不说别的,光是口感就令人身心舒畅,冰冰凉凉的鱼肉在齿间绽开,酸甜辛香次第绽放,让人有种欲罢不能之感。
瞧着席间筷子纷飞,青松在后头看得直咽口水,遗憾自己不能亲自饱一顿口福,便小声催促自家郎君:“二郎,你快尝尝那鱼脍呀,再不吃就要被别人挟没了!”
谢宵筷子未动。
长安人民喜食鱼脍,奈何他从小到大就对这些生食兴趣寥寥,吃过的次数掰着手指就能数过来。
然而不知为何,这次竟真的被面前鲜美的鱼脍勾起几分食欲。
尝尝就尝尝吧。
他慢条斯理夹起一片,送入口中,微微挑眉。
不仅没有一丝一毫想象中的鱼腥味,反而还很鲜*甜,就像裹了糖水儿似的,可口极了。
谢宵的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测。
听杨明方才说今日宴席的厨子是从外面特意请来的,难道……
是她?
*
崔时钰对席上发生的事浑然不知,正专心致志做荠菜炒鸡蛋。
在她心中,荠菜是最好吃的春季时令野菜,但有不可忽视的缺点,那便是难择又难洗。
老茎不能要、根部不能要、开花部分不能要……可以说条件苛刻。上次她给妹妹和装修匠人们做荠菜猪肉馄饨,光是择菜就择了好半天,还不包括后面又清洗好几遍的时间。
但现在不同了,有人帮她择菜洗菜,简直不知道有多省事!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几篮子鲜嫩荠菜。
崔时钰将洗干净的荠菜斩碎撒入瓷碗,磕几枚黄澄澄的鸡蛋进去,撒一小撮细盐,用筷子搅匀。
灶火正旺,崔时钰挖一匙猪油入锅,将混着荠菜的蛋液倾入锅中,只听“滋啦”一声,香气瞬间炸开,蛋香混着荠菜的清香从锅里漫了出来。
炒鸡蛋这东西,几乎过油便熟,荠菜同样如此,炒得时间太长就老了,是以瞧着煎蛋变了颜色,崔时钰便利落地连菜带蛋铲起盛进青瓷盘中。
金黄蛋衣包裹着翠色荠菜,煞是好看,荠菜的清鲜混着蛋香在庖厨弥散开来。
沈大川忍不住凑近嗅了嗅,夸道:“这荠菜鲜而不涩,蛋香扑鼻,正合了上巳节的春意,贵人们吃着一定会喜欢的。”
崔时钰笑笑,叫他把这道菜端上去,自己又去瞧锅里煨着的春笋火腿了。
火腿切段,在砂锅里煸香了葱姜放进去,添高汤文火慢煨;春笋用的是最嫩的笋尖,被小虎切成薄厚均匀的笋片,又另起锅焯去涩味,这才和火腿一同煨着。
已经炖了有一会儿了,汤汁收得浓稠,笋条吸饱了火腿的咸鲜,火腿的咸鲜也渗入了笋片,汤色转作淡金,咕嘟声中,春笋的清香与火腿的醇香交织,鲜香四溢。
方才切火腿的时候,崔时钰就忍不住感叹,这便是在旁人,特别是大户人家做饭的好处之一了,所有食材用起来都不心疼,拿她片的这根火腿来说,光下能透出蜜色油光,一看便是上好的金华火腿。
换做她自己可舍不得轻易吃了去。
这春笋火腿煨好还需等上一时片刻,趁着这会子工夫,崔时钰又撺掇大川和小虎做起薄饼卷时鲜。
大川揉面,小虎洗菜,她负责整合。
完美的分工协作!
新采的香椿芽紫红带绿,焯水后切末,异香扑鼻,再拌入细嫩的豆芽、胡萝卜丝和嫩豆苗,淋上少许胡麻油调味,薄饼卷时鲜的“时鲜”便有了。
再说薄饼,有烙了这么多张的饼子打底,崔时钰做起这个也算是得心应手,舀一勺雪白面浆在烧热的铛上轻转,面浆便化作一张张薄如宣纸的圆饼。
如此,薄饼和时鲜就都有了。
待薄饼略略放凉,崔时钰将方才备好的时鲜铺上去,卷作拇指粗细的小卷,并排置于盘中。
卷好的薄饼饼皮莹透,隐约能透出内里青红交错的馅料,香椿的特殊香气尤为浓郁,混着胡麻油的香气,带着其他小菜的春意清香飘进每个人的鼻子。
这时候春笋火腿也差不多了,揭开锅盖,就见汤汁微微翻滚,把嫩白的笋片和咸鲜火腿都翻了上来,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鲜香扑面而来。
沈大川和沈小虎已然看得呆了。
尽管与崔娘子只共事了短短半日,只做了几道菜,但他们已经对“厨艺好”这三个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这是从前帮着大师傅下厨时都没有过的感受。
崔时钰轻轻拍了拍他俩,笑道:“愣着做什么?快上菜去,咱们马上就要下班……下工了。”
沈大川回过神来,道:“崔娘子手艺,果真不负盛名。”
沈小虎也点头如捣蒜。
同样被惊艳的还有宴席上的众人。
方才那道鱼脍被抢食完毕之后,席上这些年轻学子们不知怎么,吃酒聊天都失了几分兴致,对接下来会上什么菜倒是很感兴趣,一个个拿着筷子敲碗在那儿等。
杨明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很有些哭笑不得:曲水流觞宴,重点在于酒和诗,大家倒是都惦记起吃食来了。
崔娘子真是功夫不浅。
终于,又有新菜端上来了。
沈大川把菜放下,刚一转身便听到一阵急雨般的筷尖轻触瓷盘的脆响,忍不住悄悄扭头一看,就见这帮平日吃惯了窈窕珍馐的郎君们对着几个盘子连连伸筷。
有人夹起一筷春笋火腿,送入口中嚼了嚼,只觉笋条脆嫩无渣,火腿脂香浓郁。
“这笋比肉还鲜,火腿的咸鲜全煨进去了,却半点不腻,妙极!”
有人专攻那道荠菜炒鸡蛋,炒好的鸡蛋外层微焦,内里却嫩得跟刚整出来的蛋羹似的,荠菜吃起来也是清香可口,简简单单又滋味十足。
还有人正啃着薄饼,外皮柔韧,香椿的异香与豆苗的清爽在齿间迸开,仿佛一整个春天都在这小小的面卷当中了。
“快尝这个!这薄饼里的香椿鲜嫩得很,吃不出半点涩味,酱汁调得也好,香椿的冲劲儿都被驯服了,鲜脆爽口得很。”
几道菜让众人打开了话匣子,有人边嚼笋片边道:“今年杨六办的这上巳宴,比去岁萧家宴不知强了多少。”
旁边一人正将薄饼卷送入口中,闻言连连点头:“可不是嘛,还有之前赵主事家的宴席,那‘时令菜’端上来,香椿都老得能编席子了,吃的那些冷淘、粉粥也都无甚新意,腻味得很。”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还有这卷饼,比公厨那些干巴巴的煎饼强多了!”
几人聊得正酣,忽听一道清越声音自宴席正中传来。
谢宵执着酒盏,不急不徐道:“诸位这般夸法,倒叫我想起件趣事。”
“去年重阳宴,光禄寺少卿夸赞某位大厨的蟹酿橙,结果满长安的厨子都往香橙里塞蟹粉,害得当时的香橙涨价数倍。”
席间顿时哄笑,就连方才几人也不由莞尔。
谢宵也轻笑一声,继续道:“要我说,这般好菜当前,诸位若只顾着品评他人,岂不辜负了庖师特意为我们留的鲜嫩春菜?”
方才提到的萧家、赵主事乃至学馆公厨,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席上人多口杂,这般捧一踩一的话万一传出去,难免会对那位庖师不利。
若杨明今日请来的厨子真的是她,便更不好了。
谢宵不愿如此。
他简单几句话便转移了话题,方才说小话那几人也都回过神来,自觉失言,连忙继续该吃吃该喝喝,打着马虎眼把这事糊弄过去,再不提其他宴席的事了。
杨明也朝谢宵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目光——毕竟是他组的局,那些话传出去对他也不利啊!
他连忙出来收尾道:“看来今日这上巳宴的确让诸位尝到真滋味了,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来,这杯我敬大家!”
众人纷纷举盏附和。
谢宵也喝了一杯,他放下酒盏,舀了一勺春笋火腿汤,浅褐色汤汁上面浮着一片嫩笋,微微探出头来。
他垂眸轻嗅,火腿的咸香与笋的清甜一同撞进鼻子,顿了顿,将笋片送入口中——
鲜。
笋片脆嫩,吸足了火腿的脂香,咸鲜适口。
谢宵内心莫名涌起一股熟悉之感。
他鬼使神差转头。
说来也巧,恰好远处庖厨附近的竹影摆动间银光一闪,让他瞧清了自己那日送给崔娘子的刀。
席上又上了好几道菜,香煎豆干、鲜菇玉兰、芹芽拌……各种菜肴一一呈上,众人边吃边交头接耳,赞不绝口,纷纷打听这手艺精湛的庖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宵垂眸一笑,笑而不语。
——果然是她啊。
就在这时,崔时钰手捧瓷盘从庖厨走了过来。
宴席上菜有一定顺序,先上冷盘,再上热菜,最后上汤品和甜品,如今便是压轴甜品桂花糖藕,应由主厨亲自端上。
崔时钰跃跃欲试:端完这个盘子就能下班了!
盘中,一片片浑圆藕片堆叠在一起,晶莹的蜜糖包裹着藕孔中溢出的糯米,桂花碎盖与其上,甜香混着藕香幽幽散开。
崔时钰端盘上桌,声音清亮道:“上巳佳节,儿以这道‘金缕通心’献与诸位,愿诸位郎君似这藕孔玲珑,万事通达,如糖桂芬芳,前程锦绣。”
没人不爱听吉祥话,满座宾客听完皆拊掌称妙,有人笑道:“小娘子说话比糖藕还甜!”
崔时钰笑了笑,微微抬眸,意外地撞进一双熟悉的桃花潭水的眼眸之中。
她眨眨眼,有些发愣。
——果然在上巳节见面了。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位谢小郎君怎么也在这里;第二个念头是,谢小郎君做的还是主位呢,果然有钱人和有钱人能玩到一起。
顺便又感叹,她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有钱?
谢宵不知她正在思考有钱没钱的差别,朝她微微颔首,一旁端站的青松也从袖子里伸出一只小胖手朝她挥了挥。
崔时钰矜持笑笑,用眼神示意他们两个快些吃糯米藕,再不吃就要被旁边的人抢完了。
藕段被切成薄厚均匀的圆片,蜜糖熬得晶亮,裹住藕孔中填满莹白的糯米的每一片藕,蒸得软糯饱满,甜香混着桂花香飘散,又隐约透出藕的清香。
这次杨明率先举筷,夹起一片糖藕,糖丝在他筷子间拉出细长的金线。
一口咬下,糯米绵软黏甜,内里藕片却仍保留着微韧的嚼劲,香甜可口。
杨明边吃边叹道:“这藕香甜,又无甜腻之气,甜得清雅,妙得很!”
谢宵也慢悠悠吃完了两片。
糖藕虽甜,却不及他现在的心情。
他本来没想着今日会见到她。
真是……意外之喜。
宴席间觥筹交错,不知是谁突然高呼:“如此美味佳肴在侧,何不畅饮一杯?”
众人马上应和,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已卷起袖子,将斟满酒的酒觞放入水渠中的竹槽。
清波微漾,一注清泉汩汩流出,载着荷叶托着的酒盏,随着流水打了个旋儿,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和大川小虎收拾残席的崔时钰裙裾前。
崔时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席间已响起善意的起哄声。
杨明拍手笑道:“天意还要让崔娘子再露一手呢!”
崔时钰看了看停在自己面前的酒盏,反应过来,也不扭捏,笑了笑,利落地执起酒觞,仰头一饮而尽。
她的酒量可不是吹的,区区一杯清酒算得了什么?
她将喝空的酒杯放回案上,顿时引来满堂喝彩。
“好!”
“崔娘子爽快!”
“这小娘子的酒量瞧着比我还要好!”
崔时钰笑笑,说了几句客气话,正要将一个空盘收走,结果不知是谁何时又开始了第二轮,那酒盏在水中打了个转儿,竟又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她面前。
崔时钰:“……”
这就比较尴尬了。
她终究不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又是女子,喝一杯大家都开心,若是连饮两杯,便有些不合礼数,但若是直接借口走人,似乎更不合适。
这就有些难办了。
也不知今天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正当崔时钰思索要不要喝这第二杯的时候,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斜里探来。
谢宵长袖带风,身上好闻的松木清香混着淡淡酒气掠过她的鼻端。
“若是崔娘子也醉了,待会儿我们上哪儿去讨醒酒汤?”
谢宵眉眼带笑,语气却不容置疑。
“这杯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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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粉蒸排骨
◎“新菜,请谢小郎君尝鲜。”◎
于记酒楼。
于博阳背着手在后厨来回踱步,脸色比墙角摆放的那坛浊黄腌菜还要晦暗。
他盯着案上那锅卖不出去的炖肉,眉头拧得死紧。
论卖相,肉块切得方方正正,酱色红亮均匀,着实能称上一句不错;论味道,软烂可口,咸鲜适中,往日里定会有熟客夸赞一句“于记酒楼果然还是原先的好手艺”。
然而……然而偏出了个崔记食肆!
崔记那道琥珀肉在长安城一炮打响之后,于博阳也很好奇那传得神乎其神的炖肉究竟是什么味道,他当然不能亲自上场,于是便给出几十文钱,寻了个面生小厮去“微服私访”。
小厮刚一回来,他就急切地拉着人问:“怎么样,味道如何?”
小厮觑着他的神色问:“东家,实话实说吗?”
细看表情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于博阳心头掠过一阵不详的预感,但还是说:“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很快,他就因为这句话后悔了。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那我便不客气了”——小厮这样想着,抹了抹嘴,把憋了半天的话一股脑儿地吐出来。
“太香了!”
“还没进门就能闻见油汪汪的肉香味儿,吃起来更是,肥肉刚嚼两下就化开了,满嘴都是香喷喷的油汁子,连盘子里剩下的汤都极好,舀两勺浇在热饭上搅和搅和,我能吃好几碗。”
听完他这一派长篇大论,旁边的关小二一脸不忍卒听,心想:稍微说两句不就成了,说的那么详细是要做甚?
这不是往东家心口窝捅肉刀子吗!
于博阳也沉默了。
明知自己可能不爱听,这番夸张的溢美之言定是收敛过了的。
这样一想,更令人扎心了。
见他二人不约而同沉默,小厮心中也有些嘀咕:不是你非要我说的么?
真说了你又不乐意。
于博阳半晌都没说话。
回忆起以往的成功经验,往常有什么打出名头的食肆食铺,他总是不动声色将对方店里的招牌菜学了去,再改个相仿的名字摆出来卖。
于记酒楼开的年头长、名声响,坊内流行起什么吃食,人们见这儿有便图省心到这里来吃,于博阳便是凭借这招击垮了好几家本来很有前途的小食肆。
现如今,酒楼里这道“水晶肉”的名字,便是仿制崔记的“琥珀肉”而改的。
但这次这招怎么就不好使了呢?
于博阳摆摆手挥走小厮,来到大堂,望着屋内三三两两的零星食客长叹一声:“你说,咱们酒楼的肉怎么就不如那崔记食肆的?”
关小二缩了缩脖子,想着对方方才也听过更不好听的话了,于是便大着胆子开口:“东家,咱们的炖肉真不算差,只是那些吃过崔记的客人,再尝咱们的,便总觉得……觉得……”
“觉得差了口气。”于博阳烦躁地挥手打断他。
他何尝不明白珠玉在前的道理。
道理虽懂,接受起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同样的豕肉、同样的酱油,怎么偏她做出来的就能叫人念念不忘?
真是叫人郁闷。
偏巧此时邻桌有个食客正咂着嘴和朋友道:“昨儿在崔记食肆吃的炖肉,啧啧,那真是肉如其名,油亮润泽得如同琥珀一般,肥而不腻,美得很。”
“谁说不是,要不是崔记排队的人实在太多,咱俩也不来这儿了。”
朋友看着面前盘子里摆放着的硕大肉块,夹起来咬了口,嚼了几下,表情复杂道:“于记这水晶肉嘛,挺瓷实的。”
于博阳被这句“挺瓷实”又扎了心。
他想着锅里卖不出去的大半锅炖肉,终是叹了口气:“罢了,撤了吧,再挂着反倒显得咱们手艺不精。”
“东家,真撤了?”关小二小心翼翼问道。
于博阳烦躁点头:“去,把门口水牌上的水晶肉三个字刮了。”
*
下午,忙碌了一日的崔记食肆终于迎来一日当中为数不多的宁静时刻。
灶台前,崔时钰望着咕嘟咕嘟的炖肉锅,不知怎么,眼前又浮现出那日上巳宴的情形。
谢宵替她挡酒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只是顺手之举,对她来说却是解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围,她很感激。
偏偏宴席之上人多口杂,两人离席的时间又不一致,她连句郑重道谢的话都没时间说出口。
崔时钰握着长勺搅拌着锅里的肉块,无意识地咬了咬唇。
瞧这事儿闹的!
按照谢小郎君的个性,想来并不在意她是否认真道谢,可她心中总是过意不去,不想亏欠人情。
更何况那人是谢小郎君。
本来还没想好怎么还那套贺礼刀具的人情,现在倒好,又添上一笔新的。
崔时钰使劲琢磨了一会儿,想到了地窖里放着的排骨。
自从当初与肉行、菜铺、米粮铺子等铺子老板签订协议之后,似是看她食肆生意兴隆连带着自己也有赚头,这些老板们一个个比她想象中还要积极,几乎不用催便每日准时将新鲜食材送来,崔时钰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当面结清钱款,可以说是很爽了。
除了平日里常送来的猪里脊与五花肉等,高老汉今日还送来一扇猪肋排,现下正在地窖里存着。
崔时钰去地窖里拿。
地窖温度很低,虽达不到后世冰箱那种制冷程度,但给食物保鲜还是没问题的,那猪肋排还和刚送来时没什么差别,极新鲜,肥肉部分白如凝脂,瘦肉部分血色粉红,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生肉味道。
要用这扇肋排做什么菜,崔时钰心中早有打算,原本打算过两日再将这道新菜添进食单,现在却有些等不及,想把这道新菜做给谢宵来吃,觉得唯有这样才算对得起那日他的相护。
就当是谢礼吧。
崔时钰这样想着,拎着肋排回到庖厨,挽起袖子点燃灶火。
趁着烧水的工夫,崔时钰将猪肋排劈出四分之一,握着谢宵送给她的那把菜刀,将刀刃贴着骨缝游走。
咔嚓几声脆响过后,寸长的排骨便齐齐码在盘中,肉色鲜润,肌理分明。
她要做的新菜是粉蒸排骨。
粉蒸排骨的名字来源于独特的“粉蒸”烹饪方式,区别于红烧、油炸等做法,以米粉裹住排骨蒸制而成。
这样蒸出来的排骨鲜嫩不柴、嫩而不腻,排骨表面的米粉蒸熟后形成一层绵软香糯的粉衣,吸收进咸香肉汁更加入味,吃来两相得宜。
和“酱料”排在第一位的酱香饼一样,“粉”自然也排在粉蒸排骨的首位,需要格外用心对待,崔时钰将去腥后的排骨用葱姜汁子腌了,然后便开始炒制米粉。
蒸肉米粉主要由大米制成,再加八角、桂皮、香叶、花椒、食茱萸等香料增添香气,除此之外,崔时钰还往里添了一把糯米,用来增加米粉的香软口感。
自从装修之后,庖厨里面灶眼多了,锅也多了,如今用起来便没那么拘束。
想着待会儿还有个锅要蒸排骨,崔时钰便另起一锅,将这些大米糯米和香料的混合物放进去,小火翻炒,炒至大米和糯米变成金黄色,香料的香味也充分融入米中。
浓郁的香气弥漫而出。
崔时钰将炒好的米和香料倒入盘中,略略放凉便取来石臼研磨。
天知道她这时候有多想念研磨机。
好在经过炒制的米和香料已褪去水分,质地干燥脆硬,容易研磨,且因粗粉能让粉蒸排骨的味道与口感更好,无需磨成太细的粉末。
再放适量的盐和一小撮糖进去一起磨,很快,两大罐蒸肉米粉就磨出来了。
把寸寸匀称的排骨滚进去,每一块都挂得饱满,金黄的粉衣内透出隐隐的粉红肉色,极是好看。
取一只瓷碗,抓一把去皮芋头垫底——菜单上的粉蒸排骨可没有芋头,只有荷叶垫底,这是崔时钰为谢宵特意准备的。
她将裹了米粉的排骨堆进碗中,一同放入已经上汽的蒸锅,合盖没多久,芋头的清甜混着排骨肉香就从锅缝里飘了出来。
这样蒸上小半个时辰便差不多了,锅盖一掀,一股浓香便劈头盖脸地撞了出来。
碗中的排骨早已脱胎换骨,裹上了一层浅褐色的软米粉壳,莹润的米粉吸足肉汁,变成半透明的酱色,软糯糯地黏在酥透的排骨上,被油脂浸润得微微透明,能瞧见里头几乎脱了骨的排骨肉。
蒸汽携着各种香料的复杂香气,混着油脂被逼出的肉香,还有大米糯米的谷物香,热腾腾往人鼻子里撞。
外头的三只小鸡都被香得叫了好几声。
蒸锅余温未散,崔时钰不怕热地将粉蒸排骨碗拿了出来,仔细装进保温食盒。
酥烂的排骨被浓稠的米粉包着,油润发亮,堆成小排骨山,底下的芋头也炖得绵软,几乎要化进浓稠的汤汁里,想来也是一抿就化的口感。
崔时钰还嫌不够,想了想,又往食盒里添了一碟自己腌的脆萝卜和一碗新焖的稻米饭。
至此,食盒里已经有了肉、菜、饭,还有一碟小咸菜,将食盒堆得满满当当,瞧着颜色丰富极了。
崔时钰这才满意了。
这样,谢小郎君应该能吃好了吧。
她朝门外唤了一声:“阿竹,把这食盒送去务本坊。”
*
广文馆。
博士们一声悠长的“散学”落下之后,学子们三三两两踏出学馆大门。
一日课毕,学子们全都满脸疲惫之色,面色青白,眼底发青,活像被谁吸了精气似的。
人群当中,唯有谢宵依旧是那幅清贵如玉的模样,甚至连头发丝都没乱。
他正与杨明朝书舍方向走去,沿途瞧见各家奴仆捧着巾帕、食盒候在道旁,周围三五同窗的谈笑声里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郎君留步”。
学子们多为贵族子弟,从小到大都是由奴仆伺候惯了的,广文馆虽不禁生徒携仆,却也不让仆役入内,一来二去,临近的务本坊便成了奴仆们的居住场所。
谢宵素来不喜被人伺候,奈何爹娘变着法地体贴,硬是将青松塞了进来。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从青松进了务本坊,别说像其他奴仆那样递手炉送香枣,谢宵连膳食都没叫他送过几次,但最近除外。
崔娘子的食肆开了,他自然要去捧场的。
谢宵这样想着,心不在焉地与杨明谈论课上的讲义,有意无意地朝廊柱后头望了几眼,结果竟真的瞧见了。
青松捧着一方食盒,微圆的半个身子从廊柱后探出来,与其他仆从挤在一起,在石阶下跳着脚张望。
谢宵耳聪目明,几乎一眼就看清了食盒上的“崔记”二字。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对身旁的杨明道了声“稍等”,几步上前从青松手中接过食盒。
他速度太快,青松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嘴便道:“诶诶你别抢我食盒……哦,是二郎啊!”
“二郎,你方才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食盒被人抢走了!”边说边心有余悸地狂拍胸脯。
从接过食盒开始,谢宵的目光便没从上面移开过,听到这句话才低头瞧瞧对方,“我这两日好像没叫你去崔记,怎的送食盒过来了?”
怀中食盒温热,里头有肉香飘出,本来没什么感觉的谢宵也有了几分腹内饥饿之感。
青松盯着食盒解释:“这是崔小娘子特意着人送来的,说是给二郎的谢礼。”
谢礼?
谢宵反应过来,是那日上巳节宴。
他轻轻一笑,回过神来,对青松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说罢拿着食盒折返而回。
站在原地等他的杨明见状忍不住打趣:“这次的暮食是哪位小娘子给你送来的?”
谢宵淡淡瞥他一眼。
“不要造谣。”
“是是是,广文馆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谢承安最是洁身自好,哪里有小娘子给你送什么吃食……”说着说着,杨明突然话音一顿。
他瞅见了那食盒上面写着的“崔记”二字!
“这可是崔记食肆送来的食盒?”
谢宵略得意地看他一眼,“是啊。”
话音刚落,杨明立刻冲了过来,油腻道:“承安,你在崔记食肆买了什么好吃的,有没有那道招牌菜琥珀肉,能不能给我也尝几口?自那日宴席结束,我一直对崔娘子的手艺念念不忘呢。”
谢宵显然被他油到了,后退一大步,言简意赅道:“不能。”
他吃过崔记的琥珀肉,自然知晓那道菜是什么味道,如今食盒里面装着的肉菜闻着也好,但明显不是琥珀肉的味道。
至于究竟是什么,他还真有些猜不出来。
如此,自然更不能分给杨明了。
两人为着一个食盒你追我赶,最终到底是谢宵胜了一筹,大获全胜地捧着食盒回到书舍。
见徐佑贤和顾书砚都不在屋,他直接揭开食盒。
里面放的似乎是肋排,分量十足,满满当当,金黄米粉包裹着酱色肉块,油亮润泽,底下蒸得酥烂的芋头块若隐若现,越发衬得肉块诱人。
还有白米饭和萝卜丁。
看着食盒里面琳琅满目的小食,谢宵忽然垂眸一笑。
崔娘子这是生怕他吃不饱啊。
心头浮上几分高兴,他执起筷子挟起一块排骨,轻轻一拨,都没怎么用力,骨头便轻轻巧巧地滑脱下来,只剩下蒸得绵软酥烂的贴骨肉还有透亮米粉。
送入口中,舌尖刚触到最外面的米粉,浓郁的咸鲜便散了开来。
谢宵微微恍惚了一下。
好香。
米粉吸足了肉汁,颗粒分明却入口即融,各种香料的辛香味道勾出更深层的香味,排骨肉蒸得酥透,嚼几下就软乎乎地在口腔里散开,不肥不腻,瘦而不柴。
不知不觉间,谢宵已连着夹了四五块,骨头在碟子里堆了好几根。
他又舀了一勺垫底的芋头。
和肋排表面的米粉一样,芋头也已吸饱肉汁,绵软香糯,舌头一抿就化开了。
连吃了好几块芋头,谢宵犹嫌不过瘾,取出白米饭,将粉蒸排骨的酱汁淋上去,又拌进去半碟萝卜丁。
油润的汤汁掺进饭粒,每一粒都渗进了肉香,嚼着嚼着还能咬到清新爽脆的萝卜丁,配着绵软浓香的芋头,每一口都有滋有味。
待回过神来,食盒已然空空荡荡。
谢宵盯着空食盒看了片刻,感觉自己这次吃饭的速度比上次的琥珀肉还要快,正想着,忽然瞥见角落露出一角薄薄的笺纸。
他伸指取出那张对折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几个字:“新菜,请谢小郎君尝鲜。”
谢宵看着看着就勾起了唇角。
那字迹实在算不得好看,虽然横平竖直,但笔画拘谨又用力,就像是初入学堂的孩童一笔一划描出来的。
尤其是“谢”字,言字旁写得太大,挤得右边的“射”字局促地缩在一旁,显得有些笨拙的可爱。
谢宵盯着这字,忽然想到了什么。
听闻崔娘子幼时家贫,未曾正经进过学堂,也没请过教书先生,这手字怕是后来自己摸索着练的。
眼前不由浮现出她蹙眉抿唇,捏着毛笔认真书写的模样,谢宵摩挲着薄薄纸条上已经干透的墨痕,莫名觉得,她的字比那些规整的簪花小楷更为生动。
而且,“新菜,请谢小郎君尝鲜。”——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吃到崔娘子做这新菜的人。
她是特意做给他吃的。
想到这里,谢宵胸口处再次传来一阵不规律的心跳。
就在这时,门廊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伴着徐佑贤吟诗的声音。
“文火三更听夜雨,浓油赤酱化霞浆,圣贤字里偷垂涎,始信人间有仙方——这首《琥珀肉赋》真乃好诗!”
徐佑贤和顾书砚近来心情很好。
那日外出偷吃琥珀肉被博士当场抓住,他俩还以为这辈子都完了,徐佑贤甚至以为自己会被遣返回高丽,晚上边担忧自个的未来边回味琥珀肉的浓香,一宿都没睡好觉。
没成想峰回路转,转日他们将抄好的书卷交给周博士的时候,博士说完“下不为例”,然后竟将食盒还给了他们。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知道,这位素有“冷面阎罗”之称的周博士对待学子向来严苛,但凡没收的违规物品,几乎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没想到这崔记食盒居然逃过一劫——虽然食盒里头的琥珀肉已经消失了,但好在食盒回来了呀!
就是不知那肉进了谁的肚子。
结果没过两日,一次散学,徐佑贤和顾书砚两人恰好走在周博士身后,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和博士打个招呼,便听对方慢悠悠将那首《琥珀肉赋》吟了出来。
他俩对视一眼,这下他们算知道被没收的琥珀肉究竟进了谁的肚子了。
真没想到,这么严厉的周博士居然还干这种偷偷吃肉的事,真是干得漂亮啊。
总之,“被没收的琥珀肉”这段小插曲以两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平安度过了,徐佑贤不用再担忧自己会被遣返回高丽,顾书砚也学到了一首新诗,真是好事成双,可喜可贺。
这一切都源于那道琥珀肉。
两人约定,过几日还要去崔记吃琥珀肉!
正边进门边商量哪天去崔记食肆比较好时,徐佑贤忽然鼻尖灵敏一动,“承安,你又在吃什么好东西?”
待看清食盒模样之后,更是眼冒贼光,“这是崔记食盒!”
一旁的顾书砚闻言也双眼放起光来。
谢宵没躲没避,见他们过来,大大方方将食盒往案上一推,光明正大地任他们查看,只是将崔时钰留给他的那张纸条往袖中仔细藏了藏。
于是徐顾两人凑近,就只能看见空盒净筷,连滴汤汁都没剩下。
徐佑贤夸张地叹气:“吃这么干净,都吃什么了啊?”
“可还是琥珀肉?”顾书砚也追问。
谢宵慢条斯理地合上空食盒,唇角微扬,炫耀道:“崔娘子说了,是还未上食单的新菜,确实美味。”
他故意没有点明究竟是何菜。
徐佑贤早已看透这个坏男子,眼睛一转,忽然福至心灵,调侃道:“是菜好,还是做菜的娘子好啊?”
顾书砚闻言也低头笑了笑。
谢宵看他俩一眼,略严肃道:“莫要胡说,女郎家的名声岂容玩笑。”
见他神色认真,徐佑贤和顾书砚连忙*道歉。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说错话了,这事莫要宣扬出去。”
顾书砚也不好意思道:“过几日就去照顾崔娘子生意,以示歉意。”
谢宵面上还端着副正经模样,声音也极沉稳,“下不为例。”
自己的耳垂却悄悄红了。
第45章 鱼锅卷子
◎这种鱼锅里的小卷子最好吃了◎
粉蒸排骨排上食单不过两日,便热热闹闹地红火起来,势头极旺,大有赶超琥珀肉之势,为此,崔时钰又购入一批排号竹签不说,还买了好几个笼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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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是道蒸菜,粉蒸排骨大批量做起来没寻常炒菜那么费事,重头戏蒸肉米粉也是提前备好了的,只需将排骨调味腌渍过后上锅蒸制即可,并不算难。
崔时钰买了好几个笼屉,摞在一起共有四五层,白气袅袅,热气蒸腾,瞧着煞是壮观。
当初定制炊具的时候,崔时钰特意找林冶工定做了一口大蒸锅,就是防止日后设备不足的情况出现,现下足量的柴火在灶膛里烧着,一次能做出五屉粉蒸排骨。
她做过测试,这口锅最多能蒸出五屉,再多摞放一层就会出现蒸汽上不去、排骨蒸制不均匀的情况。
但这也够用了,五屉一次性能蒸出二三十碗粉蒸排骨,足够店里的食客吃上一阵子。
又有一锅粉蒸排骨出锅,阿锦和李竹一一将它们端上食客的桌子,前脚刚把笼屉清空,后脚崔时钰就把新的摞了上去。
蒸锅本就很有高度,叠上数层笼屉,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壮观。
方九娘的儿子伍儿在一旁努力地扬着小脑袋,望着对他老说有如通天之高的蒸锅笼屉,小声感叹:“好高呀。”
今日方九娘和丈夫有事外出,把儿子独自一人留在家中不放心,很不好意思地问崔时钰能不能临时照看幼子一日。
崔时钰家中目前一共有三个孩子,再多一个也没什么,更何况她与方九娘关系好,伍儿性格安静内敛,和后世的熊孩子天差地别,又只是照看一日,自然算不得什么,于是便很痛快地把孩子接了过来。
最高兴的人是阿宁,听说伍儿要过来在铺子待上整整一日,高兴得合不拢嘴:“太好了,我要教伍儿读数!这些天我读数读得可好了。”
结果伍儿刚来,俩人还没数上一个数,她就把孩子弄哭了。
“伍儿妹妹……啊错了错了,是弟弟!”
说完自个心里还一阵懊恼,怎么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奈何现在改口已经来不及了,伍儿已经把方才的话听了进去,再忆起之前种种,委屈得差点仰天长哭,阿宁怎么哄也没哄好。
无法,崔时钰只能暂时将两个孩子分开,让阿宁继续去分发取号竹签,伍儿则去找阿锦和李竹玩儿,结果阿锦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带孩子,又将伍儿托付给李竹。
李竹和伍儿便凑到了一起。
谁知这俩孩子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些社恐,没人陪着还好,一有人陪着,反倒坐在一块儿互不吱声,比三只正睡着觉的鸡崽还要老实。
鸡睡觉还会磨嘴巴呢!
崔时钰实在看不下去,觉得自个愧对方九娘的托付,索性把伍儿拎过来自己带了。
好在伍儿对庖厨很感兴趣,看什么都觉新奇,左瞧瞧琥珀肉右看看粉蒸排骨,偶尔出去和三只鸡崽玩上一会儿,半日便这么平安度过了。
眼瞅今日的第七笼粉蒸排骨即将出锅,崔时钰担心细皮嫩肉的伍儿被蒸汽烫到,忙把孩子护到身后。
“伍儿过来些,小心烫。”
真要烫着了,她可没法跟孩子妈交代。
伍儿很乖地“嗯”了一声,迈着小碎步站到崔时钰身后,抬头瞧着她纤瘦的背影。
他今年五岁,年纪虽小,但因着爹娘都是生意人的关系,从小到大也遇见过形形色色不少人。
有人对待他好,是当着爹娘的面,但凡爹娘不在他身边,便好似换了个人似的,一点笑脸都不给他;也有人当不当爹娘面都对他不好,说他爱哭不爱说话,性子不似小郎君,比小娘子还要小娘子。
但这位崔娘子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不管人前人后,都是真心实意对他好。
看着她认真忙碌的背影,伍儿认真想,崔娘子是个好人!
崔时钰还不知自己被一个小娃娃发了好人卡,正将一碗碗冒着热气的粉蒸排骨从笼屉内取出。
粉蒸排骨不用盘子,就用碗盛,白瓷碗中,裹着金黄米粉的肋排油润发亮,隐约能瞧见内里蒸得酥烂的排骨,垫底的荷叶早已蒸得软烂,透出淡淡的青绿,黏连着几粒沾了肉香的米粉,越发衬得排骨诱人。
热气蒸腾,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醇厚的肉香混着米粉的甜润,还藏着一丝荷叶的鲜灵清气,闻起来暖融融的,叫人恨不得立刻朝着排骨肉最多的地方咬上一口,好尝尝那酥软多汁的滋味。
伍儿边看边咽口水。
看起来好好吃啊……
崔时钰正准备唤李竹过来取餐,无意中瞥见一旁快要看呆了的伍儿,不由一笑,留下一碗排骨下来。
因着再过不久便到了暮食饭点,怕孩子现在吃饱了待会儿会没胃口,崔时钰只挑出两根规整没骨碴子的蒸排骨,仔细将中间的骨头脱去,这才递给伍儿。
“来,伍儿,尝尝。”
伍儿伸出一双小手接了过来。
他不清楚排骨和五花肉有什么区别,只晓得都是肉,眼前这肉包着层黄灿灿的米粉,跟穿了件褐黄色的小褙子似的,又似裹了一层蜜糖,说不出的好看,和他从前吃过的肉都不一样。
伍儿舔舔嘴唇,正要开吃,嘴都张开了,忽然忆起阿娘时常告诉他的“别人帮了你的忙要记得道谢”,对崔时钰说了谢谢,这才啊呜一口咬下去。
好软。
他先尝到了咸香的米粉,软软绵绵的化在舌尖上,接着又咬到了里头的肉,蒸得软软的,用牙齿轻轻一扯就散开了,肉香十足,酱香中带着微甜的肉汁在嘴里打转,好吃!
伍儿把两根排骨肉都吃进了肚子,吃完还舔舔手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看他吃得欢喜,崔时钰也很高兴,仿佛刚看完一场萌娃吃播,捏了捏娃的小脸蛋,让伍儿先在屋里待会儿,自己和李竹阿锦她们一块儿去铺子忙活了。
谁知,刚撩开帘子便瞧见一位不速之客。
——她的舅舅与舅母,也就是田二郎和殷氏的儿子,竟来她的食肆里吃饭了!
崔时钰与这位表弟从未见过面,但对方一进门她便认出来了,那长相那动作那小习惯,还有与父母别无二致,甚至更胜一筹的体型,不是田二郎与殷氏的儿子又是谁?
田二郎与殷氏的独子大名唤作田子恒,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与父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圆脸圆眼,活似个行走的发面团子。
他今日穿着件团花绫缎袍子,腰带被圆肚皮顶得翘起来,看起来很有几分滑稽。
阿锦正忙着旁的事,是李竹招待的他,后者神情无异,像往常接引食客那样引着他到一张刚空下来的食案前落座。
来到桌前,田子恒先是用袖子偷偷蹭了蹭凳子,确认干净,这才慢吞吞往下坐,偏生身子太沉,刚坐下就把桌面震得一响,惊得邻座娘子手里的筷子都差点吓掉了。
“哎哟,吓我一跳!”
见状,田子恒慌忙要起身赔礼,肚子却卡在桌沿站不起来,桌上杯盏乱晃,又是一阵混乱,最后还是好脾气的李竹替他解了围,把这小小风波度过了去。
看着眼前这幕,崔时钰心情复杂。
田二郎与殷氏不说和她有仇,也是差不多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这种情况之下,她自然不愿意瞧见他们的儿子,更别提让他成为自己的食客。
但换个角度一想,能让讨厌之人心甘情愿把钱放进自己口袋,不也是一件令人爽快的事么?
更何况田子恒是独自一人前来,真正让她心烦的那两人并没跟着过来,膈应程度更是大大减少了。
崔时钰默默收回目光。
罢了,跟什么过不去都别跟钱过不去。
反正能赚钱,她就当作是没瞧见吧。
正要溜回后厨,转头忽然瞥见郭大郎挑着湿漉漉的担子,绕开排队的队伍晃到食肆门口。
崔时钰一眼便瞧见担子上面用草绳吊着的那两条肥硕黑鱼,眼神一亮,忙出去迎。
她边走边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惊喜道:“郭阿叔怎么来了?”
她店里食单上有道鲫鱼豆腐汤,每日销量也很可观,是以和其他铺子老板一样,郭大郎也是每日清晨把新鲜鲫鱼送过来,这回不知怎么,竟下午也送鱼过来了。
郭大郎笑着解释:“最后一次收网网上来的,养到明日多半会瘦,想着小娘子你最会整治这活物,便给你送过来了。”边说边将挂鱼的草绳递到崔时钰手中。
那两条黑鱼显然是刚出水不久,鱼鳃还在一张一合,银白的肚皮上沾着几片青萍,闻着有股淡淡的河泥腥气,新鲜得很。
“成,多谢阿叔,明日您来送鱼的时候我再把钱一同结给您。”崔时钰说完便把草绳接了过来。
没想到那两条黑鱼比想象中还要沉,甫一接手便坠得她手腕往下一沉。
好沉啊!
她笑着喘口气:“郭阿叔,您这是把河里头最肥的两条都捞给我了吧?”
郭大郎哈哈大笑。
崔时钰也笑。
不管怎样,今儿个的晚饭算是有了!
*
田子恒坐在胡凳上,看着食肆里面热闹欢畅的景象,心里有些紧张。
他今日是偷偷到这崔记食肆来的。
阿爹阿娘和他一样,都爱吃,平日最爱夸口哪家酒肆的蹄髈酥烂、哪家食铺的蒸鹅入味,然而每回提到长乐坊这家刚一开业便声名鹊起的崔记食肆,就立刻撇着嘴岔开话头。
他把这归结为阿爹阿娘瞧不上这南坊的小铺子,觉得不上档次,不愿来吃。
可他想啊!
他在私塾上学的同窗也是一群好吃之徒,闲暇时总聚在一起天南地北胡吃海喝,虽然每次都没带着他。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自打崔记出现以后,他那些同窗们便没再提过旁的酒楼食谱,从崔记店主娘子原先摆摊做的酱香饼子、太阳挞糕,一路夸到后来的鲫鱼豆腐汤糖醋里脊琥珀肉,听得他看书的时候都忍不住流口水,有回被夫子瞧见,挨了好大一顿训斥,骂他“要吃回家吃去”。
于是田子恒果真回家吃去了,当天晚上便主动和爹娘提了想要去崔记食肆尝鲜的事。
没想到爹娘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要剧烈,特别是阿娘,骂得极脏,说什么“破落户的勾当”“下作地方”“没出息的东西”,仿佛去崔记吃饭一次能闯下什么塌天大祸。
吓得田子恒都不敢提了。
从小到大,父亲母亲虽对他宠爱有加,几乎要什么给什么,却也对他管得极严,特别是母亲,在家几乎说一不二。
田子恒也一直都很听她的话,但这次却有些不想了,他没有死心,依然记挂着崔记里面的吃食。
这不,听同窗说崔记这两日又在食单添了一道琥珀肉,田子恒肚子的馋虫便再也压不住,和爹娘谎称去同窗家中温习功课,实际上偷偷招呼了一辆驴车来到长乐坊。
他本意只是想来瞧上一瞧,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没成想正赶上刚做好的粉蒸排骨出锅,蒸笼里溢出的浓郁肉香悠悠飘出,像小钩子一样把他拽了进来。
田子恒的决心一瞬间就下好了。
哪怕挨骂,他也要尝尝这香得邪乎的肋排!
碰巧此时李竹正好端着邻桌的粉蒸排骨经过,田子恒侧头瞅了一眼,那肋排上油亮油亮的酱汁子顿时让他忘记了方才的担忧害怕,咽了咽口水,已然把挨打的顾虑抛在一边。
因着他一口气点了四份粉蒸排骨,上菜速度稍慢些,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才瞧见自己那四碗排骨。
李竹将四碗刚出锅的粉蒸排骨一一摆上食案,瞧了瞧面前这位大胖郎君,心情复杂地道:“小郎君慢用。”
田子恒已顾不上旁的事了,满心满眼都是面前四份盛得冒尖的粉蒸排骨,都没用筷子,直接上手拿了一块,张嘴便咬。
入口先是绵软的米粉,牙齿一碾就化开,漫出炒米和八角的焦香,蒸过的排骨极嫩,只有贴骨部分有一小段肥肉,但也香,瘦肉更是没得说,牙齿轻轻一扯就散成鲜香的肉丝,油乎乎地溢了满嘴。
排骨刚出锅没多久,还热腾腾的散着热气,田子恒被烫得直哈气,却又舍不得停下来,鼓着腮帮子呼呼吹了两下就往嘴里塞。
这可比阿爹常去的那些大酒楼强多了!
那些号称“御厨手艺”的蒸排骨,味道虽然也好,但比起今日在崔记吃的这碗嫩得用舌头一抿就散成丝,骨头里都透着甜津津的酱香的肋排,是真真切切差了点意思。
四碗排骨下肚,田子恒终于缓过那股子饿得发邪的劲儿,打着饱嗝用汗巾子抹脸,边擦边想:真香啊!
他一定要说服爹娘也来吃一次!
*
暮色渐沉,食肆里的客人已散去七七八八,几人时不时过去收副碗筷洗个碗,其余时间便窝在后院歇息。
上午的小插曲已经过去,阿宁已和伍儿重归于好,两人蹲在一块儿逗小鸡崽玩,阿锦和李竹正在复盘今日的端盘情况,琢磨着下次怎样能将盘子端得更快些。
而崔时钰,正在庖厨准备今日的暮食。
因做的是食肆生意,又红火,是以她们的吃饭时间比正常饭点略晚些,正因如此,便更得好好吃饭。
这就显得郭大郎送来的那两条黑鱼很是时候了,今儿晚上就吃鱼锅卷子吧!
崔时钰大了井水洗净双手,将洗干净的两条黑鱼拎到案板上,利落地刮鳞去鳃,切成鱼段备用。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铁锅烧得滚热,她舀一勺猪油滑入锅中,葱姜蒜末往油里一爆,香气顿时冲开。
将鱼块顺着锅边滑下,鱼皮一触热油立刻绷紧,很快变得金黄酥脆,接着便下豆酱、八角等各种调料,再舀几瓢井水进去,灶膛添柴烧开,酱褐色的汤汁很快漫过鱼块。
趁着炖鱼的功夫,崔时钰麻利揉好面团,擀成薄片后抹上猪油,撒上葱花卷成长条,再切成一段一段的面卷子,挨个放进咕嘟冒泡的鱼汤里。
闻着锅里飘出来的鲜鱼酱香,崔时钰满意点头。
这种鱼锅里的小卷子最好吃了,从前外婆给她做鱼锅贴卷子,她都不爱吃鱼肉,专挑里面的面卷子吃。
黑鱼肉块厚实,但木柴添得足,炖上一会儿便熟了,揭开锅盖,就见鱼块完好而酥烂,酱色汤汁咕嘟着气泡,面卷子上半截露在外头保持雪白,下半截浸在鱼汤里,早就吸饱了汤汁,卧在酱色浓郁的浓汁里,沾满了鱼汤的鲜香。
浓郁的鱼香在庖厨内横行霸道,犹嫌不够,又飘进了小院。
伍儿先嗅到了这股香味,抽抽鼻子道:“好香。”
阿宁也闻到了,不仅闻到,还品出了一些不同,觉得今日这炖鱼香里还混进了丝丝面香,和以前吃过的鱼都不一样。
阿姊今儿个在炖鱼里面放了什么?
她好奇,正打算进屋看看,就见崔时钰端着冒着热气的铁锅走出来,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石桌上,瞬间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郭阿叔送来的黑鱼,做了锅炖鱼卷子,大家快吃。”她笑着说。
“看着就好吃!”
忙了一天,众人肚子早已饿了,这锅鱼锅卷子就跟赈灾粮似的,里面的汤还没晃悠匀实就被一人一块鱼,一人一条卷子的夹进了自个碗里。
伍儿运气好,分到了一块鱼鳃旁的嫩肉,雪白的鱼肉浸着酱褐鱼汤,瞧着便令人食欲大增。
他小心翼翼挑了半晌鱼刺,结果被阿锦告知鱼鳃旁的肉没刺,这才舒了口气,放心大胆地送入口中。
好吃!鱼肉细嫩极了,带着些微的嚼劲,没有丝毫腥味,满口都是鲜甜鱼香。
伍儿吃得眼睛都幸福地眯成了一条缝,偷偷地想,崔娘子的手艺比阿娘好多了,阿娘做菜,不管做什么都往里面放些牛乳……天啊。
他越发喜欢崔娘子了。
阿锦和阿宁专攻鱼身的肉,大口大口吃着,挑鱼刺挑得极为顺溜,偶尔舀勺鱼汤拌入米饭,混着鱼肉一起吃,瞅着就有股大快朵颐的爽感。
李竹则对鱼锅里面的卷子情有独钟。
那卷子是死面的,被扭成麻花状,在微烫的鱼汤里浸了一半,原本立挺的面饼吸饱了汤汁,酱色诱人,用筷子挟起来的时候还能看到鱼汤顺着卷子滑落。
咬下去外壳还带着点脆,而后才是绵软,鱼汤的鲜味全被面卷子吸得饱饱的,面芯都被鱼汤浸透了,嚼起来既有面香又有鱼鲜,好像比鱼肉还好吃。
见他一直吃卷子,很快,其余人也都发现了面卷子的妙处,筷子纷飞,一时之间,卷子竟比鱼肉还抢手。
没过多久,一整锅炖鱼卷子便见了底,只在底部沉着一小层混着香料的鱼汤。
众人都有些吃撑了,捧着吃圆的肚子在院里散步消食。
鱼刺堆满了小石桌,夜风里飘着鱼香,不知是谁,打了个幸福的饱嗝。
*
夜深了,巷子里只剩下打更人的梆子声。
伍儿早被接回了家,此刻正盖着薄被睡得香甜,月光透过窗纸,在他圆嘟嘟的脸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忽然,他咂了咂嘴,在梦里含混地嘟囔:“卷子……鱼……泡汤的……”
肉乎乎的小手还在被窝里虚抓了两下。
方九娘半夜迷迷糊糊起夜,正巧听见这梦话,又瞧见儿子少见的贪吃模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还有些心头发软。
这是多好吃呀,在梦里还惦记着。
第46章 豆沙青团
◎香甜软糯,又不会腻口。◎
春四月,微暖的风掠过长安城的街巷,将长绿的柳枝吹得摇摇摆摆。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未烧尽的纸钱灰烬,底下半块没吃完的烤胡麻饼露了出来,想必是哪家孩童偷嘴被大人发现,跑路中慌忙掉落的。
见状,崔时钰不由轻笑,心想有人没抵住诱惑,连寒食禁火的规矩都顾不上了。
今日寒食,在清明前一日,两节常连过,共七日假期。
寒食期间要禁火三日,无论民间还是官府,一日三餐都要吃冷食,偷偷生火还会被罚,正因如此,平日里炊烟袅袅的坊市才沉寂下来。
不让生火,寒食节这几日的吃饭就成了大问题,但也不是没得吃,寒食冷食也有不少,最主流的有麦粥、青精饭和寒食面。
麦粥是将大麦煮熟后制成的粥,口味有甜有咸,就跟豆花似的,添盐添糖全屏个人喜好;青精饭是用南烛叶汁浸泡的糯米蒸熟而成,颜色乌黑发亮,有股草药香;寒食面是人们最常吃的冷食了,和平常吃的面条大差不差,煮熟后过凉水,加醋、酱油、蒜泥等调料拌匀了吃即可。
为迎接寒食节的到来,崔时钰已将巧饼提前炸出,还备好了杏仁豆腐,冷面也煮出来了,只等拌上调料。
这些食材全都凉浸浸的,不用生火,可以说是相当遵守“不能生火”这个规定了。
崔时钰骨子里虽还是个现代人,但瞧着大唐人民这些的传统节日新奇有趣,也很乐意入乡随俗。
除去不能举火要吃冷食,寒食节民间还有“寒食不戴柳,红颜成白首”之说,认为插柳可以辟邪,崔时钰自然也要凑这个热闹,带着妹妹们和李竹从街边的柳树上折下了几枝芽苞鼓胀的嫩柳条。
得了柳枝,几个人便忙活起来,阿锦踮着脚给食肆门楣插柳,阿宁认真地将柳枝系在每个人的衣带上,连李竹的粗布围腰都没落下。
一通忙活下来,崔家小院所有能喘气的活物当中,就剩下三只小鸡崽还光着身子,没戴上柳。
阿宁不愿意让它们落单,捏着柳州跑过来问崔时钰:“阿姊,咱们给小鸡们也戴戴上柳枝吧,也给它们祈祈福好不好?”
“行。”崔时钰自然没有异议,笑着点头,“你小心点,别弄疼了它们就成。”
说完又看向李竹,征求他的意见,毕竟这三只鸡崽的吃喝拉撒都由他负责。
见李竹也点了点头,阿宁欢呼一声,高兴道:“我会轻轻的!”
说完把手里的细嫩柳枝掰成几段,围成圈用红绳系好,跑向鸡崽们,蹲下来把柳枝圈虚虚地套在它们的脖颈之间,又顺手把剩下的柳枝绑在了鸡笼上。
柳枝圈宽宽大大,又细,围在小鸡脖子上也不会造成负担,几只小黄鸡好奇地啄着枝条上的嫩芽,看起来并不抗拒,反而还有几分喜欢,叽叽叫了几声,神气活现地戴着柳条踱起步来。
崔时钰笑望着眼前这幕,将剩下的长柳枝取来,查漏补缺的插在食肆各处,后院,井沿,连灶台边都不忘斜插一枝,李竹默默跟在她身后,给每扇窗户都别上柳条。
清风拂过,满院的柳枝轻摇,新芽的清气混着院子里的食物香气,别有一番春意。
寒食期间,斗鸡、斗狗等活动也很受欢迎,尤其是斗鸡,在宫中非常盛行,本朝皇帝就极爱这项活动,甚至在宫中建起鸡舍,饲养了数千只公鸡,并挑选了五百个士兵专门训练这些公鸡。
在宫中都如此盛行,更何况是民间?
长乐坊口,人声鼎沸,人们的欢腾叫好声夹杂着鸡叫声清晰可闻,想来是有人组建了临时斗鸡场。
果然,崔时钰念头刚转到这里,下一刻就见食肆门前涌过一伙兴高采烈的人群,当中还有人提着竹编的鸡笼,一只鸡毛丰满的公鸡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里面。
院里,金粟红豆花生被这阵此起彼伏的鸡叫吸引,叽叽啾啾叫个不停。
阿宁向来不会错过这种热闹,插完柳枝便从铺子跑了出去,过了片刻又跑回来,兴奋道:“斗鸡场开了,阿姊二姊小竹兄,咱们一块儿去瞧瞧吧!”
没有小孩子不爱这种热闹,就连阿锦和李竹也是,一贯安静的两人闻言也露出有些心动的表情,特别是李竹,他从未亲眼瞧见过这种热闹,很想去看上一看。
尽管今日大家都去过节了,食肆里客人不多,但也不能没人看店,崔时钰自个也对斗鸡没什么想法,便对她们说:“你们去吧,我留下来看店。”
一听阿姊没反对,阿宁顿时笑开了花,马上扯着阿锦与李竹往外跑。
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崔时钰每日供给的伙食又好,这孩子最近吃圆了,小胳膊又白又有肉,乍一看跟白藕段似的,一拉就把李竹扯了个踉跄,衣襟上别的柳枝都歪了。
小姑娘连忙道歉:“哎呀,小竹兄对不住!”
李竹当然没有生气,扶正衣服上的柳条便摸了摸她的头:“没事的阿宁。”
阿宁瞧着还有些歉疚,直到被阿锦提醒一句“再不过去斗鸡场就要收了”,这次回过神来,改为拉袖子,一手拉一个,带着阿锦和李竹往外走。
崔时钰看着她们往人群里钻,连忙提高声音嘱咐道:“别玩太晚,到点就回来吃冷面。”
她顿了顿,又朝回过头来的李竹使了个眼色,“看着她们些,别往人堆里挤得太凶。”
李竹点点头,应道:“娘子放心。”
话音刚落就被阿宁拽着跑了出去。
崔时钰望着他们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回到庖厨。
明日就是清明了,这时候的清明是官方认定的扫墓日,人们会前往寺庙上香祈祷,以表达对先人的怀念和敬意。
崔家当然也不例外。
崔时钰洗净双手,开始做为清明节准备的供品,豆沙青团。
豆沙青团做起来不难,就俩主体,一个外皮一个内馅儿。
艾叶是在蔡三郎那儿买的,嫩得能掐出水来,洗净焯水后捣成细茸,碧绿的青汁顺着石臼流进碗中,空气中便浮起略带苦涩的清香。
把青绿的艾草汁子揉进雪白的糯米粉中,反复推压,直到面团也变得浓郁青翠,再瞧不出一点糯米雪色,青团皮子便成了。
豆沙是用红小豆慢慢熬的,已经煮烂出沙,放糖晾凉后过细筛筛上几遍,就能把粗糙的豆皮全部滤除,只剩下细腻无沙的红豆沙。
崔时钰掐出一个青团剂子,拇指在中间旋出小窝,填入甜香的豆沙,再以虎口慢慢收口,很快,一个个圆如大福的豆沙青团便在案上排成几列。
接着就是上锅蒸了。
这东西蒸起来没肉那么费功夫,蒸锅上汽之后,第一笼很快出锅。
掀开锅盖,热气蒸腾中现出数枚翡翠色的圆圆团子,碧绿的艾草皮子光泽柔润,因料给得足,青碧浓郁,一点也瞧不见里面深褐色的豆沙馅,但甜香味儿已茸茸地飘了出来。
明日扫墓,这抹翠色便能与纸灰一道,化作对亲人的思念。
崔时钰在这个世界没有故去的亲人,但崔娘子有,她得替她去拜一拜,这青团便是为了祭奠原身和原身父母的。
她脑中还有崔娘子幼时的记忆。
也是清明节,崔父带着小小的她去采艾草,她贪玩,左手不慎被草丛中的荆棘划出血痕,被崔父瞧见,看着好像比她还疼,一个常年摸鱼抓虾的汉子差点因为女儿手上的这一点小伤口心疼哭了。
还有崔母,她爱吃甜,每每熬豆沙馅都要多放一勺糖,笑着说“这样才能年年都甜些”。
想着想着,崔时钰自个也有点伤心。
这些都再也看不到了。
好在,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她终究能替另一个灵魂守住清明的约定。
崔时钰正望着青团出神,忽听店门被轻轻叩响。
她诧异抬头:寒食节里,家家户户都闭门冷食,谁会这时候来买吃食?
她端着刚做好的豆沙青团出门,门帘一挑,瞧见外头站着个瘦高男子,约莫四十出头,一袭圆领袍服,头戴乌纱幞头,面容清癯。
崔时钰试探地问道:“郎君想用些什么?寒食节里,只有冷食可用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店主娘子,叨扰了。”
“实不相瞒,近日事务繁杂,抽不出空亲手做清明供品,寒食已至,更是无法开火,方才路过食肆,闻见似有豆沙清香传来,便想着进来一看究竟。”
他目光落在崔时钰方才端出来的青团上,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娘子做的这青团,艾草选得好,苦中带甘,颜色绿得极正,蒸的火候也妙,表皮光亮却不破,可见面皮揉得劲道,豆沙虽藏在皮子里面瞧不见,但想来也是十分细腻的。”
崔时钰讶然。
这些细节确是她按现代手艺改良的,竟都被他说了出来。
这人还真是个行家。
方才听他说自己食物繁忙,莫非,也是做的什么酒楼生意?
她还没想好,就见对面男子从怀中取出钱袋,“某愿加倍付钱,只求店主娘子匀几只青团,好让某的清明贡品有个着落。”
崔时钰闻言轻笑,摇了摇头道:“既是供品,郎君不必加倍付钱。”
这豆沙青团本就多做出了一些,卖出去几个也无妨,不耽误事。
她转身取出一枚青团,用干净荷叶托着递过去,“郎君先尝尝,若合口味再说。”
那人道了声“多谢”,接过青团,伸手在碧绿的团子上轻轻一按,表皮立刻微微回弹,他满意点头,小心掰开,内里的豆沙馅儿便沙糯绵密地缓缓淌出,甜香中混着艾草的微苦。
“好豆沙。”
他赞叹一声,垂首咬下。
牙齿先是陷入糯韧的外皮,艾草的青涩在舌尖打了个转,立刻被绵密温热的豆沙包裹,豆沙磨得极细,一点赤豆皮子都吃不出来,甜味同样恰到好处,既能尝到香甜软糯的滋味,又不会腻口。
他三两口就把剩下的吃完了,看起来极为满意。
崔时钰放下心来。
郑宝泉却是心情复杂。
既清又甜的滋味还回荡在舌尖,他的思绪却飘回了从前。
他原是京兆府公厨的副厨,前段时间主膳李大年因贪墨被革职,他便升做了主厨。
谁升官了不高兴?起初,郑宝泉还满心欢喜,觉得终于能施展抱负,可渐渐他才发现这事儿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简单。
他整日忙于应付宫宴、核对账目、调停人事,案牍劳形取代了灶台烟火,一天之内几乎很少握菜刀。
若效仿从前李大年那般行事作风,倒是省事省心,但他不愿,任何事都亲力亲为。
清明将至,他本想抽空做几个青团祭奠父亲,谁想宫中临时加设祭典,把京兆府公厨的人也调了过去,他忙得脚不沾地,直到今日才得空出宫。
虽得了赏,却也错过了为亲人做贡品的时间。
郑宝泉缓缓咽下口中最后一口青团,甜味在舌尖蔓延,却掩不住心底的涩然。
这并非是他想要的。
曾经他执刀握勺只因喜欢,灶火间的烟火气让他感到安心,可如今呢?
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真正做一道菜是什么时候。
郑宝泉望着手中用来垫青团的荷叶片,心中泛起些感慨。
他知道那张酱饼方子便是出自面前这位年轻女郎。
自从他们按照那酱饼方子改进了廊下食,常参官们爱不释口,再没提过朝食冷硬之事,就连每日上朝都积极许多。
再后来,李大年揽功,李大年被查,李大年革职,他升至主厨……
一切仿佛都由这张酱饼方子而起。
而这位制方子的娘子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从在街角支摊卖酱饼,到如今有了自己的铺面,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郑宝泉竟莫名觉得欣慰,就像是看到一颗曾经偶然拾得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亭亭嘉树。
他忽然就有些羡慕。
崔时钰见他手捧青团半晌没说话,先是眉眼舒*展,似有追忆之色,随即又目光垂落,神色几番变幻,倒像是尝出了什么心事一般。
她刚才应该是给他吃了豆沙青团,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吧?
崔时钰都有点怀疑自己了。
她清咳两声,试探着轻声道:“不知这青团可还合郎君口味?郎君若是不喜,儿可换别的。”
郑宝泉闻言回神,抬眸时眼底情绪已敛去,只剩下一抹浅淡笑意,摇头道:“不必。”
他又从钱袋中取出银钱置于案上,“只是想起些旧事,与娘子无关。这青团味道很好,某要了。”
崔时钰这才放下心来,轻道声“好”,等待对方接下来的发话。
本朝祭祀,通常以奇数为吉祥庄重的象征,如三、五、七、九等。
她原以为对方顶多要个三五个青团应景,毕竟祭祀讲究“三牲五果”,正盘算着灶间剩余的艾草还能包几枚,却听那人沉吟片刻,开口道:“烦请娘子备十一枚。”
崔时钰:哇。
这么多?
她微微一怔,而后展颜一笑,道:“郎君放心,十一枚青团必定备好,必不会误了祭祀。”
郑宝泉拱手道:“那便这么说定了,明日卯时来取,有劳娘子。”
崔时钰点头应下,又客气几句,那人便离开了。
没过多久,门前传来一阵嬉闹声,刚刚出去看斗鸡的三人回来了,阿宁蹦跳着冲在最前头,发髻上插的柳枝环早歪到了一边,手里还挥舞着半根不知从哪捡来的彩羽。
她扑到崔时钰跟前,兴高采烈道:“阿姊!那只鸡——就是从我们铺子门前路过的那只,赢了!”
阿锦跟在后面,倒是稳重些,但眼睛也亮晶晶的:“有人下注,小竹兄让我们压那只鸡,我们还赢了七文钱呢。”
没想到李竹这孩子还有投资头脑,这倒是让崔时钰有些惊讶。
真好,说不定可以去炒个股票。
被点名的少年默默站在两步外,羞赧一笑,衣襟上别的柳枝倒还端正,就是鞋尖溅上了几个泥点。
崔时钰笑道:“瞧瞧你们这模样,就跟自己也去场上斗了似的。”
她催几人:“待会吃面了,快洗手去。”
她做的寒食冷面是按东北冷面的做法改良过了的。
面条是用荞麦面做的,滚水快煮过凉,韧劲十足,现下正在井水里湃着。
冷面汤是关键,酱油、醋、糖、盐、蒜末、茱萸辣酱调入碗中,加冰水搅拌至糖盐融化,调出酸甜可口的汤底。
雪碧在这时候实在找不到平替,没办法,只能抹了,好在经过这样一番调味的冷汤滋味也不错,崔时钰特意多放了些醋,少放了些糖,没那么甜,偏酸吃起来更解腻。
配菜就更好说了,黄瓜丝、腌芥菜片,鸡蛋剥壳对半切开,备上切段芫荽,错落摆放,最后撒一把炒香的胡麻。
——大唐版“东北冷面”就做好了。
大瓷碗里盛着浅褐色的冷汤,粗细均匀的荞麦面在汤里卧着,旁边浮着半枚鸡蛋,堆着脆生生的黄瓜丝和腌芥菜片,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芝麻,煞是好看。
阿宁阿锦李竹三人本就出去疯玩了一通,都热得有些出汗,这碗冷面来得正是时候。
阿宁先得了一碗,觉得摸起瓷碗摸起来冰冰凉凉很是舒服解热,转了转眼珠,趁没人注意,竟然直接把脑门贴上去降温了,被一旁阿锦和李竹发现,混合双说了好半天。
“好了好了,我不这样了,你们别说我啦。”
阿宁撇撇嘴,脑门离开冰瓷碗,把目光投向碗中面条,先喝了口汤。
入口一瞬间,酸辣鲜甜齐齐迸发,还冰冰凉凉,阿宁被凉得一个机灵,又忍不住直咂嘴。
今年这寒食节面的味道和从前都不同呢!
这一口下去,她浑身的燥热都消了,舒爽得很。
这边,阿锦用筷子挑起一束褐色面条,大口吃着,只觉咬起来格外筋道,还能尝到淡淡的谷物清香,吸溜着吃更是好,顺着酸甜沁凉的汁水从喉咙滑下去,别提有多爽快了。
李竹虽安安静静吃着一直没怎么说话,却已经默默添了两回面。
他尤其喜欢冷汤里头的茱萸辣酱,放得不多,不会抢了风头,香辣味却正正好,听说是崔娘子从前卖酱饼时自己熬的,不同于寻常辣酱的燥烈,这辣味香而不燥,美极了。
配菜也好,鸡蛋煮得八*九分熟,没到溏心得能流出来的程度,却也极嫩,就着脆生生的黄瓜丝和芥菜片一起送入口中,好吃极了。
寒食节禁火,吃不了热饭,按理说定要过上几天的苦日子,但若是能吃冷面……好像也很不错。
阿宁鼓着腮帮子嚷嚷:“阿姊,明年寒食节咱们还吃这个好不好?”
“行。”崔时钰看着她,笑着点头。
*
清明节很快到了。
因这一天要去寺庙祭拜,崔时钰和其余三人都起了个大早,刚洗漱完就忙着把待会儿要用到的供果、纸钱都准备出来,崔时钰更是没闲着,将昨日定做的十一枚豆沙青团用干荷叶包好。
说来也巧,刚备好,昨日那郎君便亲自来取了。
郑宝泉今日换了身素色麻衣,神情肃穆,见到规规整整的绿色滚远团子才露出点笑模样,还对崔时钰道了谢。
“有劳店主娘子了。”
崔时钰回礼:“郎君不必拘礼,这都是儿应该做的。”
对方这次没怎么说客气话,拿了青团便走了。
今日祭祀,时间紧任务重,崔时钰可以理解,送走客人,她也挎上备好的祭篮,和阿锦阿宁李竹三人坐上驴车出发了。
驴车吱呀呀碾过郊外湿软的泥土,道旁野艾丛丛。
崔时钰感受着驴车的微微颠簸,恍惚想起上辈子过清明节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带着一盒青团坐长途车回老家扫墓。
确实是恍如隔世了。
因这一趟是祭扫而非出游,车上几人不约而同有些严肃,都没怎么说话,个个望着车外的清明时节的风景,连一贯爱闹腾的阿宁都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驴车缓缓停在山寺前的石阶下。
崔时钰抬眼望去,只见石阶上人影绰绰,香火缭绕间尽是些挎篮捧花的扫墓人。
有老妪扶着幼童蹒跚而上,有商贾模样的郎君带着仆从抬着整只烤牲的,还有素衣女郎独自在树下烧纸钱。
崔时钰看着看着,忽然在人群中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今日穿着一袭素色领袍,幞头侧插着一枝鲜柳,瞧着十分青翠,在满院纸灰中格外清新。
是谢宵。
第47章 雨中漫步
◎“为何装作没瞧见我?”◎
谢宵不是独自一人来的,家人也在身侧,虽没带多少家仆,却也是浩浩荡荡一行人,各个素衣净袜。
为首之人应是谢父,生得高大威猛,丝毫看不出已年逾五旬,正用银刀将炙肉分作五份,站在他旁边的谢母便显得娇小多了,瞧着很是气质温婉,正摆弄着供果蜜饯。
接着是谢珏。
崔时钰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京兆尹大人的全貌,对方长相与谢宵有三四分相似,气质却是迥然相异,谢珏沉稳,不苟言笑,瞧着很有些冷淡,谢宵那双桃花眼却是会说话的。
谢珏正领着妻子郁清瑶焚化彩帛,似乎是担心妻子被纸灰熏到,自个执着铁钳拨弄火堆,挡在妻子身前。
谢宵静立在一旁,目光沉静。
崔时钰望着远处那一家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收回了目光。
她虽与谢小郎君相识,但现在实在不算是个见面的好时机,还是不要过去打招呼了。
“阿姊,纸钱要摆这边吗?”阿宁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崔时钰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发顶:“对,就摆在这儿。”
她接过李竹递来的青团,仔细供上,又点燃代表“佛、法、僧”三宝的三炷香,领着妹妹们恭敬地跪在蒲团上跪拜。
这寺庙设在山下,堂内可以感受到山风拂过,吹得面前火盆内的纸灰打着旋儿升腾,混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僧人诵经的梵音,一片肃穆之气。
经声掠过耳畔,无端叫人心安,崔时钰闭目合十,在心中念道:“崔父,崔母,崔娘子,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守着这个家的。”
待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妹妹们已在一旁烧起了纸钱,火光在稚嫩的脸庞上跳跃。
看着妹妹们跪在蒲团上,小手合十,稚嫩的脸上带着懵懂肃穆的表情,崔时钰不由得心中一软。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两个妹妹的发顶,温声道:“爹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见你们这样乖,定是欢喜的。”
阿宁仰起脸,问道:“阿姊,你说爹娘能吃到我们供的青团吗?”
崔时钰还未开口,就见阿锦取出帕子擦去小妹面颊上沾的香灰,替她答了:“自然能。”
“阿姊的手艺这么好,做的青团那么好吃,爹娘还没吃过,定是要尝一尝的。”
阿宁赞同地点点头:“是啊,阿姊后来的手艺这样好,阿爹阿娘却还没尝过呢。”
听了这话,几人都有点神伤。
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阵风拂过,纸灰打着旋儿飘向上空。
崔时钰望着那缕轻烟,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还有外婆,不知道他们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正对着自己的照片摆上青团。
她上辈子就这样死了,她们一定是很伤心的,可惜没法告诉她们,她在陌生的时空里活着,活得很好,只是很想念她们。
——这终究是她一生都无法言说的痛了。
这样想着,崔时钰忍不住搂紧了妹妹们。
还好,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阿宁和阿锦还有李竹成为了她新的锚点,他们依靠她,她也依靠他们。
李竹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和妹妹们。
他从小被卖作奴仆,对爹娘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连他们的样貌都记不真切了,但此刻望着崔时钰微红的眼眶和妹妹们忧伤的神情,心里也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这就是亲情吧。
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日摘柳枝时用柳叶编的一只小鸡,没说话,直接递给阿宁。
阿宁正沉浸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当中,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栩栩如生的柳叶小鸡,顿时眼睛一亮,捧起来左看右看。
“小竹兄,这是你做的?好厉害!”
李竹微微一笑:“以前在鸡坊的时候学的,我们那几个杂役都会。”
阿锦也凑过来翻看着那只小鸡,连崔时钰都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夸道:“那你肯定是编得最好的。”
李竹羞涩地笑了笑。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只是想着,三个小娘子看到这只小鸡,兴许心情会好些。
阿宁不知想起了什么,仰着脸,懵懂地问:“小竹兄是不是也想爹娘了?”
李竹闻言微微一愣,而后摇了摇头,说:“不想。”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把我卖出去的时候,阿娘数钱的手都没抖一下,现在可能早就把我忘了吧。”
崔时钰看着他,目光柔和。
或许李竹与家人缘分淡薄,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们几人在食肆相依相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亲人的模样。
阿锦忽然开口,对着李竹道:“以后清明,你也跟我们一起祭拜吧。”
她语气认真:“爹娘肯定喜欢热闹,多个人上香,他们在下面也能多分些供品。”
阿宁立刻附和:“对对!小竹兄要负责摆糕点!”
崔时钰也点了点头。
李竹怔了怔,嘴角很明显地弯了一下,轻声道:“好。”
说完有点高兴地低头整理起祭篮,动作比往常还要轻快。
*
远处,郁清瑶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目光虔诚。
半晌,她低声开口:“求佛祖保佑。”
这些年来,她虽不曾求子心切到喝苦药拜寺庙求求子符,心头却也总有个解不开的结在。
她自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在家有爹娘宠爱,成亲之后,舅姑也是视她如己出,郎君对她更是好到不能再好,因着这些宠爱,她平日里总高高兴兴的,就算有什么伤心事也能转眼就忘。
但眼下,周围都是伤心人,沐浴在肃穆的气氛中,她那份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伤心便藏不住了。
这真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了。
郁清瑶四下偷偷看了几眼,见没人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这才垂头,伸手悄悄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角。
身后传来丈夫整理祭器的细微声响,叫她心中一动。
那人对此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仿佛此生有她一人便够了。
真傻。
也不知是怎么当上的京兆尹。
郁清瑶这样想着,又是伤心,又有点高兴。
谢珏此时恰好回头,朝她温柔一笑。这是从来不会在他人面前展露的笑容,郁清瑶看得鼻头一酸,连忙低下头装作认真祭拜的模样。
这一切都被谢珏看在眼中。
他放下手中的祭器,不动声色地挪到她身边,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了两人交叠的衣摆。
他伸手,在袖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说话声音很低,只有她一人可以听到。
“阿瑶,昨儿个你研究那张茯苓糕方子,我让厨房试做了,你尝尝。”
说罢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块茯苓糕,轻轻放进她的掌心。
郁清瑶伸出手一看,茯苓糕白白嫩嫩的,方方正正一小块,看起来很是喜人。
她点点头,送进嘴里吃了。
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将那些未尽之言都融成了暖意。
郁清瑶忽然就想开了。
执念就像手中细沙,握得越紧就漏得越快,倒不如顺其自然,就像池中睡莲那样,该开的时候自然就开了,不必强求。
她将口中甜点咽下,朝郎君甜甜笑道:“好吃。”
见她终于展颜,谢珏紧绷着的一颗心才悄然放下,转身继续去摆香炉了。
一旁的谢宵见兄长插的香歪了,正要伸手扶正,目光一错,便见远处紫衣翩跹。
是崔娘子。
——方才她带着妹妹们进寺的时候,他就瞧见她了。
那时祭礼尚未结束,他不好过去,本以为她待会儿会过来和他说句话,没想到她竟然装作没看见自己似的走掉了。
谢宵觉得有点委屈。
怎么能当作没看见他呢?
委屈归委屈,面还是要见的,她不来见自己,那他就去见她。
谢珏见弟弟盯着某个方向许久没说话,有些疑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转角处一道紫衣,是那崔记食肆的店主娘子。
他眉梢微挑,转头瞧见弟弟已经迈开步子。
谢宵理了理衣袖,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去添柱香:“阿兄,我去去就来。”
谁知不必等他去,崔时钰已和妹妹们边说话边向这边迎面走来,两行人在阶前撞了个正着,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谢宵倒是早有准备,压下翘起的唇角,向崔时钰一礼:“崔娘子。”
听见声音,崔时钰抬头,一愣。
……他怎么还在这儿?
她没想与谢宵和他家人碰面的,只是方才和妹妹们聊得入神,寺庙里人又多,又觉得对方应该早已离开寺庙,这才忘了这档子事。
罢了,见就见吧,毕竟是谢小郎君的家人。
她福了福身,“谢小郎君。”又朝他身旁的人一一行礼。
谢父谢母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他们从未见过自家二郎主动与什么小娘子搭话,顿时来了几分兴致,特别是谢母,笑着问道:“这位是?”
细看眼神竟有股兴奋。
不光是她,谢父与谢珏也都极为讶异。
只有郁清瑶,眼神在谢宵与崔时钰身上打了个转悠便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这是……有戏?
谢宵轻咳一声,郑重地朝自家人引荐:“阿爹阿娘,阿兄,阿嫂,这位是城南崔记食肆的店主娘子,中和节那日咱们尝过的太阳挞糕,便是崔娘子的巧思。”
他话音未落,谢母便眼睛一亮,上前半步握住崔时钰的手:“原来是崔小娘子。”
几乎不用特意回想,当初让她念了许多日的甜嫩酥香的滋味已然漫回舌尖。
一听“挞糕”二字,谢母的话匣子便打开了:“娘子做的那挞糕是真好,那般金黄酥脆的点心,我也是头一回吃到,真真是妙极了。”
郁清瑶此时也反应过来,惊讶道:“竟是那位做太阳挞糕的娘子吗?”
她还记得这位娘子不光做了太阳挞糕,当初蜂蜜全城的酱香热饼也是出自她之手,后来谢珏为着廊下食打算买下那张酱饼方子,还是叫谢宵去协商的。
这样一捋便能说得通了。
果真是有戏!
她这位小叔子已快到双十年岁,媒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婚事却还没个动静,如今瞧着,终于有点铁树开花的模样了!
郁清瑶转了转眼珠,感觉自个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但为着女郎清誉,她还是决定暂时保密,连谢珏也不告诉。
只是笑容越发灿烂了。
谢宵一家人比崔时钰想象中还要热情亲和,她悄悄松了口气,连忙领着妹妹们和李竹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见过郎君、夫人。”
她声音清润,姿态却不卑不亢,“小铺粗陋手艺,能入贵府的眼,是儿的福气。”
阿宁有样学样地福身,社牛属性再次大爆发,对着郁清瑶道:“夫人好!您头上的花花真好看!”
崔时钰:“……”
小丫头胆子真大,面前的可是市长老婆啊!
担心这位不知脾气如何的郁夫人生气,崔时钰正要替妹妹向对方道歉,就见郁清瑶弯了弯唇角,倒是被这番童言无忌的话给逗笑了,看起来是真的没介意。
但歉还是要道的,崔时钰福了福身,“幼妹年纪小,不懂事,郁夫人莫要介怀。”
“小娘子这是在夸我呢,怎会生气?”
郁清瑶一见崔时钰便觉投缘,这位小娘子厨艺好会做挞糕,而且似乎还与自己的小叔子缠了月老的红线,便越发亲近起来。
“早听小叔提过娘子手艺非凡,今日一见,果真是连人也这般灵秀。”
转头又对阿宁道:“小娘子,你方才夸我簪花好看是不是?”
今日祭扫,她没带平日的银钗,只掐了朵绿樱簪在头上,心中一动,拔下来簪在了阿宁头上,簪完还满意地欣赏了几眼,说:“不错,挺合适。”
阿宁许久没遇到和自己一样社牛属性的人了,有种找到了知音的感觉,伸手摸了摸发顶的绒绒花朵,高兴道:“谢谢夫人!”
郁清瑶笑弯了眼睛。
谢珏见状也勾起了唇角。阿瑶高兴,他便高兴。
崔时钰望着郁清瑶明媚的笑靥,心中也泛起一些感慨。
眼前这位女郎瞧着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若按她上辈子的岁数来算,本应叫她一声“姐姐”才对,奈何比现在的她要大了几岁,这便产生一种矛盾感,让她觉得郁清瑶既有长姐般的体贴,又透着妹妹的娇憨,忍不住想亲近。
她正瞧着阿宁给郁清瑶展示李竹方才给她的柳叶小鸡,忽听身侧传来谢宵低沉的嗓音:“崔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时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和其余人见了礼,然后便跟着他往寺外走,谁知刚跨出门槛,外头的雨丝便迎面扑来。
竟然下雨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果真不错。
还好她今日也带了伞。
“谢小郎君稍等,我去拿……”崔时钰转身要回去取伞,话未说完,头顶忽地一暗。
一柄油纸伞在她上方撑开,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油纸伞没那么大,两人也不能挨得太近,谢宵便站在半步之外,伞面微微向她倾斜,自己的半边身子却露在雨中。
他声音很轻,混着雨声几乎听不真切,“雨不大,但凉,当心受寒。”
崔时钰怔了怔,抬眼看他。
伞下的空间狭小私密,她甚至能闻到他衣领上沾染的寺庙檀香,混着清冽的雨水格外好闻。
远处寺庙的钟声悠悠传来,雨丝轻响,衬得此刻格外寂静。
崔时钰忍不住问:“谢小郎君把我叫出来,是要说什么?”
谢宵沉默片刻,没唤“崔娘子”,开口道:“你刚才明明看见我了,为何装作没瞧见?”
声音里竟然有几分委屈。
雨丝细密地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轻响。
崔时钰忽然觉得心口处有种异样的情绪漫散开来。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她没忍住,轻笑出声,眉眼弯弯地看向他,声音里带着柔软的无奈:“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谢小郎君冒雨问我这个,倒像是孩童来讨糖吃。”
雨丝落在伞面上,沙沙作响,衬得她的嗓音格外清润。
崔时钰慢慢解释道:“方才在寺里,并非故意装作瞧不见,只是见谢小郎君家中祭拜正肃穆,不便贸然打扰。”
说完,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真的。”
谢宵垂眸看她,低声道:“那现在呢?”
崔时钰眨了眨眼,“现在?”
下一刻忽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问他现在瞧见他了没有。
不知为何,崔时钰突然很想逗一逗他,故意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道:“现在雨这么大,谢小郎君若不快些问完,怕是连里衣都要湿透了。”
谢宵闻言,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到底是败给她了。
他开口:“那日后在街上遇见,崔娘子可还会装作瞧不见我?”
崔时钰被他这执着的模样逗乐,接着逗他:“那得看谢小郎君表现,若每次见我都这般委屈巴巴的,我可不敢认。”
雨势渐大,水珠从伞沿滚落,溅湿了谢宵的衣角。
他忽然伸手,虚虚护在她身侧,像是怕她被雨淋到,又像是怕她转身走掉。
谢宵嗓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那便说定了,下次见面,崔娘子定要唤我一声,不能再装作瞧不见了。”
崔时钰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抿唇轻笑,终于点头。
“好。”
【作者有话说】
嫂子:我要这个妯娌^_^
第48章 锅包酥肉
◎酸酸甜甜◎
寒食清明七日长假刚过,崔记食肆也重新燃起灶火,开业第一天门口就排起了长队。
排队人群中既有念了好几日琥珀肉、粉蒸排骨的老主顾,也有被香气勾得驻足的新食客,队伍从食肆门口一路蜿蜒到街角,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阿宁发竹签发得手有点酸了,还不忘□□:“各位郎君娘子莫急,我阿姊动作很快,不会让大家等太久的。”
她说的确实如此。
食客们也都心里门清,崔记食肆铺面不大,排队人数也颇多,但他们还是十分乐意来这儿,除了吃食实在好吃的令人魂牵梦萦,还有个重要原因,那便是出菜速度极快,虽是排队,但实际上等不了多久就能进去大快朵颐。
说来也怪,这铺子里的员工拢共只有四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但竟发挥出堪比二十人的速度效果,便是那比崔记食肆规模大出十倍的于记酒楼也没有这般麻利的。
众人想了想,只能把原因归结为这位崔姓店主娘子是八爪鱼转世了。
排队的人们应了阿宁一声,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小声议论起来:“前些日子我瞧见那东市布庄的冯掌柜,过来打包了五份琥珀肉带走,东市离这儿多远哪!他也真是不嫌麻烦。”
有人接道:“这算什么?珍馐署的大人们都来这儿吃过。”
有人啧啧感叹:“看来这崔记食肆的名声真是打出去了。”
“可不是,把那于记酒楼挤兑得都没什么人去了,不过这怨不得崔记,也怨不得咱们,咱们去食肆,自然是哪家吃食好吃便去哪家了。”
“就是!前些时日于记酒楼还上了一道与崔记的粉蒸排骨相仿的粉蒸肉,只不过是把里面的肋排换成了肉,可惜做出来不成气候,不说那肉,光是米粉的味道就差了好几层楼,黏黏糊糊的,一点也不好吃。”
“还有更前的水晶肉,更是不成……”
众人念叨一番,心照不宣得出了一个相同结论:若是崔记一直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于记酒楼凉凉怕是指日可待。
不过这也和他们这群看客没什么关系,比起担忧一个不给他们分一枚铜板的酒楼什么时候倒闭,他们更关心面前长长的队伍什么时候能排完,自己好进去吃上一口香喷喷的肉。
好在确实如那阿宁小娘子所说,没等上太久便排到了他们。
几人一进门便道:
“两碗蕈汤面!”
“糖醋里脊并一碗米饭,多谢。”
“粉蒸排骨还有没有?”
李竹端着盘子一一应下。
他在庖厨和大堂之间来回穿梭,手里托盘上的碗摞得老高,但手很稳,一滴汤都不洒。
食肆里热闹喧哗,每张胡凳上都有人稳稳坐着,几乎上一秒一个人刚走,下一秒便又来了个新人。
庖厨里,崔时钰站在灶前,面前是一口熬着菌汤的大锅,左手边是炖得咕嘟咕嘟冒泡的红烧肉锅,右手是摞得老高、热气直冒的排骨蒸锅。
三口大锅全都热气腾腾,崔时钰额头也沁出不少细汗。
她有种在林冶工的冶铺里做饭的感觉。
幸亏上辈子就是个厨子,已经习惯了这种温度,再加夏天马上就要到来,冰商们卖起冰鉴,到时候买回来在庖厨放上一个,能凉快不少。
虽说忙是忙了点,但崔时钰并不觉得有多难挨,反而乐在其中,忙得有条不紊又不亦乐乎。
毕竟每做一道菜出来,就有一笔钱进了自个口袋不是?
平心而论,她自认为自己并非是个财迷,只是上辈子还没打拼到一半的事业被迫终止,就跟到手的金山银山化作草堆一般,实在叫人心中难受,这才让她这辈子活成了十级工作狂的模样。
更何况,她也想给妹妹们更好的生活。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银钱周转啊。
不知不觉,日头已升至中天,午市的喧嚣刚过,崔时钰就利落地洗了口新铁锅出来。
清明节后重开灶火,正是上新新菜的好时机。
这次她准备上道锅包肉,崔时钰有信心,这道东北经典名菜必然很受欢迎。
她从地窖取出高老汉清晨送来的猪里脊肉,先检查肉是否新鲜,见肉色鲜红,弹性十足,这才放下心来,将肉洗净后置在案板之上。
锅包肉传统做法讲究“先炸后熘”。
将里脊肉快刀将肉切成薄片,刀背轻拍断其筋膜,能让肉质更嫩,用放了盐的葱姜汁子腌制入味,裹上面糊下锅油炸,第一次炸熟炸透,第二次复炸增酥,捞出沥油。
炸好的肉片金黄酥脆,点点油花覆于其上,肉香十足,单拎出来当炸肉片吃都行。
锅包肉的料汁也很简单,就是米醋加白糖,有些人喜欢在里面放些番茄酱,但崔时钰对此感觉一般,况且本朝的番茄还不知道在哪旮旯藏着,更不用考虑。
她取出一只小碗,往里面兑入米醋和白糖,拿筷子搅搅,调成了一碗酸甜可口的料汁。
锅内还剩下少许炸肉片的底油,不必再多添油,直接烧热,小火炒香葱姜,把调好的料汁倒进去。
糖醋汁在锅中咕嘟冒泡,渐渐收浓成淡金色的酸甜蜜浆,便在此时将炸好的肉片回锅,颠勺翻飞,让每片肉都裹上晶莹的料汁,最后撒一把芫荽段和胡萝卜丝进去,便大功告成了。
刚出锅的锅包肉堆在白瓷盘中,肉片炸得蓬松酥脆,微微翘起,挂着透亮酥脆的糖壳外衣,酸甜香气混着油香直往外冒,轻轻一抖盘子,能听见肉片碰撞时的咔嚓脆响,可见极为酥脆。
阿锦在端盘子,阿宁在发竹签,离崔时钰最近的就只有正在院外刷碗的李竹,被当作壮丁抓了过来。
以为她有什么急事,李竹忙擦了擦手跑过来,“娘子何事?”
结果刚撩开帘子就被塞了块肉。
崔时钰用筷子夹起一片金黄油亮的锅包肉,朝李竹递了过去。
“新菜,尝尝好不好吃。”
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但也有点担心自己的亲妈眼误事,把本来能改进的地方给耽误了,那就不好了,是以通常都是喊别人来试菜。
之前都是让俩妹妹来的,今日轮到了李竹。
李竹垂眸,见那筷子上的肉片酥脆微卷,外头裹着一层晶莹透亮的糖醋脆壳,闻起来酸酸甜甜的,很勾人食欲,几乎没犹豫便接了过来,咬下一角。
然后便听到了极清脆的一声脆响。
或许是刚出锅的关系,那酸甜的糖醋壳子比他想象中还要酥脆,轻轻一咬酥壳就在齿间碎裂开来,露出里头同样酥脆的炸肉片,肉片外酥里嫩,炸得恰到好处,既不失嚼劲,又不会柴硬。
糖醋汁子调得也正好,酸味和甜味都不会压过彼此一头,酸酸甜甜的,和油香的炸肉片混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李竹细细地咀嚼着,吃到好吃的,素来平静腼腆的眉眼都生动起来,弯着眼睛道:“好吃,好吃。”连着说了两遍。
锅包肉就得是大肉片才好吃,才吃得爽,是以崔时钰这次炸得肉片个头十分可观,一口都吞不下。
李竹看了看筷尖还剩下的半片肉,犹豫片刻,没舍得一口吞下,而是又咬了一小口,细细嚼了,吃得极美。
崔时钰瞧见他吃完以后无意识舔了下嘴唇的动作,忍不住笑了。
能让他流露出这般情态,这锅包肉算是成了。
不多时,阿宁和阿锦也都忙完了,崔时钰又快手炒了道菜心,配上这盘大片大片的锅包肉,便是几人的一顿午食了。
两个妹妹尝了这锅包肉,同样也是赞不绝口,不光是肉,连里面作为配菜点缀的胡萝卜丝都挑出来吃了。
这下,崔时钰彻底放心了。
午食过后的这段时间,客人们大多都在家里睡午觉,食肆里人不多,趁着这段闲暇,崔时钰取来一块自制的活页木板,用毛笔蘸了墨,写下“锅包酥肉”四个大字。
写完还自己盯着看了一会儿。
“锅”字的右半边写得太大,“肉”字*的最后一捺又因为用力过猛,甩出了一道小尾巴——这字显然是不怎么好看的,但莫名透着股憨态可掬的喜庆。
写完字,崔时钰又开始画画,在菜名旁边画了盘锅包肉。
说是锅包肉,其实更像是几块不规则的三角形叠在一起,表面用朱砂点了几个红点代表酱汁,边缘还画了几道锯齿线,表示酥脆之感。
阿宁盯着那些锯齿线咯咯直笑:“阿姊画的肉还会跳舞呢!”
崔时钰笑着看了看她,也不恼,保不齐有人就喜欢这一口呢?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
她高高兴兴地又取出木板画了几张,一一添进活页食单。
谁知,这食单刚摆出去没多久就被眼尖的熟客发现了。
“哟,这是新招牌菜?”
那商人模样的食客眼睛一亮,指着上面描着的小红花道:“上回带‘花’的粉蒸排骨,可是让我惦记了半个月,这次又来新的了,真是好啊。”
听他这么一说,旁边的一个食客也发现了,笑道:“不知为何,店主娘子这画看着比那些精致的工笔画还要舒心,瞧这肉块张牙舞爪的架势,一看就酥脆!”
“旁边还有小红花呢,这带小红花的菜你就点吧,准不出错,我每回都专挑带花的点!”
没想到这手稚拙的字画倒有称为食肆招牌的势头,崔时钰少见的有些不好意思,有股自己何德何能的感觉,和食客们说完自个画技不佳大家莫要见怪,就一溜烟似的回庖厨去了。
一半是有些害羞,另一半是忙。
按照以往经验,新菜上市,必然要红火热闹好一段时间,这几日食客们点的菜可能百分之八十都是锅包肉,不能不抓紧时间。
崔时钰风风火火开始调面糊拌料汁炸肉片。
就像她想象中那样,锅包肉刚挂上食单不到半个时辰,就已被连着点了十几道。
究其原因,除了她那手幼稚的字画意外对食客散发了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还有个重要原因,那便是这道东北名菜锅包肉此时尚未出现,大唐人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都有些好奇,想尝尝是个什么味道。
就拿李竹方才来说,吃完便问起名字,听崔时钰回答“锅包肉”,很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此番他还真是问对人了,崔时钰当初学艺,除了烹饪技巧,还对各种菜的来历很感兴趣,关于“锅包肉为什么要叫锅包肉”这个问题,她还真能说道一二。
清末,外交常与俄罗斯人往来,当时的官府厨师为适应俄国人喜酸甜的口味,将传统咸鲜的焦烧肉条改良为酸甜口味,因在锅中快速爆炒、料汁包裹的特点,被称为“锅爆肉”,后又经方言转化成了“锅包肉”。
前半部分原因没必要说,说了李竹也听不懂,崔时钰便只简单说了后半部分原因,也就是方言改口的经过。
听完,李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如此,倒是很有趣。”
就在这时,阿宁突然风风火火冲进后厨,扒着灶台蹦跶,“阿姊,那个漂亮夫人来点锅包酥肉啦,就是上回给我簪花的夫人!”
崔时钰眨眨眼。
郁夫人来了?
她透过帘缝望去,果然见郁清瑶独自坐在临窗位置。
对方今日换了身杏黄襦裙,发间别了支银簪,正低头研究那副歪歪扭扭的菜单。
崔时钰忙擦着手迎出去,笑道:“郁夫人来得倒是时候,这锅包酥肉才刚添上菜单呢。”
“是吗?”郁清瑶抬头,捏着帕子掩着唇笑,“我就是瞧见这朵小红花画的好看才点的,想着花都这么好看,肉也定是极好的。”
崔时钰也笑:“郁夫人谬赞了,稍等片刻,锅包酥肉这就上来。”
她回了庖厨,一边调面糊一边听阿宁实时播报。
“阿姊,夫人说要多加醋!”
“夫人问能不能撒芝麻?”
“夫人夸你画的菜单可爱!”
“夫人……”
崔时钰边听边笑。
因肉片已经炸好,这几道锅包肉做起来极快,没过多久,郁清瑶点的那道锅包肉就端上了她的桌子。
刚出锅的肉片堆成小山,金黄油亮的脆壳上挂着晶莹剔透的糖醋汁,每片肉都炸得蓬松酥脆,透出里头金黄的炸肉片的颜色。
香味儿也好,酸醋香先打头阵,接着便是白糖熬煮后的焦甜,勾得人舌底生津。
“这肉片炸得真好。”
郁清瑶说完,马上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
一口下去,咔嚓一声,酥脆的外壳应声裂开,糖醋汁的酸甜混着肉香,吃得她眼睛都亮了起来,连忙又咬上一口,把整片锅包肉都吞了,连吃了两三片才停筷。
酸酸甜甜,真好吃呀!
窗边有两桌食客本来没打算点锅包酥肉,但邻桌嚼肉时的清脆声响都传过来了,不点都觉得有点对不起自个了,纷纷举手加菜。
阿宁满场飞跑记单子,脆生生地喊:“锅包酥肉再加五份!”
见郁清瑶对锅包肉的酸甜滋味爱不释口,再结合着方才通过嚷多加醋的喊话,崔时钰忽然明白什么,转身从后厨取出个小瓷碗来。
是前几日做的樱桃煎。
这时候正是吃樱桃的时节,唐朝人极爱樱桃,卖樱桃的自然也多,都不用去集市上买,食肆门开着便有挑着樱桃担子的小厮进来。
那日就进来了一个,对着自己的樱桃果子好一番推销。
崔时钰见他卖的果子圆润均匀,色泽鲜红,又是主动送上门来的,问了价格也能接受,便买下一筐。
唐朝人民吃樱桃的方式多种多样,除却鲜食,还会做成樱桃酪,即将新鲜樱桃去核后浇上乳酪和蔗浆,用小匙舀着吃,为此还专门有诗写道:“手擘才离核,匙抄半是津”。
樱桃热卖,连带着方九娘的牛乳铺子这几日乳酪也卖得很是红火,崔时钰幸运地分到一罐,在妹妹们的撺掇下,也做了道樱桃酪。
入口却有点傻眼。
乳酪是甜的,蔗浆是甜的,樱桃也不十分酸,加在一起就是甜上加甜,就跟灌了一口全糖版水果捞似的。
太甜了,崔时钰有点接受无能。
但瞧着妹妹们和李竹都大口大口吃得挺好,崔时钰又沉默下来。
“……”她果然不是正统的大唐人民。
好在,除去樱桃酪,樱桃还能制成樱桃煎,也就是将樱桃加蜂蜜煎制而成的蜜饯,崔时钰在电视剧里也见到过,这个她能吃。
樱桃煎的做法和寻常蜜饯大差不差,先去核留肉,用细盐轻轻搓去涩味,再以清水漂净,小锅里倒入适量水和白糖蜂蜜,小火慢煮,熬煮至樱桃析出较多水分,汤汁变得浓稠,捞出来自然风干之后就能吃了。
“夫人既喜欢酸甜口,不妨尝尝这个。”崔时钰捧着碗道。
郁清瑶向碗中探头一看,就见那碗里放着的赫然是大半碗樱桃煎,做得极好,水分已完全收干,表皮微微起皱,果肉彻底变成了浓郁的深红色,不用凑近就能闻到酸甜的果香和蜂蜜的甜香,看着就喜人。
崔娘子为何突然端来樱桃煎给她?
郁清瑶琢磨片刻,恍然大悟,这位崔娘子竟是看出了她的口味喜好。
真是灵秀啊。
“崔娘子冰雪聪明,我确实爱酸甜口,许是天气热了,这几日尤其喜欢。”
郁清瑶边说边用崔时钰递给她的小竹签扎起一枚樱桃煎送入口中。
果肉早已褪去生涩,酸甜可口地在齿间缠绵不去,肉也厚实,还带着些微韧劲,吃在嘴里满足极了,比新鲜果子吃着还要好。
郁清瑶一颗接一颗吃得过瘾,连唇脂都要蹭花了。
崔时钰忍不住出声提醒。
于是,两人便就着这个话题聊了起来,从石榴娇、嫩吴香、半边娇等等最近流行唇妆聊到了指甲颜色,越聊越投机。
郁清瑶深出手来给她看自己的指甲,兴致勃勃道:“我这指甲是用凤仙花汁染的,后来才知,若是掺点明矾颜色能更艳,你下次若是染指甲,定要试一试。”
“染指甲?”
崔时钰摇头笑了笑,“不瞒夫人,我每天都要洗手无数次,若是染了指甲,怕是上午刚染上,下午颜色就要掉光了。”
前世也是,当上厨师之后就失去了美甲自由。
郁清瑶顺着她的话想了想,缓缓点头:“也是,那崔娘子便等过年再染吧,那几日节假,想来娘子不会太忙。”
崔时钰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被坐在对面的京兆尹夫人感染,竟真的开始思索起那时候要涂个什么颜色好,到时候也给阿锦和阿宁染上一染。
郁清瑶托腮看着她,忍不住出起了神。
对面坐着的小娘子正垂眸敛眉认真瞧着自己的双手,日光斜斜照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如新雪般净白,正是十八*九岁的好年纪。
再想自家小叔子,不也是这个岁数么?
郁清瑶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唉,真是好般配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嫂子已经变成cp粉的模样[抱抱]
第49章 灶间小事
◎长安城的渣男真多啊。◎
临近入夏,长安城的日头越发晒了起来。
清早的露水刚冒出个脑袋,就被暖风抢先一步舔了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街边的柳枝也褪去了春日的清翠,转为夏日的沉绿,懒洋洋地垂落着,被风一吹才懒懒地晃悠几下。
王五娘的豆腐铺子早撤下了厚重的挡风毡帘,方九娘也给自家酪肆换上了细竹编的遮阳帘,崔时钰有样学样,也换上了新帘子。
近来,小院里的井水变得格外金贵。
几人每天都要打十几趟水,凉镇瓜果、和面、烧水、洗澡,等等。阿宁贪凉,总把小脸蛋贴在刚灌满水的水缸外壁上,把那块儿捂热了才离开,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印子。
天气变热,原先那些热腾腾的朝食就显得不是时候,崔时钰便煮了锅阳春面,吃着清爽些,没那么腻口。
碗里调入酱油、盐、香醋、一点点胡椒粉,再放葱花和芫荽,挖一小勺猪油进去,用热面汤花开搅匀,把面条挑进去。
做好的阳春面在瓷碗里卧着,根根分明,顺滑地浸在清透的汤汁里,面汤上漂着星星点点的猪油花,还有几粒翠绿葱花点缀其间。
清清爽爽,正合这有些溽热的天气。
日头渐高,崔时钰将最后一碗阳春面搁上院外石桌,招呼道:“孩子们,来吃面喽!”
听到这声呼唤,阿宁马上蹦蹦哒哒跑过来,身后跟着阿锦和李竹,三个人排排坐好,等待投喂。
每当这个时候,崔时钰就觉得自己跟个饲养员似的。
她被自个这个念头逗笑了,坐在三个孩子旁边,和他们一起吃。
先啜一口汤,带着胡椒的丝丝胡辣味儿,鲜鲜热热地滑过舌尖;再吃面条,咬起来爽滑又劲道,面香十足,吸溜着吃更妙,柔韧的面条和清汤一同冲进口腔,叫人舍不得停嘴。
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条,阿宁舔着嘴唇感叹:“阿姊做的这索饼真香呀。”
阿锦也道:“是了,吃完感觉浑身都舒坦了。”
李竹也连连点头。
方才吃面的时候,他把最后一滴汤汁都吃干净了,就连碗底的葱花都没舍得放过。
一碗面下肚,感觉干活都更有劲了。
用完朝食没多久,郭大郎、高老汉、蔡三郎等人便都陆陆续续送来了新鲜的时蔬粮油和肉,食肆门帘被掀开又落下,半晌都没停息下来。
这边,崔时钰和阿宁忙着在地窖里面拾掇菜肉,另一头,阿锦和李竹已端盘子招待起客人。
这段时间,崔时钰虽没特意教阿锦做什么菜,但每天总要把她抓来看上几次自己做菜的过程,一来二去,耳濡目染,阿锦也把铺子里的主菜学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已很能帮她的忙了,偶尔崔时钰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妹妹帮着来做两道。
眼下便是如此,阿锦正炸着肉片呢。
这边不用她操心了,崔时钰收拾完菜肉,给阿宁分好竹签子,又过去告诉阿锦几句肉片炸制要领,然后便马上去大堂忙活了。
大堂同样热闹非常,人声鼎沸,食客们的谈笑声喝吃东西的声响成一片。
崔时钰刚迈进门槛,就听一道清亮的少年音突然响起。
“崔娘子!”
她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猴儿似的从窜了出来。
这不正是那几日给她食铺装修的学徒小顺么?
少年发梢上还沾着木屑,似乎刚一下工便赶了过来,看见崔时钰就跟见着亲人似的高兴。
“崔娘子,你可算来了,我和师父在这儿等老半天啦!”
——那位陶实师傅竟也来了。
陶实从桌边起身,抬手虚扶了一把,目光扫过满堂食客,嘴角不自觉上扬:“数日不见,娘子这食肆的生意真是红火到不像样。”
老师说,想当初装修的时候,他可没想到会有如今这般光景。
方才他来时路过于记酒楼,见从前人声鼎沸的酒楼门前如今已食客寥寥,当时还猜测是不是受了崔记的影响,如今想来,十有八*九。
这位崔娘子虽然年纪轻轻,但还真是不一般哪。
没想到这两人会来,崔时钰很有些惊讶,引这对师徒俩落座,笑着道:“多亏二位当初精心布置,大堂陈设素雅,尤其是这清漆,不知引来多少客人夸赞。”
小顺眨着眼睛凑过来,“其实是娘子的手艺好,瞧这满堂的客人,就跟招来的金元宝似的!”
他的话惹得陶实轻敲了下他脑袋,却也掩不住眉眼间的笑意。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快步脚步声,李竹捧着刚出锅的锅包肉疾步而过,糖醋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陶实深吸一口气,想起什么,问道:“方才那道肉菜可是食单上的‘锅包酥肉’?”
崔时钰点点头:“正是。”
回忆着刚才闻到的滋味独特的酸甜肉香,陶实感叹:“光是闻这味儿就知道不简单,娘子不愧是能把生意做得这般兴隆的人。”
崔时钰笑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倒是让二位见笑了,二位想吃些什么?店里新添了不少菜式。”
方才一来小顺就把食单看了个遍,见没有自己心心念念的荠菜馄饨还兀自伤心了会儿,但看到其他菜式又马上好了起来。
好多菜,看起来都好好吃啊!
终于可以点菜,小徒弟立马来了精神,直勾勾盯着邻桌食客盘子里金黄酥脆的肉片,咽了咽口水道:“就新上的这道锅包肉吧!这股子酸甜味儿馋得我肚子都叫了。”
陶实笑着摇了摇头,却也跟着点头附和:“那便听这小子的,来一盘锅包酥肉尝尝。”
崔时钰自是没有不应的,点头道:“成。”
还不忘提出建议:“这道菜酸甜开胃,就是少了几分实诚,配着饭吃怕是没那么下饭,二位要不要再来一道下饭菜?”
陶实和小顺师徒二人顺着她的话琢磨片刻,觉得很是在理,那肉片一看就是酥脆那挂的,是该有道下饭菜一同配着吃,但心里头又没个主意,于是问道:“关于这下饭菜,娘子有何推荐?”
其实食单上面不是没有菜,不仅有,还有很多,并且每道看上去都很好吃,正因如此,才不知道该挑哪一个。
崔时钰很能理解:这不就是选择困难症犯了?
她思忖片刻,提议道:“肉末落苏如何?炒得软趴酥烂的落苏混着汤汁拌进饭里,配着锅包肉下饭,最是合适。”
听完这番话,两人都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异口同声道:“成,就它了!”
菜已落定,崔时钰招呼他们几句,然后便回了庖厨。
她先做了肉末茄子。
茄子洗净去皮,切作滚刀块,先下蒜末爆香,再倒入剁得细碎的猪五花肉,待肉末煸炒出油变得金黄,入锅翻炒茄块,让茄子充分吸附肉香,最后勾入调好的料汁出锅。
做完茄子,又快手将锅包肉先炸后熘了出来。
门帘掀开,崔时钰双臂稳稳端着两盘菜肴,穿过大唐将瓷盘轻轻搁在桌上,糖醋肉香与肉末茄香顿时漫开。
“二位久等了。”
师徒二人耳朵甚至都没听清崔时钰说了什么话,目光死死黏在面前的菜肴上。
锅包酥肉晶莹透亮,淡金色的糖壳包着里面炸的酥脆的里脊肉,泛着诱人的油光,酸甜交织的香气悠悠飘散,令人食欲大增。
再看那肉末落苏,茄块已经蒸得软烂,油油亮亮的,吸饱了汤汁,被细碎的金黄肉末包裹,浓郁的蒜香、肉香和茄子特有的香气混在一起,光是看着就觉下饭。
小顺早已看得两眼放光:“光闻着味儿就馋人,锅包酥肉配肉末落苏,娘子这一荤一素的搭配还真是讲究。”
似乎还记挂着自己作为师父的身份,陶实到底稳重些,先是淡定地夸了几句,夸完便迫不及待拿起筷子,挟起一块软乎乎的茄肉送入口中。
绵软的茄条吸饱了肉香,在齿尖散开,几乎入口即化,肉香茄香十足,回味又是蒜香的,滋味极丰富。
是和酱香饼子、荠菜馄饨完全不同的风味,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陶实忍不住连连点头:“小娘子果真好手艺。”
小顺正专注着锅包肉,嘴张的极大,一口一块连吃了好几块,肉片碎裂在齿间的酥脆声咔咔作响,好吃到都顾不得说话。
陶实这边已经进行到下一步,把裹满肉沫的茄子拌进米饭,拌匀了,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米粒的清甜融合了酱汁的浓郁,咀嚼间香气四溢,越嚼越香。
他吃得是肉眼可见的酣爽舒畅。
小顺见状也有样学样,把肉末茄子的汤汁淋在米饭上,挖起一大勺塞进嘴里,满足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们今日刚一下工就来了,肚子本就饿着,得了这两道下饭的肉菜,自然要吃个过瘾。
两人的筷子在两盘菜间来回穿梭,嚼锅包肉的酥脆声响与吃茄子拌饭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最后,两人吃得额头冒汗,对着空空如也的盘子,满足地瘫在胡凳上直哼哼。
崔时钰偷偷撩开帘子,看着这对狼吞虎咽的师徒二人,忍不住笑了。
看来,以后可以把“锅包酥肉”和“肉末茄子”当作组合一块儿推出了。
*
暮色渐浓,食肆里只剩下三四桌客人。
眼见一日喧嚣即将结束,崔时钰正感叹着终于要下班了,忽然有人撩开门帘。
穿着一身纱罗襦裙的袁四娘迈进食肆大门,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乱颤,仔细一瞧,小脸也绷着,似是有些生气。
自从她的食肆开张之后,这位爱吃酱香饼的小娘子也来过几次,一来二去,也算是和崔时钰混了个脸熟,崔时钰也拿她当半个朋友。
正因如此,她还是第一次瞧见对方带着气过来。
谁惹这小姑娘生气了?
想着对方这次多半是为了解忧而来的,总不好替人家的伤心生气之事,崔时钰便只凑过去问:“今日想吃些什么?”
正在理头发的袁四娘闻言动作一顿。
今日她和程同吵架了,的确是带着气来的,想吃点好吃的东西换换心情,抬眼看着崔时钰,紧绷的神色松了几分,道:“方才生了一肚子闷气,就想着来你这儿寻点安慰。”
这话确实不假,每次吃完这位崔娘子的东西,她整个人都舒坦了,烦心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次估计也不例外。
“现在还有什么?给我随便上点就行。”
“你今日来得有些晚了,菜差不多都上没了,刚做好的暮食,鱼排吃不吃?”崔时钰问道。
袁四娘几乎没怎么思考便答应下来:“吃!”
于是崔时钰便回后厨把炸好的鱼排端了一小碟出来。
这鱼排刚炸好不久,撒了椒盐,金黄酥脆,还在滋滋冒油,热气腾腾,表皮酥脆得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还能看见内里雪白鲜嫩的鱼肉,鲜香之味十足。
刚搁上桌,袁四娘便迫不及待抄起筷子,夹起了一块最大的。
一咬下去,咔擦声清脆极了,脆得就像踩碎了一片薄冰似的,微烫的鱼肉裹着焦香脆皮,还有汁水流出,鲜香得很,混着椒盐的辛香溢了满嘴。
袁四娘顿时忘记了自己方才为什么生气,“这也太好吃了!”
她吃美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开始和崔时钰抱怨起来:“刚认识的时候,鞍前马后比小厮还殷勤,现在倒好,不过是约他去赏个牡丹,居然说那日没空,要去会诗友,拿这种话打发我,莫不是在把我当傻子骗?”
崔时钰眨眨眼。
这不就是在和朋友吐槽男朋友?她懂。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袁四娘竟还有个相好的,她还是头一次知道。
也不知那人是谁。
袁四娘继续往下说:“你说,这世上的男人是不是都这般没良心?”
崔时钰拍拍她的手,安慰道:“莫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看着眼前袁四娘委屈又愤懑的模样,崔时钰心中泛起一阵酸涩,联想到也这般对待过崔娘子的程同。
先有那人为了攀附权贵狠心抛弃崔娘子,如今又有袁四娘的情郎对她虚与委蛇。
长安城的繁华盛景之下,不知还藏了多少薄情寡义的腌臜事。
崔时钰忍不住感叹,长安城里的渣男还真多啊。
【作者有话说】
谢宵:老婆我不是渣男
第50章 韭菜盒子
◎热气一腾,能闻见油香混着韭菜的鲜香◎
崔时钰蹲在菜畦边,伸手轻轻拨弄面前还挂着水珠的韭叶。
约莫两个月前,她闲来无事去西市闲逛,意外瞅见有人在卖韭菜苗,吆喝声响彻天际,宣称直接移栽即可,且收获时间短,大概一两个月就能吃了。
那时前铺后院刚刚翻修完毕,院子里正好有辟出来的菜地还空着,崔时钰心中一动,没忍住诱惑,便买了几株韭菜苗,栽种到了自家院子当中。
她厨技好,在种地方面却是没什么经验,本没想着真的能栽成,谁承想一个多月的水晃晃悠悠浇下来,不知不觉,韭菜叶子已经蹿得老高,青翠的叶片足有半尺长,正精神抖擞地支棱着。
这还是崔时钰头一次真的种出什么东西,很有成就感,兴致勃勃地观察了半天。
自己种出来的韭菜叶片不像市集上卖的那么齐整,各有各的姿态,有的挺直如剑,有的微微打卷,形态各异,野性十足。
见她在这儿蹲了半天,几只小鸡崽还以为有吃的,迈着小鸡爪子晃悠过来,似乎想啄几片韭叶吃吃。
“这个不能吃。”崔时钰挥手轻轻将这些毛绒团子赶走,哭笑不得道,“肚子饿了?找你们小竹兄去。”
似乎是感到到自己不受欢迎,鸡崽子们立刻扭着胖身子走了,只留给崔时钰三道胖墩墩的圆背影,模样看起来还有几分傲娇。
崔时钰摇着头笑了。
一阵风吹过,整畦韭菜沙沙作响。
她看着绿油油的长叶细菜,嗯,今儿早上就吃韭菜盒子吧!
崔时钰这样想着便回庖厨取了剪子来剪韭菜。
唐朝的剪刀多为交股屈环式,她手上的这把也不例外,由一根铁条两端锤炼成刀状,再磨出锋利的刃,还算好用,嚓嚓几下下去就让青白的韭白齐齐断了开来。
这时候崔时钰才发自个种出来的这韭菜极嫩,刚一割断,断面立刻渗出晶莹的汁液,带着微微冲鼻的辛香。
她一割一拢,转眼就摞了满怀鲜嫩的韭菜,高高兴兴捧着去庖厨了。
先和面,再调馅,韭菜切成碎末,混入炒香的鸡蛋碎、虾皮,挖几勺猪油进去,拌开之后,浓郁的香气轰然散开,让人一时之间竟有直接干吃几口馅料的冲动。
崔时钰将刚刚揉好的面团分成几个剂子,擀面杖三推两转就变成不薄不厚的圆片,再把调好的馅料包进去,很快,一个个半月形的韭菜盒子就铺满了食案。
面盒子的褶子捏得密实,还特意留个小口透气,防着煎的时候胀破肚皮。
铁锅烧热,猪油滑锅,韭菜盒子挨个滑进去,很快就被煎得滋滋作响,她用木铲轻轻按压,让盒子受热更均,剪得更透。
不多时,面皮渐渐鼓起,隐隐约约透出里头翠绿韭菜中带着嫩黄鸡蛋的馅,翻面一看,金黄的脆壳已经成型,被油煎得喷香。
浓郁的韭菜鸡蛋的香气混着面香漫散而开。
韭菜盒子出锅,大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崔时钰觉得少点什么,又开坛了咸鸭蛋。
咸鸭蛋大约是半月前腌的,先洗净,再用白酒细细抹一遍蛋壳,调盐水黄泥裹上,静静等待半月,便能得到一坛子金沙流油的咸鸭蛋。
从陶瓮里捞出的鸭蛋还沾着黄泥,崔时钰取了十来个出来,细细洗净,和韭菜盒子大米粥一起端上了桌。
小石桌上,白的绿的黄的各种吃食摆满了一整张桌子,阿宁一瞧见便惊喜地“哇”了一声。
“今日的朝食好丰盛呀!”
阿锦在一旁道:“做这么多菜,阿姊辛苦了。”
又对妹妹说:“嗯,不错,还知道用‘丰盛’这个词儿。”
李竹就在旁边笑:“阿宁可聪明了,说话一套一套的,有时候说出来的词我都没听过。”
连着被家里的人夸了好几句,阿宁禁不住有点小得意,脸上高兴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那当然啦……不说了,快吃饭吧,我肚子要饿坏了!”
说着就拉着其他人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刚出锅的韭菜盒子摞在白瓷盘里,皮子上面几处脆壳烙得焦黄,鼓鼓囊囊的,里头翠绿的韭菜和粉白的鸡蛋碎从未收紧的小口处露出来,热气一腾,能闻见油香混着韭菜的鲜香。
旁边小食碟里躺着对半切开的咸鸭蛋,蛋黄糯如金沙,油汪汪的都快从蛋白里溢出来了。
那几碗白粥也好,熬得米粒都开了花,表面结着层米油皮,又浓又稠。
阿宁先上手捏了个韭菜盒子。
因着刚刚从锅里煎出来没多久,菜盒子还很有些热,烫得小姑娘直左手倒右手,但依然舍不得放下,吹吹热气便咬下一大口。
酥皮碎裂,鲜嫩的韭香混着蛋香冲出来,还带着刚割下来的鲜灵劲儿,混着炒得蓬松的鸡蛋和虾皮,油汪汪地往外冒着汁水。
韭菜的冲、鸡蛋的香、虾皮的鲜,还有面皮的甜,一股脑在嘴里炸开,边角那点厚皮也好吃,烙得跟饼干似的脆,嚼起来面香十足。
“阿宁,你慢点吃,瞧你这吃相。”
阿锦嘴上嫌弃,动作却相反,见妹妹吃完了,又递过来一个韭菜盒子给她。
阿锦也没闲着,手上正拿着个咸鸭蛋吃。
她低头咬了一口蛋黄,沙沙糯糯的,咸香里还带着点鲜,在嘴里一抿就化开了,蛋白也不赖,咸淡正好,空口吃都不齁。
阿锦边吃边夸:“阿姊这个咸蛋也腌得正是时候。”
李竹连连点头。
他最喜欢这个咸蛋了,正拌进粥里吃。
刚盛出来的白粥还热乎乎的,把咸鸭蛋掰开怼进去,筷子搅和搅和,就能看见金红的蛋黄油在粥里化开。
挖一大勺送嘴里,粥的米香混着蛋黄的咸鲜,刚好把蛋黄衬托得更香浓,沙沙的蛋黄粒在舌尖上打滚,每嚼一下都往外冒油,蛋白混在里头,时不时咬到一块,咸滋滋的,特别给粥提味。
李竹越吃越带劲,勺子送个不停,很快就把粥碗刮得干干净净。
阿宁在旁边打趣,“小竹兄,你这碗比我的脸还干净,都不用洗了。”
桌上三人听完都笑了。
日光斜斜地穿过杏树枝叶,在食桌上洒下斑驳光影,一阵小风拂过,带着韭菜鸡蛋的余香飘出去老远。
正收拾碗筷的时候,蔡三郎忽然到了。
这些时日,食肆里这几人早就和送菜送肉的这些掌柜老板们混熟了,无论谁在,都能很顺畅地与对方进行对接。
这次负责街头的人是阿宁,见蔡三郎来了,她蹦跳着过去开门。
仰头一看,对方这次除了送来往常的豆角、白菘、杂蕈、落苏等等时蔬,还有一个盖着片鲜荷叶的小菜筐,底下隐隐透出紫红色。
“阿叔,这是?”阿宁好奇问道。
崔记这几人也算是熟人了,蔡三郎面对她们,虽没对旁人那般社恐,但结巴还是在的,磕磕绊绊道:“这、这是……山、山里亲戚,给捎过来的!”
“哦哦。”阿宁习以为常,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捎了什么呀?”
蔡三郎也清楚,若是自己继续再说怕是要浪费不少时间,索性掀开一把荷叶,直接用动作代替了回答。
筐里,一筐水灵灵的杨梅显露出庐山真面目,个个都有铜钱那么大,表面密布着绒嘟嘟的果刺,紫红浓郁到几乎快要泛黑。
阿宁的大眼睛亮了一瞬:“哇,是杨梅!”
她可喜欢吃杨梅了!
见她欢喜,蔡三郎也笑了笑,说道:“尝……尝尝,看、看看甜不甜。”
阿宁点点头,拈起一颗,随意用手呼噜了几下便算擦过了,把一整颗放进口中。
一口咬下,汁水直接飙了出来,先是属于果子的酸,紧接着甜味就涌上来了,果肉厚实又软糯,吃得极过瘾。
一颗吃完,回忆着方才那阵涌上来的甜味儿,阿宁忍不住伸手又从筐里取出一颗,边吃边道:“阿叔这杨梅真好吃!”
可以说是给蔡三郎提供了充足的情绪价值。
他搓着手,笑眯眯道:“甜、甜吧?我……我那亲戚说,树、树顶的,给、给雀儿啄了,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挑出来的!”
“哇,那真是太好了!”阿宁欢呼道。
见这边动静不似以往,崔时钰好奇地过来一看究竟,远远瞧见一筐鲜灵杨梅,也很是欣喜,忙问怎么回事。
阿宁善解人意地提蔡三郎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杨梅当然好,崔时钰没有不高兴的,主动付了菜钱外加一筐杨梅的钱,还让蔡三郎若是什么时候又得了杨梅,还给她们送过来。
“好嘞*!崔娘子放……放心!”
送走蔡三郎,崔时钰也从筐里捏起一颗杨梅吃了,酸酸甜甜,很是清爽可口。
她洗出一碗,和妹妹们还有李竹一同分着吃饱然后便望着筐中剩下的杨梅若有所思。
立夏已过,这几日暑气渐重,这批杨梅酸甜生津,若做成冰镇杨梅饮,定能解了食客们的燥热,况且如今食肆里待客的饮品只有茶水,杨梅冰饮若是添上,也算是丰富食单了。
崔时钰迅速在心中做好盘算:一筐杨梅,留些现吃,剩下的全部做饮子。
说干就干,她马上拎着钱袋子去西市买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