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枪响的时候云集就感觉到了。
毕竟生命在一瞬间大量流逝的那种感觉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
他当时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确认云舒安全了。
第二个念头居然是很轻松。
当然他并不是想死。
他只是觉得可以休息一下。
暂时不用拼命让自己忙起来来避免纠结自己重生了活过来了, 到底是要追寻什么。
那种空泛的盲目感,在那一瞬间降到了最低。
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他想起来很多小时候的事。
云世初总是跟他说“人活着要有一个目标”。
云集也一直是有目标的。
他的目标曾经只是单纯地要做到最好。
而且这件事对他来说一直也好像不算太难。
他仿佛很轻松就可以拿到各种各样的第一名。
就像于隋卿说的那样。
他好像生来就什么都有。
但其实细究起来, 这么说也稍微有点不公平。
于隋卿只是连着两个星期对着镜子练习表情, 都能觉得自己很辛苦。
而他云集呢?
为了在两个月后的应酬上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初中生云集可以从最基础的发音学起,直到嘴皮子磨出血。
为了考上云世初给他挑选的最好的大学的最理想的专业,高中生云集要一边接受名利场的拷打, 一边彻夜挑灯。
哪怕是为了简简单单写一手好字, 云集从小到大也可以说练黑了一汪清池。
这都是最小最小的事了。
很多事情都只是表面上容易。
但是为了不让努力感觉起来那么痛苦, 他一直麻痹自己一切原本就都很容易。
优秀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不仅云世初这么对他说, 他自己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多少是有错。
而且在丛烈这件事上,他也犯了这个错。
上辈子, 也有可能已经是上上辈子了, 不管付出到了什么地步,云集都还能跟自己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在“放弃”这件人人都会的事上,云集好像缺席了最重要的几课。
然后重生之后他其实明白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比如努力的结果并不一定是好的。
但他仍旧有很多不能领悟。
最简单的比如说,怎么化解死亡这件事的冲击。
以死亡作为爱一个人、追求一个人的结局,无疑是大失败。
云集只是找到了失败的源头,但他不知道怎么开解自己。
因为每一次付出巨大的努力之后, 他总是无比幸运又无比不幸地能够得到成功。
唯有这一次例外。
躺在那一片虚无里,他反思了自己。
追求丛烈失败了这件事本身不足以对他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但死亡却可以。
云集喜欢看小说,除了经典的,他偶尔也看流行的。
小说里面的主角在重获新生之后往往是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 带着一身的挂所向披靡。
他好像也能做到一部分。
不依赖云家和丛烈,他也能做得很好,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会越做越好。
但是小说里面怎么不写主角的心路历程呢?
云集不知道小说里的主角是怎么开解自己的。
但他的心就好像是在碎了之后重新拼起来的,看上去完好无缺,但是又有一些很细小的微不足道的裂痕。
快乐和成就感灌进来,短时间里看起来是充实满足的。
但难以察觉的,那些好的坏的情绪都会无差别地悄无声息地漏出去,只留下完美那个看似完好的空壳。
故事就是故事。
哪有故事会向读者讲述这么痛苦的事?
故事出售的是快乐。
家人有云舒,朋友有傅江有傅晴,但越是这样云集越痛苦。
因为他被三缄其口,面对他们的关心和爱意全都无从倾诉。
云集不止一次地去过精神卫生科。
但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向一位笃信科学的医生描述自己重生的过程。
而且他并没有显著到病理水平的厌食症状,也不失眠,甚至除了没有任何危及生命的健康问题。
他只是稍微地有点缺乏生活的动力。
用嘴说出来,就是无病呻吟。
而单纯地用工作来盲目地填补这些空缺,实在是太累了。
久而久之,连成功所获得的成就感都变得越来越黯淡。
他就总会需要更多的工作。
恶性循环。
因为他其实没有目标了。
他没什么想要的。
他业已无心爱人。
所以那一枪开在他心上的时候,云集只错愕了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他几乎感觉不到疼。
他听见丛烈跟他说的话了。
丛烈说让他不要走。
其实云集听见他哭的时候还是心软了。
因为他知道丛烈也是重生的,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但或许也难免有悔恨。
不管爱不爱,云集都不想用这种方式折磨丛烈。
太没必要。
要不是完全没力气,他甚至想抬手回抱他一下,说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他也没想到原来人死之前总是会特别大度。
也或许只是一种自我开导。
也或许他重生后结成了魔障,让他难得突破,让他孑孓徘徊,让他很难在意。
要不然就算了。
云集想——
天都黑了。
手术等候厅里。
四周总是有人在呜呜地哭,哭得丛烈头疼。
云舒吃的只是一些致.幻的菌类,已经脱离危险了,恢复意识之后做了笔录。
他完全不听医生的阻拦,脸色苍白地在等候厅的一端坐着。
傅晴和傅江都在一边陪着。
丛烈仰头看着那方实时更新患者手术状态的蓝色屏幕上,云集的名字一直是红色的。
他脑海里反复循环着云集看见他最后一刻的表情。
云集的脸迎着照进厂房的阳光,有一半抹上了鲜红的血。
黑发被汗浸透了,贴在他雪白额头上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他的眼睛被光照得异常透亮,像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琉璃。
上辈子的时候丛烈就知道云集很漂亮。
漂亮到甚至会让他刻意逃避。
他那时候想,如果看到云集会心动,那种喜爱也是基于皮囊的肤浅。
但他今天不觉得了。
在他看到云集的那一刹那,他根本不是心动。
他的心几乎不跳了。
云集就站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一半苍白一半鲜红。
安静的血从浅色衬衫下面渗透出来,不断地往下流。
云集当时不知道吗?
他还问他怎么来了。
丛烈脑子里一瞬间涌进了太多的想法。
最后只剩下傅晴骂他的话。
其实某种意义上傅晴说得没错。
当初他知道了是于隋卿企图伤害云集之后,也预料到了节目组会为了自保爆出于隋卿。
等到这一刻之后,丛烈就连带着旺财一起把于隋卿送上热搜,也算是一种赶尽杀绝。
以及后面廖冰樵发专辑,不管丛烈是多忙多不情愿,都一直在为瀚海保驾护航。
他那时候并没有恢复记忆,只是单纯地盼着云集能好过点、轻松点。
但归根究底还是他没有保护好云集。
他没有算到云舒这个不确定因素。
他没想到云舒会主动去找于隋卿的麻烦,也没想到于隋卿那个走投无路的疯子会连命都不要。
“云集家属,到缓冲间来一下。”广播里响了起来。
没等广播结束,丛烈已经跑到了缓冲间门口。
“家属?”护士放了纸笔在中间的大理石台子上,“病危通知书签一下。”
“什么?”云舒跟在后面进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要签什么?”
“病危通知书。”护士耐心地解释了一下,“目前手术风险较大,需要直系亲属签署病危通知书。”
丛烈知道。
丛烈签过。
他机械地拿起笔来,被云舒一把抢了过去,“你签什么!哪儿轮得到你!”
丛烈没回答他,只是看着那张薄纸上的字。
刚看到姓名一栏他就支撑不住了。
“云集”,新打出来的印刷宋体,看起来冷冰冰的。
“我是他爱人,我是他爱人……”丛烈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几乎像是一种困兽的低吼,“我们结婚了,我是他丈夫,我是他丈夫!”
他明明记得云集给他戴上的戒指,明明就在他无名指上。
“不,”他有些语无伦次,“不,我就是他丈夫。”
“你疯了丛烈!你算他什么丈夫?”云舒哭了太久,嘶喊中带着鼻音。
丛烈嘴里猛地涌上一股莫名的腥甜,让他说不出话。
他被梁超拦到了后面,“哥,你冷静点儿。”
护士见多了这场面,好耐心地柔声催促:“麻烦尽快签字。”
她等着云舒在通知书上签好字,重新摆了一只不锈钢托盘在台子上。
那里面是一只带血的银手持。
其中两个实心银珠已经严重变形,又黑又瘪,其中一个里面嵌着一颗凸出去的弹头。
“没有贯穿伤,但是肋骨产生了冲击性的粉碎性骨折,并发血气胸和肺动脉破裂引起的大出血。”护士用镊子拨了一下那些银珠子,露出一些白色的细小碎片,“医生还在尽力清理伤口……”
后面护士说的话对丛烈来说毫无意义。
但他还是等着她说完,几乎是心平气和地问:“那他需要多久能恢复健康?”
护士看了看他,面露难色,“我们会尽力的。”
“那手术还要多久结束?”丛烈眨眨眼,“已经过了五个小时了。”
等不到一个回答,他很快就控制不住了,看着护士离开的方向,“为什么要签病危通知书?子弹不是没有打进去吗?怎么会大出血?”
“丛烈,丛烈……”丹增和梁超合力把他往外拉。
“为什么?我是丈夫我为什么不能签字?之前我不要签字的时候为什么一直要我签?凭什么现在我不能签了?凭什么?”丛烈挣扎着向空气提问,被从缓冲室拖了出来。
等候厅的冷气一瞬间冲下来,把他一身的汗都结在了身上。
丛烈冲到垃圾桶旁边,难以自抑地呕吐起来。
“这位家属,您的母亲情况比较危急,请您在这里签字。”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请问您认识一位叫云集的年轻男子吗?”
“我是他的法定配偶。”
“丛先生,这是死亡证明。”
“别看了,上身都碎了,只有脚还好点儿。”
“丛先生,这是您先生的身份材料,请您务必妥善保管,便于作遗产公证。”
“我杀了你!是你杀了我哥!”
“你以后会对我好吗?”
“并不是所有的占有都能叫做.爱。”
丛烈紧紧抓着垃圾桶的边缘,感觉到原本就已经七零八落的心肝一股脑被从自己嘴里活活掏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营养液过8000今晚再掉一章,我已经写好了7000字,我很想发求求包被们给个机会让我发QAQ
第62章
“云云。”那个声音有点熟悉, 但是云集有点想不起来是谁了。
直到他看到一个肉墩墩的小崽子朝着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跑过去,“妈妈!”
云集感觉自己已经很平和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声差点把他的眼泪叫下来。
“哎, 云云宝贝。”女子有点吃力地蹲下身要抱那个小崽子,云集才发现她还怀着孕。
果然那个肉乎乎的小崽子就向后退着躲开了,“妈妈肚子里有小宝宝,不能抱云云。”
那个被小云集喊妈妈的女人有长长的黑头发, 漂亮极了。
云集有着和她极为肖似的眉眼。
她听小云集说完, 很温柔地笑了, 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还是把他抱到了自己腿上,“这样, 妈妈就累不着了。”
小云集慢慢地荡着一双小胖腿, 侧身去抱他妈妈,“妈妈,小宝宝乖吗?”
“乖啊,就跟我们云云当小宝宝的时候一样乖。”妈妈摸了摸他的头,“云云想要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小云集声音很小,“爸爸想要小妹妹。”
“谁在乎爸爸想要什么啊,”妈妈很爽朗地笑了, “我只在乎我们云云想要什么。”
“我想要小弟弟!”小云集开心起来,“我想要一个跟我一起玩小汽车的小弟弟!”
他全都安排好了, “到时候他可以住在我的房间!我的点心全都分给他一半!我要把我所有的朋友都介绍给他!还有我的小火车和机器人!”
女子耐心地等着他说完,把手心贴在他胖嘟嘟的小脸蛋上,“宝贝, 我希望他以后能陪着你。”
那么小的云集好像还什么都不懂,他给妈妈擦眼泪, “妈妈,你别哭,有坏人欺负你吗?我去把他打跑!”
他妈妈摇摇头,“妈妈只是很开心,我们云云又大方又懂事,也知道爱人。”
云集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开始摇头,瞬间觉得不妙起来。
果然,他听见那个小崽子说:“可是没有人爱我。”
女子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惊讶,“怎么会呢?我们云云这么好,爸爸妈妈,以后还有你想要的小弟弟,都很爱你。而且我们云云长大了,就会有一个非常非常爱你的人。他会陪着我们云云过一辈子,就像爸爸陪着妈妈一样。”
“爸爸不爱我,云舒……我跟他说了他也不明白。”小崽子低着头,皱眉嘟嘟囔囔。
云集简直想去捂住那个小崽子的嘴。
可小云集还是“叭叭”个不停,“妈妈你相信人死了还会复生吗?我从前一直希望你回来,现在我知道了重生很痛苦,我就再也不希望你经历和我一样的事了。妈妈,你别回来。”
云集窘迫得忍不住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的时候就换成了他蹲在女子身边。
太多年没见过母亲了,他甚至有点记不清楚她的模样。
“云云,”女子轻轻捋了捋他的头发,“受罪了是不是?”
云集是大人了,哪怕被她问得眼眶发酸,也只是很平静地摇摇头。
“错不在你,”女子向前倾身搂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错不在你。”
云集抿了一下嘴唇,微微抬着头,想把脆弱忍回去。
“你就是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其实妈妈对你们从来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女子松开他,帮他整理了一下头发,“你小的时候妈妈就跟你说过很多次,作业写不完就不写了,练字练累了就歇一会儿,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要求任何人爱你,你自己爱自己就够了。怎么妈妈走了你就全忘了呢?”
没等他说话,她就把她刚理好的头发又揉乱了,“云云啊,别人有什么重要的呢?就像是爸爸想要小妹妹,我们云云还是可以喜欢小弟弟。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如你自己重要。”
“云集,成为优秀的人固然很好,但我更希望你记得善待自己。”
“可能开始总是很难,但慢慢就会适应的。”
云集根本没来得及开口,那一抹明亮的温暖就消失了。
他有点懊恼,好不容易重新见到一次母亲,怎么就赶上在这露怯。
虽然四周重新陷入了黑暗,却不似之前的灰败不堪。
云集在无数重重叠叠的回忆间如同大梦初醒,在黑暗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自从云集转出了重症监护室,丛烈每天都要跑十几趟护士站,每次都问同一个问题:“他怎么还不醒?”
那些小护士一开始看见他还会害羞脸红,好心安慰他,“这种情况就是有个过程的,患者什么时候醒要看自身的身体素质,已经脱离危险了,造成永久损伤的概率是很小的。”
后来护士站所有人看见他就恨不得躲出去,因为丛烈就像一个复读机一样,会反复问:“他真的脱离危险了吗?为什么他还是不醒?”
这两天护士都不忍心躲他了,只能再次一遍一遍跟他重复“会醒的,再等等”。
不忍心不光是因为丛烈那副心急如焚的样子,还因为他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问话问得太多了,丛烈起初咳嗽了两天,后来声音就全哑了,一张嘴就跟磨砂纸一样,说话也是说得清楚的,就是哑得让人不忍心听。
云舒在入院第二天就被云家的人强行带走了,直到今天音信全无。
但他走了没两天,旺财就一整个悄无声息地蒸发了。
网上没有任何关于旺财和云集受伤的相关报道和讨论。
只是一夜过去,旺财就好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病房这边是丛烈和傅晴轮班守着。
傅晴还要忙瀚海的事,基本只能在每天晚上过来替一两个小时。
其余的时间丛烈都在。
梁超中间过来给丛烈送换洗,嘴上也没敢提档期的事,只是把最近工作日程的时间表发给他,不出预料全部石沉大海。
今天是云集转普通病房的第四天。
因为对外只说是他生病了做个小手术,又婉拒探视,病房里有很多各路合作者送来的鲜花和果篮,在一侧的墙角堆成了小山。
丹增一推门,露出一颗新剃干净的光头。
出事之后他没有立刻回甘市,而是留在京州配合调查于隋卿的事,这两天也常过来医院帮忙。
他看见云集躺在床上,两颊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要不是床头的心率监护仪上还缓缓划出一个个规律的尖波,丹增甚至不确定他还在呼吸。
“还没醒?”丹增背着双肩包进来,声音放得很轻。
丛烈的脸色也没比云集好到哪去。
他摇了摇头。
丹增从包里掏出来一个银色保温袋,打开了摆到丛烈面前,“尝尝,我妈包的肉包子,热乎着呢!”
云集能活下来很大程度上多亏了丹增给的那串银手持,所以丛烈还是挺有礼貌地拒绝了他:“不用了,谢谢。”
“你肯定在想,一个和尚怎么能吃肉包子,对吧?”丹增找了张干净的纸巾,包住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放进丛烈手里,“首先呢,我爸妈对我出家这事一直不接受。尤其是我妈,总是寻死觅活的。要是我连她包的包子都不吃了,她可能真的要当着我的面上吊。”
丛烈听他说的话,不由皱了皱眉。
他很难想象丹增一个出家人,张嘴闭嘴就造自己家人的口业。
丹增又掐起来一个包子,“再就是因为我妈包的包子,是真的,唉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他自己先咬了一大口,吃得很香,“特别好吃。”
丛烈没心思跟他闲聊,把手里的包子放回了袋子里。
他握住云集的手,很轻地揉了揉。
干燥,而且有些凉。
丛烈把输液管的流速又调慢了一些,小心把云集的手焐着。
丹增看了他一会儿,把自己吃了一半的包子也放下了,“怎么着?云集不醒,你就要把自己活活饿死?殉情?”
“谢谢,我吃过了。”丛烈简单地回答了他一句表示拒绝谈话,嗓子哑得几乎不成声。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醒吗?”丹增正过身,端坐回自己的板凳上。
“医生说会醒的。”丛烈的声音很笃定。
丹增眼观鼻鼻观心,“我看未必。”
丛烈的手很轻微地抖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不要攥拳。
“你送云集的东西算是救了他一命,我很尊敬你,但现在我请你出去。”
丛烈起身用蘸了水的棉签给云集擦嘴唇,他的手还是一直在很小幅度地颤抖。
他在床上撑了一下,想让那颤抖停下来,却收效甚微。
“实不相瞒,我在云集出事那天中午,其实和他聊过两句。”丹增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拿出一只保温杯来,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丛烈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云集心里有苦,不是生老病死,不是爱离别,不是怨憎恶,甚至也不是求不得。”丹增将杯子稳稳放下,“他似乎是有不能同俗世言说的苦衷,才自绝生机。”
“自绝生机?”丛烈喃喃地把那四个字重复出来,手抖得几乎连根棉签都拿不住。
“我编了个故事给他听,但是大概没押对他胃口,就没能把他的话套出来。”丹增努努嘴,“但是我知道他在压抑,在躲避。而且我还能听出来,这苦也是别人灌给他的。”
他的目光犀利地看向丛烈。
丛烈本能地去摸自己手腕上的钏子。
那是他重新串好的,但还是少一粒珠子。
“我渡不了他。”丹增稍微叹了一口气,“其实本来我都放弃了。”
丛烈不由地反问:“我应该怎么做?我做什么才能……”
“我问你,”丹增的脸隐在暗处,“如果云集醒了之后,愿意摒弃世俗,同我皈依,你会尊重他的选择吗?”
沉默。
“当初在寺院内,我就知你二人不是寻常羁绊。即使我无从知晓你们之间的纠葛究竟是什么,但我也是一条路上走过来的,自然知道他的苦自何处来。”
“唵,么抳,钵讷铭,吽。如果云集此番能够破茧,”丹增双手一合十,声音轻得似乎不需要被人听见,“那你便还债。”
有那么一个瞬间,丛烈甚至感觉云集是不是跟这个有些长相有些阴柔的和尚说过什么,抑或是那双看上去洞察一切的银灰色眼睛结合着些故弄玄虚的佛谒特别能糊弄人。
他听到那么轻的一句“还债”,几乎像是被人当头棒喝。
丛烈刚准备开口,手里又被塞了一个包子。
“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还债。”丹增也拿起自己剩下的半个包子继续吃,“伺候病人难着呢,我看他们整个云家虽说能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其实一个真正能带人味儿的都没有,现在都没人管过云集。你现在连声都快出不了,到时候直接放倒了还怎么照顾他?”
他那个狼吞虎咽的吃相,就好像说完上面那一通莫名其妙的念白,立刻就原地还俗了。
等丹增吃饱喝足背着包走了,丛烈收拾桌子上剩下的保温袋,才发现那后面印着某某连锁包子铺的店名,甚至还有加盟电话。
这分明就是从店里买来的包子。
刚才丹增说的一大堆话,就显得愈发真假难辨。
丛烈在床边坐下,很小心地给云集掖好被角。
将近一个礼拜,他几乎完全不敢从这床边脱开。
别的方向他不敢想,但要是云集醒了,他得第一时间知道。
云集可能不想见他,那他可以立刻就出去。
但是他必须要亲眼见到云集醒过来。
最初那两天,有时候他实在耗得睁不开眼,就在云集床边趴一下。
但只要一闭上眼,他就想起来云集倒在他怀里那个场景。
稍有一点睡意,丛烈就会回忆起上辈子那个警员带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带着他揭开那张残忍的白布。
他完全没办法去想云集身上可能发生的后果,只能单纯地厌恶医院这个地方。
曾经也是在这个地方,医生告诉他关于他母亲他们尽了全力,但很遗憾。
丛烈在那些短促的梦里不停地签字。
丛烈。丛烈。丛烈。
以至于他想起来这两个字就有点犯恶心。
他记得不锈钢的推车从楼道里推过去的时候那种“钪啷钪啷”的轰鸣,也记得通知书上鲜红的“死亡”。
像是一柄锈了很多年的长锯,缓缓在他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总共不到几分钟,丛烈就会从困境般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他心里没有哀伤也没有愤怒,他甚至有种抑制不住的痛苦的感激。
因为云集还在这里。
反复磋磨。
如果不是疲惫到极致,丛烈连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
丹增走了不久,病房的门又开了。
傅晴看了一眼丛烈,不情不愿地把扔给他一只不锈钢罐子,“我哥让我送参汤过来。”
说完她走到床边看了看云集,轻轻叹了口气,“怎么还没醒……”
这个问题明明是丛烈自己天天问的,但是现在听见别人问,心里却像刀绞一样疼。
傅晴又看了他一眼,有点别扭地开口,“那天我太着急,话说重了,云集这个事儿肯定也不能全怪你。”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这一句话说完,丛烈的脸色好像更差了。
她只好解释:“我哥跟我说旺财本来就看不惯瀚海一路猛进,正好又碰上于隋卿这么个疯子。当初爆出于隋卿伤人的‘知情人’就跟张智有关系,所以可能就算你不插手,他们本来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丛烈还是没吭声,傅晴稍微有点尴尬,“要不你先回家休息一会儿?我今天下午的工作忙完了,我可以在这陪着。”
“不用。”丛烈的声音极为喑哑。
傅晴只好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在旁边坐下看着手机发愁。
最近瀚海遇上一点事,她一个人拿不了主意。
她哥工作感情分得极为清楚,一点不掺和瀚海的事,相当于现在她反倒成了瀚海的主心骨。
但她主要是负责音乐专业上的东西,经营和管理一向是云集布置她执行。
云集这一倒下,她才知道他身上背了多少东西。
事关一批新签艺人,涉及到的款项不是小数目。
傅晴实在不敢一个人随便拍板,最后犹豫着看向丛烈,“我能不能问你点事儿?”
丛烈之前也算瀚海的人,而且这份合同也不是太机密,她就想问问意见。
丛烈虽然作为艺人很少过问唱歌之外的事情。
但他活过两辈子。
上辈子云集去世之后,瀚海就落在了丛烈身上。
所有的业务都来和他进行对接,丛烈在混乱中走上了云集走过的路。
云集受过的那些苦和累,他一样不差地亲自承受。
他以为云集是在外面花天酒地,但云集可能是为了谈下来一个项目同人在推杯换盏中打机锋。
他以为云集和人不分远近亲疏总是笑脸相迎,但其实他或许才是周转鏖战中真正的猎手。
他以为自己做了瀚海的招牌把瀚海撑起来就能偿还云集把他从困境中救出的恩情,但其实云集付出的远远比他多。
把瀚海撑起来的本就不是他。
而他,要报的也从来不是恩情。
他只是把那么深重的爱与珍惜,一年一年地蹉跎过去。
前一世的丛烈在最短的时间里接手了瀚海的经营,所有他不齿的名利场尔虞我诈他都亲身浸淫。
因为瀚海是云集的心血,丛烈不肯任它消弭。
他还要在其中寻找那个人的影子。
丛烈接过傅晴的手机,仔细看了看,“这两个人功能重合,尽量挑以前没怎么曝光过的。”
“云集偏爱踏实的长线实力型,尽可能避开这些过度医美又年龄太小的。”
傅晴其实跟他想的差不太多,但是听他这么说完心里才踏实了,又有点诧异,“我还以为你完全不会操心这些事呢。”
丛烈跟她讲完,就又起身给云集润嘴唇。
因为要一直吸氧,空气流动会带走嘴唇上的大量水分。
傅晴在旁边看着,没出声。
她一开始的意思是请个护工,也确实请过来了。
但是第二天那个身形壮实的大爷就说不干了。
当时傅晴还纳闷,大爷胡撸着脑袋叹气,“里头那个小伙子事儿太多了!”
“啊?”傅晴一时间没明白,“云集醒了吗?”
“不是,是那个陪床的!”大爷简直气得没脾气了,“不就是血气胸吗?引流瓶里的液面医生说是二到四厘米,多一点少一点他都不干呐!还有那瓶子一天换一次就行了,他不听,我走哪儿他盯到哪儿。还有输液,我的老天爷!输液管里有个小气泡,他就跟要杀人了一样!其实根本没事儿啊!”
大爷一挥手,“床上那躺的是他什么人啊!我伺候我老伴都没这么尽心过!他这么多事儿他自己来啊!”
傅晴前后脚换了三个护工,连两天都没坚持到。
没人受得了丛烈。
傅晴还为这个这事儿和丛烈拌过一嘴,“我们都有工作,人家护工不比你专业吗?你这么挑三拣四能帮什么忙?你不让别人碰,你自己伺候吗?”
丛烈当时没回答她。
第二天他的官博就发表声明说因为丛烈个人原因暂时停止一切工作。
网上就跟炸了锅一样,全都在问丛烈怎么了。
从瀚海到丛烈的新工作室,被娱记堵得水泄不通。
医院里面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因为外面没人找得到丛烈。
丛烈也几乎完全没离开过医院。
第一天傅晴不放心,每隔几个小时就从公司跑过来一趟,实在抽不出空来就支使傅江,就为了确认云集身边有没有人。
让她没想到的是丛烈真就自己伺候云集,除了每天冲澡的时候让傅晴帮着盯十几分钟,几乎从来没离开过床边,硬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
而且感觉云集的状态应该是在慢慢变好,至少嘴唇上稍微有点粉红,脸也不是最初那种让人不忍看的惨白色了。
她把参汤拧开,推给丛烈,“我哥让我给你的。”
这次丛烈没说什么,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了。
傅晴心里恨得慌,但是亲眼看到丛烈又有点于心不忍,“你别太担心了,云集韧着呢,肯定会没事儿的。”
“我知道。”丛烈把一杯参汤一饮而尽。
“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云集样样表现都比我们那一圈小孩要好得多。但是我从来不嫉妒他。”傅晴微微叹了口气,“因为我知道他吃的苦,都是我们没吃过的。”
“你别看云家财大势大的,但其实怎么说呢,没给云集带来什么好,”傅晴抿了抿嘴唇,“云叔叔对云集特别严厉,他可能是望子成龙心切吧,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谁对自己儿子那么狠的。”
“数九寒天,他让云集在雪里跪着。出去应酬,云集表现不好就不让吃饭。你也见过云舒,云老爷子对他就挺正常。但云集小时候真的没什么人疼,如果换成是我,我可能都不知道该怎么长大。”
“其实他受伤这么躺一躺,还稍微轻松点儿,前段时间太累了他,我想帮但是我真的……他什么都不愿意跟别人说。”傅晴说着说着自己就忍不住擦眼泪,“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呀,总不能指望你这种人会疼他。”
丛烈在一边脸色苍白地听着,“数九寒天在雪里跪着?应酬表现不好就不让吃饭?”
“不然呢?”傅晴嘴角不由向下一瞥,“你以为他出身云家,就一定享过什么福吗?”
说起来她又难受得不行,“他但凡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儿,还会上你那吃那么大亏吗?”
丛烈忍不住地屏住呼吸,缓解一呼一吸间肺腑间的抽痛。
每当他觉得自己对云集的苦了解得已经够多了,就会有一把新的刀子剜进来,把他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挖得更深。
丛烈握着云集的手,好像是唯一缓解心疼的方法。
那只手又轻又凉,软得好像握不住。
傅晴突然站了起来,眼泪也没顾上擦,“他刚刚眼睛是不是动了?”
丛烈立刻跟着站了起来,附身察看云集。
当那双薄薄的眼皮掀开一条缝,丛烈的腿都有些发软。
他很轻地在云集耳边问:“醒了吗?”
云集的眼睛眨了眨,发出了一个很小很哑的上扬音节。
似乎是提出了一个疑问。
丛烈贴在他耳边,“云舒没事儿,旺财已经被人处理掉了,查小理我送到梁超家里了,公司的事儿也都很顺利。你什么都别担心,好好休息。”
说到最后,他的嗓子几乎已经不出声了,几个音节都是气声。
云集的眉头稍微皱了皱,又缓缓闭了一会儿眼。
丛烈声音不敢大,只是小心护着他检查手术和引流管的创口,“疼?哪儿不舒服?”
云集重新睁开眼,像是想说话。
但他嘴里含着氧气管,说不大清楚。
丛烈动作极轻地俯下身,贴在他的嘴边倾听。
傅晴听不清云集说了什么,但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丛烈含眼泪。
她正担心地要问,就听见丛烈轻声跟云集说:“我知道,我马上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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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傅晴还是得把护工大爷请回来。
电话里的大爷还是不情愿, “那个哑巴嗓儿小伙子也在呢吗?唠唠叨叨的,嗓子跟冒烟儿似的都快不出声了, 怎么还意见那么多?”
“他在外面, 他不进去。”傅晴看了一眼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丛烈,继续跟大爷商量,“酬劳我们可以给双份,您主要负责晚上十点之前就行, 晚上我们会有人在这儿。”
这回大爷勉强能同意了, 说了声“行吧”把电话挂了。
傅晴走到丛烈身边, “那要不然你直接回去休息吧, 我今天能在这儿守到明天早上,我哥明天就能过来换班。”
丛烈仰着头看了她一眼, “云家打过电话吗?”
傅晴有点为难, “云舒偷偷打过两次,他现在被他爸拘起来了,连门都不让出。”
“我不是说云舒,”丛烈眨了一下眼,“他父亲一个电话也没打过吗?”
“云集他爸就那样,很正常。云集小时候生病去医院好多次都是我哥陪的,他爸不管。”傅晴叹了口气, “你别想这么多了,先回去休息吧。”
“没事儿, 我就在这儿坐着,我不进去。”丛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心, “你进去看着他吧。”
傅晴不好多说什么,回病房了。
没多久护工大爷来了, 看见病房门口坐着的丛烈,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避瘟神似的,撇撇嘴快步错身过去了。
丛烈在楼道里坐着。
住院部比门诊部要安静许多,尤其是快到晚上,只是时不时有一些病床被家属推着过去,稍微留下一些滑轮的响动。
病房的门上都有大块的玻璃窗口,丛烈时不时起身往里看。
看见傅晴和大爷在一边大眼瞪小眼地安静干坐着,他心里就踏实些。
因为云集应该是又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丛烈看见两个人起来了,禁不住紧绷绷地贴在门上。
从他那个角度并看不见病床上的云集,他想把门推开又不敢。
直到里面的两个人重新坐下,他被钩起来的心也才能重新放下。
如此往复,天很快黑了。
住院部的走廊是二十四小时不熄灯的。
到了晚上丛烈太焦灼,坐立难安,干脆就一直在外面的墙上靠着。
他戴着口罩低着头,偶尔有路人看他两眼,又被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吓的快步离开。
半夜傅晴从病房出来的时候看见丛烈还在,有点诧异,一边向前走一边扭头问:“你怎么还没走啊?你不早就出来了吗?”
丛烈没回答,反而一路跟着她,“怎么了?云集没事儿吧?”
“他有点儿难受,刚按铃没人答应,估计都巡房呢。我去护士站问问。”傅晴一路小跑着,带了个护士回来。
丛烈跟着她们回了病房,悄无声息地站在墙边。
病房里面只开着很暗的灯,云集平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眉间微微皱着,一看就是在忍疼。
护士看了一下云集的各项体征,起身跟傅晴说:“没太大问题,还是术后恢复正常的阶段反应。”
傅晴有些不放心,“那他这么疼怎么休息呢?能不能用点什么止疼药啊?”
护士继续跟她解释:“止疼今晚会加,但不能持续高浓度地上。而且其实有很多血气胸患者的术后疼痛都是有心理因素的,这个可能需要家属进行一些安抚和鼓励,过了拔管这两天,很快就会恢复的。”
丛烈强迫自己在旁边一字不落地听着。
护士又轻轻翻了一下云集的床头记录,“本来明天才跟你们说的,不过今天也先顺便说一下吧。”
傅晴一下就绷起来了,“怎么了?”
“别紧张别紧张,”护士稍微笑了笑,轻声说:“患者醒了就可以指导他深呼吸和咳痰,但是因为他同时有肋骨损伤,所以拍背的时候一定要轻,避免坠积性肺炎。还有久卧可能会导致肌肉酸痛,如果患者状态允许,还是尽可能地做一些轻度的功能恢复。另外就是明天患者就可以进食半流食了,因为长时间没进食,家属尽量进行腹部按摩帮助消化。”
“这么麻烦……”护工大爷开始挠头了,“我没照顾过这么复杂的,又得拍背咳痰又得复检,还得揉肚子……”
“您跟我出来一下。”傅晴看着丛烈直接把大爷拉出病房了,脑子“嗡”的一声。
她刚对丛烈没那么抵触了,但他留给她的心理阴影根深蒂固。
傅晴真怕他为了那么一两句话在医院跟一个老大爷动手。
就算丛烈作为歌手跟瀚海解绑了,人们还是很自然地把他们放在一起讨论。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出去看,大爷已经摇着头回来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闲钱多……”
等傅晴出去,走廊已经空了。
她问大爷,大爷又什么都不肯多说——
丛烈回家洗了个澡睡了一觉,第二天是快中午了才带着饭出门的。
他到医院的时候傅晴已经走了,病房里只有大爷坐在病床旁边听单田芳。
看见丛烈进来,大爷把耳机扯下来,指指床上的云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刚睡下。”
丛烈点点头,戴上口罩和护工帽,顺便跟大爷换了外套,“您在外面等我吧,需要的时候喊您。”
大爷一边穿外套一边摇头,“你们这些小孩儿啊,真能折腾……”
他声音稍微一高,云集就有点皱眉。
丛烈立刻握着他的手,很轻地给他顺了顺胸口。
等云集重新放松下来,丛烈才抬头示意请大爷先出去。
丛烈知道云集不想见自己。
他也可以不让云集见到自己。
但是云集从小生病就没人陪。
上辈子他病了,自己还跟他说那种混蛋话。
现在他伤着,丛烈不可能只让护工在医院陪床。
只要云集现在能舒服一点,丛烈宁可让他以后埋怨自己。
云集说什么狠话他都可以听着。
但就是杀了他,丛烈也绝不把云集一个人留下了。
至于他自己,看着也是心疼。
但看不着,他更疼。
估计还是胸口难受,云集睡得不是很踏实。
丛烈一直在床边守着,看见他稍微有点醒转就轻轻捋他的胳膊安抚。
中间他仔细看了一下云集侧脸的伤。
早先贴着的纱布今天已经揭了,伤口裸露在外面。
那伤口并不深,但有些长,一直从耳根延伸到下颌,像是一道嵌在下颌线上的暗红色细纹,其实并不明显。
丛烈盯着那伤口看了一会儿,从床头拿了一管防止留疤的凝胶。
他按照医嘱,蘸了一点药涂在云集的伤口上,用棉签一点一点地轻轻揉开,直到覆盖整个细长的疤痕。
护士的建议很有效。
好像只要感觉到身边有人陪着,云集就能稍微安稳一些。
甚至连丛烈给他揉药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醒转的痕迹。
护士中间还过来教丛烈拍背,病人睡着的时候一般不要惊动,但中间每隔三个小时要拍一次背,喂饭要等到自然醒。
第一次给云集拍背的时候,护士在一边看着。
丛烈动作很轻了,但姿势稍微一变,云集就开始皱眉。
护士示意他继续,“五指并拢,掌心空出来,轻一些,拍十下就行了。”
丛烈根本不舍得用力拍,一下一下给云集顺背,低声安抚,“不疼不疼,马上不难受了。”
“这样不行,”护士摇头,“这样他气管里容易卡住的,都会有点疼的,你不舍得拍背,要是卡住了更受罪。”
她叹了口气,“要不然我帮他拍。”
“我来就行。”丛烈不让碰,一边拍一边安抚。
拍了几下之后云集咳嗽了一声,好在到底没醒。
护士给他递了纸巾,“这样就行了,白天拍四到五次。”
丛烈眼睛一直很酸,但他也一直忍着。
但忍到云集吃饭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
医嘱说现在只能吃低脂高蛋白。
他一大早起来把蛋黄和鱼骨挑干净,把鱼肉用破壁机细细地打碎了,蒸了个蛋清鱼糜羹。
最后丛烈还稍微在蛋羹里点了一两滴香醋。
一来担心云集嫌蒸蛋腥气,二来怕云集认出来他做饭的味道。
他怕他不肯吃。
云集是下午两点多醒的,眼睛也还暂时看不大清楚,把他当成护工来打招呼,“您好。”
他的声音太轻了,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丛烈跟他点点头,打开保温盒拿出蛋羹。
保温盒的效果很好,蛋羹几乎还是烫的。
丛烈把云集的床稍微摇起来一些,方便他吃东西。
他坐在床边,舀起来一勺蛋羹,稍微凉一凉,送到云集嘴边。
能看出来云集是很努力地想吃,但是只是吃了一小口,却半天咽不下去。
丛烈避开他的创口,慢慢给他顺气,等着他。
云集太虚弱,吃一小口就要歇一会儿。
像是怕他嫌麻烦,云集还跟他说:“要不然不麻烦你了,等会儿我可以自己吃。”
他说话很慢,而且一点气力都没有,几乎像是在叹息。
他看不见丛烈的口罩里面,自然也不会知道丛烈的眼泪已经把整个口罩里面全浸透了。
丛烈只是摇头,把每一勺都分得更小一些,几乎是一滴一滴慢慢喂进去的。
那一碗鱼糜蛋羹只吃掉了薄薄一层,云集就累得又睡着了。
云集醒着的时候丛烈不敢跟他靠太近,等他睡着的时候才护着他的上腹轻轻揉。
云集刚能开口吃点东西,他真怕他哪怕有一丁点不舒服。
他怕他坏了胃口,以后又不肯吃饭。
他的口罩里全淹了,几乎让他有些不能呼吸。
但丛烈仍然不敢摘。
只有等云集完全睡熟了,他才把门口的护工大爷换进来。
第一次清醒之后就正式进入恢复期了,护理比持续昏迷的时候还要复杂。
云集每隔几个小时就可能会醒一次。
每次他醒了,护工大爷都会问他饿不饿。
他几乎总是不饿,但护工大爷会用长辈那种大咧劝他:“能吃还是尽量吃点儿,早点儿恢复了不是少受点罪吗?我跟你说啊,人在生病的时候地球都合该围着你转,生着病就多提要求多吃好的万事不操心。而且我看了,今天那个送饭的给你带的病号饭可好了,闻着都馋!吃点儿吧?”
云集有精神的时候就点头,等着另一个哑巴似的年轻护工进来。
其实云集更喜欢这个年轻护工一点。
他让人有安全感,而且很安静。
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他一直都在一个模模糊糊的状态里,就跟隔着一层水一样看外界。
大爷和傅晴陪他聊几句天是为他好怕他无聊,他领情。
但他其实头晕得厉害,没什么聊天的欲望。
那个安静的护工就好像一个专门拍背揉腿喂饭的,干完活儿就走,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和他有多余的接触。
手脚干净麻利,一看就非常专业。
他不说话。
他身上没有任何气味。
哪怕是扶着云集拍背的时候,都只有最必要的搀扶。
一个白开水一样的人。
每次看见他一进来云集就会放松很多,也更容易睡着。
唯一就是那个护工好像鼻子不太好,一直戴着口罩,中间还总是抽鼻子,可能是有鼻炎困扰。
但总体上他是一位非常负责人的护工,比那位嗓门过大的大爷要仔细得多。
云集又在床上躺了两天,渐渐就醒着的时候比昏睡的时候多了。
除了胸口偶尔会疼,他感觉没什么其他太难受的。
尤其是那个年轻护工每天带过来的病号饭真的出乎意料的好吃,而且几乎全是他没吃过的味道。
每次吃完之后,那个年轻护工都会给他做腹部按摩,揉得很舒服。
因为他只是被从背后扶着,按摩也隔着被子。
过了最初的抵触,云集很快就适应了。
过去云集总生病,却很少住院。
住了院也是一个人清汤寡水地熬过去。
他原本已经习惯了。
这次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云集很多想法都变了。
就像那个大爷说的,能享福就享福,人总不把自己活活逼死。
少淘闲气少操闲心,很多事情只要不深思,慢慢就看淡了。
按部就班就好,是他之前太纠结。
等云集能坐起来了,护士就开始让他吹气球。
每天十个,一个都不能少。
因为这个痛感稍有些强烈,医院要求护士全程在旁边监督。
每次云集吹的时候,胸口都疼得厉害。
他总是吹到一半就想放弃。
但是当着护士和护工,有时候傅晴也在场,他不好意思喊疼。
好在那个年轻护工每次等他吹完一两口气,就会给他揉揉后背放松一下。
今天来的这个男护士岁数有点大,面相也比较严厉,法令纹很深。
他看见年轻护工给云集揉背就露出一种不赞成的神色,“这种吹气球的治疗方法就是为了把肺尽快地膨起来的,这么吹一口歇一会儿的,效果不会太好。”
傅晴也心疼,但对方是专业的护士,她只敢小声辩解:“那他现在胸口疼,总得歇一歇。”
“不吹不就不疼了,那病还能好吗?”护士不以为然地微微一撇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娇气。”
“你……”傅晴脸色立刻就冷了。
“没事儿,我吹。”云集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不想听人吵架。
而且就这么点儿小事,他并不在意护士说什么。
但他身体恢复得可能还不够,连着吹了两口,脸色就有点泛白。
他身边的护工直接把他手里的气球接了,护着他的胸口一点一点顺。
云集难受得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能靠着护工的肩膀等着疼痛缓解。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护工的身体在微微地抖。
护士乜了他们一眼,“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吹,什么时候能……”
“作为一个医护人员,你是怎么对着病人说出娇气这种话来的?”丛烈单手护着云集轻轻顺后背,转身对护士说,“他疼,不能休息一下吗。我很怀疑你的专业程度,你护士号是多少?。”
他声音并不高,而且很沙哑,但是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楚。
那个护士本来就是看云集只有一个女家属陪着,等得不耐烦了,嘴上催促一两句,没想到一个护工会有这么大反应。
他确实理亏,只能嘴上找台阶,语气缓和了许多,“我这不是也希望他早日康复吗?这个吹一口歇一口确实没什么用。”
“那你就有资格说他娇气吗?道歉,”丛烈抓着那个字眼放不开,“或者我投诉。”
那个男护士脸上有些不耐烦,但又觉得这个戴口罩的护工不好惹,只好微微向云集点了个头,“对不起。”
等护士出去了,病房里安静了。
傅晴感觉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好像不太合适,也一声没吭地出去了。
丛烈的口罩还没摘,拿了一个新气球给云集,嗓子已经不能听了,“不疼了再继续吹。”
云集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丛烈快被湿透的口罩捂得不能呼吸了,还是固执地给云集递气球,“等你吹完我就走。”
云集抬手把他一侧的口罩带子松开,“这两天都是你在这儿守着?”
丛烈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死不承认,“没有,我就今天刚来。”
云集摇摇头,“你说了你不缠着我了,你说到要做到。”
“我做不……”丛烈咬牙切齿地回答了一半,飞快地看了一眼云集的脸色,“这次你住院,都是我的错。我只照顾你,我什么都不多做不多说,行吗?”
“丛烈,”云集稍微抿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我们说好的。”
丛烈手上的气球都变得湿漉漉的。
他低着头换了一个,“你先吹气球好吗?先别为我烦心,你就当我不在这儿,我等你吹完我就走。”
云集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把几个气球吹了。
他精神头还是很弱,吹完就已经累得连疼的力气都没了。
丛烈很熟练地给他拍背,浑身抖得好像疼的人是他而不是云集。
他绷着不敢掉眼泪,等扶着云集躺好,真的就重新戴上口罩,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傅晴抱臂靠在走廊上,“我就跟你说瞒不住他。”
当初丛烈跟大爷换班的时候就让傅晴撞上了,她有点吃惊。
但是确实没人比丛烈对云集更上心,直接交给护工她也不放心,所以当时就算默许了。
正是白天,走廊里的阳光很明亮,人来人往的。
有的家属正在走廊尽头晒刚洗好的衣物。
很多家属在扶着病人散步。
丛烈的眼睛已经被红血丝爬满了。
但他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
他就在门口安静地站着,如同一尊雕塑。
等过了大概五分钟,丛烈突然出声问傅晴:“你能帮我进去看一眼吗?”
“看什么?”傅晴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等他睡着了,告诉我一下。”丛烈低下头,声音有些不连贯。
傅晴叹了口气,“你还不走吗?”
“他要是还没睡着我就先不进去,但是他刚吹完气球胸口会难受,睡着了得有人给他顺背。”
丛烈平静的声音没有半分起伏。
但傅晴却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术后护理相关有参照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海淀院区《胸外科手术术后注意事项》。
另外最近扫到一本很有趣的娱乐圈重生甜文,推荐给大家~
《穿书回来后我爆红了》
辣个男人又上热搜啦!!!
#温以遥制服地铁咸猪手
#温以遥协助警方抓获持刀歹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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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星和不追星的,最近都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不仅是因为他总出现在新闻频道,还因为大家发现——
曾经全网嘲的花瓶温以遥,原来骑马射箭舞刀弄枪十项全能,演技炸裂吊打对手戏演员,方方面面可圈可点
对家找不出黑料就发通稿说温以遥性情大变是在立人设,迟早塌房
然而温以遥耸耸肩:
立什么人设?
他只是穿书多年,最近终于穿回来罢了。
*
经历了朝堂权谋、仙魔大战、星际争霸等数个世界后,温以遥现在看什么都是小场面
管你有钱有权还是有资源,在他面前众生平等。
所有人都不敢招惹他,就连职业喷子也表示:“接温以遥的单要加钱。”
直到,综艺直播里温以遥频频被对手挑衅,触犯底线忍无可忍,干架一触即发
弹幕激情三连:
【高能预警,11撸袖子了!】
【11干他——】
【温以遥,加油,今晚法治在线没你我不看】
然而下一秒,炸毛的温以遥却被旁边的影帝陆尽洲单手捞进怀里。
躲过镜头半分钟后,再出现的温以遥红着耳朵尖尖,回应弹幕:
“干架?怎么会呢,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我温以遥的好朋友。”
*
【穿书前情】
温以遥穿书那些年,发现每个世界都有一个和他偶像陆尽洲长得一模一样的反派。
追星多年的小粉丝爱屋及乌,于是他给造反失败的摄政王端牢饭,给雷劫后心神具裂的魔尊挖新坟,给无父无母无朋友的阴鸷霸总发生日祝福短信
温以遥不知道,自己完成任务离开后,那个本打算反杀主角的黑化反派,突然决定不毁灭世界了。
反派系统:冒昧请问,您怎么又打算继续做任务了呢?[好奇并哆嗦着.jpg]
陆尽洲笑:回去找个人。
第64章
接下来的两个白天云集还是睡着的时候多一些, 醒过来的时候都是护工大爷在。
大爷很能聊,从他老伴儿说到他闺女, 再接着说到他外孙女。
“我女儿打小儿就特别聪明, 结果她闺女完全遗传她,数学和科学课,每次都拿满分!”
“我老伴儿可有意思了,天天打牌, 瘾大着呢!就没见过她往家赢过一分钱……”
一开始云集觉得有点烦, 但是听多了, 慢慢也觉得挺有意思。
这种不带勾心斗角的人间烟火, 他其实见得也不多。
仔细咂摸,隐约有些人情的甜味。
而且云集住的单人病房, 没别的人声。
要是大爷也不说话, 房间里就只有氧气泵鼓动的声音。
现在他已经不用一天到晚地吸氧了,但是躺久了还是会胸闷。
大爷盯着他吹气球的时候,露出一点八卦的神色来,凑在云集身边问:“那个每天在门口守着的小伙子……是你什么人?”
云集接过云舒两个电话,知道云世初把他圈在家里了,连卧室门都不让出。
所以外头的人肯定不是云舒。
“什么小伙子?”云集扶着胸口,稍微坐起来一点, 活动了一下胳膊腿。
“个子很高话特别多那个,”大爷挥了下手, “嗐!就是那个要跟我换班照顾你,还要给双倍工钱那个小伙子!”
说起来他就有点火冒三丈,“好家伙这样不行那样不行, 眉眼长得跟明星一样帅气,但嘴巴是真碎, 都成哑巴嗓了还一天到晚唠叨个没完。”
“我跟你说小伙子,我当护工快七年了,照顾病人没出过岔子,也没见过那么罗里吧嗦的家属。”
云集淡淡地笑了笑,“他不是我家属。”
“啊不是家属啊?”大爷抓抓自己稀疏的头发,“那更离谱了,那他现在在门口守着算干什么的?”
云集不知道丛烈在外头守着,但也没说别的。
吹气球吹得他还是不舒服,但是他不太好意思让护工大爷给他揉胸口,就闭上眼睛靠在床上缓解。
大爷看他不吱声,感觉出自己管得太宽了,从旁边的果盘里拿了一只雪花梨,“我给你削个梨吃吃吧,润润肺。”
云集不想吃,“谢谢,别麻烦了。”
“不麻烦,你伤了……”大爷又要劝他,幸好傅晴这时候进来了,打断了大爷的“劝饭功”。
傅晴肩上挎着包,一手提着一兜吃的,一手抱着一大摞文件。
她风风火火地进来,先把水果放床头柜上,轻声问云集:“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云集点头,“马上就能满地跑了。”
“贫吧你就。”傅晴听他这么说,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
虽然算是大病了一场,但云集身上多了几分活泛气,跟之前那种死气沉沉的表面活跃比起来要好多了。
她有点抱歉地把手上的文件放在云集腿上,“我也不想让你费神,但是这些我都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我不敢直接拍板。”
这云集完全能理解。
现在公司的高层管理互相之前还没那么熟悉,他病倒了就是群龙无首。
傅晴一个主要负责专业问题的顾问兼董事,很难短时间内把这些商业游戏的规则弄明白。
“没事儿,你放下我看看。”因为中枪时快速失血,云集的视力受了些影响,暂时还没能恢复,看合同上那些小号字有些吃力。
但他还是撑着看了两份,给了傅晴一些指导意见。
傅晴坐在一边给他剥橙子,“我等会儿还得回公司给新人调音。你慢慢看,我明天早上过来拿。”
云集刚想说“好”,就感觉胸口闷得疼。
可能是刚才吹气球的时候吹急了。
他按着胸口小幅度地揉了揉,想缓解一下,可是好像又没什么用。
傅晴立刻就注意到他脸色不好了,赶紧把手里的橙子放下,“怎么了?难受?”
云集按着胸口摇头,“不严重,稍微有点儿疼。”
傅晴没听他那套,立刻按了叫护士的按铃。
护士很快进来了,后面紧紧跟着一个大高个儿。
“怎么了?”护士关切地问云集。
“我刚刚吹完气球,有点胸口疼,应该没事儿。”云集怕那个护工大爷要过来给他揉胸拍背什么的,那可太尴尬了。
“噢刚吹完气球会有点疼,你看一下疼痛系数对应表,超过‘3’的话就再喊我来,好吗?”护士给他调了一下输液的流速,“不舒服就试着睡一下,一般睡着了疼痛会缓解很多。”
云集点头,“谢谢。”
护士和护工都出去了,傅晴偷偷看了一眼在墙边站着的丛烈,又偷偷看了一眼表。
云集注意到了,没特指谁,“你们都去忙,我睡会儿。”
“那我明天再过来。”傅晴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不舒服就按铃,别撑着。”
云集点点头,“嗯。”
病房里就剩俩人了,云集就当看不见丛烈,自己把病床的角度调高了一些,开始继续看傅晴留下来的文件。
其实他胸口闷得很,根本睡不着。
带着点试探的,丛烈在他床边坐下了,“你在看什么呢?光线暗不暗?”
云集抬眼看了看他,“你去楼下挂个号,看看嗓子吧,不用管我了。”
丛烈很小心地摸摸他的手指,“我给你念吧?别累着眼睛,嗯?”
云集想回答他,但是胸口又疼了一下。
他有点说不出话来。
丛烈抿了一下嘴,眼睛又有点红。
他轻轻地把云集手里的文件接过来,替他把后面的话说了,“我知道这是你公司里的事儿,我一个只投了点儿钱的外人不该插手。那这样行不行?我给你念,然后我想个对策出来,问问你可行不可行,只要我说错一次,我立刻就走,行不行?”
云集闭上眼,不置可否。
不是他不想说话。
是胸口闷得越来越厉害,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决定如果一直不缓解,就把护士叫过来。
他正想着,就发觉自己被丛烈扶到了肩头。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抵触,丛烈又赶在他前面开口:“别挣别挣,我就给顺顺背,什么多余的都不做。我一边念一遍拍拍,念完就不难受了,好不好?”
说着,他就轻轻给云集拍着背。
眼泪其实已经快流到他领子里了,但是丛烈不敢擦,只是一手护着云集,一手拿着合同。
他怕云集再拒绝,立刻就开始念。
虽然哑了,但是他的声线依旧很稳。
念完一组,他提了几个意见,“甲方的权利管辖范围要明确,把中间这些‘可能’和含糊其词的条款都重修,另外第二十七条和第三十五条涉及到税务的细则要重新跟法务具化一下。”
说完他就等着,像是个等待老师订正的学生。
云集一开始没出声。
丛烈以为他还是难受得说不了话,轻轻给他揉着胸口,“还是疼?”
“谁教你这些的?”云集淡淡地问道。
其实算是云集自己教的。
上辈子他没了之后,丛烈接过瀚海,把他签过的合同跟各种商业日志都从头到尾的翻过。
云集的策略和决断,丛烈都一一学习体会过。
但仅仅是想想这些都心里疼得发麻,丛烈根本不敢提上辈子的事。
他也不敢说谎,只是坚持着问:“还有要补充的吗?”
看云集没说话,他就翻开下一份合同,逐字逐句地念完,又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份是不是没什么问题,可以签了?”
至少云集没反对。
念到第三份中间,丛烈感觉云集呼吸变急了,把手里的合同放下,两只手护着专心拍背,“没事儿没事儿,咳出来就好了,马上不难受了。”
就像丛烈说的,云集把淤在呼吸道里的血块咳出来就轻松多了。
他今天下午算是超负荷,松快下来眼睛都有点睁不开。
可是文件明天早上傅晴就要来拿。
丛烈察觉了,轻声征求他的意见:“你先休息,我替你看。晚点儿我给你讲有哪些可能需要改,肯定来得及,好不好?”
其实云集自己倒觉得这些合同未必就有那么急。
现在外头对瀚海都是上赶着,巴不得云集多提要求。
傅晴急也主要是因为她对这块业务生疏,心里没底。
他懒得管丛烈,觉得他大概也就一时兴起,折腾完就走了,就没再说话。
看见云集闭上眼睛睡着了,丛烈放轻了动作,把病房的灯调暗了,单独开着手机闪光灯一页一页看合同。
看到半夜三点多,那一沓纸才算看完。
丛烈仍然没有睡意,只是在微弱的灯光中看着沉睡中的云集。
他知道云集在好转。
可以坐起来了,饭吃得痛快一点了,每天醒着的时间也长一些。
但他的心疼却不会因此少一点。
因为他觉得云集受伤都怪自己没保护好他。
因为他看着云集难受一点心里都刀割一样。
因为他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地关心照顾他。
就着病房床边的月光,他翻出来一张全白的纸,开始写一支全新的曲子——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云集醒了,正好傅晴也刚过来。
丛烈在那些合同上用铅笔做好了批注,一项一项指着给他俩看。
云集本来还想说两句,但是丛烈一路讲下来,基本全踩在点上,他没什么可特别纠正的。
就是丛烈那嗓子哑得就跟快出血了一样。
“你是抽烟抽成这样的吗?”云集淡淡地问了他一句,“嗓子。”
傅晴滑了丛烈一眼,选择了沉默。
丛烈的嗓子是那天在手术室看见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哑的,甚至当天根本就出不了声了。
然后她就看见丛烈点头了,“我自己弄的,没事儿。”
“你别在我这儿耽搁了,我这儿有护工就行。”云集看了一下医院的楼层分布,“耳鼻喉科就在主楼四楼,你早点看好了就恢复工作,不要耽误了你自己的行程。”
“嗯,我一会儿就去看。”丛烈低声答应,“你先吃点儿早点。”
早点是他早上六点多回家做的,特地从医院下面的早餐店要了包装盒装的,免得云集多心。
云集看了看早餐的外包装,“你放着,我等会儿自己吃。你们俩都去忙。”
傅晴不敢插手他俩的事,出门正好撞上踩点来的护工大爷,“您在外面等会儿,一会儿里面那个高个儿出来了,您再进去。”
大爷就在旁边找了个空塑料椅,靠在墙上听单田芳。
听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也没见那个高个儿出来。
他刚在心里吐槽有钱人真怪,雇了别人来还自己上赶着伺候,就见病房门开了。
丛烈跟护工大爷打了个招呼,“今天他差不多该起来走动走动了,您架得住吗?”
“那能有什么问题?”大爷拍拍胸脯,“我老伴儿得有他两个沉,她换完胯骨轴子之后我天天架着她在家里溜圈儿。”
丛烈就在门口杵着,又哑声问了一句:“如果摔着他了,您要承担很严重的后果。”
大爷就觉得很怪了。
这个高个儿要说帅也是特帅,但是说话办事的路数真的让人费解。
前几天病房里那个漂亮青年人还没醒的时候,感觉他就跟没了魂一样,茶缸子放在桌子上的动静都能给他吓一个哆嗦。
然后又提出来给钱替他上班,只要中间他进去说几句打掩护的话就成。
这小伙子和人说话的时候倒是平和,就是那双好看的眼睛总是红彤彤的,一对眼珠却雪亮,好像刚在水里洗过。
除了这些,这个年轻人身上还有一种非常外露的盛气凌人的气势,对人说话的时候难掩轻慢。
就好像他刚刚那段带着点威胁性质的话,换成一般人可能就怕了。
但大爷都已经是个大爷了,对他这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根本不吝。
你吓唬我你能怎么的?你动手我立刻躺地上原地“脑溢血”,看谁吃亏。
但就是那双泛红的好眼睛和那把明明哑了也不算难听的嗓子,让大爷不由有些心软。
他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带着点商量看丛烈,“那要不然我……一个人架不住?”
毕竟有个人帮着他伺候,他又不吃什么亏。
丛烈靠旁边站了站,这才把病房的门让出来。
甚至不用抬头,云集就听见丛烈又回来了。
他没理会他,直接跟护工大爷问好。
“哎哎。”护工大爷一直觉得云集这小伙子不错,立在床边关心,“今天怎么样?胸口不该还那么疼了吧?”
前几天他走得晚,因为他感觉云集的家属都挺怪的,常在的统共就这个常戴口罩的高个小伙子和那个姓傅的姑娘。
然后云集又特别爱忍,疼了也不吭声,就闭着眼装没事儿人。
大爷当护工时间不短了,知道这种病人最容易出事。
但是这种毛病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就算他们自己想改也不一定能一天两天就改过来。
他们醒着的时候能忍着,睡着了就忍不住了。
大爷不止一次听见云集睡着之后喊疼。
每次病床上稍微有点动静,那个高个小伙子就立刻过去安抚,连碰都没叫别人碰过。
爱惜得跟自己眼珠子一样。
也不是,比爱惜那双红眼珠子还是要爱惜一些。
但是大爷问过,云集说不是家属。
而且云集对那人也挺客气,甚至看不出来跟对别人有什么差别。
云集笑着回答大爷,“不疼了,没事儿。”
“年轻人恢复得就是快。”大爷弯下腰要给云集拿鞋。
“没事儿,我自己来。”云集感觉自己都快好了,不好意思麻烦大爷这么伺候自己,扶着胸口就要躬身。
一直在一边沉默的丛烈伸手把他撑住,自己在云集面前蹲下,“我只给你穿个鞋,多余的我都不做,你别弯腰,你坐好。”
他低着头,小心地握着云集的小腿让他踩在自己半跪的大腿上,一下一下地给他捋着肌肉放松。
等到云集的小腿暖上来,他才慢慢把鞋给他穿上。
云集低着头看他。
护工大爷就在旁边,他不想说得太直白。
“谢谢你,但是你还是先去看嗓子吧,我这儿不用这么多人。”他又劝丛烈走。
丛烈没抬头,“大爷一个人可能扶不住你。今天护士说走五十步就行,我扶着你走完,我就去楼下看嗓子。”
云集没说话,甚至没有再看他。
大爷和丛烈一边一个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云集忍不住皱了皱眉。
丛烈立刻注意到了,“疼?”
“五十步,我走完了你就离开,是吗?”云集偏着头看了他一眼。
认真得让丛烈心里一空。
他愣了一下,立刻摇头,“我现在就走,你别跟自己较劲,我马上就走。”
怕云集还较真,他一路向外走一路叮嘱,“你慢慢的,我马上走。”
丛烈出了病房,根本没去看嗓子,直接坐电梯就上了医院的天台。
过去云集胃疼让他陪着去医院他不肯。
现在云集伤得这么重,却连扶一把都不让他扶了。
就着雨前湿润的风,丛烈点了一支烟,打开手机看消息。
云集生病这段时间,丛烈虽然也没去工作,但是一直在留心瀚海,避免一切岔子。
当初云集出事,他第一时间就准备找旺财算账。
过去他不太掺和名利场的错综复杂,但说资本他也不是没有。
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他也要把云集的公道讨回来。
结果他还没出手,旺财就消失了。
没有任何挣扎的涟漪,旺财就像是水面上被游鱼吞吃的蜉蝣,一夜间悄无声息地死了个干净。
直至今天,网上都没有任何关于云集受伤的报道和讨论,消息封锁得极为干脆利落。
瀚海关于云集的对外声明也极为简单:抱恙。
而就在他出事的第二天,旺财在市中心的一整栋办公双子楼就连夜摘了招牌。
从张家到朱家,那一条相关的资本链都集体注销,连和尚带庙地跑了。
而且网上也再没人提起过这家公司,就仿佛之前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么一家赫赫有名的娱乐大户。
这种罕见的斩草除根,细数整个名利场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太没悬念。
丛烈靠着天台的栏杆一连抽了三支烟,心里的闷痛却始终消不下去。
他在手表上卡着时间。
云集走完路应该差不多就得睡会儿,他得回去守着。
等第四支烟抽完,丛烈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抖了抖,散掉上面的烟味。
刚下来电梯,丛烈就感觉不太对劲。
病房外的走廊里一切如常,但是他心里突突的厉害,忍不住朝着云集的病房小跑过去。
护工大爷又在门口坐着听单田芳,看见他还打招呼,“回来了?”
丛烈边跑边问:“云集呢?”
护工大爷回头看了一眼,“噢,他家属来了,让我出来等着。”
“家属?什么家属?”丛烈一边皱眉,一边推开了房门。
“谁允许你进来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瘦高男人背着手,不紧不慢地看过来,“好生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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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丛烈在很多场合见过云世初。
但私下里,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个传闻中一手遮天的云家大家长。
身板很直,头发花白却完全不显老态。
他有着和云集非常相像的笔挺细瘦的鼻梁。
但那鼻梁长在云集脸上, 是一种漂亮的英气。
在云世初脸上, 却更像是经历了沧桑的刻薄。
他穿着一身很低调的浅藕色西装,不细看看不出来什么权势滔天的攻击性。
但举手投足间,云世初隐隐透着上位者的从容威严。
过去丛烈从云集身上也感受到过很类似的气质。
但云世初更自得也更傲慢,好像他稍微把人一看, 就能判断这人还在这世界上喘气是否是一种浪费。
他只向丛烈的方向落了一眼, 就转头看回云集, “这次, 命丢了一大半,你是不是总该长长教训?”
云集抿了一下微干的嘴唇, “只要云舒没事儿就好, 我没有什么教训要长。”
“云集,你觉得你还不够失败吗?”云世初的声音稍微抬了起来,“从小到大,我教了你多少东西,你居然会被一个疯子弄到医院里来。你连保持自己活着的本事都没了吗?”
“首先您自己也说了,那是个疯子。”云集抬起头回看他,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些过分明亮。
“其次我没什么失败的。我该做的, 都做得很好。”
云世初从鼻子里面冷哼一声,“我看你还是不要跟我犟。你已经是二十好几奔三十的人了, 还是一事无成,还能把自己的命差点搭进去。在这儿这些天,算是我给你反思的时间。等你出院, 就立刻回云家。我现在不敢再指望你有出息没出息的,我就怕你死在外头。”
沉默了良久, 云集低着头笑了一下。
他的语气依然不强烈也不卑微,“没事儿,我死不了。既然我从云家出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
说完他就撑着床躺下了,“您要是没事儿就早点儿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在床边站了几秒,云世初又看了他两眼,叹了口气,开口却并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明天你出院,我会派车来接你。离开云家这几个月,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任性。但既然你没这个本事,那回不回云家,也就由不得你。”
他不等云集拒绝,直接抬步向外走。
丛烈跟在他后面,出门先跟门口的大爷招呼一声,“您进去看一眼云集,我马上回来。”
云世初察觉丛烈在身后跟着,顿住脚步,“怎么,你有话说。”
“对。”
云世初缓缓转身,目光将他从头到脚地一扫,“丛烈。”
那两个字云淡风轻,却又似乎蕴含着极大的轻蔑和怒意。
“云集不失败,不任性,也不想回云家。”丛烈开门见山。
“他还不失败?”云世初冷冷哼一声,“你的标准,恐怕不能做参考。”
“所以呢?云集一定要按照你的标准来活着吗?那你自己作为一个父亲,有没有一个当父亲的标准呢?”丛烈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云集是十天前手术的,在ICU一天,特护一天,普通病房八天,之前你一次面也没露过,甚至一个电话也没打过。你把这叫‘做给他时间反思’,你知道他中间签过病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吗?你知道他一晚一晚疼得躺不住,连饭都咽不下去吗?该反思的人是他吗?”
“我知道他一向没出息,不必亲自来。”云世初轻轻掸了一下袖口,像是扫掉一层看不见的灰。
丛烈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是你儿子,受伤了,需要人安抚、陪伴,怎么叫没出息?疼死了都不吭声就叫有出息?你一个当爹的,怎么就不用亲自来呢?”
“优秀的品质当中可没有脆弱这一条。”云世初向下撇了撇嘴,“竖子不足与谋。”
丛烈字字斩钉截铁,“我也有一个糟糕的父亲,但是看到你,我才知道我还是比云集幸运。”
他看着云世初,“至少我可以直接当那种爹已经死了。”
云世初的眼睛眯了起来,“年轻人,你统共吃过几碗饭,就要掺合我云家的家事?云集是我儿子,和你没关系。你知道如果我……”
“我知道如果你想让我消失,不会比铲除旺财费更多的功夫。”丛烈平静地陈述,不卑不亢,“但是云集的事情,我没有让步的余地。”
“那云集……他就想见你吗?”云世初面无表情地望向他的眼睛,“鳄鱼的眼泪,能换取他的原谅吗?”
丛烈回望着他,接着自己之前的话继续说:“他现在不能动气、不能有情绪波动,而且他不想回云家。不管你怎么想,我能做到照顾他、不惹他难受。而您和云家,都不能。”
云世初弯了一下嘴角,“我欣赏年轻人的愚勇。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如果我记得不错,云集已经在各路媒体上表明过和你两清了吧?虽然他没什么出息,但总算能把一两件事情想明白。”
“我再说一遍,云集有没有出息,不是由您来定夺的。”丛烈说得直截了当。
“哦?那由谁来定夺?”云世初撇撇嘴,“难道由你,一个戏子?还是说你觉得他会愿意跟你走?”
“那我们各自争取。”丛烈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有一丝畏惧,“云集完全康复之前,我会对他完全负责。只要你在这段时间不强迫云集回云家,如果之后他想回去,我可以保证永远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云世初看着他,“你能给他什么,他并不要你。”
“他也不要你,不是吗?”丛烈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话还回去。
“我是他父亲。”云世初右手握着左手手腕,转开目光,“要不要不是他说了算。”
丛烈笔直地望着他,“那你又为什么不敢尝试?是担心云集脱离了你的掌控,不按你给他规划好的路线走,依然可以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吗?”
“有趣。”云世初转过头,打量了他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给的你底气,让你傲得这么自不量力?”
他沉吟了一下,“也好,这种把戏我太久没见人玩过,也有点怀念,而且我不喜欢别人输得心不服。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只不过是在白费时间。”
“请你明确答应我,不强迫云集回家。”丛烈坚持。
云世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声音略低了一些,“输了你就立刻离开云集,他不需要一个哑巴戏子。”
说完他就大步离开了。
丛烈一秒都没在原地停留,立刻转身回了病房。
护工大爷正在用电水壶烧热水,指指云集做了个口型,“睡了。”
丛烈点点头,低声说:“今天您可以早点儿回去,我在这儿就行了。”
今天扶着云集走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大爷也想早点回家洗个痛快澡。
他听丛烈说可以提前收工,高高兴兴地走了。
听见病房门关上,丛烈立刻走到床边,俯身查看云集。
云集呼吸很均匀,看着像是睡着了。
丛烈皱巴巴的心稍微抚平了一点。
他跟云世初复述云集吃的苦头,自己心里也好像又被刀子绞了一遭。
跟那个费劲老头在外面纠缠的时候,他真担心云集又一个人难受。
刚才在病房里,如果换成是从前的他,很可能当面就跟云世初正面冲突起来了。
要是打死那个老头子就能解决问题,他真的愿意为云集动手。
但他这辈子已经知道了,愤怒是争取利益最低级的方法。
刚才云世初说那些过分的话,他立时搅进去不仅完全可能帮不到云集,还有可能让情况变得更糟。
不仅如此。
云世初还是云集的父亲。
某种程度上只要云集没和云世初断绝关系,无论他们父子之间有什么样的冲突,都暂时还轮不到丛烈去评判云集的长辈。
但这不代表他不心疼。
当时在病房听着云世初那些话,他恨不得去捂云集的耳朵。
丛烈避开云集手上的留置针,无比珍重地把他的手拢在手心里。
不知道是不是他碰到创口了,云集的眼角突然毫无征兆地滑下来一滴眼泪。
丛烈一下就慌了,一边用指腹轻轻擦他的眼角,一边低声安抚,“不哭,不哭,怎么了?”
云集没睁眼睛。
但是他伤在肺上,丛烈不敢让他躺着哭,伸手把他捞到自己肩上,轻拍着他的后背,“不难受不难受,不哭了。”
他知道云集醒着,低声跟他说:“你明天不用回云家,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难受了,嗯?”
“我没事儿,你出去吧。”云集带着淡淡的鼻音,但是还算是平静。
“你别忍着,云集。”丛烈声音不敢大,自己都快憋出内伤来了,“难受一定要说,行不行?”
“我不难受,我习惯了。”云集再开口的时候,那点儿鼻音已经消失了。
“好好,不难受,那我只给拍拍行不行?”丛烈罕见地坚持了一次,小心地护着云集的心口,“医生说今天还得拍一次背。等会儿你睡了,我立刻就走,行吗?”
其实流完那两滴眼泪云集就有点后悔。
一来不值得。
二来他胸口的伤还没好利落,一流眼泪就好像有些凝滞,闷得很难受。
丛烈一直给他拍着背顺气,轻声安抚着,“不难受了,马上好了。”
看云集有点睁不开眼了,丛烈扶着他的背,“累了吧?你靠着我眯一下。”
“你放下我,我睡床就行。”云集摇头拒绝。
丛烈不敢松手,仗着自己胳膊长,轻轻把床头的玻璃杯够到小床桌上。
他把杯子一字摆开,又往里面倒上深浅不一的水。
他单手护着云集,另一只手用铅笔在每个杯沿上“叮叮”地敲了敲,又把里面的水面调整了一下。
弄好之后他扭头跟云集说:“我昨天写了一首曲子,你听听好不好听。”
“我听不出来。”云集又摇头。
“那你听听喜不喜欢。”丛烈没气馁。
云集闭上眼,眉头不由皱起来。
可能是刚才情绪一上来,他胸口又开始有些闷。
照顾了他这几天,丛烈从表情就知道他难受。
他没接着问,只是逐一在各个杯子上轻轻敲击起来。
那声音不算响,却很清脆干净。
叮叮咚咚的,串成一首溪水一样清澈的曲子。
慢慢的,云集的眉头就松开了。
丛烈一面敲曲子,一面给云集顺背,心里酸麻得厉害。
中间丛烈以为他睡熟了,结果手上的铅笔刚一放下,云集就又开始皱眉。
丛烈立刻把铅笔重新拿起来,不歇气地敲了半个来小时。
等云集身上完全放松下来,丛烈依然把他扶在自己身上。
他知道他睡着了。
但是云集呼吸不太顺畅,上身高一些睡得会更舒服。
而且也只有云集睡着的时候,才会让他这么抱着。
丛烈低下头,在他发顶落下一个非常短暂的吻,虔诚又克制——
第二天院方就发来出院许可了,护士又叮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
“四天后来拆手术切口的线,十天后来拆引流管插管口的缝线,然后隔两天要换一次药。”丛烈紧紧跟在护士长身边,紧张地重复。
“对对,烟酒咖啡辛辣刺激不能沾,注意休息切记劳累,还有不能情绪激动。”护士笑着说:“丛老师不一直做挺好的吗?你都是我们这个病区家喻户晓的模范男友了。”
自从她们把丛烈认出来,一开始还因为他出了名的坏脾气又怵又激动,后来就私底下磕CP磕得飞起。
因为丛烈一天二十四小时心思都牵在病房里,根本没时间对任何人发脾气。
丛烈本来就哑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我不是他男友。你们别当着他这么说,他听见会不舒服。”
护士轻轻“啊”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丛老师你嗓子抓紧时间看看吧,这样拖着容易留病根儿,歌迷还都等着你新专辑呢。”
“好,有空儿马上看。”丛烈简单答应了,立刻回了云集病房。
今天云集出院。
傅江兄妹俩都来了,正帮着他一起收拾东西。
“云集,要不你跟着我回家,要不你跟着我哥回家,再要不你就找个护工住一起,反正你不可能自己住。”傅晴替云集把洗漱的东西都装在包里,“你这路都走不利落呢,一个人在家不方便是一回事儿,要是有个什么磕磕碰碰的,还得二进宫。”
虽然云集知道傅晴说的有道理,但是这其实她提的解决方法都不是太现实。
首先他一个成年人,住到人家一大家子里总不是长久之计。
另外就是他在傅家闹过一回乌龙,跟傅江住在一起也有点不方便。
至于护工,这次他住院找的这个大爷已经是个很好的大爷了,但云集恐怕这辈子都不想找护工了。
他不习惯不认识的人碰自己,难受宁可自己挨着。
更何况他就快好了。
“云云,”傅江表面糙心里细,“或者我在我家旁边给你弄一个房子,有什么事儿我能立刻过去。”
“能有什么事儿?”云集坐在床边,低着头笑了,“我在家自己躺两天,很快就好了。”
“不行,身体这事儿咱可不能任性。”傅江摇头,“怎么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住的。”
“他不是一个人住。”丛烈蹲在地上准备给云集穿上鞋,“害云集受伤是我的过错,我会负责到云集彻底痊愈。”
云集往回缩了一下脚,“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不用为任何人负责。”
他的话又深了一层,“你也不用刻意弥补什么,都过去了。”
丛烈手里握着他的脚,仰着头问他:“那你希望回云家吗?还是说你想好了有谁能照顾你?伤口要两天换一次药,你自己换?照着镜子换?”
傅江傅晴不是外人,云集有些绷不住了,“丛烈,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不需要我原谅你。”
“我不是在请求你的原谅,我也不是在弥补任何事儿。不是因为工作不是因为合同,也不是因为任何别的人别的事儿。”丛烈咬着牙,眼圈红了,“就是单纯因为我看着你这样儿,我的心要他.妈疼碎了,我受不了我没办法往后退。”
他抬起头,“我会在其他任何事情上尊重你,云集。等你好了,别说你让我滚,你就是让我死,我皱一下眉头都不算是男人。”
他一直克制、克制、克制,持续警告自己云集身体不好千万别语气重了。
但是现在云集这个样子就要一个人走,丛烈根本克制不了。
他宁可当初那一枪崩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直接崩死拉倒,现在就不用一看云集那个泛白的脸色就心疼得喘不上气。
傅晴想说什么,被傅江伸手拦了一下。
她困惑不解地扭头看他哥。
傅江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把她拉出了病房。
云集低着头看了丛烈一会儿,“我再说一遍,我过得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儿……”
“是你自己的事儿,你之前说过了,我记得。”丛烈轻声打断他,“你自己过,吃泡面,住办公室,最后住到这儿来了。”
他有些说不下去,但还是一直勉强继续,“云集,这次我找不到任何理由缠着你不松手,我也记得我说过什么。”
他抬起眼睛来看了云集一眼,又很快垂下目光,“我是说过我不缠着你了。”
“但你就当行行好,就当救我一命行吗?我求你别亏待你自己。”
他的语气已经被完全压下去了,低得只能算是恳求。
这番话在他心里不知道煎熬了多久,被磨得字字沙哑苦涩。
“我有我自己的习惯,从来没人插手,我也活到这个岁数了。”云集摇头,“丛烈,我的事情,轮不到你管。”
丛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沉默了半天。
当天他对着云世初可以信誓旦旦可以毫不畏惧。
但现在面对云集,他却除了破釜沉舟,再无出路。
“我知道怎么管理瀚海。”避无可避,丛烈索性把前世的事情撕破了摊出来,“上辈子我害死你之后,我接管了瀚海。瀚海的经营策略我都熟记于心。它的每一个齿轮,我都知道该怎么运转。”
他表面上很平静。
但仅仅是说出“害死你”三个字,丛烈的手背上就绷起一层青筋,仿佛已经要疼得压不住。
云集泠泠一挑眉,“你在威胁我?”
“我在自荐。”丛烈仰视着他,“傅晴是专业顾问,不懂经营,难当大任。你身体恢复之前,我可以无偿辅助你管理瀚海。所有的拍板工作都由你来做,我只给你打下手,做马前卒,行吗?”
他以退为进,“你对我毫无感情,也很确信不会再对我心动。那我请你公正地将我看成一个潜在的管理辅助者。你为瀚海付出那么多,难道连为它迈过旧情,也做不到吗?”
他说着,隐在身后的手越攥越紧。
云集沉默着,在心里稍微权衡了一下。
在他看来,其实经过这次受伤,很多事他都看淡了。
他只想这辈子过得自我一些。
如果丛烈真像他说得能只帮忙不掺和别的事情,自己确实能轻松不少。
而且云集不想让丛烈认为,他对自己仍然有很大的影响。
看见他松动,丛烈竭力争取,“前几天我替你看的合同,你是不是都没有异议?我都可以处理好。”
“这些生意上的东西,不是你最不齿的吗?”云集偏头看着他,眼睛微微地眯细起来。
其实他心里已经认同了丛烈的敏锐。
丛烈一眼就看出来他目前最迫切的需求。
凭借他眼下的状况,独自推动瀚海往前走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那样他一定会很辛苦。
“我没有不齿,”丛烈的声音低下去,“我只是当时无知。”
“你要的报酬是什么?”云集缓声问道。
“你新租的地方,”丛烈的声音很低,“我只要那个最小的房间。我对你绝不抱有任何非分之想,没事儿我都不会在你眼前晃。你就当我是个护工,等你彻底痊愈我就立刻搬走。”
“你不唱歌了?”云集淡淡地问道。
“我嗓子坏了,暂时唱不了了。”丛烈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你不是九月份就要发新专辑?你的歌迷都在等你。”云集用公事公办的目光看着他。
“嗓子坏了,”丛烈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坦坦荡荡地看回来,“治好再发。”——
作者有话要说:
“竖子不足与谋。”出自《史记·项羽本纪》。
掐指一算,我今晚肯定会有10000营养液,所以我决定把9000和10000的加更合成一个大西瓜(划掉)合成一个大肥章,向后一滑就可以获取!(承认吧蒸汽桃你就是忍不住想更,啧。
第66章 (两次营养液加更七千)
云集把新别墅的阁楼分给了丛烈。
两个人约法三章:丛烈进出走外面的挂梯, 两个人尽量避免不必要的见面和交流,等云集身体好了丛烈立刻就走。
云集回家最开心的就是查小理。
小胖狗绕着他打转, 不停地蹭他的裤脚。
“看着也没瘦, 梁超把你喂挺好啊。”云集还不方便蹲下,用脚碰了碰查小理。
只是被碰碰,小狗都已经很知足了,好像就要扇着耳朵飞上天。
刚在云集这美美撒完娇, 小胖狗又发现了后面拎着行李箱的丛烈。
查小理简直要像是要过大年了, “嗷呜”一个飞扑黏到了丛烈身上。
丛烈把腿上的小胖狗抖下去, 半步落后跟着云集。
他把房间里的换气打开, 从手提箱里拿了罐装氧气给云集,“你先坐下歇着, 不要动了, 要拿什么我给你拿。”
七月的天气热极了,户外就像是火烤一样。
虽然路上有车接送,家里的空调也提前开了。
但从医院一路回来,云集还是累得厉害,靠在沙发上确实有些不想动。
丛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着他,等水开了给他兑了杯温水,弯着腰看他, “不舒服?回卧室躺会儿?床都收拾好了。”
在医院这段日子,他太知道云集有多能忍。
每每想起来上辈子云集开口让自己陪他去医院, 想起来那时候他得多难受,丛烈心里就鱼钩扯着似的放不下。
看云集不搭腔,丛烈在他跟前蹲下了, “怎么了,胸口疼?”
云集摇摇头, “只是累。”
看他脸色实在是不好,丛烈给他扶着氧气,轻轻帮他顺背,“不想动就靠着睡会儿,中午想吃点儿什么?等做好了再叫你。”
自从云集知道了医院里所谓的“病号饭”全是丛烈做的之后,已经破罐破摔了。
吃都吃了。
但他没力气说话,只是摇摇头。
丛烈有些着急,但是怕问多了让他心里烦,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在沙发边上守了一会儿,丛烈等云集睡着了,给他揉了揉小腿和脚踝。
因为云集卧床时间不算短,下肢难免有些浮肿,丛烈担心他不舒服。
看着云集苍白的睡颜,丛烈心里就像有把钝刀在磨。
在云集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
重复去请求云集的原谅,只不过是重复地揭他的伤疤,其实也是自私的一种。
想起来之前不停地问云集能不能再试试,丛烈就恨不得掴自己一耳光。
他甚至曾经短暂地想到过放弃。
不是因为看不到希望。
而是因为他觉得万一那样会对云集更好呢?万一他滚.蛋滚得一干二净,云集就能安稳踏实地过一生呢?
但是几乎是立刻,他就后悔了。
因为他实在太高看自己了。
他就是自私就是做不到。
他在放开与不放开之间来回拉扯,撕得血肉模糊。
他想云集当年,是不是也是被这样链锯似的纠结割得遍体鳞伤?
他也这么疼吗?
还是更疼一些?
还没等他想清楚,云集就出事了。
其实丛烈最害怕的时候并不是看到云集中枪,甚至也不是接到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刻。
而是听见丹增那一句“自绝生机”。
丛烈活了两辈子都没有体会过那个瞬间的害怕。
因为他在那时明白了,自己毁掉的不单单是云集的生命,还有他对于生活的热情。
那个对感情一窍不通却始终保有真诚和执着的一颗好心,让他亲手捏碎了。
经历了云集这次受伤,丛烈觉得自己把这事儿想明白了。
他走不走,都不能是为了成全自己。
要是以后云集没了他,真的能过得能更好,那他就放手。
但在此之前,不管他过去把云集的什么弄丢了弄坏了,丛烈就是命不要了,都要一一给他找回来——
刚回家那两天,云集的精神还是不好,哪怕是白天,也时常累得睁不开眼。
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有一次靠着沙发睡着了,一边掉眼泪一边小声喊疼。
丛烈吓得出了一身汗,一直轻拍着安抚,“怎么疼?哪儿疼?”
他手里的急救电话就要拨出去了,云集又不喊了。
后来丛烈观察了一下,发现云集其实是在做噩梦。
他醒着的时候忍得太狠,睡着了就憋不住要宣泄。
每次丛烈一问他,他在梦里觉得有人在陪伴他关心他,慢慢就安稳了。
每每到这个时候,丛烈就会想起来傅晴说的,云世初让云集跪在雪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但他什么都不能跟云集说。
他只敢在一边安静地陪着。
云集胸口上的缝线要两天换一次药。
丛烈进洗手间的时候,正撞见云集在对着镜子揭自己胸口上的敷料。
丛烈的心都要吓停了,但他声音不敢大,“你干什么呢?”
云集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换药。”
洗衣机上面摊着刚拆封药水绷带和新的脱脂棉。
因为伤在左胸口,云集的左手有些抬不起来,但还是皱着眉试图把绷带撕下来。
那一瞬间丛烈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发火。
他想问问云集知不知道感染了有多危险,为什么就是不肯喊自己帮忙。
但是他最后只是舔了舔嘴唇,走到云集身边,“我们出去换好不好?怪我擅作主张,以为晚上睡觉前换好一点。下次我提前跟你商量,你以后别自己换了,好不好?”
云集稍微犹豫了一下,感觉自己换可能确实够戗,转身出去了。
丛烈拿着那一堆药,紧紧跟着云集。
查小理一看见他俩,立刻屁颠屁颠跑过来。
云集刚一在沙发上坐下,丛烈就在他腰后垫好的靠枕,“你靠着,累就闭会儿眼睛。”
云集看了他一眼,丛烈立刻解释:“医生说让多休息,换药又不用你花力气。”
云集没说什么,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
丛烈小心地把他胸口上的敷料揭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手术的创口其实不算太长,缝了十来针。
而且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愈合,颜色变深了,看起来并不血腥。
只是在云集白皙的皮肤上,怎么看怎么刺眼。
丛烈看着那伤口,半天没动作。
云集闭着眼,其实是不想跟丛烈对话。
但是感觉到绷带被揭走之后就没下文了,云集有些困惑地睁开眼,正好看见丛烈通红的眼睛。
他不想问,又把眼睛闭上了。
过了几秒,他感觉到胸口上一凉,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
丛烈开口问他:“疼吗?”
很哑,但是也很稳,听不出什么异常。
“不说话就不疼。”云集冷淡地回答。
查小理在云集脚边蹲着,困惑又焦急地摇着尾巴。
丛烈轻轻地给他涂着药,等药膏稍微成膜了才给他护上敷料。
门铃响的时候,云集只是皱了皱眉,没睁眼。
丛烈跑着去开了门,把傅晴让了进来。
傅晴知道丛烈过来照顾云集的事,看见他也不惊讶,一边换鞋一边把新的资料交给丛烈,“这是今天公司……”
“嘘。”丛烈示意她小声一些,“睡着了。”
傅晴低低“噢”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怎么样了?好点儿没有?”
“晚上还是胸口疼得有些频繁,”丛烈轻声回答,“白天好一些,但是很容易累。”
傅晴走到沙发边,弯着腰打量了一下,转身跟丛烈说:“气色倒是确实好一些了,要帮什么忙吗?”
她现在看丛烈对云集很尽心,对他已经远没有过去反感,但也并不多客气,“他现在离不了人,你要是有别的要忙我们就再想办法。”
她也记着丛烈要发专辑的事,怕他为了工作疏忽了云集。
“我没别的要忙。”丛烈说着,已经把傅晴送过来的材料一样一样翻看。
傅晴看了他一会儿,指指自己的嗓子,“你去看过了吗?”
毕竟对一个歌手而言,嗓子几乎就是生命。
更何况他可是丛烈。
“不急。”丛烈低着头,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做标注。
丛烈的字和傅晴想的有些不一样。
因为丛烈其人给人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她一直以为他的字也会是落拓不羁的。
但没想到丛烈的字还挺正派,挺拔的字体凑在一起,居然有种意外的浩然气。
丛烈身形极高大,伏在那张矮小的茶几上,几乎像是盘踞的猛兽。
他捉着那只细瘦的铅笔,写得行云流水。
傅晴稍微打眼看了一下他写的内容,愈发对丛烈另眼相看。
之前在医院里丛烈指点过她一次。
云集病中把公司的一些合同交由丛烈代为处理的事傅晴也知道。
可她以为丛烈也就是帮云集念念合同改改称谓这种小瑕疵,没想到丛烈居然真的能独当一面。
“来了?”云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揉了一下眼睛跟傅晴打招呼。
“慢点儿慢点儿。”丛烈见他醒了,立刻就放下手上的合同,伸手护住云集身上新包上敷料的伤口。
云集稍稍一挡,推开了他的手,“没事儿。”
他向前探身把桌子上的资料拿起来,稍微翻了翻,抬头看傅晴,“嗯,我明天下午五点之前就能给你。”
“没事儿,这些不急。”傅晴揉了一下他的右肩,“你先好好休息,身体最重要。”
“已经好多了。”云集笑了笑。
“别逞强了。”傅晴半开玩笑地说:“你真的可别再这么吓唬我们了,我快让你活活吓死了。”
云集略带疲倦地揉揉眼睛,“行了,不大点儿事,别担心。”
傅晴感觉他心情不是太好,想让他早点休息,又聊了几句就回公司了。
等傅晴走了,丛烈在沙发边坐下,很小心地去摸云集的手。
汗津津的,很凉。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丛烈轻声问他。
云集重新闭上眼,靠回沙发上。
他感觉自己也就眯了几分钟,却做了一个很完整真实的梦。
他梦见云世初又来找自己,逼着他回云家,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梦里的场景非常平实,好像真的刚刚发生过。
那些话真的是云世初说得出来的,而且按理说云集应该已经习惯了。
但那种被否定的感觉却钉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他把脸埋进手心里,牵扯着胸口的伤口带起一丝丝疼痛,反而带来一些清醒。
“怎么了?”丛烈半跪在沙发边,焦急地轻轻掰开他的手指,“说话,云集,哪儿难受?”
“没什么。”云集拒绝和他沟通。
丛烈快急疯了,却不敢催。
稍微等了几分钟,他握着云集冰凉的手指轻轻搓,“我刚炖了甜盅,你稍微吃一点儿,好不好?”
不等云集回答,丛烈就去厨房里端了炖盅出来。
他把盅盖揭开,“你喜欢的冰糖雪蛤,我放了椰汁。”
热腾腾的白汽冒起来,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云集迟疑了一下,把勺子拿了起来。
看见云集肯动勺子,丛烈稍微松了一口气。
至少他身上没有不舒服。
趁着云集吃东西,丛烈在一边接着看傅晴送过来的材料。
他早一点看完,云集就能少挂念一些。
批着批着,丛烈感觉到云集在看自己。
他手上的笔一顿,带着问题去请教云集,“这个地方的金额,有问题吗?”
云集皱着眉稍微前后翻动了一下,“没算税后。”
丛烈点点头,又翻过一页,“这里呢?这个乙方的划定范围是不是不够详细?”
云集扭头看他,“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懂,怎么总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这份合同很重要,我怕我没把握好,跟你核对一下,我比较放心。”丛烈说得很诚恳。
“你是在跟我没话找话吗?”云集直接戳破他。
丛烈看他精神好了一些,又看了一眼见底的炖盅,“吃饱了的话,出去散散步?”
“我们不是一起散步的关系,”云集冷冷地转开脸,“别忘了约法三章。”
“那你一个人散步,我在后面跟着行吗?”丛烈又退步,“医生说了要适量运动,现在太阳下山了,外面也不算热,出去走走不正好吗?”
查小理往云集膝盖上猛扑,被丛烈拦下来,“你想出去玩啊?那你求求哥哥。”
他把查小理的前爪握在一起,“查小理想出去玩了,是不是?”
云集被他俩闹得没办法,把查小理的狗绳找出来,准备给它扣上。
丛烈把狗绳从他手里接过去,没让他动手。
“我遛查小理吧,”丛烈抿了一下嘴,“你顾好你自己就行。”
仲夏的傍晚,其实也和凉爽不搭边。
但云集在空调房里靠着歇了一天,骨头都快松了,被温暖的熏风一吹,还是挺舒服的。
他在前面走着。
丛烈同查小理一人一狗在后面跟着。
查小理总想往云集身边跑,又被狗绳扯住,退回丛烈身边,欢快地打转。
云集走不快,几个饭后遛食的老头老太太很快就从他旁边超了过去。
但丛烈一直和他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所在的街区是城市规划新旧交替的结合产物。
一边是静谧的梧桐道和独栋别墅区,一边是老城区还没完全被扒掉的旧住宅楼和生活市场。
虽然这边的环境有些复杂,但仍有很多富人选择在附近买房。
一个是图生活便利,一个是因为附近有本市最出名的重点初中。
学校的地势高一些,从正门接出来一条长长的街道。
云集走到这条街的时候,正赶上路灯亮起来。
各式小摊贩踩着放学的浪潮纷纷占据街道两侧,仿佛一条隔开烟火人间与纸醉金迷的喧闹河流。
生气勃勃的学生从学校里成群结队地涌出来,叽叽喳喳的,却不让人感觉厌烦。
云集边走边听着这些孩子兴高采烈地讨论要去哪个小摊排队,好像他们在学校遭了一天的罪,就是为了迎接这个快乐的时刻。
他们的快乐真简单。
好像只要在路边买根炸串都是幸福的。
云集活了两辈子,其实一次路边摊都没吃过。
原因非常简单,他没时间。
哪怕是上初中的时候,他一放学就会立刻被云家的车接走。
除了学校里那点东西,他有太多的功课要做。
云集很擅长和人做朋友。
因为当把一个人当成客户的时候,他能非常冷静敏锐地感知别人的潜在需求。
好像一种冷漠的读心术。
以至于他不需要和学校里的同学交心,就能轻松博取别人的喜爱。
甚至更多的时候,他根本不需要去博取。
因为他可以在各个方面做到令人瞩目的优秀。
而人类总是慕强的。
所以云集不需要和任何同学勾肩搭背地去打篮球,或者约着放学之后一起去买最近大家都说很好吃的炸串。
用云世初的话说,那些都是无效社交。
云集在很长的时间里也以为自己不需要。
炸串能有什么好吃的?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在一辆炸串车前面停下来了。
云集看着蘸好面糊的藕片和香肠在金黄的热油里飞快地膨胀,四周翻腾着细密的泡泡,发出“兹拉兹拉”的脆响。
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品特有的醛类芬芳。
油炸车中间悬着一盏暖黄色的低瓦数灯泡,溅满油星的玻璃板上映出学生亮晶晶的期待。
云集下意识地低下头,掩饰自己吞咽的动作。
老板察觉到他在车前站了一会儿了,很热情地扬起一个笑脸,“老板面善啊,要不要来两串尝尝?”
车边围着的另一个小孩也挺自来熟,冲着云集倾情推荐,“这个炸鸡柳可好吃了,哥哥你可以试试!”
在名利场上的面具戴久了,如今猛地一摘,云集有些纠正不过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给这个小朋友面子,冲着他笑了笑,然后一摸兜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和钱。
“怎么了?怎么不走了?”丛烈看云集在这里停留得太久,终于忍不住跟上来,“没有不舒服吧?”
“这个哥哥想吃炸鸡柳!”那个小孩已经拿到了一串新炸好的鸡柳,一边咬了一口一边跟丛烈说道。
“想吃炸鸡柳?”丛烈皱着眉看了一眼老板沾满油污的围裙和锅里并不算十分清澈的滚油,刚想说晚点回家他可以亲自炸给云集吃。
但是云集确实扫了一眼那个小孩手里的鸡柳。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瞥。
丛烈拿出手机来扫了车玻璃上的二维码,跟老板说:“一串炸鸡柳,谢谢。”
他低头看云集,“还要别的吗?”
“我没有要吃。”云集转身要走,被丛烈小心扣住腰拉回来,“现在人太多了,你别自己走,等会儿让人碰着你。”
说完他一手仍然控着云集的腰,又转向老板,“麻烦再要一串香肠、一串素鸡和一串藕。”
他嗓子很哑,还遮在口罩后面,却还是引得旁边的学生侧目。
几个小姑娘很快捂着嘴兴奋地讨论起来。
她们努力压低声音了,但云集还是清楚地听见了“丛烈”两个字。
他抬头看了一眼丛烈。
丛烈肯定也听见了,但是他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锅里的炸串,安静地等着。
等老板把炸好的串都捞出来,他稍微躬下身冲老板说:“麻烦都不加辣椒,别的正常加,谢谢。”
“好嘞!”老板刷好酱料,用纸袋子把炸串装好,递给丛烈。
丛烈小心护着云集的肩,把他从一群挤挤挨挨的中学生里带了出来。
他把牵着查小理的绳换了个手,从袋子里拿出来一串炸鸡柳,仔细用纸巾包好了签子的一端,“想找个地方坐下吃吗?”
云集接了他手里的炸鸡柳,却没有接他的话,边走边咬了一口。
嘣脆的面衣在嘴里裂开的感觉,很不错,甚至让云集有些相见恨晚。
他略带惊讶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炸串,又咬了一口。
云集吃过很多炸物,其中不乏一些所谓的高档料理。
但不知道是因为走太久走饿了,还是因为学校附近的鲜活生机,他居然觉得这两口炸鸡柳让他吃出一点快乐的真实感。
丛烈牵着查小理,在一边安静地跟着。
他起初以为以云集的挑食程度,估计每样吃个一两口就不吃了,还特地给他要了几串别的尝尝鲜。
结果眼看着云集就要把一整串鸡柳吃完了,他就有点慌。
云集的消化本来就不是太好,现在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
虽然没什么辛辣刺激,但丛烈也担心他消化不了这么多油腻的垃圾食品。
他想拦,又不敢拦。
在云集拿起那串素鸡的时候,丛烈抿了抿嘴唇,低声问他:“饿了?回家我给你做点别的吃,不吃这么多油炸的了,好不好?”
云集看了他一眼,“一共九块五,我记着的,等会儿微信转你。”
丛烈差点被他噎一个跟头,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抬不上去,“你要是喜欢吃这个,明天我还陪着你来买。这些都不好消化,今天先不吃了,行吗?”
“不用,明天这附近一定会有娱记蹲点,我不会再来了。”但云集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没来得及吃的素鸡插回了纸袋里。
云集走得慢,等两人一狗回到家里,都快八点了。
身上出了一层汗,云集稍微冲了个澡,回客厅接着看傅晴带过来的材料。
丛烈就跟他承诺的一样,拿了一部分文书早早回自己阁楼上了,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自从他做过手术之后,视力始终没有完全恢复,看东西时间长了很容易累。
他今天散过步,精神还算不错。
云集也不知道明天自己会是什么状态,只想早点看完省得惦念。
还没到十点,他眼前就已经花成了一团,几乎要把纸拿到眼跟前,才能看清上面的字。
看得太入迷,云集甚至不知道丛烈什么时候过来的。
直到沙发轻轻一陷,他感觉到丛烈在自己身边坐下了,甚至没看他一眼,“你有事儿?”
“看不清楚就休息一下,或者还像医院里那样,我给你念,你闭着眼睛听。”丛烈不敢心疼得太明显,说得云淡风轻。
当初允许丛烈住过来,就是为了工作方便。
云集把合同递给丛烈,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从第十六条开始念。”
丛烈逐字逐句地认真念着。
他念得很清楚,只是一把嗓子像是破铜烂铁打的,一路念一路支离破碎的划痕。
云集闭着眼睛听完,痛快在几个落款处签好字,直接自己拿起下一份。
丛烈舔了舔嘴唇,想把他手里的合同拿过来,却被云集让开了,“我休息好了,自己能看。”
丛烈看他从茶几下面摸出来一副眼镜戴上,舔了舔嘴唇,“还是我给你念吧,你别累着……”
“你早点休息吧,别管我了。”云集轻声打断他,不容置疑。
丛烈看着他因为疲倦而泛红的眼眶,手指微微攥了一下,起身上楼了。
就算脑子不累,云集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熬夜。
又看了两份,他就撑不住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洗漱好,发现早点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张字条和一支录音笔。
字条上写着:
“合同都录好了,按编号顺序念的,嫌长可以开倍速。我在院子里,有事儿就喊我。”
云集打开录音笔,里面有个将近四小时的音频文件。
他扭头看向窗外。
阳光很热烈,照得云集不由眯起眼睛。
丛烈顶着满头的大太阳,在给院子栅栏上的蔷薇藤浇水。
那些蔷薇藤枝叶枯瘦泛黄,不知道被荒在那白桦栅栏上多久了,看上去就好像这个夏天都不会开花一样。
云集转回目光,端起了桌子上还在冒热气的甜豆浆——
作者有话要说:
欸呀呀我好长呀~
感谢在2022-07-06 20:21:54~2022-07-08 21:0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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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云集去拆线那天没打算让人跟着, 只准备自己叫个车去医院。
但他刚拉开门,查小理大概以为是要带它出去玩, 冲着他一通快乐汪汪。
紧接着丛烈就三步并两步地从楼梯上跳了下来, 跑到了云集身边。
“我去医院看嗓子。”丛烈从门口的装饰碗里拿了车钥匙,先云集一步扭开门,“顺路。”
“我叫好车了。”云集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要带的诊疗卡和身份证件。
丛烈又把车钥匙扔回碗里,“那我蹭你的车。”
云集看了他一眼, “你总是跟着我干嘛?你自己有车。”
丛烈低下头, 没说什么, 重新把车钥匙拿了回来。
今天云集约到的专车虽然是辆不错的特斯拉, 车里的空调却开得很低,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汗味, 好像刚刚拉过一车马拉松运动员。
云集请司机调小冷气, 把车窗打开一个缝,却收效甚微。
他一路上都闭着眼,努力驱散晕车带来的不适。
路上又有点堵车,差不多熬了半个小时才到医院。
抵达医院的时候他有点后悔,至少应该喊个人陪自己来。
在车上乍地一冷一热,下车的时候他腿软得厉害,扶着车门半天动不了。
以至于司机扭着头问他:“先生, 需要帮忙吗?”
云集一身虚汗地站在车边,想跟他说自己缓个十秒钟就好了。
当他正想开口, 一只手稳稳托住云集的后腰,小心把他护进怀里,抬手替他合上了车门。
丛烈没问他什么, 只是把云集身上大部分的重量挪到了自己身上,轻轻给他拍着背。
丛烈身上带着一种干净清冽的薄荷香, 很快就把眩晕感冲散了。
云集感觉自己的一头虚汗,估计全蹭丛烈的白T恤上了。
过了一会儿低头,丛烈看了看他,“还能走路吗?”
云集点点头,从他身边退开了,“谢谢你。”
丛烈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我把车开过来了,等会儿顺路捎你回去。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别拒绝了,好不好?”
云集不置可否,转身朝着医院大楼走。
医院里人太多,丛烈一步不敢慢地在后面跟着。
虽然说是“拆线”,但其实就是医生把羊肠线没来得及吸收的线头清理掉,防止天气太热感染。
帮云集处理拆线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医师,她揭开云集胸口上的敷料,很温柔地夸了一句,“愈合得很漂亮呢。”
丛烈戴着口罩,在一边紧张地盯着,把重心在左右脚上来回交替。
“会有点痛哦。”女医师一边清理,一边聊天帮云集分散注意力,“你是做了什么手术,缝了这么多针?”
“清理肋骨骨折和血气胸。”胸口上的皮肤比较敏感,云集说话的时候稍微有些憋气,手指攥了起来。
丛烈手搭在云集右肩上拍抚,低声拜托医生,“麻烦您轻点儿,他有点儿疼了。”
女医师很温和,“马上好马上好,只有最后两根了。”
从拆线到重新敷药,丛烈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医师的姿势一换他就立刻跟着转。
等把敷料包好,医师笑着看丛烈,“这又不是在产房等着生孩子,怎么就把你心疼成这样?”
丛烈看了一眼云集脸色,低着头,很有礼貌地岔开话:“之后还有什么注意事项,麻烦您再讲细点。”
“都拆线了,风险就比较小了。”医师接着跟丛烈说:“主要是最近天热,一定小心别出汗感染了。另外就是营养不良的问题……”
“麻烦您跟他说,我只是个旁听的。”丛烈扶着云集的背,替他把外套披好。
女医师会心一笑表示理解,转头跟云集说:“太瘦了,肋骨都凸出来了,营养跟上才能早日康复啊。”
她又抬头看丛烈,“这个问题家属也一定要注意,术后的预后各方面的情况都不能粗心。尤其是营养,一定要保证。”
“我不是家属。”丛烈赶在云集前面开口了,又继续客客气气地跟医师说:“但是营养方面我会更注意的,谢谢您。”
医师意识到自己前面的玩笑开得不合适,稍微有些尴尬地跟他们道歉,“不好意……”
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瞪大了眼睛。
那个表情丛烈很熟悉。
対方又隔着口罩和坏掉的声音把他认出来了。
但是他只是小心扶着云集起来,给医师微微鞠了一躬,“谢谢您,麻烦了。”
出了清创室,云集抬头看了一眼丛烈,“你不是要去看嗓子吗?我先回去了。”
“你陪我去看一眼吧?”丛烈刚才在云集下车接他那一下,感觉到他身上都叫冷气吹透了。
他一路悬着的心等云集拆完线才放下来。
他努力征取云集的意见,“你在等候区歇一会儿,等会儿我看完了直接开车带你回去,行吗?”
他看云集没有松口的意思,急得嗓子又哑了一层,把实话说出来了:“你一个人回去我实在不放心,回去路上又难受怎么办?你就等我一小会儿,十五分钟我没出来你再去打车,好不好?”
耳鼻喉科人不是很多,等候区的位置也空荡荡的。
丛烈是真的很快就回来了,可能连十分钟都没有。
“医生没给看吗?”云集问他。
丛烈两手抄着兜,很轻松的样子,“之前我来做过一次检查,今天只是来看一下结果。”
云集本来不想问,但是还是皱眉看了他一眼,“医生怎么说的?”
“声带息肉。”丛烈轻描淡写过去,好像完全不放在心上,“在歌手里挺常见的小毛病。”
云集没忍住多问了一句,“那是不是要做手术?”
“不着急做,先用药看看。”丛烈挠了一下鼻尖,“过几天还要复查一次,也可能做做药物吸入就吃好了。”
“光用药能治息肉吗?”云集下意识地想继续问,但又很快转成了另一句话,“那你自己把握好,别耽误了。”
“嗯。”丛烈答应得颇为认真,拉开驾驶舱的车门,发动了车。
他拦住正准备上车的云集,“在外面等一下,现在车里刚开空调,还很闷热。”
但是云集累了,站了一两分钟就不动声色地往车身上靠。
“车上脏。”丛烈伸手捞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空调应该好了。”云集在他胸口微微一推,转身上车了。
丛烈沉默地在原地站了几秒,坐进了驾驶席——
他俩刚到家,就看见了在门口徘徊的云舒。
看见云集,云舒眼圈立刻红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哥。”
“进来说。”云集的态度既不特别温和,也没有十分严厉。
云舒一进门就遭到了查小理的热烈欢迎。
但他也没敢在玄关停留,耷眉臊眼地在云集后面跟着。
云集在沙发上坐下。
云舒直接在他脚边蹲下,“哥,你吓死我了。”
“是我吓死你,还是你吓死我?”云集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放你出云家了?”
“我绝食了。”云舒看着确实稍微瘦了一点,“我四天没吃饭,他最后把门禁销掉了,还说让我问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云集看着他,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拍了拍身边的沙发,“你先坐下。”
等云舒乖乖坐下了,云集看他身体不像有什么不好,更不像一个真的饿了四天的人,就问了问他学校的事。
“夏季小学期快开始了,我报了几门公选刷学分。”说完,云舒又小心翼翼地瞟云集的胸口,“哥,伤口还疼不疼?”
“早不疼了。”云集淡声说道:“一点儿小伤。”
说了两句话,云舒逐渐没了顾忌,“什么小伤!当时签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哥,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云集听见云舒说的最后一句,忍不住地皱眉,“小孩子家家你怎么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怎么你去于隋卿那找死还不够吗?”
云舒立刻蔫了,一棵小草一样耷拉在一边。
稍微动一点气,云集就有点忍不住地扶胸口。
云舒立刻把他扶住,“哥,你没事儿吧哥?”
丛烈原本就在不远处帮云集看合同,听见动静马上就过来了。
云舒看见他,眼中露出敌意,“你怎么还在我哥家里?”
他听傅晴说过丛烈一直在照顾云集的事。
但他想要不是他被他爸拘着,他也愿意日夜不休地照顾云集。
毕竟云集这次受伤,九成九是因为他跑去找了于隋卿。
至于丛烈,现在在云舒眼里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如果不是丛烈跟他哥纠缠不清,他哥就不会沾惹上那个疯子,也就不会有最后这一大出意外。
过去丛烈対云舒的态度虽然也算不上多好,但比起対待一般人已经算得上是善待。
但这次他几乎就是把云舒从云集身边扒拉开,“上一边儿呆着去!”
根本顾不上管云舒是个什么反应,丛烈弯腰把云集从沙发上抄抱了起来,一路抱回了卧室。
卧室里的光线很暗,云集绷紧的神经很快放松了下来。
丛烈快速地拆开一罐新的氧气,小心给他固定面罩,“舒服一点儿吗?”
云集没什么力气地点点头。
丛烈心疼地理了理他的碎发,“你先休息一会儿。我留云舒吃晚饭,有什么话你到时候再跟他说。”
云集闭着眼,没再搭理他。
丛烈就当他是同意了,离开卧室的时候把门掩上了。
云舒站在客厅里,瞪着他,“你凭什么不让我跟我哥说话?”
“我怕你把你哥气死。”丛烈跟他完全不客气,“你自己做了傻事你还有道理?”
一句话他又把云舒的眼圈说红了。
丛烈看了他两眼,“你哥不想回云家。你要是尊重他,就别总提这件事了。”
“我不尊重他?”云舒气得眼泪都没了,“这个话轮得着你跟我说?”
“我知道在你心里云世初是个好爹,但是対云集来说未必是。”丛烈带着些不耐烦,却又的确在认真解释:“我懂你想让你爸你哥和好,但是云世初从来没像対你一样対过云集。你硬为了表面的家庭和睦硬让云集回家,就是一种绑架,一种自私,懂吗?”
云舒想告诉丛烈他不配插手自己家里的事,但又被他扎心扎得张不开嘴。
他何尝不知道云世初対云集严厉得多?但云世初是他爹,又没亏待过他,自己又拿什么立场去指责他対云集不好?
“云集也是人,他的心和身体也都是肉长的。云世初打着培养继承人的幌子否定云集一辈子,把人当炼铁一样锤打,本来就是不対的。”丛烈深深地看了云舒一眼,“所以你不如回家劝劝你那个刚愎自用的父亲,而不是到这儿来替云世初给云集怀柔,”
云舒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你怎么知道?”
他不明白丛烈怎么会知道其实是云世初让自己来劝云集回家的。
听他这一问,丛烈的表情黯淡了一下。
如果上辈子不是云集死了,可能他两辈子也学不会察言观色。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丛烈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你想连我都能看出来,你哥还能看不出来?你要是心里真的有嘴上那么看重他,就别说这些话惹他难受。”
“那我也不回云家了。”云舒有点赌气地说:“而且我怎么跟我爸说啊?如果我直接去我哥公司,一来我能给我哥帮忙,二来我俩都不回家,我爸总得做个让步吧?”
丛烈看了云舒一眼,有点无语,“我记得你在学校成绩很不错啊,怎么脑子这样,上学上的?”
不等云舒发火,丛烈就继续说:“云集是从云家脱离出来单干,是当初你们父亲许可了的。而且你爸包袱那么重,连云集病危都不直接露面,当然不会轻易公然打压云集逼迫他回云家。但现在他已经开始想方设法地把云集找回云家,你再跑出来刺激他一下?你不是添乱你是什么呢?”
云舒也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单纯了,忿忿地别开脸,“你这么聪明,还把我哥害成这样,你更可恶!”
丛烈没跟他来回抬杠,明摆着告诉他:“这个事儿如果你掺和不明白,就别跟着裹乱,别带着‘家庭和睦’这种自我感动的念头来伤云集的心,我这么说,明白吗?”
云舒梗着脖子想了一会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明白。”
“今天晚上留下来吃饭。你有什么爱吃的吗?”丛烈拄着餐厅的桌子,开始列一张食材的单子。
云舒看了一眼他写的最后一样东西,没什么好气,“我哥不吃洋葱。”
丛烈看了看他,“那你跟着我去市场吧,正好我要买些东西,你看你哥爱吃什么,一起买回来。”
虽然不乐意,云舒终究还是点头了。
临出门之前,丛烈去卧室看了一眼云集。
估计今天去医院累着了,他睡得很熟,在丛烈给他掖被角的时候一点也没被惊动。
云舒跟着丛烈在鸡飞狗跳的市场里转了一大圈,简直就不明白了,“什么东西超市里买不到,你非得到这臭烘烘的地方来挤?”
“云集不爱吃冻鲜。”丛烈拎起来一块腰条肉,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云舒看着丛烈极为熟练地挑了几块鸡胸和不知道是什么位置的猪肉,皱皱眉,“全是肉,不吃蔬菜?”
丛烈头也不抬地回答他:“下午新鲜的叶儿菜都卖差不多了,我早上来买过。”
走了一会儿,云舒手里也拎了几个塑料袋,嘴里嘟囔:“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没想到你这个‘大明星’这么接地气。你就不怕别人把你认出来?”
丛烈破天荒地跟他说了两嘴自己的事,“我母亲在我上学的时候就身体不好,家里的事很多都是我做,那时候我天天都得来市场。而且大多数人都像你一样觉得我不可能来‘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认出我?”
云舒用空着的手挠了挠脸,“你……你的嗓子都这样了,不用去看看?”
“看了,忙完再说。”丛烈弯下腰开始挑四季豆。
“不是说现在这个点儿菜都不新鲜了吗?豆角不是菜?”云舒手里拎着豆腐、火腿和两条现杀了还在抽搐的鱼,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站在一边看着丛烈精挑细选了一兜豆角,又忍不住地嘲讽:“您都忙什么了,可真看不出来您忙。”
“嗯,你就操心你哥就够了,甭操心我。”丛烈把称好重的豆角也给了云舒,自己拿出手机来付了钱。
等他们回家,差不多快四点了。
“择豆角会吗?”丛烈给了云舒一把小剪刀,“把两头剪下来,中间的丝去掉。”
云舒感觉简直可笑,“我在家里都没择过菜。”
“那你有什么可光荣的?”丛烈又往他面前放了一头蒜,“你哥又要吃泡面的时候,你要拿饭店卖的垃圾糊弄他吗?”
云舒想学又畏难,“我连菜都不会切。”
“你这么聪明,学学就会了。”丛烈看见云舒开始骂骂咧咧地择豆角,洗干净手到卧室去了。
云集还在睡,呼吸很绵长。
丛烈看了看时间。
云集睡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他把灯稍微拧开一点,轻轻拍抚云集的后背,“起来了,再睡晚上睡不着了。”
云集张开眼睛,很慢地眨了眨,“我马上就去,不会赶不上的……二十分钟之内我……”
“不急,不急。”丛烈很轻地叹了口气,“你现在在家里,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慢慢起,不着急。”
云集重新闭上眼,皱着眉想要翻身。
他刚睡醒,有点低血压,侧躺着都有些头晕。
丛烈在床边等了一会儿,才扶着他坐起来,递了杯温水给他,“还难受吗?”
“好多了。”云集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这段时间丛烈逐渐摸明白了。
云集即使在生气,也很少不答别人的话。
如果不回答,大概率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回答了,只有“不用你管”是已经好了的意思。
“没事儿”就是还不舒服,“好多了”就是想再缓一会儿。
“饭还没做好,你等一会儿再出来。”丛烈等他自己拿了氧气,就没再碰他,起身出去了——
虽然没有真的饿四天,云舒也好长时间没吃过家常菜了。
云家的厨子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师傅,做的菜色香味倒是俱全,但总是少些什么,吃着没什么滋味。
丛烈做的饭云舒只吃过一回,却算得上念念不忘。
可惜他跟丛烈本人实在是不対付,也就没再有机会吃上第二回 。
今天这顿饭就不一样了。
豆角是他择的,蒜是他剥的,西红柿的皮是他烫的,甚至连大红袍都是他数过的。
他很有资格吃。
而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丛烈似乎是有意在教他做饭。
鳜鱼和腊味都是丛烈指挥他蒸的,云舒自己尝着很不错,却不怎么见云集朝那俩菜伸筷子。
“哥,”云舒暗示他,“你不是爱吃鱼吗?还有这个青豆刀板香,你尝尝呢?”
“我尝了。”云集继续向自己碗里盛了一勺洋葱碎炒鸡蛋,“挺好的。”
“哥,你不是不吃洋葱吗?”云舒很惊讶。
“嗯?我不吃洋葱吗?”云集想了想,自己以前好像确实没怎么吃过。
他挖着米饭吃了一口,“这个是甜的,没有其他洋葱的臭味。”
云舒不甘心,撇下来一块鱼肚子,挑好刺蘸了汁放云集碗里,“这个鱼很新鲜。”
云集点点头,很给面子地咬了一小口,接着夹了一筷子丛烈新端上来的炸鸡柳。
本来只有自己做的菜受了冷落,云舒还有点忿忿不平。
结果看见云集把鸡柳咬了一口也放下了,他心里平衡了一些。
云舒觉得可能就是丛烈买的菜不合云集的胃口,问题没出自己身上。
但又吃了一会儿,云舒发现除了那个炸鸡柳,云集很平均地在吃其他丛烈做的菜。
而且按照云集以往的饭量,其实吃得不算少了。
虽然吃得很慢,但他几乎要把丛烈给他盛的小半碗饭吃完了。
丛烈也发觉了云集不太喜欢那道炸鸡柳,自己挟了一根尝尝。
咸香得宜,口感也很酥脆。
“怎么了?”丛烈放下碗筷,温声问云集:“不是爱吃炸鸡柳吗?”
云集摇摇头,“没有学校外面卖的有味儿。”
丛烈一张嘴想反问什么味儿,地沟油味儿?
但他只是抿了一下嘴唇,起身戴口罩,“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吃。”
云舒莫名其妙地看他,“干什么呀?”
今天跟丛烈呆了一下午,他対他也没那么抵触了,“你不才吃了两口吗?”
“嗯,我有点事儿,马上回来。”丛烈拿上车钥匙就出去了。
等大门关上,云舒扭过头来耸耸肩,继续吃饭。
扒拉完一碗,他起身准备去盛,看见云集碗里只剩个底儿了,“哥,你还要吗?”
云集摇摇头,“够了。”
云舒盛了碗饭回来,咬了咬筷子头,“哥,你有没有觉得丛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云集当然知道丛烈和以前不一样。
毕竟活了两辈子。
但不管出于哪个角度,他都没什么可以和云舒讨论的,只是淡淡问了声,“怎么了?”
云舒给自己浇了一勺西红柿汁,“哥,我听傅晴姐说,丛烈现在能帮你担挺多工作,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正好你能安心养病。”
“嗯。”云集慢吞吞地挖着自己那点米饭,没有否认。
云舒本来还想再劝劝云集回家养病,或者自己住过来照顾他。
但是左右一想,到底还是听了丛烈的,没再多嘴。
但云集似乎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不紧不慢地说:“你在学校就好好学习,小学期的成绩也算总绩点吧?”
“嗯,”云舒点头,“刷满了到时候可以提前毕业。”
“学校里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不用急着毕业。”云集知道云舒跟自己走的路不一样,只希望他能活得比自己轻松。
“学校里学的东西都太简单了,没什么意思。”云舒撇撇嘴。
云集只是笑笑,给他夹了一筷子家常豆腐。
云舒一直没出过校门,看事情的眼光很单纯,也不懂象牙塔的好处。
但有些事情不亲身经历,旁人是很难解释清楚的。
过了不大一会儿,丛烈拎着一兜热腾腾的炸串回来了。
云舒两眼直放光,“哇,我学校门口晚上也有这种,超好吃!”
说着他就从里面揪出来一串炸蘑菇,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云集放下手里的筷子,“你刚出去,就是去买这个吗?”
“不是。”丛烈扬扬手里的几盘录音带和书,“梁超帮我送点儿东西来,顺路买了点。”
云集的目光在那几本书上停留了一会儿。
最上面好像是一本小提琴理论教程。
他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去散步。”
“哥,这个可好吃了,你不吃……”云舒手里的炸鸡柳吃到一半,突然注意到桌子上那盘没怎么动过的同款,声音逐渐小了。
他转头看看丛烈,发现他面色如常地在餐桌前坐下,把云集剩下的半口饭也扒拉到自己碗里,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发觉云舒在盯着自己,丛烈放低了筷子,冲着摇首摆尾的查小理扬扬下巴,“正好你在,顺便带着它去陪你哥散步。以后你没事儿就来家里吃饭吧,我教你做菜。”
要按往常,云舒一定会吐槽一句“真会偷懒”。
但不知道是不是吃人家嘴软,他看着安静吃饭的丛烈,什么都没说出来,沉默地带着查小理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方有即兴加更(实在找不到理由了,就,即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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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即兴加更)
大概过了一个多礼拜, 云集的身体明显见好。
云舒那个小学期的课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几乎顿顿跑到云集家里来蹭饭。
“不愧是满绩的学生, 学习能力就是不一样。”丛烈看了看云舒包的饺子, 淡声夸了他一句。
云舒看似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手底下却包得更起劲了。
丛烈包十个,他能包五六个。
包着包着,云舒朝外头看了一眼, “但是我觉得特别怪, 为什么我哥总都能吃出来哪个菜是你做的呢?每次一桌菜里面就算只有一个是我做的, 他也不怎么吃。”
丛烈耸了一下肩, 很直白,“他吃不出来哪个是我做的, 只是分得好吃不好吃。这很正常, 你才开始学,多练练就好了。”
云舒挺不服气,“这个小学期结束之前,我就能以假乱真。”
“嗯,加油。”丛烈淡淡地回了一句。
又默默包了几个饺子,云舒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丛烈,“你现在对我哥, 到底是什么想法?”
“没想法。就像当初说好的,纯在他工作方面搭把手, 等他身体彻底痊愈我就搬走。”丛烈说得很平静。
云舒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丝破绽,低声嘟囔:“你这套路我见多了,你之前不就借着工作的名义缠着我哥吗?你说等他身体好了就搬走, 然后也一直不搬走,现在又趁着他身体不好, 故意哑着个嗓子在这里装可怜。”
“是吗,我装可怜了吗。”丛烈笑了一下,摇着头把一个新包好的饺子放下。
“你过去做错的事不止一件半件,但……”云舒话说得犹犹豫豫的,心里莫名有些没底,“反正到时候你要是为了追回我哥再让他受伤,我……”
“我知道,你要跟我拼命。”丛烈停下手里的动作,略带不耐烦地打断他,“云舒,你要是想保护你哥,就得早点成熟起来。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能从于隋卿这件事里学到什么吗?”
云舒有点理亏地闭嘴,恶狠狠地把手里的饺子皮捏合。
等着饺子煮个差不多,丛烈洗好手朝大门走,伸手捞起了门口的外套。
云舒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马上吃饭了,你现在要出门吗?”
“嗯,你们吃你们的,我今晚不回来了。”丛烈刚说完,云集就从沙发上扭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很短促的一眼,丛烈察觉到了,走到沙发边蹲在云集面前,“今天晚上云舒留在这儿陪你,你一个人行吗?”
“什么叫我陪着还就我哥一个人行不行啊?丛烈你说的这也叫人话吗?”云舒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从厨房里冒了出来。
丛烈没理他,依然仰头看着云集,“睡觉之前记得再吸会儿氧,药我都给你放床头柜上了,你直接按标好的时间吃就行。”
云集低头继续看腿上的文件,“你什么时候搬走?我病好了,工作上我自己可以了。”
“你下周正式复工的话,我准备这周末走,搬家公司已经预约好了。”丛烈低声说完,笑了一下,“我工作室里最近有不少人闲着,我把他们的资料发你邮箱了,如果你有用得上的,就直接让他们去瀚海帮忙,工资我出。”
随着瀚海的摊子越铺越大,云集手上的人手一时间数目跟不是,总是紧张的。
他没有直接拒绝,“如果我需要人手,我会自己开工资。”
丛烈很轻地在他膝盖上揉了一下,“也行,我跟梁超打过招呼,新工作室的人任你差遣。”
云集抬起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地把他看了一会儿。
很久没有被云集这样注视过,丛烈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去治嗓子?”云集问完,又低下头,把手底下的合同翻了一页。
“我在吃药了,”丛烈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过段时间就没事儿了。”
说完他又替云集补充,“我知道你并不是在关心我,你不用担心我会那样想。”
“嗯。”云集淡淡地回了一声——
丛烈出门的时候,梁超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看见他上车,梁超一脸的愁云惨淡,“直接去医院?”
“要不然呢?先去游乐园坐圈儿摩天轮吗?”丛烈笑了笑。
“烈哥……之前跟你说多少回不能拖不能拖,你非要跟这儿伺候云总,一直这么拖,现在……”梁超忍不住地吐槽。
“我感觉我现在真是不行了。”丛烈叹了口气。
梁超小心翼翼地问:“烈哥,医生不是说不一定是……吗?要开了刀取病理才知道啊!”
他不肯把那个字说出来。
好像只是提一提,都很不吉利。
“我不是说我的病。”丛烈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
梁超依旧很小心,“那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连你都已经敢教我做事了。”丛烈撇着嘴一笑,很轻松。
“真的烈哥,我简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劝你。”梁超叹了口气,“就算不说你是歌手,就退一万步,以后你不唱歌了,你也不能对自己这么大意吧?那万一……”
“我有数。”丛烈的笑淡了一些。
“这种事儿医生都没数,你能有什么数?”梁超的郁闷已经击退了恐惧,不知死活地继续说:“云总有自己家的人照顾,你在这儿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就算把命赔进去,人家也不一定领情啊……”
“我不需要他领情。”丛烈靠在后排的椅子上,声音低了许多,“他最好不领情。”
这一句把梁超的心都说凉了,咽了咽口水,“哥,咱先把手术做了,别想太多。”
丛烈吸了一口气,闭上眼靠向后一仰,“我没想。”
因为丛烈的身份特殊,他们私下约了邻省三甲的知名专家到本地的私立医院操刀,单算一次出诊费就是小六位数。
声带手术前要提前一天做雾化和常规检查,以及输液做消肿。
丛烈这边的留置针扎好,消肿针都输上了,手机响了。
他把手机从兜里摸出来,滑开接听,“云舒?”
“喂?”云舒听着有点着急,“你在哪儿呢?”
丛烈皱着眉,“怎么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中午吃完饭,我哥就一直有点窝着腰,我问他他还说没事儿。”云舒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偷偷打电话,“然后他看了一会儿合同就上床躺着了,我喊他去医院他也不肯去,非说只是稍微有点胃疼一会儿就好了。”
“但是半天了,我看他那屋也没动静,我害怕他又自己忍着。”
“嗯。”丛烈用肩膀夹着手机,直接把手上的留置针拽了下来,“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云舒快急疯了,“我现在叫救护车吗?”
“你别动他,到客厅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找一个写着‘饭后2’的药盒,黄色……”丛烈已经起身了,“算了,你先给他倒点热水喝,我马上回家。”
梁超在后面追他,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烈哥,你去哪儿啊?明天手术了,专家都到酒店了。”
“云集不舒服,我回趟家。”丛烈直接就上了驾驶座。
梁超怕他给自己直接扔医院,赶紧跟着上了副驾驶,“啊?那俩专家这周只能约到明天一天,而且明天不做下次还得重新给出诊费。”
“那就重约。”丛烈稍微看了一眼倒车镜,很快把车开出了停车位。
梁超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直接闭嘴靠在了座位上,重重叹了口气。
丛烈刚进家门,云舒就迎上来,小声问他:“要不直接叫救护车?但我怕……”
“没事儿。”丛烈洗了个手,边从客厅找药边问云舒:“他吃完饭喝凉水了吗?怎么会突然胃疼呢?”
这段时间他一直盯得很仔细,云集一次肠胃都没闹过。
云舒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我记不得了,我没注意。”
“以后你盯着他一点儿,他不能碰凉水。”丛烈快速说完,就进了云集卧室。
云集背对着卧室门,在床上蜷着,一看就是不大舒服。
丛烈在床边坐下,摸了一下床头的水杯,还是热的。
“起来吃个药。”丛烈扶着云集坐起来,“疼得厉害?”
云集脸色不太好,额角上都是汗,“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丛烈轻轻摸他的额角,皱了皱眉,“怎么不知道吃药呢?”
“吃药也没用,我睡一觉就好了。”云集又痛苦地弯腰,紧紧压着肚子。
丛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低声哄着给他递药,“先把药吃了,等会儿我们揉揉就不疼了。”
云集不说话,只是把药仰头咽了。
“喝口水。”丛烈给他扶着杯子,喂了他一口水。
云集抬手蹭了一下嘴角,声音没什么力气,“谢谢,你出去吧。”
丛烈搂着他没松手,小心护着他的上腹,“等你不疼了,我马上出去。”
云集想说话,但是他疼得没力气,忍不住地抓住丛烈的衣服,“嗯……”
“不疼了,不疼了,”丛烈直接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方便他屈起腿,“揉一会儿就不疼了。”
除了丛烈,云集生病几乎没让任何人照顾过。
他太习惯硬撑,一声疼不肯喊,只是颤巍巍地呼吸。
“没事儿了,马上不疼了。”丛烈一手护着他的背,一手轻轻给他揉着上腹,轻声安抚,“好了,我在,马上就不疼了。”
可能是病中形成的某种条件反射,也或许是一直没什么用的药物慢慢发挥了效力,云集真的感觉到疼痛在逐渐消退。
他用额头抵着丛烈被肩膀撑开的棉质T恤,吞咽着调整呼吸。
“这次全怪我,应该出门前给你准备一杯温水。但是以后可不能喝凉水了,知道吗?”
云集感觉到丛烈在轻轻摸自己的眉骨,正准备反对,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云集睁开眼睛,“你流血了?”
丛烈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确实有一块蹭开的血迹。
可能是他拔留置针的时候没太注意弄破了,刚才洗手的时候又把伤口搓开了。
“碰了一下,不要紧。”丛烈浑不在意地抽了张纸巾,把手擦干净。
他给云集掖好被子,“好点儿了吗?还疼吗?”
“没事儿了。”云集撑着床要起来,“我今天的合同还没看完。”
丛烈没松手,“我来看,你别起来了,休息一会儿,我看一样的。”
“不一样,我不能总……”
“……不能总依赖别人,我知道。”丛烈接住他的话,“但你现在状态不好,效率也没我高。不如早点把身体养好,不管你之后是想做什么,都更自由。”
丛烈贴着他的耳边,声音很低,郑重中少了几分温柔,“不舒服的时候就是要休息的。你活到第二次,总不该老让我提醒你自己最重要,对不对?”
他的气息没多逗留一秒,一触即离。
留下一缕不轻不重的疏离。
扶着云集躺好之后,丛烈很快就带上门出去了。
看着云集没跟出来,丛烈稍稍松了口气,就着门缝确认了两眼他睡下了。
“叫救护车吗?”云舒还在门口打转。
“叫什么救护车?”丛烈一挑眉,朝客厅歪了下头,“你跟我过来一下。”
他走到茶几边,把抽屉拉出来,“你拿手机备忘录记一下,我跟你说什么药是干什么的。”
云舒看着那一抽屉药,心里一揪,“这都是我哥吃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丛烈拿出一盒来指给他看,“只有这种写着‘一日几次’的才需要天天吃,别的分情况,所以我让你记。”
丛烈把所有药都拿出来,跟云舒说一样就放回抽屉一样。
等所有药都讲完了,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具体吃的方法和时间我在冰箱上贴了一份,电子版表格我微信你。”
等交待完,他就拿起云集看了一半的文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云舒捧着手机翻看云集吃药的表格,迟疑了几秒,问他道:“你……是要去什么别的地方了吗?”
丛烈低着头半晌没说话,最后笑了一下,“能去哪儿?只是快要搬走了而已。”
第69章 (预支12000营养液加更)
丛烈准备搬家那天正好周末。
搬家的时间约在下午, 他中午做了一大桌子饭,把梁超和云舒都叫过来一起吃饭。
丛烈做饭, 除了云舒, 谁都不许插手。
等饭的功夫,梁超坐在餐桌边,一直低着头在微博上挨个检查自己的转发抽奖,毫不意外地一个没中。
过了一会儿, 他看见云集端着杯水慢慢走过来, 连忙把身边的椅子拖出来, 抽了自己身后的靠垫给云集垫好, 起身扶他,“云总, 你慢点儿。”
“不用这样, ”云集笑了,“我好多了,下周都该去上班了。”
“那也得小心点,伤得那么凶,不是太急的工作就还是多缓几天吧。”梁超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云集的水杯。
温的。
他这才放下心接着说:“要不是特别需要您出马的事儿,您直接差遣我,别自个儿操劳了。”
“嗯, 这段时间多亏你们照顾我,都很辛苦。”云集手肘撑在餐桌上, 似乎很漫不经心地一问:“丛烈那个嗓子,之前去看了,但是怎么感觉没好转?”
说起来这事梁超就想叹气。
上次丛烈手术都没顾上做就跑回家守着云集来了。
第二天梁超问他什么时候再约专家, 丛烈又说要再等两周。
他的原话是:“不管长的是什么东西,也不差这两周。”
在丛烈身边待了这么久, 梁超要是连他这点心思还摸不透,那真是枉为助理这么久。
丛烈无非就是担心自己刚搬走,云集这边一时间照应不了自己,再出什么差池。
丛烈自己不慌不忙的,就跟生病的人不是自己一样,每天该买菜买菜该做饭做饭。
尤其这两天梁超知道了丛烈学会拉小提琴之后,简直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感觉离谱,“小提琴?这么短的时间入门都难吧?你怎么可能这么几天就开始练巴赫……你学小提琴有什么用?”
当时他们正在一家丧葬用品专卖店里。
看着整整一排款式齐全刺绣精美的寿衣,梁超的整个世界观都要扭曲了。
“我本来就会四种弓弦乐器,学起来共通性很强。而且现在也只是学了个面子,并不精通。”丛烈仔细端详着一方紫檀木的净面骨灰盒,“之前给他写的曲子用吉他和钢琴弹都不够柔和,主要练好这几首就行。”
梁超很吃力地张嘴问他:“你半夜跑到公司练小提琴,就是为了把你写的曲子录成带子哄云总睡觉?”
“到时候交给云舒吧。”丛烈心平气和地说道,看着看骨灰盒的标价。
梁超这辈子都没这么后悔过自己应征了丛烈的助理。
要是他微博早早中一套房,他肯定原地跑路,永远不用面对眼前的这一幕:丛烈在认真给自己挑骨灰盒。
丛烈甚至问他:“这种会结实一点吗?或者要不要买一个备用的,万一时间长了裂开了,负责打理的人应该会帮我换吧?别的没关系,我怕他们把我带的照片给我弄掉了。”
当时梁超觉得自己要比骨灰盒先裂开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但是现在云集问起丛烈嗓子的事,梁超只能是挠挠头,“他……正吃药呢,可能就是见效比较慢。”
这也不算说谎,丛烈一直在做雾化治疗,只是一直拖着不去手术确认罢了。
云集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梁超被他看得心头急跳。
云集的目光柔和清澈,让他想起来月色下的湖水。
但那种平静之下又潜藏着一种虹光似的锐利,好像一下就把他看透了。
云集握着磨砂的玻璃杯,声音依旧波澜不惊,“他九月份的专辑,还能按时发吗?”
梁超后背上瞬间就起了密密一层汗。
他暗地里直叫苦。
现在比起来丛烈,他更怵云集。
毕竟丛烈只是很直白的冷酷傲慢,而云集却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机敏,可比丛烈难缠多了。
他嘴上只敢跟云集打马虎眼,“其实专辑里有好几首早就录好了,到时候可以一首一首往外放。要是他嗓子能快点儿好,也可以一整张放出来。但没准前一种效果还更好些。”
云集笑了笑,很轻地“哦”了一声,好像真的只是随口问了个不疼不痒的问题。
哪怕是被打发了,他也已经基本满意了。
梁超身上的压力却没撤去。
他绷着后背跟云集解释:“你千万别担心,没什么事儿,真的,烈哥去医院我都跟着的。”
云集身体不好,丛烈早教过梁超一个屁都不许在云集面前乱放。
要是让丛烈知道他惹云集着急上火了,可能就直接给他一波带走。
“嗯,我相信你。”云集似乎不想接着讨论这个问题了,又开始跟他聊最近的股票。
等云舒端着菜出来的时候,梁超正在云集的指点下兴致勃勃地加杠杆,已经完全把自己刚刚聊过的天忘干净了。
一桌人吃过饭,丛烈就带着梁超上楼收拾东西去了。
其实他东西不多,主要是有点不禁磕碰的设备,梁超那个小车放不下那么多防震箱。
云舒把丛烈刚给他的带子插进播放器里,小提琴的声音从音响里流淌出来。
云集靠在沙发上,在给查小理挠肚皮。
听见音乐,他抬眼看了看云舒,“这带子哪儿来的?”
“丛烈说他托人买的,让我试试有没有播放问题。”云舒没回头,背对着云集说道。
小提琴舒缓的弦音逐渐在午后的阳光中铺了满地。
云集安静的听着,什么话都没说。
搬家公司的人很快来了,梁超指挥着几位大哥往外搬。
丛烈走向沙发,在云集身边蹲下来,“不管什么时间,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找我。”
云集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能有什么事儿找你。”
丛烈从旁边的沙发上把毯子拽过来,细细搭在云集膝头,“什么事儿都行。工作上的、生活上的。”
他扶着云集的手指轻轻的摩挲,几乎有些虔诚,“当初我说不缠着你,我如今做到了。你把我当个前同事,就当是奖励我,行吗?”
云集垂着目光,刚一抬眼,丛烈就打断了他的话,“算了,你别有负担,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丛烈轻微地吞咽了一下,像是把很多话都咽下去了。
他抿了一下嘴唇,没看云集的眼睛,“你照顾好自己。”
云集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最后也只是轻声说:“好。”
不到一个小时,丛烈就连东西带人地走干净了。
查小理咬着自己的狗绳满屋子跑。
云舒留在云集家里过周末,蹲下去拿小胖狗嘴里的狗绳,“查小理,给我。”
查小理看了他一眼,扭着屁股跑到一个小凳子旁边蹲下了。
那是丛烈的凳子。
住院的时候云集在床上躺得太久,活动量只能慢慢加。
平常他晚上吃过饭都要去附近散步。
每次他走路回来洗过澡,丛烈就坐在那个小矮凳上给他揉腿,说是医嘱。
云舒看着查小理,莫名其妙,“你让这个凳子带你出去?”
云集起身走过去,弯腰朝着小胖狗伸手。
查小理耷拉着大耳朵,委委屈屈地把嘴里的狗绳吐了出来。
牵着查小理出了门,云集才发现那一墙萎靡的蔷薇居然迎着七月的烈日,绽开零星的几朵。
说不上美,在深绿的藤墙上甚至像是一两处粉红的伤口。
但也顺着暖风,送来几缕细细的清香——
云集的身体本来就已经好了一大半,很快就重新投入了工作。
而丛烈自从搬走之后,就如同他承诺的,再也没有联系过云集。
即使云集在生病期间也没有完全懈怠,瀚海这边还是积压了不少工作。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节奏,基本早七晚七,过得还算规律。
云舒小学期就两周课,很快就结束了。
放暑假之后就天天跑到云集家里吹空调看电视,基本接手了家里的一日三餐。
本来云集觉得日子可能就这么平淡而忙碌地往后走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然后瀚海就出事了。
起初是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撤股。
当初廖冰樵飞升,大批资金流入,许多资本挤破头要搭瀚海的顺风车。
但如今一天之内,就有两个持股超过百分之五的股东表示自己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强行撤股。
而他们就好像吹响了一个集结号,后面不断有股东提出要退出,无论云集提出什么样的条件都无法挽留。
瀚海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云集一个人就能推动的独轮车了。
资金就像是瀚海的燃料。
如果没了钱,所有的项目都面临停转和流产。
这根本就不是云集凭借一己之力可以逆转的。
祸不单行,接下来开始出问题的就是宣传。
网络上原本有很多关于瀚海各路新人和参与出品的项目宣传。
也是在很短的一两天里,很多宣传内容被无缘无故地封锁下架,数据开始断崖式下坠。
不过三五天功夫,瀚海的股价暴跌几近触底。
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在慢条斯理地碾碎瀚海的昙花一现。
傅晴非常着急。
但她不敢跟云集诉苦,因为她觉得云集只会比她更难受。
但她几次进办公室,都看见云集不慌不忙地坐在办公桌前面发邮件,好像整个大厦将倾都与他无关。
最后她实在撑不住了,拄着云集的桌子问他:“现在我们怎么办?再这么下去我们连七月都撑不过去。”
等她看清楚云集放在桌子上的合同,心里更没底了,“你要把艺人移交出去吗?云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瀚海要是熬不过去,我不需要别人陪着我沉船。所有人我都会提前准备好出路,也包括你。”云集仍旧是一派平和镇定,“现在这些釜底抽薪的手法源自我亲爹,没人比我更熟悉。”
傅晴有些难以置信,“云叔叔?”
“他在用他的语言强迫我回云家,”云集看了看自己邮箱,言简意赅,“今天就是他给的最后期限。”
傅晴深吸了一口气,“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半个小时后,云集推开了云家的大门。
云世初正在书房,听见脚步声,低着头喝了一口茶,“你终于知道错了。”
安静。
“不。”云集的声音轻而清晰。
云世初抬起眼睛,目光越过了无框的花镜,“那你来做什么。”
云集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字字清晰地开口:“我自愿放弃继承权,希望公开解除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
“咔哒。”
成化年间的鸡缸压手杯被稳稳放在黄花梨木桌面上。
云世初似乎对这一刻早有预料,只是向后一靠,气定神闲地望着云集。
“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云集。”他似乎稳操胜券,“我劝你稍安勿躁,十分钟后再决定要不要莽撞。”
楼下似有人来。
那沉着傲慢的脚步声,云集很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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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自从搬出云集家里, 丛烈也没闲着。
他先是盯瀚海盯了两周。
他从工作室放过去帮忙的人已经被瀚海全用上了,看上去可以说是繁忙而顺利。
中间他给云舒打过几个电话问云集情况。
云舒现在跟他话挺多:“我哥没有前一阵吃得多, 不过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做饭的问题啊, 我严格按照你跟我说的菜谱来的……”
丛烈本来在病床上靠着输液,听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他又不舒服了吗?晚上睡觉怎么样?”
“这倒都没什么问题。”云舒一样一样跟他说:“他现在作息挺规律的, 有时候我看他挺晚了房间灯还亮着, 就按你说的, 在客厅放你给的带子, 差不多过一会儿他就关灯睡觉了。”
丛烈又靠回病床上,“那就行, 你看紧点儿, 别到时候他难受起来身边没人。”
“那怎么可能,你别瞧不起人。”云舒不以为然,“我能照顾好我哥,你就安心地走吧!”
因为云舒根本不知道他生病做手术的事,听见这话丛烈也完全不以为忤。
他笑了笑,“行啊,只要你能照顾好你哥就行。”
放下这个电话, 丛烈隔天就进了手术室。
眼看着云集这边稳妥了,他嗓子里的东西总得要处理一下。
手术刚做完那两天, 丛烈疼得晚上睡不着,就整宿整宿地写歌作曲。
刚觉得熬出个头来,就听到瀚海内部说出问题了。
核心情况丛烈接触不到, 但听云舒说云集在家状态挺好的,没什么异常。
一时间他不敢轻举妄动。
中间他的病理结果出来。
丛烈看了一眼, 没有太多惊喜和意外,心思又重新回到瀚海身上。
观察了两天,丛烈大致明白了。
这个蚕食手法让他感觉到了熟悉。
在短时间内迅速掏空一个公司的资金构成,从根源上卡死瀚海的运转,进而扳动股市加速灭亡。
能有这种效率的人屈指可数。
而且这手段凶狠且安静,就跟当初蒸发掉旺财的风格如出一辙。
他研究了两天云世初,开始琢磨自己要怎么才能见到他。
他刚刚稍微打探了一下,云家的电话就来了。
云家大家长邀他一叙——
听丛烈说要一套好西装的时候,梁超真的在怀疑人生,“烈哥,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吧?麻烦你照照镜子好吗?前天晚上你看着就像个新鲜的死人,刚断气还热乎着那种,你要盛装出席到哪里去啊?颁你最佳音乐人的时候怎么都没见你这么积极呢?”
手术结束后,丛烈刚刚解除绝对禁言期。
能说话,但是依旧有些沙哑,而且声音很低。
他有些不耐烦地催促,“你现在怎么话越来越多了,让你拿来你就拿来,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呢。”
梁超欲言又止了三四次,最后还是大包小包地扛着丛烈的行头到医院来了。
见到丛烈本人的时候,梁超又难以避免地感觉到了不可思议。
和手术前相比,丛烈快速地消瘦了一些,但并不明显。
而且就好像他身上的肉特别懂事一样,瘦也都瘦在该瘦的地方,反而显得他原本就衣服架子一样的身形更加笔挺利落了。
而且一晚上过去,丛烈的脸上基本上已经少了一半病态,只是略显苍白。
“你穿这么正式,要去哪儿啊?”梁超看着丛烈换上衬衫和西裤,百思而不得其解。
“有人送上门来,我得给个面子。”丛烈动作很快,利落地抽上了领带。
不是有没有地位的问题,但这世界上能让丛烈给面子的人实在太少了,以至于梁超立刻就脱口而出:“云总现在不该正忙着救火吗?哪来的功夫搭理你?”
“我倒是想。”丛烈噎了他一句,披上了西服外套,“赶紧,开车,到云家去,见云世初。”
梁超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去哪儿?!见谁?!”——
云家的宅子在城中。
梁超的车刚刚在一对大石狮子中间一停,立刻就有俩人过来替他们开车门。
一个人接了车替他们停进后院,一个领着他们往大宅深处走。
梁超没见过谁家里能放着那么大的一面玉影壁,一路走一路回头看,好像进了大观园的“梁姥姥”。
他低声感叹,“我的妈呀,这影壁上头雕的是千里江山图?这也太好看了,得值多少钱?”
越往里走,梁超越觉得自己感叹早了。
他之前知道云集家里很有钱,但也仅仅限于家财万贯那种有钱。
他没想到云集家里居然能在市中心围着这么一座“小园林”。
他们往里走了一进,又有人过来单独迎梁超,“麻烦您跟着我到会客室休息。”
梁超已经被新的金钱观冲击得完全迷失了,目光茫然地扭头看丛烈。
丛烈稍微一点头,“等会儿我联系你。”
再往里走一进,丛烈不急不徐地独自上了主宅的二楼。
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百合香,并不让人感觉十分紧张。
他抬手敲门。
里面的声音是他认识的:“进来。”
丛烈推门进去,看到云世初正坐在书桌前翻看一些纸质文件。
书房的风格是中式的,和整体建筑一致。
甚至还要稍显简约朴素一些。
一桌一椅,一架文玩书籍,一扇描着工笔玉兰图的双折屏风。
太师椅背后就是梅花案的八棱窗,采光良好。
“你找我?”丛烈在书桌前站定,没有寒暄。
“不是你找我吗?”云世初没抬头,还在翻手里薄薄的几张纸。
丛烈稍微一想,直奔正题,“我希望你遵守约定,不要再给云集施压。”
云世初没否认,反问道:“以什么立场?”
“当时在医院,我们约好了各自争取,我做到了按约定离开,而云集现在并没有选择回云家,希望你也做个言而有信的男人。”丛烈拿起他案头的一颗狮子头,轻轻在手里掂了掂。
云世初终于抬头看他,“如果我记忆没出错的话,我只是允许你负责照顾云集到康复,我从来也没说过会放任云集浪费自己的时间。”
“云集的事业进行得很顺利,他的生活态度也在好转。浪费时间?”丛烈摇头,“恐怕只有你这么认为。”
“人活着,却无所作为。无论以谁的标准,都是浪费时间。”云世初十指交叉,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丛烈。
丛烈把手里的核桃放下,眼睛缓慢地眯了起来,“你一直都这样吗?”
“什么。”云世初的目光一冷。
“给自己的自私和虚伪找这么多的借口?”丛烈皱着眉,“让云集小小年纪就活得那么辛苦,稍不如你意就让他跪在雪里?你真的是希望他有作为?还是单纯只想让他按照你设计好的路,满足你所谓的‘后继有人’?”
不等云世初回答,他又接着说:“你很怀念你夫人,对吗?”
云世初的脸色陡然黑了,“你说什么。”
“云集的母亲是吴州人,网上很容易查到。她走了这么多年,你还住在一个这么……荒凉的牢笼里。”丛烈稍微环视了一下四周,“云舒是她临走留下来的宝贝,你不忍心苛责,只要他健康快乐就好。”
“但你也知道云舒幼稚冲动难成大器,你也知道他长大以后不可能接手云家继承你的事业,你知道只要有云家庇护,他未来可以做个一轻松愉快的普通人。所以你放任。”丛烈躬下身,凝视着云世初,“那云集呢?”
“云集聪明敏感,七窍玲珑,所以就得强大,就活该得‘有出息’。但云集就不是谁的宝贝了是吗?”丛烈直起身子,声音有些哑然,“你真的自私,居然想要牺牲自己儿子的一生来成全自己。”
他看着云世初,眼中没有半分惧色,“如果云集的母亲还在,她不会心疼云集吗?她会感谢你这种形式的‘追思’吗。”
“我今天就他.妈的告诉你,云世初,”丛烈的声音清晰而轻蔑,“你就是用你那些歪理邪说说破大天,出门就找车撞死我,我也是看不上你。”
他看着云世初,“就算到我死,云集也是我心里的宝贝。而你,根本不配当他爹。”
云世初默默地听完,轻声开口:“丛烈,我很好奇,能让你这么胆大包天畅所欲言的……”
他摘下了鼻梁上的花镜,“是因为你知道自己真的快要死了吗?”
丛烈的身形一顿。
“你提到了我们在医院里的约定。当时你提出如果云集最后没有选择你,那你以后就不再见他。”云世初把手里的纸磕在桌子上理了理,对齐边角,“你现在确实做到了不见他,但是其实你作弊了。”
丛烈等着他说完。
云世初把那一沓纸扔到他面前,“这个月十五号,周一上午十点半。你去事务所立了遗嘱做了公证。包括你现有的资产和所有已发行及将发行作品所产生的版权盈利,将在你身故后以云集作为唯一受益人进行匿名赠予。”
“接下来一天,你去莲华山的骨灰堂给自己买了一个价值一千二百万、为期七十年的全包服务套餐。”云世初慢悠悠地说:“那个套餐的内容我也略有耳闻,专门给无人打理的孤家寡人准备的,你连骨灰盒和到时候要摆在灵位里的纪念品都已经交给工作人员了,以备不时之需。”
说完,他把一张薄薄的东西扔在桌子上,“丛烈,如果你人都没了,你就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云集,不能算是你主动地践行承诺。”
“我只是去安排一下,怎么就等于我要死了呢?我几十年以后再死,现在提前买好保值不行吗?”丛烈皱着眉看他。
“你亲自从省外邀请的专家,以擅长治疗恶性肿瘤闻名,你一定比我清楚。”云世初笑了笑,“丛烈,你觉得自己特别深情吗?先是死缠烂打不放手,然后说服自己赎完罪无债一身轻地死了,就能算是体面地退出云集的人生了吗?”
丛烈看着他,目光中不由露出一点悲悯,“你怎么会把‘深情’定义得如此肤浅?还对这种恶毒的逻辑如此自信?”
云世初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小子,你只不过是在人生很短的一个阶段在非常……片面的事业上小有成就。至于和云集的感情,你不必把放弃说得那么委婉动听,本来就是你无情无义在先……”
“够了。”
从进门开始,丛烈从来没想过这个房间里面会有第三个人。
所以当他看见云集面无血色地从屏风后面绕出来的时候,身上的从容一瞬间荡然无存。
他立刻迎上去,却被云集让开了。
云集走到桌子边,拿起被云世初扔在桌子上的照片。
那是一张拍立得。
上面是云集的侧脸。
他记得这张照片,是他们从南市回京州的飞机上,两个追节目的小姑娘给他拍的。
当时他正在扭头看丛烈,错过了镜头。
照片拍坏了,但人家小姑娘仍然希望留作纪念。
是丛烈用他们两个人的签名合影硬换过来的。
云集拿着那张照片,平静地看向云世初,“所以你煞费苦心地让我在这儿等,就是想让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云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是吗?你在提醒我如果没了云家,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了,是吗?”
云世初双手叉腰,似乎没预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我只是希望你成熟地权衡,什么才是利益的最大化。”
“成熟地权衡?利益的最大化?”云集困惑地皱眉,“权衡我不配被人爱、只能给云家做牛做马拼死拼活,最大的利益就是我鳏寡孤独守着金山银山过一生,是吗?”
“什么是做牛做马!怎么就鳏寡孤独?你考虑问题不要走极端。”云世初的声音也抬了起来,“以后整个云家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能没有,你想要什么样的感情会……”
“可是我不想要!”云集高声打断他,“我他.妈的不稀罕行不行!”
云世初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种类似茫然的表情,“云集……”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跟你断绝关系。我他.妈活得太累了,我不想要你这些包袱。我就想平平静静普普通通地把这一生过完!”云集咬着牙,不让泪水掉下来,“放手这么简单的事儿,一手遮天呼风唤雨的云世初,你怎么就做不到呢?为什么你非得要我听到这些?”
“你怎么能……如此傲慢卑劣。”
“云集,我希望你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别说自己会后悔的话。”云世初仍然试图警告他,“只要你现在想清楚,我可以不计较你刚刚说的那些胡话。”
“我想清楚了。”云集说着,忍不住地扶住心口,“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生在云家。”
丛烈吓坏了,管他什么云世初云世末,立刻扶住云集顺后背,“不动气不动气,我们不跟这种人说了,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还有你。”云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转过来的时候,丛烈的心都要疼碎了,“……还有我?”
“所以你教云舒做饭,所以你明知道病了却一直拖着不去治,所以你手上有血,所以你突然说什么‘让我更自由’,所以你把病房里敲给我的那个用破杯子敲的破曲子用小提琴录下来,还骗云舒说是你买的。”云集浑身都在忍不住地颤抖,“丛烈,我什么时候对你这么残忍了?”
第一次见到云集的情绪这么失控,丛烈快吓疯了,扶着他的肩膀不住安抚,“不是,他说的不对,根本没这回事儿……”
“你做错了那么多事,我哪一次没有顾及你的尊严?我哪一次没给你体面的选择?”云集的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
他脸上是鲜活的怒意和悲伤,“为什么你能对我做这种事?我什么时候把自己烙在你的生活里,还要用死来惩罚你,让你一辈子不得解脱了?我死了难道是我愿意?你是为了报复我先死了一次?你是吗丛烈?你拖死你自己就是为了惩罚我吗!”
云集两辈子的委屈都在着一瞬间重叠崩塌,几乎要毁掉他一身的好教养。
他再也不想忍了。
“不不不,”丛烈紧紧把他护在怀里,“我不会死的。也没人要惩罚你,不难受了。”
他不住地给云集顺着气,“呼吸,云集,呼吸。”
他来回重复,“我不会死,云集,我没有快死了。”
云集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一些,呼吸断断续续的,却还在坚持确认:“你生病了,立了遗嘱,连他.妈骨灰你都想好放哪了……”
丛烈有些手忙脚乱,继续解释:“不是,我没得什么治不好的病,手术前几天就做完了。我已经好了,你千万别动气……”
云集控制不住,捂着胸口整个人往地上滑。
“云集,云集。”丛烈扶抱着他,立刻给梁超打电话,“现在去开车。”
放下电话,丛烈就把云集横抱起来。
“丛烈,”云世初两步踉跄着跟上他,声音少了许多底气,“你确定要在我家,带走我的儿子吗?”
“你的儿子?”丛烈凶狠地扫了他一眼,“他早不是了!”
说完就抱着云集大步跑下了楼梯。
梁超正在门口抻着脖子等。
听电话里丛烈的嗓子都急哑了,梁超还以为是他在云家动了手,准备跑路,脚都已经踩在油门上了。
结果远远的,他就看见丛烈抱着云集跑过来了。
他的第二反应更为震惊:他没想到丛烈来云家,居然是为了抢人。
梁超立刻下车给丛烈开门。
等丛烈跑近了,梁超看清了云集的脸色和泪水,整个吓麻了,“云总怎么了?怎么这脸色啊?怎么回事儿啊!”
“别问了,快开车。”丛烈抱着云集到后排坐下,“医院,赶紧。”
云集胸口难受喘不上气,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丛烈不住地给他揉胸口,“放松,呼吸,好了好了,不难受了,我在,不难受了。”
云集停不住。
他不断地吞咽,但是那种真实的慌张和愤怒持续在胸口翻滚,压得他的心都要跳不动了。
“我不会死,你听那个老东西放屁。”丛烈对云世初仅存的一点尊重也没了,极力安抚云集,“不信你问梁超,我前几天刚做完手术,病理都出了,已经百分百确定是良性的了。”
“对对对,”梁超点头如捣蒜,“一开始医生说那个息肉的位置不好,喉镜不好确认,按经验来看情况不太乐观,要手术取病理确认。然后现在病理结果已经拿到了,就是良性的,用不着一个月就能完全恢复,什么后遗症都没有。”
“听见了吗?”丛烈小心翼翼地护着云集的胸口,“不着急了,我怎么可能随便死了呢?我债还没还清呢。”
云集有些无助地抓住车座上的布套,呼吸稍微平稳了几分。
“好了好了,现在信了吗?”丛烈本来吓得也快没气了,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可不能动气了,宝贝你吓死我了。”
“什么。”云集红着眼睛,扭头看他。
丛烈知道自己吓漏嘴了,欲盖弥彰,“没事儿,你靠着我歇会儿,等会儿到医院了我再叫你。”
云集撑着身子要从他身上下来。
丛烈心疼得受不了,箍着他的腰,死命抱着不松,“马上到了,你歇会儿你歇会儿。”
本就是大病初愈,连瀚海出事云集都没怎么着急上火。
今天一阵急火攻心,他实在有些顶不住,半路上就靠着丛烈睡着了。
丛烈一点不敢大意,一直护着云集轻轻揉胸口。
看见他一皱眉就立刻安抚,“我在,没事儿,不着急了,睡吧。”
梁超看着丛烈的目光中不无责怪,“你跟云总怎么说的呀,把人急成这样……”
“闭嘴吧你。”丛烈轻声骂了他一句。
做手术这事,他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云集知道,谁知道云世初会弄出来这么一套乌龙。
要说生气,他觉得云世初能干出来这种事都不能再算个人。
但他心里其实不全是气愤。
自从重生之后,他总觉得云集身上套着个看不见的壳子,也就是丹增说的“茧”。
哪怕是从重伤里醒过来,丛烈也总觉得云集那种无牵无挂的感觉让他心里一直没底。
但是今天他见到了云集大怒。
丛烈知道云集的身体不允许情绪起伏,但是在很短的一个瞬间里,他其实有所庆幸。
庆幸云集的情绪还能被唤醒。
丛烈不敢认为让云集牵挂的是自己。
但无论是什么,他知道这世上总还有什么能把云集留住。
哪怕真的再让自己死一次,他也觉得值。
到了医院,丛烈抱着云集下车,梁超给挂了号。
一路大小检查,丛烈一步没离开过云集。
好在云集没什么大事,只用在医院观察一晚就行。
丛烈被医生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出院的时候没叮嘱你们吗?医嘱对你们来说有意义吗?不让病患情绪起伏这么小的事,怎么你们就做不到?”
丛烈破天荒地低头认错,“我的疏忽,谢谢医生。”
他着急挨完骂回病房守着。
云集靠在病床上,已经醒了。
床边是惊魂未定的傅晴。
看见丛烈回来,傅晴的眼睛仍然保持着张大的状态,“云集,你跟你爸宣布断绝关系。”
“然后你,”她又转向丛烈,“跟云集他爸说他自私虚伪得不配当爹?”
说完,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不再愿意再直视这世界。
梁超在一边面无人色地听完,咽了咽口水,“这就是你们刚刚在云家闷声干的大事儿吗?得罪全京州最有权有势的人?”
丛烈才不管那套,在床边坐下,握着云集暖不上来的手,“还胸闷吗?好点儿没有?”
云集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静,开口却是冷冷两个字,“出去。”
只是看着他的脸色,丛烈就心疼得喘不过气。
他小心给云集揉着心口,声音都抬不起来,“怎么了?为什么还生气?”
“你教云舒炒菜、给自己买骨灰盒、立遗嘱的时候,根本就还不确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所以你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云集看着他,隐隐又有些要发怒的苗头。
丛烈哪想到他难受成这样还有精力想这些,赶紧解释:“我真没觉着自己会死,真的。只是经历了这种事儿,我就想我日后万一真的有什么不测,我……”
他不敢说了。
他不敢说自己死了要把东西都留给云集。
云集的眼圈又红了,等着他说完。
“我错了,我做错了,我不该。”丛烈低声下气地哄着,一下一下地给云集顺气,“不生气了,难受我们就再躺会儿,我在旁边守着,不害怕了好不好?”
“我不害怕。”云集的鼻音很重。
他实在有些撑不住,扶着床躺下了,“你走吧。”
丛烈哪敢走,一直给云集拍着背安抚,等他呼吸慢下来才稍微直起身子,手还搭在他肩头轻轻揉着。
他一抬头,发现傅晴和梁超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愁云惨淡,一抬眉,“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我在想新的应聘简历。”梁超捏了捏鼻梁。
傅晴耸耸肩,“我可能也很快会需要一份新工作。”
丛烈知道他们在说云世初斩草除根的事,一脸的满不在乎,“你们的问题都好解决,我也有点积蓄。”
梁超叹了口气,“有点积蓄……不就是全国各地的几百套房子吗?你是想说你雇我俩收租都够养活我们了是吧。”
“可是云集怎么办?”虽然傅晴能感觉到云集已经对事业没有过去那么深的执念了,可瀚海毕竟是云集的心血。
她怕云集心里难受。
“操心你自己吧。”丛烈往旁边挪了挪,把傅晴的视线和云集隔开。
傅晴翻了个白眼,小声吐槽:“丛烈,我可是个女的啊!我又不会爱上云集!”
“那也不行。”丛烈大马金刀地坐着,对云集的心疼已经完全不作掩饰,“看多了会打扰他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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