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低垂,笼罩一方天地。
寝殿里的三盏宫纱灯燃着暧昧朦胧的光,堪堪够床榻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赵明斐手指拨弄间,轻而易举将她身上剩余的衣物除去,直到看见娇躯上方被一圈又一圈厚实的素布紧紧包裹。
江念棠被上方犀利的视线看得有些难堪,伸手欲挡住胸口,被毫不留情地撇开,只听上方沙哑着嗓音问她。
“为何?”
难怪他抱着她的时候总感觉硬邦邦的,还以为是江念棠从前在江府受了磋磨错过生长,特意吩咐御膳房每日多做些和她胃口的吃食,糕点粥羹也时时在小厨房备着。
江念棠偏过头,嗫嚅着唇瓣没有回答,脸颊烧得滚烫。
大虞女子以丰腴为美,寓意富饶环身,能为夫家带来福气,绵延子孙,而像她这般瘦骨如柴,腰细胸瘪的女子则被视作寡福之相。
江念棠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好生养,不被早早许配他人,从及笄之年开始束胸。然而身体某处却不受地肆意生长,到最后不得不用布缠得更紧。
赵明斐在这种时刻无暇顾及寻找答案,他慢条斯理地揭开江念棠处心积虑藏起来的柔软。
动作不快,但意境十足,像拆礼物似的层层剥开。
微凉的风还未贴上江念棠的肌肤,炙热的掌心先一步覆盖住软身娇躯。
赵明斐黑沉的眸光盯着潮红脸庞,他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看来婚服还需再改一改。”
江念棠身体瞬间紧绷,难耐的疼痛让她克制不住闷哼一声,细细软软的颤音比她从未展露过的风景更能撩拨他的心弦。
赵明斐握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
在确认眼神交汇的瞬间,他俯身而下。
帷帐里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以告诉候在外面的人发生了什么。
右想先吩咐下去备好热水,又传令御膳房煨着晚膳,然而反复热了好几回,也没有听见里面人传话。
内室,烛火渐渐暗了下来,也没人去续上。
赵明斐一边沉沦于从未体验过的畅快,一边清醒观察着江念棠的一举一动。
他的黑眸深不见底,无声盯视着伏在他身上的无力娇躯。
她眼眶通红,鸦睫濡湿地黏在一起,青丝从后散落铺满大半光洁的背,有几缕碎发摇晃着落在他的脸颊边。
她的头发软得不成样,像一滩水似的,如同她现在的人一样。
赵明斐拾起绸缎般顺滑的发丝在指尖把玩,忽然握住细软的后勃颈,迫使江念棠从昏沉中微仰起头。
他漫不经心问:“我是谁?”
江念棠睁开潮润的眸,面上被一层细细的水光覆盖,清丽糜艳。
她其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实在是太累了,思绪跟着变迟钝,眼前的人也变得恍惚起来。
腰间的软肉被用力掐了下,她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赵明斐耐着性子重新问了一遍,另一只手温柔地替她撩开额前遮挡的碎发。
睫毛阴影投射下的眼底凝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寒霜。
江念棠借力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的脸,目光刻意避开薄瘦的唇,落在沾染欲念的眉眼上。
她撑起洁白的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勉力将头仰得更高,盛满烛光的美眸亮的惊人。
赵明斐皱着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在她表情里寻到一丝勉强的痕迹,却在眼里望见无限眷恋与痴缠。
清艳水润的唇微张,断断续续吐出动听的话。
“你是……我的夫君。”
几个字拖着绵绵的鼻音,孱弱无力,好似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刚说完,头便垂落在坚硬火热的胸口,耳边灌满有力的心跳声,忍不住蹭起来,像只猫儿一样。
赵明斐眸中的冷意顷刻间瓦解,融成热烈的岩浆,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她。
屋外雨声凄凄,屋内泣泪涟涟。
……
江念棠再次清醒时天已经放晴,身上换好了新衣,等她艰难地起身洗漱完,右想告诉她尚衣局的人已经等候在殿外。
重新量完尺寸,绣娘走的时候忍不住泄出一丝凄哀的表情。
登基大典前一天,赵明斐把她带到一座宫殿,牌匾上用金箔渡了三个字——长明宫。
赵明斐示意人打开宫门。
最先入眼的是由近及远的悬挂在檐廊下的灯笼,现在虽是青天白日,里面依旧燃了烛。
赵明斐牵起她的手往里走,“我虽尚未找到你说的那样永不熄灭的灯,但——”
他回眸而望,弯了弯眼:“你在一日,这座宫殿一日不灭灯。”
江念棠胸口好似也有根被点燃的火烛,她急速煽动长睫,强行将它吹灭。
赵明斐转过头继续款步而行,江念棠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她路过长廊时看见庭院前的光秃秃的树,墙边矮脚的花丛,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等到进入主殿寝房时,江念棠蓦地睁大眼,愣在原地。
屋内的布置格局与西巷口的云梦阁一模一样,只是床榻桌椅换成崭新名贵的物件,房间用大片的红绸装饰。
在西南角落里还放着一架格格不入的灯台,粗布做的六角灯罩看上去廉价粗劣,认不出的丑陋图案足以令人啼笑。
然而它被细心地涂上一层透明的蜡,防止火烛烧穿。
江念棠胸口熄灭的火好像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赵明斐亲自替她打开贴了喜字的后窗,屋外枇杷树林立,隐约能看见树杈间微黄的果群。
他朝江念棠笑着招手,温润如三月的风,清隽如山间的泉。
江念棠慢慢走近他,探头往窗外看。
后院枇杷树,还有云梦阁里从后山移栽而来的草木。
江念棠如梦游般往房门口方向走。
前院比云梦阁大得多,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全,她目光掠过青石板筑就的校场之上,还有木桩,兵器木架,只是规制比云梦阁的更大,光是兵器架就有三个,上面摆满不同样式的长剑。
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一点一滴,都是他们的家啊。
赵明斐走过来,从后拥住江念棠的腰,轻声在她耳边问。
“还想要什么?”
江念棠看着庭前的海棠树,眼神恍惚,仿佛看见春日海棠满园绽放。
“想要殿下多笑笑。”
赵明斐笑起来的时候,最像他。
腰间的手冷不防缩紧,勒得江念棠一下子喘不上气。
她正要回头去看他,人却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头顶传来不变喜怒的声音:“是像你画上的那样吗?”
江念棠对答如流,“是。”
手愈发用力,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丝空隙都塞不下。
江念棠改成仰头,视线只能笼罩他半张脸,无法判断他的表情。
“我总觉得殿下有时候看似在笑,实际上并不开心。”柔嫩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握:“我想你在我面前做真实的自己,有一天能像画里那样笑得自在。”
赵明斐闻言,眼皮一压,余光正巧对上颤动的唇瓣。
真实的自己,他怕会吓到她。
不过——
他单手把人转过来,两人面对面。
赵明斐低头衔住诱人的唇,“那我试试,放肆一下。”
天旋地转,江念棠在双脚离地前紧紧勾住赵明斐的脖子。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悄然撑开攥紧的五指,让穿堂的风带走掌心的湿意。
而后双臂悄然收力,整个人勾缠上去,引他坠入波澜起伏的情海,无暇分心。
新房还未到时候,已被用了个彻底。
赵明斐起身穿衣,眼里再无一丝迷蒙,他坐在床榻边低头凝视熟睡的人,五指缓缓游移到纤瘦的侧颈上。
如玉的肌肤吹弹可破,指腹下脉搏微弱的跳动着,他只要稍稍用力一握,就能在瞬间取她性命。
赵明斐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着,漆黑的眼眸幽幽盯着她毫无防备的脸。
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撒谎还能活下来。
江念棠大概紧张过了头,方才破绽百出,还自以为瞒天过海。
“有点舍不得。”赵明斐歪着头,舌尖舔了舔下唇,尝到还未消散的血腥气,蓦然一笑。
他的笑没有温度,手却改为托住她的下颌,拇指按在还未褪去绯红的脸颊上,温柔呢喃道。
“没有下一次。”
*
在赵明斐的强势作风与手中的兵马管控下,登基大典顺利举行,严珩一也在典礼当天赶回京城。
虽然准备的时间略显匆忙,但该有的传位诏书,登基服制,祭天祝文……一切均准备妥当,甚至连日子都是钦天监算出当日乃百年难遇的大吉日。
直呼赵明斐紫薇临身,天命所归。
严珩一面无表情听着扯淡的祝文,内心毫无波澜。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赵明斐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天命”于他非但不是庇佑,反倒是催命符。
严珩一至今还记得,他成为东宫伴读的那个冬日格外寒冷。
屋外下着大雪,屋内也没有燃炭,冷飕飕的。
据说是因为江皇后认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太舒适的环境不利于太子成长,他作为被寄予厚望的储君,不可贪图享乐。
严珩一穿着厚实的棉袄,还披了件娘亲亲手缝制的斗篷,包得密不透风也抵挡不住丝丝入骨的寒意,它们如跗骨之蛆似的逮着空隙就往身体里钻,他根本坐不住,更别说握笔写字。
两只手恨不得长在暖炉上。
反观一旁的赵明斐,他身上仅有一件锦袍,看着华贵精美,实则无法御寒,更何况好像还不怎么合身,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严珩一完全想象不到他怎么还能落笔如神。
握住笔的手指节凸显,青筋暴出,皮肤白得不正常,比屋外的枯枝还瘦,比檐下的雪还白。
赵明斐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笑着问他有什么事。
严珩一脱口而出:“太子殿下不冷吗?”
执笔的手顿了顿,“母后说我天降大任,需苦心劳骨,动心忍性,心不冷,身体自然不冷。”
严珩一皱眉,他明明问的是太子,为什么却扯到皇后身上,况且冷不冷不就一件衣服,一筐炭的事儿。
但他懒得深问,严家与江家在争夺赵明斐抚养权撕破了脸,严珩一的贵妃姐姐死在这场倾轧中,为了平息严家的愤怒,破格让他来陪伴赵明斐读书。
严珩一讨厌赵明斐,若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姐姐何故被人陷害惨死。
他名为伴读,实际上几乎跟赵明斐没什么交流,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他身为尊贵的太子还没有他一个尚书之子活得舒服。
后来他才知道,皇后故意让赵明斐在冷天穿着单衣,又叫他没日没夜的读书,等他病了立刻去找太医,告诉皇帝太子勤勉学习累倒了。
皇帝就会来中宫看望,顺理成章留宿。
江皇后善妒,她收养赵明斐乃权宜之计,但他的存在时刻提醒她皇帝投入其他女人的怀抱,从来只把他当成一个招来皇帝的工具。
她从未放弃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然而随着赵明斐长大,江皇后不但一无所出,后宫的妃嫔们反倒是怀孕的越来越多,眼见自己生子无望,她把愤怒都倾泻在赵明斐身上。
江皇后认为是他占了自己孩子的位置,愈发苛责与他。
赵明斐看清江皇后的真实目的后碍于自身实力孱弱,于是默默忍下,静待时机。
他努力读书,勤加练武,想要让自己得到皇帝的重视,想要活下去。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赵明斐成功被接到皇帝身边教导,再也不用挨饿受冻,半夜熟睡时被叫醒去皇后处侍奉。
短短几个月,整个人变得精神起来,身量也壮实不少。
严珩一听闻皇帝对他的喜爱,向他道贺脱离苦海。
赵明斐彼时眼里的笑还透着三分真心,他说自己定会勤勉不懈,为父皇分忧。
然而不到半年后,严珩一再看见赵明斐时,已经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对严珩一说,可以帮他姐姐报仇。
严珩一误以为赵明斐是想借严家之手除掉江皇后,但他却告诉他。
“害死你姐姐的,是皇帝啊。”
赵明斐的出生是一场被精心设计的局,是皇帝与世家之间的博弈,更是他分裂世家的工具。
皇帝从头至尾都知道皇后在虐待赵明斐,他冷眼看着嫔妃们互相厮杀,看着皇后歇斯底里,又在暗处培养自己的势力。
“你不帮我,江家倒下,下一个就是严家。”
“我向你保证,等我坐上那个位置,会让严氏一族全身而退,荣华万载。”
严珩一才不信,按照赵明斐所说,他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没有接受他的招安。
赵明斐没有生气,说给他时间考虑。
又过数月,严珩一听闻江皇后被禁足失去帝心,江老首辅告老还乡,高贵妃的二皇子坠马身亡,不少儿时的玩伴因父被贬谪而离京,严家也有不少亲属受到波及,他被父亲耳提面命不许惹事……
赵明斐竟然有本事搭上恭王府这条线!
恭王与皇帝除了有夺位之争,还有牵扯到恭王妃的婚嫁一事……两位名为兄弟,实则与死敌也大差不差,然而他们都拿对方没办法。
一个占着正名,一个掌握兵权,双方处于剑拔弩张的胶着状态。
他们却因赵明斐的出现,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赵明斐再次请他入宫一叙,告诉他答案。
“因为我长得像王妃的长子。”
他端起青花缠枝纹茶盏,不急不慢道出原委:“王妃思子成疾,重病难愈,王爷以黎城军权交换我每日前去侍疾,以解王妃心病。”
严珩一问赵明斐为什么执着于他。
赵明斐放下茶盏,清隽的眼眸弯了弯:“因为那年冬日,你送了我一个手炉。”
“雪中送炭之恩,不敢忘。”
咚咚咚——
沉重庄严的鼓声漾出天际,震耳欲聋,拉回严珩一的思绪。
冗长繁琐的登基仪式已进入尾声,礼官双手将象征无上王权的玉玺奉上,新君头戴十二旒冕站在高台之上,珠帘垂落挡住隐住他的表情,只露出微抿的薄唇。
严珩一的位置不近不远,依稀能看清黑漆帽檐上的织金龙纹泛着刺眼冰冷的光。
“拜——”
“吾皇万岁,天辅有德。”
“再拜——”
“吾皇万岁,海宇咸宁。”
“三拜——”
“吾皇万岁,圣躬万福。”
宗室王亲列在前,文武百官排在后,三跪九叩,恭迎新皇。
大典最后,左思身着掌印大监官服,手捧两道圣旨,高声宣读新帝旨意。
第一道是册封太上皇,两位太后。
第二道是封赏群臣。
无论是簇拥新君,还是及时俯首称臣的最次也是官进一级,功劳最大的莫过于新帝从前的伴读严尚书之子严珩一,新帝册封他为安远侯。
当他从人群中走出谢恩时,朝臣无不惊骇他的死而复生。
据他所说,这次钦差下江南一行的刺杀完全是有奸人嫁祸新帝,还捏造无中生有的罪名陷他于不义。
他能活着回来,全靠陛下念及旧情,暗中派人寻找救援,而他也不负陛下所托,千里奔袭去黎城搬救兵,才能及时回来洗刷陛下冤屈。
奸人们已经在数十日前被连根斩除,贪官们抄出的巨额罪银也悉数上缴国库。
此言一出,多数人心里恍然大悟,结合同僚中忽然冒出来的许多生面孔,几乎都猜到这一切都是赵明斐的谋算。
从多年前两人在朝堂上的针锋相对,到如今的君臣冰释前嫌,俱是演给天下人的一出好戏。
同时对赵明斐的手段愈发忌惮,他当年才十四岁,就有如此心计,委实令人背脊生寒。
除此之外,为表新帝宽和仁善,特赦在此之前被诛杀与奸人关联不深的奴仆,签了死契的重发良籍。
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有那些个与“被诛杀的奸人”从前有过来往,又在此次变故中存过下来的官员终于落下多日悬在嗓子眼里扑腾的心。
新帝的意思是到此为止,既往不咎。
他们再度跪下称道当今圣上宽宥大度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在赵明斐一张一弛,一紧一松的诡策下,朝纲渐稳。
结束登基大典,按理会举办夜宴庆贺新帝登基,然第二日为帝后大婚,因此改在隔日宴飨众臣。
严珩一在外游荡数日,离宫后打算归家安置一番。
明日的大婚他需负责沿途的守卫,再进宫参加晚宴,忙忙碌碌几十天,竟一点也没歇。
不过他没忘记先给顾焱送去地契,答应给人的二进小院还是及早办理为妙,否则他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想要找他还得去千山武馆。
“喏,陛下赏赐的。”严珩一将东西递过去的时候,看见顾焱惊喜的笑容。
顾焱激动道:“这也太丰厚了。”
朱雀大街,他从来没想过可以住在这里。
隔壁一条街就是大虞京城最热闹的长安街,上面有酒楼,钱庄,裁缝铺,脂粉铺,但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长安街总是第一个知道的。
每年的上元灯会,端午庆典,中秋观月也在这条街上。
小院往北一个时辰的脚程就到皇城口,往南三条街便是府衙,简直是绝佳的地段,自然价格寸土寸金。
只可惜他囊中羞涩,别说二进小院,哪怕一间普通的屋子也难以负担,现在天降这么一间屋子,心里别提多高兴,恨不得马上告诉念念。
严珩一得意洋洋:“就说跟我混,好处少不了你的。够兄弟不,知道你要娶妻,特地选了个好地方,院子虽小,可五脏俱全。”
顾焱嘴角止不住高扬,俯首作揖道:“多谢严兄。”
他一身青衣,腰间仅有一枚素色香囊做点缀,却显得潇洒肆意,仪态不凡。
严珩一虚虚一抬,一副过来人经验传授道:“对待女人定要大方,绝不可以做那等小气之态,人家跟了你,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回头买点好家具,好物件搁里面,鸟雀求偶前尚且自个儿先垒个好窝,才有雌鸟愿意下蛋,你可不能小气。”
这一路走来,严珩一觉得顾焱什么都好,就是太在乎钱财。
他们在山里穿梭数十日,身上的衣物没有不破损的,缺裤腿少衣袖,好不容易进城准备去买件衣裳,结果顾焱却说不用。
他不知从哪里借来针线,自个儿缝上了后背的窟窿。
惊得他们一群大老爷们下巴都要掉地上。
严珩一不缺钱,忙说换衣服的钱他出,顾焱也不客气,拿了钱后放进兜里,依旧穿着他大了补丁的外衫。
不过他回京之前特意去买了身新衣裳。
严珩一注意到,他去的那家店位置隐蔽,铺面不大,而且不卖成衣,只订做。他夫人就爱上那家,说是做的穿上合身,还说只有小部分人才知道,价格不便宜。
他觉得很奇怪,就像顾焱这个人给他的感觉。
如果说顾焱那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可以用拜师于千山武馆来解释,可日常行走坐卧,吃茶饮酒,都有世家君子之风,非底蕴深厚不能培养。
严珩一观他姿态流畅,不像东施效颦似的装相,这需得时刻浸淫在相应的环境中才能如此自然。
可他偏偏是个无父无母,生于乡野的孤儿。
严珩一敢带他去执行赵明斐要紧的任务,自然把人查了个底朝天,发现顾焱确实没什么问题,但这点也确实奇怪。
顾焱笑笑:“那是自然,我打算去斧斤斋定制一批家具,将里面的悉数置换。”
严珩一哦豁一声,打趣道:“那里的东西不便宜,一张普通的拔步床都要纹银百两,看来你对这位姑娘确实一往情深。”
顾焱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本来是不够的,不过拖严兄的福,现在置宅子的大头已经省了,其他的预算变充足。毕竟以后要生活很久,能买好一点还是好一点。”
“这就对了。”严珩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倒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咱们忠于陛下,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顾焱拱手道:“多谢严兄,不,应该是侯爷提拔。”
严珩一哈哈大笑:“不如请我吃酒?”
顾焱爽快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长安街的香满楼,我请客,侯爷随意。”
“那感情好,今日我要狠狠敲你一笔,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严珩一与顾焱兴起而至,忘记遣人回去说一声不归家用晚膳,害得严夫人等了良久,最后他被追着打了一顿。
再说顾焱,与严珩一分开后打算再回小院看一眼还缺什么东西,趁着明日帝后大婚,普天同庆,也好与商家商议价钱。
东西不能差,但钱能少一点就少一点。
省下一文钱,念念就可以多花一文钱。
其实不用严珩一说,他也会在能力范围内给念念最好的东西。
走出院门时天已经暗下来,看不清的天边隐隐有雷声,预示着接下来会有一场大雨。
顾焱没带伞,急匆匆往武馆赶,在转角时撞上一个人。
“抱歉。”
他意识到对方是女子连忙后退三步,保持距离,待看清她的脸后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陈念念立刻跪在顾焱面前,感激道:“多谢大人活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
“不用,我那日也是无心之举。”顾焱那日被她误伤纯属意外,盖因有人叫了句念念,他好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不由恍惚了瞬。
“大人,我母亲病重,伯爵府又散了,走投无路,望您能收留我们母女二人。我会很多东西,洗衣,做饭,女红……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陈念念仰起头,露出脖颈,透着些许暧昧隐秘的暗示。
顾焱后退的步子顿了顿,沉吟片刻,从怀里小心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她:“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先去给你母亲找个大夫,余下的我做不了主。”
雷声已经近在耳边。
陈念念膝跪想过来抱住他,顾焱察觉后转头就跑。
陈念念握住手中沉甸甸的银子,目送风一样消失在转角黑夜里的人影。
她红着眼,抽泣地哭了出来。
难道是她想错了,那日他循声看向她时,分明愣住片刻。
顾焱回到千山武馆时雨声由远及近而来,他笑着看向檐下的连滴成线的雨,又看了自己未沾湿的衣裳,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淋到雨,不然被念念知道又要生气。
轻松之余,不免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没淋到雨,还白得一座价值千金的小院,这趟有风险的差事值了!
对这座二进的小院,他已经仔细丈量,院前能种一棵海棠树,院后能种两棵枇杷树,应该够他们两个吃了。
顾焱回到房间,几个翻身上到梁柱上,取下一个陈旧的木盒,里面装满银子,有大块如拳头的,也有小块如指甲盖的,底层还压了几张面额不等的银票。
他全部拿出来,点清钱款后估摸着还能匀一点出来,打算再买两份礼物,一份给严珩一,另一份给陛下用作新婚贺礼。
念念告诉她,做人不能忘本,帮了你的贵人,一定要好好感谢,谨记提携之恩。
顾焱能从一个泥地出身的混小子走到今日,江念棠是他最大的恩人,遇见她也是最大的幸运。
他早就暗暗发誓,他这一生只为她而活。
顾焱强忍住马上去找江念棠的念头,想要等院子收拾好给她一个惊喜。
*
江念棠坐在东宫里绣花,她找来之前为赵明斐缝制的寝衣,打算添几个火焰莲纹上去。
外边的雨下得愈发大了,像有人拿着盆子一股脑往下倒。
等江念棠都缝好后,雨也没停,赵明斐也没回来。
她放下东西往外走,右想正站在门外看天色,发觉雨没有停歇的迹象,赶忙吩咐小厨房将饭菜热上,陛下一时半会回不来。
“娘娘,您饿了么?”右想让人先上几样点心,她知道他们每日都要一起用膳,江念棠不会吃独食。
江念棠清楚今日没有宫宴,又见时辰越来越晚,问清楚现在只有赵明斐一个人在御书房,想着不如过去吃,万一他有政务需要处理,也不必来回跑,耽误时辰。
然而江念棠半在东宫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把伞,问起右想时她也支支吾吾不肯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忽然想起在西巷口时,也从没有见过伞的踪迹,心里奇怪。
雨慢慢变小,江念棠干脆冒雨闯了出去。
右想见她实在执着,怕中途雨重新下大淋到江念棠赶紧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把破旧的伞追上去。
明日是大婚,她不敢想江念棠若是生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心里又怕赵明斐看见伞后大发雷霆。
东宫的禁忌之一,不准给赵明斐打伞。
这条禁忌是从赵明斐十四岁时有的。
那时候他还在上书房念书,每逢下雨天其他宫里都会派人去接皇子公主们。而赵明斐虽为太子,但江皇后从不会关心这些小事,只在乎他能不能让皇帝多来几次中宫。
他的生母为了避嫌,也不敢关心他,生怕引得皇后起疑心。
赵明斐便让左思随身携带雨具,以防不测的风云。
然而那年夏日,李贵嫔的小儿子也来读书了。某日放课后天上忽然下起大雨,赵明斐见亲弟没有伞,便把自己的伞先给了他。
他还没走几步,李贵嫔亲自赶来送伞,只不过对象不是他。
赵明斐正盼望着借还伞的机会与母亲说说话,结果却看见李贵嫔头也不回地接走亲弟弟,母子俩手牵手,亲密无间的背影随着厚厚的雨幕逐渐朦胧,直至消失。
无论是李贵嫔还是亲弟弟,没有一个人想到赵明斐没有伞。
那天他淋雨离开,左思迅速找来另一把伞替他撑着,却被赵明斐撕个粉碎,他就那么倔强地一步一步走回东宫,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还染了一场重病。
从那以后,赵明斐再也没有用过伞,若是遇到雨天,要么冒雨而行,要么等雨停了再走。
右想怕江念棠惹怒赵明斐受到教训,心里七上八下,祈祷他在御书房别离开。
天不遂人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仅雨势重新大了起来,还正巧撞上赵明斐身后跟着一干人在雨中穿行。
江念棠也看到了他,夺过右想手里的伞,提起裙摆朝他跑去。
路旁的泥点溅雪白裙摆上,染出一朵又一朵泥花。
因为跑得急,她不小心踩到了鹅卵石上的青苔,眼见要摔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被赵明斐捞起胳膊。
他力气很大,她整个人被直接拽到他的怀里。
剧烈奔跑让江念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唇上,也无法浇灭她的怒火,她推开赵明斐严肃道:“陛下,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赶着淋雨去做。”
浅竹色的便服已经染成深绿,披在身后的头发也湿透了,雨水顺着发尾汇聚成一股水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江念棠举起手中的伞替面前的男人遮风挡雨,由于他身形高大,她不得不踮起脚。
赵明斐听着江念棠责备又亲昵的语气,一时愣在原地,露出些许茫然。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里抓了把发灰的油纸伞,因为雨太大,细碎鬓发沾上雨水,紧密贴在脸上。
平日里温和的眸子染上愤怒,连眼眶都气红了,呼出的气也夹杂着火一样的温度。
赵明斐感觉自己被铠甲包裹的心忽地有一处被融化,长久坚持的某个东西轰然倒塌。
他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念棠反应过来她的语气过于生硬,连忙找补:“我、我的意思是,陛下可以等雨小了再走,亦或者是等人送伞。生病会很难受,明天还要大婚……”
赵明斐垂眸盯着江念棠被水打湿的睫毛,悬在上面的水珠缓缓划过她嫩白的脸颊,最后落在淡粉色的樱唇上。
被雨水浸润过的唇瓣丰盈,双唇一张一合分外诱人。
赵明斐喉咙上下滚动着,突然觉得自己饿极了,迫切想要吃点什么填满空虚的腹。
江念棠正磕磕绊绊解释自己无礼的行为,忽地眼前一黑,手中的伞瞬息易主,紧接着冰凉的柔软之物覆上她的唇。
她余光瞥见一群头压低的宫人,羞窘地想躲开,双手刚抵住赵明斐坚硬的胸膛往外推,就被他另一只手抓住双腕往下压。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方便他将这个吻继续深入到底。
赵明斐动作凶狠,吻却很温柔。
这个吻与在榻上相比,结束的很快,却因两人被禁锢在伞中的一方小天地,让江念棠有种过了很久的错觉。
伞柄再一次回到她手中,她身体蓦地腾空而起。
赵明斐打横抱起她,低哑着嗓子道:“抓紧,我带你回去。”
手里这把伞实在是太小了,为了不让赵明斐淋到雨,江念棠不得不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左思与右想一样,自打江念棠执伞出现,心就一直吊在嗓子眼,连看一眼赵明斐脸的勇气都没有。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伞是禁忌。
东宫明面上的所见之处无任何伞的踪影,就算是雨天,也没有人敢在赵明斐面前明目张胆的打伞。
于是当他看见江念棠不仅替赵明斐撑伞,还以一种教训人的口吻埋怨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明日大婚该取消了。
然而不可置信的一幕确实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
左思看着右想,右想望着左思,两人都在彼此眼里看到震惊。
东宫一直备着热水,两人进到寝殿后分开沐浴,江念棠出来的时候赵明斐已经换好舒适的宽袖衣衫。
他头发披散着坐在床榻边,神情闲散,手里拿着重新绣制的寝衣。
赵明斐没有抬头,目光一直在寝衣上:“有绣娘在,你何必亲自动手,小心伤眼。”
江念棠缓步走到他旁边,赵明斐正用手抚摸寝衣上的火纹,修长漂亮的食指中节边有一块薄薄的茧,是惯使长剑留下的痕迹。
她顺势坐到他身边,柔声告诉他关于火纹的传说。
赵明斐指尖微顿,抬头轻笑道:“这么想嫁给我啊。”
江念棠握住他的薄茧,羞怯地嗯了声。
她只穿了件单薄的珍珠缎面寝衣,柔软光滑的布料服帖地包裹住她全身,勾勒出姣好的曲线,
赵明斐垂眸遮住渐沉的眸光,反手从她的指缝穿过,牢牢扣住,心里暂时放下对画中人的芥蒂。
“明天穿给你看。”
赵明斐侧头寻到方才浅尝辄止的唇瓣,重新咬了上去。
江念棠不乐意,嘟囔道:“大婚前一夜,新郎新娘不能见面……”
更不要说做如此孟浪之举。
赵明斐才不在乎这些规矩,但还是耐心哄骗她。
“那是旧俗,新约我说了算。”
第22章 第22章赵明斐沸腾的血在刹那间……
今日不仅要举办大婚,还要册封皇后,之前江念棠说过婚礼要不比别人差,赵明斐便吩咐下去,能有多隆重就有多隆重。
而隆重的后果,便是天色比墨还黑的时候,江念棠就被叫起上妆。
因昨晚赵明斐胡闹,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起身下榻时如脚踩在棉花上,腰软得全靠右想等一干宫人搀扶才能直起来。
眼睛更是没办法睁开,人像个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弄。
赵明斐收拾起来比江念棠容易许多,等他换完衣裳,净了面,江念棠还坐在铜镜前梳妆。
遥遥望去,镜中的人已经变了个样。
她头戴九龙九凤冠,鬓插四支嵌宝石行龙金簪固定,重新改造的翠玉掩鬓簪脚朝上,压实两鬓碎发,露出粉面朱颜,杏眸丹唇。
凤冠翠龙九条,金凤九只,每只龙口衔一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垂落,另有十二树海棠花从旁装饰。冠两侧左右有三扇博鬓,金宝钿花共计十八朵,红蓝宝石与珍珠交替垂落,极尽奢华。
凤冠原是用的牡丹花,赵明斐下令改换成海棠花。
赵明斐缓步走至江念棠身后,她似心有所感缓缓睁眸。
两人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
一个低眉浅笑,一个仰头扬波。
昏黄的烛光在缓缓流动,隔着忽明忽暗的光影,好似一场虚空大梦。
江念棠潋滟如波的眼眸含情脉脉,让赵明斐恍然有种被珍视的感觉。
想着两人今早一别,要到晚间方能独处,他忽然厌恶繁琐无用的宫廷礼仪,但为了圆江念棠的梦,他还能暂且忍一忍。
江念棠梳好妆,正起身去更换礼服,腿软得直接往地下跪,被赵明斐从后先一步拦腰抱起来。
寝衣松散,露出后颈大片肌肤,还有昨晚残留的红痕。
温热柔软的躯体入怀,赵明斐眼眸一暗,忽然又觉得自己忍不了那么久。
他自认不是贪色重欲之人,可遇上江念棠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次与她共赴云雨几乎都会溺毙在她的热忱之中,醉生梦死。
她实在是太乖了,随便他怎么弄都不会拒绝。
偶尔受不住,会凶他几句,还会掐他的手,不过在那种时候,只会激发他藏在骨子里的凶性。
赵明斐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故意勾他。
“扶好皇后,别摔着。”
赵明斐在控制不住自己直接将人按回榻上前送到右想手里,哑声道:“辛苦几个时辰,忍一忍。”
也不知道是在对江念棠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他人走后,江念棠于内室依次换上缘襈袄裙、褙子、圆领衫、大衫,最后外罩用织金龙云霞龙纹的黄衫霞帔,饰以珠玉坠子。
雍容端庄,娴雅矜贵。
江念棠从宫内正门而出,凤銮仪驾开道,沿着朱雀大街、青龙长街等主干道游街而过,最后转到皇城宗庙,授皇后宝册,再重新迎入中宫。
坐在與车上,前方是御林军开道,有宫婢手持金节,拂尘,香炉,香盒等列队而行,后方是五色龙凤旗,赤黄龙凤扇,林林总总,有近千人的队伍。
锣鼓喧天,所过之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热闹喜庆的队伍冲散半月前被血腥阴霾包围的上京,几乎所有得空的百姓都跑来围观这场空前盛事。
熙来攘往,万人空巷。
銮车必经之路的长安街香满楼,临街的厢房早已被高价订购一空。
严珩一起早贪黑确保游街路线无碍后,回到此处小憩片刻,正巧叫上顾焱一同观礼。
“成亲真麻烦。”他倒了一大碗茶几口吃干净,觉得不够解渴,又连续饮三碗,直到茶壶只剩个底才肯作罢。
顾焱耐心道:“人一辈子拢共就这么一回,麻烦也不打紧。”
他有些好奇迎亲队伍是什么样的,他巴巴望着刚入街口,一个劲地盯,琢磨着有没有可以借鉴参考的地方。
严珩一心有戚戚,“幸好只有一回。”
“对了,皇后娘娘是谁啊?”顾焱随口问了句。
严珩一道:“江家的一位小姐。”
听见江这个字,顾焱眼睛转了一下,哦了声。
他完全没有往江念棠身上想,江府小姐众多,能嫁给皇帝的必然地位不低。
念念曾经说过一嘴,嫡小姐江盈丹从小被当作太子妃,乃至皇后培养,在陛下是太子时就青梅竹马,他下意识认定皇后之位非江盈丹莫属。
他和念念,也算青梅竹马。
暗地里的。
正窃喜着,迎亲队伍缓缓而来街口,顾焱瞧见声势浩大的场面,心里暗暗咋舌。
能得陛下如此爱重,难怪江家在这次清算中几乎全身而退。
顾焱心知今上有意整顿世家权柄过大,蒙蔽圣听。比起个个击破,陛下选择釜底抽薪,借宫变诛灭几个底蕴深厚的世族,以儆效尤。
按理来说,江家作为世族之首应首当其冲,然而这次事变后,江家竟还出了一位皇后。
不过包括江首辅在内的男丁悉数辞官,准备与高官世家结亲女眷悉数低嫁,连出嫁之女都自请下堂。
江家现在说亲的对象几乎都放在陛下提拔的清流之中。
这是一种隐晦的臣服示好。
顾焱觉得,自己上门提亲的把握又多了三层,现在只差落实差事,他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能护妻儿一生顺遂。
这么想着,他殷切地给严珩一斟上茶水,开口道:“侯爷,我想问问上次跟您说的差事有着落吗?”
严珩一叹了口气,顾焱心紧了一下。
“你去当府衙典狱长屈才了,不若去京郊大营历练一番。”他想不通顾焱怎么会想去又臭又脏的大牢里,一点前程都没有。
“不了不了。”顾焱婉拒:“我想每天都能回家,和我娘子一起做饭。”
一入京郊大营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才能回来一次,他可不要留念念一个人在家。
他只想找个每日按时点卯下值的活计,至于钱财,这趟已经赚够,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可以保证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和念念都不是那等浮夸之人,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远离纷争。
再说,牢头的油水可不少,还安全。
严珩一也不强求,“行,我去打听下哪里缺人。知道知道,最好离家近一点,你真是……”没出息。
最后那三个字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中。
銮與近在眼前。
顾焱只能看见金顶红帐,看不见里面的人。
但他不知道为何忽然心狠狠跳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侧边的窗牖,似乎要戳个洞出来。
然而直到车队最后一人消失在街尾,他也没能看见里面一丝光影。
心却忽然有一处塌陷,空落落的。
“有点饿了。”顾焱捂住自己的胸口,压下这股奇怪的不适,对严珩一道:“今日请你吃饭。”
江念棠一路上都在假寐,眉眼间的倦怠连厚重的脂粉都遮不住,一副软弱无力随时会倒下的模样。
右想暗自诧异赵明斐的不知节制。
她在东宫伺候多年,从没见有女人能近陛下的身,因为从小被江皇后虐待的原因,导致他生性多疑,就寝时不允许有任何人在侧。
江念棠入东宫第一日就与陛下同眠,令右想震惊了许久。
仪仗队绕城主干道一圈,在皇城宗庙与赵明斐会合,两人入殿告祭先祖,宣读制书,随后共回长明宫完成最后的合卺礼。
江念棠再次坐在大红织金龙凤呈祥卧单上,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间新房与西巷口的不可同日而语,满屋龙凤成对的红烛如白昼般敞亮,红底金边囍字无处不在,到处都是吉祥的花样,鸳鸯戏水枕,百子千孙麒麟帐,鸾凤和鸣锦被,就连合卺酒也是青花比翼鸟的图案。
温热的酒还未入喉,江念棠已经有些醉了。
礼成后,两人分别由宫人换上喜庆的寝衣。
江念棠除掉头上累赘繁琐的珠钗时总算有活过来的松快,她婉拒右想选的珍珠宝石钗,自个儿用乌黑的木簪挽上青丝。
余光瞥见自己寝衣上的火纹时,她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待她走出内间,赵明斐已经换好同样颜色样式的寝衣,端坐在床榻等她,正经肃穆。
好像等了很久,很久的样子。
江念棠站在原地,遥遥相看,害怕走过去发现是大梦一场。
右想知情识趣地领着宫人们悄声退下。
刹那间,内殿只剩下一对相互凝视的新人。
赵明斐站在大红床帐前方,朝她伸手:“念念过来。”
她离了一日,他念了一日。
江念棠听见这个称呼,瞳孔微微放大,身体先是一僵,而后不由自主开始颤抖起来。
她的心跳猛然加速,整个人像是被某种力量注入,飞速向对面人奔去。
眼前的火焰纹浮动金光,像是真的燃烧起来。
烧着了他,也烧着了她。
赵明斐双手接住撞进胸膛的人儿,顺势搂住她倒在大红锦被上。
即便他们已经做过无数遍最亲密的事情,在这一刻,赵明斐也不由激动起来。
江念棠看上去比他更激动,杏眼里蓄满了泪,泛着莹莹的光。
赵明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迫不及待含住她嫣红艳丽的唇瓣。
摘下发簪青丝落,褪去衣带玉肌香。
红帐昏黄,一室糜香。
江念棠红着脸,眸子的泪倾泻而出,湿了脸颊,湿了被衾。
赵明斐小心翼翼以指腹拂去她脸上的泪,温声哄道:“今日你累了,只一次,忍忍。”
喑哑的嗓音模糊得不成样子,令人无法分辨主人的原声。
她抬起素手,不要命地勾住他欲离开的身躯,借力贴上去。
“等了这么久,确定么?”
娇柔细微的气音如世上最烈的药。
赵明斐呼吸一重,以行动回应她的邀请。
本是心疼她劳累一日,方才一来一回间极尽克制,生怕控制不好力道伤到人,可她偏偏不知羞。
既如此,他乐得成全。
红烛上印的烫金喜字已经融成一团,纱帐床榻处的动静才渐渐消停。
在江念棠极尽配合主动下,赵明斐只觉酣畅淋漓,抬手怜爱地替她撇去额头濡湿的碎发,心底一片柔软。
他总算体会到人生四喜为何洞房花烛夜名列其中,实在是令人胸口激荡,唇角不由带出抹畅快的笑容。
指尖拂过她湿润嫣红的唇瓣,引起一阵颤栗。
累极的怀中人费力地睁开的眼皮,嫣然一笑,有气无力地张嘴嗫嚅了几下,听不清在说什么。
赵明斐此时的耐心极其充足,俯身将耳朵贴在柔软的唇上。
她说:“子期,我终于嫁给你了。”
赵明斐沸腾的血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第23章 第23章她真大胆,真该死。
右想抬头看看天色,听屋内还未停歇动静,内心叹息一声,美人乡英雄冢。
想着今日皇后强撑着身体完成繁重琐碎的仪式,已是强弩之末,再这么被折腾,那孱弱的身体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说来也怪,陛下从前身边不缺燕瘦环肥的美人,江皇后想要用美色令陛下堕落沉溺,从他十四岁起便安排各色貌美宫婢近身伺候,无一例外都没有成功。
右想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她以前叫绿竹。
赵明斐笑着跟她说,如果成为侍妾,以她的家世这辈子不出意外,无法成为一宫之主,说不准还没熬到他上位,自个儿先把命折进去。
江太后的手段后宫之人无一不晓,端看赵明斐未抱养在她跟前稳固地位时,阖宫没有一个孩子出生,便能窥见其中端倪。
右想不想死,她想活着。
赵明斐给了她活命的机会,为他所用。
不仅是右想,还有跟她同样被送进东宫的宫婢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做出选择。
选错的,悄无声息消失在东宫。
右想庆幸自己没有一步登天攀高枝的想法,她甚至对赵明斐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不想,也是不敢。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右想对位阖宫都赞温文尔雅,宽厚良仁的储君心生畏惧,他明明在笑,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悚然感。
随着她愈发得赵明斐信任,知道和参与的事越来越多,无比感谢当年清醒的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赵明斐的手段实在是令人胆寒。
正因如此,右想看见他在江念棠面前温柔体贴,收敛戾气的模样有种不真实感,赵明斐眼里的笑意比三月春风更暖,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也不知道在西巷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能让陛下这样防备心重到匕首从不离身的人,在面对皇后时能放下所有戒备,坦诚相待。
她再次感慨英雄难过美人关时,内殿的殢云尤雨终于停歇,她忙让宫人准备热水,然而还未等叫水,里头陡然传来刀尖出鞘的锐利声。
紧接着,咚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宛如一块冰落入沸腾的油锅,骇得候在外面的宫人齐齐打了个觳觫。
右想也不例外抖了抖,隔着厚重的门窗,她都能感受到里面人此时的愤怒。
发出这声音的,总不会是腰肢不堪一折的皇后。
右想的眼皮突突地跳,还未来得及反应,紧闭的屋门被用力一把拉开。
赵明斐披头散发,外衫半敞地走出来,他脸上毫无大婚的喜意,也无餍足后的惬意。
反倒是脸色黑沉如渊,眼里的怒意与杀意几乎凝为实质。
右想下意识低头,看见他两手空空后屏住的呼吸方才缓慢地松了口气。
“传朕命令。”赵明斐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目光漆黑瘆人:“即刻派人追上芸夫人,请回京城。”
说的是请字,可言语间全然是嗜血的怒。
赵明斐立在贴了烫金喜字的门前,背后是熠熠生辉的烛光,却愈发衬得他此刻脸色森冷彻骨。
她真该死啊,在大婚之夜,云雨之后,躺在他怀里,叫着别人的名字。
别的男人。
赵明斐引以为傲的理智在那一瞬灰飞烟灭,恨不得当场拧断她的脖子。
五指擒住她还未褪去红潮的脖颈时,他清晰地听见她吃痛地叫了一声。
痛么?
痛就对了。
他逼问她子期是谁,她只呜咽着摇头,双唇咬出血也不肯多说半个字,只一个劲儿看着他的眼睛流泪。
刹那间,他脑海里迅速闪过那几幅奇怪的画。
为什么画中人从来没有完整的脸,因为她怕啊,怕他看出来她早已心有所属。
赵明斐智多近妖,仅从一个眼神中便猜出江念棠不仅心有所属,那个奸/夫还长得和他有几分相似。
想通了这点,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在西巷口见到他第一眼不知所措的举动,不是害怕,是震惊。
赵明斐遽然记起,她的那个眼神与昔年恭王妃看见他时如出一撤。
江念棠总是痴迷盯着他看,不抗拒他的亲近,在床榻上万般讨好,原本以为是极致的爱恋痴缠,实为她填补内心龌/龊的荒芜。
难怪她不在意自己的位份,也不在乎宫人们的闲言碎语。
枉费他误以为她因生母的出身而感到自艾自卑,于是三令五申告诫宫内上下,任何人敢对皇后不敬必严惩不贷,又为她改变计划,暂且压下对江家的打击,改为怀柔瓦解。
赵明斐指骨攥得发抖,嘴却咧开狞笑了起来。
她真大胆,真该死。
竟然明目张胆将他当做情郎的替身,把他当傻子似的耍得团团转,还在他眼皮子底下日日睹物思人。
他便是那个物件。
赵明斐胸口剧烈起伏着,额角青筋暴出,眼眸中闪动着择人欲噬的寒光。
这一刻,他脑中只有一件事。
将人找出来,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还有江念棠,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届时,他要让她亲眼看着那个叫“子期”的人被处死。
不,他要她亲自动手,用刀砍下他的头,方解今日心头之恨,奇耻大辱。
穿堂而过的风携着丝丝醉人的熏香而过,落在赵明斐面无表情的脸上,他抬手慢条斯理地理平胸前的衣襟,掸了掸袖口,淡淡下了大婚之夜的第二道旨意。
“让严珩一带人包围江府,一个人也不准放跑,做完之后即刻进宫复命,朕另有要事交代他去办。”
江家在送她入宫之前究竟知不知情。
若是知情,正好给他一个绝佳的理由重新挥刀相向。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心软。
今夜朗月当空,高悬圆月完美无缺,是个极好的团圆喜庆之夜,将大婚之日定在今天也是讨个好彩头。
赵明斐离开长明宫时途经抄手游廊,幽幽月光淋在他身上,泛起一层寒冷的光,愣是给满园灯红喜庆添上重重的阴霾。
“即日起,封闭长明宫,没有朕的命令,连一只鸟雀也不准出入。”
赵明斐刻意压着嗓音,却仍旧压不住惊天的怒。
“看好她,别让人死了。”
厚重的宫门被关上的瞬间,皎月被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乌云挡住大半,院内刹那间黯淡下来。
夜风乍起,檐廊下无数盏灯笼颤颤巍巍摇晃着,忽明忽灭,诡异多变。
右想甫一进屋,就被眼前的景象惊着了。
江念棠仰面躺在榻上,青丝垂落,雪肩半露,鲜红的卧单被衾衬得她肌肤如玉,温润莹透。
本是一幅极为香艳靡靡的画面,如果没有那把插在颈边的匕首。
出鞘的匕首竖直插入榻间,贴在榻上人的脖颈边,从外往里看,有种已经插进咽喉的错觉。
喜庆热闹的屋子瞬间成惊悚的案发现场。
右想看着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的女人,差点吓没了魂,她急急跑到床榻边。
江念棠双眸空洞无神,直勾勾望着红纱帐顶,似乎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
那把锋利骇人的匕首,离她的左侧颈仅差一寸。
右想长叹一口气,这口气换回江念棠游离的思绪。
她还是没忍住。
干涩的眼眶又一次变得湿热。
江念棠在心里问自己,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今日如何就松了口,为什么不让这个名字永远埋在心底。
因为忍得太苦了。
今日凤與路过长安街,她不期然想起从前顾焱曾说最喜欢吃香满楼的桂花糕,甜丝丝的,一口下去能抵半日的饥。
还说以后有钱了,要天天买一碟吃。
她很少叫他顾焱,只有在生气或者开心的时候才会唤他的名字。
平日里她大部分时候叫他子期,这个字是江念棠给她取的,愿期有所偿。
之所以换个名,也是怕自己某一天不小心在梦里喊漏了嘴,不但两人多年筹谋可能毁于一旦,还有可能命丧黄泉。
他原先叫她棠儿,后来去读书后改为念念。
他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怪今日红烛太耀眼,怪赵明斐的呢喃太温柔,更怪她自己忘不掉。
江念棠在主动接近赵明斐的第一日起,多少预料到终于一日她会忍不住叫出口,只是没想来的这么快。
也好,也好。
比起害怕,她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
在死前能圆自己一场梦,她无憾了。
今夜睡不着的,不止这对天下间最尊贵的夫妻。
严珩一正在宫宴上喝着美酒,欣赏妙曼的歌舞,就看见左思满脸严肃地朝他疾行而来,他从左思肃穆的表情中看出一丝难言的沉抑。
他当即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不明所以地带人去团团围住江府,等回宫复命时已经子时过半。
美酒没了,歌舞也没了,整个皇宫陷入死寂的黑暗。
左思等在御书房门口,见他回来请他单独入内回禀。
殿内诡寂空荡,没有任何伺候的宫人候在一旁。
严珩一刚踏入殿内,脚底瞬间被寒意侵入,顺着经脉直冲心窝,令人胆战心惊。
严珩一抬眼望去,本该出现在洞房的君王坐在那,黑眸一动不动直视他。
他与赵明斐相识多年,被这么看着依旧后脊泛凉,
严珩一低下头,言简意赅交代过程,说完后屏气凝息,等候下一个命令。
“朕要你查一个人,七日之内务必将他带到朕面*前。”
赵明斐轻描淡写地描述任务,却听得严珩一胆战心惊。
“许你便宜之权,无论江家的男女老少,有需要可上重刑。”赵明斐吐字清晰,目光刺骨:“生死不论。”
等严珩一下去后,大殿重新陷入寂静。
忽然,御案前的所有东西被一把扫落在地,瓷片碎落的声响格外突兀,却没有一个人敢进来。
赵明指节咯吱咯吱地响,脸颊两侧青筋隐隐凸显,黑眸酝酿着森寒的杀意,像极了诡奇怪谈中索命的恶鬼。
他等着,看看这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到底还要等多久?”
几个同僚颇有怨言,他们正搂着娘子睡得香,就被叫醒,不由分说拉出来站岗。
顾焱安抚道:“侯爷说进宫复命后就回来。”
凑在一起站岗的这几人都是随严珩一同去西北黎城的伙伴,他们抱怨归抱怨,但心里清楚严珩一绝不会害他们。
守夜无聊,几个人一路同甘共苦,早已熟悉,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
“你们猜陛下为什么忽然又对江家发难,还是在江皇后大婚之夜。”
“难道是为了迷惑江家,再杀一个出其不意?”
“帝王心,海底针。真狠呢,选在今天,皇后恐怕毕生难忘今日。”
顾焱听得皱眉,阻拦道:“噤声,祸从口出。”
他抬眼望向数丈高的院墙,挡住一半月色,亦挡住他的心上人。
难道陛下真要对江家赶尽杀绝。
顾焱打算明日找个机会向严珩一打听一二。
念念被困在里面,他着实不安呐。
谁料还没等到他去找严珩一,他先一步拉他到墙角阴影下。
他一脸严肃,压低嗓音。
严珩一说,陛下要找一个叫子期的男人。
他是皇后的心上人。
第24章 第24章“敢问皇后娘娘的闺名。……
明月正当空,高墙檐角下的阴影反而愈发浓重。
严珩一因今晚上入宫得知的惊天秘辛而魂不附体,于是在看见顾焱脸色大变时毫不意外。
他的眼睛不可置信的张大,喉结急速滚动,想说什么又卡在嘴边,比他知道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好不到哪里去。
无法想象,震撼异常。
皇后居然在嫁给皇帝前与外男有私情,任谁听了都得蒙上一炷香。
何况还出在规矩严苛的江家。
前些年有一个庶出小姐的手帕不小心被风吹到院墙外,有路过的外男捡到,他心里存着攀高枝一步登天的心思,谎称这是定情信物,逼迫江家将这位小姐嫁给他。
江家怎能容忍被人胁迫,当即将外男下大狱,随便按了个罪名秋后问斩。而那位失了名声的江小姐,自缢于堂屋梁顶以证清白。
从那以后,江家除了嫡小姐江盈丹,其余云英未嫁的小姐见外男如凶神恶煞,索命厉鬼,更不要说私会传情。
严珩一用手肘捅了捅目瞪口呆的顾焱,心有戚戚道:“你也不敢相信吧。”
没注意到旁边人藏在右侧阴影处的剑急速颤抖,几乎握不住长年相伴的长剑。
严珩一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种要命的消息也敢往外乱说,实在是赵明斐给的日子太短。
七天要审问江府上下三百余口人,他一个人不吃不喝,不拉不睡也完不成任务。
所以他想到找人帮忙,一路相处,他最看好顾焱。
嘴巴严,办事不含糊,最重要的是没野心,只想安稳度日,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冒险被好处收买。
其实他看中顾焱,还有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原因。
严珩一第一次见到顾焱的时候他正笑着,眉眼间有一丝赵明斐的影子,让严珩一格外注意他。
不过相处越久,就越能清晰地分辨他们根本不像。
就比如笑。
赵明斐的笑无论是温柔的,宽和的,亦或者是敷衍的,冷漠的,于他而言都是掩盖真实情绪的最佳方式。
但顾焱的笑就是笑,他开心会笑,羞涩会笑,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还有说话方式,赵明斐说一句话里有三个意思,顾焱却是直来直往的性格,说什么就是什么。
世上有人长得不像却神似,有如双生子一般的样貌却截然不同。
严珩一并没有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打死他也不会想到居然有人会把赵明斐当成替身,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完成任务。
“顾焱,好兄弟。”严珩一语气带上一丝殷勤:“帮我这次,事后我保证一定给你弄个最清闲,俸禄还高的职位。”
顾焱一直沉默着。
他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严珩一说的话,更不敢擅自猜测皇后是谁。
说不定只是同名而已。
江家小姐众多,子期这个名字也很寻常,谁敢保证没有另一位小姐的心上人也叫子期。
但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告诉他,是真的。
顾焱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压低颤音问:“敢问皇后娘娘的闺名。”
严珩一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顾焱两眼一黑,脑袋嗡嗡作响,几乎无法站直身体。
幸而他站在里侧,背脊悄无声息靠上了坚硬冰冷的墙壁。
若非如此,恐怕严珩一马上就能发现他的异常。
顾焱将头压得极低,他极力克制住颤音,快而短促地回答他。
“好。”
朝堂内近日笼罩在一方阴霾之下。
众臣每日上朝前一日晚上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生怕自己第二日回不来。
需要出列回禀政务的官员,无不小心斟酌用词,唯恐触怒御座上的至尊帝王,遭到灭顶之灾。
“禀、禀陛下,秋日狩猎大、大典的围场已经派人提前去布置清扫,待钦天监择、择了吉日,别院就能恭迎圣驾。”
常桓顶着阴翳冷冽的目光,新任礼部尚书常桓说话结结巴巴,说完后上方之人没有发声,暗自松了口。
若是陛下没有打断,就代表没问题。
然而陛下也没有让他退回去,两旁整齐排列的官员敛声屏气,头缩成鹌鹑似的,好似当自己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头桩子。
常桓站在大殿中央,周围都是同僚,他却有种孤身一人置于漫无边际的阔野之中,惶惶瑟瑟,不知所措。
他脑中过了无数遍呈上去的奏折,出行日子,随行人员,行宫布置全都是按照陛下意思来办,难道有不妥当之处?
思及此,他悄声偷觑了眼上座方向,只见陛下面无表情,满眼寒光盯着奏折某处,当即吓得额角蒙上一层细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陛下的面色看着有些苍白,似乎削瘦许多,整个骨相透出锋利迫人的意味。
“随行名单之人,是否齐全?”
常桓觉得奇怪,他完全是按照之前的规矩办的,皇室宗亲,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陛下有意重用的青年才俊也都在名单中,除了后宫空虚,嫔妃仅有皇后随行。
难道……
常桓与严珩一是故交,这几日本想上门恭贺他封侯,岂料数次跑空,好不容易在门口逮到他一回,对方面如土色,两眼青黑,毫无升迁之喜庆得意。
两人交谈之中,严珩一隐晦透露近日圣心难测,低调行事,还提醒他切莫提起江家。
江家,皇后不也姓江么。
常桓想到包围江府的五百精兵,顿时明悟,陛下终于要对江家下手了。
他激动地跪下,恳切请求道:“陛下后宫空虚,子嗣不丰,为了大虞江山永固,万世长存。臣恳请陛下广开选秀,遴选贤良淑德之好女,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血脉。”
众臣也不是傻子,他们闻弦歌而知雅意,齐齐跪下:“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血脉!”
洪亮的嗓音在大殿内阵阵回响,绵绵不绝,待声音完全静默,御座上的人缓缓吐出一个“准”字。
赵明斐眉眼低垂,金冠垂旒挡住眸底千般情绪。
江念棠不过是个普通女人,没什么特别的。
他贵为九五之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清丽的,美艳的,妖娆的,妩媚的……一心一意只想着他,念着他,眼里只有他的。
赵明斐现在不杀她,是要证明给江念棠看,世上爱慕他的人如过江之鲫,根本不缺她一个。
他不稀罕她。
他不该也不会妒忌,他富有四海,荣耀无双,所有人只有嫉妒他的,羡慕他的份儿。
等他找到那个男人,亲眼看看他是个什么惊才绝艳之辈,能叫她牵肠挂肚,魂牵梦萦到发癔症,竟把他当做那人的替身。
赵明斐想到这个词,呼吸渐重,腹部遽然绞痛起来。
他假装端起热茶抿了口,暗自平复紊乱的呼吸。
腹痛愈发距离,眼中的杀机也随之高涨。
直到现在,她竟没有为自己辩驳一个字。
好啊,他们既如此相爱,他便成全他们共赴黄泉,就当感谢江念棠在西巷口陪他共渡难关的情谊。
他杀她,只是因为她欺骗他,践踏他的尊严。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圣旨一下,各地纷纷响应,半月之后就有各地秀女的画像陆陆续续送入,等待第一轮遴选。
原本诸项事宜该有皇后操持,然而长明宫无诏不得进出,江念棠被禁足,送来的画像尽皆堆在御书房隔壁的耳房里。
左思也不敢问赵明斐要如何处置。
啪!一份厚厚的卷宗被扔在严珩一的面前,他跪在御前分毫不敢动弹。
“给你七日,就呈上来这么些废纸?”
“陛下恕罪!微臣办事不力,自请受罚。”
严珩一心里发苦,他问遍江府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子期”是谁,倒是有“远期”、“终期”、“锦期”,更何况所有与皇后接触过的人都口径统一说她绝不可能私会外男。
阖府口径一致都说棠小姐是最规矩的,无论刮风下雨都来江夫人这处晨昏定省,平日里跟在大小姐身边寸步不离,几乎从不出垂花门,只在内院活动,最多就是和姐妹们聚在一起赏花品茶,做女红,放纸鸢。
她上敬长辈,下爱姊妹,脾气内敛温和,不争不抢。就连年节挑礼物,都是先让其他人选完,自个儿捡剩下的。
即便以最苛责的婆母来挑儿媳妇的眼光来看,也挑不出棠小姐的错。
严珩一待人包围江府前没有漏过一点风声,她们绝不可能提前串通。
即更何况里面不乏一些年轻小姐,她们没见过大风大浪,便是真的提前商量好,在他雷霆手段面前也会显露端倪。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他不得不猜测陛下是否弄错了。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只能一个劲儿请罪,希望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赵明斐冷眼盯视地上散开的白纸黑字,写得最多的便是“规矩”二字,内心不住地发笑。
她哪里规矩,简直是不守妇道。
“再给你半月时间,若还像今日一般拿这些个无用之物糊弄朕,小心你的脑袋。”赵明斐解开腰间令牌扔到严珩一旁边,“准你调动暗卫,务必全力追查。”
严珩一倒吸一口凉气,为了这么个人,陛下竟然出动暗卫,实在是兴师动众。
心情愈发沉重,下次再没个令他满意的结果,怕是要遭遇咯。
长明宫,夜间的厢房照例点满了灯。
右想走进来时眯了眯眼,她依旧还没习惯亮如白昼的屋子。
陛下喜黑,从前的东宫刚到人定时刻,灯烛非必要不燃,陛下的寝殿里只有孤零零的一盏烛灯,仅能照亮榻前的方寸之地。
然而自皇后入住东宫,内殿里再也没有灭过灯。
右想适应光线后看向西南角的黑檀木书桌。
江念棠青衣素纱在提笔绘画,乌发盘成简单的妇人式样,华贵精致的翠玉掩鬓成对插入额角两侧,压实蓬松的碎发,露出光洁白润的额头,宛如一块莹润无暇的美玉。
她只是站在烛火里,便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莫名就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右想轻声道:“娘娘,用膳了。”
江念棠放下笔,抬头莞尔一笑:“就来,今天画了一下午的图纸,我早就在等着晚膳了。”
嗓音柔和轻缓,如三月春风生机盎然,一点也没有被幽禁的沉抑。
闭宫已经数十日,皇后除了头一日表现出些许害怕惊慌,余后迅速习惯冷宫的日子,甚至能面不改色与利刃同眠。
赵明斐插入床榻的那把匕首至今没人敢拔出来。
皇后娘娘今夜的胃口依旧好,一碗饭,还有一碗热汤,她仍然坚持招呼右想一同用膳,虽然还是没有成功。
她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主子,十分容易相处,更不会打骂下人撒气,在深宫中难能可贵。
她亦是个随遇而安的主,陛下盛怒而去,她却从未表现出一丁点焦急不安,反倒开始悠闲过起自己的日子,每日读书、赏景、画画……她还会扎纸鸢。
江念棠跟右想抱怨可惜没有纸鸢线轮。
她炫耀自己可会放纸鸢了,每次比赛都是姐妹们中最高的,为此还赢了不少银钱。
右想对她的敬佩油然而生。
若换做是寻常人,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焉能一觉到天明。
最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提过陛下一句。
江念棠其实远没有右想想的那样镇定自若,自知这件事无任何转圜,辩驳的余地,既然她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好好过日子。
顾焱曾说,在世上活一天,就要认真对待一天。
右想替江念棠沐浴更衣时忽然说起赵明斐要选秀的事,还告诉她往届都是当朝皇后主持的,暗示她服个软,道个歉,说不准陛下开恩,她就能被放出去。
陛下下令闭宫前把她留在这里,意味明显。
他愿意给江念棠一个解释的机会。
第25章 第25章在她死之前,他不妨物尽……
李太后不知打哪听说皇后病重,无法操持选秀,以身体不适为由请皇帝过来,实则是想插手选秀一事。
“李家有几个姑娘刚好及笄,陛下的舅父前些日子还写信来让哀家帮忙相看婚事,您瞧,这不正巧了么,让她们进宫,还能陪哀家说说话。”
李太后笑吟吟望着自己的大儿子,眼里有几分命令的意味,听得一旁的左思差点忍不住翻白眼。
“还有你弟弟,也到了适婚年纪,不如趁着这次选秀一道办了。既然要成婚,那封王择府也要提上日程,我瞧着江南山好水好,离京城也近,不如就那儿吧。”
小儿子被狠心的大儿子送到太上皇那处侍奉大半月,她心里想得紧,想借机捞他出来,顺便再找个高门贵女结亲。
赵明斐不轻不重放下一口未抿的茶盏,淡淡道:“太后身体不好,还是静养为妙。”
李太后一听,怒目而视,语气也愈发不好起来:“陛下,哀家身体好不好,难道哀家自己不知道吗?陛下日理万机,皇后不中用,什么也不管,哀家是心疼你,才插手此事。”
她受江太后压制多年,平日里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总觉得低人一头。如今终于熬出头,正想大展一番拳脚,感受权利的滋味。
再者,她对皇帝娶了江氏女十分不满,更气人的是这位小江皇后自大婚以来连她的宫门都未曾踏入一步,实在是目无尊上,自傲无礼。
既然江皇后不知礼数,她自然要找一些识大体,懂孝顺的女子进宫围绕在她身边,承欢膝下。
赵明斐对李太后的心思心知肚明,无外乎就是被压抑太久,如今一朝得势,恨不能人人皆知,虚荣又贪婪,与赵明澜如出一辙。
“心疼朕?”赵明斐不咸不淡道:“太后要真是心疼朕,老实呆在慈延宫颐养天年,切勿做画蛇添足之举。”
李太后这段时间被下面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说话愈发放肆:“你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
说罢,气得重重拍了下榻上的实木案几,发出一声巨响,连敬称都忘了使用,吓得厢房里的宫人们刷地一下伏跪在地上,瑟缩惶然。
屋内骤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赵明斐唇角登时平直成线,眸光沉冷。
李太后猛然意识到气氛紧张,瞬间噤声,但拉不下脸来说软和话。
在她眼里,大儿子即便是当了皇帝,也是她的儿子,完全没有君臣的概念。
反而觉得他既然当了皇帝,就应该多提携母族,光耀门楣,绝不能肥水流了外人田。
赵明斐对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一清二楚,懒得与她虚与委蛇,“母后病了,去叫太医给她开几副安神药。”
李太后急着说她没病,就算真的有病,也是思子之疾,话里话外要赵明斐将赵明澜放出来。
赵明斐:“太后不看太医,怎知有没有病?再说六皇子是成年男子,左右也不方便陪在太后身边,还是在太上皇处侍疾更合适。”
他冷冷丢下这句话,起身离开。
“你好狠的心,当上皇帝后六亲不认,连你的母亲和亲弟弟也不管不顾。”
李太后突然发难,想要扑上去拉住赵明斐的衣袖,被左思眼疾手快先一步按回榻上。
赵明斐往外走的脚步一顿,微微偏头,表情有几分阴翳。
“朕要是真不认,你们早就命丧黄泉,焉能有今日的威风。”
李太后被他的冷心冷肺激怒,面色狰狞道:“你敢弑母杀弟,就不怕被万人口诛笔伐。”
赵明斐转过身,表情似笑非笑,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李太后被迫得顿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与赵明斐自小分离,也不亲近,心中其实有点怕他,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对他们母子两的付出让李太后又觉得自己能用亲情拿捏他。
赵明斐在她一步之遥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道:“李太后,当初举报朕的那封密信,是老六做的。”
“你当真不知?”
一句话,让李太后背脊生寒,双腿发软,再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赵明斐一拂袖走出大殿,他唇角紧抿,藏在宽大袖摆的指尖陷入掌心。
他早就清楚李太后偏心赵明澜,但每亲耳听到一次,仍然抑制不住喉咙发痒发涩。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永远无条件选择赵明澜。
哪怕代价是他失去太子之位,乃至性命,她也毫不犹豫会为了赵明澜舍弃他。
当日他将与地方官员勾结,鱼肉百姓的“密信”放在书房内,为的是引出身边的叛徒,谁料竟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他捧在手里的亲弟弟,为了皇帝虚无缥缈的承诺不惜出卖他。
赵明澜在交出密信后惶惶然不可终日,害怕被他发现打击报复,曾经去找李贵嫔拿个主意。
赵明斐永远无法忘记李贵嫔对赵明澜说的一番话。
“我儿别慌,若东窗事发,母亲去求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是他的亲弟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若是他因此受累获罪,你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他是皇后养子,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李贵嫔握住赵明澜的手,坚定道:“我决不允许有人伤害你。”
赵明斐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心情,只记得窗外月色正浓,炙烤出眼里的潮热。
后来有人拿着木棍,在无边黑暗中以孱弱之躯默默保护他。
她看向他时,眼睛比那夜月色更亮。
“因为她想要害殿下。”
“我决不允许。”
秋风乍起,道路两旁的银杏叶被震荡而落,纷纷扬扬的落叶猝然悬在赵明斐面前。
他摊开掌心,一枚叶片平缓而落,微微泛黄的卷边预示秋日已至。
仰头望去,长明宫三字赫然落入眼中。
赵明斐扯了扯唇角,黑沉的双目透着摄人的冷光。
李太后有句话提醒他了,江念棠既已经成为他的皇后,总要做好分内的事。
在她死之前,他不妨物尽其用。
长信宫内,江念棠装作没听懂右想说的话。
每次她提起赵明斐,江念棠总会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弄到最后右想也没了法子。
人要是自己不愿意,谁都没办法强逼。
其实右想也拿不准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若说厌弃皇后,可长明宫吃穿用度皆是比照皇后分例,连四时节令的赏赐都未少一分一毫。
若说想要皇后主动低头求和,却没有抛出橄榄枝,也没有威逼利诱。
她跟在陛下身边多年,了解他是个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性子,却在处理皇后娘娘这件事上优柔寡断,仿佛在斗气似的。
右想几次想从江念棠口中打听两人之间的矛盾根本,被她含糊过去。
两个人似乎陷入一种奇异的胶着状态。
就在右想以为长明宫的门要很久之后才会重新打开,几日后,左思就领着圣旨前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抬箱子的宫人。
圣旨大意是说皇后需负责第一轮遴选,箱子里装的是秀女们的丹青画像,家世德行,要皇后仔细斟酌辨明,择出容貌德行上佳的秀女入宫伴驾,充盈后宫。
左思一直在仔细观察江念棠的表情,“陛下说,五日后请娘娘交出第一轮的名单。”
江念棠跪下,平静叩首接旨,左思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左思离宫时暗示右想跟过来,悄悄打听皇后的态度,两人对了消息,俱是一头雾水,弄不清帝后到底在闹什么矛盾,只知道陛下在找一个人。
他们两个打死也想不到真实原因,只能瞪眼干着急。
“你劝劝皇后娘娘。”左思忧心忡忡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陛下的龙体撑不住啊。”
左思内心如被油烹火烧,焦急担忧,近日来,陛下的面色显出几分病态的枯槁,究其原因是不好好用膳。
近九尺的高的男人每次用膳连半碗粳米都塞不进去,吃了几口就撂筷子,膳食几乎原封不动撤下去。
陛下将所有精力全心投入在政务上,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好像是故意让自己忙碌到无暇分身似的。
右想挑了几句说给江念棠听,几乎是明示她先服软:“娘娘与陛下在西巷口共患难,情谊不比寻常夫妻,有什么坎过不去。陛下最近忙于政务,常常忘了用膳,不如娘娘炖个汤送过去,陛下一定会记起您的好来。”
江念棠埋头于眼花缭乱的丹青图中,一手拿着装订成册的家世文抄,另一手飞速在笔纸上记录,她头也不抬拒绝道:“我厨艺尚欠几分火候,不如御膳房经验老道的师傅们。”
右想恨铁不成钢。
还未到五日,江念棠已经筛选完全部的丹青图,左思面容扭曲地把东西抬走,复命时比之前还多出一个红漆镀金的木箱。
丹青图被分门别类排好序,每张图附带相应的说明,有的是一页,有的是几页,有条有理地记录入选的原因,筛掉理由,真是字字珠玑,句句真挚,没有一处不为赵明斐着想。
他当即切齿地发笑,脸色有刹那扭曲。
若是被朝臣得知,恐怕都得上书大赞江念棠胸襟豁达,雅量高致,实有一国之母的气度,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赵明斐忍着不知为何而来的怒意随意捡了几幅打开,扫一眼便知丹青图哪处有瑕,画技实在难以入目,对画中貌美妙龄女子无动于衷,更激不起他一丁点儿兴趣。
目光掠过画卷,落在旁边对照的白纸黑字上。
娟秀的隶书齐整规范,横平统一,给人一种书写者心绪稳定,情绪平和的感觉,与此刻面目狰狞,心绪起伏的帝王截然相反。
她在挑选这些女子时,心里可有一丝不情愿?
赵明斐嘴角勾起嘲弄,她说不定高兴极了,怕是巴不得他有了新人,忘了她。
她想得美!
没有人敢在欺骗他之后还能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尤其是她竟然敢如此戏弄他!
赵明斐黑眸灼灼,指尖拈起江念棠的手书,眼前浮现她握笔书写的姿势,纤细白皙的五指握住竹笔,不紧不慢地在纸上游移,看上去有气无力的。
但她的力气有多大,赵明斐早有领教,逼急了会抓人,挠人。
自他掌权之后,也只有江念棠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渐渐地,冷寂的御书房里响起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左思凝气屏息,躬身站在一旁,半点不敢抬头。
负责膳食的宫人在外面候着,等待传膳,宫人们手捧红泥小火炉煨着补汤,浓郁诱人的香气儿透过窗缝飘进来几缕。
赵明斐忽然觉得饿极了,像是陷入十几日没吃过饭般难耐的饥渴。
沉寂的大殿猝然发出短而急的笑。
他怎么忘了,皇后的作用可不止是替他挑选秀女。
第26章 第26章解铃须用系铃人。
赵明斐当即站了起来。
然而多日夙夜不怠,废寝忘食地处理政务,再加上食不下咽,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赵明斐眼前一黑,踉跄着往后倒,手重重拍在冰冷的金龙纹扶手上。
“陛下!”左思听见动静,忙不迭上前搀扶,“奴才去请太医。”
赵明斐屈指揉额角,刚说不用,可腹中绞痛再一次铺天盖地袭来,疼的他呼吸都轻了几分。
盘踞在大虞的世家他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自己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李太医来的时候赵明斐的眼睛已恢复清明,腹痛也缓和不少,但他脸色依然凝重。
诊断结果是郁气淤结,忧思过重,再加上这段时日进补少,伤了身体根基,引发旧疾。
李太医在赵明斐做太子时就是他最信任的太医,今年已经花甲之年,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也不为过。
从前江皇后常动辄打骂赵明斐,他身体看不见的地方总有消不掉的淤青。不仅如此,他还经常被罚跪在雪地里,站在烈日下,吃食也是缺斤少两,导致赵明斐在生长过程中落下病根。
每次他被生病,别的太医畏惧皇后权势,总是敷衍地糊弄过去,治标不治本,但李太医看着与自己孙儿年岁相当的赵明斐,心中不忍,私下里偷偷给他治病,还给他带吃的。
一来二去,生出些情谊,说话自然直接了些。
“陛下从前受罪,身子骨落下病根,这些年好不容易养了回来,实在不该这般怠慢龙体。”李太医从左思处了解到赵明斐一日只叫一回膳,不由皱眉写下补气方子,再三叮嘱不可空腹饮药。
赵明斐是个知恩图报,恩怨分明的人,对李太医十分尊敬:“朕之过,劳烦您受累大晌午跑一趟。”
李太医摇摇头,抚须道:“陛下最主要的还是忧思过重。心病还需心药医,您已贵为天子,御极四海,世家俯首称臣,百姓安居乐业,还有什么值得动怒的。”
赵明斐唇角扬起,眸光幽深,意味深长叹道:“李太医说的极是,从前是朕钻进牛角尖里,朕现在已然想通。”
李太医进来时还见他眉宇间聚了团阴郁,此刻眉头舒展,眼神通透,心里不由高兴。
赵明斐打小聪慧过人,是个不会与自己过不去的性子,否则根本无法活到现在,早就郁结而亡。
左思送走李太医,回来的时候,赵明斐已经叫了膳。
他几乎感动得要落泪,陛下终于肯进食了。
赵明斐端起黄地绿彩海水白鹤纹碗,轻轻吹了吹面上飘着的热气,抿着唇一点点往嘴里送。
一碗不满的汤喝了半炷香,可到底是喝进去了,饭也用了整整一碗。
左思忙上前殷切地布菜,只求陛下多吃几口。
赵明斐吃了不少,却味同嚼蜡,吃下去仿佛不是美味佳肴,而是穿肠毒药。
他垂眸毫无感情地咀嚼着,唇角勾起一丝嘲弄。
从前也是一个人用膳,怎么去了一趟西巷口,反倒矫情起来了。
他逼着自己将五脏府填满,但仍然无法缓解灵魂深处的饥饿。
还想吃点什么。
还想用什么东西来填满身体。
赵明斐放下碗筷,抬头遥看殿外长明宫的方向。
他清楚地知道症结所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杀了江念棠,只要她消失,所有烦恼迎刃而解。
可是如果杀了她,岂不是证明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不甘心啊,就好像自己被她拿捏了似的。
之前故意冷落她,要她挑选秀女,无一不在提醒赵明斐,他有那么一丁点在乎她。
他想听见她痛哭流涕的悔恨,看见她怒不可遏的嫉妒,然而到头来,生气的却是自己。
身为帝王,被一个女人左右情绪,实在是很可笑。
赵明斐方才在李太医的话中恍然大悟,他这些天都在跟自己较劲,越证明江念棠对他没有影响力,越能体现他对江念棠的执念。
现在想来,真是大错特错,他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她把他当替身,为何他不能反过来把她当工具,一个磨砺自己心性的工具。
解铃须用系铃人。
他承认江念棠于他而言的确有些不同。
两人在西巷口互相扶持,她确实没有害过他,还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她虚假的爱让他罕见体会到一丝温暖,他到现在还没有忘掉这种感觉。
仅此而已。
所以他为什么要故意对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人性是越压抑,越渴求,越想忘,越铭记。
他应该放肆地享受,体验,等到腻了这种感觉,就不会再觉得她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赵明斐收回眸光,放下碗筷,缓缓下令。
“今夜晚膳,摆架长明宫。”
*
赵明斐虽然未苛待长明宫,但不少宫人看见江念棠遭陛下厌弃,复起无望,又听闻选秀在即,纷纷托关系离开长明宫,去奔个好前程。
短短十几日,宫里的人走了大半,留下来的都是没什么背景的老实人。
长明宫里的灯多,房檐下三步一个,抄手游廊五步一盏,负责点灯的几个宫人全都跑了,江念棠自告奋勇接下这个差事。
右想拦了好几回,后来见她自个儿偷偷去点,也就罢了,只叮嘱宫婢小心伺候,切不可让皇后摔伤。
现在每日陪江念棠巡视灯火的小宫女叫木鸢,憨态可掬,说起话来带着天真烂漫。
木鸢扶着木梯,仰头看江念棠不厌其烦点亮东配殿抄手游廊下的第三十四盏八角笼纱莲花挂灯,不由发问:“皇后娘娘,这里平日都没什么人过来,为什么还要点灯。”
江念棠收回火折子,吹灭,低头道:“因为我想要宫殿亮一些。”
木鸢还是不解:“亮一些有什么用?”她觉得有些浪费,以前家里到了夜晚只有盏小小的煤油灯,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暗的,能看清就好。
江念棠握住木梯把手慢慢爬下来,声音缓而轻。
“可以让更远的人看见。”
无论他的魂在何处,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这束光的方向,回到她身边。
江念棠绕了一圈,补上所有熄灭的蜡烛,再回主殿时天已经黑透了。
木鸢提着绢纱宫灯,火焰穿透轻薄的素纱,恰到好处提供柔和的光线,照亮两人前方三步的路。
夜里蝉鸣声渐响,可今日未免太闹腾了。
一路走来,院中没有半个身影,连往日里干活的窸窣声都没有,整条主路静悄悄的,有种活人一下子突然消失的诡谧。
木鸢害怕得朝江念棠靠近一步,几乎是贴着她走的。
江念棠皱眉,平日里这个时辰,右想应当会在门口等她回来用膳,今日却没见踪影,而往常开了两扇门的大殿,现在紧闭着。
殿内的光却照常亮了起来。
她加快脚步,赶着往回一探究竟。
江念棠走到门口,先站定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忽然门从里面打开,若不是她及时扶住门槛稳住身体,指不定就要跌进去。
她抬头一看,出现意料之外的一张脸。
“左思公公,您来有何贵干?”
左思没回他,侧身让了一个身位。
江念棠疑惑地朝里看了看,先是看见背对着门满地伏跪的宫人,而后便看见上座闭目养神的赵明斐。
她的身体当即僵了起来,瞬间想往后退。
赵明斐好似有第三只眼,登时睁开眸,直直朝她盯视过来,将她的脚钉死在原处。
黑沉的瞳仁平静无波,江念棠却窥见眼底酝酿的滔天风暴。
他是来处置她的吧。
江念棠抿了抿唇,身体重新放松下来,无意识扶了下发顶的木簪,淡然走进去。
与她同行的木鸢早已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跪在一旁,头紧贴地面,丝毫不敢朝屋内看一眼。
“陛下圣安。”江念棠跪在地上,语调缓和。
赵明斐闻言起身,慢步而来。
屋内亮堂,他逼近的倒影愈发浓黑,随着阴影离她越来越近,江念棠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窒息起来。
赵明斐没在她旁边停留,路过她时淡淡说了句:“起来用膳。”
江念棠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右想将她半提着起身。
两人相对而坐,诡异地用起膳来。
江念棠摸不准赵明斐想干什么,秉承以不变应万变,安安静静低头用膳。
他也不说话,兀自享用膳食。
江念棠这顿饭用的煎熬,有种钝刀子杀人的焦灼难忍,江念棠好几次忍不住偷觑赵明斐,也看不出他脸上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菜肴被吃得七七八八,她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满足地喟叹。
赵明斐好久没有吃得这么撑,拿起温热的清茶一饮而尽,扫去口中发腻的滋味。
他早该如此。
从前一味自虐般克制,直到旧疾复发,图的是什么?
他受了罪,江念棠才不会心疼他,他又何必为了她伤害自己的身体。
李太医说的对,天下都是他的,要做什么谁能拦得住。
他想在哪里用膳就能在哪里用膳,想要谁陪他用膳谁敢拒绝,想要对谁做什么,她又能怎么反抗?
赵明斐得了天下,不是来做菩萨的,而是满足内心的渴望,实现荡平世族的宏图。
他掀起眼皮,对面的女人今日一身海棠色裙衫衬得肌肤如雪,头发随意拢起以木簪固定,鬓边飘落几缕发丝浮动着碎光,没什么华丽的头饰,却显得清丽动人,似惊似慌,强压恐惧的眼神惹人怜爱。
赵明斐的目光忽地凝聚在那只粗糙半焦的海棠木簪上。
好啊,原来她一直明晃晃带着情郎的信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招摇,是他瞎了眼。
赵明斐强忍着心口的怒火,起身走到江念棠身后。
他看见她的背瞬间绷得僵直。
原来她也会怕啊。
江念棠看着赵明斐挥退众人,得了令的宫婢们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物件,悄无声息如鱼贯出地离开大殿。
整个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大殿虽点满了灯,却让她有种空荡瘆人的惊悚。
赵明斐站在后面,江念棠不敢回头他的脸,颀长的身影如巍峨的高山般散发着强烈摄人的压迫感。
就在她几乎要坐不住的时候,一只大掌压住她的肩,迫使她重新跌落回圆凳上。
赵明斐伸手摘下她发髻间的木簪,青丝骤然如瀑布般垂落。
江念棠浓密的睫毛急速颤动,惊疑仰头看向他,完全摸不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他们之间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不信他会轻轻放下这件事,就在用膳时,江念棠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死期。
赵明斐笑了一声,眼眸弯弯,却让她不寒而栗。
他把木簪放到她唇边,温声道。
“咬住它,不然等会你叫得太大声,吵到别人可不好。”
第27章 第27章他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感。……
夜黑风高,屋内却流光溢彩。
赵明斐能清晰看见浮动在江念棠莹润脸颊上的细碎透明的绒毛,上面挂着细密晶莹的水珠,随主人不规律的呼吸无力颤抖着。
榻上之人双眸紧闭,别过脸朝内,故意装作不在乎,可她紧绷的牙关暴露出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娇妍红艳的唇瓣中间衔着一直暗沉的木簪,津液浸透簪体显得愈发黑沉,两种截然相反的色泽撞在一起,糜丽艳俗,却又分外诱人。
赵明斐捏住她的下颌把人强行掰回来,拇指在眼皮下用力按了按,示意她睁眼。
江念棠濡湿的长睫受惊地颤动了下,转瞬眼缝闭得更紧,她左右晃动头颅,想要躲开他迫人的桎梏。
她此时浑身上下能动的也只有头和脖颈。
腰腹以下被人压制,双手被缚在一起,挂在头顶前方的床柱上。
赵明斐好像变了一人,她完全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已经知道,她把他当成其他人的寄托,这无异于践踏了一个男人的自尊。
赵明斐哪怕脾气再好,再温和宽容,也绝不会容忍她,更别说碰她。
江念棠设想过无数种两人再见时的场景,他怒不可遏地痛斥她,平静冷漠地赐死她,当然,也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几率,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情谊,愿意放过她。
无论哪一种,她都能坦然接受,这是她应得的下场。
然而,她从没想过会是现在这般的荒谬。
赵明斐不但将她翻来覆去作弄了一整晚,还逼她咬住顾焱送给她的木簪。
空气中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旁观似的,令她难堪。
每当江念棠艰难地吐出去,他下一刻便强硬地塞回来,毫无转圜的余地。
她奋力反抗,他无情镇压。
江念棠哪怕力气比一般娇小姐稍大些,也无法与成年男子抗衡,何况赵明斐手下没留情,在她一而再再三的忤逆下,不耐烦地扯了条纱带了事。
如今她四肢被禁锢,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好在还能闭上眼,自欺欺人这是一场梦,心里煎熬地数着时辰,盼望他能早些了事。
赵明斐自然不会如她的意,他今个儿来的目的是告诉自己,江念棠于他只是个满足需求的工具,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的。
他无所谓她心里有谁,更不在乎她把他当成谁。
再者他想瞧瞧,如今她能不能分清自个儿和那个男人的区别。
“闭上眼做什么?”赵明斐嗓音沙哑,嗤笑道:“从前不是最爱勾住朕的肩,主动缠上来,痴痴着看朕。”
他一直以为她因极致欢愉而落泪,谁曾想人家是借他这具身子释放思念。
真是妙啊,谁能想到呢?
手拍了拍微凉湿润的脸颊,促狭道:“是朕今日哪里做得不对,你无法进入荒诞的臆想。你说说看,今个儿朕高兴,愿意满足你。”
赵明斐即刻感受到榻上之人僵硬起来。
他哈哈一笑,笑声凌厉,携着听而生畏之势。
“是力度不对,还是位置不对……”赵明斐边说,边跟着调整,忽然发力,切齿道:“亦或是人不对。”
江念棠被弄得骤然打了个激灵,用力咬住木簪,强迫自己吞回呜咽声。
这只簪子是最常见的桃木,受到外力容易变形,今夜上面不知舔了多少个牙印。
她仍旧死死闭上眼,当做没听见他的狂狼之语。
赵明斐的怒,他的恨,她都知。
这件事说来说去,是她的错,他要怎么对她,她都认。
还不等江念棠缓过这阵劲儿,上方之人冷笑了声:“江念棠,少装死,朕命令你睁开眼,回答问题。还是你想让朕将那人找出来,当着他的面问你。”
江念棠呼吸变得急促,有泪从眼缝中溢出。
赵明斐气笑了,笑中带着滔天的怒。
这般磋磨她了许久,除了因疼痛而落的生理性眼泪,她像个泥塑菩萨般无悲无喜,全场好似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这会子不过是提了那个男人几句,江念棠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
赵明斐莫名觉得自己遭受到了奇耻大辱,更恨自己为什么纡尊降贵去计较这些,但看见江念棠脸色煞白,身体惊颤,心里某个地方被奇异的满足了。
他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感。
这十几日的苦闷与郁气好似终于找到个口子发泄。
原来她也不是没有爱恨贪嗔痴的欲念,她也会痛苦难过。
那就好,那极好。
不然,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场谎言里压抑难受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赵明斐抬手,装似怜惜地用指腹用力抹掉她眼角湿湿凉凉的泪,生生擦出一团红痕,低语轻笑:“子期很快就会跟你见面。到时候朕让他跪在门外怎么样,还是你想他入殿、入帐……”
听到这个名字,江念棠抑制不住地睁开眼,再听到他的放/荡之语,目光震惊。
透过朦胧的泪雾,她看见赵明斐黑眸中的怨恨,嘴角边恶意的笑……
江念棠唇上的血色顿时褪去,贝齿深深陷入木簪里。
这一刻,江念棠意识到曾经的自己大错特错。
他们哪里像?
殿外的明月已经从庑殿顶前端绕道后方,殿内的声音还未停歇。
右想已经往里踮脚看了好几次,焦灼的模样与站在一旁纹丝不动的左思大相径庭。
“省省力气。”左思闭目养神,意味深长道:“今夜还长呢。”
右想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没有轻松的感觉,反倒是觉得胸口压了块巨石般沉重。
本来陛下主动来长明宫是件大喜事,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儿让她疑窦丛生。
先是皇后看见陛下不喜反惧,而后现在里头的动静也与往常大不相同,右想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左思,他那句话令人发省。
陛下从前不是没有过兴致高昂的时候,但他会怜惜皇后身子骨弱,最多子时便会鸣金收兵,叫水进殿。
今日子时已过去两个时辰,隐约还能听见里面细弱的抽咽声。
实在是太久了些,即便是多日久旷未能纾解,也不该一下子如此放纵。
但她只是个奴婢,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不得。
再等了一炷香,紧闭的屋们终于被打开,左思登时睁开了眼,快步迎上去替赵明斐披上玄色裹金边氅衣。
赵明斐出来时已经穿戴整齐,边抬腿往外殿外走,边系好领口的扣襟,他脸上没什么笑意,但眉眼透着一股奇异的餍足。
微风轻轻拂过他的全身,吹散了些沾染上的靡靡之气。
他目不直视离开长明宫,在御驾离开下一刻,开了一晚上的宫门又重新阖上。
右想暗自心惊。
陛下不仅没有留宿,连一句话都没有吩咐。
她赶紧往殿内跑,急急绕过龙凤呈祥绢纱屏风,入目床榻一片狼藉。
挂在床边的帷幔被暴力扯碎,卧单揉搓成皱巴巴的模样,还有一半落在地上。
最令右想难以置信的是,榻上的人双手还未被解开,匀称细长的双臂就这么暴露在空气里,身上随意地搭了被衾衣角。
如此轻慢地对待,与往日百般疼惜形成鲜明对比。
右想轻手轻脚走过去,江念棠已经陷入昏迷,乌发一半散落在枕上,一半披在双肩。
露出的肌肤早已不复往日白腻,通红的淤痕随处可见。
这仅是看见的,被衾之下还不知道有多少。
右想叹了口,手脚麻利地替她拨开被濡湿发丝挡住的脸庞,娇美面庞沾了一层黏黏的泪迹,下颌也有被掐出的指痕。
反而从前容易受伤的唇瓣完好无损。
右想打了温水,小心替江念棠擦拭脸颊。饶是她心里有所准备,等掀开软被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软腰细腿目之所及,皆是深浅不一的印痕,绝不是同一时间留下,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覆盖造成的。
她看得心惊肉跳,结合今日陛下离开时的决绝背影,暗叹帝后二人和好之日怕是遥遥无期了。
赵明斐离开长明宫回到自个儿寝殿时天已经蒙蒙亮,他就着盆里的凉水俯身捧过,掬了把直接扑在脸上。
接过左思递过来的锦帕,抬头无意间看见摆在水盆旁铜镜里的自己。
他其实很少看镜子,对于容貌而言,赵明斐更在乎权势,地位,所以他哪里想得到,江念棠竟然……
只是想起这个名字,刚驱散的火气猝然又从小腹深处重新蹿出来。
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那股邪火,凝神细细看了起来。
他长得确实不像太上皇,其实原本也没有那么像恭王。
赵明斐记起那年他被父皇接到身边教导,与恭王见面时那年十五岁,他看出两兄弟维持着表面平和,又打听到恭王一直对皇帝上位存疑,皇帝一直觊觎恭王手中的兵权,两人相互掣肘,都拿对方没办法。
太上皇那天忽然说他与恭王笑起来的眉眼有几分像。
恭王略微附和几句,十足敷衍。
赵明斐也没在意。
谁料几个月后,恭王找上他,说希望他入府去陪恭王妃说说话,还给他穿上恭王年轻时的衣服,作为答谢,他答应赵明斐三个要求。
赵明斐彼时正处于人生最无助的时候,除了命,恭王要什么他都会答应。
恭王要他扮演早夭的世子,替恭王妃缓解心病。
赵明斐抓住这个机会,他不知道世子是什么样的,但从王妃的口中得知她的孩子与恭王长得很像,于是他开始观察恭王行走坐卧的仪态,说话时的语气声调,再暗中模仿。
恭王是一名儒将,他就将自己伪装成温文尔雅的君子,苦学剑术,又为了讨恭王妃的喜欢随她习画。
他们夫妇俩越来越喜欢他,连小世子和小郡主都叫他哥哥。
赵明斐清楚他们喜欢的其实不是他,但还是从恭王一家身上得到了可贵的温暖。
恭王只有恭王妃一人,世子与郡主虽然平日里打打闹闹,然而他们都是彼此眼中最亲的人。
恭王一家人之间没有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赵明斐羡慕又渴望。
他甚至觉得,要是自己真的是他们的儿子,该有多好。
一声刺耳的巨响,落地铜镜被剑柄咚地砸碎,镜片以中心像四周蔓延狰狞的裂痕。
赵明斐扭曲的脸也被分割成无数份。
“从今天起,寝殿内不允许有镜子。”
今日早朝时下了场急雨,而大殿的气氛却异常轻松,这段时间战战兢兢的众臣反倒不习惯起来。
陛下心情好,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是件好事,也不管有没有用,纷纷在心里求雨。
除了严珩一。
同僚们下朝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府衙上值,而他在被左思叫住之后,脖颈宛如被卡在铡刀里。
赵明斐目光沉沉,面无表情。
“你是说,给你了近一个月的期限,你没有找到那个人的一丁点儿线索?”
严珩一额前的冷汗汩汩往外冒,跪在御案前方半点不敢动弹,闻言低头认罪:“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他前前后后换着法审问了江府众人三遍,连江念棠住的院子都被他翻了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能想的招他通通都施展了。
真是见了鬼。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江皇后实在厉害,能将这个人藏得滴水不漏,在几百号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若不是碍于身份,他都想去请教一番这般出神入化的隐匿方法。
“你是无能,是该死。等过下去领二十仗。”
赵明斐端起茶盏抿了口,沉声道:“将所有审问的口供呈上来,另外,去把江盈丹秘密提进宫,朕亲自审。”
严珩一领命。
殿外杖击的声音响起,赵明斐从拿起案边丑陋的木簪。
指腹寸寸抚过簪身的牙印,来回摩挲,回味这几日的放纵,忽又拧起眉来。
她宁肯被他百般折磨也不肯透出他的半点口风,这么处心积虑护着他,着实让人恨得牙痒痒。
赵明斐偏就不信,这世上有他找不出的人。
等找到那劳什子期,先不着急杀他。
他要让江念棠看清楚,这个男人在面对皇权,面对生死时露出的丑陋嘴脸,她心心念念的人有多么不堪。
届时她就会为自己曾经的愚蠢悔恨痛哭。
那也没用,他绝不会原谅她。
黄昏日落,余晖撞进御书房,在御案前止住脚步。
赵明斐坐在阴影里,双手交叠撑在案几上闭目沉思。
左思躬身上前小心问:“陛下,晚膳是否照旧?”
自从那夜陛下重入长明宫,每日都要皇后作陪用膳。
赵明斐嗯了声。
就在左思退下去安排时,御座上的九五之尊开口。
“让御膳房炖一锅参汤备着。”
每每问到一半,她受不住晕了过去,今晚可没这么好的事儿了。
第28章 第28章“敬酒不吃,你非要吃罚……
每日晚膳前,赵明斐必会到长明宫,先与江念棠共进膳食,然后再逞凶作恶。
用膳期间,赵明斐待她与从前别无二致。
会悉心地替她夹喜欢的菜,会问她今天做了什么有趣的事,也会偶尔说起朝堂中类似于常尚书头疼女儿把婚搅黄了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神态温柔,动作自然,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任何罅隙争执,温馨如同寻常夫妻夜话家常。
江念棠没办法向他一样当做无事发生。
每每用膳,她低头不语,连筷子都很少动。
赵明斐不在乎自己的一腔热忱得不到回应,兀自说着,他似乎只是需要江念棠充当观众。
江念棠双眸一眨不眨,紧张地盯着碗里的菜,随着高度增长,她的心宛如放在火架子上炙烤似的百般煎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骤然变脸。
赵明斐钝刀子杀人的招数使得炉火纯青。
他要是一上来直接发作江念棠便罢了,偏偏要给她留几分准备的余地,让她在未知的等待中备受折磨。
就像被判死刑的犯人,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在何时。
提心吊胆,忐忑不安。
江念棠的注意力被迫全部放在赵明斐身上,他也许会在喝下一杯酒后变脸,也许是吃到中途忽然兴起,还有一次没等晚膳上齐,她先被迫沐浴了两次。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前一刻还在与她温情脉脉,下一瞬就能毫不留情地折磨她。
江念棠心里着实害怕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赵明斐。
眼看碗里的菜越积越高,最后堆成一个小山尖的模样,江念棠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但赵明斐今日的耐心似乎特别足,撤掉膳食后依旧脸色如常,没有翻脸的征兆。
他叫下面盛了一碗参汤,亲自端起碗喂到江念棠嘴边。
“温度正好,张嘴。”
亲昵的语气和神情令人胆寒。
江念棠抿紧唇,眸中透出警惕。
赵明斐好声好气劝她:“近日里你看着脸色不大好,朕让太医院开了个补气的方子,以后日日叫人给你炖上一锅,补补身子。”
微凉的指腹点在腻白的脸颊,反复流连。
江念棠依旧没松口。
赵明斐双目漆黑,似笑非笑道:“怎么,你还怕里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江念棠垂眸,唇角平直成线,颤着手去接他手中的碗。
赵明斐却收了回去。
正当她以为赵明斐下一刻发作她,只见他仰头一饮而尽,当着她的面悬空倒扣碗,用行动表示这是一碗普通的补汤。
江念棠眉头微拧,不知道今天他又是唱的哪出戏。
新的参汤很快被端来,袅袅白雾盘旋在上空。
江念棠不等赵明斐动手,自己先一步捧起青花缠枝莲纹瓷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虽然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能拖一刻是一刻。
再说若赵明斐真的给她喂毒药,她也不敢不喝,不得不喝。
江念棠其实不想跟赵明斐对着干,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不肯放过她,却也不杀了她,江念棠估摸出来他心里还有气,想在她身上发泄完再作打算。
除此之外,还要将怒火烧到顾焱身上。
可顾焱已经死了。
江念棠至今没有松口一个字,就是怕赵明斐会牵连他人。
顾焱无父无母,可他也有朋友和伙伴,在没遇到江念棠之前,是一名佛门俗家弟子。
他说自己的父母在家乡得罪了当地高门世族过不下去,无奈背井离乡来京城投奔亲戚。
然而到京城才发现亲戚已去世多年,屋子早就易主。他的娘亲在奔波中染上重病,爹爹为了给娘亲赚治病钱,与人去深山打猎,顺道还能挖些草药回来自用或卖钱。
谁曾想遇见大虫,结伴而行的三人命丧虎口。
他的娘亲听闻噩耗,痛哭自责,不久后也随爹爹一起去了。
顾焱一个八岁的孩子,在举目无亲的京城,有很长一段日子靠乞讨为生,后来遇见好心人将他带回家给口饭吃。
不久后这家人又因为得罪京城门阀获罪。顾焱那日上山外出,侥幸逃过一劫。
再后来,他有幸成为慈恩寺的俗家弟子,总算过上安稳的生活。
顾焱想出家,主持师父却说他尘缘未了,不肯收他。
后来他遇见江念棠,在她的建议下拜入千山武馆学艺,又被严珩一看中,带在身边做事。
这些人中有许多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间接帮助过他们二人,她不能因为自己的错误害了无辜之人。
如今的赵明斐,已经完全颠覆江念棠心中宽和仁善的形象,变得捉摸不透,脾气古怪。
江念棠的顺从似乎取悦了他。
赵明斐等在一旁时没有半句催促,眼神柔和像三月春雨,丝丝缠缠。
江念棠心里却没有一丝轻松。
动作再慢,汤总有见底的时候。
江念棠不舍地吞下最后一口,伸出舌尖舔掉残留在唇瓣上的汤渍。
粉嫩的软肉扫过淡红的唇瓣,铺开一层润泽,饱满多汁,诱人品尝。
赵明斐腹中刚储存的食物好像瞬间消失,急需什么来填满。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对江念棠的渴望。
目光寸寸下移,她挂在手腕上的纱袖滑落半截,露出一段纤细的手腕,晶莹的肌肤吹弹可破,显得腕骨上那圈淤痕尤为可怖。
暗红中透着乌青,一次又一次反复束缚才会形成这样的痕迹。
赵明斐难得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过于粗暴,然而在触及江念棠惧中带惊,怯中含拒的表情时,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荡然无存。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还不是因为她的嘴实在是太硬了。
江家的人她不在乎也罢,可她连自己的娘亲都能舍弃,哪怕赵明斐用芸夫人的性命相要挟,她也不肯吐露一丁点那个男人的消息。
“娘如果因我而死,我只能去黄泉路上向她磕头赔罪。”
她反过来威胁他,最可恶的是,他罕见地退让了。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那个男人在她心中的地位竟然如此重要。
他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江念棠以性命相护。
赵明斐深吸一口气,压下荒诞的比较之心。
他乃万乘之尊,不该自降身份与一个懦夫相提并论。
那个子期实在无用至极,看着心爱的女子嫁给他人却做个缩头乌龟,他哪里值得江念棠的喜欢。
若是他喜欢上谁,绝不会这般坐以待毙,眼睁睁与心爱之人分离。
即便不择手段,他也要将人牢牢抓住手心里。
江念棠被赵明斐灼灼黑眸看得汗毛直立,心不受控地漏跳一拍,微蜷着手护在胸前,不自觉透出防备和疏离。
还未等她做好心理准备,手腕勒痕处缠上五根铁箍般手指。
赵明斐因练剑,修长的指节上略微有一层薄茧,碰上娇嫩的伤处,雪上加霜。
江念棠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微僵,本能地抗拒他。
然而就与数日来无用的挣扎一样,这一次她也没能摆脱赵明斐的禁锢。
赵明斐低笑一声,大手用力一拽,江念棠整个人撞向他怀里。
他的另一只手趁机揽住她的细柳软腰,一提一放,让人顷刻间坐在自己的腿上。
赵明斐的头抵上她的左肩,侧头不轻不重咬了一下颤动的樱粉色耳垂,激得怀中人一阵战栗。
他轻笑道:“今夜再给你一次机会,还不开口,朕的耐心就要耗尽了。”
嗓音低沉,宛如情人间亲密的私语,说出的话却令人惊颤。
江念棠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她闭上眼,偏头躲开赵明斐,无声抗拒他的靠近。
这一举动惹恼了他,面上维持的最后一丝温柔被消耗殆尽。
赵明斐攫住腰的大掌骤然收力,头埋在她的颈窝闷闷笑了起来,胸口上下震动着,笑中夹杂的冷意能把人冻伤。
“敬酒不吃,你非要吃罚酒。”
屋内发出一声急促尖锐的惨叫。
提早备好的参汤总共送进去三回,火炉上煨着的瓷盅转眼见底。
赵明斐踏出房门今夜比昨日晚了整整两个时辰,冷冽的黑眸迎着天边蒙蒙的光扬长而去。
右想进来时屋里的香糜之气浓郁,还以为江念棠会和往日般昏迷过去。
谁知她听见动静,艰难睁开通红的双眼,眸色氤氲,楚楚可怜。
“扶我去沐浴。”
耳房里,右想轻轻替她擦拭红痕斑驳的后背,旧痕未褪,新迹再添,娇嫩的肌肤碰上热水,指痕愈发通红,像是刻进骨肉中。
“娘娘,您为何不与陛下认个错。”
她在左思隐晦的提示下猜到一点两人之间的矛盾,当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后娘娘竟然,竟然早已心有所属。
更不可思议的是,陛下没有立即下令秘密处死皇后,还每日踏进长明宫,与她翻云覆雨,极尽缠绵。
右想跟在赵明斐身边多年,从没有见过他对哪个人容忍度如此之高。
正因如此,在她看来两人依旧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江念棠恍若未闻,闭眸假寐。
右想又气又无奈,不免对那个男人起了几分好奇。
这世上,还有比陛下更优秀的男子吗?
即便皇后从前爱慕他人,在见过陛下之后,难道从没有过一丝丝动摇?
陛下那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对皇后娘娘却无微不至,极尽宠爱。她听见陛下不止一次与左思说过,延迟选秀。
还有一次,她伺候陛下晨起净面时,看见他的锁骨有几处指甲留下的血痕。她眼神太专注,陛下瞬间发现异常,等从铜镜里看到时无奈一笑。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叮嘱右想今日记得给皇*后绞指甲,怕她不注意抓伤自己。
宫内的规矩,指甲只能在寅日剪,否则被视为不吉不孝。
她提了句当日是卯日,陛下却淡淡道他的话就是规矩。
能得到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如此宠爱,他文武双全,还有张俊朗如玉的脸。
皇后娘娘莫非真是铁石做的心肠。
江念棠不知右想心中所想,她在温水的舒缓下恢复了些力气,赶紧找了个理由支开她。
等她走后,江念棠缓缓睁开眼,在确认四周无人后咬紧下唇,防止自己叫出声。
雾气缭绕的水面下,她并拢双指往腿心中央探去。
难堪的热流从身体里排出,与水混在一起,消弭于无形。
江念棠从前想过要与赵明斐好好过日子,一同孕育子嗣,她甚至期盼生个像赵明斐的男孩,好好将他养大。
但如今是不可能了。
先不说自己的命随时有可能丢掉,即便她真的有孕,顺利生下孩子,赵明斐定然也会对这个孩子心存芥蒂。
这种情况下,不生是一种善良。
*
皇宫地牢里,江盈丹被缚住双眸,堵了嘴架在十字木桩上,耳边是烙铁燃烧的火星沫子在空气中爆炸的噼啪声。
剧烈的火焰穿透潮湿的雾气,直达她的脸颊,有种被烈火即将焚身的错觉。
忽然,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却每一步踩在她的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它先是到了火盆边,摆弄了几下铁块,然后慢慢踱步往她的方向走。
江盈丹不可抑制身体颤抖,双腿发软,若不是她被捆在固定的木桩上,此时已经倒了下去。
她恐惧地发出呜呜声,嘴里的布被骤然扯出,牙关一阵剧痛,喉咙里尝到了血腥味。
但她顾不得这点小伤,抓住机会一个劲儿的往外崩话:“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我是江府大小姐,我姑母是当朝皇太后,陛下是我表哥,谁敢动我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说到最后几乎被吓得哭了出来:“别动我,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朕给你三句话的机会,让你说出那个人是谁。”
赵明斐手持烧得通红的方形烙铁,停在江盈丹脸颊前方一寸。
炙热的温度烤在肌肤上,似乎下一瞬就会烫穿她的血肉。
江盈丹一动不敢动,哭着道:“我不知道……明斐哥,不,陛下……”
赵明斐面无表情:“第一句。”
江盈丹:“她真的没有……”
赵明斐:“第二句。”
江盈丹求饶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张开嘴,却不知说什么,更不敢乱说。
滋滋——
额角的碎发垂落,遇热被烧得焦糊,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朕耐心有限,数到三还不回答,这块烙铁一样会烧穿你的喉咙。”
“一”
“二”
赵明斐数数的声音冷漠如坚冰,一声刚落,另一声又起,几乎没有任何间隙。
就在他嘴里的正要吐出最后一个数时,江盈丹慌不择言尖叫道。
“慈恩寺,一定是慈恩寺,她每月初一都会跟随母亲外出上香,替芸夫人祈福。”
第29章 第29章“看看,是他吗?”……
严珩一其实在江府的口供中已经得知江念棠会在每月初一前往慈恩寺烧香祈福,他之前也派人去调查过,没有可疑之处。
慈恩寺是皇家御用祭祀祈福的地方,原本不对外开放,主要用于重大节日或庆典。
而大虞某一任帝王为了嘉奖朝臣,以示天恩,特地开恩寺庙每月初一接待官员家眷的女香客,每月十五接待男香客,从无例外。
除开这两个宜祭拜的吉日,又允许余下的日子可供普通老百姓入庙祭拜。
因此初一这日,去慈恩寺上香又被称为京中女眷的约定俗成的小聚之日,各家互换消息,夫人们相看亲家皆在此进行。
是以当他接到赵明斐让他重新查探慈恩寺这条命令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既然是圣旨,他照做就是。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慈恩寺不是寻常之地,乃大虞最为神圣的佛门之地,每年从各地赶来朝圣叩首之人络绎不绝,不能用严刑审问那一套。
陛下的意思也是先礼后兵,找到可疑之人再抓起来。
严珩一天蒙蒙亮就起身洗漱,迎着第一缕初阳往寺庙方向骑马而去。
山间云雾缭绕,他嘴里懒散地叼着个茅草,睡眼惺忪地来到山门口。
青豆石砌成的三扇门古朴庄严,巍峨肃穆。
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不久,寺庙大门前门可罗雀,看不见一个人影。
严珩一下马,从中间的最高的大门入内,打算先去找主持问问。
刚去寻人,在右侧殿门口看见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定睛一看还是个熟人。
“顾焱,这么巧,你怎么在这里。”
严珩一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高兴地眼睛都睁开了。
“侯爷怎么也来了。”顾焱愣了下,迎上去打招呼。
“唉……”严珩一挤眉弄眼的,“还不是那件事。”
顾焱眼眸微怔,垂眸掩盖住眸底闪过的精光:“可是我的调查有疏漏之处。”
之前严珩一拜托的来慈恩寺调查的人就是顾焱,他知道顾焱曾经在这做过一段时间的俗家弟子,想着熟人好办事,便将差事交给了他。
“我当然相信你办事的能力。”严珩一叫苦连天:“还不是有人胡说八道,害得我一大清早跑一趟。”
皇后从前跟在江盈丹身边伺候多年,是严珩一重点审问的对象,她嘴里有用的消息早被他套空。现在忽然咬死那人一定在慈恩寺,他觉得江盈丹定是在陛下的雷霆刑讯下随口胡诌的。
顾焱哦了声,没有继续问下去,他认真道:“若是侯爷有差遣,只管吩咐我。”
严珩一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早出现在这里。”
他是最早出城的一批人,一路上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看顾焱的样子比他还早到。
顾焱直视严珩一的眼睛,神情自然:“我昨夜宿在寺里。”
严珩一点点头,又问:“你来做什么?”
他虽是笑着,但语气中带了些审问的意味。
昨天是初一,按道理寺庙不接待男客,顾焱为什么能够进入慈恩寺。
“昨日是母亲忌日,我来寺庙里替她祈福。”顾焱像是没察觉到严珩一眼里的审视,笑呵呵道:“幸好我与看门的师傅有几分熟识,死皮赖脸求他在黄昏时通融几分,这才在女眷们都离开后被放进来。”
严珩一嗯了声,转而戏谑地问:“你的亲事如何,需要我叫我娘帮你说媒吗?”
顾焱父母皆亡,自己又没有兄弟姐妹,说亲这事儿也没人操持。
严珩一挺喜欢顾焱这个人,愿意在能力范围内提供帮助。
顾焱笑着谢过:“那感情好,我求之不得。”
两人又打趣几句,严珩一看见主持披着红衣金纹袈裟走出来,赶紧丢下顾焱跑过去,回头丢下一句话:“等会一起回去,我请你喝酒。”
顾焱笑着说好。
等看不见严珩一的身影后,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淡了下来。
另一边严珩一找到女香客们捐香油钱的记录簿,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顾焱悄悄摸到回字纹窗棂边,掩住身形监视严珩一的一举一动,他眉头紧皱,屏气凝息,生怕惊到里面的人。
好险,幸亏他提前一步处理掉线索。
顾焱摸了摸胸口的纸质硬块,悄无声息离开。
他已经从江落梅口中得知一切,念念是替江盈丹嫁给当时被圈禁在西巷口的陛下。
顾焱后悔死了,狠狠给自己扇了两巴掌。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赶回来,又心疼江念棠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嫁过去。
她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
他消沉了数日,每天醒来都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每次在面对沦为阶下囚的江家人时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没人知道,顾焱每次在审问江家人时强装无事说出那句“皇后娘娘与哪家郎君有过交集时”的心酸苦痛。
他曾经最盼望的,就是能和念念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在路上,亲昵的说话,幸福的相拥。
如果没有跟严珩一去黎城,而是留在了京城,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顾焱甚至后悔选择习武这条路,他手中的剑保护了许多人,却保护不了最想保护的人。
每每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装扮一新的二进小院正堂门槛上,呆呆盯着院外新移栽的两棵光秃秃的海棠树。
一坐就是一整夜。
它们一边一棵对称种下,店家说左边的是垂丝海棠,花期三月到四月,右边的是西府海棠,花期四月到五月。
种下不同的两棵海棠树,整个春季都能闻见花香。
顾焱兴高采烈地买下,期待念念能拥有一整个花开的春日。
他伤心,悔恨,痛苦,但比起沉溺于伤感,更重要的是保护她。
这是顾焱能为他的念念唯一做的事。
即便代价是他亲手抹去两人所有过往的痕迹
*
江念棠连日用上好的百年老参补身子,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长。
往日起身直接到午膳,吃过后又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又到黄昏,赵明斐来用晚膳的时辰,周而复始,她几乎失去了对日子的感知。
今日用过午膳后她一点困意也没有,便去书房打发时光。
右想悉心地在梨花木座椅上放了两个软枕,一个垫在下面,一个放在椅背上。
江念棠让右想自个儿忙去,叫木鸢进来伺候。
木鸢低眉敛气走进来向她请安,然后就站在墙角低头沉默着,苦大仇深的模样与之前的活泼烂漫判若两人。
江念棠想着她怕是被赵明斐吓着了,也不开口,自顾自地画画。
等画好了新的风筝样式,她招手让木鸢来看。
木鸢先是拘谨走过来,待江念棠说了两句后又恢复叽叽喳喳的本性。
木鸢问:“皇后娘娘画的是什么呀?”
江念棠道:“是燕子。”
木鸢奇怪,怎么和她小时候见的不太一样,“怎么这么胖……”
江念棠噗嗤一笑:“这叫肥燕,代表的是成年男子。这是瘦燕,年轻的女郎最爱也是最常见的样式。”
她扯出一旁压在最下面的纸鸢放到木鸢面前。
这只燕子翅窄颈细、燕尾长、
“对,就是这个!”木鸢笑起来时会露出八颗大白牙,看着就让人高兴。
江念棠跟着笑,递给木鸢:“喜欢就送给你。”
木鸢哪里敢要,连连摆手。
江念棠温柔又坚定地推过去。
杏眸弯弯,黑得发亮的眼眸覆上一层盈盈水光,似藏着漫天星河月色,叫人迷醉。
木鸢看着她的眼睛,手里推拒的力度慢慢变小。
哗啦一声,门口的珠帘被一只大掌掀起,赵明斐的脸出现在眼前,两人俱是一惊。
欢快的氛围在瞬间变得沉抑。
江念棠率先反应过来叫了声陛下,又用手肘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木鸢。
她们之间的小动作看得赵明斐眉头微拧。
“陛下圣安。”木鸢僵着身体跪下。
本来纸鸢已经被塞到木鸢手里,她受到惊吓手一抖,画纸飞了出去,刚好落到赵明斐脚边。
他弯下腰捡起来,绕过背脊发颤的宫婢,踱步到江念棠面前,扫了眼桌面,温柔笑道:“今个儿怎么想起来作画。”
江念棠弯起来的眸子渐渐放平,身体随着赵明斐的靠近变僵硬,说话的语气也很僵:“随便画画。”
赵明斐像是没察觉出她的不自在,将手里的画放在桌案上,笑意更甚:“朕恰好今日无事,不如再教皇后画些别的。”
江念棠一点也不想跟他呆在一起,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对上赵明斐眸光沉沉的双眼。
他的唇角轻扬,眼角却凌厉摄人。
“谢陛下赐教。”
教画画总比干别的什么事情要强。
江念棠重新在桌上铺好宣纸,让开位置,垂眸站在桌檐最外侧。
赵明斐无声地看了她一眼,走到桌前,提笔蘸汁,挥毫泼墨,不到一炷香便勾勒出一座殿宇。
朱墙金瓦坐落于青山翠谷,山门处三门并应,中间大,左右两侧对称缩小一圈,象征三门解脱,分别为空门,无相门,无作门。
门口摆着一对左雄右雌的石狮子,雄狮张口踩住石绣球,威严尊贵,雌狮闭口抚育幼稚,慈爱仁善。
江念棠原本正在走神,偶然瞥见画中之景,她的瞳孔遽然收缩,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笔尖。
等到赵明斐以金笔在庙宇牌匾上写下“慈恩寺”三个字时,江念棠两眼一黑,还未完全缓过酸疼劲儿的腰差点软下去。
她的手扶上桌檐,极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赵明斐放下笔,笑吟吟看向她:“皇后可知这是何处?”
江念棠艰涩地动了动喉咙,细弱蚊蝇道:“知道。”
赵明斐捉住她的细腕,拉她至自己身前,左右手撑在她腰侧两边的书案上,将人困在怀中。
“皇后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看不见赵明斐的表情,江念棠心神大乱,心里没底他到底知道多少,她强撑着一口气,僵视前方的画作,咬牙道:“没有。”
赵明斐轻笑一声,俯身靠近她的右肩。
炙热的鼻息欺近煞白的脸颊,激起一阵令人胆寒的凉风。
江念棠后背的冷汗刷地覆上一层冷汗。
一定要冷静。
他若是已经查到顾焱,今日断不会还来试探她。
江念棠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有可能被发现的破绽,带着侥幸心理死不承认。
赵明斐没再逼问,而是将画好的寺庙掀在一旁,从旁拉出新的纸放在两人身前,又往她手里塞进一支笔。
宽厚的大掌握住她的手,开始在纸上行笔。
江念棠的五指僵得不成样,抗拒被他牵着鼻子走,然而实在是拗不过赵明斐的力气,手不得不屈从于他的意志。
“看看,是他吗?”
第30章 第30章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
画纸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含笑眉眼正望着江念棠。
她的视线僵硬地、艰难地往下移,待看见嘴鼻后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悄无声息落回去半截。
余光瞥见头顶光秃秃一片,凝滞的呼吸逐渐通畅。
赵明斐果然没有找到他。
江念棠身子一松,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不自觉往后靠,碰见坚硬的胸膛又立刻弹起来。
“看来不是。”
赵明斐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急不躁,却令江念棠再度陷入紧张。
她不该得意忘形让他看出端倪。
赵明斐重新铺开画纸,又拉着她的手迅速画了三幅人物肖像,每一幅都是含笑的僧人。
他们的眉眼一模一样,而鼻梁或高或矮,嘴唇有薄有厚。
江念棠双眸微怔,赵明斐在试图用画来猜出顾焱的模样。
意识到他的目的,她再看向三幅丹青图已经调整好心态,打定主意无论他如何能盘问,自己绝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赵明斐好声好气问:“哪个比较像。”
江念棠咬唇不语。
面对她的不配合,赵明斐没有气急败坏,他像是早知道她的反应似的,又另外铺纸画了起来。
这回他没有再强迫江念棠一起画,把人推到一边,眼神示意她不许走,就在旁边看着。
江念棠猜他大概是想通过她的反应来判断调整余下未知的五官。
第一回她被打的措手不及,方才乱了心神,后面有了准备,赵明斐还想从她身上挖出信息注定会失望。
弄清了他的目的,又找到应对方法,江念棠紧绷的心弦重新松下来。
心情一放松,眼睛再看向三幅画时心态发生了变化,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在里面。
抛开其余不谈,赵明斐实在是丹青高手,明明同一双眼睛,同样的光头,和不同的嘴鼻搭配起来,完全变成气质相左的几个人。
视线从画落到指笔之人的手上。
赵明斐为了加快速度,玄色织金宽袖半卷,露出结实的手腕,腕骨肌理分明,拿笔的姿态如舞剑般强劲有力,矫若游龙。
他作画时目光专注,神态平和,俊朗的侧脸浮着细碎的日光,像无瑕白璧,温文尔雅,霁月风光。
江念棠想起在西巷口时从没有见过他发脾气,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柔声和气,从容不迫的气质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初学画时笔法稚嫩,常常控不住笔,赵明斐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她,未曾露出过丁点不耐,反倒是她自己先不好意思麻烦他。
江念棠想,要是她从一开始就与赵明斐保持距离,亦或者从未将对顾焱的感情投射在他身上,也许今天他们不会走到这般田地。
西巷口初见那夜,赵明斐还曾说可以找机会放她离开。
怪她自己没忍住。
赵明斐要惩罚她,江念棠毫无怨言,但这个错误不可以再继续下去。
“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今天先画这几幅。”赵明斐放下笔,重新把她拉回身前,语气依旧温和:“看看,有没有他。”
袖口的冷墨香拂过江念棠的鼻尖,瞬间拉回她游离的思绪。
她低头扫了一眼新画四幅丹青,江念棠恍若未闻,一声不吭扭过头。
赵明斐掐住腰两侧的虎口猛地收紧,嗓音带着几分无奈,像教训孩童似的:“别马虎,看仔细些。”
江念棠吃痛地轻嘶了声,本想负隅顽抗到底,可腰间的大掌慢慢往下探,在游移到后臀时她身子顿时颤了颤。
赵明斐嘴上没有催促她,可手中不规矩的动作却彰显他的耐心即将告罄。
江念棠在他欲往更过分的地方伸时细声道:“没有。”
赵明斐问:“七张图,一张都没有?有没有哪个的鼻子眼睛像?”
语气平和,江念棠却从中听出一丝危险。
她一口咬定:“一点都没有。”
赵明斐忽然笑了声,紧张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发充满压迫感。
“当真?”
“当真。”
赵明斐的手重新放在盈盈一握的柳腰两侧,语气骤然沉冷下来:“朕怎么就这么不信你的话呀。”
他眸光寒凉,直直刺向怀中人。
江念棠脸颊顷刻间像是被冰刃刮过一般,心中慌得厉害,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赵明斐抬手,拾起鬓角散落的碎发绕道而后。
发丝冰冰凉凉,缠上来的时候像毒蛇在游走,她忍不住打了个觳觫,而后强行控制住颤抖的身体。
炙热的掌心顺势抚上后颈,又绕到下颌,拇指与食指钳住她的下颌,微微用力。
江念棠被迫仰头。
这一眼,令她骨缝生寒。
赵明斐脸上的温柔之色已消失殆尽,黑眸幽深,唇角锋利,让她的身体立刻回忆起每晚最难熬的时光。
“朕最讨厌说谎。”
“你还是记不住呐!”
腰间的手猛然用力下压,江念棠的上半身被瞬间压在书案上,脸颊贴着一幅丹青图,浓烈的墨香弥散入鼻,叫她透不过气。
她的轻纱罗裙与他的龙纹腰带同时落在地上,堆叠在一起,你中我有,我中有你。
赵明斐拿过一幅丹青画放在江念棠眼前,俯身弓腰靠近她的耳畔,嗓音暗哑:“不是他吗?”
江念棠咬住唇,逼退喉间不断溢出的碎语。
赵明斐停驻片刻,换一张,问一次,七张画轮番在江念棠眼前停留的时辰长短不一,有些还重复出现。
只是江念棠已经完全分不清了。
她眸色氤氲,眼神迷离,眼前的画糊成一团,人好似浮在空中,缥缈无归,连赵明斐的声音变得模糊,无法入耳。
暮色换成夜色,屋内渐渐暗下来,昏沉的光线已无法分辨画中之人的细微之处。
赵明斐终于肯放过她。
江念棠脸色苍白,唇色比脸色更白,无力趴伏在书案上,淋淋香汗混着泪珠落在宣纸上,晕开半干的墨痕。
赵明斐替她穿好裙衫,打横抱到隔壁耳房,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热水中。
他站在木桶边,绞了热帕亲自替她擦拭雪白斑驳的后背,力道轻柔,像在呵护心爱的珍宝。
江念棠昏昏欲睡靠在木桶壁上,勉力支撑酸软的腰身,在她几乎要睡过去时,耳边忽然听他道。
“今日是我错怪你了。”
沐浴更衣后,赵明斐又抱起她去用推迟了几个时辰的晚膳。
江念棠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潦草吃了几口,又被灌下一碗热乎乎的参汤。
她闭着眸,柔弱无骨地靠在赵明斐怀里,乖顺异常。
赵明斐低下头,唇角恰好落在她的额头上。
江念棠无意识地蹭了蹭,黑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嘴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像小兽在寻求庇佑,有种让人好好怜爱的冲动。
赵明斐的心软成一片,眼神如春水般柔和。
她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就好了。
近一个多月,她清减良多,本就不盈一握的腰愈发细瘦,仿佛一折就断。
最初看见她痛苦的表情时,他确实有过一瞬的快意解恨,她玩弄他,他怎么能让她好受。
然而如今,见她这副备受磋磨的可怜模样,他心里却不觉得有多高兴,多快乐。
他之前把她当作一个工具,想要借助短时间内的无节制的放纵来磨砺自身,从前大抵是没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故而一时间沉溺于人伦之欲。
赵明斐笃定自己总有一天会腻的,那时候就是江念棠的死期,可现在似乎有隐隐脱离控制的趋势。
他竟然每日都在期待日暮降临,来到长明宫见她,与她肌肤相亲。
赵明斐知道这无疑是自取其辱,一个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人,他应该杀了她,最少也不该再见她。
偏他忍不住。
赵明斐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屡次在江念棠身上打破。
但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凭什么不能来。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是上了皇室玉碟的皇后,他们祭告过神灵,共拜过天地。
哪怕江念棠现在死去,也是冠以他赵明斐妻子的身份入棺椁,百年之后与他同葬皇陵。
赵明斐拢住江念棠的手一紧,眼眸倏地凌厉起来。
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那个男人,又算什么东西。
*
江念棠醒来的时候又是黄昏,当她看见夕阳余晖斜照进格子窗,不由浑身发起抖来。
马上,就是用晚膳的时辰。
昨日赵明斐没有问出结果,今夜必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赵明斐什么时候会对她失去耐心,亦或者说对这具身体失去兴趣。
在他愤怒的质问下,她能感受到他的食髓知味,红帐翻滚,情浓之时,他仍不过是一个正当年华的普通男人。
江念棠不止一次在他冷峻阴鸷的眉眼中看到过瞬息的恍惚迷离。
他沉溺于其中,难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反应。
江念棠仰头往上看,拔步床头正对着她的抽屉里装着一把匕首,赵明斐插入床榻又拔出来的螭龙纹匕首。
趁着无人在殿内,她勉力一点点撑起酸痛的身体,悄悄从里面拿出它。
锋利的刃在她双眸留下一道两寸宽的寒光。
江念棠在右想进来伺候更衣洗漱之前,迅速藏进枕头底下,再若无其事地搭上她的手,被搀扶着起身。
赵明斐今日来的比往日晚些。
两人相安无事用完膳。
东西撤下后,赵明斐招来左思。
只见后者走进来时手里捧着一摞卷好的画卷,堆成一座小山,扫一眼无法数出有多少。
江念棠脸色青白,眼神流露出恐惧。
赵明斐笑吟吟给出答案。
“这里有十二卷。”
他示意左思将东西送到江念棠眼前,礼貌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今晚由你来挑。”
